历经数日的长途奔波后,虞军长于夜里八点多抵达了登林县城。
三十七军临时指挥部是一栋苏联风格的灰色尖顶小楼,外面看着颇有些陈旧,里头却是游师长着人用心布置过的,虽然难免仓促,该有的家具还是一样不少,在战时算是不错的条件了。
虞军长进去后,头件事就是找洗澡的地方。等他把自己冲洗得像雨后绿叶一样新鲜干净,换了套军服,坐在沙发上喝完药茶,才从容地叫人去传游师长过来。
没多久,游师长走进客厅,往沙发前一站:“军座,您找我?”
虞军长没有立即开口,如同初次见面一般,眯起眼睛打量他。
瘦高个儿,宽肩长腿,身段挺拔;皮肤晒得有些黑了,但全然无损五官的英俊——分明是个很体面的大好青年,撇开面无表情的习惯不说,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虞军长在灯光下,满怀怜爱地端详完他的老部下兼心腹,对王胡子说的事不太置信。
战场上乱着呢,流弹满天飞,或许是个误会。再说,俩人无冤无仇的,小游干吗要突然间对他下毒手?这么一想,他的心神定了几分,开门见山地说:“王胡子回来了,你知道不?”
游师长肩膀微震,脸上掠过一丝惊诧的影子,翕动了一下嘴唇。
虞军长继续道:“当初给爆炸的石块砸到头了,脑子出了点问题,现在才刚恢复过来。那时你在当场吧,再给我说说,他是怎么落水的?”
游师长沉默地垂下眼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袖口下紧攥成拳。
虞军长挑起眉:“说话。到底是什么情况?”
游师长艰涩地答:“爆炸的同时,他腹部中了一枪,翻出掩体,落下河岸。”
虞军长听完,脸色阴沉下来,“他在掩体后面,子弹怎么能击中腹部?”
游师长面上惟有的一点儿表情也隐没了。他像雕塑般一派木然地道:“因为枪是我开的。”
长久的寂静中,虞军长苍白着脸,一根一根拉扯着手套的指尖慢慢脱下来,将手套揉成团,甩在地上。
然后他站起身,狠狠抽了游师长一个耳光!
虞军长并不是个孔武有力之人,但这一巴掌凝聚了他全部的愤怒,因而爆发出来的气势就格外惊心动魄。
游师长的脸被摔得偏到一边,嘴角立即就见了血,眼见着半个脸颊高高地红肿起来。熬过眼前发黑的十几秒后,他转回脸,一言不发地重新站好军姿,像棵准备迎接暴风雨的小树一样笔直与倔强。
虞军长目光严厉地审视他,在愤怒的同时,感到非常的失望:他怎么能背着我做这种事!
在虞军长看来,“做这种事”固然不可饶恕,但更关键的在于“背着”,前者是动机问题,后者则是忠诚与背叛的原则问题了。倘是别人,他还不至于如此心寒,可这人是游挺!从一个小通讯兵,到副官,到团长,再到师长,一步一步被他提携上来,他简直不知道,除了这个不避风雨陪伴他近十年的青年,他还能把自己的信任与军队托付给谁!
虞军长知道自己对游挺的感情,是远超过上峰对下属的,正因为如此,他觉得自己被这道反射回来的感情利刃深深地伤害了。
他没有再度爆发,而是有些颓然地坐回沙发上,轻而沙哑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游师长目光惊疑地望向他。
“今天你就干脆给我说清楚,是想另立门户呢,还是想直接取代我?”
游师长如梦初醒似的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身躯晃动了一下。然后他做了件令虞军长始料未及之事——膝盖一并跪了下去!
虞军长愣住了,随即冷笑:“这是什么意思,表忠心?”
游师长紧抿嘴角,从腰间拔出手枪,枪把朝着对方,放在沙发上。
虞军长挑起手枪在指间转了一圈,将枪口稳稳当当地抵在他眉心,“别以为我舍不得,三十七军上下几万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会听话能办事的更是满把抓,我为什么非要留个起异心的手下?”他很不屑地撤回枪,丢在身旁,随口说:“要是真忠心,这时就该自行解决,还用得着我亲自动手?”
游师长低着头静默了。
虞军长脸上露出了嘲弄与落漠之色。
仿佛自片刻的静默中汲取了足够的能量后陡然迸发出来,游师长倏地抄起手枪,枪口顶在下颚,手指扣动了扳机。
虞军长震惊之下,只来得及弹起脚,靴尖堪堪踢到他的手腕。
一声枪响。
虞军长扑下沙发,胡乱抓起地上的白手套,去堵游师长半边脸上流淌的鲜血。
子弹只是擦过额际,没有伤到关键部位,虞军长在心里庆幸自己那一脚使准头偏离,同时更加恼火于对方的沉默与死心眼。
他将猩红浸透的手套狠摔在游师长脸上,怒叱道:“你哑巴了?连解释一句都不会?叫你死还真开枪,你他妈是我的孝子贤孙啊?你个犟种!”
游师长用袖口抹了一下糊在眼皮上的血,平静地开口:“军座把我从通讯兵提拔为副官没几天,之前我所在的那个排全部阵亡。本来我该是那些尸体其中的一具,这条命是军座救的,您有权取回去。”
虞军长怔了怔。他没想到,如今的年代,竟还有人抱着这种类似古代侠士的道义观念,实在有些与世道不搭调的违和感。但这也没什么不好,他对自己说,反正只要对我真正忠诚,出于什么原因都无所谓。
这么一想,虞军长释然了。横竖就只有这个还算靠谱的继承人,要真对他动手,说实话还是舍不得。
“瞧你这副德行,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虞军长坐回到沙发上,动作弧度远大于力度地踢了他一脚,“起来!去找军医包扎一下伤口。”
游师长站起来,迟疑着,有点不情愿离开的意思。
虞军长对自己满是血污的手直皱眉,抬眼见游师长还杵着不动,仿佛执着地在等待一句原谅,但因脑袋像个血葫芦,视觉效果很是惊悚,只好打发道:“还不走?留着给我添堵是吧?别以为这就没事儿了,回头该怎么罚怎么罚,按军规处置!”
游师长这才放下心似的,敬了个军礼后转身走出客厅。他知道自己已然逃过一劫,并再次获得了虞军长的全部信任——这份信任对他而言,是无比珍贵之物,哪怕为此冒一次大风险也是值得的。
王胡子进来的时候,虞军长刚洗净手上的血迹,换了双新手套。
小孙端着水盆出去,王胡子直接走到沙发边,挨着虞军长坐下来,一手就搂上了他的肩膀,“我见那小子满头是血地走了,嘿,看着那叫一个解气!老子差点没忍住,往他肚子上再补一枪。”
虞军长白了他一眼,“他刚才几乎把命搭这儿了,你还想怎么样,真杀了他?”
“杀他你就掉块肉了?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王胡子酸溜溜地说。
“少给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虞军长拍掉了他的手,“说真的,你真想跟我过日子?”
“想啊!怎么不想?做梦都想!”王胡子喜上眉梢地看他,“媳妇儿,你这是答应啦?”
虞军长耳根微热,避开对方火辣辣的眼神,“那就别打歪主意了,三十七军要是出事,我可脱不开身。”
王胡子遂了愿,因而就特别好说话:“你放心,他要是不瞎搅和,我还懒得在他身上动心思呢!”说着,淫心与手脚一起不安分地蠢动起来,便将虞军长关于避人耳目的训条丢到耳后,直接把人压在沙发上一顿好亲。
虞军长恼羞成怒地咬了他的嘴,推搡道:“疯了你!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怕啥?你是军长,谁敢胡说八道直接枪毙。再说,你还真以为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啊?”
虞军长一愣,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很警觉地问:“什么意思?”
“没啥,我随口说的。”王胡子拉了他的手,往自己鼓胀硬梆的下身上按,“要不,咱们上楼去?”
虞军长目光往上飘,看到洋灰剥落的天花板,又透视了天花板看到铜脚雕花铺新褥子的床,白的脸上晕出酡然的红意,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门框边,勤务兵小孙缩回半个脑袋,从捧着的水果盘里拣瓣蜜橘塞进嘴里,边走边嚼边乐滋滋地想:明天不用伺候早饭,可以睡个痛快觉了咧。
因病辞职的报告送上去之前,虞军长并未对游师长透露过风声——他自觉没必要征求对方的意见。
故而当南京那边的批复下来后,额头上还缠着绷带的游师长破天荒地变了脸色。他从通讯兵手上一把抓过文件,脚下生风地找到虞军长,东西往桌面上一压:“军座,这是什么意思?!”
虞军长拎起皱巴巴的纸张一看,撇了撇嘴:“代军长?他妈的还给我打折扣!”他安慰地拍了拍游师长的肩头:“别把这些官僚的话当真,什么资历尚浅、恐难服众,都是屁话!老子当上司令时,也才比你大个三两岁。好好打几场胜仗,代字很快就去掉了。”
游师长见他思维行进与自己不在同个方向上,也顾不得礼数了,硬生生地逼问道:“军座为什么突然要辞职?”
虞军长不以为忤地思考了一下,觉得原因诸多且挺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就含糊笼统地说:“带兵打仗十几年,累了,想休息了。”
游师长认为这个理由不能接受,继续追问:“想休息可以告假,为什么要辞职?”
谁知道这假要告多久,那混蛋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拉着我要‘偕老’,妈的,也不知道哪学来的,他知道这词儿什么意思?虞军长别扭地想着,同时也没抛弃掉游师长,找了个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我的嗓子——不行啦,再不治,真要成哑巴了!”
游师长忧心忡忡地沉默了。片刻后,他低声说:“军座放心去吧,三十七军我会好好带,等您病愈归来,我还给您打下手。”
虞军长听了这话,觉得这么多年没白疼他,就用双手握住他的肩膀给了最后的忠告:“攥紧兵权,保存实力。只要不是日本人,投靠哪边都无所谓,但不必为任何一个东家卖命。”
游师长像个受训的学生一样点了点头,知道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是不能再见到虞军长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段时间竟会如此之漫长,长到几乎将他的希望消磨殆尽。
期间他不止一次派人联系虞军长,却始终未果,最后在上海一家医院问到消息,说是因喉病严重,国内医疗水平不足,建议其去英国治疗——究竟去没去,那医生也不清楚了。
尾声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木叶萧条,游挺站在自家府邸门口,仰望飞鸟绝翅的天空,呼出的白气像逝去的时光一样很快消散在风中。
副官从屋里出来,对他说:“军座,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动身,怕要赶不上飞机。”
游军长犹豫了一下,无声地叹口气:“叫司机把车开过来吧。”
汽车横穿城市,前往新津机场,游军长叫司令放慢车速,摇下车窗,望向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一间间商铺。
行人并不因为天冷而稀少,但兴致似乎不高,整座城市都透出一股即将更新换代的寥落与隐隐生机。
蓦地,他的目光定住,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停车!马上停车!”他大声喝道,视线紧追着拉开店门走进去的两个人。
司机一脚刹了车。副官疑惑地开口:“军座,什么事——”话未说完,便见游军长迅速打开车门,急冲冲地朝街边一家饭店奔去。
副官与警卫们立刻追上去,因为游军长撂下一句:“在外面等着!”不敢进门,只好候在门外,祈祷上峰只是借个厕所,而非突然胃口大开想大吃一顿。
游军长冲进饭馆,环视一圈,朝角落里的桌子走去。
那桌刚刚入座的两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惊讶过后,其中一人朝他道:“——是你!”
游军长觉得满胸满喉咙里塞的都是动荡的热意,简直叫他不能呼吸了。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一下对方,忽然担心是自己的幻觉,一碰到就不见了,中途又缩回来,愣愣地站着。
与他相比,虞昆山要大方得多,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军大衣上绣着金线的肩章,调笑起来:“不错嘛,也当上中将了,没把我的老本折光吧?”
游军长说不出话,十分专注地看他,觉得他气色颇佳,人也胖了点儿;鬓角冒出星点白霜,五官却还与记忆中一般模样,瞧着仿佛比十六年前还更精神些。嗓音里没有了那种病态的沙哑,只是有些低沉,不复最初的清亮。
虞昆山见到久违的老部下,心情大好,很想与他畅谈一番,便说:“走,我们去楼上房间说话。”
游军长点头。他已将赶飞机的事暂时忘记了。
坐在桌边冷眼瞧着的另个人忍不住,用拳头堵着嘴,很用力地咳了一声。
虞昆山转头吩咐:“你先点菜,我一会儿就回来。”
游军长这才把视线落在王栓身上,乍一看感觉他变斯文了些,倒像个事业有成的体面人,仔细看后发现这全然是西装的效果,举止表情眼神仍是属于胡子的,匪气悍气流气一样没少。
撂下同伴,虞昆山饶有兴致地拉了游军长往楼上房间去,刚聊了三五句,从门缝探进个脑袋。
虞昆山瞪之:“做什么?”
王栓一脸的笑:“没事儿,就是问你一下,要牛扒还是猪扒?”
“牛扒。”虞昆山随口说,走过去在他脑门上一推,把门关上。
过了不到五分钟,房门悄然开启,那颗脑袋又钻进来:“忘了问,牛扒要几成熟?”
虞昆山不耐烦地答:“七成!你就下面坐着等行不,让不让人说话了?”
王栓笑嘻嘻地道:“当然让,你们久别重逢,尽管说,我不打扰你们。”头一缩,自动把门带上了。
又过了三分钟,脑袋再度出现:“要番茄汁还是胡椒汁?”
“妈的你还有完没完?!”虞昆山大怒,几步迈过去想要动手,那脑袋见势不妙,飞快地从门框处消失了。
“什么毛病这是,多少年了还改不掉!”他气呼呼地嘀咕了一句,转头继续话题:“小游,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游军长沉默片刻,开口道:“我要离开大陆了。”
虞昆山挑起眉:“跟国民政府那批人一起,去台湾?”
游军长点头,“您也跟我一起走吧。共军很快就要打来了,您毕竟曾是国军军长,万一他们——”
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虞昆山笑起来:“放心,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我在英国有家业,实在不行,还可以出去的嘛。”
游军长看着他的笑容,脑中像被只手掏摸了一下,把一个念头从深处翻了出来:他不再是我的上峰,而我也不再是他的下属,过去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如今我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为什么不能平起平坐?
如是想着,游军长黑幽幽的眼睛里闪过烨然的亮光,仿佛十六年的霜尘一朝洗净,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出了青春活泛的气息。他伸出双手,握住对方的胳膊,尝试性的、非常陌生地叫了声:“昆山……”再叫时,便流畅了许多:“昆山。”
虞昆山一怔,倒也没觉得不快,只是有种不适应的意外,且因对方靠得太近,连鼻息都能相互感受到,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游军长随着他的动作前进了一步。
虞昆山想退也没得退——背后就是门板了。他忽然省悟过来:我为什么要退?登时甩掉对方的手,皱眉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贴在一块?”
游军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话要说,只是太多了,也放得太久了,这让惯于沉默的他找不到最开端、最恰当的那一句。
他感到异常的焦急与痛苦:时间这样快地过去,想说的话,却迟迟没能说出来!
他像要窒息一般急促地起伏着胸口,忽然伸出双臂拥抱虞昆山,将下颌压在对方的颈窝——他是有话要说的,只需再给他点时间——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几下,没推动,一把宏亮的嗓音隔着门板响起来:“就说一句:菜冷了,我叫他们重新做。没事儿,你们慢慢聊,不急啊。”
虞昆山无奈地暗叹,顺势在游军长背上安慰地拍了几下:“这就要走了?”
游军长缓缓吐出口气,松了手,“是,飞机在等了。”
“去吧。人生何处不相逢,总有再见的一天。”
游军长紧抿嘴角,深深看他一眼,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弦窗外白茫茫的云雾,游军长一连几个钟头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副官们彼此交换着忧虑的眼神,终于忍不住上前询问:“军座,您有什么需要?”
游军长仿佛自一场长久的迷梦中醒来,轻声说:“结束了……”
“是啊,都结束了。”副官遗憾而伤感地答道,“已到福建境内,过了前面那条海峡,我们就算与大陆彻底作别,此后不知何日是归期啊!”
游军长忽然说:“拿本书给我,随便什么。”
副官有些诧异地照办,见他仰头枕在椅背,将翻开的书本扣在脸上,似乎打算抓紧最后的时间打个盹,便识趣地退开了。
飞机平稳地滑过云层,机舱内一片静谧,没有人敢来打扰这位功勋卓著的将军,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书页下的他,早已泪流满面。
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还有什么东西,不曾被战火连天的岁月销毁,那么它已封存入心底最深处。
他将永守那句未曾说出的话,直至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完)
番外
[1]
上海,仁济医院。
内科主任医师林岳收了喉镜,望着面前西装革履的俊美青年,脸色有些凝重。
在机关工作的一个朋友之前打电话给他,委婉地暗示对方是有来头的,让他治疗时多上点心。可问题是,这已经不是他上不上心能解决的了。他又翻了翻另外两家医院的病历,不太抱希望地问:“在其他医院治疗了两个月,感觉有好转吗?”
对方摇了摇头,陪同来的另一个男子Сhā口:“要有好转,还能来你们这家?”
林岳觉得这人嗓门大,说话又不客气,实在很没有礼貌,不快地托了托眼镜,抬头去看——看了一眼,便把头转开了,只当作没听到,同时将他与兵痞、走黑道的一并归到不能招惹的那类人中去。
“虞先生,是这样的,这些治疗方案我都看了,没有什么问题。”林岳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您得的是喉白斑,由于长期没有得到有效治疗,角化增生已非常严重,从病理切片上看,局部细胞有变异分裂现象,恐有……癌变之虞。”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两人——站着的那个似乎没怎么听明白,一脸云里雾里;患者的脸色倒是平静而冷淡,朝他抬了抬下颌,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道:“继续说。”
林岳吐了口闷气,心里希望这两个同样没有礼貌的家伙快点走掉,连带着说话也干脆了:“您这病,我们没有治愈的把握,不光是我们,恐怕全上海的医院都没有。我建议您出国治疗,比如说日本福冈医科大学医院,对咽喉急症是很有研究的。”
“就是把患喉病的蔡将军医死了的那家?”对方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
陪同的男人吓了一跳,立刻朝林岳扯开嗓子:“啥?就这种破医院你也敢推荐?拿鬼子什么好处了你!”
林岳紧捏钢笔,被狗咬吕洞宾的这两个人气得要吐血,恼火又无力地说:“那就去英国……”
回到旅馆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虞昆山脱去外衣往门后衣架上一搭,打服务铃叫人送壶热茶上来。
坐在沙发椅上等茶的工夫,他随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根洋烟,又翻摸了几下,一时找不到打火机。平时他会喝点酒,但烟——不论洋烟还是土烟叶子,都是极少碰的,眼下由于心情不佳,就怀念起了烟草与酒精的辛辣味道。
虞昆山想不通,不就是倒嗓这点小毛病,几年来都好好的,怎么会演变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还要出国医治?
远渡重洋,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接受不知为期多久的治疗,也不知最后能不能治好……可要不去,万一真落个与蔡锷一样英年早逝的下场……他越想越郁结,叼着烟,烦恼地皱起眉。
王胡子——如今该叫王栓了——虽说他一贯觉着自己既是土匪又是军爷,如今大当家与团长两个身份都洗去了,便用回了本名。走到虞昆山跟前,他划了根火柴把烟点着,就在对方准备深吸口气之时,用两根指头一夹一抽,塞到自己嘴上,然后迅速退了回去,“抽烟坏嗓子,你还是等会儿喝茶吧。”
虞昆山不高兴地斜起眼,看他站没站相地靠在窗边,白牙咬着烟嘴,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像端详整箱金条似的端详自己,眉梢眼角尽是满足的笑意,不知怎的,一腔迁怒便熄了火。
有些怏怏地起身,虞昆山边解开衬衫的扣子,边朝浴室走去,“我去洗澡,你帮我找一套干净衣服。”
王栓把半截烟往窗外一丢,两眼发亮地跟上去:“再帮你搓搓背?”
“我没那兴头!”虞昆山很干脆地拒绝,砰一声关上浴室的门。
王栓在门板外搓了搓手,“你没有,我有。”他不满地嘀咕,转身去卧室的柜子里扒拉衣服,“自家的媳妇儿,老子想啥时候睡,就啥时候睡,还要批准?”
发过几句牢骚,那簇心火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烧得他小腹发热,坐立不宁。他回到客厅,又抽了两根烟,听到敲门板的声音,便拎起衣服送去。
虞昆山开了条门缝,把衣服抄进去一看,是件旅馆自备的白色浴袍,穿法也简单,左右衣襟一合,在腰间绑条带子了事,走起路来脚底生风,能从小腿一路凉嗖到胯下去。
“我叫你拿套衣服,你怎么拿这个?”
“我就找到这个,这不是衣服?”
妈的这王八蛋,一肚子坏水!虞昆山暗骂。总不能光溜溜地出去,没奈何地批好浴袍,他拉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去卧室里找衣服。
王栓抱着胳膊,背靠卧室的墙,眼神火热地盯着虞昆山合不拢的浴袍下摆——走动间隐约现出两条白皙的腿,从腰胯到脚踝线条流畅,有种一笔勾勒下来的感觉,越发显得下身修长。
腿看着细,摸起来可都是肉,结实着呢,盘在腰上的力道真要命……王栓砸吧着嘴,其乐无穷地回想。望着虞昆山的背影,他从心底一直痒到了指头尖,非常想将手从那开了叉的下摆缝隙中伸进去,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地痛快摸几把。
虞昆山从衣柜里翻出长裤衬衫,正要再找条底裤,就觉得后背上热辣辣的一道视线,转头警告:“说了今天没那个兴致,你别来找没趣。”
王栓一ρi股窝在床沿:“我不干啥,就坐这总行吧,你换你的衣服,不用管我。”
虞昆山白了他一眼,知道这人只要龌龊念头上来,说话就跟放屁似的半句都不能信,抱起一团衣物就往外走。
王栓痞笑地看他从自己面前过去,冷不丁地伸脚,把虞昆山绊了个趔趄,同时手指在他衣带上一勾,如愿地压了个满怀。
虞昆山用肘尖撞他:“滚边去!老子心情不好,别逼我翻脸!”
王栓一只手紧勒住对方腰身,另一只手从脚踝处一寸寸往上摸索,最后在圆滚滚白嫩嫩的臀瓣上很响亮地拍了一巴掌,口干舌燥地含住他的耳垂吮吸:“别发火嘛,这不正想着让你快活快活?一会儿把你操舒服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虞昆山被拍得全身一颤,气血从心口直冲天灵盖,想骂娘又哑了声,一发狠就结结实实地咬了下去。
一声惨叫。王栓从扭皱的床单上弹起来,扒开衣襟检查伤处——肩颈上血糊糊的两排牙印,看着都觉疼。他脱了上衣摁住伤口,有些恼火:“还动真格了?难怪都说媳妇儿惯不得,该收拾的时候就得收拾!”
“妈的你还想收拾我?”虞昆山大怒,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不料抓了个空。如今进出坐车,马鞭也用不上了,,没了称手武器,这让他感到一种骤然脱离戎马生涯的不适应,越发烦躁起来,脸白眼赤地伸长手臂去够床头的大羽绒枕。
王栓知道他长年累月在枕头底下藏着把手枪,连忙扑过去连胳膊带枪一并压住,“都金盆洗手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掏枪?我那不就是随口说说,啥时候动过你一根头发……算我嘴欠还不成?”
虞昆山用力挣了几下,没挣开,狠狠瞪他:“就算下了野,老子也是你长官!”
王栓顺着他的心思哄道:“那是那是,你是司令,是军长,等治好病回去,兵啊权啊还不都是你的?”
虞昆山沉默了,许久后叹口气,“我想的不是这个。”
“我明白。”王栓翻了个身,让虞昆山趴在他胸膛上,摸着他的后背,“别慌,天塌下来老子给你顶着。”
“我没慌!”虞昆山立即反驳,“只是要多考虑清楚。”
“不就是去那啥,英国吗,”王栓在他ρi股上又拍了一记,“放心,有我陪着呢,啥事儿也出不了。”
虞昆山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这也是你能打包票的?万一真医不好呢?”
“咱再去别个国,总有家医院能治好。”
“要是我挨不及,死了呢?”
“老子上阎王殿把你抢回来!”
“抢不回来呢?”
王栓笑了,“那咱俩就在阴间做对鬼夫妻,也挺好的。”
虞昆山想了想,觉得确实挺好。
反正这王八蛋打不走骂不走地缠着他,死活不过隔层地皮的事,这么一想,也就心安神定了。
这才发觉,方才的对话实在傻得冒气,两人岁数加起来不止一旬了,倒像对十七八的小情侣,他顿时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绷紧了脸皮:“胡说八道,逗小孩呢你!放我起来换衣服!”
王栓把手搁在他ρi股上恋恋不舍地揉捏,“现在才五点,离吃饭还有一个多钟头——要不,咱们来一炮?”
“……就知道干那码子事!”虞昆山骂归骂,却也没再挣扎。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