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去那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连生意都不做了,酒瘾发作时,就只好去赊,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
乞丐在笑“因为那肥猪居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猪自然喜心翻倒,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乘她喝醉时就霸王硬上弓,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竞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肉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他还想再说下去听的人却已忽然不见了。
乞丐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这中头的怪事真不少,表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杀人,你说滑稽不滑稽?”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一场。
四
傅红雪没有哭,没有流泪。
街头的酒铺正在办丧事,他冲进去,拿了一坛酒,把酒铺砸得稀烂然后他就一口气将这坛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条陋巷中的构渠旁.
也不知为什么,她连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却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
她究竟为了什么?谁知道?
傅红雪忽然放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T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I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击?最多也只能从这个泥掉逃人另一个泥淖中去。另一个更臭的泥淖。
傅红雪还想再喝,他还没有醉,因为他还能想到这些事。
——明月心和燕南飞是为了谁而死的?—小婷是为了谁而逃?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陋巷。巷外正有一匹马急驰而过,健马惊嘶,骑士怒叱,一条鞭子毒蛇般抽了下来。
傅红雪一反手就抓住了鞭梢。他狂醉,烂醉,巳将自已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他毕竟还是傅红雪。
马上的骑士用力夺鞭,没有人能从傅红雪手里夺下任何东西,“卜”的一声马鞭断了。
傅红雪还站着,马上的骑士却几乎从鞍上仰天踩下去,可是他的反应也慢,甩蹬离鞍,凌空翻身,奔马前驰,这个人却竞稳稳地站在地上,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博红雪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去看,现在他唯一想看见的,就是一坛酒,一坛能令他忘记所有痛苦的烈酒。
他就从这个人面前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样子笨拙而奇特这个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见到鬼一样.
他立刻大喊“等一等。”
傅红雪不理他。
这个人又问“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这人突然反手拔剑,一剑向傅红雪肋下软肋刺了过去,他出手轻灵迅急,显然也是武林中的快创。可是他的剑距离傅红雪胁下还有七寸时,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颗大好头颅竞已被欧成两半☆
人倒下,刀入鞘。傅红雪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个人一眼。
夜已根深,这小酒铺里却还有不少人因为无论是谁,只要一进来就不许走。
因为傅红雪说过:6我请客,你们赔我喝,谁都不准走。’
他身上带着令人厌恶,血腥令人害怕,那满把的金银却又令人尊敬,所以没有人敢走。
他喝一杯,每个人都得陪着举杯,外面居然又有两个人进来,他根本没有看见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这两个人却在盯着他,其中有一个忽然走到他对面坐下。
他举杯☆一饮而尽,居然还是没有看看这个人.连一眼都没有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嗯,好酒量。”
傅红雪道“嗯,好酒量。”
这人道“酒量好,刀法也好。”
傅红雪道“好刀法。”
这人道:“你好像曾经说过,能杀人的刀法,就是好刀法。”
傅红雪道:“我说过?”
这人点点头,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杀的那人是谁T”
傅红雪道:“刚才我杀过人?我杀了谁?”
这人看着他,眼睛里充满笑意,种可以令人在夜半惊醒的笑意“你杀的是你的大舅子。”
博红雪皱起眉,好像拼命在想自己怎么舍有个大舅子?
这人立刻提醒他“你难道忘了现在你已是成过亲的人?你老婆的哥哥,就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又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这人忽然指着跟着他—起进来的那个人,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跟他来的是个女人,正远远地站在柜台旁,冷冷的看着搏红雪.
她很年轻,很美,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正是每个父母都想有的那种女儿,每个男人都想有的那种妹妹,每个少年都想有的那种情人。可是她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睛里却充满了怀恨和怨毒。
傅红雪终于也始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认得她,又好像不认得。
这人笑道“她就是你的小姨子。”
他生怕傅红雪不懂,又在解释:“小姨子就是你老婆的妹妹,也就是你大舅子的妹妹。”
傅红雪又开始喝酒,好像已被他说混乱了,一定理喝杯酒来清醒。
这人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想干什么?”
傅红雪摇头。
这人道:“她想杀了你:”
傅红雪忽然吸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杀了我?”
这人又笑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屋里坐着十三个人,至少有七个人是来杀你的,他们都想等你喝醉了再动手。”
傅红雪道:6要等我喝醉?我怎么会醉,再喝三天三夜都不会醉。。
这人微笑道:“既然再等云天三夜都没有用,看来他们现在就会动手了。,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响,一只酒杯掉在地上,粉碎。本来拿着这酒杯的人,手里拿着的已是把厚背薄刃的砍山刀。他向傅红雪冲过来时,一柄练于枪,一口雁钢刀,一条竹节鞭,一把丧门切,也同时击下。
使剑的一个中轻人眼睛里满布血丝,口中还在低吼着:“黑手复仇,道上的朋友莫管闲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怔住,五个人就像石像般动也不动地站着因为他们手里的兵刃已没有了,五件兵刃都已到了坐在傅红雷对面的这个人手里。
他们开始行动,他也动了,左手在肩上一拍,右手已将兵刃夺下,五个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影闪动间,手里的兵刃巴不见了。
这人已坐回原来的地方,特五件兵刃轻轻地放在泉上,然后微笑着道,“我不是道上的朋友,我可以管闲事。”
快剑的年轻人怒喝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你”
他们本来还全都好好的站在那里,这个字说出来,五个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全身的血肉好像一下子就被抽干五个生气勃勃的壮汉,忽然间就变得于枯憔淬,忽然就全都倒了下去。
傅红雪却好像还没有看见。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替你杀了这些人你就算不感激我,至少也应该称赞我两句。”
这人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用的是什么功夫?”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这人道“这就是c天地交征阴田大悲赋》中,唯一流传到人世的两种功夫之一。”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这就是天绝地灭大搜魂手。’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还有一种,就是你已学会的天移地转大移|茓法。”
他笑了笑,又道“你能将|茓道移开一寸,至少已将这种功夫练到了九成火候。”
傅红雪道“你呢?你是谁?”
这人道“我就是西方屋宿海的多情子,甚至比你还多情。”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好像直到现在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个人。
这人笑得狠温柔,眉目很清秀,看来的确像是个多情人的样子。
“多情人也杀人?”
“情到浓时情转薄,就因为我的情太多太浓,所以现在比纸还薄。”
多情人微笑着又道:“只不过我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的。。
傅红雪道“哦?”
多情子道“我杀这些人,只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在他们手里。·
傅红雪道:“为付么T”
多情子道“因为我想要你死在我手里。”
傅红雪迢“你真的想?”
多情于道“我简直想得要命。”
远远站在柜台边的那个女孩子忽然道“因为他若杀了你,我就嫁给他。”
多情子道“你看,我已经三十五了,还没有娶妻,当然也没有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不能叫我做个不孝的人。”
那少女抢着道“他不会的。”
多情子道:“你怎么知道?”
少女道:“现在他刀上的鬼已经到他自已心里去了。’
多情子故意问道:“怎么会去的?”
少女道“为了两样事。”
多情子道“酒和女人?”
少女点点头,道“为了这两样事,以前他也几乎死过—次。’
多情子道“可是他没有死。”
少女道:“因为他有个好朋友I”
多情于道:“叶开?”
少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叶开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多情子道“那么现在他岂非很危险T”
少女道“危险得很”
多情子道“你看我是不是接得住他的刀?”
少女笑了笑,道:“你那大搜魂手连真的鬼魂都能抓住,何况一把已没有鬼的刀?”
多情子道“就算魏能抓住他的刀,我的手岂非也会断?”
少女道:“不会的。”
多情子道:
少女道“因为你抓的法子很巧妙,你的手根本碰不到刀锋,而且你另一只手已捏去了他的魂。”
多情子道6这么说来,他这个人岂非已完了z”少女道:“他还有一点希望。”
多情于道“什么希望?”
少女道“只要他告诉我们两件事,我们连碰都不碰他。。
多情子道“两件什么事?”
少女道6孔雀翎在哪里?《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在哪里?”
多情于道“他若有孔雀翎,若已练成了‘大悲赋’,我们就完了。。
少女道“也许他的手已不够稳,已没法子使用孔雀翎,也许他虽然练成了大移|茓法,却已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的。”
多情子笑了“看他这样子,的确好像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少女也笑了“现在他唯一还能练的功夫,就是喝酒。”
多情子笑道“这种功夫他好像已练得很不错。”
少女道“只可借这种功夫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他变成个酒鬼,死酒鬼。”
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根针,他们想把这一根根针全都刺到伯心里让他痛苦,让他软弱让他崩溃,只可惜这些针却好像全都刺到块石头上去了,因为傅红雪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已完全麻本.
麻木距离崩溃已不远,距离死也不远。
多情子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他像已决心不肯说?”
少女叹了口气,道6也许他—定要等到快死的时候才肯说。’
多情子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T”
少女道“你一出手就到了。”
多情子已出手。他的手又自又细,就像是女人的手。他的手势柔和优美,就好像在摘花,一朵很娇嫩脆弱的小花。
无论多坚强健壮的人,在他的手下,都会变得像花一样娇嫩脆弱。
他出手仿佛并不快,其实却像是一道很柔和的光,等你看见它时,它已到了,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还没有到,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他的手忽然也像花瓣般开放,竞真的抓住了这把刀.他的另一只手是不是立刻就会搜去傅红雪的魂魄?就像是他刚才一下于就抽干’了那些人的血肉
花瓣般的手,搜魂的手。
没有人能接得住的刀竞已被这只手接接,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乎,到了这把刀下,也都会变得花瓣般娇嫩脆弱。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手已被砍成了两截,头颅也已被砍成了两半.
少女的眼睛张大脑孔却在收缩。
她根本没有看见这把刀。刀已入鞘,就像是闪电没入了黑暗的苍穹,没有人还能看得见,她只能看见傅红雪苍白的脸。
傅红雪已站起来,走过去,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笨拙,笨拙得可怕。
他定得很不稳,他已醉了,醉得可伯。
在她看来,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她怕得几乎连血液都已凝结,但她却忽然笑了“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我就是倪家的二小姐,倪慧,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不理她。
她看着他从她面前定过去,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恐惧。她绝不能让这个人活着。他活着,她就得死,死在他手里。
这判断也许并不正确,她本是聪明绝顶的人,可是恐惧却使她失去理智。可是她并没有忘记她的天女花.除了她之外,江湖中好像还没有别人能用这种恶毒暗器。
暗器出手,不但花瓣可以飞射伤人,花瓣中还藏着致命的毒针。
她身上一共只错着十三条天花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带得太多。
这种暗器她一共用过三次,每次只用了一朵。一朵已足够要人的命。
现在她竞将十三朵全都击出,然后她的人就立刻飞掠后退。这一击纵然不中,她至少也总可以全身而退。她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有信心
只可惜这时刀已出鞘I
[20]刽子手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她看见了这闪光,她甚至还看见了飞溅出的血珠。
血珠竟像是从她两眼之闻溅出去的。她看见这些血珠,就好像一个人看见了自己的鬼魂,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一双腿已脱离了躯体,反而踢了自己一脚。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左眼伤佛已能看见自己的右眼。
有谁能了解她这种感觉?
没有人。只有活人才能了解别人的感觉,死人的头颅却绝不会,因为已经被劈成两半。头颅已被劈成两半的人,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绝非刀太快,刀锋砍下时,视觉仍没有死,还可以看见这刹那间发生的事,
这最后一刹那,
一刹那究竟有多久?
一弹指问就已是六十刹那。奇怪的是,人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刹那,竟能想到很多平时一天一夜都想不完的事。
现在她想起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自己当然也永远不会说出来了,倪平三十三岁。
“藏珍阁主”倪宝峰次男,使长剑,江湖后起一辈剑容中颇负盛名之快剑。
独身未娶。
倪家大院溃散后,常宿于名妓白如玉之玉香院.
四月十九,傅红雪杀倪平。
倪慧,二十岁。
“藏珍阁主”次女,聪慧机敏,轻功极高,独门暗器天女花歹毒霸道,曾杀三人。
独身末嫁。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倪慧。
多情子,三十五岁。
本姓胡身世不明,幼年时投入西方屋宿海门下少年时武功已有大成,所练“天绝地灭大搜魂手”为武林中七大秘技之,杀人无算。
独身末娶。
三月入关,奸杀女人六人。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多情子。
罗啸虎,四十二岁。
纵横河西之独行盗使刀,极自负,自命为江湖第一快刀。
独身未娶。
四月二十一,傅红雪杀罗啸虎。
杨无律,四十四岁。
“白云观主”杨无忌之堂弟,昆仑门下,“飞龙十八式”造诣颇高,气量编狭;含眺必报,颇有扬无忌之风。
少年出家,未娶。
四月二十二,傅红雪杀杨无律.
阴入地三十岁。
金入木三十三岁。
两人联手,杀人无算,号称“五行双杀”,武功极诡秘.
两人性情刻薄,一毛不拔,近年已成巨富。
阴入地好色.
金入本天阉。
四月二十三,傅红雪杀阴人地,金入木.
诸葛断,五十岁。
关西“罗一刀”衣钵传人,冷酪多疑,好杀人.
鳏居已久。
本曾娶妻三次,妻子三人都死于他自已刀下。无子女。
四月二十四,傅红雪杀诸葛断.
一枝花千里香,二十九岁。
采花盗,擅轻功**。
独身未娶。
四月二十五,傅红雪杀千里香。
厚厚的卷宗中还有一大叠资料,是始在他对面的两个人从各地找来的。
他只翻了这几页,就没有再看下去。
站着的两人,一个是青衣白袜的顾棋,另一人穿着件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却是天龙古寺中的疯和尚。
现在他看来一点都不疯了。
他对他们的态度很温和,他们对他却很恭谨‘就像是忠心的臣于对待君主。
他们虽然就站在他对面,中问却随着很大、跟宽的一张桌子。无论在何时何地,他都永远和别人保持着段适当的距离。
他的笑容虽可亲,却从来也没有人敢冒渎他;因为他就是当今武林中最富传奇的人物。
他就是公子羽。
屋子里清雅幽静,每一样东西都经过极仔细的选择,摆在最适当的地方。桌子上的东西却不多,除了那叠卷宗外,就只有一柄用黄缓包着的长剑。
窗外花影移动,听不见人声,屋里也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他们I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太大,他们I都知道公子喜欢安静。
卷宗合起。
公子羽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我看这些东西?”
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将卷宗推还给他们,仿佛生怕沾着了上面的血腥和杀气。
然后他才接着道:“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他一共杀了多少人?”
吴画看看顾棋。
顾棋道:“二十三个。”
公子羽皱了皱眉,道:“十七天二十三个人?”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他杀的人是不是已太多了些?”
顾棋道:“是太多了。”
公子羽道“听说你的棋友杨无忌也被他砍断了一只手T”顾旗道“是。”
公子羽笑了笑,道:“幸好用左手也一样可以下棋。。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杨无律是想为他的堂哥报仇,才去找傅红雪的?’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罗啸虎当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诸葛断为什么要将他三个妻子全都杀死?”
顾棋道“因为她们对别的男人笑了笑。”
公子羽道“这两人个全无自知之明,一个太多疑,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以后千万不列吸收这种人加入我们的组织。”
顾棋,吴画同时道“是。”
公于羽颜色又和缓了,道“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刀法却不弱。”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星宿海的大搜魂手,也可以算是很厉害的功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据说傅红雪近来一直很消沉,几乎天天都沉迷在醉乡里。”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可是你找的这些好手们,却还是连他的刀都挡不住。”
顾棋不敢再开口,连一个“是”字都不敢说了。
公子羽却在等着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回答必须明确简短,可是必须要有回答。没有回答,就表示他的问题不值得重视。
任何不重视他的人,保证都会得到适当的惩罚。
顾棋终于道“他喝得虽多,手却还是很稳。。
公子羽道:“酒对他没有影响?”
顾棋道;“有一点。”
公于羽道“什么影响?”
顾棋道“他出手反而更凶狠残酷。”
公子羽沉吟着,缓缓道6我想他—定很愤怒,所以他的刀更可伯。。
顾棋没有问为什么。在公子羽面前,他只回答,不问。
公于羽却已接着道“因为愤怒也是种力量,种可以推动人做很多事的力量.”
顾棋看着他,充满了佩服和尊敬。
他从不轻视他的敌人。他的分析和判断永远正确。他对敌人的了解,也许比那个人自已更深刻。所以他成功了,他的成功,绝不是因为幸运。
公子羽忽又问道“他还是要等别人先出手再拔刀?’
顾棋道“是。”
公子羽四了口气,道“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能后发制人的,绝对比先发制人更可怕。”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你知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一招击出,将发末发时,力量最软弱,他的刀就在这一瞬间切断了对方的命脉。”
公子羽道“别人能不能做到?”
顾棋道:“不能。”
公子羽道:“为什么?”
顾棋道,“这一瞬即纵即逝,除了他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
公于羽微笑“看来你的武功又有精进了。”
顾棋道:“略有一点。”
他不敢说虚,他说的是实话。在公子羽面前,无论谁都必须说实
公子羽笑容欢悦,道“你想不想去试试他的刀有多快?”
顾棋道“不想。”
公予羽道:“你自知不是他对手?”
顾棋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住他。”
公子羽道:“其中一个是叶开?”
顾棋道“是。”
公子羽慢慢地站起,走到窗前,报开了窗户,满圆花香扑面面来。他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开口。顾旗、吴画更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道:“有件事你们只怕还不知道。”
顾棋仍然不敢问。
公子羽道:“我不喜欢杀人,我这一生中,从未亲手杀过人。。
顾棋并不惊奇。有些人杀人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
公子羽道“没有人能制住他,我最多也只能杀了他。”
—因为他的人就像是一把刀,钢刀,你可以折断它,却绝不能使它弯曲。
公子羽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想破例杀人。’
—因为他还有顾忌。他仁义无双的快名,并不是容易得来的,所以他不能杀人,更不能杀傅红雪。
因为傅红雪并不是个大家都认为该杀的人。公子羽道:“所以我现在只有让他击杀人,杀得越多越好。”
—让他杀到何时为止?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候为止,杀到他疯狂时为止。
公子羽道:所听以我们现在还可再给他点刺激,让他再多杀些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我好I甚至还可以给些人让他杀.”
顾棋道“我去安排。”
公子羽道“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顾棋道“第一个是萧四无。”
公子羽道“为什么要选中这个人?”
顾棋道:“因为这人已变了。”
公子羽道“我想你一定还可以安排些更有趣的人让他杀的。’
他微笑着,馒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个。”
花香满园。
公子羽背着双手,倘样在花丛中。他的心情很好,他相信他的属下定可以完
可是他自己却不杀人的,从来都不杀.
四
静夜,夜深。
傅红雪不能睡。不睡虽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个人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屋里充满了廉价客栈中那种独有的低贱卑俗的臭气眼狰睁地看着碰懈图顿购屋顶,翻来覆去的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没有根的浪子们I,你们I的悲哀和痛苦,有谁能了解?
他守可一个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荡。
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
窗户里的人还在于什么?为什么还不睡?是不是夫妻两个人在欢愉后的疲倦中醒来,正用晚饭时剩下的莱煮泡饭吃?是不是孩子们在半夜醒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替他好I换尿布。
这种生活虽然单调平凡,其中的乐趣,却是傅红雪这种人永远享受不到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前面的暗巷中,有盏昏灯播曳。
一个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灯下默默地喝着闷酒。
他摆这面摊已有三十五年。每天根早就要开始忙碌,买最便宜的肉骨头熬汤,卤点大家都可以吃得起的下酒莱,从黄昏时就开始摆摊子,直到凌晨。
这三十五中来,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动过。他唯一的乐趣,就是
。只有夜喝了一点酒之后,他才进入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和平美丽的世界,一个绝没有人会吃人的世界。虽然这世界只有在幻想中存在,他却已觉得很不错了。一个人只至还能保留一点幻想,就已很不错了。
傅红雪到了昏灯下.
“绘我两斤酒。”
只要能醉,随便什么酒都无妨。
面摊旁只有两三张破旧的木桌,他坐下来发现自已并不是唯一的客人,还有个身材很魁伟的大汉本来正在用大碗吃面,大腕喝酒,此刻却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他认得这个脸色苍白的“病鬼”,他曾经吃过这病鬼的苦头,在那个头戴茉莉花的女人的小屋里。
仗着几分酒意,他居然走了过来,随着笑道6想不到你也喜欢喝酒,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喝酒的人,酒量一定不错。”
傅红雪不理他。
大汉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佩服你,你看来虽然是个病鬼,其实却是条好汉。”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他脸皮再厚,也不能不走了,谁知傅红雪却忽然道“坐”
一个人就算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但有时还是会觉得很难忍受,他忽然希望能有个人陪在他身旁,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好,越极俗无知的人越好,因为这种人不能接触到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大汉却喜出望外,立刻坐下来,大声叫酒“再切一条猪尾巴,两个鸭头。”
他又笑道/只时惜鸭头是早巳被人砍下来的,让我来砍,一定更干净利落。”
卖面的老人也有了几分酒意,用眼睛横着他,道“你常砍鸭头?”
大汉道:“鸭头人头我都常砍。”
他的着胸脯:“不是我吹牛,砍头的本事,附近几百里地内只怕数我第一。”
老人道,“你是于什么的?”
大汉道“我是个刽子手,本府十三县里,第一号刽于手,有人要请我砍他的头,少说也得送我个百儿八十两的。”
老人道“你要砍人家的脑袋,人家还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送少了我不干。”
老人道:“你凭什么?”
大汉伸出巨大的手掌,道“就凭我这双手,和我那把份量特别加重的鬼头刀。”
他比了个砍人的手势“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知道自已的脑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刀,人家凭什么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由我来砍,至少还能落个痛快。。
老人道“别人难道就没法子一刀把脑袋砍下来么?”
大汉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样?”
大汉道:“他也是个刽子手,为了要于这行,用西瓜当靶子,练了好』L年,自已就觉得很有把握了,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有什么不对?”
大汉道:“法场上的威风和杀气,只伯你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上了法场他两条腿就发软,砍了十七八刀,那犯人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痛得满地打滚,象杀猪般惨叫。”
他叹着气,又道“你想想,一个人被砍了十七八刀还没断气,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的脸也已发自,道“由你来砍,就只要一刀?”
大汉道“保证只要一刀,又干净,又痛快。”
老人道“砍脑袋难道还有什么学问?”
大汉道:“这其中的学问可真大极了。”
老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酒也搬了过来。坐在旁边,道“你说来听听。”
大汉道“那不但要眼明手快,还得先摸清楚被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道:“为什么7”
大汉道:“因为有的人天生胆子大,挨刀的时候,腰干还是挺得笔直,脖子也不会缩进去,欧这种人的脑袋最容易。”
有了听众,他说得更高兴“可是有些人一上了法场,骨头就酥了,裤档里又是屎,又是尿,连拉都拔不起来。”
老人道“他爬在地上,难道你就砍不下他的脑袋?”
大汉道:“砍不下。”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颈于后面的骨头强硬,一定要先找出骨节眼上的那条线,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接着道:“我若知道挨刀的犯人是个孬种,我就得先准备好。”
老人道“准备好什么?”
大汉道:“通常我总会先灌他几杯洒,壮壮他的胆子,可是真把他灌醉了也不行,所以我还得先打听出他的酒量有多大。”
老人道“然后呢T”
大汉道“上了法场后,他若还不敢伸脖予,我就在他腰眼上踢一脚,他—伸脑袋,我就手起刀落,还得尽快拿出那个我早就准备好的馒头来。”
老人道:“要馒头于什么?”
大汉道“他脑袋一落,我就得把馒头塞进他的脖子里去。”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不能让脖子里喷出来的血耀到我身上,馒头的大小刚好又能吸血,等到法场的人散了,那馒头还是热的.我就乘船把它吃了下去。”
老人皱眉道“为什么要喧那馒头?”
大汉道“因为吃了’能壮胆。”
他喝了杯酒,又笑道“干我们I这行的,人杀得太多了也会变得胆寒的,开始时只不过晚上睡不着,后来说不定就会发疯。”
老人道:“是真疯?”
大汉道“我师父就疯r,他只干了二十年刽子手就疯了,总说有冤魂要找他索命,翌砍他的脑袋。有—天,他竟将目己的脑袋塞进火炉里去了。”
老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你喝的酒我请客。”
大汉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赚这种钱实在不容易,将来你一定也会发疯的。”
大汉大笑“你要请客,我不喝也是白不喝,可是我绝不会疯。”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喜欢于这行。”
老人皱眉道:“你真的喜欢?”
大汉笑道“别的人杀人要犯法,我杀人却有钱拿,这么好的事,你还能到哪里去找?”
他忽然转头去问傅红雪:“你呢?你是干哪一行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的胃又在收缩,仿佛又将呕吐。
黑暗中却忽然有人玲冷道:“他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刽子手。’
长夜已将尽。
黎明之前,总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候,这人就站在最黑暗处。
大汉吃了惊;“你说他也是个刽子手?”
黑暗中的人影点点头,道:“只不过他还比不上你。”
大汉道:“哪点比不上我?”
黑暗中的人影道“对你来说,杀人不但是件很轻松的事,而且也是件很偷快的事。”
大汉道:“他呢?”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杀人却很痛苦,现在他晚上就已睡不着。”
——开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后来就会发疯。大汉道:“他己杀过不少人T”黑暗中的人彤道“以前的不算,这十七天他已杀了二十三个。”大汉道“他杀人有没有钱拿T”黑暗中的人影道“没有。”大汉道“又没有钱拿,又痛苦,他还要杀人?”黑暗中的人影道“是的。”大汉道“以后他还要继续杀?”黑暗中的入影道:“不但以后要杀,现在就要杀。”大汉立刻紧张,道“现在他要杀谁T”黑暗中的人影道“杀我1”
[21]大师与琴童
大地更黑暗,这人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入灯火中。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几乎就像傅红雪一样,白得透明,白得可怕6
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忧郁。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伤知道他要杀伤,你还要来?”
这人道:“我非来不可。”
大汉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也要杀他。”
大汉道“也非杀不可?”
这人点点头,道“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几件他不愿做的事,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挥的余地。”
大汉看着他,又看着傅红雪,显得既惊讶又迷惑.这种事中就是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可是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这小小面摊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杀人的刑场,甚至比刑场上的杀气更强烈,更可怕。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目光转向傅红雪,眼色更忧郁。
无情
萧四无本是个无情的人。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来的。”
傅红雪依旧沉默。他仿佛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连他握刀的手都已失去了昔日那种磐石般的稳定,可是他手里仍然握着刀,他的刀并没有变。
萧四无看着他的刀,道“我相信迟早总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红雪早已说过“我等着你。”
萧四无道“我本来也想等到那一天再来找你。”
傅红雪忽然道;“那么你现在就不该来的。”
萧四无道“可是我已来了。”
傅红雪道“明知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萧四无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讥消“你难道没有做过明知不该做的事T”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做过。
——有些事你明知不该做☆却偏偏非要去做不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已。
—这些事的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另外还有些不该做的事你去做了,却只不过因为被环境所逼,连逃避都无法逃避。萧四无道:我已找过你三次,三次我都要杀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红雪再次沉默。萧四无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杀我。”
傅红雪忽又问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杀你?”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很久未遇对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红雪承认。
纵横无敌,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愉快的事,一个人到了没有对手时,甚至比没有朋友更寂寞。
萧四无道:“可是我知道现在你已不会再等了,这一次你一定会杀我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无法控制自已。”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来就像是个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却还是充满讥消“因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傅红雪了。”
—现在你已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刀已飞出去,迅速,准确,致命
他虽然明知这一刀必定会被博红雪所破,但是他出乎时,仍然使出全力。
因为他“诚”,至少对他的刀“诚”。
这“诚”字的意义,就是一种敬业的精确,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绝望时绝不放弃最后一次机会,绝不放弃最后一分努力。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无论谁只要能做到这点,无论做什么事都必定会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机会了,因为他走的是条不该走的路。
因为搏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头颅落地。
鲜血雾一般弥漫在昏黄油灯光下。
灯光红了,人的脸却青了。
那大汉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冻结,逐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也用刀,他也杀人,可是现在他看见了傅红雪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觉得自已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杀过人。
灯光又昏黄
他始起头,忽然发觉博红雪已不在灯光下。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我本来的确可以不杀他,为什么还是杀了他?”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忽然明白萧四无为什么要来了
因为他知道德红雪已无法控制自己,他认为他已有击败博红雪的机会。
他急着要试试所以他已没法再等到那一天。等待毕竟是件痛苦的事,他毕竟还很年轻。
傅红雷的判断并没有错,他毕竟还狠年轻.
错的是谁?
不管错的是谁,他心里的压力和负组都已无法减轻,因为他杀的人中是他以前绝不会杀的。
“难道找真的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我真的己变成了个刽于手?”
“难道我迟早也总有一天会发疯?”
宽大的桌上坐不染,宽大的屋予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公子羽正在沉思。
“萧四无己去了?”刚0才他在问。
“你们用什么法子要他去的?”
“我们让他以为自已有了杀傅红雪的机会。”
“结果呢?”
”结果博红雪杀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现在公予羽沉思着,思索的对象当然是搏红雪,也只有傅红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红雪外,现在几乎已全无任何人能引起他的兴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风中默默流动,他忽然笑了笑,6他还是在杀人,还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经快完了。”
他又问“你知不知他为什么快完了?”
他看着的并不是在他面前的顾棋,而是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因为他实在太沉默,太安静,太平凡.就像是公于羽的影子。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影子的,可是公子羽这句话并不是在问顾棋,而是在问他。
难道顾棋不能解释的事,他反而能解释?难道他知道的比顾棋还多?”
“一个人若是到了已经快完了的时候,一定会有缺口露出来。”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溃时的那种缺口。”他用的词句虽奇特,却精当正确。
“傅红雪已有了缺口7”公子羽再问。
“他本不想杀萧四无,他已放过萧四无三次,这次他却已无法控制自己。”
“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现在我们J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给他去杀?”
“还可以再送个。”
“谁T”
“他自己。”
影子用购词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已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能杀他自己。”
四
什么事比杀人更残酷?
逼人自杀比杀人更残酷因为,其间经历的过程更长更痛苦。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傅红雪停下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竹篱花树间升起。
这漫长的一夜他总算熬了过去。他还能熬多久T
疲倦,饥渴,头疼如裂,嘴唇也干得发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已此刻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篱,谁家的花树。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中过因为这里有琴声。
空灵的琴声,就仿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缘渺闷散出来的。
他并不想在这里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停了下来。
漂渺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他没有亲人,可是他听见这琴声,心灵立刻就起了种奇妙的感座,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溶为一体,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问都已变得很遥远。
自从他杀了倪家兄妹后,这是他第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想不到门外竞有知音为何不进来坐?”
傅红雪想都没有想,就推开柴房,走了进去。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苞的布在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傅红雪居然也长揖答孔,道:“不速之客,怎敢劳动老父亲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若不亲自相迎,岂非是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学琴?”
傅红雪道“是。”
老人道:“请。”
雅室中高塌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古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z”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柄正是姓钟。”
傅红雷再次长揖。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曲琴艺;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蹋,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通“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心却如明镜,你自已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挣”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最紧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琴声仿佛己将他领人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沥放松了。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达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的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格”的一声,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雷忍不使闷“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竞有冷汗滚滚而下.等到琴声再响时这位高雅沉静的老人,竞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拨琴?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辞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沽满了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博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钟大师沉默着,脸上帮着种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钟大师道:“一位绝世无双曲高人。。
傅红雪道“他高在何处T”
钟大师道“琴。”
傅红雪道“他的琴比大师更高?”
钟大师长长叹息,黯然道:“他的琴声一响,已足令我终生不敢言
傅红雪又不禁动容“大师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钟大师道:“琴声自此处传出他的人想必也在这里。。
傅红雪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市场。”
钟大师叹息道“就因为这里是市场才能显出他的高绝。”
傅红雪道“为什么?”
钟大师目光遥视远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为他的人虽在凡俗之中,心却远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万事万物都已不足影响他的心如止水。”
傅红雪沉默,慢慢地始起头,忽又大声道:“大师说的莫非就是他?”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自命不见,总觉得自已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边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么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亲响。
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长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目己的手,连头部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谈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
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钟大师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钟大师垂下头,汗落如雨,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君子来自远方?”
白衣人道:“来自远方,却不知去处。’
钟大师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童而已。”
琴童?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童?谁配有这样的琴童?
钟大师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令他无法想象,他又忍不住要问道“以君子之高才,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自衣人谈淡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
傅红雪忽然问:“他是谁?”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红雪忽然闪电股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谁知钟大师竟扑过来,用力抱住傅红雪的臂,大声道:“伤千万不能伤了这双手,这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莱贩,也用秤杆当作了点灾缀,急点傅红雪”期门”,“将台”,“玄样”三处大|茓。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搏红雪头上罩了下来。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因挑着两笼鸡走过,竟袖出了扁担,横扫傅红雪的腰。
忽然间,刀光一闪,“昨嚎”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抒秤劈成两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揪琳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人群涌过来,屠夫,莱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听见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那里走,他走得并不快,这虚无漂渺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消授,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也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被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优,大地温柔得就像是Chu女的胸膛,他好I走入了“她”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助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本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台上仿佛还有余音,琴台下压着张短笺
“刀缺琴断,月落花凋,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空山寂寂。
钟大师面对着远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定?”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钟大师又沉默了很久,道“我已不准备走。,
傅红雪道,“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钟大师没有回答,却回过头,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傅红雪初见他时伤佛又老了许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
傅红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不禁显得很惊讶。
钟大师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他笑容中充满苦涩“因为我的心血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筋骨皿。”
傅红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
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给我,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