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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变。袁承志默默记忆,学了几遍,已把招式记得大致无误。崔秋山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细加传授。袁承志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强,崔秋山一说,便能领会。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直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边散步,见袁承志正在练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单八招的变化,于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决,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喜欢,当他练到入神之时突然一跃而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袁承志忽听背后风声响动。侧身避过,回手便拉敌人的右腿,一眼瞥见是崔秋山,急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下去。”劈面一掌。

袁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当下踏上一步,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茓­”。崔秋山赞道:“不错,就是这样。”口中指点,手下不停,和他对拆起来,见袁承志出招有误,便立即纠正。两人拳来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单八式、三百二十四变翻来覆去的拆解。袁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多端,崔秋山运用时愈出愈奇,欢喜无已,用心记忆。拆解良久,崔秋山见他头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划讲解。讲了一个多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两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饭之外,不停的拆练掌法。如此练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日后是否有成,全凭你自己练习了。临敌之际,局面千变万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打,决难取胜。”袁承志点头受教。

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今后盼你好好用功。传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曾说,武学高低的关键,是在头脑之中而不在手脚之上,是以多想比多练更加要紧。可惜我的脑筋实在不大灵光,难有甚么进境,盼你日后练得能胜过了我。”袁承志和崔秋山相处虽只有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倾囊相授,教之勤,显见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手,不觉眼眶红了,便要掉下泪来。崔秋山见他对自己甚是依恋,也不由得感动,轻轻抚摸他头,说道:“象你这样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机缘长久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么成?我们跟着李将军,时时刻刻都在拚命,饱一顿饥一顿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正说话间,忽听得屋外有野兽一声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甚么?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晃机一动,道:“咱们去把豹子捉来,我有用处。”袁承志大为兴奋,忙问:“甚么用处?”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袁承志忙跟出去,见他不带兵刃,又问:“崔叔叔,你用甚么兵器打豹子?”崔秋山不从正门出去,走到内进孙仲寿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得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一下手,把外面那头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生。”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千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铁枪想跟出去。孙仲寿道:“承志,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孙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望。

只见三人拿了火把,分站东西北三方。倪浩使开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头躯体巨大的金钱豹正自翻翻滚滚的拚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近,却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见到火光,惊恐想逃,却被朱、崔、罗三人阻住了去路。豹子见崔秋山手中没兵器,大吼着向他扑来。崔秋山闪身避开利爪,右掌在豹子额头一击,豹子登时翻了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门大开,豹子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给众人逼住了,无路可走。崔秋山纵身而上,在豹子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直窜进屋去。

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两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千随后把门关上,一头大豹已关在殿内。

众人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孙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着,这畜生伤不了他。”袁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放下枪,空手进去!”

袁承志一怔,随即会意是要他以刚学会的伏虎掌打豹,不禁胆怯。崔秋山道:“你害怕了么?”袁承志更不迟疑,拔开殿门上的Сhā头,推门进去,只听“胡”的一声巨吼,一团黑影迎面扑来。他右脚一挫,让开来势,反手出掌,打在豹子耳上,使的正是伏虎掌法中的“罗汉传经”。这掌虽然打中,可是手小无力,豹子不以为意,回头便咬,袁承志窜到豹子背后,拉住豹尾一扯。

这时崔秋山已站在一旁卫护,惟恐豹子猛恶,袁承志制它不住,但见他一路伏虎掌已使得颇为纯熟,豹子三扑三抓,始终没碰到他一点衣角,反中了他一掌一脚,心下暗暗欢喜。孙仲寿等见袁承志空手斗豹,虽说崔秋山在一旁照料,毕竟关心,各人拿了火把,站在殿角旁观。朱安国和倪浩手扣暗器,以便紧急时­射­豹救人。火光中袁承志腾挪起伏,身法灵活,初时还东逃四窜,不敢和豹子接近,后来见所学掌法施展开来妙用甚多,闪避攻击,得心应手,不由得越打越有­精­神。他见手掌打上豹身毫无用处。突然变招,改打为拉,每一掌击到,回手便扯下一把毛来。豹子受痛,吼叫连连,对他的小掌也有了忌惮,见他手掌伸过来时,不住吼叫退避,露齿抵抗。但袁承志手法极快,豹子总是闪避不及,一时殿中豹毛四处飞扬,一头好好的金钱豹子,被他东一块西一块的扯去了不少锦毛。众人都笑了起来。

豹毛虽被抓去,但空手终究制它不住,酣斗中他突使一招“菩萨低眉”,矮身正面向豹子冲去。豹子受惊,退了一步,随即飞身扑来,一刹那间,袁承志已在豹子腹下。倪浩大惊,双镖飞出。那豹伸右脚拨落双镖。这时袁承志却已不见。众人凝目看时,只见他躲在豹子腹底,一双腿勾住了豹背,脑袋顶住了豹子的下颏,叫它咬不着抓不到。豹子猛跳猛窜,在地下打滚,袁承志始终不放。他知时间一久,自己力气不足,只要一松手脚,不免伤在豹子爪下,忙叫:“崔叔叔,快来!”崔秋山道:“取它眼睛!”一言提醒,袁承志右臂穿出,两根手指Сhā向豹子右眼,豹子痛得狂叫,窜跳更猛。崔秋山踏上一步,蓬蓬连环两掌,把豹子打得头昏脑胀,翻倒在地,随即一把抱起袁承志,笑道:“不坏,不坏,真难为你了。”孙仲寿等人俱已惊得满头大汗,均想:“崔秋山为人虽然不错,但在李闯手下,整日价­干­的尽是亡命生涯,大胆妄为。他不知袁公子这条命可有多尊贵。”又想:“袁公子经他教了八天,武艺果然大有长进。”崔秋山打开殿门,在豹子后臀上踢了一脚,笑道:“放你走吧!”那豹子直窜出去,忽然外面有人惊叫起来。众人只道豹子奔到外面伤了人,忙出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山都是点点火光,火光照耀下刀枪闪闪发亮,原来官兵大集,围攻圣峰嶂来了。看这声势,要脱逃实非容易。在山下守望的党人想来均已被害,是以事前毫无警报,而敌兵突然来临。孙仲寿等都是身经百战,虽然心惊,却不慌乱,均想:“可惜山上的弟兄都已散去了,否则当年在宁远大战,十几万鞑子­精­兵,也给我们打得落荒而逃,又怎怕你们这些广东官兵?”其时辽东兵­精­,甲于天下,袁崇焕的旧部向来不把南方官兵放在眼里。孙仲寿当即发令:“罗将军,你率领煮饭、打扫、守祠的众兄弟到东边山头放火呐喊,作为疑兵。”罗大千应令去了。孙仲寿又道:“朱将军、倪将军,你们两位到前山去,每人各­射­十箭,教官兵不敢过份逼近,­射­后立刻回来。”朱倪二人应令去了。孙仲寿道:“崔大哥,有一件重任要交托给你。”崔秋山道:“要我保护承志?”孙仲寿道:“正是。”说着和应松两人拜了下去。崔秋山吃了一惊,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有何吩咐,自当遵从,快休如此。”

只听得喊声大作,又隐隐有金鼓之声,听声音是山上发出,原来罗大千已把祠中的大鼓大钟抬出来狂敲猛打,扰乱敌兵。孙仲寿道:“袁督师只有这点骨血,请崔大哥护送他脱险。”崔秋山道:“我必尽力。”

这时朱安国和倪浩已­射­完箭回来。孙仲寿道:“我和朱将军一路,会齐罗将军后,从东边冲下,应先生和倪将军一路,从两边冲下。我们先冲,把敌兵主力引住。崔大哥和承志再从后山冲下,大家日后在李闯将军那里会齐。”众人齐声答应。袁承志得应松等数载教养,这时分别,心下难过,跪下去拜了几拜,说道:“孙叔叔、应叔叔、朱叔叔、倪叔叔、我,我……”喉中哽住了说不下去。孙仲寿道:“你跟着崔叔叔去,要好好听他的话。”袁承志点头答应。

只听得山腰里官兵发喊,向山上冲来,应松道:“我们走吧。崔大哥,你稍待片刻再走。”众人各举兵刃,向下冲去。倪浩见崔秋山没带兵器,把虎叉向他掷去,说道:“崔大哥,接住。”崔秋山道:“还是倪兄自己用吧!”接住虎叉想掷还给他。倪浩已去得远了,于是右手持叉,左手拉着袁承志向山后走去。只见后山山坡上也满是火把,密密层层的不知有多少官兵。山下箭如飞蝗,乱­射­上来,崔秋山于是退回祠中,跑到厨下,揭了两个锅盖,一大一小,自己拿了大的,把小锅盖递给袁承志,说道:“这是盾牌,走吧!”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黑暗中窜去。不一会,官兵已发现两人踪迹,呐喊声中追了过来,数十支箭同时­射­到。崔秋山挡在袁承志身后,挥动锅盖,一一挡开来箭,只听得登登登之声不绝,许多箭枝都­射­在锅盖之上。两人直闯下山去。众官兵上来拦阻,崔秋山使开猎虎叉,叉刺杆打,霎时间伤了十多名官兵,袁承志的短铁枪虽然难以伤人,却也尽可护身。官兵见是个幼童,也不怎么理会他。片刻间两人已奔到山腰。刚喘得一口气,忽然喊声大作,一股官兵斜刺里冲到,当先一名千户手持大刀,恶狠狠的砍来。崔秋山举叉一架,觉他膂力颇大,一叉“毒龙出洞”,直刺过去。那千户举刀格开,叫道:“弟兄们上啊!”崔秋山不愿恋战,举起锅盖向那千户面前一晃。那千户向右闪避,崔秋山大喝一声,手起叉落,从他胁下Сhā了进去,待拔出叉来,转头却不见了袁承志,心中大惊,只见左边一群人围着吆喝。

他大踏步赶过去,挺叉乱戳,官兵纷纷闪避,奔到近处,果见袁承志给围在垓心,手中短铁枪已被打落,正展开伏虎掌法和三名官兵对敌,毕竟年幼力弱,掌法又是初学未熟,左支右绌,情势危急。崔秋山更不打话,刷刷两叉,刺倒两名官兵,左手拉了袁承志便走。官兵大叫追来,崔秋山陡然回头,刷刷两叉,刺倒了追得最近的两名官兵,再踏上一步,叉杆抄起,把一名官兵挑了起来,直掼在山石之上。那兵惨叫一声,立时跌死。众官兵见他如此勇悍,吓得止步不追,崔秋山把袁承志挟在胁下,展开轻功提纵术,直向黑暗无人处窜去,不一会便和众官兵离得远了。崔秋山放下袁承起,问道:“没受伤吧?”袁承志举手往脸上抹汗,只觉粘腻腻的,月光下一看,满手是血,看崔秋山时,脸上、手上、衣上,尽是血迹斑斑,说道:“崔叔叔,血……血……”崔秋山道:“不要紧,是敌人的血,你身上有哪里痛么?”袁承志道:“没有。”崔秋山道:“好,咱们再走!”两人矮了身子,在树丛中向下钻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树丛将完,崔秋山探头一望,见山下火把明亮,数百名官兵守着,悄声道:“不能下去,后退。”两人回身走了数百步,见有一个山洞,洞前生着一排矮树,便钻进洞去。袁承志毕竟年幼,虽然身在险地,但疲累之余,躺下不久便睡着了。崔秋山把他轻轻抱起,倚在自己怀里,侧耳静听。只听呼喊之声连续不断,过了一会,眼见山顶黑烟冒起,红光冲天,想是袁崇焕的祠堂已给官兵烧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听得山上吹起号角,崔秋山跟官兵大小打过数十仗,知是收队下山的号令。不一会,大队人马声经身旁过去,络绎不绝,原来这山洞就在官兵下山道路之旁。

再过一会,忽听外面树丛中有人坐了下来,崔秋山右手提起钢叉,左手放在袁承志嘴边,防他在梦中发出声响,凝神静听。只听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贼留下一个儿子,到哪里去了?”这句话声音很响,登时把袁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轻轻按住他嘴。听得那人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先砍断你一条腿。”一个声音骂道:“你砍就砍!我们在边庭上一刀一枪打鞑子,岂来怕你?”听口音正是应松的声音。袁承志悄声道:“应叔叔!”那人又骂:“你真的不说?”应松呸的一声,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脸上,接着一声惨叫,似乎已被他一刀砍伤。袁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一挣,挣脱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声:“应叔叔!”直窜出去。火光中见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应松砍落,他和身纵上,施展伏虎掌中的“左击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觉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刀已被夺去。袁承志顺手一刀,砍在他肩头,虽然力弱,没把一条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声大叫。众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登时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个幼童,当即回转身来,刀枪齐下,眼见就要把他砍成碎块。突然火光中一柄钢叉飞出,各官兵只觉虎口剧震,兵刃纷纷离手。崔秋山一把抓住袁承志后心,直纵出去。众官兵放箭时,两人早已直奔下山。

崔秋山这一露形,奉太监曹化淳之命前来搜捕的东厂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踪下来。但见他胁下挟着一个幼童,但仍是纵跳如飞,迅捷异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足手劲,掷了出去。崔秋山听得脑后生风,立即矮身,那支箭从头顶飞过去,就这么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钢镖,连珠发出。崔秋山把袁承志往地下一放,左手一抄,接住两支钢镖,避开了第三支,正待发回,敌人的袖箭、飞蝗石已纷纷打来。崔秋山手接叉拨。闪避暗器。拉着袁承志向山下逃去。这时他们离官兵大队已远,可是四名番子始终紧追不舍。其中一人大叫道:“识相的。你撇下兵器,乖乖的跟老子回去,就让你少吃些苦头。”崔秋山暗暗把钢镖交到右手,待他追近,突然两镖一上一下,疾如闪电般­射­了出去。那人“啊哟”一声,腿上一镖早着,登时栽倒。其余三人略一停顿,又分头掩来。崔秋山见敌人追近,对袁承志说:“我去夺那人的刀来给你。”把虎叉往地下一Сhā,反奔迎敌。那使双刀的一招“云龙三现”,刷刷刷连坏三招,崔秋山竟抢不入去,另一个使铁鞭的却已欺近袁承志身旁。崔秋山见一时夺不下敌刃,而那边袁承志却已危急,蓦地回身,滴溜溜一个旋身,已欺到那使铁鞭的人背后,一招“金龙探爪”,五指向他后心抓去。那人铁鞭正向袁承志后心扫去,忽觉身后来了敌人,单鞭一立,转过身来。崔秋山以快打慢,出手迅捷异常,那人招架不住,只得连连倒退。袁承志忽地踏步上前,飞起一腿,踢中了他后臀。那人怒吼一声,横鞭反击,突觉掌心一震,鞭梢已被崔秋山抓住。就在这时,那使双刀的与使鬼头刀的三件兵刃同时向崔秋山背后打来,这时腿上中镖那人也已爬起,挺枪向袁承志左胁刺去。此时危机四伏,好个崔秋山,在这间不容发的紧急关头,竟然于轻重缓急料得丝毫无误,吭声吐气,嘿的一声,右掌一招“降龙伏虎”,正打在那使铁鞭的人胸口。这一招是伏虎掌中三大绝招之一,那人如何抵挡得住,全身腾空,向那腿上中镖的人枪尖上仰跌下去。幸得那人急忙缩枪,这才腾的一声,跌在地下,没给枪尖穿个透明窟窿。崔秋山单鞭夺到,反抡过来,当的一声,将三把刀同时架开,纵过去拉了袁承志向山下窜去。四名番子见崔秋山霎时之间夺鞭使掌,同时拆开了四人的进袭,武功­精­强,不敢再追,站定身子,纷纷发出暗器。崔秋山黑暗之中听得嗖嗖之声不绝,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窜高跃低的闪避,但毕竟手中抱了人,纵跳不便,避开了右边打来的三枚菩提子,只觉左腿一痛,已中了暗器。伤处刚刚痛过,立即发痒,心中大惊,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这一来,毒发更快,再跑得几步,左腿一阵麻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袁承志大惊,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见他跌倒,高呼大叫,随后赶来。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挡住他们。”袁承志双掌一错,跃到崔秋山身后,预备迎敌。崔秋山心想:“凭你这点功夫,居然想保护我。”但心中也自感动。转眼之间,敌人已经追到,两个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头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转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击来。袁承志一跃避过。崔秋山撑起右腿,半跪在地,手中铁鞭笔直的向使双刀的掷去。那人待要避让,已然不及,铁鞭从他额头上Сhā了进去。使鬼头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扑上,十指紧紧钳住他喉咙,那人探刀向崔秋山臂上砍来,崔秋山手上加劲,那人这一刀虽然砍中,却已无力,片刻间便即气绝而死,其余两人本已受伤,又见敌人如此凶悍,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来追,连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伤势不重,但左腿已全无知觉。他咬紧牙关。抬起刀撑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来。这时敌人虽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来,当地决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虚悬,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边,让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前赶路。

走了一阵,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牵动左手也渐渐无力,只得以右手支撑。袁承志只觉肩头越来越重,但他一声不哼,奋力扶持着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阵,两人实已筋疲力尽。袁承志忽见山边有间农舍,说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们进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点点头,勉力拖着半边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门边,全身脱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惊,俯身连叫:“崔叔叔!”那农舍的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袁承志道:“大娘,我们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伤,求求你让我们借宿一晚。”那农­妇­叫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命他帮着把崔秋山扶进去,拼起三条长凳,让他躺下。崔秋山中毒甚深,亏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没昏乱,叫袁承志把油灯移近左腿处察看。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那左腿已肿大了几乎一半,紫中带黑,十分怕人。崔秋山请那农家少年裹好他臂上伤口,再用布条在他左腿腿根处用力缠紧,以防毒气攻心,然后抓住箭羽,拔了出来,跟着流出来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肿大,嘴巴够不到。袁承志俯下身去,把伤口中的黑血一口口的吸了出来,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后,血­色­才渐渐变红。崔秋山叹了一口气道:“这毒药总算还不是最厉害的那种。你快漱口。”那农­妇­在旁瞧着,不住念佛。次日午后,那少年报说官兵已经退尽。崔秋山腿肿渐消,但全身发烧,胡言乱语起来。袁承志没了主意,只是急得要哭。那农­妇­道:“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气还没去尽,总得到镇上请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么去?”那农­妇­心肠甚好,借了一辆牛车,命少年送了他们到镇上。那少年把他们送入客店之后,径自去了。崔袁两人出来时身上都没带钱,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发愁。店伙来问吃甚么东西,袁承志答不上来,只好推说不饿,一个人坐着想哭。

过了良久,崔秋山终于醒来,袁承志忙问他怎么办。崔秋山道:“你身上带着甚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袁承志道:“这项圈成吗?”说着从衣内贴­肉­处除了下来。崔秋山一看,见项圈是金的,镶着八颗小珍珠,项圈锁片上刻着“富贵恒昌”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承志周岁之庆”,一行是“小将赵率教敬赠”,才知道是袁承志做周岁时,他父亲部下大将赵率教所赠。赵率教和祖大寿、何可纲、满桂三人是袁崇焕部下的四大名将。当年宁锦大捷,赵率教部杀伤清兵甚众,官封左都督、平辽将军。崇祯二年十月,清兵绕过山海关,由大安口入寇京师,袁崇焕率四将千里回援,反为崇祯见疑而下狱。赵率教和满桂出战。先后阵亡。祖大寿与何可纲愤而率部自行离去,后来袁崇焕在狱中写信去劝,祖何二将才再归朝。

赵率教是袁崇焕部下名将,天下知闻,但这时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细想,便道:“叫店伙陪你到当铺去,把项圈当了吧,将来咱们再来赎回。”袁承志说:“好,我就去。”于是请店伙同去镇上的当铺。当铺朝奉拿到项圈,一看之下,吃了一惊,问道:“小朋友,这项圈你从哪里来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脸­色­登时变了,向袁承志上上下下打量良久,说道:“你等一下。”拿了项圈到里面去,半天不出来。袁承志和那店伙等的着急,又过了好一会。那朝奉才出来,说道:“当二十两。”袁承志也不懂规矩,还是那店伙代他多争了一两银子。袁承志拿了银子和当票,顺道要店伙陪去请了大夫,这才回店,哪知身后已暗暗跟了两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见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额上仍然火烫,大夫还没到来。他心中焦急,走到店门外面张望,忽见七八名公差手持铁链铁尺,抢进店来。一人说道:“就是这孩子!”为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袁吗?”

袁承志吓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那个金项圈来,说道:“这项圈你从哪里偷来的?”袁承志急道:“不是偷来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焕是你甚么人?”袁承志不敢回答,奔进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听得外面公差喊了起来:“圣峰嶂的­奸­党躲在这里,莫让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待挣下地来,却哪里能够?脚刚着地,便即跌倒。这时众公差已涌到店房门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纵出门来,双掌一错,挡在门口,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们捉了崔叔叔去。”

门外是个大院子,客店中伙计客人听说捉拿犯人,都拥到院子里来瞧热闹,见七八名公差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发威,均觉奇怪。只见一名公差抖动铁链,往袁承志头上套去。袁承志退后一步,仍是拦在门外,不让公差进门。那公差抖铁链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门饭的拿手本事,岂知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这一下竟没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来揪他头上的小辫子。袁承志见这许多公差气势汹汹,本已吓得要哭,但见对方伸手抓到,头一偏,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横拖单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怒火更炽,飞腿猛踢,骂道:“小杂种,老子今日要你好看。”袁承志蹲下身来,双手在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力乘势,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个身躯登时凌空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袁承志本来也没这么大气力,全是乘着那公差一踢之势,斜引旁转,把他狠狠摔了一交。这一招仍是伏虎掌法。旁观众人齐齐轰然叫好。他们本来愤恨大人欺侮小孩,何况官府公差横行霸道,素为众百姓所侧目切齿,这时眼见公差反而落败,而且败得如此狼狈,不由得大声喝采。其余的公差也都一愣,暗想这孩子倒有点邪门,互使眼­色­,手举单刀铁尺,一涌而上。旁观众人见他们动了家伙,俱都害怕,纷纷退避。袁承志虽学了数年武艺,究竟年幼,又敌不过对方人多,无可奈何之中,只有奋力抵挡。不久肩头便吃铁尺重重打中了一下,忍不住便要哭出声来。正在危急之际,忽然左边厢房中奔出一条大汉,飞身纵起,落在袁承志面前,伸出双手乱抓乱拿,也不知他用了甚么手法,顷刻之间,已把众公差的兵刃全部夺下。几名公差退得稍迟,被他几拳打得眼青口肿。这大汉啊啊大叫,声音古怪。一名公差喝道:“我们捉拿要犯,你是甚么人?快快滚开。”那大汉全不理会,身子一晃,已欺到他身前,右手抓住他胸口,往外掷出。那公差犹如断线鸢子一般,悠悠晃晃的飞出墙外,砰蓬一声,摔得半死。其余的公差再也不敢停留,一哄出外。那大汉走到袁承志跟前,双手比划。口中哑哑作声,原来是个哑巴,似在问他来历。袁承志不知如何告诉他才好,甚是焦急。那大汉忽然左掌向上,右掌向地,从伏虎掌的起手式开始,练了起来,打到第十招“避扑击虚”就收了手。袁承志会意,从第十一招“横踹虎腰”起始,接下去练了四招。那哑巴一笑,点点头,伸臂将他抱起,神态甚是亲热。袁承志指指店房,示意里面有人。那哑巴抱着他进房,只见崔秋山坐在地下,脸­色­犹如死灰,吃了一惊,放下袁承志,走上前去。崔秋山却认得他,做做手势,指指自己的腿。那哑巴点点头,左手牵着袁承志,右手抱起了崔秋山,大踏步走出客店。崔秋山是一百几十斤重的一条大汉,但哑巴如抱小孩,毫不费力,步履如飞的出去。

两名公差躲在一旁,见那哑巴向西走去,远远跟在后面,想是要知道他落脚之所,再邀人大举拿捕。

这时崔秋山又昏了过去,人事不知。哑巴听不到身后声息,袁承志拉拉哑巴的手,嘴巴向后一努。哑巴回过头来,瞧见了公差,却似视而不见,继续前行。

走出两三里路,四下荒僻无人,哑巴忽地把崔秋山往地上一放,纵身跃到那两名公差面前。两公差转身想逃,哪里来得及,早被他一手一个,揪住后心,直向山谷中摔了下去,两声惨叫,都跌得脑浆迸裂而死。

哑巴摔死公差,抱起崔秋山,健步如飞的向前疾走。这一来袁承志可跟不上了,他虽勉力对付,两条小腿拚命搬动,但只跑了里许,已气喘连连。哑巴一笑,俯身把他抱在手中,他双手分抱两人,反而跑得更快,跑了一会,折而向左,朝山上奔去。翻过两个山头,只见山腰中有三间茅屋,哑巴径向茅屋跑去。快要到时,屋前一人迎了过来,走到临近,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她向哑巴点了点头,见到崔袁两人,似感讶异,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领着他们进屋。那少­妇­叫道:“小慧,快拿茶壶茶碗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隔房应了一声,提了一把粗茶壶和几只碗过来,怔怔的望着崔袁两人,一对圆圆的眼珠骨溜溜的转动,甚是灵活。袁承志见那少­妇­粗衣布裙,但皮­色­白润,面目姣好,那女孩也生得甚是灵秀。那少­妇­向袁承志道:“这孩子,你叫甚么名字?怎么遇上他的?”袁承志知她是哑巴的朋友,于是毫不隐瞒的简略说了。那少­妇­听得崔秋山中毒受伤,忙拿出药箱,从瓶中倒出些白­色­和红­色­的药粉,混在一起,调了水给崔秋山喝了,又取出一把小刀,将他腿上腐­肉­刮去,敷上些黄|­色­的药末,过了一阵,用清水洗去,再敷药末。这般敷洗了三次,崔秋山哼出声来。那少­妇­向袁承志一笑,说道:“不妨事了。”打手势叫哑巴把崔秋山抱入内堂休息。

那少­妇­收拾药箱,对袁承志道:“我姓安,你叫我安婶婶好啦。这是我女儿,她叫小慧,你就耽在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随即下厨做面。袁承志吃过后,疲累了一天一夜,再也支持不住,便伏在桌上睡着了。

次晨醒来时发觉已睡在床上。小慧带他去洗脸。袁承志道:“我去瞧瞧崔叔叔,他伤势好些么?”小慧道:“哑巴伯伯早背了他去啦!”袁承志惊道:“当真?”小慧点点头。袁承志奔到内室,果然不见崔秋山和哑巴的踪影。他茫然无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慧忙道:“别哭,别哭!”袁承志哪里肯听?小慧叫道:“妈妈,妈妈,你快来!”安大娘闻声赶来。小慧道:“他见崔叔叔他们走了,哭起来啦!”

安大娘柔声说道:“好孩子,你崔叔叔受了伤,很厉害,是不是?”袁承志点点头。安大娘又道:“我只能暂行救他,让他伤口的毒气不行开来。不过时候隔得太久啦,只怕他腿要残废,因此哑巴伯伯背他去请另外一个人医治。等他医好之后,就会来瞧你的。”袁承志慢慢止了哭泣。安大娘道:“他就会好的。快洗脸,洗了脸咱们吃饭。”

吃过早饭后,安大娘要他把过去的事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听得不住叹息。就这样,袁承志便在安大娘家中住了下来。安大娘叫他把所学武功练了一遍,看后点点头说:“也真难为你了。”此后安大娘每日叫他自行练武,练得好不好,却从不加指点,在他练的时候也极少在旁观看。小慧本来常和他在一起,在他练武之时,却总被妈妈叫了开去。袁承志从小没了父母,应松、朱安国等人虽然对他照顾周到,但这些叱咤风云的大将,照料孩子总不如何在行。现下安大娘对他如慈母般照顾,亲切周到,又有小慧作伴,这时候所过的,可说是他生平最温馨的日子了。如此过了十多天,这一日安大娘到镇上去买油盐等物,还预备剪几尺布来,给袁承志缝一套衫裤。那日他在圣峰嶂遇难,连滚带爬,衣服已给山石树枝撕得破烂。安大娘虽早给他缝补好了,但满身补钉,总不好看。安大娘叮嘱两个孩子在家里玩,别去山里,怕遇上狼。两个孩子答应了。安大娘走后,两个孩子果然听话不出,在屋里讲了几个故事,又捉了半天迷藏,后来拿些小碗小筷,假装煮饭。小慧道:“你在这里杀­鸡­,我去买­肉­。”所谓杀­鸡­,是把萝卜切成一块一块,而买­肉­则是在门口捡野栗子。

小慧去了一会,好久不见回来,袁承志大叫:“小慧,小慧。”不见答应,想起安大娘的话,怕真遇上了狼,忙在灶下拿了一根火叉,冲出门去。

刚走出大门,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小慧被一条身穿武官服­色­的大汉挟在胁下,正要下山。袁承志大喊一声,挺叉向那大汉背后刺去。大汉猝不及防,总算袁承志人矮,没刺到背心,臀部却已重重的吃了一叉,只是火叉头钝,刺不入­肉­。大汉大怒,放下小慧,拔出单刀,转身刷的就是一刀。袁承志曾跟倪浩学过枪法,将一柄火叉照着“岳家神枪”枪法使了开来,竟然有攻有守,和那大汉对打起来。那大汉力大刀劲。袁承志仗着身法灵便,居然也对付着拆了十来招。那大汉见战不下一个小孩,心中焦躁,双腿一蹲,刀法忽变。那大汉起初出招,倒有一大半都砍空了,只因袁承志身矮,大汉砍向敌人上部的刀法,全都砍在空中,他觉察之后,便改使地堂刀法,只是觉得对付一个小小孩童,不必小题大做,是以并不躺下地来。

这一来袁承志登感吃力,正危急间,忽见安小慧拿了一柄长剑,一剑“仙人指路”,向大汉身上刺去。大汉骂道:“呸!你这小妞也来找死。”单刀横砍过去。他不欲伤她,只想震去她手中长剑。哪知小慧身手灵活,长剑忽地圈转,挽了个剑花,一招“三宝莲台”,回刺大汉后胯,同时袁承志的火叉也是一招“毒龙出洞”刺将过去。那大汉一时之间竟给两个小孩闹了个手忙脚乱。袁承志起初见小慧过来帮手,担心她受伤,但三招两式之后,见她身手便捷,居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也颇纯熟,他小孩好胜,不甘落后,一柄火叉使得更加紧了。那大汉见两个小孩的枪法和剑法竟然都是头头是道,然而力气太小,总归无用,于是封紧门户,又笑又骂的一味游斗。耗了一阵,两个小孩果然支持不来了。

那大汉提起单刀,对准小慧长剑猛力劈去,小慧避让不及,长剑和单刀一碰,拿捏不住,登时脱手向天空飞去。袁承志大骇,火叉“举火撩天”,在大汉面前一晃。大汉举刀架开,飞脚把小慧踢倒。袁承志不顾­性­命的举叉力攻,但心中慌乱,火叉已使得不成章法。

大汉哈哈大笑,抢上一步,挥刀向他当头砍下。袁承志横叉招架,大汉左手已拉住叉头,用力一扭。袁承志只觉虎口剧痛,火叉脱手。那大汉不去理他,随手把火叉掷在地下,奔到小慧身旁,右手抄出,已抱住她腰,向前奔去。袁承志手上虽痛,但见小慧被擒,拾起火叉随后赶来。大汉骂道:“你这小鬼,不要­性­命了?”左手抱住小慧,右手挺刀回身便砍,拆得五六招,袁承志左肩被单刀削去一片衣服,皮­肉­也已受伤,鲜血直冒。大汉笑道:“小鬼,你还敢来么?”哪知袁承志竟不畏缩,叫道:“你放下小慧,我就不追你。”拿了火叉,仍是紧追不舍。那大汉怒从心起,恶念顿生,想道:“今日不结果这小鬼,看来他要纠缠不休。”大喝一声,回身挺刀狠砍,数招拆过,脚下一勾,已把袁承志绊倒,再不容情,举刀砍落。小慧大惊,双手拉住大汉手臂,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大汉吃痛,哇哇怒吼,袁承志乘机滚了开去。大汉反手打了小慧一个耳括子,又举刀向袁承志砍下。袁承志侧身急避,被他刀尖在额上带过,左眉上登时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大汉料想他再也不敢追来,提了小慧就走。哪知袁承志犹如疯了一般,紧紧抱住大汉左脚,百忙中还使出伏虎掌法,一个“倒扭金钟”,将他左脚扭转。要知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袁承志血中秉承着广东人那股宁死不屈的倔强­性­子,虽然情势危急,仍是不让小慧给敌人擒去。

那大汉又痛又气,右腿起处,把他踢了个筋斗,举万正要砍下,忽听背后有人喝斥,跟着后脑上咚的一声,一阵疼痛,后颈中跟着湿淋淋、粘腻腻地,不知是不是给人打得后脑勺子流血,心下惊惶,回过头来,只见安大娘双手扬起,站在数丈之外。那大汉知她厉害,舍了袁承志,抱住小慧要走。安大娘右手连扬,三枚­鸡­蛋接连向他面门打去。大汉东躲西闪,避开了两枚,第三权再也闪避不开,扑的一声,正中鼻梁,满脸子都是蛋黄蛋白。安大娘从篮中一掏,摸到最后一枚­鸡­蛋,又是一下打在他左目之上。她手劲不弱,虽是一枚­鸡­蛋,可也已打得他头晕眼花。那大汉骂道:“他­奶­­奶­的,你不炒­鸡­蛋请老子吃,却用­鸡­蛋打老子!”抛下小慧,左手在眼上抹了几下,举刀向安大娘杀来。安大娘手中没兵刃,只得连连闪避。

袁承志见她危急,挺叉又向大汉后心刺去,这时他见来了帮手,­精­神大振,一柄火叉挑刺遮拦,“岳家神枪”的枪法使得似模似样。安大娘缓出了手,灵机一动,把买来给袁承志做衣服的一匹布从篮中取了出来,迎风抖开,抛入身后的小溪,跟着捡起三块石子向大汉打去。大汉既要闪避石子,又要招架袁承志的火叉,连退了三步。

安大娘拿起浸湿的布匹,喝道:“胡老三,你乘我不在家,上门来欺侮小孩子,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呼喝声中,一匹布已向大汉迎面打去。她的内力虽还不足以当真“束湿成棍”,把一匹布当作棍子使,但长布浸水。挥出来却也颇有力道。胡老三皱起眉头,抬腿把袁承志踹倒,与安大娘斗了起来。安大娘的武功本就在胡老三之上,此时心中愤恨,一匹湿布挥出来更是有力。胡老三背上连被布端打中两下。水珠四溅,只觉背心隐隐发痛,出手稍慢,单刀突被湿布裹住。安大娘用力回扯,胡老三单刀脱手。

他纵击两步,狞笑道:“我是受你丈夫之托,来接他女儿回去。­阴­魂不散,总有一天再找上你。小泼­妇­,我们锦衣卫的人你也敢得罪,当真不怕王法么?”安大娘秀眉直竖,将湿布横扫过去。胡老三早防到她这着,话刚说完,已转身跃出,远远的戟指骂道:“他妈的,今天你请我吃生­鸡­蛋,老子下次捉了你关入天牢,请你ρi股吃笋炒­肉­,十根竹签Сhā进你的指甲缝,那时你才知道滋味!今日瞧在你老公份上,且饶你一遭。”骂了几句,向山下疾奔而去。安大娘也不追赶,回头来看小慧与袁承志。小慧并没受伤,只是吓得怔怔的傻了一般,隔了一会,才扑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袁承志却满脸满身都是鲜血。安大娘忙给他洗抹­干­净,取出刀伤药给他裹好,幸而两处刀伤口子都不深,流血虽多,并无大碍。安大娘把他抱到床上睡了,小慧才一五一十地把他刚才舍命相救的情形说了。安大娘望着袁承志,心想:“瞧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侠义心肠。咱们在这里是不能耽了,倒要好好成全他一番。”对小慧道:“你也去睡,今天晚上咱们就得走。”

小慧随着她母亲东迁西搬惯了的,也不以为奇。安大娘收拾了一下随身物件,打了两个包裹。三人吃过晚饭后,秉烛而坐。她并不闩门,似乎另有所待。

袁承志见她秀眉紧蹙,支颐出神,一会儿眼眶红了,便似要掉下泪来,心想:“那胡老三说,安婶婶的丈夫派他来接小慧回去,不知为了甚么。她丈夫欺侮安婶婶,等我长大了,练好了武艺,定要打她丈夫一顿,给安婶婶出气。只是小慧见我打她爹爹,不知会不会不高兴。”又想:“那胡老三说他是锦衣卫的,哼,锦衣卫的人坏死了,我妈妈便是给他们捉去害死的。终有一天,我要大杀锦衣卫的人,给妈妈报仇。”袁崇焕被崇祯处死后,兄弟妻子都被皇帝下旨充军三千里。锦衣卫到袁家拿人,袁崇焕的旧部先已得讯,赶去将袁承志救了出来,袁夫人却未能救出。当年锦衣卫抄家拿人、如虎似狼的凶狠模样,已深印在袁承志小小的脑海之中。二更时分,门外轻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飘然进来,原来便是那个哑巴。他身材魁梧壮实,行路却轻飘飘的,落地仅有微声。袁承志见到哑巴,心中大喜,扑上去拉住了他,连问:“崔叔叔呢?他好么?”竟忘了他是哑的。哑巴咧开了嘴只是傻笑,显然再见到袁承志也很高兴,过了一会,才向安大娘指手划脚的作了一阵手势。

安大娘向袁承志道:“崔叔叔没事,你放心。”和哑巴打了一阵手势,哑巴不住点头,双手连连鼓掌,拍拍声响。袁承志却不知他对甚么事如此衷心赞成。

第三回 经年亲剑铗 长日对楸枰

安大娘拉着袁承志,走到内室,并排坐在床沿上,说道:“承志,我一见你就很喜欢,就当你是我的亲儿子一般。今天你不顾­性­命救了小慧,我更加永远忘不了你。今晚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你跟着哑伯伯去。”袁承志道:“不,我和你一起去。”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我要哑伯伯带你到一个人那里。他是你崔叔叔的记名师父。你崔叔叔只跟他学了两个月武艺,就这般了得。这位老前辈的武功天下无双,我要你去跟他学。”袁承志听得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过两个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过你资质好,心地又善良,我想他一定喜欢。哑伯伯是他仆人,我请他带你去求他。你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你,哑伯伯会把你送回到我这里。”袁承志点点头。

安大娘又叮嘱道:“这位老前辈脾气很古怪,你不听话,他固然不喜欢,太听话了,他又嫌你太笨,没骨气,只好碰你的缘法吧。”从腕上脱下一只金丝镯子来,给他戴在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子已经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你武功学好,成为大孩子时,别忘记安婶婶和小慧妹子!”袁承志道:“我永远不会忘记。要是那位老前辈肯收我,安婶婶你有空时,就带小慧妹妹来瞧瞧我。”安人娘眼圈一红,说道:“好的,我会时时记着你。”

安大娘写了一封信,交给哑巴转呈他主人。四人出门,分道而别。袁承志与安大娘及小慧虽然相处并无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极为亲切,日间一战,更是共经生死患难,分别时均感恋恋不舍。哑巴知道袁承志受了伤,流血甚多,身子衰弱,于是把他抱在手里,迈开大步,行走若飞。

这般晓行夜宿,不断的向北行了一个多月。袁承志伤处也已好了,只是左眉上留下一个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哑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随便找个岩洞或是破庙歇了。在客店打尖时,都是袁承志出口要食物。哑巴对吃甚么并无主见,拿来就吃,一顿至少要吃两斤面。袁承志打手势问他到甚么地方,他总是向北而指。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后来已无道路可循。哑巴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上爬去。袁承志揽住了他头颈,见山势如此凶险,双手拚命搂紧,唯恐一失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一天,上了一座高峰的绝顶,只见峰顶是块大平地,四周古松耸立,穿过松林,眼前出现五六间旧屋。哑巴脸露笑容,似是久客在外、回归故乡一般。他拉着袁承志的手走进石屋,屋内尘封蛛结,显是许久没人住了。他拿了一把大扫帚,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烧水煮饭。在这险峰顶上,也不知粮食和用具是如何搬运上来的。过了三天,袁承志心急起来,做手势问师父在甚么地方。哑巴指指山下,袁承志示意要下去,哑巴却摇头不许。袁承志无奈,只得苦挨下去,与哑巴言语不通,险峰索居,颇苦寂寞,忆及与安大娘母女相处时的温馨时日,恨不得能Сhā翅飞了回去。一天晚上,睡梦中忽觉灯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只见一个老人手执蜡烛,站在床前。那老人须眉俱白,但红光满面,笑嘻嘻的打量着自己。

袁承志爬下炕来,恭恭敬敬的向他磕了四个头,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可来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说道:“你这娃儿,谁教你叫我师父的?你怎知我准肯收你为徒?”袁承志听他语气,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说道:“是安婶婶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给我添麻烦。好吧,瞧你故世的父亲份上,就收了你吧!”袁承志又要磕头,那老人道:“够了,够了,明天再说。”

次日早晨天还没亮,袁承志就起来了。哑巴知道老人答应收他,喜得把他抛向空中,随手接住,连抛了四五次。那老人听得袁承志嬉笑之声,踱出房来,笑道:“好啊,你小小年纪,居然已知道行侠仗义,救人­妇­孺。那可了不起哪!你有甚么本事,倒使出来给我瞧瞧。”袁承志给他说得面红过耳,忸怩不安。那老人笑道:“不让我瞧你的功夫,怎么教你啊?”袁承志才知师父并非跟自己开玩笑,于是把崔秋山所传的伏虎掌法从头至尾练了起来。

那老人一面看一面微笑,待他练完,笑道:“秋山不住夸你聪明,我先还不信,他只教了你几大,便有这般成就,确是不错的了。”袁承志一听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问他安危,可是老人在说话,不敢打断他的话头,等他一停口,忙问:“崔叔叔在哪里?他好吗?”那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闯将军那里打仗去啦。”袁承志听了,很是欢喜。

哑巴摆了一张香案。那老人取出一幅画,画上绘的是一个中年书生,神态飘逸。那老人点了香烛,对着画像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对袁承志道:“这是咱们华山派的开山祖师风祖师爷,你过来磕头。”袁承志向画中人瞧了两眼,心道:“你可比我师父年轻得多啦,怎么反而是祖师爷?”当下过去磕头,不知该磕几个头,心想总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着叫他停止才罢。那老人笑吟吟的正要开口说话,袁承志又跪下磕头,算是正式拜师。那老人微笑着受了,说道:“从今而后,你是我华山派的弟子了。我多年前收过两个徒弟,此后一直没再遇到聪颖肯学的孩子,这些年来没再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也是我的关门徒弟。你可得好好的学,别给我丢人现眼。”袁承志连连点头。那老人道:“我姓穆,叫做穆人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剑仙猿。你记着点,下次别让人家问住,你师父叫甚么呀?啊哟,对不住,这个可不知道。”

袁承志哈得一声,笑了出来,心想安大娘说他脾气古怪,心里一直有点害怕,哪知其实他和蔼可亲,谈吐很是诙谐。神剑仙猿穆人清武功之高,当世实已可算得第一人,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近二十年来从未遇过对手,只因所作所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别人往往不知是受了他的好处,是以名气却不甚响亮。他脾气本很孤僻,这次见袁承志孤零零一个孩子很是可怜,加之敬他父亲袁崇焕为国杀敌,冤屈而死,是个大大的忠臣,是以对他破例的青眼有加。穆人清无子无女,一剑独行江湖,临到老来,忽然见到一个聪明活泼的孩童,心中的喜欢,实在不下于袁承志的得遇明师,不由得竟大反常态,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穆人清又道:“你那两个师兄都比你大上二三十岁。他们的徒弟都比你大得多啦。他们说不定会怪我,到这时还给他们添个娃娃师弟。嘿嘿,要是你不用功,将来给他们的徒子徒孙比下去,他们可更有道理来怪我这老胡涂啦。”袁承志道:“弟子一定用功。”又问:“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吗?”穆人清道:“他要跟着闯王打仗,没时候跟我好好儿学,我只传了他一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说,凭他资质,也不能做我徒弟。”指指哑巴道:“象他,天天瞧着瞧着,也学了不少招儿去啦,不过和我两个徒弟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袁承志见哑巴两次手掷公差,出手似电,一直对他佩服得了不得,听师父说自己两位师兄比他本领还高得多,那么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师兄,至少也可赶到哑巴了,心中十分快慰。穆人清道:“咱们华山派有许多规条,甚么戒­淫­、戒仕、戒保镖,现下跟你说,你也不懂。我只嘱咐你两句话:要听师父的话,不可做坏事。你可得记住了。”袁承志道:“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也不敢做坏事。”

穆人清道:“好,现下咱们便来练功夫。你崔叔叔因时候匆促,把一套伏虎掌一古脑儿的传给了你。这套掌法太过深奥繁复,你年纪太小,学了也不能好好的用。我先教你一套长拳十段锦。”袁承志道:“这个我会,倪叔叔以前教过的。”穆人清道:“你会?学得几路势子,就算会了吗?差得远呢!你要是真的懂了长拳十段锦的奥妙,江湖上胜得过你的人就不多了。”袁承志小脸儿胀得通红,不敢再说。

穆人清拉开架式,将十段锦使了出来,式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样。袁承志暗暗纳罕,心想这有甚么不同了?穆人清道:“你当师父骗你是不是?来来来,你来抓我衣服,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算你有本事。”袁承志不敢和师父赌气,笑着不动。穆人清道:“快来,这是教你功夫啊!”袁承志听说是教功夫,便抢上前去,伸手去摸师父长衫后襟,眼见便可摸到,衣襟忽然一缩,就只这么差了两三寸。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数寸,正要向衣襟抓去,师父忽然不见,在他头颈后面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我在这里。”袁承志一个“鹞子翻身”,双手反抱,哪知师父人影又已不见,急忙转身,见师父已在两丈之外。他甚觉有趣,心想:“非抓住你不可。”纵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一拂,身子荡了开去。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赶,一转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要他留神,袁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当下一面追捉,一面注视师父身法,十段锦他练得本熟,然见师父进退趋避,灵便异常,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来,却另有异常巧思。袁承志追赶之际,暗学诀窍,过不多时,在追赶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师父的纵跃趋退之术,果然登时迅捷了许多。穆人清暗暗点头,深喜孺子可教。这时袁承志赶得紧,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急奔疾趋,广场上只见两条人影,飞来舞去。袁承志早忘了嬉笑,全神贯注的追捉师父。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笑道:“好徒弟,乖孩子!”袁承志见这一套十段锦中,竟有如许奥妙,不由得又惊又喜。穆人清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啦。”把他放下地来,叫他复习几遍,自行入内。

袁承志把这路拳法从头至尾练了十多遍,除了牢记师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只把他喜得抓耳挠腮,一夜没好好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

等到天一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学,又到广场上练了起来。越打越是起劲,忽听得背后一声咳嗽,忙转过身来,见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一声:“师父!”垂手站立。穆人清道:“你自己悟出这几招都还不错。但这一招快是快了,下盘露出了空隙。敌人如是好手,他的脚这样一勾,你就糟糕,所以应该这样。”连说带比的教了起来。袁承志大是钦服,这一天又学了不少诀窍。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岁了。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传了他“破玉拳”和“混元掌”。“混元掌”虽是掌法,却是修习内功之用。自来各家各派修练内功,都讲究呼吸吐纳,打坐练气,华山派的内功却别具蹊径,自外而内,于掌法中修习内劲。这门功夫虽然费时甚久,见效极慢,但修习时既无走火入魔之虞,练成后又是威力奇大。盖内外齐修,临敌时一招一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内劲相附,能于不着意间制胜克敌。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了。袁承志练武时日尚浅,“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壮健异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时下山,一去便是两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后查考武功,见他用功勤奋,进境迅速,每次都是奖勉有加。这一年端午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又请出祖师爷的画像,自己磕了头,又命袁承志磕头。说道:“今天教你拜祖师,你知为了甚么?”袁承志道:“请师父示知。”

穆人清从至内捧出一只长长的木匣,放在案上,木匣盖一揭开,只见­精­光耀眼,匣中横放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长剑。袁承志惊喜交集,心中突突乱跳,颤声道:“师父,你是教我学剑。”穆人清点点头,从匣中提起长剑,脸­色­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说话。”袁承志依言下跪。穆人清道:“剑为百兵之祖,最是难学。本派剑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历代祖师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以致一代不如一代,越传到后来­精­妙之着越少。本派却非如此,选弟子之时极为严格,选中之后,却是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每一代便都能青出于蓝。你聪明勤奋,要学好剑术,不算难事,所期望于你的,是日后更要发扬光大。更须牢记:剑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无穷,以之行恶,其恶亦无穷。今日我要你发一个重誓,一生之中,决不可妄杀一个无辜之人。”

袁承志道:“师父教了我剑法,要是以后我剑下伤了一个好人,一定也被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了起来。穆人清道:“我也知你心地仁厚,决不会故意杀害好人。不过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世情诡险,人心难料,好人或许是坏人,坏人说不定其实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就不易误伤了。”袁承志点头答应。穆人清又道:“崇祯皇帝杀了你爹爹,在他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坏人,他杀得一点儿也不错,哪知却大大的错了。崇祯皇帝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大臣大将,有的固是坏人,好人可也给他杀了不少。他不明是非,又无丝毫宽厚之心,他这么乱杀一通,这大明江山,难免断送在他手里。”袁承志黯然点头,知道师父提出崇祯杀他父亲的事来,是要他将“是非难辨、不可妄杀”的教训深深记在心头,再也不会忘记。

穆人清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

日光下长剑闪烁生辉,舞到后来,但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袁承志跟着师父练了三年拳法,眼光与以前已大不相同,饶是如此,师父的剑法、身法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幬≈牛轻灵处若清风无迹,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急处,穆人清大喝一声,?剑忽地飞出,嗤的一声,Сhā入了山峰边一株大松树中,剑刃直没至柄。

袁承志知道松树质地致密,适才见师父舞剑之时,剑身不住颤动,可见剑刃刚中带柔,哪知这一掷之下,一柄长剑的剑身全部没入,不觉惊奇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忽听身后一人大叫一声:“好!”

袁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之外,从来没听见过第二个人的说话,虽然还有一个哑巴,可是哑巴不会说话。他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来。那道人身穿黄|­色­粗布道袍,一张脸黄瘦­干­枯,头发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着个小小道髻,大声说道:“老猴儿,这一招‘天外飞龙’,世间更无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开眼界。十多年没见你用剑,想不到更­精­进如此!”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甚么风把你吹来的?一上华山,便送我一顶大大的高帽。承志,这位木桑道长,是师父的好友,快给道长磕头。”

袁承志忙过来跪下磕头。木桑道人笑道:“罢了!”伸手一扶,把他扯了起来。凡学武之人,遇到外力时不由自主的会运功抵御。木桑道人这么一扯,袁承志这时“混元功”已有小成,双臂顺乎自然的轻轻一挣。木桑道人已试出了他功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猴儿,这几年见不到你,原来偷偷躲在这里调理小猴儿徒弟。你运气不坏呀,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居然还找到这样的一个好娃娃。”穆人清和他打趣惯了的,听他称赞自己的小徒儿,也不禁拈须微笑,怡然自得。木桑道人道:“啊哟,今天没带见面钱,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怎么办呢?”穆人清听他这么一说,灵机一动,心想:“这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人称“千变万劫”。如肯传点甚么给承志,倒可令他得益不浅。只是这人素来不肯收徒,倒要想法子挤他一挤。”说道:“承志,道长答应给你好处,快磕头道谢。”袁承志听师父这么说,当即又跪下磕头。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徒弟也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正派派,别学你师父这么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连忙敲钉转脚,难道我老人家还骗你孩子不成?这样吧,今儿乘我老人家高兴,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囊中掏出一团东西来交了给他。袁承志谢了,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站起身来,抖开一看,见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甚么东西所制,正自疑惑,听得穆人清道:“道兄,别开玩笑,这件宝物怎能给他?”

袁承志一听,才知是件贵重宝物,双手捧着忙即交还。木桑道人不接,说道:“呸!老道哪会像你师父这么寒酸,送出了的东西怎能收回?乖乖的给我拿去吧!”

袁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这样,那么多谢道长吧。”袁承志跪下叩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花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防身至宝,你穿上了。”袁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

穆人清纵到松树之前,食中两只手指勾住剑柄,轻轻一提,已拔出长剑,说道:“这件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猴毛混同织成,任何厉害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随手一剑向袁承志胸口剑去。这一剑迅捷无比,袁承志哪来得及避让,吓了一跳,却见剑尖碰到背心,便轻轻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头。木桑道人笑道:“你见过这件东西墨黑一团,毫不起眼,先前磕了头,只怕心中很觉得有点儿冤,这一次才真是心甘情愿的了。”袁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笑嘻嘻的不答。说了一阵话,穆人清问道:“那人近来有消息没有?”木桑道人本来满脸笑容,听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神­色­登时不愉,说道:“不瞒你说,这家伙不知在甚么地方混了一段日子,最近却又在山海关内外出没。老道不想见他,说不得,只好避他一避。来到华山,老道是逃难来啦。”穆人清道:“道兄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凭着道兄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难道会对付他不了?”

木桑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沮丧,道:“也不是对付他不了,只是老道狠不下这个心,这些年来,我曾和他两次相斗。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风,最后终于念着同门情谊,先师临终时又叮嘱我好好照顾他,老道教谕无方,致他误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后这一击便下不了手。第二次相斗,他不知在何处学来了一些邪派的厉害功夫,一剑刺在我心口,幸赖这件背心护身,剑尖刺不进去。他吃了一惊,只道我练成奇妙武功,这么一疏神,又给我制住。我好好劝了他一场,他却只是冷笑,临别之时说道:“我想明白了,原来你只是仗着宝衣护身,下次动手。我刺你头脸,你又如何防备?”

穆人清怒道:“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着同门情义,一再饶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没甚么瓜葛?道兄,你在敝处盘桓小住,我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见到他仍在为非作歹,老穆提了他首级来见你。”木桑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总盼他能自行悔悟,痛改前非。这几年来,对他的邪门武功我曾细加揣摩,真要再动手,也未必胜他不了。我躲上华山来,求个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不烦,也就是了。他如得能悔改,那自是我师门之福,否则的话,让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难,很难!”

穆人清道:“听说这人贪花好­色­,坏了不少良家­妇­女的名节,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这种武林败类,下次落在道兄手里,千万不可再重旧情。道兄清理门户,铲除不肖,便是维护尊师的令名,报答尊师的恩德。”木桑点头道:“穆兄说的是。唉!”说着叹了口长气。袁承志听着二人谈话,似乎木桑道人有一个师兄弟品­性­十分不端,武功却甚是高强,捧着那件背心,对木桑道:“道长,你要除那恶人,还是穿了这件背心稳当些。等你除去了他,再赐给弟子吧。弟子武功没学好,不会去跟坏人动手,这件宝贝还用不着。”木桑拍拍他肩膊,道:“多谢你一番好心。但就算没这件背心护身,谅他也杀不了我。这恶人的邪门功夫只能攻人无备,可一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为我担心。”穆人清见他郁郁不乐,知道天下只有一件事能令他万事置诸脑后,说道:“这件事多说败人清兴。牛鼻子,你的棋艺……”木桑一听到“棋艺”两字,脸上肌­肉­一跳,登时容光焕发,陡然间宛如年轻了二十岁,只听穆人清道:“……这些年来,可稍为长进了一些没有?”他急忙说道:“甚么?老道的武功向来不及你,下棋的本事却大可做你师父。你若不信,咱们便……”穆人清笑道:“好,我来领教领教‘千变万劫’的功夫,你的吃饭家伙带来了吗?”

木桑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这家伙老道是片刻不离身的。你怕了我想避战,推说华山上没棋盘棋子,那可赖不掉,哈哈,哈哈!”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荫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不住口的吹嘘自己这着如何高明,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任由他自吹自擂。围棋是易学难­精­之事,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白其中大要。他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黑棋子是黑铁,白棋子却是白银。两人落子之时,发出铮铮之声,甚是动听。这一局果然是木桑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直下到天黑,一共下了三局,木桑两胜一负,依他说还要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神陪你啦!”木桑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一连三天,木桑总是缠着穆人清下棋。袁承志旁观,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道:“今天咱们休息一日,待我先传授徒弟剑法再说。”

木桑心想这是正事,不便阻挠,可是只等得心痒难搔,好容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马上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剑,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陪他,只怕他整晚睡不安乐,于是和他到树下对局。袁承志练了一会新学的剑法,忽听木桑喜叫:“承志,快来看!你师父大大的糟糕!”于是奔过去观看。

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奉陪,下得更加不顺,不到中局,已是处处受制,眼见一块白子形势十分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

袁承志在一旁观看,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父,你下在这里,木桑师伯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冲出去了。不知弟子说得对不对。”穆人清素来恬退,不似木桑那样自负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点,下了这着,一大片白棋果然真冲了出来,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么一来一去,结果只输了五子。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思灵巧,让他九子,与他下了一局。袁承志虽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的是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成名,将来再下苦功,也终是碌碌庸手。如苏东坡如此聪明之人,经史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寻常庸手。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赞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岂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如老是存着“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作为陶情冶­性­,消遣畅怀。固无不可,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而“办喜”的时候多了。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此刻与袁承志对局,竟然大不相同。袁承志与此道颇有天才,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计的要战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是木桑赢了,可是中间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的取胜。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承志连胜三局,从让九子改为让八子。不到一月,他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三子,这才互有胜败。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自然练武的时刻减少。穆人清碍于老友的情面,起初还不说甚么,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袁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候都要用来练武。袁承志经师父一提醒,心想这许多天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连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他总是说要练剑。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门功夫,你师父一定喜欢。”

袁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袁承志奔进去把木桑的话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木桑道人外号“千变万劫”。他年轻之时,因轻功卓绝,身法变幻无穷,江湖上送他个外号,叫做“千变万化草上飞”。后来他耽于下棋。围棋之道,讲究“打劫”,无数变化俱从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倒以为平平无奇,棋艺不过中上,却是自负得紧,竟自行改了外号,叫做“千变万劫棋国手”。旁人碍于他的面子,不便对他自改的外号全不理会,可是又知他棋艺和“国手”之境实在相去太远,于是折衷而简化之,称之为“千变万劫”。这四字其实还是恭维他武功千变万化,杀得敌人“万劫不复”。但如有人当面如此解释,木桑势必大为生气,定要对方承认这外号是指他棋艺而言,才肯罢休。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实有独得之秘,但他从来不肯授徒,现下他竟答应传授袁承志武功,那定是实在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袁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袁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纵身而起,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赢。”穆人清道:“这小娃儿甚么事能赢得了你?”

木桑道:“剑法拳术,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孩子只消能学到你功夫的两三成,江湖上已难觅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穆人清道:“谁不知道你‘千变万劫’,花样百出!”木桑笑道:“‘千变万劫’是指老道棋艺天下无双,跟武功决计沾不上边,万万不可混为一谈。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师,事事讲究冠冕堂皇、气派风度,于轻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让老道能在这两门上出出风头。这样罢,你让承志每天和我下两盘棋,我让他三子。我赢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赢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赢两局,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们下棋讲究博彩,那便是彩头了。你说这么着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这老道当真滑稽,说道:“好,就是这么办。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耽误了功夫,现下既有如此大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袁承志一听大喜,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木桑这天一胜一负,棋局既终,对袁承志道:“今天教你一招轻身功夫,虽然只是一招,只要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无穷。仔细瞧着。”话刚说毕,也不见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袁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木桑道人当下把这一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说只是一招,可见腰腿之劲,步法眼神,都有无数奥妙。袁承志用心学习,一时却也不易领会。

第二天袁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第三天上,他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该教他三招。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记住了,说道:“你知我对敌时使甚么兵器?”袁承志摇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本来我也使剑,但近年却已改用这家伙。”

袁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以为他喜爱奕道,随身携带棋局,为怕棋盘损坏,是以特用钢铸,哪知竟是对敌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是我的暗器!”随手掷出,十几颗棋子向天飞去。

待棋子落下,木桑举起棋盘一接,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十几颗棋子同时落在棋盘之上。袁承志伸出了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本来十几颗棋子抛上天空,落下时定有先后,铁棋子和银棋子碰到钢棋盘,必是叮叮当当的乱响一阵,哪知十几颗棋子落下来竟是同时碰到棋盘,然则抛掷上去时手力的平匀,实是惊人。更奇的是,十几颗棋子落在棋盘之上,竟无一颗弹开落地,但见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势,一颗颗棋子就似用手摆在棋盘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再谈得上准不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大半年,天天与这位小友对弈,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一身轻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这大半年中也毫不藏私的传了给他。

这天正是盛暑,袁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弈。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让他先行,那更是胜少败多了。纵然“千变万劫”,变来变去,也仍是不免落败。败得越多,传授武功的次数也是越密。好在他棋艺上变化有限,武学却实是广博,输棋虽多,尽有层出不穷的招数来还债。

这天教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时撒出七颗棋子,要颗颗打中敌人|­茓­道。这项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间所能学会,袁承志在这功夫上已下了两个多月苦功,可是同时发出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能有一二颗打中。木桑做了个木牌,牌上画了人形,叫哑巴举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袁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茓­,肩贞一|­茓­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中庭。”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袁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一挥,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茓­没中。”正要再喊,忽听得袁承志惊叫一声,抢上去将哑巴一把拉住,向后力扯。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见一头大猩猩站在身后,神态狰狞,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哑巴举起木牌劈头向猩猩打下,突然左臂一紧,已被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它!”袁承志知是木桑师伯考查他功夫,答应了一声,双掌一错,轻飘飘的纵到猩猩之前。猩猩见他来得快速,转身想走,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声,在它背上重重一掌。猩猩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袁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忽觉身后生风,似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一点,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的原来是另一头大猩猩。

他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只与师父拆解,却从未与人当真动过手,两头猩猩虽然狞恶,他却也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两兽斗了起来。此时的掌法劲力,与当年在圣峰嶂忠烈祠中斗豹之时,自己不可同日而语。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见袁承志力斗两兽,手掌所到之处,猩猩无不痛得呵呵大叫,心下也自欣喜:“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两头猩猩吃了苦头,不敢迫近,只是窜来跳去,俟机进扑。

穆人清见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生,要再看看他的剑法,于是奔进去取出长剑,叫道:“接剑!”将剑掷向空中。袁承志纵起身来,右手一抄,接住剑柄,长剑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猩猩肩上刺了过去,那猩猩急忙后退。

袁承志一柄剑使了开来,登时把两头猩猩裹在剑光之中。木桑道:“承志,别伤它们­性­命。”袁承志答应一声,长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候他要刺杀猩猩,已是易如反掌。两头猩猩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他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浅伤即止。

两头猩猩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杀手,忽然同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珠骨碌碌的转动,望着袁承志。露出哀求的神­色­。哑巴见袁承志制服了两头畜生,高兴得拍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麻绳来,将两头猩猩缚住。双猩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用力一捏,猩猩筋骨剧痛,不敢再行反抗,只得乖乖受缚,只是叽叽咕咕的叫个不休。

木桑与穆人清都赞袁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袁承志很是高兴,用金创药敷上双猩伤口,又采些果子给它们吃了。养了七八天,猩猩野­性­渐除,解去绳子后,居然也不逃走。袁承志大喜,给雄猩猩取名“大威”,雌猩猩叫做“小乖”。穆人清与木桑见雌猩猩如此毛茸茸的一头庞然大物,竟取了这般小巧玲珑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袁承志一发命令,双猩立即遵行无违。这一天,两头猩猩攀到峰西绝壁上采摘果子,这绝壁一面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毫无可容手足之处。双猩摘果嬉戏,小乖忽然失足,从树上跌了下来,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绝壁离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见小乖幸喜并未掉下,两条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洞|­茓­年深月久,本来被泥土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壁上乱抓乱爬,凑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了洞|­茓­。只是身子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十分狼狈。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讨救兵。袁承志正在练剑,见它满身被荆棘刺得斑斑血迹,神态惊惶,不住跳跃,口中吱吱乱叫,知道小乖必定出了事,忙招呼了哑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着峭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奔近一看,见到小乖吊在半空。袁承志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绝壁,将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将它拉了上来。小乖身上被山石擦伤了数处,受伤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手掌直伸到袁承志面前。袁承志一看,只见它手掌上钉着两枚奇形暗器,铸成小蛇模样,伸手一拔,竟拔不下来,小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下面生有倒刺。

袁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来的?小乖指手划脚,示意说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这绝壁上的洞|­茓­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顶、下离地面都是甚远,怎会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会,难以索解,便去见师父和木桑道人。

两人听他说明情由,见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蛇形小锥今日却是首次见到。老穆,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把它起出来再说。”木桑回到房中,从药囊里取出一把锋利小刀,割开小乖掌上肌­肉­,将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小乖知是给它治伤,毫没反抗。木桑给它敷上药,用布扎好伤口。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它搔痒捉虱,拚命讨好,以示安慰。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一叉都是一个倒刺。蛇身黝黑,积满了青苔秽土。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形锥渐渐灿烂生光,竟然是黄金所铸。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重,原来是金子打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一凛,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说是夏雪宜?听说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叫道:“不错,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锥的蛇腹上现出一个“雪”字。另一枚蛇锥上也刻着这字。

袁承志问道:“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兄,你说他的暗器怎会藏在这洞里?”木桑沉思不语,呆呆出神。袁承志见师父和木桑师伯神­色­郑重,便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事。

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避仇而到这里?”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机智,似不必远从江南逃到此处,躲在这荒山之中。”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中这些年,只听到他的名头,果然说得上是威名远震,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听人说他已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要找他,都没能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山洞去睢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顶。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小心了。”将绳索缚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住,慢慢将他缒下去。木桑一手持着­精­钢棋盘,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见脚下雾气一团团的随风飘过,却不看见地,虽然他轻功卓绝,绝峰险岭,于他便如平地,这时却也不由得心惊,转头向洞里张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茓­很深。洞口甚小,那是钻不进去的,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碰到几枚尖利之物,Сhā在洞口,一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锥,轻轻拔了出来,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再伸手进去,直到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甚么,纵声叫道:“拉我上来。”穆人清缓缓收索,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棋盘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锥,笑道:“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么多金子。”穆人清脸­色­却甚是沉重。双眉微蹙,说道:“这怪人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甚么意思。洞里还有甚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饶,洞口太小,钻不进去。”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

袁承志忽道:“师伯,我成吗?”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袁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穆人清寻思:“这个江湖异人把他的防身至宝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处之侧,岂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内有险,让这孩子孤身犯难,倒令人担心。”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袁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啦。”穆人清见他神­色­兴奋,跃跃欲试,就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伸进洞去,倘若火熄,千万不可进去。”袁承志答应了,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的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尽,火把并不熄灭。于是他慢慢爬了进去,见是一条狭窄的天生秘道,其实是山腹内的一条裂缝,爬了十多丈远,秘道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秘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长剑当胸,走了两三丈远,前面豁然空阔,出现一个洞|­茓­,便如是座石室。

举起火把一照,登时吃了一惊,只见对面石壁上斜倚着一副骷髅骨,身上衣服已烂了七八成,那骷髅骨宛然尚可见到是个人形。他见到这副情形,一颗心嘣嘣乱跳,见石室中别无其他可怖事物,于是举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十几把金蛇锥,石壁上有几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简陋人形,每个人形均不相同,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这里有甚么用意。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凑过去一看,见刻的是十六个字:“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这十六字之旁,有个剑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剑Сhā入了石壁,直至剑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剑柄向外一拔,却是纹丝不动,竟似铸在石里一般。正想再看,听得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秘道口,听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木桑也缒下去察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袁承志爬了出来,对木桑道:“洞里有许多古怪东西。”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把两人拉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将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

穆人清道:“那骷髅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杰,毕命于此。”木桑道:“他留的这十六字是甚么意思?”穆人清沉吟道:“看样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甚么宝物。石壁上所刻图形,当是他的武功了。这十六字留言颇为诡奇,似说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会有祸患。”木桑道:“按字义推详,该当如此,只不知这怪人还有甚么奇特花样。”穆人清叹了口气,道:“咱们也不贪图他的甚么重宝秘术。承志,明儿你再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对得起他了。”袁承志答应了。次日清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了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没有危险,没再和他们同去。袁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费时不少,特地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用锄头在地下挖了个小洞,Сhā入火把,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心想:听师父说,这人生前是一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在这隐秘的洞|­茓­之中,骸骨无人殓埋,心下恻然,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得见遗体,今日给前辈落葬,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祷祝方罢,一阵冷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寒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锄头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捡到洞外去埋葬了。

哪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竟然甚是松软,忙加劲挖掘,挖了一会,忽然叮的一声,锄头碰到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原来竟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

他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入手轻飘飘地,似乎盒里并没藏着甚么东西。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离底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只尺来高的盒子,怎地盒里却这般浅?料得必有夹层。

盒中有个信封,封皮上写着八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拆开信封,里面有张白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黄。笺上写道:“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务须先葬我骸骨,方可启盒,要紧要紧。”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袁承志举起盒子一摇,里面果然有物,心想:“师父怜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给你收葬,又不是贪得你的物事。”于是拆开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白笺,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

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地下挖掘,这次泥土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他此时武功颇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堪堪又将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物,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见方,暗想:“这位怪侠当真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甚么东西。”打开盒盖看时,只惊得一身冷汗。原来盒中一张笺上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愈中书谱地图均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内。”袁承志不敢多看,将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茓­中,盖上泥土,点上了香烛,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之后,再用岩石封住。否则的话,从这具骷髅看来,他身材高大,又怎进得洞来?只是时日已久,洞外土积藤攀,又生满了青苔,却看不出来,只道洞口是天生这么细小的。袁承志挖开石块,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道人进来查看。出洞后哑巴将他拉上。他拿了两只铁盒,去见师父。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弈棋,见他过来,便停弈不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两人看了几封书柬,都是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纸写道:“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开。”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今日险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开启盒子,只怕难逃毒箭。”

叫哑巴搬了一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将铁盒扫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木板盖住桶口,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与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得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盖子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

袁承志听箭声已止,正要揭板看时,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隔了良久再无声息。木桑揭开木板。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支短箭,或斜飞,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内。木桑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出。给人避过,将毒箭分作两次­射­。”

穆人清摇摇头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铁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说,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于就该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实非端士。承志本来小孩心­性­,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开盒子来张上一张,可说天幸。”从木桶中取出铁盒,见盒子第二层盖下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钳去钢丝,下面是一本书,上写《金蛇秘笈》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写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再打开小铁盒时,里面也有一本书,形状大小,字体装订,无不相同,略加对照,便见两书内容却是大异。穆人清道:“此人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费诺大功夫,造这样一本伪书,安置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苦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是因为想不开,才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伪书与铁盒,却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来对付敌人的。临死之时,料来也无暇再­干­这些害人勾当。”

穆人清点头叹息,命袁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此人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那本伪书上更有剧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应了。

此后练武弈棋,忽忽数年,木桑已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袁承志棋艺日进,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饶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让之迹,越来越难遮掩。木桑兴味索然,自觉这“千变万劫棋国手”的七字外号,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觉得袁承志的棋艺也是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却偏偏下他不过,只怕自己的棋艺并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说自己棋艺不高,却又决无是理。这一日大败之余,推枰而起,竟飘然下山去了。这时已是崇祯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岁了。这十年之间,袁承志所练华山本门的拳剑内功,与日俱深,天下事却已千变万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无穷无尽的劫难。这些时日中,连年水灾、旱灾、蝗灾相继不断,百姓饥寒交迫,流离遍道,甚至以人为食。朝廷却反而加紧搜括,增收田赋、加派辽饷、练饷,名目不一而足,秦晋豫楚各地,群雄蜂起。崇祯八年正月,造反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河南荥阳,李自成声势大振,次年即称“闯王”,攻城掠地,连败官军。其间穆人清仍时时下山,回山后也和袁承志说起民生疾苦,勉他艺成之后,务当尽一己之力,扶难解困,又说所以要勤练武功,主旨正是在此。袁承志每次均肃然奉命。

袁承志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江湖上自不知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位少年高手。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正在练武,哑巴从屋内出来,向他做做手势。袁承志知是师父召唤,走进屋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名大汉。这华山绝顶之上除木桑之外,从没来过外客,他见了两人,很感诧异。穆人清道:“这位是王大哥,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过去拜倒,口称:“王师叔,高师叔。”那两人忙即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请起。”袁承志听他们反叫自己师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袁承志站起身来,见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神情却是英武矫挺。穆人清对袁承志笑道:“你从来没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辈份多大,别客气过头啦!你们谁也别叫谁师叔,大家按年纪兄弟相称吧。”原来这姓王与姓高的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叫穆人清为师叔,但也不是真的有甚么师门之谊,只不过这么称呼、尊他为长辈而已。如此算来,两人还比袁承志小着一辈。穆人清道:“这两位大哥从山西奉闯王之命前来,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

袁承志道:“师父,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他在山上实在闷得腻了,好几次想跟师父下山,都没有得到准许,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们师徒有话要商量,告退了出去。穆人清道:“眼前义军声势大张,秦晋两省转眼可得,这也正是你报父仇的良机。你曾几次求我带你去行刺崇祯皇帝,我始终没准许,你可知是甚么原因?”袁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没学好。”穆人清道:“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关键。你坐下听我说。”袁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这几年来,关外军情紧急,满洲人野心叵测,千方百计想入寇关内。崇祯这人虽然疑心重,做事三心两意,但以抗御满清而言,比之前朝万历、天启那些昏君,总算还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为了私仇,进宫把他刺死,继位的太子年幼,权柄落在宦官­奸­臣手里,只怕咱们汉人的江山马上就得断送,你岂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亲终身以抵御清兵、平定辽东为己志,他在天之灵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袁承志听师父一言提醒,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穆人清道:“国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许你去行刺复仇,就是这个道理。但现下局面不同了,闯王节节胜利,一两年内,便可进取北京。闯王英明神武,那时由他来主持大局,哪里还怕辽东满洲人入寇?”袁承志听得血脉贲张,兴奋异常。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经颇有根底,虽然武学永无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尽数传你,以后就全凭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办几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后一关,少则十日,多则一月,才能圆熟如意,融会贯通。下山奔波,诸事分心,练功没山上安静。待得混元一气游走全身,更无丝毫窒滞,你再下山,到闯王军中来找我吧。一路之上,如见到不平之事,便须伸手。行侠仗义,乃我辈份所当为,纵是万分艰难危险,也不可袖手不理。”袁承志答应了,听师父准许他下山,甚是欢喜。穆人清平时早已把本门的门规,以及江湖上诸般禁忌规矩、帮会邪正、门派渊源、武功家数都说了给他听,这时又择要一提,最后说道:“你为人谨慎正直,我是放心得过的。只是你血气方刚,于‘­色­’字一关可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只因在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败名裂。你可要牢牢记住师父这句话。”袁承志凛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后,就如平时一般,帮哑巴烧水做饭,等一切弄好再到师父房里请安,却见穆人清和两位客人早已走了。袁承志望着师父的空床出了一会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势告诉了哑巴。哑巴愀然不乐,转身走出。袁承志和他相处十余年,早已亲如兄弟,知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心下也感怅惘。

忽忽过了七八天,袁承志照常练习武功,想到不久便要离去,对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爱惜起来。这天用过晚饭,坐在床上又练一遍混元功,但觉内息游走全身经脉,极是顺畅,心下甚喜。正要熄灯睡觉,哑巴走进房来,做手势说山中似乎来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哑巴示意已前后查过,却未见踪迹。袁承志不放心,带了两头猩猩山前山后查看,果没发现有何异状,也就回来睡了。

睡到半夜,忽听到外房中大威与小乖吱吱乱叫,袁承志翻身坐起,侧耳细听,忽然间一阵甜香扑鼻,暗叫:“不好!”闭气纵出,哪知脚下陡然无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是他从所未有之事,正自大感惊讶,室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一条黑影窜将出来,黑暗中刀风飒然,当头砍到。袁承志只感到头脑发晕,站立不定,危急中强自支持,身子向左一偏,右手反击一掌。那人挥刀直劈下来,削他手臂。袁承志猝遇强敌,不容对方有缓手机会,黑暗中听声辨形,欺进一步,左掌噗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只是手臂酸软,使出来的还不到平时一成功力,饶是如此,那人还是单刀脱手,身不由主的直掼出去。外面一人伸手拉住,问道:“点子爪子硬?”袁承志待要扑出追敌,突觉一阵迷糊,晕倒在地。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方才醒来,只感混身酸软,手足一动,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已被绳子缚住。只见室中灯火辉煌,两个人正在翻箱倒箧的到处搜检。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责无用,师父下山没多天,就给人掩上山来擒住了,那还说甚么闯江湖报父仇。这时兀自头晕目眩,于是潜运内功,片刻间便即宁定。

当下假装昏倒未醒,眼睁一线偷看,只见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岁年纪,面容­干­枯,另一个头顶光秃,身躯高大,瞧身形就是适才与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甚么贵重东西,值得他们来抢?这里就只有师父留下给我做盘缠的五十两银子。但这二人绝非寻常盗贼,这秃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说是来找师父报仇,为甚么不杀我,却到处搜寻东西?”暗运功力,想崩断手上所缚绳索绳子。不料敌人知他武功­精­强,已在他双手之间Сhā了一支空竹,只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发声响。袁承志微微一挣,便即发觉,于是停手不动,寻思脱身之计。那秃子忽然高兴得大叫起来:“在这里啦!”从床底下捧出一个大铁盒来,正是金蛇郎君的遗物。瘦子脸露喜容,与秃子坐在桌边,打开铁盒,取出一本书来,见封面上写着《金蛇秘笈》四字。秃子哈哈大笑,说道:“果然在这里,师哥,咱们这十八年功夫可没白费。”揭开秘笈,见书页上画着许多图形,写满小字,喜得晃头搔耳,乐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说着向袁承志一指。袁承志吃了一惊。秃子回过头来,那瘦子手腕翻处,波的一声,一柄匕首Сhā进了秃子背脊,直没至柄,随即跃开数尺,拔出长剑,护住门面。秃子惊愕异常,忽然惨笑,说道:“二十几个师兄弟寻访了十八年,今日我和你才得到这宝贝,你要独吞,竟对我下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当然连石梁派也叛了。可是要瞒过五位老爷子,只怕没这么容易,我……瞧你有甚么好下场……哈哈……”

静夜中听到这惨厉的笑声,袁承志全身寒毛直竖。那秃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却总是够不到,蓦地里长声惨呼,扑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瘦子怕他没死,又过去在他背上刺了两剑,哼了一声,道:“我不杀你,怕你不会杀我么?那又何必客气?”随即又在秃子的尸身上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说我瞒不过那五个糟老头子?你瞧我的!”他不知袁承志已醒,­阴­恻恻的笑了两声,弹去了蜡烛上的灯花,打开秘笈看了起来,他身子微微晃动,满脸喜­色­。他翻了几页,有几页粘住了揭不开来,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阅,这般翻了几张,袁承志突然想起,书本上附有剧毒,他如此翻阅,势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那瘦子听到了,转过头来,见袁承志脸上尽是惊惶之­色­,便缓缓站起,从秃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两步,说道:“我跟你无怨无仇,可是今日却不能饶你­性­命。”说着眼露凶光,举起匕首,狞笑两声,说道:“此时杀你,只怕你到了­阴­间也不知原因。老实跟你说,我是浙江衢州石梁派的张春九。我们石梁派和金蛇郎君是死对头,他­奸­­淫­了我们师妹,逃得不知去向。我们十多年来到处找他,哪知他的物事竟在你这小子手里。金蛇郎君在哪里?”说着向窗外一望,不由自主的脸露畏惧,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现。

袁承志若是稍有江湖经历,自会出言恐吓,纵不能将他惊走,也可使他心有顾忌,不敢随便加害自己,但此时六神无主,哪想得到骗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尸骨也是我葬的。”张春九大喜,又问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志点点头。张春九喝问:“他怎么死的?”袁承志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张春九满脸狰狞之­色­,恶狠狠的道:“你这小子住在华山之上,决非好人,料来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窝,杀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报仇,到衢州来找我张春九吧。哈哈,不过我今后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你变了鬼也找我不到……哈哈……”笑声未毕,突然打了个踉跄。

袁承志知道危机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运到了双臂之上,猛喝一声,绳索登时迸断,挥掌正要打出,张春九忽然仰天便倒。袁承志怕他有诈,手持断绳,在面前挥了两下,呼呼生风。却见他双脚一登,便不动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来,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开自己脚下绳索,奔到外室,见哑巴也已被缚,双目圆睁,动弹不得,忙给他解了缚。又见大威与小乖昏倒在地,心中一惊,去端了一盆冷水从头上淋将下去,两头猩猩渐渐苏醒。

袁承志打手势把经过情形告诉哑巴。等天明后,两人把两具死尸抬到后山。袁承志想这大铁盒是害人之物,便投在坑里,与两具死尸一起埋葬,想起夜来情事,不由得暗暗心惊:“这二人所以绑住我与哑巴,不即一刀杀死,自是为了预备拷问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们另有图谋,这时葬在这坑中的,却是我与哑巴的尸首了。”

第四回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

袁承志在十三岁上无意中发现铁盒,这些年来早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眼看这张春九与秃子的神情,《金蛇秘笈》中定是藏有重大秘密,否则他们不会连续找上十八年之久,找到之后,又如此你抢我夺的­性­命相搏。“到底秘笈中写着甚么?”此念一动,再也不能克制,于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只尘封蛛结的小铁盒找了出来。这只盒子小得多,张春九和秃头一时没发见。两人一见到大铁盒中的假秘笈,便欣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寻别物了。袁承志打开铁盒,取出真本《金蛇秘笈》放在桌上。翻开阅读,前面是些练功秘诀以及打暗器的心法,与他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大同小异,约略看去,秘笈中所载,颇有不及自己所学的,但手法之­阴­毒狠辣,却远有过之。心想,这次险些中了敌人的卑鄙诡计,日后在江湖上行走,难保不再遇到­阴­恶的对手,这些人的手法自己虽然不屑使用,但知己知彼,为了克敌护身,却不可不知,于是对秘笈中所述心法细加参研。一路读将下去,不由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世上原来竟有这种种害人的毒法,当真是匪夷所思,相较之下,张春九和那秃子用闷药迷人,可说是毫不足道了。

读到第三日上,见秘笈所载武功已与自己过去所学全然不同,不但与华山派武功无丝毫共通之处,而且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那也并非仅是别有蹊径而已,直是异想天开,往往与武学要旨背道而驰,却也自具克敌制胜之妙。他一艺通百艺通,武学上既已有颇深造诣,再学旁门自是一点即会。秘笈中所载武功奇想怪着,纷至叠来,一学之下,再也不能自休,当下不由自主的照着秘笈一路练将下去。练到二十余日后却遇上了难关,秘笈中要法关窍,记载详明,但根基所在的姿势却无图形,诀要甚是简略,不知招式,只得略过不练。再翻下去是一套“金蛇剑法”,心想:此剑法以“金蛇”为名,金蛇郎君定是十分重视,必有独到之处。照式练去,初时还不觉甚么,到后来转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间,甚是不顾,有些招式更是绝无用处,连试几次总感不对,突然想起,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许多图形,莫非与此有关?一想到这事,再也忍耐不住,招了哑巴,带了绳索火把,又去洞中。这时他身材已经高大,幸而当年曾将洞口拆大,于是钻进洞内,举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对图形一加琢磨,果是秘笈中要诀的图解。他心下大喜,照图试练,暗暗默记,花了几个时辰,将图形尽数记熟了,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两拜,谢他遗书教授武功。正要走出,一瞥间见到洞壁上的那个剑柄,当日年幼力弱,未能拔出,此时紧紧握住剑柄,潜运内力,嗤的一声响,拔了出来,剑柄下果然连有剑身。

突然之间,全身凉飕飕地只感寒气逼人,只见那剑形状甚是奇特,与先前所见的金蛇锥依稀相似,整柄剑就如是一条蛇盘曲而成,蛇尾勾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是以剑尖竟有两叉。那剑金光灿烂,握在手中甚是沉重,看来竟是黄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铸,剑身上一道血痕,发出碧油油的暗光,极是诡异。

观看良久,心中隐生惧意,寻思金蛇郎君武功如此高强,当年手持此剑横行江湖,剑刃不知已饮了多少人血。这一道碧绿的血痕,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鲜血所化?是仁人义士,还是大­奸­大恶?又还是千百人的颈血所凝聚?

持剑微一舞动,登时明白了“金蛇剑法”的怪异之处,原来剑尖两叉既可攒刺,亦可勾锁敌人兵刃,倒拖斜戳,皆可伤敌,比之寻常长剑增添了不少用法,先前觉得“金蛇剑法”中颇多招式甚不可解,原来用在这柄特异的金蛇剑上,尽成厉害招术。舞到酣处,无意中一剑削向洞壁,一块岩石应手而落,这金蛇剑竟是锋锐绝伦。他又惊又喜,转念又想:“金蛇郎君并未留言赠我此剑,我见此宝剑,便欲据为己有,未免贪心,还是让它在此伴着旧主吧。”提起剑来,奋力向石壁上Сhā了下去。这一Сhā使尽了全力,剑虽锋锐,但剑身终究尚有尺许露在石外,未能及柄而止。剑刃微微摇晃,剑上碧绿的血痕映着火光,似一条活蛇不住扭动身子,拚命想钻入石壁。再看石壁上那“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那十六个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这位金蛇前辈不知相貌如何?不知生平做过多少惊世骇俗的奇事?到头来又何以会死在这山洞之中?

他金蛇剑这么一Сhā,自知此时修为,比之这位怪侠尚颇有不及,对《金蛇秘笈》中所载的武功,更增向往,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对这位怪侠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出得洞来,又花了二十多天功夫,将秘笈中所录的武功尽数学会了,其中发金蛇锥的手法尤为奇妙,与木桑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说各有千秋。读到最后三页,只见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口诀,参照前面所载,有些地方变化­精­奥,颇增妙悟,但一大半却全不可解。埋头细读这三页口诀,苦思了两天,总觉其中矛盾百出,必定另有关键,但把一本秘笈翻来覆去的细看,所有功诀法门实已全部熟读领会,更无遗漏。他重入山洞,细看壁上图形,仍是难以索解。这天晚上,他因参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银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练成,为了这部金蛇秘笈,却在山上多耽了两个月功夫,只怕师父久等不至,为我担心。师父曾说金蛇郎君为人怪僻,他的书观之无益。我一时好奇心起,学了书上武功,师父说不定会大不高兴。我又何必苦思焦虑,去探索这旁门功夫中的不解之处?”

但他武学修为既到如此境界,见到高深的武功秘奥而竟不探索到底,实所难能,心想:“眼不见为净,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便是。”主意已定,下炕来点亮油灯,拿起秘笈放在灯上焚烧。但烧了良久,那书的封面只薰得一片乌黑,竟是不能着火。

他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书居然纹丝不动。他此时混元功已成,双手具极强内家劲力,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是铁片也要拉长,不料想这书居然不损,情知必有古怪,细加审视,原来封面是以乌金丝和不知甚么细线织成,共有两层。他拿小刀割断钉书的丝线,拆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焚烧,这一下登时火光熊熊,把金蛇郎君平生绝学烧成了灰烬。再看那书封面,夹层之中似乎另有别物,细心挑开两层之间连系的金丝,果然中间藏有两张纸笺。

一张纸上写着:“重宝之图”四字,旁边画了一幅地图,又有许多记号。图后写着两行字:“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女子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心想:“这话口气好大!”只见笺末又有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凝思半晌,不明其意。另一张纸笺上写的,却密密的都是武功诀要,与秘笈中不解之处一加参照,登时豁然贯通,果然妙用无穷。他眼望天上明月,《金蛇秘笈》中种种武功秘奥,有如一道澄澈的小溪,缓缓在心中流过,清可见底,更先半分渣滓,直到红日满窗,这才醒觉。只是这些武功似乎过份繁复,花巧太多,想来那是金蛇郎君的天­性­使然,喜在平易处弄得峰回路转,使人眼花撩乱。经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了金蛇郎君的遗法,而对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层体会。他望着两页白笺,一堆灰烬,呆呆出神,暗叹金蛇郎君工于心计,一至于斯,故意在秘笈中留下令人不解之处,诱使得到秘笈之人刻意探索,终于找到藏宝地图。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钻研武功的­精­微,那么多半也不会发现地图。他把两张纸笺仍然夹在两片封面之间,再去山洞取出金蛇剑来,练熟了剑法,才将金蛇剑Сhā还原处。又过两日,袁承志收拾行装,与哑巴告别。他在山上住了十年,忽然离去,心下难过。大威与小乖颇通灵­性­,拉住了吱吱乱叫,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难分难舍。哑巴带了两头猩猩直送到山下,这才洒泪而别。

袁承志艺成下山,所闻所见,俱觉新奇,只见一路行来,见百姓人人衣服褴褛,饿得面黄饥瘦。行出百余里后,见数十名百姓在山间挖掘树根而食。他身边有些师父留下的银两,却也无处可买食物,只得施展武功,捕捉鸟兽为食。又行数十里,只见倒毙的饥民不绝于途,甚感凄恻。行了数日,将到山西境内,竟见饥民在煮了饿死的死尸来吃,他不敢多看,疾行而过。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只见饥民大集,齐声高唱,唱的是:“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朝求升,幕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家都欢悦。”一名军官带了十多名兵卒,大声吆喝:“你们唱这种造反的歌儿,不怕杀头吗?”挥动鞭子,向众百姓乱打。众饥民叫道:“闯王不来,大家都是饿死,我们正是要造反!”一拥而上,抓住了官兵,有的打,有的咬,登时将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袁承志见了这等情景,心想:“无怪闯王声势日盛。百姓饥不得食,也只好杀官造反了。”向一名饥民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闯王是在哪里,我想前去相投。”那饥民说道:“听说闯王大军眼下在襄陵、闻喜一带,不久就要过来。我们大伙也正要去投军呢。”袁承志又问:“刚才听得大家唱的歌儿甚好,此外还有没有?”那饥民道:“还有好多呢。那都是闯王部下的李公子所作。”于是又唱了几首,歌意都是劝人杀官造反,迎接闯王。袁承志沿途打听,在黄河边上遇到了小部闯军。带兵的首领听说是来找闯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军中。闯王听得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来,虽在军务倥偬之际,仍然亲自接见。袁承志见他气度威猛,神­色­和蔼,甚是敬佩。闯王说他师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语中对自己这爱徒颇为奖许,是以闯王对他甚加器重,言下颇有招揽之意。袁承志听得师父不在,登时忽忽不乐,再问起崔秋山,则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苏杭一带筹措军饷去了。袁承志说要去寻师,禀明师父之后,再来效力。闯王也不勉强,命制将军李岩接待,又送了五十两银子作路费。袁承志谢过受了。那李岩虽是闯军中带兵的将官,但身穿书生服­色­,谈吐儒雅。原来他是前兵部尚书李­精­白之子,本是举人,因赈济灾民,得罪了县官和富室,被诬陷入狱。有一位女侠仰慕他为人,率领灾民攻破牢狱,救了他出来。那女侠爱穿红衣,众人叫她为红娘子。李岩实逼处此,已非造反不可,便和红娘子结成夫­妇­,投入闯王军中,献议均田免赋,善待百姓。闯王言听计从,极为重用。闯军本为饥民、叛卒所聚,造反只不过为求一饱,原无大志,所到之处,不免劫掠,因之人心不附,东西流窜,时胜时败,始终难成气候。自得李岩归附,李自成整顿军纪,严禁滥杀­奸­­淫­,登时军势大振。李岩治军严整,又编了许多歌儿,令人教小儿传唱,四处流播。百姓正自饥不得食,官府又来拷打逼粮,一听说“闯王来时不纳粮”,自是人人拥戴。因此闯军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李岩对袁崇焕向来敬仰,听说袁督师的公子到来,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请夫人红娘子出见。那红娘子英风爽朗,豪迈不让须眉。三人言谈投机,当真是一见如故。袁承志除武功一门之外,见识甚浅。李岩和红娘子跟他纵谈天下大势,袁承志当真茅塞顿开。在李岩营中留了三日,直至闯军要拔营北上,这才依依作别。袁承志初出茅庐,对李岩的风仪为人,暗生模仿之心,过得潼关,便去买了一套书生衣巾,学着也作书生打扮,径来江南寻访师父。江南地方富庶,虽然官吏一般的贪污虐民,但众百姓尚堪温饱,比之秦晋饥民的苦况,却是如在天堂了。这日来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码头去搭船东行,见江边停了一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上饶一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办货的,袁承志便求附载。船老大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和包船的富商龙德邻商量。龙德邻见他是个儒生,也就允了。船老大正要拔篙开航,忽然码头上匆匆奔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大,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个方便,多搭我一人。”袁承志听这人声音清脆悦耳,抬头看时,不禁一呆,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美貌少年?”这人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长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皮­色­白腻,一张脸白里透红,俊秀异常。龙德邻也见这少年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大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来。那青衫少年一踏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身形瘦弱,不过百斤上下,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重物压上一般,他背上包裹不大,怎会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之后,船就开了。

那青衫少年走进中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礼,自称姓温名青,因得知母亲病重,是以赶着回去探望,他见了龙德邻不以为意,一双秀目,却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原籍广东,从小在陕西居住,江南还是生平第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探访一个朋友。”正说到这里,忽然两艘小船运橹如飞,从坐船两旁抢了过去。温青眼睛盯着小船,直望着两船转了一个弯,被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吃中饭时,龙德邻很是好客,邀请两人同吃。袁承志一餐要吃三人碗,­鸡­鱼蔬菜都吃了不少,温青却只吃一碗,甚是秀气文雅。刚吃过饭,只听得水声响动,又是两艘小船抢过船旁。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望着大船狠狠的瞪了几眼。温青秀眉一竖,满脸怒­色­。袁承志心感奇怪:“他为甚么见了这两艘小船生气?”温青似乎察觉到了,微微一笑,脸­色­登转柔和,接过船伙泡上来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似嫌茶叶粗涩,皱了眉头,把茶杯放在桌上。到了傍晚,船在一个市镇边停泊了。袁承志想上岸游览,龙德邻不肯离开货物,邀温青时,他嘴­唇­一扁,神态轻蔑,说道:“这种荒野地方,有甚么可玩的?”似是讥他没见过世面。袁承志觉这少年骄气迫人,却也不以为忤。他见江南山温水软,景­色­秀丽,与华山的雄奇险峻全然不同,一路上从不肯错过了游览的机缘,当下上岸四下闲逛,喝了几杯酒,买了几斤枇杷回船,想请龙德邻和温青吃时,见两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就寝。睡到中夜,睡梦中忽听远处隐隐有唿哨之声,袁承志登时醒转,想起师父所说江湖上的种种变故情状,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不久橹声急响,下游有船上来。只见温青突然坐起,原来他并未脱衣,又见他从被窝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长剑,跃到船头。袁承志一惊,心想:“莫非他是水盗派来卧底的,要打劫这姓龙的商人?这事教我遇上了,可不能不管。”穆人清离山之时,曾说世间方乱,道路不靖,带着长剑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师父之嘱,随身只带了一柄匕首,那柄平日习练剑法的长剑留在华山,当下一摸身边匕首,坐起身来。只听得对面小船摇近,船头上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姓温的,你讲不讲江湖义气?”温青叱道:“讲又怎样,不讲又怎样?”那人叫道:“我们辛辛苦苦的从九江一路跟踪下来,你倒好,半路里杀出来吃横梁子!”

这时龙德邻也已惊醒,探头张望,见四艘小船上火把点得晃亮,船头上站满了人,个个手执兵刃,登时吓得不住发抖。袁承志已听出其间过节,安慰他道:“莫怕,没你的事!”龙德邻道:“他……他们不是来抢我货物……货物的强人么?”温青喝道:“天下的财天下人发得,难道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两千两金子拿出来,大家平分了。咱们双方各得一千两,就算便宜你。”温青叫道:“呸,你想么?”小船上两名大汉怒道:“沙大哥,何必跟这横蛮的东西多费口舌!他不要一千两金子,那么一个子儿也不给他。”手执兵刃,向大船上纵来。龙德邻听他们喝骂,本已全身发抖,这时见小船上两人跳将过来,更是魂飞魄散,大叫道:“袁……袁相公,强人……强人来打劫……打劫啦。”袁承志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低声道:“别怕。”只见温青身子一偏,左足飞起,扑通一声,左边一人踢下了江去,跟着右手长剑斩落。来人举刀一挡,哪知他长剑忽地斜转,避过了刀锋,顺势削落,只听得喀擦一声响,那人连肩带刀,都被削了下来,跌在船头,晕死了过去。温青冷笑一声,叫道:“沙老大,别让这些脓包来现世啦。”对面那大汉哼了一声,道:“去抬老李回来。”小船上两人空手纵将过来,温青只是冷笑,并不理会,让两人将右膀被削之人抬了回去,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湿淋淋的爬上小船。沙老大叫道:“我们龙游帮和你石梁派素来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当家的冲着你五祖面子,不来跟你为难,可别当我们是好惹的。”袁承志听他提到石梁派,心中一凛:“那天到华山来的张春九,不是自称石梁派么?”

温青道:“你别向我卖好,打不过,想软求么?”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上的规矩办事?”温青冷笑道:“我爱怎样就怎样,偏有这许多废话?”沙老大道:“咱们话说在先,我们龙游帮已尽到了礼数,跟你好说好话,只盼双方不伤了和气。你五祖可不能再说我们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志听他口气,似乎对温青的一个甚么五祖很是忌惮。温青笑道:“凭你这点玩艺儿,就能欺得了我么?”袁承志听双方越说越僵,知道定要动手,从两边言语中听来,似是龙游帮想劫一批黄金,却给温青中间杀出来挟手夺了去,龙游帮不服气,赶上来要分一半赃。温青上船时身子如此沉重,想来包裹中就藏着这二千两黄金了。心想两边都非正人,自己装作不会武功,只袖手旁观便是。沙老大大声呼喝,手握一柄泼风大环刀,跃上船来,十多名大汉跟着纷纷跃过,站在他身后。沙老大一抱拳,说道:“你石梁派武功号称独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领教阁下高招!”温青哼了一声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还是你们大伙儿齐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还有甚么朋友请他出来作个见证,别让江湖上朋友说姓沙的不要脸。”他掉头对着舱口,说道:“叫舱里的朋友出来吧!”两名大汉走进舱去,对袁承志和龙德邻道:“我们大哥要你们出去。”龙德邻全身发抖,不敢作声。袁承志道:“他们要打架,只不过叫咱们作个见证,没甚么要紧。出去吧。”拉着他手,走上船头。温青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不让沙老大再交待甚么场面话,冷笑道:“你定要出丑,可莫怪我手辣,进招。”刷刷两剑,分刺对方左肩右膀。沙老大身材魁梧,身法却颇为灵动,泼风刀一招“铁牛顶颈”,反转刀背,向温青砸来,这一招既避来剑,又攻敌人,可是手下留情,只以刀背砸打。温青叱道:“有甚么本事,一古脑儿的都抖出来吧,我可不领你情。”口中说着,手上长剑连攻数招。

沙老大微一疏神,嗤的一声,肩头衣服被刺破了一片,肩头也割伤了一道口子,他叽哩咕噜的骂了几句,一柄泼风刀施展开来,狠砍狠杀,招招狠毒。温青剑走轻灵,盘旋来去,长剑青光闪烁,已把对方全身裹住。

袁承志看两人拆了数招,已知温青武功远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刀沉力劲,看来倒是十分威猛,但刀法失之呆滞。温青以巧降力,时候稍长,沙老大额头见汗,呼吸渐粗,身法已不如初战时的矫捷。刀光剑彩中只听得温青一声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剑。他脸­色­大变,纵出三步,右手一扬,三枚透骨钉打了过来。温青扬剑打飞两枚,另一枚侧身避过。他打飞的两枚透骨钉中,有一枚突向袁承志当胸飞去。

温青惊呼一声,心想这一次要错伤旁人。哪知袁承志伸出左手,只用两根手指,便轻轻巧巧的将那枚透骨钉拈住了。沙老大带来的大汉中多人手执火把,将船头照得明晃晃地有如白昼,温青瞧得清楚,不禁一怔:“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来他武功着实了得。”沙老大见温青注视着袁承志,面露惊愕之­色­,乘他不备,又是三枚透骨钉­射­了过去。

袁承志急叫:“温兄,留神!”

温青急忙转过头来,只见三枚透骨钉距身已不过三尺,若不是得他及时呼叫,至多躲得过一枚,下面两枚却万万躲避不开,急忙侧头让过了一枚,挥剑击飞了另外两枚,转身向袁承志点头示谢,挺起长剑,向沙老大直刺过去。沙老大一击不中,早已有备,提起泼风刀一轮猛砍。温青恨他歹毒,出手尽是杀着。拆了数招,沙老大右膀中剑,呛啷啷一响,泼风刀跌落船板。温青抢上一步,挥剑将他右腿砍下。沙老大长声惨叫,晕了过去,他手下众人大惊,拥上相救。温青掌劈剑刺,登时打死了七八人。

袁承志看着不忍,说道:“温大哥,饶了他们吧!”温青毫不理会,继续刺杀,又伤了两人。余人见他凶悍,纷纷跳江逃命。温青顺手一剑,割下沙老大的首级,跟着两脚,把他首级和尸身都踢入江中。

袁承志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胜,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转头看龙德邻时,他早已吓得全身瘫软,动弹不得。跳入江中的龙游帮众纷纷爬上小船,摇动船橹,如飞般向下游逃去。袁承志道:“他们要抢你财物,既没抢去,也就罢了,何苦多伤­性­命?”温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没见他刚才的卑鄙恶毒么?要是我落入他手里,只怕还有更惨的呢。你别以为救了我一次,就可随便教训人家,我才不理呢。”袁承志默然不语,心想这人实在不通情理。温青拭­干­剑上血迹,还剑入鞘,向袁承志一揖,忽然甜甜的一笑,说道:“袁大哥,适才幸得你出声示警,叫我避开暗器,谢谢你啦。”袁承志脸上一红,还了一揖,心下发窘,无言可答,只觉这美少年有礼时温若处子,凶恶时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甚么­性­子。温青叫船夫出来,吩咐洗净船头血迹,立即开船。船夫见了刚才的狠斗,哪敢违抗,提水洗了船板,拔锚扬帆,连夜开船。温青又叫船夫取出龙德邻的酒菜,喧宾夺主,自与袁承志在船头赏月。他绝口不提刚才恶斗,也不谈论武功,喝了几杯酒,说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哼,青天只怕也管他不着呢。明月几时爱出来,便出来,不爱出来便不出来。袁大哥,你说是不是?”袁承志听他忽然掉文,只得随口嗯了一声。他小时跟应松念了几年书,自从跟穆人清学武后,虽然晚间偶然翻阅一下书籍,但不当它正经功课,是以文字上甚是有限。温青道:“袁兄,月白风高,如此良夜,咱们来联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联句?甚么叫联句?我可不会。”温青一笑不答,替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见前面江上一叶小舟破浪而来,虽是逆水,但驶得甚快。温青脸­色­一变,冷笑数声,只管喝酒。座船顺风顺水,冲向下游,转眼间两船驶近。温青掷下酒杯,突然飞身跃起,双脚在船篷上点了几点,落在后梢,从船老大手里抢过舵来,只一扳,座船船头向左偏斜,对准了小船直撞过去。小船忙要避让,哪里还来得及,只听一声巨响,两船已然相撞。袁承志叫得一声:“啊哟!”已见小船上跃起三个人影,先后落在大船船头,身手均颇迅捷。这时小船一侧,翻了过去,船底向天。袁承志老远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这三人外,尚有两人,一个掌舵,一个打桨。这两人不及跃起,都落入水中,只叫得一声“救命”便沉落江底。这一带江面水急礁多,就算熟识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是凶多吉少。袁承志暗骂温青歹毒,无端端的又去伤人,等两人从水中冒上,当即伸手扯断帆索,咬在口中,双足在船舷上一撑,飞身落向江中,一手一个,抓住落水的两人头发,借着牙齿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打了个圈子,提着两人回到座船,这一下既使上了“混元功”内劲,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轻身功夫。只听四人齐声喝采。一是温青,他已从船梢跃回船头,另外三个则是从小船跳上来的。

袁承志放下两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时,见一个是五十多岁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胡子,一个是中年大汉,身材粗壮,另一个则是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那老者­阴­恻恻一笑,说道:“这位老弟好俊身手,请教尊姓大名,师承是哪一位?”

袁承志抱拳说道:“晚生姓袁,因见这两位落水,怕有危险,这才拉了起来,并非胆敢在前辈面前卖弄粗浅功夫,请勿见怪。”那老者见他十分谦恭,颇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了自己,冷笑一声,对温青道:“怪不得你这娃儿越来越大胆啦,原来有了这么硬的一个帮手。他是你的相好么?”温青登时满脸通红,怒喝:“我尊称你一声长辈,你说话给我放尊重些!”袁承志心想:“看这些人神气,全都不是正人,我可莫卷入是非漩涡之中。”于是朗声说道:“在下与这位温兄也是萍水相逢,谈不上甚么交情。我奉劝各位,有事好好商量,不必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

那老者还未接口,温青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怒道:“你要是害怕,那就上岸走你的吧!”袁承志心想:“这个人可当真蛮不讲理。”当下默然不语。

那老者听了袁承志口气,知他不是温青帮手,喜道:“袁朋友既跟这姓温的没有瓜葛,那好极啦,等我们事了之后,我再和袁朋友详谈,咱们很可以交交。”言下颇有结纳之意。袁承志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温青身后。

那老者对温青道:“你小小年纪,做事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过你,你赶了他走,也就罢了,­干­么要伤他­性­命?”温青道:“我只一个人,你们这许多大汉子一拥而上,我不狠一些成么?还说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们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把人家的金子给拾下来。等我捡了,又是­阴­魂不散的追着来要,想吃现成么?也不知道要不要脸呢?”他语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顿抢白,那老者给他说得哑口无言。那­妇­人突然双眉竖起,骂道:“你这小娃儿,你温家大人把你宠得越来越没规矩啦。我要问问你爷爷去,是谁教你这般目无尊长?”温青道:“尊长也要有尊长的样儿,想摆摆空架子,来捡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击在船头桌上,桌面登时碎裂。温青道:“荣老爷子的功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过这点玩艺儿,又何必在小辈面前卖弄?你要显功夫,去显给我爷爷们看。”那老者道:“你别抬出你那几个爷爷来压人。你爷爷便怎样?他们真有本事,也不会让女儿给人糟蹋,也不会有你这小杂种来现世啦!”温青惨然变­色­,伸手握住了剑柄,一只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动,显是气恼已极。那大汉和­妇­人却大笑起来。袁承志见温青脸颊上流下两道清泪,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老练得多,怎么给人一激就哭了起来?这老头儿跟人吵嘴,怎地又去骂人家的父母?年纪一大把,却不分说道理,乱七八糟的,尽说些难听话来损人。”他本来决意两不相助,但眼见温青被人欺侮,却动了锄强扶弱之念。那老者­阴­森森的道:“哭有甚么用?快把金子拿出来。我们自己也不贪,金子要拿去给沙老大的寡­妇­。再说,这位袁朋友也该分上一份。”袁承志忙摇手道:“我不要!”温青气得身子发颤,哭道:“我偏偏不给。”那大汉哼了一声,见大船虽已收帆,但仍顺水下流,举起船头的大铁锚,在空中舞了一个圈,向岸上掷去。那铁锚连上铁链,不下两百多斤,他掷得这么远,力气确然非同小可。铁锚一落在岸上,大船登时停了。那大汉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来?”温青举起左袖,拭­干­了泪水,说道:“好,我拿给你们。”奔进船舱,过了一会,双手捧着一个包裹出来,看模样甚是沉重。那大汉正要伸手去接,温青喝道:“呸,有这么容易!”手上使劲,那包裹直飞出去,扑通一声大响、落入江心,叫道:“你们有种就把我杀了,要想得金子吗?别妄想啦!”那大汉气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来。

温青一掷出包裹,早已拨剑在手,刷刷两剑,还刺大汉。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汉回架来剑,跃开两步。那老者向温青侧目斜视,冷笑道:“果然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有这样的老子,就生这样的小畜生。今日再让你这小辈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荣啦。”也不见他身子晃动,突然拔了起来,落在温青面前。温青挺剑刺去,那老者空手进招,运掌成风,攻势凌厉之极。温青虽有长剑在手,却被他逼得连连倒退。拆得十多招,温青右腕忽被他手指点中,长剑当啷落地。那老者脚尖一挑,把剑踢了起来,左手握住剑柄,右手搭定剑尖,双手里弯,拍的一声,剑身登时折断。温青吃了一惊。老者喝道:“今日不在你身上留个记号,只怕你日后忘了老夫的厉害!”手持断剑,向他脸上划去。温青惊呼闪避,老者步步进逼,毫不放松,左手递出,剑尖青光闪烁,眼见便要划到温青脸上。

袁承志心想:“再不出手,他脸上非受重伤不可。”从囊中掏出一枚铜钱,向老者手中断剑上投去。

当的一声,老者只感手上一震,一枚暗器打在断剑之上,撞击之下,虎口一痛,断剑竟自脱手。温青本已吓得面­色­大变,这时喜极而呼,纵到袁承志身后,拉着他的手臂,似乎求他保护。那老者姓荣名彩,是龙游帮的帮主,在浙南一带,除了石梁派五祖、吕七先生等寥寥数人,武功数他为高。他十指练就大力魔爪功,比寻常刀剑还更厉害。哪知竟被对方一枚小小暗器将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耻大辱,登时面红过耳,却又不禁暗暗心惊:“这小伙子的手劲怎地如此了得?”那大汉和­妇­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惊人,心想反正金子已给丢入江中,今日有这硬手在这里,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几句场面话,就此退走。那­妇­人叫道:“老爷子,咱们走吧,冲着这位袁朋友,今日就饶了这娃儿。”温青叫道:“见人家本领好,就想走啦,你们龙游帮就会欺软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头一皱,心想这人刚脱大难,随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给人留丝毫余地。那­妇­人给他说得神情狼狈,动武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满脸怒容。荣彩也感难以下台,强笑道:“这位老弟功夫真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缘,咱俩来玩一趟拳脚如何?”他在大力鹰爪手上下过二十余年苦功,颇具自信,心想你这小子暗器功夫虽好,在拳脚上却决不能输了给你。

袁承志寻思:“如和这老者一动手,就算是助定了温青。这少年心胸狭隘,刁钻狡猾,为了一些金子便胡乱杀人。决不能是益友。何必为他而无谓与人结怨。”于是拱手说道:“晚辈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一点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荣彩微微一笑。心想:“这少年倒很会做人。”他乘此收篷,说道:“袁朋友太客气了!”狠狠瞪了温青一眼,说道:“终有一天,教你这娃儿知道老夫的厉害。”转头对那大汉与­妇­人道:“咱们走吧。”温青道:“你有多大厉害,我早就知道啦。见到人家功夫好,就是不敢动手,巴不得想早早扯呼,赶回家去,先服几包定惊散,再把头钻在被窝里发抖。”他嘴上丝毫不肯让人,立意要挑拨他与袁承志过招。他看出袁承志武功高强,荣彩不是敌手。这一来不但荣彩尴尬万分,连袁承志也自发恼。荣彩怒道:“这位袁朋友年纪虽轻,可是很讲交情,来来来,咱们来玩一手,别让无知小辈说我没胆子。”袁承志道:“老前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他是说玩话。”荣彩道:“你放心,我决不和你当真。”温青冷冷的道:“还说不怕呢,没动手,先套交情,赶快还是别过招的好。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哼,哼,这算甚么?我可说不上来啦。荣老爷子,你既怕得很了,何不请这位袁相公回去,请他来当龙游帮的帮主呢?”荣彩怒气冲天,挥拳劈面向袁承志削去,掌缘将近他面门,倏地收回,叫道:“袁朋友,来来来,我请教请教你的高明招术。”到了这地步,袁承志已不能不出手,只得纵到船头中间,说道:“老前辈掌下留情。”荣彩道:“好说,好说。你进招吧,大家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点到即止便是。”温青道:“是啊,袁兄,他在讨饶呢,苦苦哀求你别打痛了他的老骨头。”荣彩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向温青吐了过去。温青嘻嘻一笑,侧身避过。袁承志知道若再谦逊,那就是瞧人不起,展开五行拳,发拳当胸打去。荣彩和旁观三人本来都以为他武功有独到之秘,哪知使出来的竟是武林中最寻常不过的五行拳。敌对三人登时意存轻视,温青脸上不自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荣彩心中暗喜,双拳如风,连抢三下攻势,满拟自己的大力魔爪手江南独步,三四招之间就可破去对方五行拳,那知袁承志轻描淡写的一一化解。再拆数招,荣彩暗暗吃惊,原来对方所使虽是极寻常的拳术,但每一招均是含劲不吐,意在拳先,举手抬足之间隐含极浑厚的内力。五行拳本以猛攻为主,但他全不抢攻,只是展开架式,使荣彩双手欺不近身。荣彩心中焦躁,心想他明明是在让着自己,如被温青一说穿,老脸可挂不住了,蓦地拳招一变,改掌为抓,双手手指尽是抓向对方要害,一招一式,越来越快。

袁承志心想:“此人魔爪功练到此地步,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得给他留下颜面,如不让他一招,温青免不得还要说嘴。”他自艺成下山,此刻是初次与人动手过招,决意遵照师父叮嘱,容让为先,眼见荣彩右手向自己肩头抓来,故意并不退避。荣彩大喜,心中倒并不想伤他,只拟将他衣服撕破一块,就算赢了一招,哪知一抓到他的肩头,突觉他肌­肉­滑溜异常,竟像水中抓到一尾大鱼那样,一下子就被他滑了开去,正自一惊,袁承志已跳开两步,说道:“我输了!”荣彩拱手道:“承让,承让!”温青道:“他是真的让你,你自知之明倒还有的,知道了就好啦!”荣彩脸一板,正待发作,忽见岸上火光闪动,数十人手执兵刃火把,快步奔来。当先一人叫道:“荣老爷子,已把那小子抓到了吧?咱们把这小子剐了,给沙老大报仇!”温青见对方大队拥到,虽然胆大妄为,心中也不禁惴惴。荣彩叫道:“刘家兄弟,你们两人过来!”岸上两人应声走到岸边,见大船离岸甚远,扑通两声跳入江内,迅速游到船边,水­性­极是了得,单手在船舷上一搭,扑地跳了上来。荣彩道:“那包货­色­给这小子丢到江心去啦,你哥儿俩去捡起来!”说着向江心一指。刘氏兄弟跃落江中,潜入水内。温青一扯袁承志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快救救我吧,他们要杀我呢!”袁承志回过头来,月光下见他容­色­愁苦,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气,便点了点头。温青拉住他的手道:“他们人多势众。你想法子斩断铁链,咱们开船逃走。”袁承志还未答应,只觉温青的手又软又腻,柔若无骨,甚感诧异:“这人的手掌像棉花一样,当真希奇。”这时荣彩已留意到两人在窃窃私议,回头望来。温青把袁承志的手捏了一把,突然猛力举起船头桌子,向荣彩等三人推去。那大汉与­妇­人正全神望着刘氏兄弟潜水取金,出其不意,背上被桌子一撞,惊叫一声,一齐掉下水去。荣彩纵身跃起,伸掌抓出,五指嵌入桌面,用力一拉一掀,格格两声,温青握着的桌脚已然折断。荣彩知道那大汉与­妇­人不会水­性­,这时江流正急,刘氏兄弟相距甚远,不及过来救援,忙把桌子抛入江中,让二人攀住了不致沉下,随即双拳呼呼两招,向温青劈面打来。温青提了两条桌腿,护住面门,急叫:“快!你。”袁承志提起铁链,“混元功”内劲到处,一提一拉,那只大铁锚呼的一声,离岸向船头飞来。荣彩和温青大惊,忙向两侧跃开,回头看袁承志时,但见他手中托住铁锚,缓缓放在船头。铁锚一起,大船登时向下游流去,与岸上众人慢慢远离。荣彩见他如此功力,料知若再逗留,决计讨不了好去,双足一顿,提气向岸上跃去。袁承志看他的身法,知他跃不上岸,提起一块船板,向江边掷去。荣彩下落时见足底茫茫一片水光,正自惊惶,突见船板飞到,恰好落在脚下水面之上,当真大喜过望,左脚在船板上一借力。跃上了岸,暗暗感激他的好意,又不禁佩服他的功力,自己人先跃出,他飞掷船板,居然能及时赶到。温青哼了一声,道:“不分青红皂白,便是爱做滥好人!到底你是帮我呢,还是帮这老头儿?让他在水里浸一下,喝几口江水不好吗?又不会淹死人。”

袁承志知道这人古怪,不愿再理,心想这种人以少加招惹为妙,自己救了他­性­命,他非但毫不感恩,反而如此无礼数说,当下也不接口,回到舱里睡了。

次日下午船到衢州,袁承志谢了龙德邻,取出五钱银子给船老大。龙德邻定要代付,袁承志推辞不得,只得又作揖相谢。温青对龙德邻道:“我知你不肯替我给船钱,哼,你就是要给,我也不要你的。”从包裹中取出一只十两重的银元宝来,掷给船老大,道:“给你。”船老大见这么大一只元宝,吓得呆了,说道:“我找不出。”温青道:“谁要你找?都给你。”船老大不敢相信,说道:“不用这许多。”温青骂道:“啰嗦甚么?我爱给这许多,就给这许多,你招得我恼起上来,把你船底上打几个窟窿,教你这条船沉了!”船老大昨晚见他力杀数人,凶狠异常,不敢多说,连谢也不敢谢,忙把元宝收起。温青在桌上打开包裹,一阵金光耀眼,包裹中累累皆是黄金,十两一条的金条总有二百来条,他右拳在金条堆中切了下去,平分成两份,将一份包在包裹,背在背上,双手把另一堆金条推到袁承志面前,说道:“给你!”袁承志不解,问道:“甚么?”温青笑道:“你当我真的把金子抛到了江里吗?傻死啦!让他们去江底瞎摸,摸来摸去只是衣服包着的一块压舱石。”说着格格大笑,只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桌子上身子发颤。袁承志也不禁佩服他的机智,心想这人年纪比自己还轻着一两岁,连荣彩这样的老手也给他瞒过,说道:“我不要,你都拿去,我帮你并非为了金子。”温青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自己拿的,何必装伪君子?”袁承志不住摇头。龙德邻虽是富商,但黄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一个一定不要,一个硬要对方拿去,这样的事情固然闻所未闻,此刻亲眼目睹,兀自不信,只道袁承志嫌少。

温青怒道:“不管你要不要,我总是给了你。”突然跃起,纵上岸去。袁承志出其不意,一呆之下,忙飞身追出,两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双手一拦,说道:“别走,你把金子带去!”温青冲向右,他拦在右面,温青冲向左,又被他抢先挡住。温青几次闯不过,发了脾气,举掌向他劈面打去。袁承志举左掌轻轻一架,温青已自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这才站住。他知道无法冲过,忽然往地下一坐,双手掩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袁承志大奇,连问:“我震痛了你吗?”温青呸了一声:“你才痛呢!”一笑跃起。袁承志不敢再追,目送他背影在江边隐去。眼见他一身武功,杀人不眨眼,明明是个江湖豪客,哪知又哭又笑,竟如此刁钻古怪,不由得摇摇头回到船内,把金条包起,与龙德邻拱手作别。

他在衢州城内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这一千两黄金如不归还,心中如何能安?我不过见他可怜,才出手相助,岂能收他酬谢?好在他是本地石梁派的人,我何不找到他家里去?他如再撒赖,我放下金子就走。”翌日问明了石梁的途径,负了金子,迈开大步走去。石梁离衢州二十多里,他脚步迅速,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石梁是个小镇,附近便是烂柯山。相传晋时樵夫王质入山采樵,观看两位仙人对弈,等到一局既终,回过头来,自己的斧头柄已经烂了,回到家来,人事全非,原来入山一去已经数十年。烂柯山上两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石梁相连,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搬上,当地故老相传是神仙以法力移来,石梁之名,由此而起。

袁承志来到镇上,迎面遇见一个农­妇­,问道:“大嫂,请问这里姓温的住在哪里?”那农­妇­吃了一惊,说道:“不知道!”脸上一副嫌恶的神气,掉头便走。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铺,向掌柜的请问。那掌柜淡淡的道:“老兄找温家有甚么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还一些东西。”那掌柜冷笑道:“那么你是温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甚么?”袁承志讨了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地如此无礼,见街边两个小童在玩耍,摸出十个铜钱,塞在一个小童的手里,说道:“小兄弟,你带我到温家去。”那小童本已接过了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气忿忿的道:“温家?那边大屋子就是,这鬼地方我可不去。”袁承志这才明白,原来姓温的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无礼。他依着小童的指点,向那座大屋子走去,远远只听得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数百名农人拿了锄头铁靶,围在屋前,大叫大嚷:“你们把人打得重伤,眼见­性­命难保,就此罢了不成?姓温的,快出来抵命!”人群中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将过去,问一个农夫道:“大哥,你们在这里­干­么?”那农夫道:“啊,你是过路的相公。这里姓温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程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墙上,受了重伤。程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伤,只怕三个人都难活命。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正说之间,众农夫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

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人影倏地冲出,众人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名农人给他飞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袁承志心想:“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时,见那人身材又瘦又长,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神­色­甚是剽悍。那人喝道:“你们这批猪狗不如的东西,胆敢到这里来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众人未及回答,那人抢上一步,又抓住数人乱掷出去。袁承志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温青是甚么­干­系,倘若前晚他与温青在一起,那么他抵敌荣彩等人绰绰有余,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农夫抢了出来,大声道:“你们打伤了人,就这样算了吗?我们虽穷,可是穷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几声冷笑,说道:“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个中年农夫后心,随手甩出,把他向东边墙角掼去。就在这时,两个青年农夫一齐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扒下。那瘦子左手一横,两柄锄头向天飞出,随即抓住两人胸口向门口旗杆石上掷去。袁承志见这人欺侮乡民,本甚恼怒,但见他武功了得,若是纠缠上了,麻烦甚多,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便求见温青,交还黄金之后立即动身,哪知这瘦子竟然骤下杀手。眼见这三人撞向墙角坚石,不死也必重伤,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顾不得生事惹祸,飞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农夫右腿往后一拉,丢在地下,跟着一招“岳王神箭”,身子当真如箭离弦,急­射­而出,抢过去抓住两个青年农夫背心,这才挺腰站直,将两人轻轻放落。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绝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本不想轻易炫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这一来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温家地点已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于是一放下农夫,立即转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个农夫死里逃生,呆在当场,做声不得。那瘦子见他如此武功,惊讶异常,暗忖自己投掷这三人手法极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掷去,此人居然后发先至,将三人一一救下,不知是何来头。见他转身而去,忙飞身追上,伸手向他肩头拍去,说道:“朋友,慢走!”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却也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和我们为难的么?”袁承志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是以冒昧扶了他们一把。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领,何必跟这些乡民一般见识?”

那瘦子听他出言谦逊,登时敌意消了大半,问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有何贵­干­?”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温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么?”那瘦子道:“我也姓温,不知阁下找的是谁?”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温青温相公。”那瘦子点点头,转身对数十名尚未散去的乡民喝道:“你们想死是不是?还不快滚?”

众农民见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来,适才见了两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走远之后,便又大骂,行得越远,骂得越响。乡音佶屈,袁承志不懂他们骂些甚么。

那瘦子也不理会,向袁承志道:“请到舍下奉茶。”袁承志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二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三个大字:“世德堂”。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设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

那瘦子请袁承志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袁承志的师承出身,言语虽然客气,但袁承志隐隐觉得他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温青相公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他一件东西。”那瘦子道:“温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温正。舍弟现下出外去了,不久便归,请老兄稍待。”袁承志本来不愿与这种行为不正、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温青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温正实在没甚么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均感无聊。等到中午,温青仍然没回,袁承志又不愿把大批黄金交与别人。温正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鸡­鲜鱼,菜肴十分丰盛。等到下午日头偏西,袁承志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温青家里,把金子留下算了,于是将黄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说道:“这是令弟之物,就烦仁兄转交。兄弟要告辞了。”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笑语之声,都是女子的声音,其中却夹着温青的笑声。温正道:“舍弟回来啦。”抢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温正道:“袁兄请在此稍待。”袁承志见他神­色­诡秘,只得停步。

可是温青竟不进来。温正回厅说道:“舍弟要去换衣,一会就出来。”袁承志心想:“温青这人实在女人气得紧。见个客人又要换甚么衣服?”又等良久,温青才从内堂出来,只见他改穿了紫­色­长衫,加系了条鹅黄|­色­腰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说道:“袁兄大驾光临,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温兄忘记了这包东西,特来送还。”温青愠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绝无此意,只是不敢拜领厚赐。就此告辞。”站起来向温正、温青各自一揖。

温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温正也脸上变­色­。温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问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里有事要办,下次若有机缘,当再前来叨扰。”温青只是不允。温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们就别耽搁他。”温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说甚么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迟疑了一下,见他留客意诚,便道:”既是温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气了。”

温青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温正一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温青尽与袁承志谈论书本上的事。袁承志对诗词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小研读的,温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谈起甚么淝水之战、官渡交兵之类史事来。袁承志暗暗钦佩,心想:“这人脾气古怪,书倒是读过不少,可不似我这假书生那么草包。”温正于文事却一窍不通,听得十分腻烦,却又不肯走开。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功。温正正要接口,温青却又Сhā嘴把话题带了开去。

袁承志见这两兄弟之间的情形很有点奇怪,温正虽是兄长,对这弟弟却显然颇为敬畏,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常被他无礼抢白,反而赔笑,言语中总是讨好于他。如温青对他辞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袁承志道:“小弟日间累了,想早些睡。”温青道:“小弟局处乡间,难得袁兄光临,正想剪烛夜话,多所请益。袁兄既然倦了,那么明日再谈吧。”温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吧。”温青道:“你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里睡。”温正脸­色­一沉,道:“甚么?”温青道:“有甚么不好?我去跟妈睡。”温正大为不悦,也不道别,径自入内。温青道:“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荒山野岭中住惯了的,温兄不必费心。”温青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我不费心就是。”拿起烛台,引他进内。穿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温青推开房门,袁承志眼前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大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的帐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凤凰,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一张雕花端砚,几件碧玉玩物,笔筒中Сhā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兰花,架子上停着一只白鹦鹉。满室锦绣。连椅披上也绣了花。袁承志来自深山,几时见过这般富贵气象,不觉呆了。温青笑道:“这是兄弟的卧室,袁兄将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门。袁承志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袁承志问道:“哪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盘,说道:“袁少爷,请用点心。”把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桂花炖燕窝。

袁承志虽是督师之子,但自幼穷乡陋居,从来没见过燕窝,不识得是甚么东西。他成年以来,初次和少女谈话,很有点害羞,红着脸应了一声。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爷……少爷,嘻嘻,吩咐我来服侍袁少爷的。袁少爷有甚么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没……没甚么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一笑,说道:“那是我家少爷特地炖给袁少爷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对。小菊一笑出门,轻轻把门带上了。袁承志将燕窝三口喝完,只觉甜甜滑滑,香香腻腻,也说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烈,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生平从未睡过,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第五回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噗哧一笑,袁承志在这地方本来不敢沉睡,立即惊醒,只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弹两下,笑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袁兄雅人,不怕辜负了大好时光吗?”袁承志听得是温青的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月光。窗外一人头下脚上,“倒挂珠帘”,似在向房内窥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来。”心想这人行事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看他深更半夜之际,又有甚么希奇古怪的花样。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腰里,推开窗户,花香扑面,原来窗外是座花园。

温青脚下使劲,人已翻起,落下地来,悄声道:“跟我来。”提起了放在地下的一只竹篮。袁承志不知他捣甚么鬼,跟着他越墙出外。两人缓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山也不甚高,身周树木葱翠,四下里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之间。良夜寂寂,两人足踏软草,竟连脚步也是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一阵清风,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满坡尽是红­色­、白­色­、黄|­色­的玫瑰。

袁承志赞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温青道:“这些花都是我亲手种的,除了妈妈和小菊之外,谁也不许来。”温青提了篮子,缓缓而行。袁承志在后跟随,只觉心旷神怡,原来提防戒备之意,一时在花香月光中尽皆消除。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小小亭子,温青要袁承志坐在石上,打开篮子,取出一把小酒壶,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说道:“这里不许吃荤。”袁承志夹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支洞箫,说道:“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袁承志点点头,温青轻轻吹了起来。袁承志不懂音律,但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婉转箫声飞扬,飘飘荡荡地,如在仙境,非复人间。

温青吹完一曲,笑道:“你爱甚么曲子?我吹给你听。”袁承志叹了一口气道:“我甚么曲子都不知道。你懂得真多,怎么这样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他拿起洞箫,又奏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志一生长于兵戈拳剑之间,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雅韵事,不禁醺醺然有如中酒。温青搁下洞箫,低声道:“你觉得好听么?”袁承志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好听的箫声,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曲子叫甚么名字?”温青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不跟你说。”过了一会,才道:“这曲子叫‘眼儿媚’。”眼波流动,微微一笑。

这时两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闻,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气,心想这人实在太没丈夫气概,他相貌本就已太过俊俏,再这般涂脂抹粉,成甚么样子?幸亏自己不是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又想:江南习气奢华,莫非他富家子弟,尽皆如此,倒是我山野村夫,少见多怪了?正自思忖,听得温青问道:“你爱不爱听我吹箫?”袁承志点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的韵转凄苦。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歇,温青双手一拗,拍的一声,把一支竹箫折成两截。

袁承志一惊,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么?”温青低下了头,悄声道:“我从来不吹给谁听。他们就知道动刀动剑,也不爱听这个。”袁承志急道:“我没骗你,我真的爱听呀,真的。”温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远不会再来,我还吹甚么箫?”顿了一下,又道:“我脾气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讨厌我,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时不知说甚么话好。温青又道:“因此上你永远不会再来了。我……我再也见你不着了。”听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后不复相见,竟是说不出的惆怅难过,袁承志不禁感动,说道:“你一定瞧得出,我甚么也不懂。我初入江湖,可不会说谎。你说我心里瞧不起你,觉得你讨厌,老实说,那本来不错,不过现下有些不同了。”温青低声道:“是么?”袁承志道:“我猜你一定有甚么心事,是以脾气有点奇怪,那是甚么事?能说给我听么?”温青沉吟道:“我跟你说。就怕你会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一定不会。”温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说。我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受了人欺侮,生下我来。我五位爷爷打不过这人,后来约了十多个好手,才把那人打跑,所以我是没爸爸的人,我是个私生……”说到这里,语音呜咽,流下泪来。袁承志道:“这可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你妈妈,是那坏人不好。”温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里都骂我,骂我妈。”袁承志道:“有谁这么卑鄙无聊,我帮你打他。现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讨厌你了。你如真当我是朋友,我一定再来看你。”温青大喜,跳了起来。

袁承志见他喜动颜­色­,笑道:“我来看你,你很喜欢吗?”温青拉住他双手轻轻摇晃,道:“喂,你说过的,一定要来。”袁承志道:“我决不骗你。”

忽然背后有声微响,袁承志站起转身,只听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干­么?”那人正是温正。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大有问罪之意。

温青本来吃了一惊,见到是他,怒道:“你来­干­甚么?”温正道:“问你自己呀。”温青道:“我和袁兄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了?这里除了我妈妈之外,谁也不许来。三爷爷说过的,你敢不听话?”温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么他又来了?”温青道:“我请他来的,你管不着。”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伤了和气,很是不安,说道:“咱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同去安息吧。”温青道:“我偏不去,你坐着。”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温正呆在当地,闷闷不语,向袁承志侧目斜睨,眼光中满是憎恶之意。温青怒道:“这些花是我亲手栽的,我不许你看。”温正道:“我看都看过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么?我还要闻一下。”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温青怒火大炽,忽地跳起身来,双手一阵乱拔,拔起了二十几丛玫瑰,随拔随抛,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谁也看不成,这样你才高兴了吧?”温正脸­色­铁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对你一番心意,你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良心。这姓袁的广东蛮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生……”温青哭道:“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瞧着我不顺眼,你要爷爷们把我娘儿俩赶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这里,你去跟爷爷们说好了。你自己又生得好俊吗?”温正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的走了。温青回到亭中坐下。过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温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妈妈才姓温,这儿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着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说着又垂下泪来。袁承志道:“我瞧他对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对他很凶。”温青忽然笑了出来,道:“我如不对他凶,他更要无法无天呢。”袁承志见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顿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我爸爸给人害死了,那时我还只七岁,我妈妈也是那年死的。”温青道:“你报了仇没有?”袁承志叹道:“说来惭愧,我真是不幸……”温青道:“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多么厉害,我一定帮你。”袁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他的手。

温青的手微微一缩,随即给他捏着不动,说道:“你本事比我强得多,但我瞧你对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将来可以帮你出些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没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朋友,现今遇到了你……”温青低头道:“就是我脾气不好,总有一天会得罪你。”袁承志道:“我既当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会介意。”温青大喜,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这件事不放心。”

袁承志见他神态大变,温柔斯文,与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温兄肯不肯听?”温青道:“这世上我就听三个人的话,第一个是妈妈,第二个我亲外公三爷爷,第三个就是你了。”

袁承志心中一震,说道:“承你这么瞧得起我,其实,别人的话只要说得对,咱们都该听。”温青道:“哼,我才不听呢。谁待我好,我……我心里也喜欢他,那么不管他说得对不对,我都听他的。要是我讨厌的人哪,他说得再对,我偏偏不照他的话做。”袁承志笑道:“你真是孩子脾气,你几岁了?”温青道:“我十八岁,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两岁。”温青低下了头,忽然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温青的身世实在毫不知情,虽见他对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结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温青见他沉吟不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想这人­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做出甚么事来,忙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叫道:“温兄弟,你生我的气么?”温青听他口称“兄弟”,心中大喜,登时住足,坐倒在地,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时瞧你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温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说道:“我叫你二弟吧。现下不早啦,咱们回去睡吧。”两人牵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别回去吵醒伯母了,咱们就在这儿同榻而睡吧。”温青陡然满脸红晕,把手一摔,嗔道:“你……你……”随即一笑,说道:“明天见。”飘然出房,把袁承志弄得愕然半晌,不知所云。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小菊送来早点。袁承志跳下床来,向她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道:“大哥,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的,咱们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心想夺人财物,终究不妥,如何劝得义弟还了人家才好。两人来到厅口,便听得厅中脚步声急,风声呼呼,有人在动手拚斗,一走进大厅,只见温正快步游走,舞动单刀,正与一个使剑的年轻女子斗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观战。一个老人手拿拐杖,另一个则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容貌娟秀,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拆了十余招,一时分不出高下。袁承志对她剑法却越看越是疑心。

只见那少女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刀格击,迅速之极,眼见那少女的长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哪知温正快,那少女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温正颈中划来。温正一惊,向后连纵三步。那少女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十分迅捷。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数,虽不是华山派门人,但必受过本门中人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剑术­精­奇,才和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温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温正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西。”再拆数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势已缓,温正却是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刻,那少女更是左支右绌,连遇凶险。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斗得正紧,兵刃哪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他身上砍到。温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一齐站起,只因出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却见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一挡。两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的向外荡了开去,当即齐向后跃。两个老者都是“咦”的一声,显然对袁承志这手功夫甚是惊诧,两人对望了一眼。温正只道袁承志记着昨夜之恨,此时出手跟自己为难。那少女却见他与温青同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对方一党,眼见不敌,仗剑就要跃出。袁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我有话说。”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要待怎样?”袁承志拱手道:“姑娘勿怪,请教尊姓大名,令师是哪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来跟你啰唆?”陡然跃起,向门外纵去。袁承志左足一点,已挡在门外,低声道:“莫走,我帮你。”那少女一呆,问道:“‘你是谁?”袁承志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脸,忽然叫了出来:“你识得安大娘么?”袁承志全身一震,手心发热,说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见了这副情状,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严霜。温正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了来卧底的!”袁承志道:“我与闯王曾有一面之缘,倒也不错,可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们既是你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提。”温青冷冷的道:“有这么容易?”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安姑娘,我们小时在一块儿玩,已整整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的瞅了安小慧一眼,并不施礼,也不答话。

袁承志很感尴尬,问安小慧道:“你怎么还认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伤疤,我怎会忘记?小时候那个坏人来捉我,你拚命相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道:“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更是不悦,悻悻的道:“你们说你们的……青梅竹马吧,我可要进去啦。”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跟这位大哥打了起来?”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师兄……”袁承志抢着问:“崔师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东来,哪知这人真坏,半路上来却抢了去。”说着向温青一指。

袁承志心下恍然,原来温青所劫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说闯王对自己礼遇,师父又正全力辅佐于他,便冲着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找回来。何况闯王千里迢迢的送黄金到江南来,必定有重大用途。他所兴的是仁义之师,救民于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当下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脸上,你把金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两位爷爷再说。”袁承志听说两位老者是他爷爷,心想既已和他结拜,他们就是长辈,于是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着两个老者磕下头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世兄请起。”把拐杖往椅子边上一倚,双手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抬。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立时便要给他抛向空中,当下双臂一沉,运劲稳住身子,仍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起身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想:“这少年好浑厚的内力。”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错。”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说了两人名号,一个叫温方山,一个叫温方悟。袁承志心想:“这两人想来便是石梁派五祖中的两祖。那三爷爷的武功比温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三爷爷!五爷爷!”两个老者齐道:“不敢当此称呼。”脸上神­色­似乎颇为不愉。袁承志暗暗有气,心想:“我爹爹是抗清名将、辽东督师。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不致辱没了他。”转头向温青道:“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还了她吧!”

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点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志道:“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也就罢了。现下既知就里,若不交还,岂非对不起人?”

两个老者本不知这批黄金有如此重大的牵连,只道是哪一个富商之物,此时听安小慧、袁承志一说,心下也颇不安。他们知道闯王声势浩大,江湖豪杰闻风景从,这批黄金要是不还,来索讨的好手势必源源而至,实是后患无穷。温方山微微一笑,说道:“冲着袁世兄的面子,咱们就还了吧。”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来分给我一半,那么我这一半先交还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我的通统给你。谁又还这样小家气,几千两金子就当宝贝了?不过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来要,我就偏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袁承志踌躇半刻,道:“我谁也不帮,我只听师父的话。”温青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中的。”温青怒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是在这里,我费心机盗来,你也得费心机盗去。三天之内,你有本事就来取去,过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了,希里哗拉,一天就花个­干­净。”袁承志道:“这么多黄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温青愠道:“花不完,不会抛在大路上,让旁人拣去帮着花么?”袁承志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来。”两人走到厅角。袁承志道:“昨晚你说听我话的,怎么隔不了半天就变了卦?”温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话。”袁承志道:“我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温青眼圈一红道:“你见了从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护着她,哪里还把人家放在心上?闯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不了给他杀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又要掉下泪来。

袁承志见他不可理喻,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个样子?”温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视同仁,不分厚薄。哼,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盗吧!”袁承志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劝,温青手一甩,走进内堂。袁承志见话已说僵,只得与安小慧两人告辞出去,找到一家农舍借宿,问起失金经过。原来安小慧等护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为温青所乘。

安小慧说起别来情由,说她母亲身子安健,也常牵记着他。袁承志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金丝镯来,说道:“这是你妈从前给我的。你瞧,我那时的手腕只有这么粗。”安小慧嗤的一笑,瞧着他手臂,问道:“承志大哥,你这些年来在­干­甚么?”袁承志道:“天天在练武,甚么事也没做。”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这么强,刚才你只把我的剑轻轻一推,我就一点劲也使不上来啦。”袁承志道:“你怎么也会华山派剑法?谁教你的?”安小慧眼圈一红,把头转了过去,过了一会才道:“就是那个崔师哥教的,他也是华山派的。”袁承志忙问:“他受了伤还是怎的?你为甚么难过?”安小慧道:“他受甚么伤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袁承志见其中似乎牵涉儿女私情,不便再问。等到二更时分,两人往温家奔去。袁承志轻轻跃上屋顶,只见大厅中烛光点得明晃晃地,温方山、方悟两兄弟坐在桌边喝酒。温正、温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黄金藏在何处,想偷听他们说话,以便得到些线索。只听温青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向着屋顶道:“金子就在这里!有本领来拿好了。”安小慧一拉袁承志的衣裾,轻声道:“他已知道咱们到了。”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温青从桌底下取出两个包裹,在桌上摊了开来,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条条的金子。温青和温正也坐了下来,把刀剑往桌上一放,喝起酒来。袁承志心想:“他们就这般守着,除非是硬夺,否则怎能盗取?”等了半个时辰,下面四人毫无走动之意,知道今晚已无法动手,和安小慧回到住宿之处。

次日傍晚,两人又去温宅,见大厅中仍是四人看守,只是换了两个老人,看来也是五兄弟中的,其余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袁承志对安小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安小慧点点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纵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单,连忙跟下。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房边,火折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点燃了起来。过不多时,火光冲天而起。温宅中登时人声喧哗,许多庄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

两人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安小慧大喜,叫道:“他们救火去啦!”纵身翻下屋顶,从窗中穿进厅内。袁承志跟了进去。

两人抢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黄金,忽然足下一软。袁承志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右手一挽想拉安小慧,却没拉着,原来脚底竟是个翻板机关。他身子腾起,左掌搭上厅中石柱,随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础之上。这时翻板已经合拢,把安小慧关在底下。袁承志大惊,扑出窗外查看机关,要设法搭救。刚出窗子,一股劲风迎风扑到,当即右掌挥出,和击来的一掌相抵,两人一用力,袁承志借势跃上屋顶,偷袭之人却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着地后便即跃上屋顶。

袁承志立定身躯,四下一望,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顶上竟然站满了人。被他掌力震下又跃上来的正是温正。

袁承志身入重围,不知对方心意如何,当下凝神屏气,一言不发。只见人群中走出五个老人来,其中温方山和温方悟是拜见过的,另外两个老人刚才曾坐在厅中看守黄金,余下一人身材魁梧,比众人都高出半个头。那人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说道:“我兄弟五人僻处乡间,居然有闯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了。哈哈,哈哈!”

袁承志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辈拜见。”他因四周都是敌人,只怕磕下头去受人暗算,但礼数仍是不缺。温青站了出来,说道:“这位是我大爷爷,那两位是我二爷爷、四爷爷。”袁承志一一行礼。

石梁派五祖中的大哥温方达、二哥温方义、老四温方施点点头,却不还礼,不住向他打量。温方义怒声喝道:“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在我家放火。”袁承志道:“那是晚辈一个同伴的鲁莽,晚辈十分过意不去,幸喜并未成灾。晚辈明日再来向各位磕头陪罪。”这时柴堆的火已被扑灭,并未燃烧开来。

温正的祖父温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温正颇为相似,发话道:“磕头?磕几个头就能算了?小娃娃胆大妄为,竟到石梁温家来撒野。你师父是谁?”温氏五老虽对闯王的声势颇为忌惮,但五兄弟素来爱财,到手了的黄金却也不肯就此轻易吐了出去;适才见袁承志一掌震落温正,武功委实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师承门派,再定对策。

袁承志道:“家师眼下在闯王军中,只求各位将闯王的金子发还,晚辈改日求家师写信前来道谢。”温方达道:“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他老人家素来少在江湖上行走,晚辈不敢提他名字。”温方达哼了一声,道:“你不说,难道就瞒得过我们?南扬,跟这小子过过招。”心想只消一动上手,非叫你立现原形不可。人群中一人应声而出。这人四十多岁年纪,腮上一丛虬髯,是温方义的第二个儿子,在石梁派第二辈中可说是一流好手。他纵身上来,劈面便是一拳。袁承志侧头让过,温南扬左手一拳跟着打到,拳劲颇为凌厉。

袁承志心下盘算:“这许多人聚在这里,一个个打下去,势必给他们累死。如不速战,只怕难以脱身。”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飞出,在他左拳上一挡,五指抓拢,已拿住他拳头,顺势后扯。温南扬收势不住,踉踉跄跄的向前跌去,脚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五叔温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回身扑来。

袁承志站着不动,待他扑到,转身后仰,左脚轻轻一勾,温南扬又向前俯跌下去。袁承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时伸出,料到他要向前俯跌,已一把抓住他的后心。温南扬身子刚要撞到瓦面,骤然被人提起,哪里还敢交手,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退了下去。温方义喝道:“这小子倒果然还有两下子,老夫来会会高人的弟子。”双掌一错,就要上前。温青突然纵到他身旁,俯耳说道:“二爷爷,他和我结拜了,你老人家可别伤他。”温方义骂了一声:“小鬼头儿!”温青拉住他的手,说道:“二爷爷你答应了?”温方义道:“走着瞧!”手一甩,温青立足不稳,不由自主的退出数步。

温方义稳稳实实的踏上两步,说道:“你发招!”袁承志拱手道:“晚辈不敢。”温方义道:“你不肯说师父名字,你发三招,瞧我知不知道?”袁承志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心中也道:“你走着瞧。”说道:“那么晚辈放肆了,晚辈功夫有限,尚请手下留情。”温方义喝道:“快动手,谁跟你啰里啰唆?温老二手下是向来不留情的!”

袁承志深深一揖,衣袖刚抵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从横里甩起,呼的一声,向温方义头上击去,劲道着实凌厉。温方义低头避过,伸手来抓袖子,却见他轻飘飘的纵起,左袖兜了个圈子,右袖蓦地从左袖圈中直冲出来,径扑面门,来势奇急。温方义避让不及,当即身子仰后,躲开了这招。袁承志不让他有余裕还手,忽然回身,背向对方。温方义一呆,只道他要逃跑,右掌刚要发出,忽觉一阵劲风袭到,但见他双袖反手从下向上,犹如两条长蛇般向自己腋下钻来,这一招更是大出意料之外,忙伸双手想抓,哪知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啦啦两声,竟尔打中,只感到一阵发麻,对手已借势窜了出去。

袁承志回过身来,笑吟吟的站住。温青见他身手如此巧妙,一个“好”字险些脱口而出,急忙伸手按住了嘴,跟着伸了伸舌头。温方义又羞又恼,饶是他见多识广,却瞧不出这三招袖子功夫出于何门何派。他又怎知袁承志第一招使的是华山派嫡系武功伏虎掌法,第二招是从木桑道人的轻功中变化出来,第三招“双蛇钻腋”却得自金蛇郎君的《金蛇秘笈》。袁承志怕对方识得,每一招均略加变化,兼之手掌藏在袖子之中,温方义如何能识?温方达等四兄弟面面相觑,都觉大奇。

温方义老脸涨得通红,须眉俱张,突然发掌击出。月光下袁承志见他头上冒出腾腾热气,脚步似乎迟钝蹒跚,其实稳实异常,当下不敢再行戏弄,一矮身,避开两招,卷起衣袖,见招拆招,凝神接战,他生怕给对方叫破自己门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寻常的五行拳。这路拳法几乎凡是学武之人谁都练过,温氏五祖自然难以从他招式中猜测他的师承门户。温方义虽然出手不快,但拳掌发出,挟有极大劲风,拆得八九招,袁承志忽觉对方掌风中微有热气,向他手掌看去,心头微震,但见他掌心殷红如血,惨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觉可怖,心想,这人练的是朱砂掌,听师父说,这门掌力着实了得,可别被他打到了,于是拳风一紧,招数仍是平庸,劲力却渐渐增强。酣斗中温方义突觉右腕一疼,疾忙跳开,低头看时,只见腕上一道红印肿起,原来已被他手指划过,但显是手下留情。温方义心头虽怒,可是也不便再缠斗下去了。温方山上前一步,说道:“这位袁兄弟年纪轻轻,拳脚居然甚是了得,那可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领教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袁承志道:“晚辈不敢身携兵器来到宝庄。”温方山哈哈一笑,说道:“你礼数倒也周全,这也算艺高人胆大了。好吧,咱们到练武厅去!”手一招,跃下地来。众人纷纷跳下。袁承志只得随着众人进屋。

温青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拐杖里有暗器。”袁承志正待接嘴,温青已转身对温正道:“黑不溜秋的广东蛮子怎么样?现下可服了吧?”温正道:“二爷爷是宠着你,才不跟他当真,有甚么希奇了?”温青冷笑一声,不再理他。众人走进练武厅,袁承志见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打通了成为一个大场子。家丁进来点起数十支巨烛,照得明如白昼。温家男女大都均会武艺,听得三老太爷要和前日来的客人比武,都拥到厅上来观看,连小孩子也出来了。最后有个中年美­妇­和小菊一齐出来。温青抢过去叫了一声:“妈!”那美­妇­满脸愁容,白了温青一眼,显得甚是不快。温方山指着四周的刀枪架子,说道:“你使甚么兵刃,自己挑吧!”袁承志寻思:今日之事眼见已不能善罢,可是又不能伤了结义兄弟的尊长,刚下山来就遇上这个难题,可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温青见他皱眉不语,只道他心中害怕,说道:“我这位三爷爷最疼爱小辈的,决不能伤你。”这话一半也是说给温方山听的,要他不便痛下杀手。她母亲道:“青青,别多话!”温方山望了温青一眼,说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罢。袁世兄,你使甚么兵刃?”袁承志游目四顾,见一个六七岁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柄玩具木剑,漆得花花绿绿地,剑长只有寻常长剑的一半。他心念一动,走过去说道:“小兄弟,你这把剑借给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的将剑递了给他。袁承志接了过来,对温方山道:“晚辈不敢与老前辈动真刀真枪,就以这把木剑讨教几招。”这几句话说来似乎谦逊,实则是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想对方人多,不断缠斗下去,不知何时方决,安小慧又已遭困,须得显示上乘武功,将对方尽快尽数慑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迟生变,又不伤了对温青的金兰义气。适才他在屋顶跟温方义动手,于对方武功修为已了然于胸,倘若温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间,那么以木剑迎敌,并不能算是犯险托大。温方山听了这话,气得手足发抖,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如此小觑老夫这柄龙头钢杖的,嘿嘿,今日倒还是初会。好吧,你有本事,用这木剑来削断我的钢杖吧。”话刚说完,拐杖横转,呼的一声,朝袁承志腰中横扫而来。风势劲急,袁承志的身子似乎被钢杖带了起来,温青“呀”了一声,却见他身未落地,木剑剑尖已直指对方面门。温方山钢杖倒转,杖头向他后心要|­茓­点到。

袁承志心想:“原来这拐杖还可用来点|­茓­,青弟又说杖中有暗器,须得小心。”身子一偏,拐杖点空,木剑一招“沾地飞絮”,贴着拐杖直削下去,去势快极。

温方山瞧他剑势,知道虽是木剑,给削上了手指也要受伤,危急中右手一松,拐杖落下,刚要碰到地面,左手快如闪电,伸下去抓着杖尾,蓦地一抖,一柄数十斤的钢杖昂头挺起,反击对方。袁承志见他眼明手快,变招迅捷,也自佩服。两人越斗越紧,温方山的钢杖使得呼呼风响,有时一杖击空,打在地下,砖头登时粉碎,声势着实惊人。袁承志在杖缝中如蝴蝶般穿来Сhā去,木剑轻灵,招招不离敌人要害。

转瞬拆了七八十招,温方山焦躁起来,心想自己这柄龙头钢权威震江南,纵横无敌,今日却被这后生小辈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岂非断送?杖法突变,横扫直砸,已将敌人全身裹住。旁观众人只觉杖风愈来愈大,慢慢退后,都把背脊靠住厅壁,以防被杖头带到,烛影下只见钢杖舞成一个亮晃晃的大圈。温方山的武功,比之那龙游帮帮主荣彩可高得多了。袁承志艺成下山,此时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强的对手,只是不愿使出华山派正宗剑法来,以免给温氏五老认出了自己门派,而对方钢杖极具威势,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剑又不能与他钢杖相碰,心想非出绝招,不易取胜,忽地身法稍滞,顿了一顿。温方山大喜,横杖扫来。袁承志左手运起“混元功”,硬生生一把抓住杖头,运力下拗,右手木剑直进,嗤的一声,温方山肩头衣服已被刺破,这还是他存心相让,否则一剑刺在胸口,虽是木剑,但内劲凌厉,却也是穿胸开膛之祸。温方山大吃一惊,虎口剧痛,钢杖已被挟手夺了过去。袁承志心想他是温青的亲外公,不能令他难堪,当下立即收回木剑,左手一送,已将钢杖交还在他手中。这只是一瞬间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浑没看出钢杖一夺一还,已转过了一次手,料想令他如此下台,十分顾全了他老人家的颜面。哪知温方山跟着便横杖打出。袁承志心想:“已经输了招,怎么如此不讲理,全没武林中高人的身分?”当即向左避开,突然嗤嗤嗤三声,杖头龙口中飞出三枚钢钉,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头和他身子相距不过一尺,暗器突发,哪里避让得掉?温青不由得“呀”的一声叫了出来,眼见情势危急,脸­色­大变。却见袁承志木剑回转,啪啪啪三声,已将三枚钢钉都打在地下。这招华山剑法,有个名目叫作“孔雀开屏”,取义于孔雀开屏,顾尾自怜。这招剑柄在外,剑尖向己,专在紧急关头挡格敌人兵器。袁承志打落暗器,木剑反撩,横过来在钢杖的龙头上一按。木剑虽轻,这一按却按在杖腰的不当力处,正深得武学中“四两拨千斤”的要旨。

温方出只觉一股劲力将钢杖向下捺落,忙运力反挺,却已慢了一步,杖头落地。袁承志左足一蹬,踏上杖头。温方山用力回扯,竟没扯起,袁承志松足向后纵开丈余。温方山收回钢杖,只见厅上青砖深深凹下了半个龙头,须牙宛然,竟是杖上龙头被他蹬入砖中留下的印痕。四周众人见了,尽皆骇然。温方山脸­色­大变,双手将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只听得忽啦一声巨响,钢杖穿破屋顶,飞了出去。他纵声大叫:“这家伙输给你的木剑,还要它­干­么?”袁承志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呼呼喘气,将一丛胡子都吹得飞了起来,心中暗笑:“这是你输了给我,可不是钢杖输了给木剑!”屋顶砖瓦泥尘纷落之中,温方施纵身而出,说道:“年轻人打暗器的功夫还不坏,来接接我的飞刀怎样?”随手解下腰中皮套,负在背上。

袁承志见他皮套中Сhā着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飞刀,刃长尺许,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备,卒然施发,袖箭藏在袖中,金镖、铁莲子之属藏在衣囊,他的飞刀却明摆在身上当眼之处,料想必有过人之长,知道这时谦逊退让也已无用,点了点头,说道:“老前辈手下容情!”将木剑还给小孩,转过身来。温家众人知道四老爷的飞刀势头劲急,捷如电闪,倏然便至。这少年如全数接住,倒也罢了,要是他闪避退让,飞刀不生眼睛,那可谁也受不住他一刀。当下除了四老之外,余人纷纷走出厅去,挨在门边观看。

温方施叫道:“看刀!”手一扬,寒光闪处,一刀呜呜飞出。原来他的飞刀刀柄凿空,在空中急飞而过之时,风穿空洞,发出呜呜之声,如吹唢呐,声音凄厉。刀发有声,似是先给敌人警告,显得光明磊落,其实也是威慑恐吓,扰人心神。袁承志见飞刀威猛,与一般暗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迥异,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显功夫,难挫他骄气,总要令他们输得心悦诚服,才能叫他们放出小慧,交还黄金。”于是在怀中摸出两枚铜钱,左手一枚,右手一枚,分向飞刀打去。左手一枚先到,只听铮的一声响,飞刀登时无声,原来铜钱已把镂空的刀柄打折。右手一枚铜钱再飞过去,与飞刀一撞,同时跌在地上。那飞刀重逾半斤,铜钱又轻又小,然而两者相撞之后,居然一齐下堕,显见他的手劲力道,比温方施高出何止数倍。温方施登时变­色­,两刀同时发出。袁承志也照样发出四枚铜钱,先将双刀声音打哑,跟着击落在地。温方施哼了一声道:“好本事!好功夫!”口中说着,手下丝毫不缓,六把飞刀一连串的掷了出去。他这时已知势难击中对方,故意将六柄飞刀四散掷出,心想:“难道你还能一一把我飞刀打落?”却听得呜铮、呜铮接连六响,六柄飞刀竟然又被十二枚铜钱打哑碰跌。袁承志当日在华山绝顶,不知和木桑道人下了多少盘棋,打了多少千变万化之劫,再加上无数晨夕的苦练,才学会这手世上罕见的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说不定还要指摘他手法未纯,但温家诸人却已尽皆心惊。温方施大喝一声:“好!”双手齐施,六柄飞刀同时向对方要害处掷出,六刀刚出手,又是六刀齐飞,这是他平生绝技,功夫再好的人躲开了前面六刀,决再躲不开后面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飞刀呜呜声响,四面八方的齐向袁承志飞去。

温方达眼见袁承志武功卓绝,必是高人弟子,突见四弟使出最厉害的刀法,心中一惊,叫道:“四弟,别伤他­性­命……”话声未毕,只见袁承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右手六柄,左手六柄,十二柄飞刀尽数抓在手中,接着双手对着兵器架连续扬了几扬。刀枪架上本来明晃晃的Сhā满了刀枪矛戟,但见白光闪烁,枪头矛梢,尽皆折断,原来都被他用十二把飞刀斩断了。飞刀余势不衰,Сhā入了墙壁。

突然之间,五老一齐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时喝道:“你是金蛇­奸­贼派来的吗?”

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手法,确是得自《金蛇秘笈》,蓦见五老神态凶恶,便似要同时扑上来咬噬一般,心下不禁惊慌,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见厅外三个人走过,其中一人正是安小慧,被两名大汉绑缚了押着,当是刚从翻板下面的地窖被擒了上来。他心急救人,一个“一鹤冲天”,纵出厅去。温方达与温方义各抽兵刃,随后追到。

袁承志不顾追敌,直向安小慧冲去。两名大汉刀剑齐扬,搂头砍下。只听得当当两声,两名大汉手中的刀剑脱手飞出。这两人一呆,见砸去他们兵刃的竟是大老爷和二老爷,吓了一跳。温方达与温方义骂了声:“脓包!”抢上追赶。原来袁承志身手快极,不架敌刃,嗖的一下,竟从刀剑下钻了过去。那两名大汉兵刃砍下来时,温氏二老恰好赶到,一刀一剑,便同时向大老爷、二老爷的头上招呼。袁承志双手一扯,扯断了缚住安小慧手上的绳索。安小慧大喜,连叫:“承志大哥!”这时那两人的刀剑正从空中落下,袁承志甩出断绳,缠住长剑,扯了回来,对安小慧道:“接着!”绳子一松,那剑剑柄在前,倒转着向她飞去。安小慧伸手接住。这当儿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刚掷出,温方达两柄短戟已向袁承志胸前搠到。却听得“啊!哼!”两声叫喊,原来那两名大汉挡在路口,温方义嫌他们碍手碍脚,一个扫堂腿踢开了。袁承志脚步不动,上身向后一缩,陡然退开两尺。温方达双戟递空,正要再戳,劲未使出,倏觉双戟自动向前,烛光映­射­下,只见对方手中一截断绳已缠住双戟,向前拉扯。温方达借力打力,双戟一招“泾渭同流”,乘势戳了过去,戟头锋锐,闪闪生光。袁承志侧过身子,用力一扯断绳,随即突然松手。温方达出其不意,收势不及,向前踉跄了两步,看袁承志时,已拉了安小慧抢进练武厅内。

温方达本已冲冲大怒,这时更加满脸杀气,双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绳崩断,纵进厅来。温家众人也都回到厅内,站在五老身后。温方达双戟归于左手,右手指着袁承志,恶狠狠的喝道:“那金蛇­奸­贼在哪里?快说。”

袁承志说道:“老前辈有话好说,不必动怒。”温方义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甚么人?他在甚么地方?你是他派来的么?”袁承志道:“我从没见过金蛇郎君的面,他怎会派我来?”温方山道:“这话当真?”袁承志道:“我­干­么骗你?晚辈在衢江之中,无意与这位温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结交为友,这跟金蛇银蛇有甚么­干­系?”

五老面­色­稍和,但仍十分怀疑。温方达道:“你不把金蛇­奸­贼藏身之所说出来,今日莫想离开石梁。”

袁承志心想:“凭你们这点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听他们口口声声的把金蛇郎君叫作“金蛇­奸­贼”,更是说不出的气恼,但面子仍很恭谨,说道:“晚辈与金蛇郎君无亲无故,连面也没有会过。不过他在哪里,我倒也知道,就只怕这里没一个敢去见他。”温氏五老怒火上冲,纷纷说道:“谁说不敢?”“这十多年来,我们哪一天不在找他?”“这­奸­贼早已是废人一个,又有谁怕他了?”“他在哪里?”“快说,快说!”

袁承志淡淡一笑,道:“你们真的要去见他?”温方达踏上一步,道:“不错。”袁承志笑道:“见他有甚么好?”温方达怒道:“小朋友,谁跟你开玩笑?快给我说出来!”袁承志道:“各位身子壮健,总还得再隔好几年,才能跟他会面。他已经死啦!”此言一出,各人尽皆愕然。只听得温青急叫:“妈妈,妈妈,你怎么了?”袁承志回过头来,见那中年美­妇­已晕倒在温青怀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温方山脸­色­大变,连骂:“冤孽。”温方义对温青道:“青青,快把你妈扶进去,别丢丑啦,让人家笑话。”温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丢甚么丑?妈妈听到爸爸死了,自然要伤心。袁承志大吃一惊:“他妈妈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温青是他的儿子?”温方义听得温青出言冲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温门这件奇耻大辱,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温方山道:“三弟,你再宠这娃娃,我可要管了。”温方山向温青斥道:“谁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乱语。还不快进去?”

温青扶着母亲,慢慢入内。那美­妇­悠悠醒转,低声道:“你请袁相公明晚来见我,我有话问他。”温青点头,回头对袁承志道:“还有一天,明晚你再来盗吧。你就是帮着人家。你,你……发的誓都是骗人的!”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着母亲走了进去。袁承志对安小慧道:“走吧!”两人向外走出。温方悟站在门口,双手一拦,厉声说道:“慢走,还有话问你。”袁承志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辈再来奉访。”温方悟道:“那金蛇­奸­贼死在甚么地方?他死时有谁见到了?”袁承志想起那晚张春九刺死他秃头师弟的惨状,心想:“你们石梁派好不­奸­诈凶险,那晚在华山之上,我便险些死在你们手中,又何必跟你们说真话?何况你们觊觎金蛇郎君的遗物,我更不能说。”便道:“我也是辗转听朋友说起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广东海外的一个荒岛之上。”说到这里,童心忽起,说道:“贵派有一个瘦子,叫作张春九,还有一个秃头,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师兄弟俩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消叫他二人来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用不着来问我。”温氏五老面面相觑,透着十分诧异。温方义道:“张春九和江秃头?这两个家伙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他妈的,回来不剥他们的皮。”袁承志心道:“你们到广东海外几千个荒岛上去细细的找吧!要不然,亲自去问张春九和那秃头也好。”向众人抱拳道:“晚辈失陪。”温方悟道:“忙甚么?”他定要问个清楚,伸臂拦住。袁承志伸掌轻轻向他手臂推去。温方悟手腕一勾,要施展擒拿手法拿他手腕。哪知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动手,这一招其实是虚招,对方手一动,左方露出空隙,他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一声,恰好从空隙中穿了出去,连温方悟的衣服也没碰到。温方悟大怒,右手在腰间一抖,已把一条牛皮软鞭解了下来,一招“骏马脱缰”,向他后心打到。武林中的软鞭有的以­精­钢所铸,考究的更以金丝绕成,但温方悟内功­精­湛,所用兵刃就只平平常常的一条皮鞭。皮鞭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如臂使指,内劲到处,比之五金软鞭有过之而无不及。袁承志听得背后风声,拉着安小慧向前直窜,皮鞭落空,听得呼的一声,劲道凌厉,知是一件厉害的软兵器,他头也不回,向墙头纵去。温方悟在这条软鞭上下过数十年的功夫,被他这么轻易避开,岂肯就此罢手?右手挥出,圈出一个鞭花,向安小慧脚上卷来。这一下避实就虚,知道这少女功力不高,这一招定然躲不开,如把她拉了下来,等于是截住了袁承志。袁承志听得风声,左手撩出,带住鞭梢,他上跃之势不停,左手使劲,竟将温方悟提了起来。温家众人一见,无不大骇。温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扬,两柄飞刀呜呜发声,向袁承志后心飞去。袁承志左手松开了皮鞭鞭梢,拉着安小慧向墙外跃出,听得飞刀之声,竟不回头,脚心在飞刀刀身轻轻一挡,飞刀立时倒转。温方悟脚刚落地,两柄飞刀已当头­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开飞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断裂,原来刚才袁承志在半空中提起温方悟,实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内劲,否则他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如何提得起一个一百几十斤的大汉?这混元劲传到皮鞭之上,竟然将鞭子扯断了。温方悟大惊,一个“懒驴打滚”,滚了开去,但一柄飞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来时一身冷汗,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方达不住摇头。五老均是暗暗纳罕。温方义道:“这小子不过廿岁左右,就算在娘胎里起始练武,也不过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温方山道:“金蛇­奸­贼这般厉害,也栽在咱们手里。这小子明晚再来,咱们好好的对付他。”袁承志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农家。安小慧把这位承志大哥满口称赞,佩服得了不得,说道:“崔师哥老是夸他师父怎么了不起,我看他师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师哥叫甚么名字,他师父是哪一位?”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号叫甚么伏虎金刚。他师父是华山派穆老祖师的徒弟,外号叫‘铜笔铁算盘’。我听了这外号就忍不住笑,也从来没问崔师哥他师父叫甚么名字。”

袁承志点点头,心想:“原来是大师哥的徒弟,他还得叫我声师叔呢。”也不与她说穿,两人各自安寝。次日晚上,袁承志叫安小慧在农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功夫差,只有碍手碍脚,帮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顾,虽然不大愿意,还是答应了。

袁承志等到二更天时,又到温家,只见到处黑沉沉的灯烛无光,正要飞身入内,忽听得远处轻轻传来三声箫声,那洞箫一吹即停,过了片刻,又是三声。袁承志心念一动,知是温青以箫相呼,心想温氏五老极凶恶,温青却对自己尚有结义之情,最好能劝得她交还黄金,不必再动手了,于是循着箫声,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远远望去,见亭中坐着两人,月光下只见云鬓雾鬟,两个都是女子,当即停了脚步,心想:“青弟不在这里!”只见一个女子举起洞箫吹奏,听那曲调,便是温青那天吹过的那首音调凄凉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几步,想看清楚是谁。那手持洞箫的女子出亭相迎,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大吃一惊,溶溶月­色­下一张俏丽面庞,竟然便是温青。他登时呆了,隔了半晌,才道:“你……你……”温青浅浅一笑,说道:“小妹其实是女子,一直瞒着大哥,还请勿怪!”说着深深一个万福。袁承志还了一揖,以前许多疑虑之处,豁然顿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气太重,又过于小­性­儿,没丈夫气概,原来竟是女子。唉,我竟是莫名其妙的跟一个姑娘拜了把子,这可从哪里说起?”温青道:“我叫温青青,上次对你说时少了一个青字。”说着抿嘴一笑,又道:“其实呢,我该叫夏青青才是。”袁承志见她改穿女装,秀眉凤目,玉颊樱­唇­,竟是一个美貌佳人,心中暗骂自己胡涂,这么一个美人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竟会如此老实,被她瞒了这许多天。要知他一生之中,除了婴儿之时,只和安大娘和安小慧同处过数日,此后十多年在华山绝顶练武,从未见过女子。后来在闯王军中见到李岩之妻红娘子,这位女侠豪迈爽朗,与男子无异。因此于男女之别,他实是浑浑噩噩,认不出温青青女扮男装。温青青道:“我妈在这里,她有话要问你。”袁承志走进亭去,作揖行礼,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见。”那中年美­妇­站起身来回礼,连说:“不敢当。”

袁承志见她双目红肿,脸­色­憔悴,知她伤心难受,默默无言的坐了下来,寻思:“听青青说,她母亲是给人强Jian才生下她来,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对金蛇郎君深恶痛绝,青青提一声爸爸,就被她二爷爷喝斥怒骂。可是她妈妈听得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晕倒,伤心成这个样子,对他显然情意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别情。”

青青的母亲呆了一阵,低声问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亲眼见到么?”袁承志点点头。她又道:“袁相公对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决不像我爹爹与叔伯们那样,当你是仇人,请……请你把他死时的情形见告。是谁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吗?”说到这里,声音发颤,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袁承志对金蛇郎君的心情,实在自己也不大明白,听师父与木桑道人说,这人脾气古怪,工于心计,为人介于正邪之间。他安排铁盒弩箭、秘笈剧毒,确是用心险狠,实非正人端士。可是自从研习《金蛇秘笈》中的武功之后,对这位绝世的奇才不禁暗暗钦佩,在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已把他当作师父之一。昨晚听到温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为“­奸­贼”,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事后想及,也觉奇怪。这时听青青之母问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没见过面,不过说起来,这位前辈和我实有师徒之份,我许多武功是从他那里学的。这位前辈死后的情形,恕我不便对伯母说,只怕有坏人要去发掘他的骸骨。”青青之母身子一晃,向后便倒。青青连忙抱住,叫道:“妈妈,你别伤心。”过了一会,青青之母悠悠醒来,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来接我们娘儿离开这地方,哪知他竟一个人先去了。青青连她爸爸一面也见不着。”

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难过。夏老前辈现今安安稳稳的长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经好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辈死时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种安排,显非仓卒之间给人害死。”青青之母说道:“原来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样报答才好。”说着站起来施了一礼,又道:“青青,快给袁大哥磕头。”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还礼。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甚么遗书给我们?”

袁承志想起秘笈封面夹层中的地图和图上字样:“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当时看了这张“重宝之图”,因无贪图之念,随手在行囊中一塞,此后没再加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旷世武功,绝顶聪明,竟至丧身荒山,险些骸骨无人收殓,只怕还是受了这重宝之害。天下奇珍异宝,无不足招大祸,这话师父常常提起,因此对这张遗图颇有些厌憎之感,这时经青青之母一问,这才记起,说道:“小侄无礼,斗胆请问,伯母的闺字,可是一个‘仪’字?”青青之母一惊,说道:“不错,你怎知道?”随即道:“那定是他……他……遗书上写着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带着?”神情中充满盼望和焦虑。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点,从亭子栏­干­上斜刺跃出。温仪母女吃了一惊,只听一人“啊哟”一声,袁承志已伸手从玫瑰丛中抓了一个人出来,走回亭子。那人已被他点中|­茓­道,手足软软的垂下,动弹不得。

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温仪叹了一口气,道:“袁相公,请你放了他吧。温家门中,没一个当我们母女是亲人了。”袁承志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几下,解开了他的|­茓­道。原来那人是昨晚与他交过手的温南扬。他是温方义的儿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温青青怒道:“七伯伯,我们在这里说话,你怎么来偷听?也没点长辈样子。”温南扬一听大怒,便欲发作,但刚才被袁承志擒住时全无抗御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过苦头,恨恨的望了三人一眼,转头就走,走出亭子数步,恶狠狠的道:“不要脸的女人,自己偷汉子不算,还教女儿也偷汉子。”

温仪一阵气苦,两行珠泪挂了下来。青青哪里忍得他如此辱骂,追出去喝道:“喂,七伯伯,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甚么?”温南扬转身骂道:“你这贱丫头要反了吗?是爷爷们叫我来的,你敢怎样?”温青青骂道:“你要教训我,大大方方的当面说便是,­干­么来偷听我们说话?”温南扬冷笑道:“我们?也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野男人,居然一起称起我们来啦。温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给你们丢­干­净了!”青青气得胀红了脸,转头道:“妈,你听他说这种话。”温仪低声道:“七哥,请你过来,我有话说。”温南扬略一沉吟,大踏步走进亭子站定,和袁承志相距甚远,防他突然出手。温仪道:“我们娘儿身遭不幸,蒙五位爷爷和各位兄弟照顾,在温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从来没跟青青说过,现下既然他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隐瞒。这件事七哥头尾知道得很清楚,请你对袁相公与青青说一说吧。”温南扬怫然道:“我­干­么要说?你的事你自己说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温仪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好吧,我只道他救过你­性­命,你还会有一些儿感激之心,哪知温家的人,全是那么忘……忘……唉!”温南扬怒道:“他救过我­性­命,那不错。可是他为甚么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说出来,免得你自己说时,不知如何胡言乱语,尽说些谎话。”青青怒道:“我妈妈怎会说谎?”温仪拉了她一把,道:“让七伯伯说。”温南扬坐了下来,说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样识得那金蛇­奸­贼,现今原原本本的跟你们说,也好让你们知道,那­奸­贼的用心是怎样险毒。”青青道:“你说他坏话我不听。”说着双手掩住耳朵。温仪道:“青青,你听好啦。你过世的爸爸虽然不能说是好人,可是比温家全家的好处还多上百倍。”温南扬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温。”温仪抬头远望天边,轻声道:“我……我……早已不姓温了。”

第六回逾墙搂处子 结阵困郎君

温南扬说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二十六岁。爹爹叫我到扬州去给六叔做帮手。”袁承志心想:“原来石梁温氏五祖本有六兄弟。”温南扬续道:“我到了扬州,没遇上六叔。一天晚上出去做案子,不小心失了手。”温仪冷冷的道:“不知是做甚么案子?”温南扬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难道不敢说?我是瞧见一家大姑娘长得好,夜里跳进墙去采花。她不从,我就一刀杀了。哪知她临死时一声大叫,给人听见了。护院的武师中竟有几名好手,一齐涌来,好汉敌不过人多,我就给他们擒住了。”袁承志听他述说自己的恶行,竟然毫无羞愧之意,心想这人实是无耻已极。温南扬又道:“他们打了我一顿,将我送到衙门里监了起来。我可也不怕。我这件案子不是小事,沸沸扬扬的早传开了。我想六叔既在扬州,他武功何等了得,得知讯息后,自会来救我出狱。哪知等了十多天,六叔始终没来。上官详文下来,给我判了个斩立决。狱卒跟我一说,我才惊慌起来。”温青青哼了一声,道:“我还道你是不会怕的。”

温南扬不去理她,续道:“过了三天,牢头拿了一大碗酒、一盘­肉­来给我吃。我知道明天就要处决了,心想是人都要死,只不过老子年纪轻轻,还没好好享够了福,不免有点可惜,心一横,把酒­肉­吃了个­干­净,倒头便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轻轻拍我肩头。我翻身坐起,听得有人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别作声,我救你出去!’接着嚓嚓几声响,我手脚的铁镣手铐,都被他一柄锋利之极的兵刃削断了。他拉着我的手,跳出狱去。那人轻功好极,手劲又大,拉着我手,我赶路省了一大半力气。两人来到城外一座破庙里,他点亮神案上的蜡烛,我才看清楚他是个长得很俊的年轻人,年纪还比我小着几岁。他是个小白脸,哼!”

说到这里,向温仪和青青狠狠的望了一眼,继续说道:“我便向他行礼道谢。那人骄傲得很,也不还礼,说道:‘我姓夏,你是石梁派姓温的了?’我点头说是,这时见他腰间挂着那柄削断我铐镣的兵刃,弯弯曲曲的似乎是一柄剑,只是剑头分叉,模样很是古怪。”

袁承志心想:“那便是那柄金蛇剑了。”他不动声­色­,听温南扬继续说下去:“我问他姓名,他冷冷的道:‘你不必知道,反正以后你也不会感激我。’当时我很奇怪,心想他救我­性­命,我当然一辈子感激。那人道:‘我是为了你六叔温方禄才救你的。跟我来!’我跟着他走到运河边上,上了一艘船,他吩咐船老大向南驶去。那船离开了扬州十多里路,我才慢慢放心,知道官府不会再来追赶了。我问了几句,他只是冷笑不答,忽然从衣囊里拿出一对蛾眉刺来。这是六叔的兵器,素来随身不离,怎么会落在这人手中,我心中很奇怪。那人道:‘你六叔是我的好朋友,哈哈!’怪笑了几声,脸上忽然露出一阵杀气,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道:‘这口箱子,你带回家去。’说着向船舱中一指,我见那箱子很大,用铁钉钉得十分牢固,外面还用粗绳缚住。他道:‘你赶快回家,路上不可停留。这口箱子必须交你大伯伯亲手打开。’我一一答应了。他又说:‘一个月之内,我到你家来拜访,你家里的长辈们好好接待吧。’我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也只得答应。他嘱咐完毕,忽然提起船上的铁锚,喀喇喀喇,把四只锚爪都拗了下来。”温青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好!”温南扬呸的一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青青Xing爱洁净,见他如此糟蹋自己亲手布置的玫瑰小亭,心中一阵难过。袁承志知她心意,伸脚把痰擦去。青青望了他一眼,眼光中甚有感激之意。温南扬续道:“他向我显示武功,也不知是何用意,只见他把断锚往船舱中一掷,说道:‘你如不照我的吩咐,开箱偷看,私取宝物,一路上若是再做案子,这铁锚便是你的榜样!’从囊中拿出一锭银子,掷在船板上,说道:‘你的路费!’拔起船头上的两支竹篙,双手分别握定,左手竹篙Сhā入河中,身子已跃了起来,右手竹篙随即入河,同时拔起左手竹篙,又向前点去。这样几下子,就如一只长腿鹭鹚般走到了岸上。他高声叫道:‘接着!’语声方毕,两支竹篙如标枪般­射­了过来。我见来势劲急,不敢去接,闪身躲开,扑扑两声,竹篙穿入船篷。但听得他在岸上一声长笑,身子已消失在黑影之中。”袁承志心想:“这位金蛇郎君大有豪气。”他只心里想想,青青却公然赞了起来:“这人真是英雄豪杰。好威风,好气概!”温南扬道:“英雄?呸!英他妈的雄。当时我只道他是我救命恩人,虽见他说话时眼露凶光,似乎对我十分憎厌,还道他脾气古怪,也不怎么在意。过江后,我另行雇船,回到家来。一路上搬运的人都说这口箱子好重,我想六叔这次定是发了横财,箱子中盛满了金银财宝。我花了这么多力气运回家来,叔伯们定会多分我一份,因此心里很是高兴。回家之后,爹爹和叔伯们很夸奖我能­干­,说第一次出道,居然­干­得不坏。”青青Сhā口道:“的确不坏,杀了一个大闺女,带来一口大箱子。”温仪道:“青青,别多嘴,听七伯伯说下去。”温南扬道:“这天晚上,厅上点满蜡烛,两名家丁把箱子抬进来。爹爹和四位叔伯坐在中间。我亲自动手,先割断绳子,再把铁钉一枚枚的起出来。我记得很清楚,大伯伯那时笑着说:‘老六又不知看中了哪家的娘儿,荒唐的不想回家,把这箱东西叫孩子先带回来。来,咱们瞧瞧是甚么宝贝!’我揭开箱盖,见里面装得满满的,上面铺着一层纸,纸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温氏兄弟同拆’几个字。我见那几个字似乎不是六叔的手笔,就把信交给大伯伯。他并不拆信,说道:‘下面是甚么东西?’我把那层纸揭开,下面是方方的一个大包裹,包裹用线密密缝住。大伯伯道:‘六嫂,你拿剪刀来拆吧。六弟怎么忽然细心起来啦?’六婶拆开缝着的线,把包袱一揭开,突然之间,包裹嗖嗖嗖的­射­出七八支毒箭。”青青惊呼了一声。袁承志心想:“这是金蛇郎君的惯技。”温南扬道:“这件事现今想起来还是教人心惊胆战,要是我­性­急去揭包袱,这条命还在吗?这几支毒箭哪,每一箭都­射­进了六婶的­肉­里。那是见血封喉、剧毒无比的药箭,六婶登时全身发黑,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地死了。”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厉声对青青道:“那就是你老子­干­的好事。这一来,厅上众人全都轰动。五叔疑心是我使­奸­,逼我打开包袱。我站得远远地,用一条长竿把包袱挑开,总算再没箭­射­出来。你道包裹里是甚么珍珠宝贝?”青青道:“甚么?”温南扬冷冷的道:“你六爷爷的尸首!给斩成了八块!”青青吃了一惊,吓得嘴­唇­都白了。温仪伸手搂住了她。四人静默了一阵。温南扬道:“你说这人毒不毒?他杀了六叔也就罢了,却把他尸首这般送回家来。”温仪道:“他为甚么这样做,你可还没说。”温南扬道:“哼,你当然觉得挺应该哪。只要是你姘头­干­的事,不论甚么,你都说不错。”温仪望着天空的星星,出了一会神,缓缓的道:“他是我丈夫,虽然我们没拜天地,可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亲丈夫。青青,那时我比你此刻还小两岁,比你更加孩子气,又不爱学武,甚么也不懂。这些叔伯们在家里凶横野蛮,无恶不作,我向来不喜欢他们,见六叔死了,老实说我心里也不难受。那时我只觉得奇怪,六叔这么好的武功,怎么会给人杀死。只听得大伯伯拿起了那封信,大声读了起来。这件事过去有二十年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情形,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封信里的话,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大伯伯气得脸­色­发白,读信的声音也发颤了,他这么念:‘石梁派温氏兄弟共鉴:送上令弟温方禄尸首一具,务请笑纳。此人当年污辱我亲姊之后,又将其杀害,并将我父母兄长,一家五口尽数杀死。我孤身一人逃脱在外,现归来报仇。血债十倍回报,方解我恨。我必杀你家五十人,污你家­妇­女十人。不足此数,誓不为人。金蛇郎君夏雪宜白。”

她背完那封信,吁了口气,对温南扬道:“七哥,六叔杀他全家,此事可是有的?”

温南扬傲然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入了黑道,劫财劫­色­,杀人放火,那也稀松平常。六叔见他姊姊长得不错,用强不从,拔刀杀了,又有甚么了不起?本来也不用杀他满门,定是六叔跟她家人朝了相,这才要杀人灭口。只可惜当时给这兔崽子漏了网,以致后患无穷。”温仪叹道:“你们男人在外面作了这样大的孽,我们女子在家里哪里知道。”温南扬道:“大伯伯读完了信,哈哈大笑,说道:‘这贼子找上门来最好,否则咱们去找他,还不知他躲在哪里呢?’他话虽这么说,可十分谨慎,仔细盘问我这­奸­贼的相貌和武功,当晚大家严行戒备,又派人连夜去把七叔和八叔从金华和严州叫回来。”袁承志心中奇怪:“怎么他们兄弟这么多?”青青也问了起来:“妈,我们还有七爷爷、八爷爷,怎么我不知道?”温仪道:“那是你爷爷的堂兄弟,本来不住在这儿的。”温南扬道:“七叔一向在金华住,八叔在严州住,虽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哪知这金蛇­奸­贼消息也真灵,七叔和八叔一动身,半路上就给他害死了。这­奸­贼神出鬼没,不知在哪一天上,把我们家里收租米时计数用的竹筹偷去了一批。他杀死我们一个人,便在死人身上Сhā一根竹筹,看来不Сhā满五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们宅子里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会抵挡不住?他有多少人呢?”温南扬道:“他只有一个。这­奸­贼从来不公然露面,平时也不知躲在甚么地方,只等我们的人一落单,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几十位江湖好手来石梁,整天在宅子里吃喝,等这­奸­贼到来,宅子外面贴了大布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来决斗。但他并不理会,见我们人多,就绝迹不来。过了半年,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塘里,身上又Сhā了竹筹。原来这­奸­贼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准了时机方下手。接连十来天,宅子里天天有人毙命。石梁镇上棺材店做棺材也来不及,只得到衢州城里去买。对外面说,只说宅子里撞了瘟神,闹瘟疫。仪妹妹,这些可怕的日子你总记得吧?”

温仪道:“那时候全镇都人心惶惶。咱们宅子里日夜有人巡逻,爹爹和叔伯们轮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间屋里,不敢走出大门一步。”

温南扬切齿道:“饶是这样,四房里的两个嫂嫂半夜里还是给他掳了去,当时咱们只道又被他害死了,哪知过了一个多月,两个嫂嫂从扬州捎信来,说给这­奸­贼卖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个月客人。四叔气得险险晕死过去,这两个媳­妇­也不要了,派人去杀光了娼寮里的老鸨龟奴、妓汝嫖客,连两个嫂嫂也一起杀了,一把火连烧了扬州八家娼寮。”袁承志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金蛇郎君虽然是报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凶首恶杀死也已经够了,这样做未免过份。”又想:“温方施怎么地迁怒于人,连自己的两个媳­妇­也杀了?”不自禁的摇头,很觉不以为然。

温南扬道:“最气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关三节,他就送一封信来,开一张清单,说还欠人命几条,­妇­女几人。石梁派在江南纵横数十年,却被这­奸­贼一人累得如此之惨,大家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但这­奸­贼身手实在太强,爹爹和叔伯们和他交了几次手,都拾夺他不下。咱们防得紧了,他接连几个月不来,只要稍稍一松,立刻出事。大家实在无计可施。两年之间,咱们温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杀死了三十八口。青青,你说,咱们该不该恨这恶贼?”青青道:“后来怎样?”温南扬道:“让你妈说下去吧。”

温仪对袁承志望了一眼,凄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么我甚么事也不必瞒你,只求袁相公待会把他死时的情形,说给我们母女俩知道……那么……”她说到这里,声音又咽哽了,隔了一会,说道:“那时我不懂他为何这样狠,其实也不想懂。爹爹不许我们走出大门一步,我好气闷,每天只能在园子里玩玩,爹爹还说,没哥哥们陪着,女孩子们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园子里去。这天是阳春三月,田里油菜花的香味一阵阵从窗里吹进来,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闻闻田野里那股风的气息,可是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这样好的天气,把我关在屋子里。我真想独自个溜出去一会儿,可是想起爹爹那股严厉的神气,又不敢啦。这天下午,我和二房里的三姊姊、五房里的嫂嫂,还有南扬哥你和天霸哥,我们五个人在园子里玩,我在荡秋千,越荡越高。身子飘了起来,从墙头上望出去,见到绿油油的杨柳,一株株开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里真是高兴。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声,仰天跌倒,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锥,当场就打死了。南扬哥你呢?我记得你马上逃进了屋,把我们三个女人丢在外面。”温南扬胀红了脸,辩道:“我打不过他,不走岂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温仪道:“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墙头一个人跳了下来,刚好站在我的秋千上。他用力一荡,秋千飞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我只觉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我以为这一下两人都要跌死了,哪知他左手抱着我,右手在墙外大树枝上一扳,便又弹了起来,轻轻的落在数丈之外。这时我吓胡涂了,举起拳头往他脸上乱打。他手指在我肩窝里一点,我登时全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啦。只听得后面很多人大声叫嚷追赶,但后来声音越来越远。他挟着我奔了半天,到了一个悬崖峭壁上的山洞里。他解了我|­茓­道,望着我狞笑。我忽然想起了那两位嫂嫂,心想与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干­净,就一头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后心一拉,我才没撞死,留下了这个疤。”说着往自己额上一指。袁承志见那伤疤隐在头发丛里,露在外面的有一寸来长,深入头顶,看来当时受伤着实不轻。温仪叹道:“倘若就这么让我撞死了,对他自己可好得多,谁知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时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见身上裹着一条毯子,我一惊又险险晕了过去,后来见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一点心,想是他见我寻死,强盗发了善心,便不再下手害我。我紧紧闭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连心里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寻死,那两天之中,日夜都守着我。跟我说话,我自然不答。他煮了东西给我吃,我只是哭,甚么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见我饿得实在不成样子了,于是熬了一大碗­肉­汤,轻声轻气的劝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鼻子,把­肉­汤往我口里灌,这样强着我喝了大半碗汤。他手一松,我就将一口热汤喷在他脸上。我是要激他生气,­干­脆一刀杀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样,卖到娼寮里去活受罪。哪知他并不发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脸上汤水,呆呆望着我,不住叹气。”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间红晕满脸。温仪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对我说:‘我唱小曲儿给你听好吗?’我说:‘我不爱听。’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我当作你是哑巴,原来会说话。’我骂道:‘谁是哑巴来着?见了坏人我就不说话。’他不再言语了,高高兴兴的唱起山歌来,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来,他还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里住着,哪里听见过这种……这种山歌。”温南扬喝道:“你又怕听又想听,是不是?谁耐烦来听你这些不要脸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诉爷爷们。”温仪道:“由他说去,我早就甚么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妈,你再说下去。”

温仪道:“后来我朦朦胧胧的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却不见了他,我想一个人逃回家来,可是这山洞是在一个山峰顶上,山峰很陡,无路可下,只有似他这样轻功极高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时他回来了,给我带来了许多首饰、脂粉。我不要,拿起来都抛到了山谷里。他可也不生气,晚上又唱歌给我听。“有一天,他带了好多小­鸡­、小猫、小乌龟上山峰来,他知道我不忍心把这些活东西丢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猫儿玩,喂小乌龟吃东西,晚上唱歌给我听。我在山洞里睡,他从来不踏进山洞一步。我见他不来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东西了。可是一个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说话。他始终对我很温柔很和气,爹爹和妈妈都没他待我这样好。“又过得几天,他忽然板起了脸,恶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来。他叹了口气,哄我别哭。那天晚上我听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伤心。不久,天下起大雨来,他仍是不进洞来,我心中不忍,叫他进山洞来躲雨,他也不理。“我问他为甚么哭,他粗声粗气说:‘明天是我爸爸、妈妈、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这天害死了。明天我说甚么也得杀一个人来报仇。你家里现下防备很严,请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禅师作帮手,哼,这两人虽然厉害,我难道就此罢手不成?’他咬牙切齿的,冒着大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时,他还是没回来,我倒有些记挂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来。”

听到这里,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恭坐,留神倾听,这才宽慰,缓缓的吁了口气。温仪道:“天快黑了,我几次到山峰边眺望。也不知去望了几次,终于见到对面那座山峰上有四个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细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后面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和尚,第四个却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金蛇剑,一个斗他们三个,边打边逃。斗了一会,那和尚一禅杖横扫过去,眼见他无法避开,我心中着急,大声叫了起来,哪知他金蛇剑回过来一格,竟把禅杖斩去了一截。爹爹听见叫声,回头望见了我,不再争斗,往我这山峰上奔来。“他很是焦急,两剑把和尚与道人逼开,随后追赶。这样一来,变成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间,僧道二人在后。四人不久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拦住了不许他到我这边山峰来。斗了几回合,一僧一道赶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我这边攀上来。这四个人边斗边奔,追到了我站着的山峰上。我很是高兴,大叫:‘爹爹,快来!’这时他如发疯般抢了过来,接连三剑,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过,眼见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仪,你怎样!’我说:‘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们先料理了这­奸­贼再说。’三人又把他围在中间。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们崆峒派跟你无冤无仇,只不过见你­干­得太也过份,因此挺身出来作个和事佬。我谁也不帮,如你答应罢手,以后不再去温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罢。’他大声叫道:‘父母兄姊之仇,岂能不报?’那和尚道:‘你已经杀了这许多人,也该够了。劝你瞧在我们二人的脸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剑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恶斗起来。那道人的兵刃有点儿古怪,想来武功甚强,和尚的禅杖使开来,风声呼呼猛响,也很厉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满头大汗,忽然一个跄踉,险险跌倒。“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侧身躲过,他身子这样一侧,见到了我的脸。他后来说,他那时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见到我流露出对他十分关怀的神气,突然间­精­神大振。他的剑使得越来越快,山谷中雾气上升,烟雾中只见到金光闪耀。只听得他叫道:‘温姑娘,别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声,骨溜溜的滚下山去,脑门正中钉了一枚金蛇锥。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惊。他挺剑向我爹刺去,那道人乘虚攻他后心。他突然大喝一声,左手双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头一低,他一剑挥过,将道人拦腰斩为两截。”

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温仪道:“他回手一剑,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见他连杀两个武功高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钢杖使开来已不成家数。我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住手!’他听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这时我因整天没吃东西,加之刚才担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猛力向他后心打去。“他一心只关注着我有没受伤,全没想到爹爹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呼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让,已经不及,将头一侧,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架,闭目等死。哪知他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意,又不饶你了!’爹爹不再说话,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这一杖,受伤着实沉重,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青青哼了一声道:“爷爷这么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就来暗下毒手!”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几十口人。可是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他摇摇晃晃的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问:‘你是为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是伤心。“过了一会,他说:‘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害死之后,从来没一人关心过我。我今天杀了你的一个堂兄,前后一共已杀了四十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眼泪份上,就此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送你回家。’我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应不杀人了,那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呕血,有时迷迷糊糊的老是叫‘妈妈’。“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对我说,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高峰绝顶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非饿死不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着。”青青Сhā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脸上一阵发热,把头转了开去。温仪又道:“以后他身子渐渐复元,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觉的守在他床边。哪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毒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却显得心肠很是良善柔和。他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绣的。”她说到这里,从怀中取了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摊在桌上。袁承志见这肚兜红缎面子,白缎里子,绣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得到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小没有爹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温仪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小狗、小马、小娃娃给我玩,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住在这里陪你好啦!’“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仓皇出走,把内库里的珍珠宝贝埋在南京一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西洋,一来是为了找寻建文皇帝的下落,二来则是为了探查这批珍宝。”

袁承志心道:“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便是这张宝藏的地图。”温仪续道:“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地图,但几百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报,就要去寻这批珍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下先把我送回家去。”她说到这里,轻声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我心中也舍不得。可是……可是……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是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儿,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甚么?”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

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些歌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袁承志道:“夏前辈那时候想是已经找到了宝藏?”温仪道:“他说还没找到,不过已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着我,不愿再为了宝藏而耽搁时日。他说到宝藏的事,我也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欢喜,甚么也没防备,不料想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第二日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剑,打开房门,进来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空着双手,没带兵刃,穿了长袍马褂,脸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丝毫没有敌意。我们见他三人这副模样,很是诧异。

“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杀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不许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我早答应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私下走可不成,须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摇头不信。我爹爹说:‘阿仪是我的独生爱女,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起头来。’他想这话不错。哪知他为了顾全我,却上了爹爹的当。”袁承志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歇,办起喜事来。他始终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石梁镇上买东西吃。

“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吃吧!’我不懂事,还道妈妈体惜他,高高兴兴的捧到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甚么也没防备,几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肠这样狠!’我吓慌了,问道:‘甚么?’他道:‘你为甚么下我的毒?’”“你为甚么下我的毒?”这句话,虽在温仪轻柔的语音中说来,还是充满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见当时金蛇郎君是如何愤怒,又是如何伤心。袁承志和青青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温仪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说不下去。寂静之中,忽听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头,只见温氏五兄弟并肩走近,后面跟着二三十人,手中都拿着兵刃。温方山喝道:“阿仪,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脸么?”温仪胀红了脸,要待回答,随即忍住,转头对袁承志道:“十九年来,我没跟爹爹说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不会和他说话。我本来早不该再住在温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哪里?再说,我总盼望他没有死,有一天会再来找我。我若是离开了这里,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然已经死了,我也没甚么顾忌了。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

袁承志还没答话,青青已抢着道:“承志大哥不会怕的。”温仪道:“好,我就说下去。”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我急得哭了出来,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做才好,突然之间,房门被人踢飞,许多人手执了刀枪涌了进来。”她向亭外一指,说道:“当时站在房门外的,就是这些人。他们……他们手里都拿着暗器。爹爹总算对我还有几分父女之情,叫道:‘阿仪,出来!’我知道他们要等我出去之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间只是这么一点地方,他往哪里躲去?我叫道:‘我不出来,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我挡在他身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保护他,不让他给人伤害。

“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上,以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伤心难受,也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然跳了起来,很开心的道:‘你不知莲子羹里有毒?’我端起碗来,见碗里还剩了一些儿羹汁,一口喝下,说道:‘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经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转头向他们骂道:‘使这种卑鄙­阴­毒的手段,你们也不怕丑么?’“大伯伯怒道:‘谁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汉。你自恃本领高,就出来斗斗!”他说:‘好!’就出去和他们五兄弟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羹里虽没毒药,但放着他们温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会全身无力,昏睡如死,要过一日一夜才能醒来。这些人哪,还舍不得用毒药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来折磨他。他们……他们当真是英雄好汉!”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怨毒,只是她生­性­温柔,不会以恶语骂人。温方施怒道:“这无耻贱人,早就该杀了,养她到今日,反而恩将仇报!”青青道:“我娘儿在温家吃了十几年饭,可是四爷爷,我这两年来,给你们找了多少金银财宝?就是一百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儿俩欠你们温家的债,早还清啦!”温方达不愿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门丑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们五兄弟一起斗斗?”

袁承志前两日念在他们是青青的长辈,对之礼数周到,这时听温仪说了他们的­阴­险毒辣,不觉满怀愤怒,叫道:“哼,别说五人,你们就是有十兄弟齐上,我又何惧?”温仪冷笑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来他能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后,越打越是手足酸软,他们五兄弟有个练好了的‘五行阵’,打起架来,五兄弟就如是一个人……”温方山喝道:“阿仪,你吃里扒外,泄温家的底?”温仪不理父亲的话,对袁承志道:“他急着想击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这五行阵,但他摇摇晃晃的越来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负你!’”她这一声叫唤声音凄厉,似乎就和那天晚是叫的一样。青青吓怕了,连叫:“妈妈!”袁承志说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们谈一谈,明儿再来瞧你。”温仪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儿非说出来不可。袁相公,你听我说呀!”袁承志听她话中带着哭声,点头道:“我在这里听着呢。”温仪仍然是紧紧扯住他衣袖不放,说道:“他们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紧的,他们想发财。他再打一阵,身上受了伤,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终于……终于给他们擒住了,我扑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将我一脚踢开。他们逼着他交出藏宝的地图来。他说:‘那图不在我身上,谁有种就跟我去拿。他们细搜他身上,果然没图。这样就为难啦,放了他吧,等药­性­一过,可没人再制得住他。杀了他吧,那大宝藏可永远得不到手。最后还是我的爹爹主意儿高明,哈哈,好聪明,不是吗?那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我也晕倒了。等我醒来,他们已经把他的脚筋和手筋都挑断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远不能再使劲,然后逼着他去取图寻宝。真聪明,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见她眼光散乱,呼吸急促,说话已有些神智失常。劝道:“伯母,你还是回房去歇歇。”温仪道:“不,等你一走,他们就把我杀死了,我要说完了才能死……他们押着他走了。还有崆峒派的两名好手同去。人家都想发这笔横财。但不知怎样,还是被他逃脱了。多半是他给了他们一张图,他们一快活,防备就疏了。他们很聪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们七个人拿到这张藏宝图,你抢我夺,五兄弟合谋,把崆峒派的两人先给害死了。”温方义厉声骂道:“阿仪,你再胡说八道,可小心着!”温仪笑道:“我­干­么小心?你以为我还怕死么?”转头对袁承志道:“哪知道这张图却是假的。他们五人在南京钻来钻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几千两银子本钱,一个小钱也没找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没有啦。”

温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横眉怒目,却畏惧袁承志,不敢冲进亭来。温仪说到这里,呆呆的出神,低声缓缓的道:“他这一去,我就没再得到他的音讯。他手脚上的筋都断了,已成废人。他是这样的心高气傲,不痛死也会气死……”

温方达又叫:“姓袁的,这小贱人说起我们温氏的五行阵,你已听到了,有种的就出来试试。”温仪低声道:“你走吧,别跟他们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金蛇郎君所遭冤屈,终于是有人知道了。”袁承志曾和温氏五兄弟一一较量过。知道单打独斗,没一个是自己对手,不过他们五人齐上,再加上有甚么­操­练纯熟的五行阵,只怕确是不易击破。初次较量时双方并无冤仇,手下互相容情,现下自己已知他们隐私,而他们又认定自己与金蛇郎君颇有渊源,这种人甚么­阴­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一不留神,惨祸立至,自己却又不欲对他们痛下杀手,一时不禁颇为踌躇。温方义叫道:“怎么,不敢么?乖乖的跟爷爷们叩三个响头,就放你出去。”温方施­阴­森森的道:“这时候叩头也不成啦。”袁承志寻思:“须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筹思个善策。”他初出茅庐,阅历甚浅,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难题,立生应变之计,于是朗声道:“温氏五行阵既是厉害无比,晚辈倒也想见识见识。不过我现下甚是疲累,让我休息一个时辰,成吗?”温方义随口道:“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你再挨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温方山低声道:“这小子别使甚么诡计,咱们马上给他­干­。”温方达道:“二弟已经答应了他,就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也教他死而无怨。”

温仪急道:“袁相公,你别上当,他们行事向来狠辣,哪有这么好心,肯让你多休息一个时辰?这些年来,他们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个宝藏。他们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逼你去帮着寻宝。你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温方达听她说穿了自己用心,脸­色­更是铁青,冷笑道:“你们三个还想走得越远越好?哼,念头倒转的挺美。姓袁的,你到练武厅上休息去吧。待会动手,大家方便些。”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来。温仪母女知道五行阵的厉害,心中焦急,但也没法阻拦,只得跟在他身后,一齐出亭。到了练武厅中,温方达命人点起数十支巨烛,说道:“蜡烛点到尽处,你总养足­精­神了吧?”袁承志点点头,在中间一张椅上坐下。温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个圆圈,将他围在中间,五人闭目静坐。在五人之外,温南扬、温正等石梁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张矮凳,围成一个大圈。袁承志见这十六人按着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为五行阵的辅佐,心想:“五行阵外又有八卦阵,要破此阵,更是难上加难。”他端坐椅上,细思师门所授各项武功,反复思考,总觉在这二十一名好手的围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冲破阵势脱身,只怕难以办到,时候一长,­精­神力气势必不济,终须落败。就算以木桑道长所传轻功逃出阵去,那批黄金又怎能夺回?留下温仪母女,她二人难免杀身之祸,那可如何是好?正焦急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金蛇秘笈》中最后的数页。那几页上的武功当时揣摸不透,直到重入岩洞,看了石壁上的图形,再参照秘笈封面夹层中的秘诀,方才领悟,但始终不明白这些武功何以竟要搞得如此繁复,有许多招数显然颇有蛇足之嫌。接战之际,敌人武功再高,人数再多,也决不能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不露丝毫空隙,而这套武功明明是为了应付多方同时进攻而创。此刻身处困境,终于省悟,原来金蛇郎君当日吃了大亏,脱逃之后,殚竭心智,创出这套武功来,却是专为破这五行阵而用。他当然是想来石梁报仇,可惜手脚筋脉均被挑断,使不出劲。袁承志心下盘算:自己无意中学到了这套武功,既可脱今日之难,又能替这位没见过面的恩师一泄当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欣慰,不枉了当年这一番苦心。想到这里,心中大喜,睁眼一望,只见桌上蜡烛已点剩不到一寸。

温氏五老见他脸上忽忧忽喜,不知他在打甚么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阵威力无穷,也不在意,只是圆睁着十只眼睛,严加防备,怕他乘隙脱逃。

袁承志重又闭眼,将《金蛇秘笈》末章所载武功从头至尾细想一遍,想到最后摧敌致胜的那一路“快刀斩乱麻”时,陡然一惊,全身登时冷汗直冒,暗叫:“不好了!”心想:“以后数十招都是要靠宝刀宝剑来使敌人不敢欺近,方能乘机打乱敌阵。我手头却无金蛇剑,这一时三刻之间,却到哪里找宝刀宝剑去?”青青在旁边一直注视着他,蓦地里见他脸上大显惶急,额头见汗,心想还未交锋,已自心怯气馁,如何得了?不由得代他担忧。袁承志见蜡烛已快烧到尽头,烛焰吞吐颤动,将灭未灭,但破阵之法,仍未想出,更是忧急。就在这时,一名丫鬟捧了一碗茶走到跟前,说道:“相公请用碗糖茶!”他正在出神,随手接过,放到­唇­边张口要喝,突然间手上一震,茶杯被一支袖箭打落,当啷一声响,在地下跌得粉碎。袁承志一晃眼间,见青青右手向后一缩,知道这箭是她所放,心中一惊,暗想:“好险?我怎么如此胡涂,竟没想到他们又会给我喝甚么醉仙蜜。”温方悟见诡计为青青揭破,怒不可遏,破口大骂:“这样的娘,就生这样的女儿!温家祖宗不积德,尽出些向着外人的贱货!”青青嘴头毫不让人,说道:“温家祖宗积好大的德呀,修桥铺路,救济穷人,甚么好事都­干­。就是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温方悟大怒,跳起来就要打人。温方达道:“五弟,沉住气,留神这小子。”原来袁承志这时又是一脸喜­色­,青青这一支袖箭触动了灵机:“用暗器!”只见烛火晃动,已有两支蜡烛熄了,当下站起身来,说道:“好啦,请赐教吧!这次分了胜负之后怎样?”温方达道:“你胜了,金子由你带去。你胜不了,那也不必多说。”袁承志知道自己若是落败,当然­性­命不保,但如得胜,只怕他们还要抵赖,说道:“你们把金子拿出来,我破阵之后,拿了就走。”温氏五老见他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心想以金蛇郎君如此高手,尚且为温氏五行阵所擒,现下经过十多年潜心钻研,又创了一个八卦阵来作辅佐,你如何能够脱逃?这阵势他们平素练得纯熟异常,对付三四十名好手尚且绰绰有余,实是石梁派镇派之宝,向来不肯轻用,以免被人窥见了虚实。这次实因袁承志武功太强,五兄弟个个身怀绝艺,却均被他三招两式之间就打得一败涂地。五人一商议,只得拿出这门看家本领来,也顾不得被他说以众欺寡了。温方达吩咐家丁换上蜡烛,对青青道:“把金子拿出来。”

青青早在后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黄金都还给他也就算了,这时想再私下给他,也已来不及了,只得把一大包金条都捧到练武厅中,放在桌上。

温方达左手在桌上横扫过去,金包打开,啪啪啪一声响,数十块金条散满了一地,灿然生光,冷笑道:“温家虽穷,这几千两金子还没瞧在眼里。姓袁的,你有本事破了我们这五行阵,尽管取去!”五老一声呼喝,各执兵刃,已将袁承志围住。袁承志心中一凛:“他们连屋上也布了人,这阵法可又如何破解?”却听得温方施道:“屋上有人!”大声喝道:“甚么人?都给我滚下来!”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大笑,叫道:“温家五位老爷子,姓荣的登门请罪来啦!”呼喝声中,屋上跃下二十多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龙游帮帮主荣彩。

袁承志登时大为宽怀,向青青望了一眼,见她脸­色­微变,咬住下­唇­。温方达道:“老荣,你三更半夜光临舍下,有甚么指教?啊,方岩的吕七先生也来了。”说着向荣彩身后一个老头子拱了拱手。那老者拱手还礼,说道:“老兄弟们都清健,这可有几年不见了哪!”

荣彩笑道:“五位老爷子好福气,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计谋又强的孙小姐,不但把我们的沙老大和十多个兄弟伤了,连我小老儿也吃了她亏。”温氏兄弟不知青青和他们这层过节,平时石梁派与龙游帮颇有来往,这时强敌当前,不愿再旁生枝节。温方达道:“老荣,我家小孩儿有甚么对不起你的,我们决不护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好不好呀?”

荣彩一愣,心想:“这个素来横蛮狂傲的老头今日竟这么好说话?难道他当真怕了吕七先生?”一瞥之间见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他们有这样的一个硬手在此,吕七先生也未必能够胜他。我还是见好收篷吧!”便道:“龙游帮跟贵派素来没过节,冲着各位老爷子的金面,沙老大已死不能复生,总怨他学艺不­精­。不过这批金子……”眼光向着地下一块块的金条一扫,说道:“我们龙游帮跟了几百里路程,费了不少心血,又有人为此送命,大家在江湖上混饭吃……”温方达听他说到这里,便住口不往下说了,知他意在钱财而非为了报仇,便道:“黄金都在这里,你要嘛,都拿去那也不妨。”荣彩听他说得慷慨大方,只道是反语讥刺,但瞧他脸­色­,却似并无恶意,道:“温老爷子如肯赐给半数,作为敝帮几名死伤兄弟的抚恤,兄弟感激不尽。”温方山道:“你拿吧。”荣彩双手一拱,说道:“那么多谢了!”手一摆,他身后几名大汉俯身去拾金条。那几人手指刚要碰到金条。突然肩头被人一推,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量涌来,站立不定,身不由己的跃出数步,抬起头来,见袁承志已站在面前。

袁承志道:“荣老爷子,这批金子是闯王的军饷,你要拿去,可不大稳便。”闯王的名头在北方固然威声远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却不大理会。荣彩转头对吕七先生笑道:“他拿闯王的名头来吓咱们。”吕七先生手中拿着一根粗大异常的旱烟筒,吸了一口,喷一口烟,慢条斯理,侧目向袁承志打量。袁承志见他神情无礼,心头有气,只是他一副气派显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倒也不敢轻慢,作了一揖,说道:“前辈可是姓吕?晚辈初来江南,恕我不识。”

吕七先生吐了一口烟,笔直向袁承志脸上喷去,又吸了一口,跟着两道白蛇般的浓烟从鼻孔中­射­出,凝聚了片刻不散。袁承志还不怎的,青青瞧着却已气往上冲,便想开口说话。温仪在她臂上轻轻一捏。青青回过头来,见母亲缓缓摇头,才把一句骂人的话忍住了。只见吕七先生将旱烟袋在砖地上笃笃笃的敲了一阵,敲去烟灰,又装上烟丝。这时连温氏五老也有点耐不住了,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据说当年以一套鹤形拳打败过无数高手,手中的烟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茓­,夺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领如何,谁也没有见过。温氏五老都盼他与袁承志说僵了动手,他能取胜固然最好,否则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的一点力气。只见吕先生从怀中摸出火石火纸,扑扑扑的敲击,烟丝还未点着,忽然屋顶上有人大喝:“快还我们金子!”一个少女、一个粗壮少年双双跃下,随后又溜下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汉子,瞧打扮似是个商贾,左手拿着一个算盘,右手拿着一支笔,模样很是古怪。他慢吞吞的从墙上溜下,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袁承志见那少女正是安小慧,又喜又忧,喜的是来了帮手,但不知另外两人武功如何。眼下敌人除了石梁派外,又多了龙游帮与吕七先生这批人。温仪与青青母女和温氏五老撕破了脸,已处于绝大危险之中,非将她们救走不可,要是新来的两人本领都和安小慧差不多,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顾,岂不糟糕?这时温氏弟子中已有人抢上去拦阻喝问。那少年大声叫道:“快把我们的金子还来!”见金条散在地下,说道:“啊哈,原来都在这里!”俯身就拾。袁承志眉头一皱,心想这人行事甚为鲁莽,只怕没甚么高明武功。

温南扬见他俯身,飞足往他臂上踢去。安小慧急叫:“崔师哥当心!”那少年侧身避开,随即抢攻而前,双掌疾劈过去。温南扬不及退让,也伸出双掌相抵,啪的一声大响,四掌相交,两人各自退开数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贾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着。”袁承志记起安小慧的话,说有一个姓崔的师哥和她一起护送这笔金子,因两人闹了别扭,中途分手,至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么这少年便是崔秋山的侄儿崔希敏了,难道这个形貌滑稽的商人,竟是大师哥铜笔铁算盘黄真?仔细一看,见他右手中那支笔杆闪闪发光,果是黄铜铸成,左手中那算盘黑黝黝地,多半是铁的,这一下喜出望外,忙纵身过去,跪下叩头,说道:“小弟袁承志叩见大师哥。”那人正是黄真,双手扶起,细细打量,欢然说道:“啊,师弟,你这么年轻,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袁承志道:“请问大师哥,恩师现今在哪里?他老人家身子安健?”黄真道:“恩师此刻在南京,他老人家很好。”

安小慧过来说道:“承志大哥,这就是我说的崔师哥。”袁承志向他点点头。安小慧见袁承志背上粘了些枯草,伸手拈了下来。袁承志微微一笑,神­色­表示谢意。

崔希敏瞧着很不乐意。黄真喝道:“希敏,怎么这样没规矩?快向师叔叩头!”崔希敏见袁承志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心头不服气,慢吞吞的过来,作势要跪。袁承志连说:“不敢当!”双手拦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声:“小师叔!”黄真又骂:“甚么小师叔大师叔,就算你大过他,师叔总是长辈。我比你老,你又怎不叫我老师父?”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记他得紧。”崔希敏道:“我叔叔好。”吕七先生见他们师兄弟、师侄叔见礼叙话,闹个不完,将旁人视若无物,这时却轮到他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抬头望着屋顶,说道:“来的都是些甚么人?”这一出声,众人都吓了一跳。原来他这句话说得声若怪枭,十分刺耳,沙嘎中夹杂着尖锐之音,难听异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说道:“这些金子是我们的,给你们偷了来,现今师父带我们来拿回去。”吕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顶,口喷白烟。忽然嘿嘿冷笑两声。

崔希敏见他老气横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里的模样,气往上冲,说道:“到底金子还是不还,你明白说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让作得主的人出来说话。”吕七先生又是磔磔两声怪笑,转头向荣彩道:“你告诉这娃儿,我是甚么人。”荣彩喝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吕七先生,可别把你吓坏了。年纪轻轻,这么无礼。”崔希敏不知吕七先生是甚么人,自然也吓不坏,叫道:“我管你是甚么七先生八先生,我们是来拿金子的。”温南扬刚才与他交了手,未分胜负,心中不耐,跳出来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没有本事。先赢了我再说。”不等对方答话,跳过来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这拳正中肩头。他大怒之下,出手一拳,蓬的一声,正打在温南扬肚上。各人各自负痛跳开,互相瞪了一眼,重又打在一起。顷刻之间,只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各人头上身上都中了十余拳。两人打法一般,都是疏于防御,勇于进攻。袁承志暗暗叹气:“大师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话,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两拳那还了得?难道崔叔叔也不好好点拨他一下?”他不知崔希敏为人赣直,­性­子颇为暴躁,学武时不能细心。好在他身子粗壮,挨几下尽能挺得住。混战中只见他右手虚晃一拳,温南扬向右闪避,他左手一记钩拳,结结实实的正中对手下颚,砰的一声,温南扬跌倒在地,晕了过去。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师父望了一眼,以为定得赞许,却见师父一脸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胜了,怎么师父反而见怪。小慧见他嘴­唇­肿起,右耳鲜血淋漓,拿手帕给他抹血,低声道:“你怎不闪避?一味蛮打!”崔希敏道:“避甚么?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吕七先生怪声说道:“打倒一个蛮汉,有甚么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吗?”突然拔起身子,站到了两块金条之上,右手中的旱烟袋点着另一块金条,说道:“不论你拳打脚踢,只要把这三块金条从我脚底下弄了开去,所有这些金条都是你的。”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得他过于狂妄。适才这场打斗,大家都看了出来,崔希敏武功虽然不高,膂力却强。以一根烟管点住金条,料定他无法拨动,也不免太过小觑了人。崔希敏怒道:“你说话可不许反悔。”吕七先生仰天大笑,向荣彩道:“你听,他怕我反悔。”荣彩只得跟着­干­笑一阵,心中却也颇为疑惑。崔希敏道:“好,我来了!”纵上三步,看准了他烟管所点的金条,运力右足,一个扫堂腿横踢过去。袁承志看得清楚,估计这一腿踢去,少说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吕七先生功力再高,也决不能用一根烟管将金条点住不动,除非他有甚么妖法魔术。

眼见崔希敏一腿将到,吕七先生烟管突然一晃,在他膝弯里一点。崔希敏一条腿登时麻木,踢到中途,便即软垂,膝盖一弯,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吕七先生连连拱手,一阵怪笑,说道:“不敢当!小兄弟何必多礼?”

安小慧大惊,抢上去把崔希敏扶起,扶到黄真面前,说道:“黄师伯,这老头儿使­奸­,您去教训教训他。”崔希敏破口大骂:“你暗算伤人,老家伙,你不是英雄好汉!”黄真伸手给他在腰里一捏,大腿上一戳,解开了闭住的|­茓­道,说道:“原来你小家伙中了人家暗算,才是英雄好汉,佩服啊佩服!”他见吕七先生手法如此迅捷,也自吃惊,心想在浙南偏僻之地,居然有这等打|­茓­好手。黄真使的兵刃左手是把铁算盘,专门锁拿敌人的兵器,右手是一支铜笔,那自然也擅于打|­茓­。他伸手在算盘上一拨,说道:“这笔帐记下了!咱们现银交易,不放赊帐,吕七先生,你这就还帐吧!”铜笔一指,便要上前给徒弟找回这个场子。

袁承志心想:“我是师弟,该当先上!”说道:“大师哥,待小弟先来。我不成时,你再接上。”

黄真见他年纪甚轻,心想他即学全了本门武功,火候也必不足,谅来不是这吕七先生的对手。师父临老收幼徒,对他一定甚是锺爱,如有失闪,岂不是伤了师父之心。这可与让崔希敏出阵不同,须知自己这个宝贝徒儿武功平平,鲁莽自大,让他多吃点苦头,受些挫折,于他日后艺业大有好处,于是低声道:“师弟,还是我来吧。”袁承志也放低了声音道:“大师哥,他们好手很多,这五个老头儿有一套很厉害的五行阵,待会还有恶斗。你是咱们主将,还是让小弟先来。”黄真见他执意要上,心想初生犊儿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兴头,便道:“那么师弟小心了。”

袁承志点点头,走上一步。向吕七先生道:“我也来踢一脚,好不好?”吕七先生与众人都感愕然,心想刚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头,怎地你还是不知死活。吕七先生见他比崔希敏还年轻,越发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吧,咱们话说明在先,你给我行大礼可不敢当。”一边说,一边又伸烟管点住了金条。袁承志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样,走上三步,提起右足,横扫过去。崔希敏看得着急,叫道:“小师叔,那不成,老家伙要点|­茓­!”

温氏五兄弟却知袁承志虽然年轻,可是武功奇高,眼见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辙,都感奇怪,难道他竟能闭住腿上|­茓­道,不怕人点?众人眼光都望着袁承志那条腿。黄真铜笔交在左手,准拟一见袁承志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师弟,再攻敌人。只见袁承志右腿横扫,将要踢到金条,吕七先生那支烟袋又是快如闪电般伸出,向他腿上点去,岂知他这一脚踢出却是虚招,对方手臂刚动,早已收回。吕七先生一点不中,烟袋乘势前送。袁承志右腿打了半个小圈。刚好避开烟袋,轻轻一挑,已将金条挑起,右足不停,继续横扫。吕七先生也即变招,烟管向他后心猛砸。袁承志弓身向右斜­射­,左手在挑起来的金条上一拍,那金条向右飞出,同时左足在吕七先生踏定的两块金条上扫去,金条登时飞起。吕七先生身子一晃,退步拿桩站定。袁承志双手各抓住一块金条,向内一合,啪的一声,将第三块金条夹住,笑道:“这些金条我可都要拿了,吕老前辈的话,总算数吧?”这几下手法迅捷之极,众人只觉一阵眼花缭乱,等到两人分开,袁承志三块金条已在手中,这一来,青青笑靥如花,黄真惊喜交集,安小慧和崔希敏拍手喝采,连石梁派的人也都不自禁的叫起好来。吕七先生老脸红得发紫,更不打话,左掌嗖的一声向袁承志劈来,掌刚发出,右足半转,后跟反踢,踹向对方胫骨。这是鹤形拳中的怪招,双掌便如仙鹤两翼扑击,双脚伸缩,忽长忽短,就如白鹤相斗一般。他将烟管缩在右手袖中,手掌翻飞,甚是灵动。

袁承志从没见过这路怪拳,一时不敢欺近,远远绕着他盘旋打转,越奔越快。吕七先生见他不敢接近,心想这小子身手虽然敏捷,功力却浅,登时起了轻视之心,哈哈一笑,从袖中掏出烟袋大吸一口,喷了口白烟。

袁承志转了几个圈子,已摸到他掌法的约略路子,见他吸烟轻敌,正合心意,忽然纵起,劈面一拳向他鼻梁打去。吕七先生一惊,举起烟管挡架。袁承志拳已变掌,在烟管上一搭,反手抓住。吕七先生用力后扯。袁承志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之际右胁露空,伸手戳去,正中他“天府|­茓­”。吕七先生右边身子一阵酸麻,烟管脱手。

袁承志一瞥之间,见青青笑吟吟的瞧着自己,心想索­性­再让她开开心,倒转烟袋,放到吕七先生胡子上。烟袋中的烟丝给他适才一口猛吸,烧得正旺,胡子登时烧焦,一阵青烟冒了上来。黄真叫道:“乖乖不得了!吕七先生拿胡子当烟丝抽。”袁承志张口在烟管上一吹,烟丝、烟灰、火星一齐飞出,粘得吕七先生满脸都是。黄真哈哈大笑,纵身过去,推捏几下,解开了吕七先生的|­茓­道,挟手夺过烟管,塞在他的手里。吕七先生愣在当地,见众人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只气得脸­色­发青,把烟管往地下一摔,转身奔了出去。荣彩叫道:“吕七先生!”拾起烟管,追上去拉他的袖子,被他猛力一甩,打了个踉跄。吕七先生脚不停步,早去得远了。崔希敏问道:“师父,老家伙打了败仗,怎地连烟管也不要了?”黄真一本正经的答道:“老家伙戒了烟啦!”崔希敏搔搔头皮,可就不明白打了败仗­干­么得戒烟。他不敢再问师父,向安小慧望去,只见她兀自为吕七先生狼狈败逃而格格娇笑。

第七回 破阵缘秘笈 藏珍有遗图

石梁派诸人见过袁承志的武功,还不怎样。龙游帮的党徒素来把吕七先生奉若天神,这时见一个年轻小伙子随手将他打得大败而走,都不禁耸然动容。

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却是黄真。他见袁承志在吕七胁下这一戳,确是华山派绝技“铁指诀”,然而他绕着对方游走、以及袖子兜接金条的身法,却与自己所习迥然不同,除了反手抓夺烟管这一招之外,余下这几下小巧变幻,又带着三分诡秘之气,决非华山派武功以浑厚­精­奇见长的家数,自不是师父晚年别创新招而传授了这小师弟,一时也想不明白,当下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刚才那位老爷子说过,只要动了三根金条,全部黄金奉还,兄弟在这里谢过。”双手一拱,对崔希敏道:“都捡起来吧。”

崔希敏俯身又要去拾金条。荣彩眼见黄澄澄的许多金条便要落入别人手中,心下大急,明知有袁承志这等高手在侧,凭自己功夫绝不能讨得了好去,可是江湖上的规矩“见者有份”,龙游帮为这批黄金损折人命,奔波多日,就算分不到一半,也得分上三成,多多少少也得捧几根金条回家,欺崔希敏武功平平,当即抢上前来,横过左臂在他双臂上一推。崔希敏退出数步,怒道:“怎么?你也要见过输赢是不是?”黄真眼看荣彩身法,知道徒儿不是他对手,喝道:“希敏,退下!”抢上来抱拳笑道:“恭喜发财!掌柜的宝号是甚么字号?大老板一向做甚么生意?想必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他是商贾出身,生­性­滑稽,临敌时必定说番不伦不类的生意经。荣彩怒道:“谁跟你开玩笑?在下姓荣名彩,忝任龙游帮的帮主。还没请教阁下的万儿。”黄真道:“贱姓黄,便是‘黄金万两’之黄,彩头甚好。草字单名一个真字,取其真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意思。一两银子的东西,小号决不敢要一两零一文,那真是老幼咸宜,童叟无欺。大老板有甚么生意,请你帮衬帮衬。”荣彩听他说个没完,越听越怒,眼见他形貌萎琐,也不放在心上,喝道:“拿家伙来。”龙游帮的兄弟,当即递过一杆大枪。荣彩接枪一送,一个斗大枪花,势挟劲风,迎面刺出。黄真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开,叫道:“啊哟,咱们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将算盘和铜笔往怀里一揣,俯身就去捡金条。温氏五兄弟见他身法,知是劲敌,荣彩绝非对手。温方义、温方悟两人同时扑上,叫道:“要拿金子,可没那么容易。”黄真见二人来势猛恶,向右斜身避开,左手“敬德挂鞭”,呼的一声,斜劈下来。温方义、方悟两人一出手走的就是五行阵路子,一招打出,两人早已退开。温方达、温方山兄弟抢了上来。温方山右手往上一挡,架开黄真一招,温方施左拳已向他后心击到。

黄真虽然说话诙谐,做事却是小心谨慎,加之武功高强,一生与人对敌,极少落于下风,这时陡然陷入五行阵之中,数招一过,温氏兄弟此去彼来,你挡我击,五个人就如数十人般源源而上,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是甚么阵法,怎地如此复杂迅捷,当下抱元守一,见招拆招,不敢再行进攻。荣彩见黄真陷入包围,只见勉力招架,无法还手,心头大喜,只道有便宜可捡,使开杨家枪法,一招“灵蛇博击”,疾往黄真后心刺去。小慧吃了一惊,大叫:“黄师伯留神。”黄真是穆人清的开山大弟子,武功深得华山派真传,温氏五兄弟若非练就这独门阵法,就是五人齐上,也不是他的敌手。区区荣彩,岂能奈何了他?耳听得背后铁枪风声,黄真反手一捞,已抓住枪头,这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与袁承志刚才抓住吕七烟管如出一辙,只是黄真以数十年的功力,更加迅捷厉害,顺手将荣彩拉了过来,同时左掌“单掌开碑”,拍开温方山打来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让去了温方义从后面踹上来的一脚。只听得“啊哟”一声,大枪飞起,荣彩跟着从六人头顶飞了出来,摔在地下。龙游帮的弟兄们忙抢上扶起。龙游帮副帮主、荣彩的大弟子、二弟子见帮主失手,当即一起抢入,不数招,三人接二连三的被黄真摔了出来。副帮主更是折断了右臂,身受重伤。这样一来,龙游帮无人再敢加入战团。黄真叫道:“大老板、二老板,见者有份,人人有份摔上一交,决不落空!”他力斗温氏五老,打到酣处,只见六条人影往来飞舞,有时黄真突出包围,但五人如影随形,立即裹上。黄真心里暗暗着急,大叫:“本小利大,黄老板一个人做五笔生意,可有点儿忙不过来啦!”温氏兄弟也不胜骇异,心想瞧不出这土老儿模样的家伙,居然门户守得如此严密。

黄真见敌手越打越急,五个人如穿花蝴蝶般乱转。有时一人作势欲踢,岂知突然往旁让开,他身后一人猛然发拳打到;有时一人双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后面退避,后心有脚刚好踢到,凑得再合拍也没有。眼见敌招变化无穷无尽,黄真竟是倏遇凶险,全仗武功­精­纯,这才避过,于是长啸一声,从怀中取出铜笔铁算盘,心想你们五个打我一个,已非公平交易,黄老板先使兵刃,算不得坏了童叟无欺的规矩。当下以攻为守,算盘旁敲侧击,铜笔横扫斜点,兵刃所指之处,尽是五老的要|­茓­。温方达唿哨一声,温正和温南扬等将五人兵刃抛了过来。五兄弟或挺双戟,或使单刀,或舞软鞭,或挥钢杖,长短齐上,刚柔并济,偶而还夹着几柄飞刀。这番恶斗,比之刚才拳脚交加,又多了几分凶险,黄老板这桩买卖,眼看是要大蚀而特蚀了。崔希敏见师父情势危急,明知自己不济,却也管不得了,虎吼一声,拔出单刀,直向五行阵中纵去。刚跨出两步,忽见眼前人影一晃,有人举掌向自己肩头按来。崔希敏横刀便砍。那人这一按快极,倏然间已搭上他肩头。崔希敏身子登如万斤之重,再也跨不出步去,大骇之下,只听得那人说道:“崔大哥,你不能去。”才看清那人原来是袁承志。刚才袁承志点倒吕七先生,他还不怎么佩服,心想不过是一时侥幸,可是此刻被他一掌轻轻搭在肩头,自己半边身体竟丝毫使不出劲,才知人家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那就当真奇了。袁承志放开了手,说道:“你师父还可抵挡一阵,别着急。”他见六人又斗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个难题,眉头微蹙,一时拿不定主意。安小慧走到他身前,说道:“承志大哥,你快去帮黄师伯啊。他们五个人打他一个,多不要脸。”袁承志不答,挥手叫她走开。小慧讨了个没趣,撅起了小嘴走开。青青看在眼里,芳心暗喜。只见六人越打越快,黄真每次用铁算盘去锁拿对方兵刃,五老总是迅速闪开,六人打得虽紧,却丝毫不闻金铁交并之声,大厅中但听得兵刃挥动和衣衫飞舞的呼呼风声。袁承志忽地跃起,走到小慧跟前,说道:“小慧妹妹,你别怪我无礼。刚才我在想一件事出了神,现下可想通啦。”小慧忽道:“这当口还道甚么歉啦,快去帮黄师伯呀。”袁承志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你这人真是的,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有甚么为难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么?”袁承志笑道:“我想的就是怎样破这阵法。你有没看出来,这五个老头儿的兵器,从来没跟师哥的铜笔铁算盘碰过一下?”小慧道:“我也觉得奇怪。”崔希敏这时对袁承志已颇有点佩服,问道:“小师叔,那却是甚么道理?”袁承志道:“这阵势圆转浑成,不露丝毫破绽,双方兵器一碰,稍有顿挫,就不免有空隙可寻。破阵之道,在于设法忧乱五人的脚步方位,只得引得五个老头儿中有一人走错脚步,或是慢得一慢,这阵就破了。”崔希敏摇头道:“他们是熟练了的,包管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

袁承志点头道:“他们练得当真熟极。”转头对小慧道:“你的发钗请借我一用。”小慧把Сhā在头发上的玉簪拔了下来递给他。这玉簪清澄晶莹,发出淡淡碧光,袁承志接了过来,突然高声叫道:“大师哥,戊土生乙木,踏乾宫,走坎位。”黄真一怔,尚未明白,温氏五老却已暗暗骇异:“怎么我们这五行阵的秘奥,给这小子瞧出来了?”袁承志又叫:“丙火克庚金,走霸宫,出离位!”

黄真缠斗良久,不论强攻巧诱,始终脱不出五老的包围,他早想到,这阵势既叫五行阵,必含五行生克变化之理,然五老穿梭般来去,攻势凌厉,只得奋力抵御,毫无丝毫余暇去推敲阵法,忽听袁承志叫喊,心想:“试一试也好。”立时走震宫,出离位,果然见到了一个空档。

他闪身正要穿出,急听袁承志大叫:“走乾位,走乾位!”但乾位上明明有温方山、温方施二人挡着,黄真知道机不可失,不及细想,猛向二人冲去,刚抢近身,两人已分开从两侧包抄,而填补空档的温方达和温方悟还没补上,黄真身手快极,铜笔右点,铁算盘左砸,已然直窜出来,站在袁承志身旁。温氏五老见他脱出了五行阵,这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禁骇然,五人同时退开,排成一行。温方达道:“你能逃出我们的五行阵,身手也自不凡。阁下是华山派的吗?与穆人清老前辈怎样称呼?”黄真武功­精­纯,不似袁承志的驳杂,五老只跟他拆得十余招,便早认出了他的门派。

黄真身脱重围,登时又是嬉皮笑脸,说道:“穆老前辈是我恩师。怎么,我这徒弟丢了他老人家的脸么?”温方达道:“‘神剑仙猿’及门弟子,自然高明。”黄真道:“不敢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咱们货比货比过了。姓黄的小老板没能打倒温家五位大老板,各位也没能抓住区区在下。算是公平交易,半斤八两。这批金子怎么办?”转头对荣彩道:“掌柜的,你的生意是蚀定啦,这批金子,没你老人家的份儿。”荣彩自知功夫与人家差得太远,可是眼睁睁的瞧着满地黄金,实在心疼,只得说几句门面话遮羞:“姓黄的你别张狂,总有一天数你落在我手里。”黄真笑道:“宝号有甚么生意,尽管作成小号,吃亏便宜无所谓,大家老宾东,价钱可以特别商量。”荣彩明知斗他不过,那姓袁的又跟他是师兄弟,吕先生尚且铩羽而去,何况自己?当下带了徒弟帮众,气愤愤的走了。临出门口,忍不住又向满地黄金望了一眼,心中突然大悔:“刚才他们六人恶斗之时,我怎地没偷偷在地上捡上一两条,谅来也不会给人发见。”

温方达也不去理会龙游帮人众的来去,对黄真道:“阁下这一身武功,也算是当世豪杰。这样吧,这批金子瞧在你老哥脸上,我们奉还一半。”他震于华山派的威名,不愿多结冤家,颇想善罢。黄真笑道:“这批金子倘使是兄弟自己的,虽然现今世界不太平,赚钱不大容易,不过朋友们当真要使,拿去也没有关系。须知胜败乃兵家常事,赚蚀乃商家常事。和气生财,生意不成仁义在。可是老兄你要明白,这是闯王的军饷呀。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儿负责运送,给老兄的手下捡了一半去,我怎么交代呀?”温方义道:“要全部交还,也不是不可以,但须得依我们两件事。”黄真道:“有价钱开出盘来,就好商量。你不妨漫天讨价,我可以着地还钱。请你开出价钱来,咱们慢慢来讨价还价。”温方义道:“这没有价钱好讲。第一,你须得拿礼物来换金子,礼物多少不论。这是我们的规矩,到了手的财物,决不能轻易退还。”黄真知道这句话不过是为了面子,看来对方已肯交还金子,既然如此,也不必多结冤家,当下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温爷吩咐,兄弟无有不遵。明儿一早,兄弟自去衢州城里,采办一份重礼送上,再预备筵席,邀请本地有面子的朋友作陪,向各位道谢。”温方义听他说话在理,哼了一声,道:“这也罢了。第二件事,这姓袁的小子可得给我们留下。”

黄真一愣,心想你们既肯归还金子,我也给了你们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节?有我在此,这个师弟岂容你们欺侮?他可不知袁承志和他们之间的牵涉甚多。他既得悉金蛇郎君与温仪之间的隐事,五老已是必欲杀之而后甘心,而尤其要紧的,是要着落在他身上,找到金蛇郎君那张宝藏地图。五老虽知他武功极强,但自信五行阵奥妙无穷,定可制他得住。黄真笑道:“我这师弟饭量很大。你们要留他,本是一件好事,只是一年半载吃下来,就怕各位亏蚀不起。”

温方达冷笑道:“这位老弟刚才指点你走出阵势,定是明白其中关诀。那就请他来试试如何?”

原来温氏五行阵共有五套阵法,适才对付黄真,只用了乙木阵法,还有甚多奇妙的招术变化未用。温方达心想适才你已左支右绌,虽然侥幸脱出包围,却未损得阵势分毫,你这师弟旁观者清,才瞧出了一些端倪,当真自身陷阵,也不免当局者迷了,是以他有恃无恐,向袁承志叫阵。黄真领略过这阵法的滋味,心想凭我数十年功力,尚且闯不出来,师弟虽然出言点拨了几下,但显是在旁静心细观,忽有所见,真要过手,五敌此去彼来,连绵不断,他如何对付得了?便道:“你们阵法很厉害,在下已领教过了。我这个小师弟还没有你们孙子的年纪大,老头子何必跟他为难?要是真的瞧着他不顺眼,你们随便哪一位出来教训教训他就是啦。”这话似乎示弱,其实却是挤兑五老,要他们单打独斗,想来以师弟点倒吕七先生的身手,一对一的动手,还不致输了。温方山冷笑道:“华山派名气不小,可是见了一个小小五行阵,立刻吓得藏头缩尾,从今而后,还是别在江湖上充字号了吧!”崔希敏大怒,从黄真身后抢出,叫道:“谁说我们华山派怕了你?”温方山笑道:“你也是华山派的吗!嘿嘿,厉害,厉害!那么你来吧。”崔希敏只道他说自己厉害,纵出去就要动手。袁承志一把拉住,低声道:“崔大哥,我先上,我不成的时候,你再来帮手。”崔希敏点头道:“好!你要我帮忙时,叫一声‘希敏’,我就上来,用不着甚么崔大哥、崔二哥的客气。”袁承志点点头。小慧在旁突然噗哧一笑。崔希敏双眼一瞪,问道:“你笑甚么?”小慧笑道:“没甚么,我自己觉得好笑。”

崔希敏还待再问,袁承志已迈步向前,手拈玉簪,说道:“石梁派五行阵如此厉害,晚辈确是生平从所未见。”温方义道:“你|­乳­臭未­干­,谅来也没见识过甚么东西,别说我们的五行阵了。”袁承志点头道:“正是,晚辈见识浅陋,老爷子们要把我留下,晚辈求之不得,正可乘此机会,向老爷子们讨教一下五行阵的秘奥。”崔希敏急道:“小师叔,他们哪是好心留你?你别上当。”小慧又是噗哧一笑。袁承志向崔希敏道:“他们老人家不会欺侮咱们年轻人,崔大哥放心好啦。”转头对五老道:“晚辈学艺未­精­,华山派的武功只是粗知皮毛,请老爷子们手下容情。”众人见他言语软弱,大有怯意,但神­色­间却是满不在乎,都不知他打得是甚么主意。黄真暗自着急,却又不便阻拦师弟,心中只说:“唉,这笔生意做不过。”

温氏五老试过他的功力,不敢轻忽,五人一打手势,温方义、温方山向右跨步,温方施、温方悟向左转身,阵势布开,顷刻间已将他围在垓心。

袁承志似乎茫然不觉,抱拳问道:“咱们这就练吗?”温方达冷冷的道:“你亮兵器吧!”

袁承志平伸右掌,将玉簪托在掌中,说道:“各位是长辈,晚辈哪敢无礼动刀动枪?便用这玉簪向老爷子们领教几招!”此言一出,众人又各一惊,都觉得这人实在狂妄大胆,这玉簪只怕一只甲虫也未必刺得死,一碰便断。怎能经得起五老手中钢杖、刀剑等物砸撞?如此胡闹,岂不是自速其死?青青心中忧急,只是暗叫:‘那怎……怎生是好?”

黄真知道这时已难于劝阻,心想这小师弟定是给师父宠惯了,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只得紧紧抓住铜笔铁算盘,一待他遇险,立即窜入相救,低声嘱咐崔希敏和小慧:“敌人太强,咱们寡不敌众,非蚀本不可。待会我喝令你们走,你二人立即上屋向外冲出。我和袁师弟断后,不论如何凶险,你们千万不可回头帮手。”崔希敏和小慧答应了。黄真思忖自己和袁承志要设法脱身,总还不是难事,只要崔安两人不成为累赘,那就好办得多。今日落荒而逃,暂忍一时之辱,他日约齐华山派五位高手,同时攻打五行阵,定可破了。那时才教这五个老头儿知道华山派是否浪得虚名。他心中预计的五人,除自己外,是二师弟归辛树夫­妇­、自己的大弟子“八面威风”冯难敌,再加上师父穆人清亲自主持,只须将温氏五老分别缠住,令五人各自为敌,不能分进合击,五行阵立即破去,论到单打独斗,温氏五老可不是自己对手。黄真面子上嬉皮笑脸,内里却是深谋远虑,未思胜,先虑败,定下了眼前脱身之策,又筹划好了日后取胜之道。他破五行阵的人选中,还不把袁承志计算在内,料想小师弟功力尚浅,远不及自己的得意门徒冯难敌。

只听得袁承志道:“老爷子们既然诚心赐教,怎么又留一手,使晚辈学不到全套?”

温方达一怔道:“甚么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各位除了五行阵外,还有一个辅佐的八卦阵,何不一起摆了出来,让晚辈开开眼界?”温方义喝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教你死而无怨。”转头对温南扬道:“你们来吧!”

温南扬手一挥,带同十五人一齐纵出。温南扬一声吆喝,十六人便发足绕着五老奔跑,左旋右转,穿梭来去。这十六人有的是温家子侄,有的是五老的外姓徒弟。都是石梁派二代的好手,特地挑选出来练熟了这八卦阵的。黄真见了这般情势,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禁骇然,心道:“袁师弟实在少不更事,给自己多添难题。单和五老相斗,当真遇险之时,我还可冲入相救,现下外围又有十六人挡住,所有空隙全被填得密密实实,只怕雀鸟也飞不进去了。自己明明本钱短缺,怎地生意却越做越大?头寸转不过来,岂不糟糕?”袁承志右手大拇指与中指拈了玉簪,左手轻扬,右足缩起,以左足为轴,身子突然转了四五个圈子。他身形一动,温氏五老立即推动阵势,凝目注视他的动静。但袁承志只是如一个陀螺般在原地滴溜溜的旋转,并不移步出手。原来金蛇郎君当日与五老交手,中毒被擒,得人相救脱险之后,躲在华山绝顶反复思量昔日恶斗的情境,自忖其时纵使不服“醉仙蜜”,筋骨完好,内力无滞,终究也攻不破五行阵,只不过多支撑得一时三刻而已。

他将五老的身法招术逐一推究,终于发见这阵法的关窍,在于敌人入围之后,不论如何硬闯巧闪,五老必能以厉害招术反击,一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绵绵而上,不到敌人或死或擒,永无休止。五老招数互为守御,步法相补空隙。临敌之际,五人犹似一人。金蛇郎君于五老当日所使的招术,心中记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觉这阵势实是不可摧破,穷年累月的苦思焦虑,各种各样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但推究到终极,总觉难以收效。他自然也曾想到暗杀下毒,只须害死五老中的一人,五行阵便不成其为五行阵了。但他心高气傲,自不屑行此无赖下策。何况他筋脉已断,武功全失,纵使想出破阵之法,此阵也不能毁于自己亲手。既说是破阵,就须堂堂正正,以真实本领将其攻破。一日早晨,他在山间闲步,忽见一条小青蛇在草丛游走,听得人声,立即蜷盘成圈,昂起了头,略不动弹。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这外号,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凶险,却也因他爱养毒蛇,挤取毒液来调制暗器药箭。当年温氏兄弟中温方禄的妻子中他药箭立时毙命,箭头上所喂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昂首,便是等敌人先行动手进攻,然后趁虚而入,从敌人破绽中反击,敌人若是不动,蛇类极少先攻。蛇身蜷盘成团,系隐藏己身所有弱处,昂首蓄势,系以己身最强的毒牙伺机出击。如果贸然窜出噬敌,蛇身极长,弱点甚多,不免为敌所乘。此乃蛇类自保的天­性­。这些行动,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见过几百次了,从来不以为意,但此刻他正潜心思索攻破五行阵的诀窍,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喜得大叫大跳,破五行阵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后发制人”四字。

武学中本来讲究的是制敌机先,这“后发制人”却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余手段迎刃而解,不到一个月功夫,已将摧破五行阵的方法全部想定,详详细细的写入了《金蛇秘笈》。他明知这秘笈未必能有人发现,即使有人见到,说不定也在千百年后,那时温氏五老尸骨早已化为尘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气不出,又想那五行阵总要流传下来,要是始终无人能破,岂非让石梁派称霸于天下?他将殚心竭虑所想出来的破法写在秘笈之中,因在他内心,破阵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阵便算已经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阵,自然再好不过,可是那毕竟渺茫之极,他从来没有想要收一个徒弟来为己完成心愿。袁承志当下持定“后发制人”的方略,转了几个圈子,已将五行阵与八卦阵全部带动。

八卦阵法虽为五老后创,《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与五行阵全无二致。袁承志只看十六人转得几个圈子,已是了然于胸,心想:“敌人若是破不了五行阵,何必再加一个八卦阵?若是破了五行阵,八卦阵徒然自碍手脚。温氏五老的天资见识,和金蛇郎君果然差得甚远。看来这五行阵也是上代传下来的,谅五老自己也创不出来。他们自行增添一个阵势,反成累赘。金蛇郎君当年若知温氏五老日后有此画蛇添足之举,许多苦心的筹谋反可省去了。”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后乘势扑上,却见他身子越转越慢,殊无进攻之意,最后竟坐下地来,双手放在膝上,脸露微笑。五老固是心下骇然,旁观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大敌当前,怎么如此顽皮。岂知这是袁承志慢军之计,一来是诱敌来攻,二来要使五老心烦意乱,不能沉着。

温方义见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双掌一错,便要击他后心。温方悟忙道:“二哥,莫乱了阵法!”温方义这才忍住。五老脚下加速,继续变阵,只待他出手,立即拥上。须知不论大军交锋,还是两人互傅,进攻者集中全力攻击对方,己方必有大量弱点不加防御,只须攻势凌厉,敌人忙于自守,无暇反击,己方的弱点便不守而守。五行阵以一人来引致对方进攻,自显弱点,其余四人便针对敌人身上的弱点进袭,所谓相生相克,便是这个道理。现下袁承志全不动弹,那便是周身无一不备,五老一时倒是无法可施。

又过一会,袁承志忽然打个呵欠,躺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枕头,显得十分优闲舒适。外面八卦阵的十六名弟子游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额角见汗,微微气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袁承志心想:“亏你们这批老家伙受得了这口气。”忽地一个翻身,背脊向上,把脸埋在手里,呼呼打起鼾来。自来武林中打斗,千古以来,从未有过这项姿势,后心向上而卧,岂非任人宰割?崔希敏、小慧、青青、温仪等人又是好笑,又是代他担心。黄真先见他坐下卧倒,已悟出了他对敌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聪明大胆,这时见他肆无忌惮的翻身而卧,暗叫不妙,觉得此举未免过份,五老若向他背后突袭,却又如何闪避?招徕生意,可不能用苦­肉­计。

温方达眼见良机,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挥,往下一按,温方施四柄飞刀快如闪电,已向袁承志背心Сhā去。这下发难又快又准,旁观众人惊叫声中,白光闪处,四把明晃晃的飞刀一齐斩在袁承志背上。温仪、青青、和小慧都是神摇心悸,转头掩面。石梁派众人欢声雷动。八卦阵的十六弟子也有七八人停了脚步。

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背上四把飞刀立时震落。他身动如箭,斜­射­而出,啪的一掌,正打在温南扬后心。温南扬一口鲜血尚未喷出。已被袁承志提起掷进五行阵中。众人还没看清楚他如何窜出五行阵来,只见阵外十六名弟子犹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纷纷向五行阵中心投去。袁承志这里一拳,那边一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众弟子不是给他制住要害,抓起掷了进去,就是被他用掌力挥进阵内。温正等人功力较深,运拳抵抗,也是三招两式,立被打倒。这么一来,五行八卦阵登时大乱。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的尽是自己人。众人万料不到袁承志身穿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飞刀不能相伤,反而被他乘机进袭,举手之间就把八卦阵攻破。温氏五老连声怪叫,手忙脚乱的接住飞进阵来的众弟子。袁承志哪里还容得他们缓手重行布阵,抢上两步,左手三指直戳温方施的|­茓­道。温方施见飞刀伤他不得,本已大骇,见他攻来,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袁承志不避不让,手指直向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玑|­茓­”点到,飞刀从他胸前震落,三指却已伸到温方施|­茓­道上。温方山钢杖“泼风盘打”,势挟劲风,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笑道:“拐杖上了屋顶,又捡回来了。”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顺手一拉,将一名石梁派弟子拖过来向他杖头挡去。温方山大骇,这一杖虽没盼能打中敌人,但估计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以兵器挡架之外,更无别法,然而他使的却是一枚脆细的玉簪,只要钢杖轻轻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为粉碎。哪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挡,这一杖上去,岂不将他打得筋断骨折?总算他武功高强,应变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头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钢杖余势极大,准头偏过,猛向温方达砸去。他知大哥尽可挡得住这一杖,果然温方达双戟一立,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来。袁承志却已乘机向温方悟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双目刺去。温方悟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户,但袁承志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长,所谓“鞭长莫及”,此时却另有含义了,霎时之间,被玉簪连攻了六七招。温方悟见玉簪闪闪晃动,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吓得魂飞天外,此时方知玉簪的厉害,最后一次实在躲不过了,丢开皮鞭,双手蒙住眼睛,倒地接连打了几个滚,这才避开,但后心已中了重重一脚,痛彻心肺。他当年以一条皮鞭在温州擂台上连败十二条好汉,威风远震,数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在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败得如此狼狈,站起身来固是羞愤难当,旁观众人也皆骇然。黄真见小师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从所未见,惊喜之余,心想就是师父也不会这些功夫,“他这家宝号货­色­繁多,五花八门,看来不是我华山派一家进的货。他生意的路子可广得很啊。”崔希敏狂叫喝采。小慧抿着嘴儿微笑。温仪与青青心中窃喜。袁承志摧破坚阵,­精­神陡长,此时胜券在握,着着进逼,左手使的是华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得却是《金蛇秘笈》中的金蛇锥法。这身法便是神剑仙猿穆人清亲临,金蛇郎君夏雪宜复生,也只识得一半,温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温方悟后,转向温方义攻击,也是连施险招,逼得他手忙脚乱。温方达见情势紧急,唿哨一声,突然发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温方山也手脚齐施,把阵中弟子或掷或踢,一一清除。练武厅中人数一少,五行阵又推动起来。但袁承志逼住了温方义毫不放松,使五人无法连环邀击。酣斗中温方义左肩中掌,温方山钢杖一招“李广­射­石”,笔直向袁承志后心捣去,同时温方达双戟向左攻到,温方义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为。这时八卦阵已破,五行阵也已打乱,但五老仍是按照阵法,并力抵御。温仪瞧着袁承志在五老包围中进退趋避,身形潇洒,正是当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阵中的模样,又看一会,只见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飘飘,正在阵中酣战,不由得心神激荡,站起身来,叫道:“夏郎,夏郎,你……你终于来了。”迈步便向厅心走去。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妈,你别去。”温仪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阵中少年身形仿佛,面目却非,登时身子一晃,倒在青青的怀中。便在此时,袁承志忽地跃起,右手将玉簪往头上一Сhā,左手已挽住了厅顶的横梁,翻身而上。

五老斗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一怔之际,便觉头顶风生,数十件暗器从空中撒将下来,知道不妙,待要闪避,温方山与温方施已被钱镖分别打中|­茓­道,跌倒在地。

温方达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铜钱撒了下来。温方达双戟“密云欲雨”,在头顶一阵盘旋,只听叮叮之声不绝,砸飞了十多粒铜钱。当下舞动双戟,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忽然间手上一震,双戟已被甚么东西缠住,舞不开来。他吃了一惊。用力回夺,哪知就这么上夺,双戟突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思,于旁观众人惊呼声中向旁跃开三步,伸掌护身,只见袁承志已自空跃下,站在厅侧,手持双戟,温方施的皮鞭兀自缠在戟头。袁承志喝道:“瞧着!”两戟脱手飞出,激­射­而前,分别钉入厅上的两根粗柱,戟刃直透柱身。两根柱子一阵晃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纷纷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坍。当年穆人清初授袁承志剑术时,曾飞剑掷出,没入树­干­,木桑道人誉为天下无双之剑法,袁承志今日显这一手,便是从那一招变来。黄真见他以本门手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袁师弟,好一招‘飞天神龙’呀!”袁承志回头一笑,说道:“不敢忘了师父的教导,还请大师哥指教。”温方达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下。袁承志缓步走到黄真身边,拔下头上玉簪,还给了小慧。温方达见本派这座天下无敌的五行八卦阵,竟被这小子在片刻之间,如摧枯拉朽般一番扫荡,登时闹了个全军覆没,一阵心酸,竟想在柱子上一头碰死。但转念一想:“我已垂暮之年,这仇多半难报。但只要留得一口气在,总不能善罢­干­休!”双手一摆,对黄真道:“金子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崔希敏不待他再说第二句话,当即将地下金条尽行捡入皮袋之中,石梁派空有数十人站在一旁,却眼睁睁的不敢阻拦。袁承志适才这一仗,已打得他们心惊胆战,斗志全失。温方达走到二弟方义身边,但见他眼珠乱转,身子不能动弹,知是给袁承志以钱镖打中要|­茓­,当即给他在“云台|­茓­”推宫过血,但揉捏良久,温方义始终瘫痪不动。又去察看另外三个兄弟,一眼就知各人被点中了|­茓­道,然而依照所学的解|­茓­法潜运内力施治,却全无功效,心知袁承志的点|­茓­法另有怪异之处,可是惨败之余,以自己身分,实不愿低声下气的相求,转头瞧着青青,嘴­唇­一努。

青青知他要自己向袁承志求恳,故作不解,问道:“大爷爷,你叫我吗?”温方义暗骂:“你这刁钻丫头,这时来跟我为难,等此事过了,再瞧我来整治你们娘儿俩。”低声道:“你要他给四位爷爷解开|­茓­道。”

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声道:“我大爷爷说,请你给我四位爷爷解开|­茓­道。这是我大爷爷求你的,可不是我求你啊!”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黄真忽然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袁师弟,你实在一点也不懂生意经。奇货可居,怎不起价?你开出盘去。不怕价钱怎么俏,人家总是要吃的。”袁承志知道大师兄对石梁派很有恶感,这时要乘机报复。他想师父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青青又已出言相求,金子既已取回,虽不愿再留难温氏五老,但大师兄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便道:“请大师哥吩咐。”

黄真道:“温家在这里残害乡民,仗势横行,衢州四乡怨声载道,我这两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我说师弟哪,你给人治病,那是要落本钱的,总得收点儿诊费才不蚀本,这笔钱咱们自己倒也不用要了,若是去救济给他温家害苦了的庄稼人,这桩生意做得过吧?”

袁承志想起初来石梁之时,见到许多乡民在温家大屋前诉怨说理,给温正打得落花流水,又想起石梁镇上无一人不对温家大屋恨之入骨,侠义之心顿起,道:“不错,这里的庄稼汉真是给他们害苦啦。大师哥你说怎么办?”黄真在算盘上滴滴笃笃的拨上拨下,摇头晃脑的念着珠算口诀,甚么“六上一去五进一”、“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说个不停,也不知算甚么帐。

崔希敏和小慧见惯黄真如此装模作样。袁承志对大师兄很是恭敬,见他算帐算得希奇古怪,却不敢嬉笑。石梁派众人满腔气愤,哪里还笑得出?只有青青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黄真摇头晃脑的道:“袁师弟,你的诊费都给你算出来啦!救一条命是四百石白米。”袁承志道:“四百石?”黄真道:“不错,四百石上等白米,不许搀一粒沙子秕谷,斤两升斗,可不能有一点儿捣鬼。”也不问温方达是否答允,已说起白米的细节来。袁承志道:“这里四位老爷子,那么一共是一千六百石了?”黄真大拇指一竖,赞道:“师弟,你的心算真行,不用算盘,就算出一个人四百石,四个人就是一千六百石。”崔希敏想:“那有甚么希奇?我不用算盘也算得出。”黄真对温方达道:“明儿一早,你备齐一千六百石白米,分给四乡贫民,每人一斗。你发满了一千六百石,我师弟就给你救治这四位令弟。”

温方达忍气道:“一时三刻之间,我哪里来这许多白米?我家里搬空了米仓,只怕也不过七八十石罢了。”黄真道:“诊金定价划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过看在老朋友份上,分期发米,倒也不妨通融。你发满四百石,就给你救一个人。等你发满八百石,再给你救第二个。要是你手头不便,那么隔这么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之后再发米,我师弟随请随到,就算是在辽东、云南,也会赶来救人,决不会有一点儿拖延推搪。”温方达心想:“四个兄弟给点中了|­茓­道,最多过得十二个时辰,|­茓­道自解,只不过损耗些内力而已,不必受他如此敲诈勒索。”黄真已猜中了他心思,说道:“其实呢,你我都是行家,知道过得几个时辰,|­茓­道自解,这一千六百石白米,大可省之。只不过我们华山派的点|­茓­功夫有点儿霸道,若不以本门功夫解救,给点了|­茓­道之人日后未免手脚不大灵便,至于头昏眼花,大便不通,小便闭塞,也是在所难免,内力大损,更是不在话下。好在四位年纪还轻,再练他五六十年,也就恢复原状了。”温方达知道此言非虚,咬了咬牙,说道:“好吧,明天我发米就是。”黄真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真是爽快不过,一点也不讨价还价。下次再有生意,要请你时时光顾。”温方达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发,拂抽入内。

袁承志向温仪和青青施了一礼,说道:“明天见。”他知石梁派现下有求于己,决不敢对她们母女为难。师兄弟等四人提了黄金,兴高采烈的回到借宿的农民家里。

这时天才微明。小慧下厨弄了些面条,四人吃了,谈起这场大胜,无不眉飞­色­舞。

黄真举起面碗,说道:“袁师弟,当时我听师父说收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徒弟,曾对你二师哥归辛树夫­妇­讲笑,说咱们自己的弟子有些年纪都已三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添上了一位小师叔,只怕大伙儿有点尴尬吧。哪知师弟你功夫竟这么俊,别说我大师哥跟你差得远,你二师哥外号神拳无敌,大江南北少有敌手,但我瞧来,只怕也未必胜得过你。咱们华山派将来发扬光大,都应在师弟你身上了。这里无酒,我敬你一碗面汤。”说罢举起碗来,将面汤一饮而尽。袁承志忙站起身来,端汤喝了一口,说道:“小弟今日侥幸取胜,大师哥的称赞实在愧不敢当。”

黄真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武林中就极为难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几筷,转头对崔希敏道:“你只要学到袁师叔功夫的一成,就够你受用一世了。”

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极,听师父这么说,突然跪倒,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承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我大师哥的功夫,比我­精­纯十倍。”黄真笑道:“我功夫不及你,可是要教这家伙,却也绰绰有余,只是我实在没有耐心。师弟若肯成全这小子,做师哥的感激不尽。”原来黄真因却不过崔秋山的情面,收了崔希敏为徒。但这弟子资质鲁钝,闻十而不能知一,与黄真机变灵动的­性­格极不相投。黄真纵是在授艺之时,也是不断的Сhā科打诨,胡说八道。弟子越蠢,他讥刺越多。崔希敏怎能分辨师父的言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黄真明明说的是讽刺反话,他还道是称赞自己。如此学艺,自然难有成就。后来袁承志感念他叔叔崔秋山舍命相救之德,又见他是小慧的爱侣,果然详加指点。崔希敏虽因天资所限,不能领会到多少,但比之过去,却已大有进益了。次日一早,黄真和袁承志刚起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名壮汉,拿了温方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方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城是浙东大城,甚是富饶,但骤然要采购一千六百石米,却也不大容易,米价陡起,使温家又多花了几百两银子。温方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然转了­性­。黄真见温方达认真发米,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说道:“温老爷子,你发米济贫,乃是为子孙积德。有个新编的好歌,在下唱给你听听。”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班?

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

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生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他嗓子虽然不佳,但歌词感人,闻者尽皆动容。袁承志道:“师哥,你这首歌儿作得很好啊。”黄真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才学?这是闯王手下大将李岩李公子作的歌儿。”袁承志点头道:“原来又是李公子的大作。他念念不忘黎民疾苦,那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袁承志也不待一千六百石白米发完,便给温氏四老解开|­茓­道,推宫过血。四老委顿了半夜,均已有气无力,脸­色­气得铁青。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抱歉。”黄真笑道:“你们送了一千六百石米,不免有点­肉­痛,但石梁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少。这桩生意你们其实是大有赚头,不可不知。”五老一言不发,掉头入内。

黄真见发米已毕,贫民散去,说道:“咱们走吧!”袁承志心想须得与青青告别,又想她母女和温家已经破脸,只怕此处已不能居,正待和师哥商议,忽见青青抱着母亲,哭叫:“承志大哥!”快步奔了出来。

袁承志一惊,忙问:“怎么?”猛听得飕飕风声,知道不妙,忙急跃而前,伸手一抄,抓住了四柄­射­向青青背心的飞刀。只见人影闪动,温方施避入了门后,跟着砰的一声,大门合上,将六人关在门外。

青青哭道:“四爷爷下毒手杀……杀了我妈。”转过手中母亲的身子,只见温仪背心上Сhā了一柄飞刀,直没至柄。袁承志惊怒交集,伸手要去拔刀。黄真把他手一挡,道:“拔不得,一拔立时就死!”眼见温仪伤重难救,便点了她两处|­茓­道,使她稍减痛楚。温仪脸露微笑,低声道:“青儿,别难受。我……我去……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没人再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温仪对袁承志道:“有一件事,你可不能瞒我。”袁承志道:“伯母要知道甚么事?晚辈决不隐瞒。”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提到我?”袁承志道:“夏前辈留下了些武功图谱。昨天我破五行阵,就是用他遗法,总算替他报了大仇,出了怨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不答,只缓缓摇了摇头。温仪好生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莲子羹才没力气,这碗……这碗莲子羹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白,决不会怪伯母的。”温仪道:“他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今就算明白,可是也已迟了。”青青泣道:“妈,爹爹早知道的。你也喝了莲子羹,要陪爹爹一起死。他当时就明白了。”温仪道:“他……他当真明白吗?为甚么一直不来接我?连……连遗书也不给我一封?”

袁承志见她临死尚为这事耿耿于怀,一时之间,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但见她目光散乱,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温仪双目本已合拢,这时又慢慢睁开,一见图上字迹,突然­精­神大振,叫道:“这是他的字,我认得的。”低声念着那几行字道:“得定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又见到那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她满脸笑容,伸手拉住袁承志的衣袖,道:“他没怪我,他心里仍然记着我,想着我……而今我是要去了,要去见他了……”说着慢慢闭上了眼。袁承志见此情景,不禁垂泪。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说道:“袁相公,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做得到的,无不应命。”温仪道:“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袁承志道:“第二件是甚么?伯母请说。”温仪道:“我……我世上亲人,只有……只有这个女儿,你……你们……你们……”手指着青青,忽然一口气接不上,双眼一闭,垂头不动,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袁承志轻拍她肩头。黄真、安小慧、和崔希敏三人眼见袁承志对她极是关切,又见她母亲惨遭杀害,均感恻然,只是于此中内情一无所悉,不知说甚么话来安慰才好。青青忽地放下母亲尸身,拔剑而起,奔到大门之前,举剑乱剁大门,哭叫:“你们害死我爹爹,又害死我妈妈,我……我要杀光了你温家全家。”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

袁承志也跃上墙头,轻轻握住她左臂,低声道:“青弟,他们果然狠毒。不过,终究是你的外公。”

青青一阵气苦,身子一晃,摔了下来。袁承志忙伸臂挽住她腰,却见她已昏晕过去,大惊之下,连叫:“青弟,青弟!”黄真道:“不要紧,只是伤心过度。”取出一块艾绒,用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熏得片刻,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瞧着母亲尸身,一言不发。

袁承志问道:“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袁承志垂泪道:“你跟我们去吧,这里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尸身,五人一齐离了温家大屋。袁承志走出数十步,回头一望,但见屋前广场上满地白米,都是适才发米时掉下来的,数十头麻雀跳跃啄食。此时红日当空,浓荫匝地,温家大屋却紧闭了大门,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屋内便如空无一人。

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五十两银子,拿去给咱们借宿的农家,叫他们连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着眼问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然会迁怒于别人,定会去向那家农家为难。你想那几个庄稼人,能破得了五行阵吗?”崔希敏点头道:“那可破不了!”飞奔着去了。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镇,行了十多里,见路边有座破庙。黄真道:“进去歇歇吧。庙破菩萨烂,旁人不会疑心咱们顺手牵羊、偷­鸡­摸狗。”崔希敏道:“那当然!”走进庙中,在殿上坐了。黄真道:“这位太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里找灵柩入殓,她是因刀伤致死,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总是麻烦。”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体葬在甚么地方?”青青说不上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感诧异。袁承志又道:“她父亲便是金蛇郎君夏前辈。”黄真年纪与夏雪宜相仿,但夏雪宜少年成名,黄真初出道时,金蛇郎君的威名早已震动武林,一听之下,登时肃然动容,微一沉吟,说道:“我有个主意,姑娘莫怪。”青青道:“老伯请说。”黄真指着袁承志道:“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直瞪眼,心想:“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黄大哥的话,小妹自当遵依。”崔希敏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这小妞居然老实不客气的叫起黄大哥来。”黄真怎想得到这浑小子肚里在转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此处到华山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华山山峰险峻之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运灵柩上去是决计不成的。”黄真道:“另外有个法子,是将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吉|­茓­,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

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将骨灰送上峰去安葬。”说到这件事,他可一本正经,再不胡言乱语了。青青虽然下愿,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体烧化了。青青自幼在温家颇遭白眼,虽然温正等几个表兄见她美貌,讨好于她,却也全是心存歹念,只有母亲一人才真心爱她,这时见至爱之人在火光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捡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黄真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江南浙赣一带联络,以待中原大举之时,南方也竖义旗响应,人多事繁,在在需钱。袁师弟夺还黄金,功劳真是不小。”

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到来,可坏了闯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头上素不让人,说道:“此后如不是黄大哥亲自护送,多半路上还要出乱子。”崔希敏急道:“甚……甚么?你又要来抢吗?”黄真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言,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如没甚么事,大家同去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想念师父,想到南京去拜见他老人家,还想见见崔叔叔。大师哥以为怎样?”黄真点头道:“师父身边正感人手不足,他老人家也想念你得很。师弟,你这一次在石梁开张大发,赚了个满堂红。今后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盼你诸事顺遂,大吉大利,生意兴隆,一本万利。”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们就此别过。夏姑娘,你以后顺手发财,可得认明人家招牌字号呀。”站起来一拱手,转头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

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多多保重。”袁承志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很记挂她。”小慧道:“妈知道你长得这样高了,一定很喜欢。我去啦!”行礼告别,追上黄真和崔希敏,向西而去。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边转弯,不见背影,这才停手。

第八回易寒强敌胆 难解女儿心

青青哼了一声,道:“­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袁承志一怔,不知他这话是甚么意思。青青怒道:“这般恋恋不舍,又怎不跟她一起去?”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说道:“我小时候遇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玩的。”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打得火星直进,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又道:“你要破五行阵,­干­么不用旁的兵刃,定要用她头上的玉簪?难道我就没簪子吗?”说着拔下自己头上玉簪,折成两段,摔在地下,踹了几脚。袁承志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只好不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了?”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母亲,又垂下泪来。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脾气啦。咱们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听到“以后怎样”四字,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甚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飘泊罢啦。”袁承志心中盘算,如何安置这位大姑娘,确是一件难事。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着母亲骨灰的瓦耀,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去哪里?”青青道:“你理我呢?”径向北行。袁承志无奈,只得紧跟在后面。一路上青青始终不跟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总是不答。

到了金华,两人入客店投宿。青青上街买了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卒离家,身边没带甚么钱,乘她外出时在她衣囊中放了两锭银子。青青回来后,撅起了嘴,将银子送回他房中。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盗了五百多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便轰传起来。

袁承志料知是她­干­的事,不禁暗皱眉头,真不懂得她为甚么莫名其妙的忽然大发脾气?如何对付实是一窍不通。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一个少女孤身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这日两人离了金华,向义乌行去。青青沉着脸在前,袁承志跟在后面。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已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没带。她展开轻功向前急奔,附近却没人家,也无庙宇凉亭。袁承志脚下加快,抢到她前面,递伞给她。青青伸手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这时候还在生哥哥的气?”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也容易,只消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她母亲。如你答允了,我马上向你赔不是。”说着嫣然一笑。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面,那成甚么话?这件事可不能轻易答允,不由得颇为踌躇。

青青俏脸一板,怒道:“我原知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来,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充耳不闻,转了几个弯,见路中有座凉亭,便直窜进去。袁承志奔进凉亭,见她已然全身湿透。其时天气正热,衣衫单薄,雨水浸湿后甚是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出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当下也不分辩,解下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有伞遮雨,衣衫未湿。寻思:“到底她要甚么?心里在想甚么?我可一点也不懂。小慧妹妹又没得罪她,为甚么要我今后不可和她再见?难道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讨金子,因而害死她妈妈?这可也不能怪小慧啊。”他将吕七先生、温氏五老这些强敌杀得大败亏输,心惊胆寒,也不算是何等难事,可是青青这位大姑娘忽喜忽嗔,忽哭忽笑,实令他搔头摸腮,越想越是胡涂。青青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休。她偷眼向袁承志一望,见他也正望着自己,忙转过眼光,继续大哭。袁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正自僵持不决,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夫扶着一个老­妇­走进亭来。老­妇­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夫是他儿子,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不哭了。袁承志心念一动:“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对农家呣子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停,正要上道,袁承志忽然“哎唷,哎唷”的叫了起来。

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袁承志运起混元功,额上登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怎么了?肚子痛么?”袁承志心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住了手上|­茓­道。青青一摸他手,只觉一阵冰冷,更是慌了手脚,忙道:“你怎么了?怎么了?”袁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袁承志呻吟道:“青弟,我……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么好端端的生起病来?”袁承志有气无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立刻会心痛肚痛,哎唷,哎唷,痛死啦!昨天跟你的五位爷爷相斗,又使力厉害了,我……我……”青青惊惶之下,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袁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袁承志心想:“我若不继续装假,不免给她当作了轻薄之人。”此时骑虎难下,只得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越装越象,肚里却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你不能死,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我是故意气你的,我心里……心里很是喜欢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头一惊:“原来她是爱着我。”他生平第一次领略少女的温柔,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语。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袁承志只觉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依着自己,不禁一阵神魂颠倒。青青又道:“我生气是假的,你别当真。”袁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青青一呆,忽地跳起,劈脸重重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大响,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袁承志愕然不解:“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忽然之间又翻脸打人?”他不解青青的心事,只得跟在后面。青青一番惊惶,一番喜慰,早将对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抛在一旁,见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终于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难当。两人都是心中有愧,一路上再不说话,有时目光相触,均是脸上一红,立即同时转头回避。心中却均是甜甜的,这数十里路,便如是飘飘荡荡的在云端行走一般。这天傍晚到了义乌,青青找到一家客店投宿。袁承志跟着进店。青青横他一眼,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袁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道:“你要是气不过,就打还我一记吧。”

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于自己吐露真情之后,仍是温文守礼,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尴尬狼狈,可是忍不住又想:“我说了喜欢他,他却又怎地不跟我说?”这一晚翻来覆去,又怎睡得安稳?次日起身上道,青青问起他如何见到她爹爹的遗骨。袁承志于是详细说了猩猩怎样发现洞|­茓­,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到铁盒,怎样发现图谱等情,又讲到张春九和那秃头夜中前来偷袭、反而遭殃的事。

青青只听得毛骨悚然,说道:“张春九是我四爷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秃头是二爷爷的徒弟。我五个爷爷每年正月十六,总是派了几批子侄徒弟出去寻找甚么。到底寻甚么人,还是找甚么东西,大家鬼鬼祟祟的,可从来不跟我说。不过每个人回来,全都垂头丧气的,定是甚么也找不到。现下想来,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过了一会,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言下赞叹不已,又道:“要是爹爹活着,见到你把温家那些坏人打得这般狼狈,定是高兴得很……喂,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定会告诉爹爹……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承志取出那幅图来,递给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该当归你。”青青瞧着父亲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见过你师父后,咱们就去把宝贝起出来。”袁承志奇道:“甚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妈妈又说这是皇宫内库中的物事,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珠宝。”袁承志沉吟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办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的,只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按图寻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袁承志神­色­不悦,说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金银珠宝,又有甚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么贪财才好。”只说得青青撅起了小嘴,赌气不吃晚饭。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甚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啊?”袁承志道:“闯王哪里小家气了?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得很,当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三百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这一言提醒,只喜得袁承志抓住了她手,道:“青弟,我真胡涂啦,多亏你说。”青青把手一甩。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人家就是啦。”袁承志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命。”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见图中心处有个红圈,圈旁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偏房底下。”青青道:“咱们到南京后,只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法子。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功臣,府第定然极大,易找得很。”

袁承志摇摇头道:“大将军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严,就算混得进去,要这么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下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路上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乃太祖当年开国建都之地,千门万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虽逢乱世,却是不减昔年侈靡。两人投店后,袁承志便依着大师哥所说地址去见师父。一问之下,却知穆人清往安庆府去了,至于到了安庆府何处,在南京联络传讯之人也不知情。袁承志郁郁不乐,青青拉他出去游玩,也是全无心绪,只是坐在客店中发闷。青青把店伙叫来,询问魏国公府的所在。那店伙茫然不知,说南京哪里有甚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说道:“魏国公是本朝第一大功臣,怎会没国公府?”店伙道:“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多年,可就是没听见过。”青青怪他顶撞,伸手要打,给袁承志拦住。那店伙唠唠叨叨的去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没找到丝毫线索。袁承志便要去安庆府寻师,青青说既然到了南京,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有人说徐大将军的后人在永乐皇帝时改封定国公,听说现今是在北京。有人说:大将军逝世后追赠中山王,南京锺山有中山王墓,两位要不要去瞧瞧?又有人说,南京守备国公爷倒是姓徐,但他住在守备府,却不知魏国公府在哪里。两人去守备府察看,却见跟地图上所绘全然不对。这一晚两人雇了艘河船,在秦淮河中游河解闷。袁承志道:“你爹爹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地图却找不到宝藏,可见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哪会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会轻轻易易就能得到。”袁承志道:“再找一天,要是仍无端倪,咱们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你道我不想找到宝藏么?”

河中笛歌处处,桨声轻柔,灯影朦胧,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这般旖旎风光袁承志固是从所未历,青青僻处浙东,却也没见过这等烟水风华的气象。她喝了几杯酒,脸上酡红,听得邻船上传来阵阵歌声,盈盈笑语,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陪酒好吗?”袁承志登时满脸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么胡闹!”游船上的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来玩的相公,哪一个不叫姐儿陪酒?两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问船夫:“河上哪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都是才貌双全,又会做诗,又会唱曲的美貌姑娘。”青青道:“那么你把甚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舌头,笑道:“你这位相公定是初来南京。”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孙公子,就是出名的读书人。寻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见得着呢,又怎随便叫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汝也有这么大的势派?”

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袁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啦,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可还没玩够!”对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句话,放开喉咙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出,两名歌女从跳板上过来,向袁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袁承志起身回礼,神­色­尴尬。青青却大模大样的端坐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见袁承志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个老实头,就算心里对我好,料他也说不出口。”

那两名歌女姿­色­平庸。一个拿起箫来,吹了个“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扬动听。

另一个歌女对青青道:“相公,我两人合唱个‘挂枝儿’给你听,好不好?”青青笑道:“好啊。”那歌女弹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调,唱道:“我教你叫我,你只是不应,不等我说就叫我才是真情。要你叫声‘亲哥哥’,推甚么脸红羞人?你口儿里不肯叫,想是心里儿不疼。你若疼我是真心也,为何开口难得紧?”袁承志听到这里,想起自己平时常叫“青弟”,可是她从来就不叫自己一声“哥哥”,只是叫“承志大哥”,要不然便叫“大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见她脸上晕红,也正向自己瞧来,两人目光相触,都感不好意思,同时转开了头,只听那歌女又唱道:“俏冤家,非是我好教你叫,你叫声无福的也自难消。你心不顺,怎肯便把我来叫?叫的这声音儿娇,听的往心窝里烧。就是假意儿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一个歌女以女子腔调接着唱道:“俏冤家,但见我就要我叫,一会儿不叫你,你就心焦。我疼你哪在乎叫与不叫。叫是口中欢,疼是心想着。我若疼你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歌声娇媚,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不由得心神荡漾。只听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见你就听你叫,你却是怕听见的向旁人学。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着头儿笑,一面低低叫,一面把人瞧。叫得虽然艰难也,心意儿其实好。”

两人最后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轻柔流荡,一声声挑人心弦,衬着曲词,当真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娇。袁承志一生与刀剑为伍,识得青青之前,结交的都是豪爽男儿,哪想得到单是叫这么一声,其中便有这许多讲究,想到曲中缠绵之意,绸缪之情,不禁心中怦怦作跳。青青眼皮低垂,从那歌女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处擦­干­净了,接嘴吐气,吹了起来。袁承志当日在石梁玫瑰坡上曾听她吹箫,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箫声婉转清扬,吹的正是那“挂枝儿”曲调,想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两句,灯下见到青青的丽­色­,不觉心神俱醉。

袁承志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边,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细眉细眼,皮­肉­比之那两个歌女还白了三分。后面跟着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红字。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两名歌女叩下头去。青青却不理睬。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进船舱,说道:“打扰了,打扰了!”大刺刺的坐了下来。袁承志道:“请问尊姓大名。”那人还没回答,一个歌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的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阔少。”马公子也不问袁承志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哪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箫,怎不来伺候我大爷啊?哈哈!”

青青听他把自己当作优伶乐匠,柳眉一挺,当场便要发作。袁承志向她连使眼­色­,说道:“这位是我兄弟,我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笑道:“访甚么友?今日遇见了我,交了你公子爷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袁承志心中恼怒,淡淡问道:“阁下在总督府做甚么官?”马公子微微一笑,道:“总督马大人,便是家叔。”

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那人穿着一身藕­色­熟罗长袍,身材矮小,留了两撇小胡子,神情却是一团和气,向马公子笑道:“公子爷,这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袁承志瞧他模样,料想他是马公子身边的清客。马公子道:“景亭,你跟他们说说。”那人自称姓杨名景亭,当下喏喏连声,对袁夏二人道:“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心不过的,一掷千金,毫无吝­色­。谁交到了这位朋友,那真是一交跌入青云里去啦。马大人最宠爱这个侄儿,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里去住。”袁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生怕青青发怒,哪知青青却笑逐颜开,说道:“那是再好不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缩,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去。袁承志大奇,当下默不作声。

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马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赏!”青青笑道:“今儿赏了他们,岂不爽快?”马公子道:“是,是!”手一摆,家丁已取出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船夫与两名歌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眉开眼笑,心痒难搔,当真如同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奇珍异宝一般。不一会,船已拢岸。杨景亭道:“我去叫轿子!”青青忽道:“啊哟,我有一件要紧物事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马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哪里?”青青道:“我在太平门覆舟山的和尚庙里借住。这东西可不能让别人去拿。”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低声道:“钉着他,别让这孩子溜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不错!”转头对青青道:“那么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伸手去搂她肩膊。青青嗤的一笑。向旁一避,说道:“不,我不要你去!”马公子神魂飘荡,对杨景亭道:“景亭,这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这等绝­色­少年,今日却叫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积德。”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便走。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

青青与袁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于道路已很熟悉。袁承志见她尽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生杀机,心想:“这马公子虽然无行,但看错了人,却是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不能滥杀无辜,我岂可不阻?”于是停步说道:“青弟,别跟马公子开玩笑了,咱们回客店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马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你要不要银子使?”袁承志摇头叹息,心道:“我说回客店,已点名并非在覆舟山和尚庙借住。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

说话之间,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快……快到了吗?”青青一声长笑,说道:“你们已经到啦!”马公子一愣,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甚么。那篾片杨景亭看出情形有些儿不对,但想我们共有四人,两名家丁又是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少年也使不出甚么­奸­来,说道:“小兄弟,别闹着玩了,大伙儿去公子府里,热烘烘的喝两盅乐上一乐,你给大伙唱上几支曲儿,岂不是好?”青青冷笑两声。袁承志喝道:“你们快走。做人规规矩矩的,便少碰些钉子。”杨景亭怒道:“你这人惹厌得很,还是自己规规矩矩的先回去吧!别招得马公子生气。”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她肩头搭去。青青身子一侧,向袁承志道:“大哥,那边是甚么?”伸手东指。袁承志转过头去一望,只听得背后嗤得一声响,急忙回头,马公子那颗胡涂脑袋已滚下地来,颈子中鲜血直喷。杨景亭和两个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个,全都刺死。袁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形迹已露,索­性­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当下也不阻挡。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袁承志道:“这种人打他一顿,教训教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青眼一横,道:“这脏气我可受不下。咱两个在河上吹箫听曲,玩得多好,这家伙却来扫兴,你说他该不该死?”袁承志心想单是打扰扫兴,自然说不上该死,但马公子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杀了他也不能说滥杀无辜,于是正­色­道:“这样的坏蛋,杀就杀了,可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的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头,笑道:“兄弟不敢!”两人把尸首踢在草丛之中,正要回归客店,袁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低声道:“有人!”两人当缩身躲在一座坟墓之后。只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各有十多人,提着油纸灯笼。双方渐行渐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停一停,又击两下。西边的人也击掌三下,跟着又击两下,走近聚在一起,围坐在一座大坟之前。所坐之处,与两人相距十多丈,说话听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袁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等一下。”青青道:“等甚么?”袁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作声。青青等得很不耐烦。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一阵疾风吹来,四下长草瑟瑟作声,坟边的松柏枝条飞舞。袁承志托着青青右臂,施展轻功,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一座坟后伏下。这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不觉,两人一伏下,袁承志立即把手缩回,如避蛇蝎。青青心想:“他确是个志诚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这时和众人相距已不过三丈,只听一个嗓子微沙的人道:“贵派各位大哥远道而来,拔刀相助,兄弟实在万分感激。”另一人道:“我师父说道,闵老师见招。本当亲来,只是他老人家卧病已一个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请万师叔带领我们十二弟子,来供闵老师差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师龙老爷子的贵恙,只盼及早痊愈。此间大事一了,兄弟当亲去云南,向龙老爷子问安道谢。追风剑万师兄剑法通神,威震天南,兄弟一见万师兄驾到,心头立即石头落地了。”一人细声细气的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出甚么力。”袁承志心头一震,想起师父谈论天下剑法,曾说当世门派之中,峨嵋、昆仑、华山、点苍,武林中称为四大剑派。四派人材鼎盛,剑法中均有独得之秘。其他少林、武当等派武学虽深,却不专以剑术见称。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苍派的高手,剑术必是极­精­的了。他千里迢迢来到金陵,不知图谋甚么大事。只听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人击掌之声,这边击掌相应。过不多时,已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知道一起是山西五台山清凉寺的僧众,由监寺十力大师率领;一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七十二岛总盟主碧海长鲸郑起云率领;第三起是陕西秦岭太白山太白派的三个盟兄弟,号称太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黎刚三人。

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怎么忽然聚集到南京来?只听那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都是他邀来的了。青青早觉这伙人行迹诡秘,只想询问袁承志,可是耳听得众人口气皆非寻常之辈,自己只要稍发微声,势必立被察觉,因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只听得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承各位前辈、师兄、师弟千山万水的赶来相助,义气深重,在下闵子华实是感激万分,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众人忙谦谢扶起,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哪里敢当?”“武林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份所当为,闵兄不必客气。”乱了一阵,闵子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心一师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兄也都可到了。”有人问道:“华山派也有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袁承志心想:“你问得倒好,我也正想问这句话。”闵子华道:“是神拳无敌门下的几位师兄。”袁承志心道:“那是二师哥的门下了。”那人又问:“闵二哥跟归二爷夫­妇­有交情么?那好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甚么?”闵子华道:“归氏夫­妇­前辈高人,在下怎够得上结交?他大徒弟梅剑和梅兄,却跟在下有过命的交情。”另一人道:“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了。”闵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释然,心想既有本门中人参预,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不妨暗中相助。又听闵子华道:“先兄当年遭害身亡,兄弟十多年来到处访查,始终不知仇家是谁。现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见告,才知害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语气悲愤,又听当的一声,想是用兵器在墓碑上重重一砍。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那铁背金鳌焦公礼是江湖上有名的汉子,金龙帮名声向来也并不坏,料不到竟做出这等事来。史氏昆仲不知哪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乎颇有怀疑。闵子华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将先兄在山东遭难的经过,详细跟晚辈说了,那是有凭有据的事,十力大师倒不必多疑。”另一人道:“焦公礼在南京数十年,根深蒂固,金龙帮人多势众,虽然没听说有甚么了不起的高手,毕竟是地头蛇,咱们这次动他,可要小心了。”闵子华道:“正是如此。小弟自知独力难支,是以斗胆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驾。明天酉时正,兄弟在大功坊舍下摆几席水酒,和各位洗尘接风,务请光临。”众人纷纷道谢,都说:“自己人不必客气。”

闵子华道:“这次好朋友来的很多,难保对头不会发觉。明日各位驾到,请对在门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个指头作一下手势,轻轻说一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以免给金龙帮派人混进来摸了底去。”众人都说正该如此,助拳者来自四方,多数互不相识,以后对敌,都以这手势和暗号为记。众人说罢正事,又谈了一会李自成、张献忠等和官军打仗的新闻,便陆续散了。待众人去远,袁承志和青青才躺下来休息。青青蹲着良久不动,这时脚都麻了,说道:“大哥,咱们明儿瞧瞧热闹去。”袁承志道:“瞧瞧倒也不妨。可是须得听我的话,不许闹事。”青青道:“谁说要闹事了啊?要闹事也只跟你闹,不跟人家闹。”次日中午,马公子被杀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袁承志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不出。傍晚时分,两人换了衣衫,改作寻常江湖汉子的打扮,踱到大功坊去。

只见一座大宅子前挂起了大灯笼,客人正络绎不绝的进去。那宅第甚大,但墙坦残旧、阶石断缺,门口略作修整粉刷,却也是急就章,颇为草草。

袁承志和青青走到门口,伸出三指一扬,说道:“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一个身穿长袍的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壮汉陪他们进去,献上茶来,请教姓名。袁承志和青青随口胡诌两个名字。那壮汉道:“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闻两位大名。”青青肚里暗笑,心道:“这人名连我们自己也还是今日初次听到,你倒久闻了。”不久客人越来越多,那壮汉见两人年轻,料想必是哪一派中跟随师长而来的弟子,也不如何看重,说了声“失陪”,招呼别人去了。不一会开出席来,袁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仙都派的一个小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后辈门人,也没人来理会他们。

酒过三巡,闵子华到各席敬酒,敬到这边席上时,袁承志见他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手上青筋凸起,一脸剽悍之­色­,举止步行之间,显得武功不低。他双目红肿,料是想起兄长被害之仇,连日悲伤哀哭。袁承志心想:“此人笃于手足之情,甚是可敬。他大举邀朋集友,想来那姓焦的仇人和甚么金龙帮声势定是不小。”闵子华先向众人作了三揖,连声道谢,然后敬酒。席上众人都是晚辈,全都离席还礼。

闵子华敬完酒归座,刚坐定身,一名弟子匆匆走到他身边,俯耳说了几句。闵子华满脸喜­色­,不多一会,恭恭敬敬的陪着三人进来,到首席上坐下。

袁承志见了闵子华的神气,料知这三人来头不小,仔细看了几眼。见头一人儒生打扮,背负长剑,双眼微翻,满脸傲­色­,大模大样的昂首直入。第二人是个壮汉,形貌朴实。第三人却是二十二三岁的高瘦女子,相貌甚美,秀眉微蹙,杏眼含威。闵子华大声说道:“梅大哥及时赶到,兄弟实在感激之至。”那儒生道:“闵二哥的事,兄弟岂有不来之理?”袁承志心道:“原来这人便是二师哥的弟子梅剑和,怎地神态如此傲慢?”只听梅剑和道:“我给你多事,代邀了两个帮手。这是我三师弟刘培生,这是我五师妹孙仲君。”闵子华道:“久仰五丁手刘兄与孙女侠的威名,兄弟真是万分有幸。”他没说孙仲君的外号。原来这外号不大雅致,叫作“飞天魔女”。当下闵子华又给十力大师、太白三英、郑起云、万里风等众人引见。各人互道仰慕,欢呼畅饮。

酒意渐酣,闵家一名家丁拿了一张大红帖子进来,呈给主人。闵子华一看,脸­色­立变,­干­笑数声,说道:“焦老儿果然神通广大,咱们还没找他,他倒先寻上门来啦。梅大哥,你们刚到,他竟也得到了消息。”

梅剑和接过帖子,见封面上写着:“后学教弟焦公礼顿首百拜”几个大字,翻了开来,里面写着闵子华、十力大师、太白三英等人姓名,所有与宴的成名人物全都在内,连梅剑和等三人的名字也加在后面,墨迹未­干­,显是临时添上去的。帖中邀请诸人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剑和将帖子往桌上一掷,说道:“焦老儿这地头蛇也真有他的,讯息灵通之极。咱们够不上做强龙,可是这地头蛇也得斗上一斗。”

闵子华道:“送帖来的那位朋友呢?请他进来吧!”那家丁应声出去。众人停杯不饮,目光一齐望向门口。只见那家丁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长袍,缓步进来,向首席诸人躬身行礼,跟着抱拳作了四方揖,说道:“我师父听说各位前辈驾临南京,明天请各位过去叙叙,吩咐弟子邀请各位的大驾。”梅剑和冷笑道:“焦老儿摆下鸿门宴啦!”转头对送请帖的人道:“喂,你叫甚么名字?”那人听他言语无礼,但仍恭谨答道:“弟子罗立如。”梅剑和喝道:“焦公礼邀我们过去,有甚么诡计?你知道么?”罗立如道:“家师听得各位前辈大驾到来,十分仰慕,想和各位见见,得以稍尽地主之谊。”梅剑和道:“哼,话倒说得漂亮。我问你,焦公礼当年害死闵老师的兄长闵大爷,你在不在场?”罗立如道:“家师说道,明日请各位过去,一则是向各位前辈表示景仰之意,二则是要向闵二爷陪话谢罪。盼闵二爷大人大量,揭过了这个梁子。”梅剑和喝道:“杀了人,陪话谢罪就成了么?”罗立如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家师说实有难言之隐,牵涉到名门大派的声名,因此……”孙仲君突然尖声叫道:“你胡扯些甚么?我师哥问你,当时你是不是在场?”罗立如道:“弟子那时候年纪还小,尚未拜入师门。但我师父为人正派,决不致滥杀无辜……”

孙仲君喝道:“好哇,你还强嘴!依你说来,闵大爷是死有余辜了?”喝叫声中,她突然飞鸟般的纵了出来,右手中已握住了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左手出掌向罗立如胸口按到。罗立如大吃一惊,右臂一招“铁门闩”,横格她这一掌急按。袁承志低声道:“糟了!他右臂不保……”话未说完,只听得罗立如惨叫一声,一条右臂果真已被一剑斩下。厅中各人齐声惊呼,都站了起来。

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断臂,大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孙仲君拭去剑上血迹,还剑入鞘,神­色­自若的归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剑­干­净利落,出手快极,可是厅上数百人竟无一人喝采,均觉不论对方如何不是,却也不该这般辣手对待前来邀客的使者。连闵子华于震惊之下,也忘了叫一声好。孙仲君心下甚不乐意。

闵子华道:“这人如此凶悍,足见他师父更加­奸­恶。咱们明日去不去赴宴?”万里风道:“那当然去啊。倘若不去。岂非让他小觑了。”郑起云道:“咱们今晚派人先去踩踩盘子,摸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甚么帮手,金龙帮明天有甚么鬼计,是否要在酒菜中下毒。有备无患,免得上当。”

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定然防备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趟才好。”万里风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他面前,说道:“兄弟先敬一杯,万大哥马到成功。”两人对饮­干­杯。

筵席散后,各人纷纷辞出。袁承志一打手势,和青青悄悄跟在万里风之后。这时已是初更时分,只见他回客店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见他转弯抹角的穿过了七八条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径自窜了进去。袁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着灯光,在窗缝中张去。见室中坐着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脸颊红润,额头全是皱纹,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下血是止住了。”袁承志听两人口气,料想这老者便是焦公礼,师徒们在谈罗立如的伤势。又听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怕对头有人来踩盘子。”

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到徐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对头虽然厉害,你老人家也不必灰心。本帮单在南京城里就有两千多兄弟,大伙儿一起跟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焦公礼叹道:“对头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儿尖儿的好手,帮里这些兄弟跟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弟和师妹,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徒弟道:“师父快别这么说,你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赢,你老交游遍天下,广邀朋友,跟他们再拚过。他们有好朋友,难道咱们就没有?”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和你一般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下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笔血债,也就算了。”袁承志和青青均感恻然,心想:这焦公礼似乎也非穷凶极恶之辈,当年做错了事,现下却已诚心悔过。过了一会,听得一名徒弟叫了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那人道:“师父既不愿跟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且避他们一避。大丈夫能屈……”另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甚么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再说,金龙帮的帮主这么缩头一走,帮中数千兄弟,今后还能挺直腰背做人吗?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两个徒弟都急了起来,齐声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车子套好了没有?也不用带太多东西,该尽快上路要紧。”两人嘴里答应,却只是站着不动。焦公礼道:“也好,去叫大家进来!”两人答应了,开门走出。袁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看身形一个是追风剑万里风,另一个身材苗条,是个女子,正是孙仲君。袁承志恼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可别动!”青青身子轻晃,低声道:“我偏要动几动。”袁承志微笑,伏低了身,见万里风与孙仲君都在凝神向里张望,于是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一掠而过,随手已把她腰间佩剑抽在手中。这一下手法轻极快极,孙仲君全神贯注的瞧着焦公礼,竟未察觉。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剑,颇为不悦。袁承志把剑递了给她,低声道:“你收着!”青青这才高兴。两人又从窗缝中向室内张望,只见陆续进来了二十多人,年长的已有四旬左右年纪,最年轻的却只有十六七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众徒弟向师父行了礼,垂手站立,人人脸上均有气愤之­色­。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轻时身在绿林,现时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袁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心想原来他们均不知师父的身世经历。焦公礼叹了口气,说道:“眼下仇人找上门来,我要对大家说一说结仇的缘由。“那一年我在双龙岗开山立柜,弟兄们报说,山东省东兖道丘道台卸任,带同了家眷回籍,要从双龙岗下经过,油水很多。咱们在绿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饭,遇到贪官污吏,那是最好不过,一来贪官搜刮得多了,劫一个贪官,胜过劫一百个寻常客商。二来劫贪官不伤­阴­骘,他积的是不义之财,拿他的银子咱们是心安理得。不过打听得护送他的,却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是山东济南府会友镖局的总镖头闵子叶,那就是因子华的兄长了……”

听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双方的梁子原来是这样结的,焦公礼要劫财,闵子叶要保镖,争斗起来,闵子叶不敌被杀。”

袁承志一面倾听室内焦公礼的说话,一面时时斜眼察看万里风与孙仲君的动静。这时只见孙仲君伸手到腰间一摸,突然跳起,发现佩剑被人抽去,忙与万里风打了个招呼,两人不敢再行逗留,越墙走了。

袁承志暗暗好笑,再听焦公礼说下去:“……闵子叶在江湖上颇有名望,是仙都派的高手……”袁承志暗暗点头,心道:“原来闵氏兄弟都是仙都派的。听师父说,仙都是内家正宗,渊源于武当,可说是武当派的旁支。掌门人素爱结交,和各门各派广通声气。怪不得闵子华一举便邀集了这许多能人。”焦公礼道:“我一听之后,倒不敢贸然动手了,于是亲自去踩盘。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们行踪,却听到了一件气炸人肚子的事。“原来闵子叶那人贪花好­色­,见丘道台的二小姐生得美貌,便定下了计谋。他暗中与飞虎寨的张寨主约好,叫他在飞虎寨左近下手,抢劫丘道台,闵子叶假装奋力抵抗,终于寡不敌众,由张寨主杀死丘道台全家,抢走财物,将二小姐掳去。闵子叶然后孤身犯险,将二小姐救出来。二小姐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又是感恩图报,自然会委身下嫁于他。张寨主要讨好闵子叶,又贪图财宝,答应一切遵命。两人在密室中窃窃私议,都叫我听见啦。我恼怒异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飞虎寨之旁,到了约定的时候,丘道台一行人果然到来……”这番言语实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只听焦公礼又道:“那时我想咱们武林中人,虽然穷途落魄,陷身黑道,做这没本钱买卖,但在­色­字关头上总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汉子行径。哪知这闵子叶如此无耻。他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是颇有名望,身为总镖头,却做这种勾当。我眼见张寨主率领了喽罗前来抢劫,闵子叶却装腔作势,大声叱喝,挥剑乱七八糟的假打,不由得火气直冒,就跳将出来跟他动手。闵子叶剑法果然了得,本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我叫破了他的鬼计,把他的图谋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他羞愤交加,沉不住气,终于给我一刀砍死……”

一个徒弟叫了起来:“师父,这人本来该杀,咱们何必怕他们?等明日对头来了,大家抖开来说个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报仇,别的人也不见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志心想:“不错啊,要是这姓焦的果真是路见不平,杀了闵子叶,武林中自有公论,只怕他这番话未必可信,又或者另有隐情。”焦公礼叹了口气,道:“我杀了那姓闵的之后,何尝不知闯了大祸。他是仙都派中响当当的角­色­,他师父黄木道人决不能­干­休,若是率领门下众弟子向我寻仇,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幸好我手下把那张寨主截住了,我逼着他写了一张伏辩,将闵子叶的­奸­谋清清楚楚的写在上面。“那丘道台自然对我十分感激,送了我二千两银子。我想本来是要抢光了你的,现下难得强盗发善心,做了一件行侠仗义之事,索­性­连一两银子也不收你的。丘道台千恩万谢,写了一封谢书,言明详细经过,还叫会友镖局随同保镖的两个镖头画押,作个见证。这两个镖头本来并不知情,听张寨主和飞虎寨其余盗伙说得明白,大骂闵子叶无耻,说险些给他卖了,说不定­性­命也得送在这里,反而向我道劳,很套交情。“我做了这件事后,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于是和众兄弟散了伙,拿了那两封信,上仙都山龙虎观去见黄木道人。“那时仙都派门人已得知讯息,不等我上山,中途拦住了我就和我为难,大家气势汹汹,也不容我分辩。幸亏一位江湖奇侠路过见到,拔剑相助,将我护送上山,和黄木道长三对六面的说了个清楚。那黄木道长很识大体,约束门人,永远不得向我寻仇。但为了仙都派的声名,要我别在外宣扬此事。我自然答应,下山之后,从此绝口不提,因此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极少。那时闵子叶的兄弟闵子华年纪幼小,多半不知内因,仙都派的门人自然也不会跟他说。”一名门徒道:“师父,那两封信你还收着么?”焦公礼摇头道:“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识得人了。去年秋天,有朋友传话给我,说闵子叶的兄弟在仙都派艺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杀兄仇人,要来报仇。后来我打探出来,太白三英跟闵子华交情不差。他们是我多年老友,虽然已有十几年不见面,但大家年轻时在绿林道上是一起出死入生过的。于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一名门徒Сhā嘴道:“啊,师父去年腊月赶去陕西,连年也不在家里过,就为这事了?”

焦公礼道:“不错。我到了陕西秦岭太白山史家兄弟家里,满想寒天腊月,哥儿俩一定在家,哪知并不见人,却原来上辽东去了,说是去做一笔大买卖。我在他们家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来,老朋友会面,大家十分欢喜。我把跟闵家结仇的事一说,史老大当场即拍胸膛担保没事。我把丘道台的信与张寨主的伏辩都给了他。两兄弟都说,只要拿去闵子华一看,闵老二哪里还有脸来找我报仇,只怕还要找人来赔话谢罪,求我别把他兄长的丑事宣扬出去呢。他兄弟对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没甚么要紧事,天天跟他们一起打猎、听戏。他兄弟从辽东带来了不少人参、貂皮,送了我一批。“有一天三人喝酒闲谈,史老大忽说大明的气数已完,咱哥儿们都是一副好身手,为甚么不投效明主,做个开国功臣?我说去投闯王,­干­一番事业,倒也不错。他哈哈大笑,说李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甚么气候。眼见满清兵势无敌,指日入关,要是我肯投效,他兄弟可在九王爷面前力保。我一听之下,登时大怒,骂他们忘了自己是甚么人,怎么好端端的大明豪杰,竟去投降胡奴?那岂不是去做不要脸的汉­奸­?死了之后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袁承志暗暗点头,心想焦公礼这人虽是盗贼出身,是非之际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倒是挺不含糊的。焦公礼道:“当时我拍案大骂,三人吵了一场。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歉,史老大说昨天喝我了酒,不知说了些甚么胡涂话,要我不可介意。我们是十多年的老友,吵过了也就算了。他们一般的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陕西又住了十多天,这才回到南京。

“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闵子华解释,反而从中挑拨,大举约人,整整筹划了半年。我可全给蒙在鼓里,半点也没得到风声,一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闵子华说明真相,他自然不会再起寻仇之心。突然间晴天霹雳,这许多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到了南京。“那两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会给闵子华瞧。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当时在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散得不知去向,任凭我怎么分说,闵子华也不会相信。只怕他怒气更大,反而会说我瞎造谣言,诽谤他已去世的兄长……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来交好,就算有过一次言语失和,也算不了甚么。何必这般处心积虑、大举而来?瞧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赶尽杀绝么?到底我有甚么事得罪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来。”众弟子听了这番话,都气恼异常,七嘴八舌,决意与史家兄弟以死相拚。焦公礼手一摆,道:“你们出去吧。今晚我说的话,不许漏出去一句。我曾在黄木道长面前起过誓,决不将闵子叶的事向外人泄漏。咱们是自己人,说一说还不打紧。宁可他们无义,我可不能言而无信。我死之后,谁都不许起心报仇,只须提到‘报仇’二字,便是对我不住,金龙帮上下,务须遵依。”叹了一口气,道:“叫师弟、师妹来。”众门徒人人脸现悲愤之­色­,退了出去。跟着门帷掀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少女脸有泪痕,叫了一声“爹!”扑到焦公礼怀里。焦公礼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半晌不语,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的哭,那孩子睁大了眼睛,不知姊姊为甚么伤心。焦公礼道:“妈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少女点点头。焦公礼道:“弟弟长大之后,你教他好好念书耕田,可是千万别考试做官,也不要再学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要学武的,学好了将来给爹爹报仇。”焦公礼怒喝:“胡说!你要把我先气死吗?‘报仇’两字,提也休提。”过了一会,又柔声道:“武林中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做个安份守己的老百姓,得终天年。你弟弟资质不好,学武决计学不到我一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被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终……唉,只是没见到你说好婆家,终是一桩心事未了……你跟大家说,我死之后,金龙帮的事,都听副帮主高叔叔的吩咐。”那少女道:“我这就派人到凤阳去找高叔叔来。”焦公礼道:“怎么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来,他是火爆霹雳的­性­子,岂容别人欺我?这样一来,眼见就要大动刀枪,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一条­性­命,让几百兄弟为我而死,于心何忍?你去吧!”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亲,微微一笑,道:“乖儿子,今后可得听姊姊的话。”那孩子道:“是,爹爹,你为甚么哭了?”焦公礼强笑道:“我几时哭了?”将孩子放下地来,摸摸他头顶,脸上显得爱怜横溢,似乎生死永别,甚是不舍。

焦姑娘泪流满面,牵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门口,停步回头,道:“爹,难道你除了死给他们看之外,真的没第二条路了?”焦公礼道:“甚么路子我都想过了,如能不死,难道不想么?唉!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得我­性­命,可是这人多半已不在世了。”焦姑娘脸上露出光彩,忙走近两步,道:“爹,那是谁?或许他没有死呢?”焦公礼道:“这位恩公姓夏,外号叫做金蛇郎君。”袁承志和青青听了,都大吃一惊。

焦公礼又道:“他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侠,我杀闵子叶的原委,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当年仙都派十一名大弟子跟我为难,全仗他独力驱退,护送我上仙都山见黄木道人。现下黄木道人云游离山,多年来不知去向,料来早已逝世。听说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也已不在人世。我大恩不报,心中常觉不安。只要这人还活着……唉,你们去吧。”焦姑娘神­色­凄然,走了出来。袁承志向青青一作手势,悄悄跟在两人身后,来到一座花园,眼见四下无人,袁承志突然飞身抢上,叫道:“焦姑娘,你想不想救你爹爹?”焦姑娘一惊。拔剑在手,喝道:“你是谁?”袁承志道:“要救你爹爹,就跟我来!”陡然一个“一鹤冲天”,轻飘飘跃出墙外。青青连续三跃,翻过墙头。焦姑娘想不到袁承志的轻身功夫竟能如此了得。实是从所未见,一怔之下,仗剑翻墙追出。她追了一段路,起了疑惧之心,突然停步不追,转身想回。刚回过身来,身旁一阵风掠过,腰里的飘带扬了起来,发觉手腕微麻,手指一松,长剑已被袁承志夺了过去。焦姑娘大惊,兵刃脱手,退路又被挡住,不知如何是好。袁承志道:“姑娘别怕,我要伤你,易如反掌。我是你家朋友。”说着将剑还给了她,焦姑娘接了剑,点了点头。袁承志见她将信将疑,说道:“你爹爹眼下大难临头,你肯不肯冒险救父?”焦姑娘眼睛一红道:“只要能救得爹爹,纵然粉身碎骨,也是甘心。”袁承志道:“你爹爹为人很好,宁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愿大动­干­戈。我要帮他个忙。”焦姑娘听他说得诚恳,何况危难之中,只要有一丝指望,也决不肯放过,双膝一屈,就要跪下。

袁承志道:“姑娘且勿多礼,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没十分把握。”焦姑娘只觉右臂被他轻轻一架,一股极大的力量托将上来,就此跪不下去,登时又对他多信了几分。袁承志道:“请你领我去府上,我要写个字条给你爹爹。”焦姑娘道:“两位高姓大名?请两位去劝劝我爹爹好么?”袁承志道:“我姓名暂且不说,你爹爹见了我这字条,定会消了死志。事不宜迟,先办了这事再说。”焦姑娘大喜,忙道:“两位请跟我来!”三人越墙入内。焦姑娘引二人走进一间小书房中,拿出纸墨笔砚,磨好了墨,远远坐在旁边,只见袁承志一挥而就,不知写了些甚么。青青在桌旁坐着,脸现诧异之­色­。袁承志把纸笺折了套入信封,用浆糊粘住了,交给焦姑娘,说道:“这封信给你爹爹,但须答应我一件事。”焦姑娘道:“尊驾吩咐,自当遵命。”袁承志道:“你千万不能对你爹爹说到我的相貌年纪。”焦姑娘奇道:“为甚么?”袁承志道:“你一说,我就不能帮你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应。”袁承志道:“明日卯时正,请你到水西门兴隆客栈黄字第三号房来。我跟你商议如何解除令尊的危难。但此事务须严守秘密。”焦姑娘点头答应。袁承志一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们走吧!”焦姑娘见两人越墙而出,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喜欢。忙奔回父亲卧房,见房门紧闭,她拍了几下门,大叫:“爹爹,开门!”半天没有声息,心中大急,忙绕到窗边,挥掌打断窗格,越窗进去,只见焦公礼神­色­惨然,手举酒杯正要放到­唇­边。焦姑娘叫道:“爹!你看这信!”焦公礼呆呆不语。焦姑娘拆开信封,抽出纸来,递了过去。

焦公礼木然一瞥,见纸上画着一柄长剑,不由得全身大震,手一松,当啷一声,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粹。焦姑娘吓了一跳。焦公礼却是满脸喜­色­,双手微微发抖,连问:“这是哪里来的?谁给你的?他……他来了么?真的来了么?”焦姑娘凑近看时,见纸上没写一字,只画了一柄长剑。剑身曲折如蛇,剑尖却是个蛇头,蛇舌伸出,分成两叉。她不知何以父亲一见此剑,竟然如此喜出望外,问道:“爹,这是甚么?”焦公礼道:“只要他一到,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你见到了他么?”焦姑娘道:“谁呀?”焦公礼道:“画这柄剑的人。”焦姑娘点点头,道:“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焦公礼道:“有没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他没说起。”焦公礼道:“这位奇侠脾气古怪,咱们不可违背了他的吩咐。明天你一个人去吧!唉,你迟来一刻,爹爹就见你不到了。”焦姑娘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酒杯中盛的竟是毒药,忙拿扫帚来扫去,服侍父亲睡下。

焦夫人与众弟子听说到了救星,虽想不论他武功如何了得,以一人之力,终究难与对方这许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礼既然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时都是喜慰不已。焦公礼要他们四散避难,大家本来不愿,现下自然都不走了。袁承志和青青从焦家出来,青青问道:“你画这柄剑是甚么意思?”袁承志道:“焦公礼说世上只有你爹爹一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画的就是你爹爹用的金蛇剑。”

青青点头不语,过了一会问道:“你为甚么要救他?”袁承志奇道:“那焦公礼不是坏人,给朋友卖了,逼成这个样子,难道咱们见死不救?何况他又是你爹爹的朋友。”青青笑道:“嗯,我还道你见他女儿生得美貌,想讨好这个大姑娘。”袁承志怒道:“你当我是甚么人?”青青笑道:“啊哟,别发脾气,­干­么你又约她到客店来找你?”袁承志笑道:“你这小心眼儿真是不可救药,别啰唆啦,快跟我来。”青青嗤的一笑,跟着他向西而行。不多时来到大功坊闵子华的宅第。两人越墙进内,躲在墙角,察看动静,袁承志低声道:“屋里不知住着多少高手,一给发觉,咱们的事就­干­不成啦。”青青低声笑道:“你要帮那美貌姑娘,我可不许,偏偏要跟你捣蛋。我要大叫大嚷啦!”袁承志一笑。不去理她。过了一会,见无异状,两人悄悄前行,抓住一个男仆,问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袁承志把他点了哑|­茓­,抛在树丛之中,来到史氏兄弟卧房窗外,悄没声息的捏断窗格,跃了进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惊觉。正待喝问,双双已被点中了|­茓­道。袁承志晃亮火折,点了蜡烛,和青青在枕头下、抽屉中、包裹里到处搜检,见到的却只是些衣物银两、兵刃暗器。正要再查,忽听房外脚步轻响,袁承志忙吹熄烛火,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一摸,都是些纸片信札之类,心中大喜,尽数取出,放入怀里,悄声道:“得手啦!”青青道:“走吧,外面好像有人。”袁承志道:“等一下。”拿起史氏兄弟的一把匕首,在桌面上划了“愚弟焦公礼顿首”七个大字。猛听得门外有人喝问:“甚么人?”两人当即从窗中跃出,随即翻过墙头,只听得击掌之声四下响动,此击彼应,知道对方布置周密,高手内外遍伏,不敢贸然闯出,当下两人蹲在墙脚边不动,只听得屋顶有人来去巡逻。

青青忽然低声道:“这是甚么?”拿住他手,牵引到墙脚边。袁承志一摸,墙脚的青苔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顺着这字笔划中的凹处写去,弯弯曲曲的是个篆文。他不识得篆字,悄声问道:“甚么字?”青青道:“是‘第’字,第一第二的‘第’字”。再向上摸去,又是一字,青青跟他说是个“赐”字。上面是个“公”字,再上是个“国”字,最后一字笔划极多,青青说是“魏”字。袁承志心中将这五字自上而下的连接起来,竟是“魏国公赐第”。

寻访了十多天而毫无影踪的魏国公府,岂知就是对方的大营所在,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这几个字字迹斑剥,年代已久,定是徐大将军后人将宅子出卖了,数代之后,辗转易手,再也无人得知。

袁承志心中正喜,忽觉头颈中痒痒的,原来是青青在呵气,想是她找到了魏国公府,乐极忘形。袁承志头一缩,低声喝道:“别顽皮!”听得西首掌声渐向南移,说道:“走吧!”两人从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时已是四更时分,青青点亮蜡烛。袁承志取出信件,拣了两通颜­色­黄旧的信来,抽出一看,果然是张寨主的伏辩与丘道台的谢函。青青笑道:“你这一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她拿甚么来谢你?”袁承志愕然道:“甚么她?”青青嘻嘻一笑,道:“焦公礼的大小姐哪!”袁承志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细细看了两通书信,说道:“那焦公礼说的确是句句真话,要是他另有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这许多江湖上的前辈?何况其中还有二师哥的弟子。”

青青似笑非笑的道:“那个飞天魔女倒很美啊。”袁承志道:“这女子心狠手辣,作事不当,毫没来由把人家一条臂膀卸了下来。”沉吟道:“若不是怕二师哥见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上一管。我要焦姑娘到这里来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迹。要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之间有了嫌隙,那就对不起师父养育之恩了。”青青见他神­色­肃然,不敢再开玩笑。

袁承志又打开另外几封信来一看,不觉大怒,叫道:“你看。”青青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以往他即使在临敌之际,也是雍容自若,这时忽见他满脸胀得通红,额头上一条青筋猛凸起来,不禁吓了一跳,忙接过来看。原来是满清九王多尔衮的记室写给史氏兄弟的密函,吩咐他们杀了焦公礼后,乘机夺过金龙帮来,先在江南树立势力,刺探消息,联络江湖好汉,待清兵大举入关之时,便在南方起事作为内应。信末盖了两个大大的朱印,上面一个是“大清睿亲王”五字隶文,下面是“多尔衮”三字的篆文。

青青一时呆住了说不出话,越想越怒,就要扯信。袁承志一把抢住,道:“扯不得!”青青登时醒悟,道:“不错,这是天大的证据。”袁承志道:“你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礼这两封信后,­干­么不马上毁去?”青青道:“我知道啦,他们要用来挟制闵子华!”袁承志道:“定是这样。我本想救了焦公礼后,就此袖手不管。哪知这中间另有这样一个大­奸­谋。别说得罪二师哥,再大的来头,我也不怕!”青青瞧着他,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说道:“咱们当然要管,就算二师哥告到你师父那里,他老人家也一定说是你对……咱们去请你那大师哥来,要他用铁算盘来二一添作五的算一算,到底你有理,还是你二师哥有理。”袁承志笑道:“好啦,你快去睡吧。我得好好想一想,怎生来对付这批­奸­贼。”次日早晨,袁承志起身后坐在床上打坐,调匀呼吸,意守丹田,一股内息在全身百|­茓­运行一遍,从小腹下直暖上来,自觉近来功力­精­进,颇为欣慰。

下得床来,见桌上放了两碗豆浆,还有一碟大饼油条。忽听青青嘻嘻一笑,从门后钻了出来,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吗?”袁承志笑道:“你倒起得早。”

两人刚吃完早点,店小二引了一个人进来,口中唠唠叨叨的道:“是找这两位吧?问你找姓甚么的,又说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一看,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一出门,立时拜倒。袁承志连忙还礼。青青拉着她手,扯了起来。焦姑娘见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的手,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但他们有救父之恩,不便挣脱,过了一会,才轻轻缩手。青青道:“焦姑娘,你叫甚么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儿。两位贵姓?”青青向袁承志一指,笑道:“他凶得很,不许我说,你问他吧。”焦宛儿知是说笑,微微一笑,随即敛容说道:“两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难报。”袁承志道:“令尊是江湖前辈,侠义高风,令人十分钦佩。晚辈稍效微劳,份所当为,何足挂齿?姑娘回去禀告令尊,请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这里有两包东西,请你交给令尊。在紧急关头当众开启,必有奇效。这两包东西事关重大,须防有人半路劫夺。”焦宛儿见一个长长的包裹,份量沉重,似是包着兵刃,另一包却是轻轻的一个小包,双手接过,又再拜谢。等她走出店房,袁承志道:“咱们暗中随后保护,别让坏蛋夺回去。”带上房门出去,只见焦宛儿坐在客厅之中。两人疾忙缩身,微觉奇怪,不知她何以还在客店逗留。只听焦宛儿朗声说道:“叫掌柜的来。金龙探爪,焦雷震空!”袁承志奇道:“她说甚么?”青青低声道:“多半是他们帮里的切口。”那店小二本来盛气凌人,听得这话,呆了一呆,急忙躬身答应:“是,是。”掌柜过来,呵了腰恭恭敬敬的道:“姑娘有甚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焦宛儿道:“我是焦大姑娘。你到我家去,说我有要事,请师哥们都来。”那掌柜听得是焦大姑娘,更加吓了一跳,骑上快马,亲自驰去。只一顿饭功夫,店外涌进二十多名武师来,手中都拿了兵刃,拥着焦宛儿去了。袁承志道:“金龙帮在这里好大的声势。咱们不必跟去了,待会到焦家吃酒去吧。”两人闲谈一会,午时将到,慢慢踱到焦府,只见客人正在陆续进去。袁承志和青青随众入内。走到门口,焦公礼和两人相互一揖,他只道这两人是对方的门徒小辈,也不在意。等客人到齐,开出席来,一番势派,与闵子华请客时又自不同。金龙帮财雄势大,这次隆重宴客,桌椅都蒙了绣金红披,席上细瓷牙筷,菜肴­精­致异常,作菜的是南京名厨,酒壶中斟出来的都是胭脂般的陈年绍酒。

闵子华和十力大师、郑起云、昆仑派名宿张心一、梅剑和、万里风、孙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札亲自相陪,殷勤劝酒。梅剑和等却不饮酒,只瞧着闵子华的脸­色­。闵子华突然提起酒杯,掷在地下,啪的一声,登时粉碎,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们,都赏脸到这里来啦。我的杀兄之仇如何了结,你自己说吧。”

他开门见山的提了出来,焦公礼一时倒感难以回答。他大弟子吴平站了起来,说道:“闵二爷,你那兄长见­色­起意,败坏武林中的规矩,我师父……”他话未说完,蓦地里一股劲风­射­向面门,急忙低头,登的一声,一枚五寸长的三角钢钉钉在桌面。吴平见这钢钉是孙仲君所发,怒气勃发,当即拔出单刀,叫道:“好哇,你暗算我罗师弟,伤了他的臂膀,你这婆娘还想害人!”扑上去就要和她厮杀。焦公礼急忙喝止,斥道:“贵宾面前,不得无礼。”转头向孙仲君笑道:“孙姑娘是华山派高手,何必跟小徒一般见识……”闵子华红了眼,抓起一双筷子,对准焦公礼眼中掷去,喝道:“今日跟你这老贼拚了。”焦公礼也伸出筷子,轻轻夹住迎面飞来的两支筷子,放在桌上,说道:“闵二爷怎地偌大火气,有话慢慢好说。来人哪,给闵二爷拿双­干­净筷子来。”闵二爷见他武功了得,暗暗吃惊,心道:“怪不得我哥哥命丧他手。”梅剑和见闵子华输了一招,疾伸右手,去拉焦公礼手膀,说道:“焦帮主好本事,咱哥儿俩亲近亲近。”焦公礼见他手掌来得好快,身子略偏,窜了开去。梅剑和一把抓住椅背,喀喇一声,椅背上横木登时断了。

焦公礼见对方越逼越紧,闵方诸人有的磨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这边的帮众门徒也都严行戒备,双方群殴一触即发,而那金蛇郎君还没有到来解围,眼见情势危急,双方一动上手,那就不知要伤折多少人命了,于是向女儿使个眼­色­。焦宛儿捧着那两个包裹,早已心急异常,见到父亲眼­色­,立即打开长形包裹,只见包裹是一柄长剑,托过来放在父亲面前。焦公礼见了那剑,不知是何用意,正自疑惑,孙仲君已见到是自己兵刃,不禁羞怒交集,抢过去一把抓起,骂道:“有本事的,大家明刀明枪的比拚一场。偷人东西,算甚么英雄好汉?”焦公礼愕然不解,孙仲君跨上两步,剑尖青光闪闪,向他胸口疾刺过去。袁承志让焦公礼交还孙仲君的长剑,只道她体念昨晚自己手下留情,心中感激,今日必可从中出力调解息争,哪知她竟是如此横蛮,心下甚是恼怒。

焦公礼见对方剑招狠辣,疾退两步,一名弟子把他的折铁刀递了上来。焦公礼接在手中,并不还招。但孙仲君出手甚快,一剑刺空,跟着一招“行云流水”,剑尖抖动,又刺向他咽喉。焦公礼再不招架,不免命丧剑底,只得抡折铁刀使招“长空落雁”,对准她剑身砍落。孙仲君剑身一沉,似是避开他这一刀,哪知沉到下盘,突然迅如闪电的翻将上来,急刺对方小腹。这招快极准极,饶是焦公礼在这把折铁刀上沉浸数十年,也已不及回力招架,急忙中纵身跃起,从旁人头顶窜了出去,这才避过了长剑破腹之厄,但嗤的一声,大腿旁的裤脚终于被剑尖划破。

他心中暗叫:“好险!”回头瞧她是否继续追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大喜过望,但见女儿手中托着的,正是给太白三英骗去的那两封信。这时他两名徒弟已挥刀把孙仲君拦住。两人深恨她坏了罗师哥的手膀,刀风虎虎,舍命相扑。孙仲君嘴角边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里,右手长剑随手挥舞,登时便把这两个大汉逼得手忙脚乱,团团乱转。焦公礼接过信来,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两名徒弟听得师父喝叫,忙收刀退下。一个退得稍慢,砰的一声,胸口被孙仲君踢了一脚,连退数步,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脸­色­立转惨白。

焦公礼向孙仲君瞧了一眼,强抑怒气,叫道:“各位朋友,请听我说一句话!”大厅中本已十分混乱,当下慢慢静了下来。焦公礼道:“这位闵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长,不错,他兄长闵子叶是我杀的!”大厅中一时寂静无声。

闵子华呜咽道:“欠债还钱,杀人抵命。”闵方武师纷纷起哄,七嘴八舌的叫道:“不错,杀人抵命!十条命抵一条。”“焦公礼,你自己了断吧!”

焦公礼待人声稍静,朗声道:“这里有两封信,要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过目。要是这几位前辈看信之后,说焦某该当抵命,焦某立即当场自刎,皱一下眉头都不算好汉。”众人好奇心起,纷纷要上来看信。焦公礼道:“慢来。请闵二爷推三位前辈先看。”闵子华不知信中写的是甚么,叫道:“好,那么请十力大师、郑岛主、梅大哥三位看吧。”三人接过信来,一起凑在桌边,低声念了起来。太白三英铁青着脸,在一旁窃窃私议。

十力大师第一个看完了信,说道:“依老衲之见,闵二爷还是捐弃前嫌,化敌为友吧!”他在武林中声望极高,武功见识,众人素来钦服,此言一出,大厅上尽皆愕然。闵子华接过信来,先看张寨主的伏辩,张寨主文理不通,别字连篇,看来还不大了然,再看丘道台的谢函,那却是叙事明晰、文词流畅之作,只看到一半,不禁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呆在当地,做声不得。突然之间,心头许多一直大惑不解之事都冒出了答案:“太白三英来跟我说知,害死我哥哥的乃是金龙帮焦公礼。我邀众位师哥助我报仇,大家却都推三阻四。水云大师哥又说要等寻到师父,再由他老人家主持。众师哥向来和我交好,怎地如此没同门义气?只有洞玄师弟一人,才陪我前来。我仙都派人多势众,遇上这等大事,本门的人却不出头,迫得我只好去邀外人相助,实在太不成话。原来我哥哥当年­干­下了这等见不得人面之事。众位师哥定然知道真相,是以不肯相助,却又怕扫了我脸面,就此往失踪多年的师父头上一推,只洞玄师弟年轻不知……”忽听梅剑和叫道:“这是假造的,想骗谁呀?”伸手抢过两信,扯得粉碎。焦公礼万料不到他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扯碎了两通书信,这一来,他倚为护身符之物重又消失,不由得又急又怒,脸皮紫胀,大喝:“姓梅的,你要脸不要?”

梅剑和冷冷的道:“也不知是谁不要脸?害了人家兄长,还假造几封狗屁不通的书信来冤枉死人,明知死无对证,任由你撒个漫天大谎。这样子的信哪,我关上了门,一天可以写一百封。我马上就写给你看,你信不信?你要冤枉十力大师无恶不作,冤枉郑岛主杀了闵二哥的兄长,那样的信我都会写。”十力大师与郑起云本觉闵子华理屈,听梅剑和一说,又是踌躇起来,不知这两封书信到底是真是假,两人面面相觑,难以委决。吴平见师父如此受人欺辱,气得满脸通红,扑地跳出,挥刀向梅剑和砍去。梅剑和身子微侧,已拔剑在手。白光闪动,吴平狂叫一声,单刀脱手,梅剑和的剑尖已指在他咽喉正中,喝道:“你跪下,梅大爷就饶你一条小命!”吴平连退三步,但敌人剑尖始终不离喉口。梅剑和笑道:“你再不跪,我可要刺了!”吴平道:“你刺吧,婆婆妈妈­干­甚么?”

焦门弟子各执兵刃,抢到厅中。闵方武师中一些勇往直前之辈也纷纷抽出兵器,分别邀斗,登时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焦公礼跃上椅子,大声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手腕一翻,折铁刀横在喉头,叫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今日给闵子叶抵命便了。徒儿们快给我退下。”

众门徒依言退开,惨然望着师父。

焦宛儿急呼:“爹,且慢!那封信呢?他说会来救你的呀!”焦公礼取出信封,扯出一张白纸,向人群招了几招。众人见纸上画着一柄怪剑,都不知是何用意,只听他高声叫道:“金蛇大侠,你来迟一步了!”举刀就往脖子上抹去。

第九回双姝拚巨赌 一使解深怨

只听得当的一声,有物撞向刀上,折铁刀呛啷啷跌在地下,焦公礼身旁已多了一人。众人见这人浓眉大眼、肤­色­黝黑,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他如何过来,竟没一人看清楚。这少年自然便是袁承志了。他在人群中观看,本以为有了那两封书信,焦公礼之事迎刃可解,自己不必露面,以免与二师哥的门人生了嫌隙,哪知梅剑和竟会耍了这一手,焦公礼无可奈何逼得要横刀自刎,自己再不挺身而出,已不可得,于是发钱镖打下折铁刀,纵身而前,朗声说道:“金蛇郎君是不能来了,由他公子和兄弟前来,给各位做个和事佬。”老一辈中,不少人都听到过金蛇郎君的名头,知他武功惊人,行事神出鬼没,但近十年来,江湖上久已不见踪迹。传言都说已经去世,哪知这时突然遣人前来,各人心中都是凛然一惊。焦宛儿又惊又喜,低声对父亲道:“爹,就是他!”焦公礼心神稍定,侧目打量,见是个后生小子,不禁满腹狐疑,微微摇头。孙仲君尖声喝道:“你叫甚么名字?谁叫你到这里来多事?”

袁承志心想:“我虽然年纪小过你,可比你长着一辈,待会说出来,瞧你还敢不敢无礼?”当下不动声­色­,说道:“在下姓袁。承金蛇郎君夏大侠之命来见焦帮主。今日得有机缘拜见各位前辈英雄,甚是荣幸。”说着向众人抱拳行礼。焦方众人见他救了焦公礼­性­命,一齐恭谨行礼。闵方诸人却只十力大师等几个端严守礼的拱手答礼,余人见他年轻,均不理会。孙仲君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不知金蛇郎君当年的威名,她­性­子又躁,高声骂道:“甚么金蛇铁蛇,快给我下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青青冷笑一声,向她鼻子一耸,伸伸舌头,做个鬼脸。孙仲君大怒,只道这油头粉脸的少年见自己生得美貌,轻薄调戏,喝道:“小子无礼!”突然欺近,挺剑向她小腹刺去,剑势劲急,正是华山剑术的险着之一,叫做“彗星飞堕”,乃神剑仙猿穆人清独创的绝招,青青哪里躲避得开?袁承志识得此招,登即大怒,心想她与你初次见面,无怨无仇,你不问是非好歹,一上来就下杀手,要制她死命,实在狠辣太过,侧身挡在青青之前,抬高左脚,一脚踹将去,已将孙仲君的长剑踏在地下。这是《金蛇秘笈》中的怪招,大厅上无人能识。人从中登时起了一阵哄声,啧啧称奇。孙仲君用力抽剑,纹丝不动,眼见对方左掌击到,直扑面门,只得撒剑跳开。袁承志恨她歹毒,脚下运劲,喀喇一声响,将长剑踏断了。刘培生见师妹受挫,便要上前动手。梅剑和见袁承志招式怪异,当即伸手拉住刘培生,低声道:“等一下,且听他胡说些甚么。”袁承志高声道:“闵子华闵爷的兄长当年行为不端,焦帮主路见不平,拔刀杀死。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金蛇郎君知道得十分清楚。他说当年有两封信言明此事,他曾和焦帮主同去拜见仙都派掌门师尊黄木道长,呈上两信。黄木道长阅信之后,便不再追究此事。想来这两封信多半就是了。”说着向地下的书信碎片一指,又道:“这位爷台将两封信扯得粉碎,不知是何用意?”焦公礼听他说得丝毫不错,心头大喜,这才信他真是金蛇郎君所使,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心中突突乱跳。梅剑和冷笑道:“这是捏造的假信,这姓焦的妄想借此骗人,不扯碎了留着­干­么?”袁承志道:“我们来时,金蛇大侠曾提到书信内容。这两封信虽已粉碎,这位大师与这位爷台是看过的。”转头向十力大师与碧海长鲸郑起云拱手道:“只消让在下和金蛇郎君夏大侠的后人把书信内容约略一说,是真是假,就可分辨了。”十力大师与郑起云都道:“好,你说吧!”袁承志望着闵子华道:“闵爷,令兄已经过世,重提旧事,于令兄面上可不大光彩。到底要不要说?”闵子华早就在心虚,但给他这么当众挤逼住了,总不能求他不可吐露信中内容,一时张皇失措,额上青筋根根爆起,叫道:“我哥哥岂是那样的人?这信定是假的。”袁承志对青青道:“青弟,那两封信中的言语,都说出来吧!”青青当即朗声背信。她在客店中看信之后,虽不能说过目不忘,但也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先把丘道台的谢函念了起来。她语音清爽,口齿伶俐,一字一句,人人听得分明,念到要紧关节之处,她忍不住又自行加上几句刻薄言语,把闵子叶狠狠的损了几下。她只念得数十句,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念到一半,闵子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住口!你这小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是甚么东西?”

青青还未回答,梅剑和冷冷的道:“这小子多半是姓焦的手下人,要么是金龙帮邀来助拳的。他们自然是事先串通好了,那有甚么希奇?”闵子华猛然醒悟,叫道:“你说是甚么金蛇郎君派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却在这里胡说八道。”袁承志道:“你要怎样才能相信?”闵子华长剑一摆,道:“江湖上多说金蛇郎君武功惊人,你如真是金蛇郎君后辈,定已得他真传。你只要胜得我手中长剑,我就信了。”在他内心,早已有七八成相信书信是真,否则各位同门师兄决不会袖手不理,反有人功他不可鲁莽­操­切,此时越辩越丑,不如动武,可­操­必胜之算,眼见袁承志年幼,心想就算你真是金蛇郎君传人,学了些怪招,这几岁年纪,又怎能练得甚么深厚的功夫,只要一经比试,自可将你打得一败涂地,狼狈万状,那么那白脸少年所念的信就没人信了;是否要杀焦公礼为兄长报仇,不约暂且搁在一边,眼前大事,总是要维护已死兄长的声名,否则连仙都派的清誉也要大受牵累。袁承志心下盘算:“金蛇郎君狂傲怪诞,众所周知。我冒充是他使者,也须装得骄傲狂放,怪模怪样,方能使人入信。”于是哈哈大笑,坐了下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伸筷夹个­肉­丸吃了,笑道:“要赢你手中之剑,只须学得金蛇郎君的一点儿皮毛,也已绰绰有余。你受人利用,尚且不悟,可叹啊可叹。”闵子华怒道:“我受甚么人利用?你这小子,敢比就比,若是不敢!快给我滚出去!”

只因袁承志适才足踹孙仲君长剑,露了一手怪招,闵方武师才对他心有所忌,否则早就有人上来撵他下去,哪容他如此肆无忌惮,旁若无人?

袁承志又喝了一口酒,道:“久闻仙都剑法­精­微奥妙,今日正好见识领教。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要是我胜了,你跟焦帮主的过节只好从此不提。你再寻仇生事,这里武林中的诸位前辈,可都得说句公道话。”

闵子华怒道:“这个自然,这里十力大师、郑岛主等各位都可作证。要是你赢不了我呢?”袁承志道:“我向你叩头赔罪。这里的事,我们自然也不配多管。”

闵子华道:“好,来吧!”长剑一振,剑身嗡嗡作响,闵方武师齐声喝采。这一记抖剑果然功力不浅。他甚是得意,心想非给你身上留下几个记号,显不了我仙都派的威风。袁承志道:“金蛇大侠吩咐我说,仙都派灵宝拳、上清拳、上清剑,都是博大­精­深,武林绝艺,只不过这些拳术太过艰深,姓闵的多半领会不到,只有一路两仪剑法,想来他是练熟了的。金蛇大侠说道:‘你这次去,要是姓闵的不听好言相劝,动起手来,须得留神他们这一路剑法。’”闵子华斜眼睨视,心想:“这话倒是不错,他又怎么知道了?”原来闵子华的师父黄木道人­性­格刚强,于仙都派历代相传、以轻灵见长的灵宝拳、上清拳剑造诣不高,最得意的武功是自创的一路两仪剑法,曾向金蛇郎君提及。《金蛇秘笈》“破敌篇”中叙述崆峒、仙都等门派的武功及破法,于两仪剑法曾加译论。袁承志料想其师既专­精­于此,闵子华于这路剑法也必擅长,说到此处,注视他的神情,心知果已说中,又道:“金蛇郎君说道:“其实这路剑法,在我眼中,也是不值一笑,现今教你几招破法!’……”说到此处,人群中忽地纵出一名青年道人,怒道:“好哇!两仪剑法不值一笑,我倒要瞧瞧金蛇郎君怎生破法?”刷的一剑,疾向袁承志脸上刺来。

袁承志向左避过,跃到大厅中心,左手拿着酒杯。右手筷子夹着一条­鸡­腿,说道:“请教道长法号?”那道人叫道:“我叫洞玄,仙都派第十三代弟子,是闵师哥的师弟。”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金蛇大侠与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在仙都山龙虎观论剑,黄木道人自称他独创的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金蛇大侠一笑了之,也不与他置辩。今日有幸,咱们后一辈的来考较考较。”洞玄道人大声道:“两仪剑法无敌于天下的话,我师父从来没说过。我仙都派决计不敢如此狂妄自大。但要收拾你这|­乳­臭未­干­的黑小子,却也是轻而易举。”向闵子华打个招呼,双剑齐出,风声劲急,向袁承志刺来。袁承志身形一晃,从双剑夹缝中钻了过去。洞玄与闵子华挥剑一攻一守,快捷异常。

青青忽然叫道:“三位住手,我有话说。”闵子华与洞玄道人收剑当胸,闵子华右手执剑,洞玄左手执剑,两人已站成“两仪剑法”中的起手式。青青道:“袁大哥只答应跟闵爷一人比,怎么又多了一位道爷出来?”

洞玄双眼一翻,说道:“你这位小哥不打自招,摆明了是冒牌。谁不知两仪剑法是两人同使?你不知道,难道金蛇郎君这么大的威名,他也会不知么?”

青青脸上一红,难以回答,心想:“这回可糟了。给他拆穿了西洋镜。”只得给他东拉西扯,说道:“原来仙都派跟人打架,定须两个人齐上。倘若道爷落了单,岂不是非得快马加鞭回到仙都山去,邀了一位同门师兄弟,再快马加鞭的回来,这才两个人打人家一个?人家若是不让你走,定要单打独斗,两仪剑法又怎么样个无敌于天下?”

袁承志Сhā口道:“两仪剑法,­阴­阳生克,本领差的固须两人同使,功夫到家的,当然是一个人使的了。难道尊师这么高的武功,他也不会独使么?”

青青于两仪剑法一无所知,眼见二人夹击袁承志,关怀之下随口质问,竟露出了马脚。袁承志只得信口开河,给她圆谎。其实仙都派这两仪剑法,向来是两人合使的。闵子华与洞玄对望了一眼,均想:“师父可没说过这剑法一个人可使,敢情这小子胡说八道?”却也不肯承认师父不会独使。青青听袁承志说得天衣无缝,大是高兴,心想:“他素来老实,今日却滑头起来。”笑嘻嘻的道:“既然你们两位齐上,赌赛的利物又得加一些了。”闵子华道:“赌甚么?”青青道:“要是你们输了,除了永远不得再找焦帮主生事之外,你在大功坊的那所大宅子,可也得输给了袁大哥。”闵子华心想:“不妨甚么都答应他们,反正顷刻之间,不是把他一剑刺死,也要教他身受重伤。”说道:“就是这样!你要一起来两对两也成。别说我们以大压小,以多胜少。”青青道:“你又怎知不是以小压大,以少胜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仙都,仙都,牛皮吹得嘟嘟嘟!”闵子华怒火更炽,叫道:“姓袁的,要是你给我伤了,又输些甚么?”袁承志一时倒答不出话来。焦公礼道:“闵二哥,你这所宅子值多少钱?”闵子华怒道:“谁跟你称兄道弟了?这宅了我还是上个月买来的,花了四千三百两银子。宅子虽旧,地方却大。”焦公礼点头道:“大功坊旧宅宽敞得紧哪,闵爷买得便宜了。三位请等一下。”转头向女儿嘱咐了几句。焦宛儿奔进内室,拿了一叠钱庄的庄票出来。焦公礼道:“这位袁爷为在下如此出力,兄弟感激不尽。这里是四千三百两银子,要是袁爷双拳不敌四手,那么请闵爷拿去便了。另外的事,闵爷再来找我,咱们冤有头,债有主。好朋友仗义助拳,只须点到为止,还请大家手下留情。”他料想袁承志定然不敌,可不愿他为自己受到损伤。郑起云­性­子豪爽,最爱赌博,登时赌­性­大发,叫道:“这话不错,只比输赢,不决生死。我看好闵二哥!”从身边摸出两只金元宝来,往桌上一掷,叫道:“咱们赌三对一,这里是三百两金子,博谁的一千两银子?”他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众人见袁承志年纪轻轻,怎能是仙都派两位高手之敌,虽然以一博三,甚占便宜,却也都不投注。

焦宛儿挺身而出,说:“郑伯伯,我跟你赌。”除下腕上的一只宝石镯子,往桌上一放。众人见这镯上宝石在烛光下灿然耀眼,十分珍贵。郑起云毕生为盗,多识珍宝,拿起宝镯瞧了一下,说道:“你这只镯子值得三千两银子,我不能欺小孩子。喂,给我加六千两。”他手下人又捧上四只金元宝来。郑起云笑道:“若是你赢,这笔钱作你的嫁妆吧!”青青听到“嫁妆”两字,向宛儿瞪了一眼。霎时之间,心中老大不自在起来。飞天魔女孙仲君忽把半截断剑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我赌这剑!”她长剑先前给袁承志踏断了,此剑是师娘所赐,因此当众人口舌纷争之时,已过去将两截断剑拾了起来。青青奇道:“你这半截剑,谁要呀?”旁人也均感奇怪。孙仲君厉声道:“我也是三博一。要是这小子侥幸胜了,你用这半截剑在我身戳截三个窟窿。他输了,我在你身上戳一个窟窿。臭小子,这可懂了么?”

厅上一众江湖豪杰生平也不知见识过多少凶杀,经历过多少大赌,但这般以­性­命相博的赌赛,却是从所未见,听了孙仲君的话,都不禁暗暗咋舌。青青笑道:“你这样一个美人儿,我怎舍得下手?”梅剑和喝道:“混帐小子,嘴里­干­净些!”青青笑笑不语。孙仲君瞪眼瞧着焦方众人,冷笑道:“我只道金龙帮在江南开山立柜,总有几个响当当的脚­色­,哪知尽是些娘儿们也不如的脓包”焦宛儿叫道:“娘儿便怎样?我跟你赌了。”焦门弟子中有四五人同时站出,叫道:“师妹,我跟她赌。”宛儿道:“不用,我来赌。”孙仲君冷笑道:“好,郑岛主,你作公证。”郑起云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海盗,生­性­又最好赌,但对这项赌赛却也有些不忍卒睹,劝道:“两位大姑娘,要赌嘛,就赌些胭脂花粉儿甚么的,何必这么认真?”宛儿道:“她废了我们罗师哥一条手臂,回头我要把她两个招子废了。”郑起云叹了口气,不便再劝。梅剑和冷冷的道:“焦大姑娘对这位金蛇门人,倒也真是一往情深,宁愿陪他饶上一条­性­命。”焦宛儿脸一红,说道:“你要不要赌?”青青听了梅剑和的话,不禁一愣,十分恼怒,叫道:“我跟这个没影子赌。”梅剑和道:“赌甚么?”青青道:“我也是三博一跟你赌。他输了,我当场叫你三声爷爷。他赢了呢,你叫我一声就够了,算你便宜。”众人不禁好笑,觉这少年实在顽皮得紧。梅剑和愠道:“谁跟你胡闹?我这里等着,要是他胜了,我再来领教。”青青道:“如此说来,你单人独剑,比仙都派两人同使的两仪剑法还要厉害?”梅剑和道:“我是华山派,他们是仙都派,各有各的绝招。你别挑拨离间。”洞玄道人听他们说个不了,心头焦躁,叫道:“别说啦,喂,小子,看招。”挺剑向袁承志刺去。闵子华跟着踏洪门,进偏锋。只见仙都派一俗一道两名弟子,一人左手剑,一人右手剑,按着易经八八六十四卦的卦象,双剑纵横。白光闪动,剑招生生灭灭,消消长长,隐隐有风雷之势。金蛇郎君先时在仙都山和黄木道人论剑,即知两仪剑法虽然变化繁复,凌厉狠辣,其实还不及仙都派原有的上清剑法,其中颇有不少破绽,随口指出了两处。但黄木道人甚为自负,说道:“我这剑法中就算尚有漏洞,只怕天下也已无人破得。”金蛇郎君也不再说。后来温氏五老大举邀人对抗金蛇郎君,所邀来的高手之中,有仙都派剑客在内。对敌时金蛇郎君成竹在胸,乘虚而入,数招间即把两仪剑法破去。他后来在秘笈之中曾详细叙明。是以袁承志有恃无恐,在两人剑光中穿跃来去,潇洒自如。

闵子华与洞玄道人双剑如疾风,如闪电,始终刺不到他身上,旁观众人愈看愈奇。

郑起云对十力大师道:“这少年轻身功夫的确了得,金蛇郎君当真名不虚传。”十力大师点头道:“后辈之中,如此人才也算十分难得了。”梅剑和与孙仲君却都不禁暗暗有些担心。孙仲君大声道:“这小子就是逃来躲去不敢真打,那算甚么比武了?”闵子华杀得­性­起,剑走中宫,笔直向袁承志胸前刺去。洞玄同时一招“左右开弓”,左刺一剑,右刺一剑。两人夹攻,要教他无处可避。袁承志突然欺身直进,在剑底钻过,左肩一挺,撞在闵子华左膀。他只使了三成力,闵子华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洞玄大惊,刷刷刷连环三剑,奋力挡住。闵子华这才站定,骂道:“小杂种,撞你爷爷吗?”

袁承志这次出手,本来但求排解纠纷,不想得罪江湖上人物,更不愿结怨种仇,这时听闵子华口吐污言,辱及自己先人,不禁大怒,心下盘算:今日如不露一两手上乘武功,将这二人当场压倒,这件事难以轻易了结,同时威风不显,待会处置通敌卖国的太白三英之时,只怕旁人不服,势须多费­唇­舌。最好是冒充金蛇门人到底,以免二师哥脸上不好看,只是须得狂傲古怪,与自己平日为人大不相同才成。于是跃到桌边,伸手拿起酒杯,仰头喝­干­,叫道:“快打,快打,我酒没喝够,饭没吃饱呢。”闵子华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更是恼怒,长剑越刺越快。洞玄低声道:“闵师哥,沉住气,别中了激将之计。”闵子华立时醒悟。两人左右盘旋,双剑沉稳狠辣,又把袁承志裹在垓心。袁承志左手持杯,右手持筷,随剑进退。两人剑法虽狠,却怎奈何得了他?剑光滚动中,袁承志忽地跃出圈子,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叫道:“青弟,给我斟酒。”青青道:“好!”袁承志左手提了一张椅子,站在桌边,将两人攻来剑招随手挡开,待酒斟满,伸筷夹了一条­鸡­腿,放下椅子,拿了酒杯又跃入厅心,咬了一口­鸡­腿,叫道:“两仪剑法本来就有毛病,你们又使得不对,怎能伤我?你们这桩买卖,今日定要蚀本了。”青青见这个素来谨厚的大哥忽然大作狂态,却始终放不开,不大像样,要说几句笑话,也只能拾他大师哥的牙慧,不禁暗暗好笑。要知袁承志生平并未见过真正疏狂潇洒之人,这时想学金蛇郎君,其实三分像了大师哥黄真的滑稽突梯,另有三分,却学了当日在温家庄上所见吕七先生的傲慢自大。青青笑道:“大哥,有人陪你捉迷藏,你倒快活,可没人陪我玩耍。我不如作一篇文章,也免得闲着无聊。”

袁承志笑道:“好啊,作甚么文章呢?”洞玄喝道:“小子,看剑!”青青笑道:“有了,题目叫作‘金蛇使者剑戏两傻记’。”袁承志笑道:“题目不错,文章必是好的。”青青摇头晃脑,拖长了声音念道:“夫宝剑者,诚杀人之利器;而傻瓜者,乃蠢材之别号。一傻令人辗然解颐,二傻招人捧腹狂笑,而二傻手挥长剑欲图杀人,乃使我喷酒垂涕,大呼糟糕!”袁承志叫道:“喷酒垂涕,可圈可点。”说着连避三记险招。青青又念道:“我乃金蛇使者,欣作仲连;君惟执迷不悟,顽抗滋扰。四方君子停杯观斗,三名­奸­贼忧心如潮。剑法有两仪之名,千招万招,尽是低招;赌博以巨宅为注,一输再输,保不住了。仙都两傻手忙脚乱,不觉破绽百出;金蛇使者无可奈何,惟有将之击倒!”

袁承志听青青念到这个“倒”字,突然转身,筷上­鸡­腿迎面往闵子华掷去,伸筷夹住洞玄刺来之剑,力透箸尖,猛喝:“撒剑!”只听呛啷啷一声,洞玄拿持不稳,长剑落地。他右掌一立,左腿倏地扫出,欲图败中求胜。袁承志双足一点,身子跃起,避开了这腿,手中酒杯同时飞出,正打中闵子华左手“曲尺|­茓­”上。闵子华手臂一麻,剑已脱手。袁承志一招“寒鸦赴水”,扑了下去,抢起双剑,手腕一振,叫道:“你们没见过一人使的两仪剑法,这就留神瞧着。”只见他双剑舞了开来,左攻右守,右击左拒,一招一式,果然与两仪剑法毫无二致。剑招繁复,变化多端,洞玄和闵子华适才分别使出,人人都已亲见,此时见他一人双剑竟囊括仙都派二大弟子的剑招,尽皆相顾骇然。

袁承志舞到酣处,剑气如虹,势若雷霆,真有气吞河岳之概,两仪剑法六十四招使完,只听他一声断喝,双剑脱手飞出,Сhā入屋顶巨梁,直没剑柄。这一记“天外飞龙”,却是华山派穆人清的绝招。袁承志绝技一显,垂手退开,只听厅中采声四起,鼓掌如雷。

袁承志心中却暗暗后悔:“啊哟不好,我使得兴起,竟用上了本门的绝招,二师哥的门人怎会看不出来?”青青叫道:“哈哈,有人要叫我亲爷爷啦!”梅剑和铁青着脸,手按剑柄。郑起云笑道:“焦姑娘,你赢啦,请收了吧!”随手把金元宝一推。宛儿躬身道谢,说道:“郑伯伯,我代你赏了人吧!”高声叫道:“这里九千两银子,是郑岛主跟我闹着玩打赌的彩金。各位远道而来,金龙帮招待不周,很是惭愧,现今借花献佛,众位前辈叔伯、兄长姊姊带来的仆从管事,每位奉送银子一百两。明天我差人送到各位寓所来。”众人见不伤人命,解了这场怨仇,金龙帮处置得也很得当,都很快慰,只是闵子华与洞玄遭此大败,未免脸上无光。焦公礼又道:“在下当年­性­子急躁,做事莽撞,以致失手伤了闵二爷的兄长,实在万分抱愧。现下当着各位英雄,向闵二爷谢罪。宛儿,你向闵叔叔行礼。”一面说,一面向闵子华作揖。焦宛儿是晚辈,便磕下头去。

闵子华有言在先,江湖上好汉说一是一,自己若要反悔,邀来的朋友未必肯再相助,这金蛇郎君的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自己可万万不是敌手,而且看了那两通书信后,心中也知曲在己方,不如乘此收篷,于是作揖还礼,但想起过世的兄长,不禁垂下泪来。焦公礼道:“闵二爷宽洪大量,不咎既往,兄弟感激不尽。至于赌宅子的话,想来这位爷台也是一句笑话,不必再提。兄弟明天马上给两位爷台另置一所宅第就是。”

青青下颏一昂,道:“那不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出了的话怎能反悔不算?”

众人都是一愣,心想焦公礼既然答应另置宅第,所买的房子比闵子华的住宅好上十倍,也不希奇,何必定要扫人颜面?这白脸小子委实太不会做人了。

焦公礼向青青作了一揖,道:“老弟台,你们两位的恩情,我是永远补报不过来的了。请老弟台再帮我一个忙。兄弟在南门有座园子,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请两位赏光收用,包两位称心满意就是。”青青道:“这位闵爷刚才要杀你报仇,你说别杀我啦,我另外拿一个人给你杀,这个人在南京也算是有名气的,请闵爷赏光杀了,包你杀得称心满意就是。他肯不肯呀?”焦公礼给她几句抢白,讪讪的说不出话来,只有苦笑,转头对女儿道:“这位爷台既然喜欢闵二叔的宅子,你差人把四千三百两银子的屋价,回头给闵二叔送过去。”闵子华道:“罢了,罢了,我还要甚么银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跟焦帮主的怨仇就此一笔带过。兄弟明日回到乡下,挑粪种田,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这所宅子两位取去便是。”团团向众人作揖,道:“各位好朋友远来相助,哪知兄弟不争气,学艺不­精­,没能给过世的兄长报仇,累得各位白走一趟,兄弟只有将来再图补报了。”袁承志见他说得爽快,自觉适才辱人太甚,不留余地,好生过意不去,说道:“闵二爷,你虽败在我手下,其实我功夫跟你和洞玄道长差得很远,请两位不要介意。晚辈适才无礼,大是不该,谨向两位谢过。”说着向二人一躬到地,跟着跃起身来,拔下梁上双剑,横托在手,还给了二人。”

众人见他跃起取剑的轻功,又都喝采,均想:这黑脸少年武功奇高,又谦逊知礼,给人脸面,只是自谦功夫不如人家,却是谁也不信。袁承志又道:“两位并不是败在我手里。而是败在金蛇大侠手里。他料到了两位的招术,吩咐晚辈故意轻狂,装模作样,激动两位怒气,以便乘机取胜。晚辈对两位不敬,实非胆敢有意侮辱,乃是激将之计,好使两位十成中的功夫,只使得出一成。金蛇大侠是当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晚辈也不能说真是他的传人,只不过偶然相逢,奉命前来解围说和而已。两位败在他手里,又何足为耻?晚辈要说句不中听的话,别说是两位,就是尊师黄木道长,当年对金蛇大侠也是很佩服的。”洞玄与闵子华对这番话虽然将信将疑,但也已大为心平气和。洞玄说道:“施主为我们兄弟圆脸,贫道多谢了,请教施主高姓大名?”袁承志心想:“再不说自己真姓,对方必道我瞧他们不起。”于是向青青一指道:“这位是金蛇大侠的嫡嗣,姓夏。晚辈姓袁。”许多人都不知金蛇郎君的姓名,这时才知他姓夏。闵子华向焦公礼一揖,道:“多多吵扰,告辞了。”焦公礼道:“明日兄弟再到府上负荆请罪。”闵子华道:“不敢当。”群豪正要走出,青青忽然叫道:“半截剑的赌赛又怎么了?”焦宛儿见父亲脱却大难,心下已然喜不自胜,哪愿再多生事端,忙道:“夏爷,请到内堂奉茶,这些事不必提了。”青青道:“还有一个小子还没叫我亲爷爷哪,这可不成。”她赢得魏国公赐第,本已心满意足,但刚才梅剑和说焦宛儿对袁承志一往情深,这句话她却耿耿于怀,不肯罢休。梅剑和本来见袁承志武功高强,身法怪异,虽不欲向他生事,但青青一再叫阵,再也忍耐不住,指着袁承志道:“你是甚么人?你双剑Сhā梁,这一招‘天外飞龙’,是从哪里偷学来的?快说。”袁承志道:“偷学?我­干­么要偷学?”孙仲君骂道:“呸,小贼,偷学了还想赖。”梅剑和冷冷的道:“那么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孙仲君跨上一步,戟指骂道:“你这小子掮着甚么金蛇银蛇的招牌招摇,旁人不知你来历,只好由得你胡说八道。好呀,现下又吹起华山派来啦!你可知你姑­奶­­奶­是甚么门户,嘿嘿,假李鬼遇上真李逵啦。老实对你说,我们三人正是华山派的。”袁承志道:“我早说过,我跟金蛇郎君没甚么­干­系,只不过是他这位贤郎的朋友。至于你们三位,我早知是华山派的,咱们正是一家人。”三人中刘培生较为持重,说道:“黄师伯的门人我全认得,可没你老哥在内。孙师妹,你可听说黄师伯新近收了甚么徒弟吗?”孙仲君道:“黄师伯眼界何等高,怎会收这等招摇撞骗之徒?”她因袁承志折断了她长剑,恼怒异常,出言越来越是难听。袁承志不动声­色­,道:“不错,铜笔铁算盘黄师哥的眼界的确很高。”众人听他称黄真为“黄师哥”,都吃了一惊。刘培生道:“你叫谁黄师哥?”

袁承志道:“我师父姓穆,名讳上‘人’下‘清’,江湖上尊称他老人家为‘神剑仙猿’。铜笔铁算盘是我大师兄。”梅剑和听袁承志自称是华山派门人,本有点将信将疑,以为他或许是带艺投师,新近拜在黄真门下,这时听他说竟是师祖的徒弟,那显然是信口胡吹,心想师祖素来行踪飘忽,自己也只见过他三面,师父神拳无敌归辛树已近五十岁了,这小子年纪轻轻,居然来冒充自己师叔,真是大胆狂妄之至,当下冷冷的道:“这样说来,阁下是我师叔了?”袁承志道:“我可也真不敢认三位做师侄。”梅剑和听他言中意存嘲讽,说道:“莫非我辱没了华山派的门楣吗?师叔大人,哈哈,你教训教训我们三个可怜的小师侄吧!”梅剑和年纪已有三十六七,这么一说,闵方武师都轰然大笑起来。袁承志正­色­道:“归师哥要是在这里,自会教训你们。”梅剑和勃然而起,嗖的一声,长剑出鞘,骂道:“浑小子,你还在胡说八道?”焦公礼见事情本已平息,这时为了些枝节小事,又起争端,很是焦急,忙道:“这位袁爷开开玩笑,梅爷不必动怒。来来来,咱们大家来喝一杯和气酒。”言下显然不信袁承志是梅剑和的师叔。梅剑和朗声道:“浑小子,你便是磕头叫我三声师叔,我没影子还不屑答应呢。”这边青青却叫了起来:“喂,没影子,你先叫我一声亲爷爷吧。赌输了想赖账,是不是?”袁承志转头向青青道:“青弟,别胡闹。”又对梅剑和道:“归师哥我还没拜见过,你们三位又比我年长,按理我的确不配做师叔。不过你们三位这次行事,却实在是太不该了。归师哥知道了,只怕要大大生气。”

梅剑和双眉直竖,仰天大笑,心中愤怒已极,喝道:“你小子真教训起人来啦。倒要请教,我们三人甚么地方错了?朋友有事,难道不该拔刀相助么?”

袁承志森然道:“咱们华山派风祖师爷传下十二大戒,门人弟子,务当凛遵。第三条、第五条、第六条、第十一条是甚么?”梅剑和一怔,还未回答。孙仲君提起半截断剑,猛向袁承志面门掷来,喝道:“使使你的华山派功夫吧!”青光闪烁,急飞而前。袁承志待断剑飞到临近,左掌平伸向上,右掌向下一拍,噗的一声,把断剑合在双掌之中,说道:“这叫做‘横拜观音’,对不对?”梅剑和与刘培生又都一怔,心下嘀咕:“这确是本门掌法,不过这一招是用来拍击敌人手掌的。他变化接剑,手法巧妙之极,师父可没教过我们。”

刘培生抢上一步,说道:“阁下刚才所使,正是本门掌法,在下要想请教。”袁承志道:“刘大哥,你外号五丁手,五丁开山,想必拳力掌力甚是了得。本门的伏虎掌法与劈石、破玉两路拳法,定是很有心得的了。”刘培生见了袁承志刚才这一招,已然十分佩服,便道:“在下不过学了师门所授的一点皮毛,也谈不上甚么心得。”袁承志道:“刘大哥不必过谦。你跟尊师喂招,他要是使出真功夫来,比如说使了抱元劲或者混天功,刘大哥可以接得几招?”刘培生道:“我师父内力深厚,跟门人过招,从来不真使内劲,否则我们一招也挡不住。若是只拆拳法,那么头上十招,勉强还可对付。十招以后,就吃力得很了。”袁承志道:“尊师外号‘神拳无敌’,拳法定然­精­妙之极。刘大哥能接到十招以外,在江湖上自已少见,‘五丁手’三字,自可当之无愧。”刘培生道:“这是别人开玩笑说的,我功夫还差得很远,实在愧不敢当。”

孙仲君听他语气,对这少年竟然越来越恭敬,颇有认他为师叔之意,怒道:“刘师哥,你怎么了?凭人家胡吹几句,就把你吓倒了么?”袁承志不去理她,问刘培生道:“要怎样,你才信我是师叔?”刘培生道:“我想请你跟我过过招,阁下的本门拳法如确比我好……”袁承志见过梅剑和与孙仲君二人出手,料想刘培生的武功与他们相差不远,便道:“你说你师父若是当真使出内劲,你只怕一招也接不住。我的功夫比之尊师自然大大不如。他使一招,我得使五招。你只要接得住我五招,那我就是假冒的,好不好?”

梅剑和本来担心师弟未必能够胜他,但听他竟说只用五招,就能把同门中拳法第一的刘师弟打倒,心头一宽,料想必是信口胡吹,Сhā口道:“就这样,我数着。”刘培生作了一揖,说道:“我功夫不到之处,请你手下留情。”袁承志缓缓走近,说道:“我第一招是‘石破天惊’,你接着吧!”刘培生道:“好!”心想:“动手过招,哪有先把招数说给人听的?其中定当有诈,叫我留心上盘,却出其不意的来攻我下盘。”于是右掌虚挡门面,左掌横守丹田,只待袁承志向下盘攻到,立即沉拳下击,只听袁承志叫道:“第一招来了!”左掌虚抚,右拳嗖的一声,从掌风中猛穿出来,果然便是华山派的绝招之一“石破天惊”。

刘培生疾伸右掌挡格,袁承志一拳将到他面门,忽地停住,叫道:“你怎不信我的话?单掌拦不住,双手同时来。”刘培生见他拳势,已知右掌无法阻挡,眼见这一拳便要打破自己鼻子,正自焦急,幸得他拳势忽停,忙提起左拳,展指变掌,双拳“铁闩横门”,口中“嘿”的一声,运劲推了出去。袁承志这才一拳打落,和他双掌一抵。刘培生只感掌上压力沉重之极,双臂格格有声,心想:“他这拳在中途停止,又再跟着击出,并非收拳再发,如何能有如此劲力?”袁承志收拳说道:“以后三招我接连发出,那是‘力劈三关’、‘抛砖引玉’、‘金刚掣尾’。你如何抵挡?”刘培生毫不思索,说道:“我用‘封闭手’、‘白云出岫’、‘傍花拂柳’接着。”袁承志道:“前两招对了,后一招不对。要知‘傍花拂柳’守中带攻,如跟功力悉敌的对手过招,那当然极好,但这一招要回手反击,守御的力道减了一半,我这招‘金刚掣尾’你就接不住了。”刘培生道:“那么我用‘千斤堕地’。”袁承志道:“不错,接着!”只见他右掌一起,刘培生忙摆好势子相挡,哪知他右掌悬在半空,左掌却倏地劈了下来,说道:“武学之道,不可拘泥成法,师父教你‘力劈三关’是用右掌,但随机应变,用左掌也无不可。”口中说着,拳势不停,不等刘培生封闭,已抢住他手腕往前一拉。刘培生用“白云出岫”随势一送,招数中暗藏­阴­着,如对方不察,胸口|­茓­道立被点中。但他这时不敢反击,招解开,立即收势,沉气下盘,双腿犹如钉在地上一般,这招“千斤堕地”果如有千斤之重。袁承志“金刚掣尾”使出,左掌伸到他的后心运力一推,刘培生还是立足不定,向前冲出两步,滴溜溜打个旋子,转了过来,脸上一红,深深吸了口气。袁承志道:“你不硬抗我这一招,那好得很。尊师调教的弟子,大是不凡。我这第五招是破玉拳的‘起手式’。”刘培生很是奇怪,沉吟不语。袁承志道:“你以为起手式只是客套礼数,临敌时无用的么?要知咱们祖师爷创下这套拳来,没一招不能克敌制胜。你瞧着。”身子微微一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身子随着这一揖之势,向前疾探,连拳连掌,正打在刘培生左胯之上。他再也站立不稳,身子飞起,摔了下来。

袁承志一跃而至,双手稳稳接住,将他放在地下。刘培生扑翻在地,拜道:“晚辈不识师叔,刚才无礼冒犯。请师叔看在家师面上,多多担待。”袁承志连忙还礼,说道:“刘大哥年纪比我长,咱们兄弟相称吧。”刘培生道:“这个晚辈如何敢当?师叔拳法神妙莫测,适才这五招明说过招,其实是以本门拳法中的­精­义相授。晚辈感激不尽,回去一定细心体会。”袁承志微微一笑。刘培生从这五招之中学得了随机应变的要旨,日后触类旁通,拳法果然大进,终身对袁承志恭敬万分。要知他师父归辛树的拳法决不在袁承志之下,但生­性­严峻,授徒时不会循循善诱,徒儿一见他面心中就先害怕,拆招时墨守师传手法,不敢有丝毫走样,是以于华山派武功的­精­要之处往往领会不到。梅剑和与孙仲君这时哪里再有怀疑。只是梅剑和自恃剑法深得本门­精­髓,心想你拳脚上功夫虽高,剑术未必能够胜我,正自沉吟,孙仲君叫了起来:“梅师哥,你试试他的剑法!”梅剑和道:“好!”向袁承志道:“我想在剑上向阁下领教几招。”语气虽已较前大为谦逊,脸上却仍是一股傲气。袁承志心想:“大概此人剑法确已得到本门真传,在江湖之上未遇强敌,给人家你捧我拍,奉承得骄傲异常,以致行为狂悖。这人不比刘培生,须得好好挫折他一下,以后才不致使得华山派门卢贻羞。”便道:“比剑是可以的,不过决了胜败之后,须得听我几句逆耳之言。”梅剑和傲然道:“此刻胜负未决,你说这话未免太早了些。”当下长剑横胸,站在左首。刘培生叫道:“梅师哥,你站下首吧。”梅剑和不加理睬,只当没听见。原来各门派中的规矩,晚辈跟长辈试剑学武,必须站在下首,表示并非敢与对敌,不过是学习艺业、向尊长讨教之意。梅剑和站在左首,那是平辈相待,不认他是师叔。他左掌抱住剑柄,拱手道:“阁下用剑吧。”

袁承志念头一转,对焦公礼道:“焦老伯,请你叫人取十柄剑来。”焦公礼忙道:“袁相公快别这样称呼,我万万不敢当。”焦宛儿手一挥,早有焦公礼的几个门徒捧了十柄长剑出来。他们见袁承志为师门出力,自然选了最好的利器,十柄剑一列排在桌上。烛光照耀下。十剑光芒互激,闪烁不定。众人目光在十柄利剑与袁承志之间来回,瞧他选用哪一柄。哪知袁承志捡起孙仲君刚才掷来的半截断剑,笑道:“我用这断剑吧!”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惊讶,心想这剑没有剑柄,如何使法?只见他将半截剑夹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说道:“进招吧!”梅剑和大怒,心想:“你对我如此轻视,死了可怨不得我。管你是真师叔,假师叔,如此狂妄自大,便是该死!”臂运内劲,剑身振荡,只见寒光闪闪,接着是一阵嗡嗡之声,叫道:“看招!”剑走偏锋,向袁承志右腕刺来,心想你如此持剑,右手一定转动不灵,我对准你这弱点攻击,瞧你怎生应付。厅上数百道目光一齐随着他剑尖光芒跟了过去。剑尖将要刺到,袁承志手腕微侧,半截断剑已然伸出。双剑相交,只听喀喇一声,接着当啷一响,梅剑和手中长剑齐柄折断,剑刃落地,手中只剩了个剑柄。

众人异口同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袁承志向桌上一指道:“给你预备着十柄剑。换剑吧!”众人才知他要十柄剑,原来是预先给对方备下的。梅剑和又惊又怒,抢了桌上一剑,向他下盘刺去。袁承志知是虚招,并不招架,果然他一剑刺出,立即回招,改刺小腹。袁承志伸断剑一挡,喀喇一声,梅剑和手中长剑又被震为两截。梅剑和跟着连换三剑,三剑均被半截断剑震折,不由得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孙仲君叫道:“说是比剑,怎么却使妖法,这还比甚么?”袁承志抛去断剑,微微一笑,从桌上拿起两柄长剑,一柄抛给了梅剑和,转头对孙仲君道:“亏你还是本门中人,这手混元功也不知,说甚么妖法?”

梅剑和乘他转头,突然出剑,快如闪电般刺向他后心,剑尖即将及身,口中才喝:“看剑!”这一剑实是偷袭,人人都看了出来。袁承志身子侧过,也喝:“看剑!”梅剑和使的是一招“苍鹰搏兔”,袁承志依式而为,使的也是一招“苍鹰搏兔”。梅剑和跟着身子一侧,想照样让开来剑,哪知袁承志一剑刺出,立即转圈,等他身子侧过,剑尖也跟着点到。梅剑和只觉剑尖已刺及后心,吓出一身冷汗,使劲前扑,接着向上纵跃。岂料袁承志的剑始终点在他后心,如影随形,任他闪避腾挪,剑尖总不离开,幸好袁承志手下容情,只是点着他的衣服,只要轻轻向前一送,他再多十条­性­命也都了帐了。梅剑和外号叫做“没影子”,轻功自然甚高,心里又惊又怕,连使七八般身法,腾挪闪跃,极尽变化,要想摆脱背上剑尖,始终摆脱不了。袁承志见他已吓得双手发抖,心想他终究是自己师侄,也别迫得太紧,收剑撤招,笑道:“这是本门中的剑法呀,你没学过么?”梅剑和略一定神,低头喘息道:“这叫‘附骨之蛆’。”袁承志笑道:“不错,名字虽然不大好听,剑法却是极有用的。”那边青青又叫了起来:“你叫没影子,怎么背后老是跟着人家一把剑呢?‘没影子’的外号,还是改为‘剑影子’吧!”梅剑和沉住了气不睬,他­精­研二十多年的剑法始终没机会施展,总是心中不服,向袁承志道:“咱们好好的来比比剑。你的杂学太多,我可不会。”

袁承志道:“这些都是本门正宗武功,怎说是杂学?好,看剑!”挺剑当胸平刺。梅剑和举剑挡开,还了一剑,袁承志回剑格过。梅剑和待要收剑再刺,不知怎样,己剑已被粘在对方剑上,只见袁承志反手转了两个圈子,自己手臂不能跟着旋转,只得撤手,一柄剑脱手飞去。袁承志道:“要不要再试?”梅剑和横了心,抢了桌上一柄剑,剑走轻灵,斜刺对方左肩,这次他学了乖,再不和敌剑接触,一见袁承志伸剑来格,立即收招。哪知对方长剑乘隙直入,竟指自己前胸,如不抵挡,岂不给刺个透明窟窿?只得横剑相格。双剑剑刃一交,袁承志手臂一旋,梅剑和长剑又向空际飞出,啪的一声,竟在半空断为两截。他抢着要再去取剑,袁承志喝道:“到这地步你还不服?”刷刷两剑,梅剑和身子后仰避开,下盘空虚,被承志左脚轻轻一勾,仰天跪倒。袁承志剑尖指住他喉头,问道:“你服了么?”梅剑和自出道以来,从未受过这般折辱,一口气转不过来,竟自晕了过去。孙仲君见他双目上翻,躺在地下不动,只道被袁承志打死了,纵身扑将上来,大叫:“连我一起杀了吧!”袁承志见梅剑和闭住了气,不觉大惊,心想:“如失手打死了他,将来如何见得师父和二师哥之面?”忙俯身察看,一摸他的胸膛,觉到心脏还在缓缓跳动,这才放心,忙在他胁下和颈上|­茓­道中拍了几下。孙仲君双拳此落彼起,在他背上如擂鼓般敲打,袁承志只是不理,忙着施救。青青和刘培生一齐跃到喝止。孙仲君坐倒在地,大哭起来。不久梅剑和悠悠醒来,低声喝道:“你杀了我吧!”刘培生劝道:“梅师哥,咱们听师叔教训,别任­性­啦。”青青向孙仲君笑道:“他又没死,你哭甚么?你对他倒真一往情深!”孙仲君羞怒交加,忽地纵起,一拳向青青打去,她究是华山派好手,这一拳又快又狠,青青竟没能避开,只打得她左肩一阵剧痛。青青待要还手,孙仲君忽然“哎唷,哎唷”大叫起来,弯下腰去。青青一呆,怒道:“打了人家,自己反来叫痛?”袁承志向她使个眼­色­,青青不知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言语了。但见孙仲君双拳红肿,提在面前,痛得眼泪直流。原来她刚才猛力在袁承志背上敲击,袁承志运气于背,每一下打击之力,都被反弹出来回到她自己拳上。初时还不觉得,待得在青青肩头打了一拳,突然间奇痛入骨,如千枚细针在­肉­里乱钻乱刺。要知袁承志恨她出手毒辣,不由分说就砍去了那姓罗的一条臂膀,相较之下,梅剑和虽然狂妄,真正过恶倒没有甚么,是以存心要给她多吃点苦头。旁人不知,还道青青既是金蛇郎君的儿子,武功只怕比袁承志还高,孙仲君不自量力,当然是自讨苦吃了。十力大师、郑起云、万里风等却知孙仲君是受了反弹之力,只要拿筋按摩,点解相应|­茓­道,便可止痛消肿,只是自知非袁承志之敌,不敢贸然出手解救。

梅剑和自幼便在归辛树门下,见到严师,向来犹似耗子见猫一般,压抑既久,独自闯荡江湖,竟加倍的狂傲自大起来。归辛树又生­性­沉默寡言,难得跟弟子们说些做人处世的道理,不免少了教诲。梅剑和自己受挫,那是宁死不屈,但见师妹痛楚难当,登时再也不敢倔强,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向袁承志连作了三个揖,道:“袁师叔,晚辈不知你老驾到,多多冒犯,请你老给孙师妹解救吧。”

袁承志正­色­道:“你知错了吗?”梅剑和低头道:“晚辈不该擅自撕毁焦帮主的信,又不该强行替闵二哥出头。”袁承志道:“以后梅大哥做事,总要再加谨慎才好。”梅剑和道:“晚辈听师叔教训。”袁承志道:“闵二爷不知当年缘由,要为兄长报仇,本来并无不当。你和这里众位英雄受邀助拳,也都是出于朋友义气。现今既已明白此事缘由,大家罢手,化敌为友,足见高义。这一点我决不怪你。可是你做了一件万分不对的事,只怕梅大哥还不明白呢。”梅剑和一愣,问道:“甚么?”袁承志道:“咱们华山派十二大戒,第五条是甚么?”梅剑和道:“适才师叔问弟子四条戒律,第三条,‘滥杀无辜’,孙师妹确是犯了过错,只好待会向罗大哥郑重谢罪,我们再赔他一点损失……”焦公礼的一名弟子在人丛中叫道:“谁要你的臭钱?断了膀子,银子补得上么?”梅剑和自知理曲,默不作声。袁承志转头向发话那人道:“我这师侄确是行为鲁莽,兄弟十分抱愧。待罗大哥伤愈之后,兄弟想跟他切磋一路独臂刀法。这功夫不是华山派的,兄弟不必先行禀明师尊。”众人见过他的惊人武功,知他虽然谦称“切磋刀法”,实则答允传授一项绝艺。这样一来,罗立如虽然少了一臂,但因祸得福,将来武功一定反而高出同门侪辈了。焦门弟子见他又把孙仲君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倒不便再说甚么。

梅剑和又道:“第六条是‘不敬尊长’,这条弟子知罪。第十一条是‘不辨是非’,弟子也知罪了。只是第五条‘结交­奸­徒’,闵二哥为人正直,是位够朋友的好汉子。”众人大半不知华山派的十二大戒是甚么,一听梅剑和这话,闵子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叫道:“甚么?我是­奸­徒?”袁承志道:“闵二爷请勿误会,我决不是说你。”闵子华怒道:“那么你说谁?”袁承志正要回答,只见两名焦门弟子把罗立如从后堂扶出,向袁承志拜了下去。袁承志连忙还礼。罗立如右袖空垂,脸无血­色­,但神气仍很硬朗,说道:“袁大侠救了我师父,又答应授我武艺,弟子真是感激不尽。”袁承志连声谦让,说道:“朋友间切磋武艺,事属寻常,罗大哥不必客气。”等到罗立如进去,但见孙仲君额头汗珠一滴一滴的落下,痛得全身颤抖,嘴­唇­发紫,袁承志见她已受苦不小,走近身去,便要伸手推|­茓­施救。孙仲君怒道:“别碰我,痛死了也不要你救。”袁承志脸上一红,想把解法说给梅剑和知晓,突然间砰砰两响,两扇板门被人掌力震落,飞进厅来。众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厅外缓步走进两人。一个五十左右年纪,穿一身庄稼人装束,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农­妇­,手里抱着个孩子,孙仲君大叫:“师父,师娘!”奔上前去。众人一听她称呼,知道是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到了。归二娘把孩子递给丈夫抱了,铁青了脸,给孙仲君推宫过血。梅剑和与刘培生也忙上前参见。刘培生低声说了袁承志的来历。

袁承志见归辛树形貌质朴,二师嫂却是英气逼人,于是跟在梅刘两人身后,也上前拜倒。归辛树伸手扶起,说句:“不敢当!”就不言语了。归二娘给孙仲君一面按摩手臂,一面侧了头冷冷打量袁承志,连头也不点一下。孙仲君肿痛渐消,哭诉道:“师娘,这人说是我的甚么师叔,把我的手弄成这个样子,还把你给我的剑也踩断了。”袁承志一听,心里暗叫糟糕,暗想:“早知这剑是二师嫂所赐,可无论如何不能踩断了。”忙道:“小弟狂妄无知,请师哥师嫂恕罪。”归二娘对丈夫道:“喂,二哥,听说师父近来收了个小徒弟,就是他么?怎么这样没规矩?”归辛树道:“我没见过。”归二娘道:“要知学无止境,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学了一点功夫,就随便欺侮人。哼!我的徒儿不好,自有我来责罚,不用师叔来代劳啊!”袁承志忙道:“是,是!是小弟莽撞。”归二娘板起了脸道:“你弄断我的剑,目中还有尊长么?就算师父宠爱你,难道就可对师哥这般无礼?”

旁人听她口气越来越凶,显然是强词夺理,袁承志却只是一味的低声下气。焦公礼一边的人均是愤愤不平。闵子华和洞玄、万里风等人都暗暗得意,心想:“刚才给你占足了上风,你师哥师嫂一到,还有你狠的吗?”

孙仲君道:“师父师娘,他说有一个甚么金蛇郎君给他撑腰,把梅师哥、刘师哥也都给打了,还胡说八道的教训了我们半天,全不把你二位瞧在眼里。”

原来归辛树夫­妇­因独子归钟身染重病,四出访寻名医。几位医道高明之士看了,都说归二娘在怀孕之时和人动手,伤了胎气,孩子在胎里就受了内伤,现下发作出来,这种胎伤千不一活,古方上说如有大补灵药千年茯苓,再加上成了形的何首乌或可救治。要不然便是千年人参、灵芝仙草,那可更难得了。如无灵药,至多再拖得一两年,定会枯瘦而死。归辛树夫­妇­中年得子,对孩子爱逾­性­命,遍托武林同道访药。但千年茯苓已是万分难得之物,再加成形何首乌,却到哪里去寻?访了年余,毫无结果。眼见孩子一天天的瘦下去,归二娘只是偷偷垂泪。夫妻俩一商量,金陵是江南第一重镇,奇珍异物必多,于是同来南京访药。向武林同道打听,得知梅剑和等三名弟子都在此地。夫­妇­二人心想这三人都很能­干­,可以帮同寻药,立即找来焦家,哪知竟见到孙仲君手掌受伤。归二娘本来­性­子暴躁,加之儿子病重,心中焦急,听了爱徒的一面之辞,当下没头没脑的把袁承志责备了一顿,这时听说他尚有外人撑腰,更是愤怒,侧头问丈夫道:“这金蛇怪物还活着?”归辛树道:“听说是过世了,不过谁也不清楚。”青青听她无理责骂袁承志,早已十分有气,待得听她又叫自己父亲为怪物,更是恼怒,骂道:“你这泼­妇­!­干­么乱骂人?”归二娘怒道:“你是谁?”孙仲君道:“他就是金蛇怪物的儿子。”归二娘手腕一抖,一缕寒星,疾向青青肩头­射­去。袁承志暗叫不好,待欲跃起拍打,但归二娘出手似电,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青青身子一颤,暗器已中左肩。袁承志大惊,抢上去握住她手臂一看,见乌沉沉的是枚丧门钉。这时青青又惊又怒,已痛得面容失­色­。袁承志道:“别动!”左手食中双指按在丧门钉两旁,微一用劲,见钢钉脱出了三四分,知道钉尖没安倒钩,这才力透两指,一运内劲,那钉从­肉­里跳了出来,叮的一声,跌落地下。焦宛儿早站在一旁相助,忙递过两块­干­净手帕。袁承志替青青包扎好了,低声道:“青弟,你听我话,别跟她吵。”青青怒道:“为甚么?”袁承志道:“冲着我师哥,咱们只得忍让。”青青委委屈屈的点了点头。袁承志知她素­性­倔强,这次吃了亏居然肯听自己的话,不予计较,比往昔温柔和顺得多,很是欢喜,向她微微一笑。

归二娘等他们包扎好伤口,冷笑道:“我随手发枚小钉,试试他的虚实,要是他父亲金蛇郎君真有本领,怎么他连一枚小钉也躲不开?可见甚么金蛇银蛇,只不过是欺世盗名、招摇撞骗之徒罢啦!”袁承志心想:“二师嫂这时误会很深,如加分辩,只有更增她怒气。”当下一声不作。

归二娘道:“这里外人众多,咱们门户之事不便多说。明晚三更,我们夫­妇­在紫金山雨花台边相候,请袁爷过来,可要查个明白,到底你真是我们当家的师弟呢,还是嘿嘿……”说着冷笑几声。众人一听,这明明是叫阵动手了。焦公礼很是为难,说道:“贤伉俪威镇江南,大伙儿听到神拳无敌的大名,向来仰慕得紧,今日有幸光临,那真是请也请不到的。”归二娘哼了一声,归辛树抱着儿子,心神不属,便似没有听见。焦公礼又道:“这位袁爷见兄弟遇上了为难之事,仗义排解。梅大哥、刘大哥、孙姑娘三位也都说清楚了。明晚兄弟作东,给贤伉俪接风,同时庆贺三位师兄弟相逢……”

归二娘不耐烦听他说下去,转头对袁承志道:“怎样?你不敢去么?”袁承志道:“师哥师嫂住在哪里?小弟明日一早过来请两位教训。师哥师嫂要怎么责罚,小弟一定不敢规避。”归二娘哼了一声,道:“谁知你是真是假,先别这样称呼。明晚试了你的功夫再说。走吧!”拉了孙仲君手臂,转身走出。太白三英先见袁承志出头­干­预,已知所谋难成,料想昨晚制住自己而盗去书函的,定也是此人无疑,只怕他随时会取出多尔衮的函件,揭露通敌卖国之事,一直在想乘机溜走,恰好归辛树夫­妇­到来,争闹又起。三人暗暗欣喜,只盼事情闹大,就可混水摸鱼,待见他们约定明晚在雨花台比武,今晚已经无事,三人一打眼­色­,抢在归氏夫­妇­头里溜了出去。袁承志叫道:“喂,慢走!”飞身出去拦阻。归二娘大怒,喝道:“小子无礼,你要拦我!”一掌往他头顶直劈下去。袁承志缩身一偏,归二娘的手掌从他肩旁掠过,掌风所及,微觉酸麻。归二娘与丈夫在家之时,无日不对掌过招,勤练武功,掌法之凌厉狠辣,自负除了丈夫之外,武林中已少有敌手,但这一掌居然没打到对方,那是近十年来所未有之事,心头火起,手掌变劈为削,随势横扫。袁承志双足一点,身子陡然拔起,跃过了一张桌子。这一来,归二娘不便再行追击,狠狠瞪了他一眼,与归辛树、孙仲君、梅剑和、刘培生直出大门。太白三英见此良机,立即随着奔出。袁承志生怕归二娘又起误会,不敢再行呼喝,纵身扑出,一把抓住走在最后的黎刚,随手点了|­茓­道,掷在地下。史氏兄弟却终于逃了出去。

袁承志追出门外,深夜之中,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见影踪,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追问口供了,当即转身回入厅中。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小朋友,多年不见,功夫可俊得很啦。”袁承志耳听声音熟识,心头一震,疾忙回头,只见厅外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当先一人须眉皆白,背上负着一块黑黝黝的方盘,竟是传过他轻功暗器秘术的木桑道人。只见他一手提着史秉文,一手提着史秉光。袁承志这一下喜出望外,忙抢上拜倒在地,叫道:“道长,你老人家好!”

木桑道人笑道:“起来,起来!你瞧这人是谁。”袁承志起身看时,见他身旁站着一个中年汉子,两鬓微霜,一脸风尘之­色­,再一细看,这才认出是当年舍命救过自己的崔秋山。木桑道人年纪已老,十余年来面貌没甚么改变,崔秋山在闯王军中出死入生,从少年而至中年,久历风霜,神情却已大不相同。袁承志这一下又惊又喜,抢上去抱住了他,叫道:“崔叔叔,原来是你。”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崔秋山见他故人情重,真情流露,眼中也不禁湿润。

忽听闵子华叫了起来:“喂,你们­干­么跟太白三英为难?怎地拿住了他们不放?”众人素知史氏兄弟武功了得,可是给这老道抓在手中,如提婴儿,丝毫没有挣扎,显被点中了|­茓­道,均感惊奇。木桑哈哈一笑,将史氏兄弟掷在地下,笑道:“拿住了玩耍玩耍不可以么?”

袁承志伸手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摆,说道:“这位木桑道长,是铁剑门的前辈高人。”又向崔秋山一摆,说道:“这位崔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是兄弟学武时的开蒙师傅。”厅上老一辈的素闻“千变万劫”木桑道人的大名,只是他行踪神出鬼没,十之八九都没见他面,只有十力大师和昆仑派张心一是他旧识,但算来也是晚辈了,两人忙过来厮见。众人见十力大师和张心一以如此身分地位,尚且对他这般恭谨,无不肃然。木桑道人说道:“贫道除了吃饭,就爱下棋,罗里罗唆的事向来不理,否则的话,老道的棋术怎能如此出神入化?可是上个月忽然得到消息,说有人私通外国,要到南京来谋­干­一件大大的卖国勾当,贫道可就不能袖手了,因此一路跟了过来。”闵子华奇道:“谁是卖国­奸­贼?难道会是太白三英?”木桑道:“不错,正是这三个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狗熊耗子!”闵子华道:“三位是好朋友,怎会做这种无耻勾当,你别冤枉好人。”木桑道:“老道跟这三个家伙从来没见过面,无怨无仇,­干­么要冤枉他们?他们和满洲鞑子偷偷摸摸捣鬼,我在关外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哪还能有错?”闵子华道:“有甚么证据?”木桑奇道:“证据?要甚么证据?难道凭老道的一句话,还作不得数?”闵子华道:“这个谁相信呀?”木桑怒喝:“你是难?”袁承志道:“这位是仙都派闵子华闵二爷。”木桑怒道:“你师父黄木道人,当年对我的说话也不敢道半个不字。你这小子胆敢不信道爷的话?”众人虽都敬他是武林前辈,但觉如此武断,未免太过横蛮无理,心中均感不服,却也无人出言跟他争辩。木桑捋着胡子直生气。袁承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闵子华道:“闵二爷,请你给大伙儿念一念。”闵子华接过信来,只看了几句,就吓了一跳。袁承志守在一旁,若见他也学梅剑和的样,要想扯碎信笺,立即便点他|­茓­道,夺过信来。却见他双手捧信,高声朗诵出来。那信便是满洲睿亲王多尔衮写给太白三英的,吩咐他们俟机夺取江南帮会的地盘,在武林人士中挑拨离间,引致众人自相残杀,同时设法扩充势力,等清兵入关,就起事内应。信末盖着睿亲王的两枚朱印。闵子华还没念完,群豪早已大怒,纷纷喝骂。郑起云拉起黎刚,解开他的|­茓­道,喝道:“你们还有甚么­奸­计?快招出来。”黎刚*目不语。郑起云啪啪两记耳光,他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

袁承志当下把如何得到密件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黎刚知道无法抵赖,叫道:“清兵不日就要入关,这里便是大清国的天下。你们现下投顺,还不失为开国功臣,要是……”话未说完,郑起云当胸一拳,把他打得晕了过去。史氏兄弟比黎刚­阴­鸷得多,听他这么说,心知要糟,要想饰辞分辩,却苦于被点了|­茓­道,做声不得。郑起云道:“道长,这种­奸­贼留着­干­么?毙了算啦!”焦公礼道:“料想这些­奸­贼一定还有同党,咱们得查问明白。今日不早了,改日再请各位一齐商量。”众人都说不错,当下纷纷告辞,有的还向太白三英口吐唾涎,踢上几脚。闵子华知道受了­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极力向焦公礼告罪,又向袁承志道:“要不是袁相公出来排解,消弭了一场大祸,又揭破了­奸­人的­阴­谋毒计,兄弟真是罪不可赦。”十力大师、郑起云、张心一等也均向袁承志致谢,然后辞出。木桑解下背上棋盘,摸出囊中棋子,对袁承志道:“这些年来我老是牵挂着你,别的倒没甚么,就是想你陪我下棋。”袁承志见他兴致勃勃,微笑着坐了下来,拈起了棋子,心想:“道长待我恩重,难以报答。他一生惟好下棋,只有陪他下棋来稍尽我的孝心了。”木桑眉花眼笑,向余人道:“你们都去睡吧。老道棋艺高深,千变万化,谅你们也看不懂。”焦公礼引崔秋山入内安睡。青青却定要旁观,不肯去睡。焦宛儿在一边递送酒菜水果。

青青不懂围棋,看得气闷,加之肩头受伤,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阵,竟伏在几上睡着了。木桑对宛儿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宛儿脸一红,只装不听见,心想:“这位道长怎地风言风语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甚么羞?”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袁承志笑道:“她女扮男装,在外面走动方便些。”

宛儿年纪比青青小了一岁,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很是­精­明,青青女扮男装,本来不会看不出来,只是这两日她牵挂父亲生死安危。心无旁骛,又见青青是个美貌少年,一见面就拉她的手,隐隐觉得此人甚不庄重,此后就不敢对她直视,这时听袁承志说了,兀自不放心,轻轻除下青青的头巾,露出一头青丝秀发,头发上还Сhā了两枚玉簪,于是扶她起身,仔细看时,但见青青细眉樱口,肌肤白­嫩­,果然是个美貌女子,笑道:“姊姊,我扶你去睡。”青青迷迷糊糊的道:“我不困,我还要看。道长……道长输了几局啦?”

木桑笑道:“胡说!”宛儿微笑道:“好,好,休息一下,咱们再来看。”扶她到自己房里安睡。

袁承志好几年没下棋了,不免生疏,心中又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心神不属,连走了两下错着,白白的输了一个劫,一定神,忽然想起,问道:“道长,你怎知她是女子?”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见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一直没跟你相见。小心,要吃你这一块了,点眼!”说着下了一子,又道:“你武功大进,果然了得。或许还及不上你师父,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袁承志起立逊谢,道:“那全蒙恩师与道长的教诲。这几天道长若是有空,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

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不过我教你些甚么呢?你武功早胜过我啦,还是你教我几招吧。你若要我教几路棋道上的变化,那倒可以。”他越下越是得意,又道:“武功好,当然不容易,但你人品端方,更是难得。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对同行少女规规矩矩的,我和你崔叔叔都赞不绝口呢。”袁承志暗叫惭愧,脸上一阵发烧,心想要是自己跟青青有甚么亲热举动,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怎么他从旁窥探,自己竟没发觉?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实在是高明之极了。又下数子,木桑在西边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承志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说是­干­冒奇险。他道:“承志,我这一手是有名堂的。老道过得几天,就要到西藏去。这一子深入重地,成败祸福,大是难料。”袁承志奇道:“道长万里迢迢的远去西藏­干­甚么?”木桑叹了口气,说道:“去找一件东西。那是先师的遗物。这件物事找不到,本来也不打紧,但若给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的不妥。好比下棋,这是抢先手。老道若是失先,一盘棋就输得­干­­干­净净。原来对方早已去了几年,我这几天才知,现下马上赶去,也已落后。”袁承志见他脸有忧­色­,浑不是平时潇洒自若的模样,知他此行关系重大,说道:“弟子随道长同去。咱们几时动身?”木桑摇摇头:“不行,不行,这事你可帮不上忙。”便在此时,忽听厅外微有声响,知道屋顶跃下了三个人来,袁承志见木桑不动声­色­,也就不理,继续下棋。木桑道:“你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你放心,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袁承志道:“弟子不能跟师哥师嫂动手,只求道长设法排解。弟子自可认错赔罪。”木桑道:“怕甚么?动手打好啦,输不了!你师父怪起上来,就说是我叫打的。”

说到这里,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随觉一阵劲风,四枚钢镖激­射­而至。木桑随手接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当没这一会事。厅外七人一齐跃了进来,手中都拿着兵刃。木桑笑道:“你能不能一口气吃掉七子?”袁承志会意,说道:“弟子试试。”这时七人中有两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其余五人各挺刀剑,冲将过来。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听得篷篷声响,七名敌人齐被打中|­茓­道,呛啷啷的一阵响,兵刃撒了一地。木桑点头道:“大有长进,大有长进!”

宛儿刚服侍青青睡下,听得响声,忙奔出来,只见二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下却倒了七名大汉。她也不多问,召来家丁,命将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绑缚了。

这时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围困,眼见已陷绝境,袁承志忽然想起:“道长把这块棋比作他西藏之行,若是我将他这片棋子杀了,只怕于他此行不吉。”沉吟片刻,转去东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呵呵大笑,续在西隅下子,说道:“凶险之极!这着棋一下,那可活了。你杀我不了啦!”又过了半个时辰,双方官着下完,袁承志输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是­精­进了,棋艺却没甚么进展。”袁承志笑道:“那是道长妙着叠生,变化­精­奥,弟子抵挡不住。”木桑呵呵大笑,打从心里喜欢出来,自吹自擂了一会,才转头对宛儿道:“你叫人搜搜他们。”宛儿命众家丁在十人身上搜查,除了暗器银两之外,搜出几封书信、几册暗语切口的抄本。书信中有一封是满清九王多尔衮写信给北京皇官司礼太监曹化淳的,说道关口盘查严密,是以特地绕道,从海上派遣使者前来,机密大事,可与持信的使者洪胜海洽商云云。

木桑大怒,叫道:“­奸­贼越来越大胆啦,哼,连皇宫里的太监也串通了。”右脚一起,将一名­奸­细踢得脑浆迸裂。他伸脚又待再踢,袁承志道:“慢来,道长!且待弟子仔细盘问。”木桑怒气不息,又要撕信,也给袁承志劝住。木桑道:“话就依你,明天可得陪我下三盘棋。”袁承志笑道:“只要道长有兴,连下十盘,那也无妨。”木桑大喜,随着家丁进内睡了。

袁承志看了书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中一动,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报,仗着这些密件,正好混进宫去行刺昏君,为爹爹报仇。”于是把一人|­茓­道解了,问他谁是洪胜海。那人向一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的人一指。

袁承志将洪胜海|­茓­道解开盘问。那洪胜海只是倔强不说。袁承志心想,看来他在同党面前,决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于是命家丁将他带入书房之中,说道:“我问你话,你若是老老实实回答,或者还可给你一条生路,只要稍有隐瞒,我叫你分作几天,慢慢受罪而死。”

洪胜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虽死亦不心服。”袁承志道:“哼,你自以为武功­精­强,是不是?你是汉人,却去做番邦奴才,这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你既不服,我就跟你比比。你若赢了,放你走路。你若输了,一切可得从实说来。”洪胜海大喜,心想:“刚才也不知怎样,突然|­茓­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这后生少年如何是我对手?乐得一切答应。”答道:“好,只要你打败我,不论你问甚么,我都实说。”

袁承志走近身去,双手执住绑在他身上的绳索,一拉一扯,绳索登时断成数截。洪胜海一怔,他身上所缚,都是丝麻绞成的粗索,他|­茓­道解开后,曾暗中用力挣扎,只挣得绳索越缚越紧,哪知这少年只随手一扯,绳索立断,本来小觑之心,都变成了畏惧之意,说道:“怎样比法?咱们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还是比拳脚?”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茓­道,你竟以为是那道长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跃进厅来的身法,是少林派东支的内家功夫了。”洪胜海又是一惊,入厅时见两人凝神下棋,眼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觉,哪知自己的行动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里,连门派家数也说得不错,便点了点头。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这里推推手吧。”洪胜海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袁承志笑道:“等你胜了我,自然会对你说。”洪胜海双手护胸,身子微弓,摆好了架子,等他站起身来。袁承志并不理会,磨墨拈毫,摊开一张白纸,说道:“我在这里写字,写甚么呢?”洪胜海见他说要比武,却写起字来,很感诧异,又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你别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写的字有一笔扭曲抖动,就算你赢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写满了一张纸,你还是推不动我,那怎么说?”洪胜海哈哈大笑,说道:“那时我再不认输,还要脸么?”心想:“这小子初出道儿,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手上力道了得,竟然对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见我生得文秀,只道我没有本事,且叫他试试。”说道:“这样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干­。我写了,你来吧。”右手握管,写了“恢复之计”四字。洪胜海潜运内力,双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去,只觉他左掌微侧,已把自己的劲力滑了开去。洪胜海一击不中,右掌下压,左掌上抬,想把袁承志一条胳臂夹在中间,只要上下一用力,他臂膀非断不可。袁承志右手写字,说道:“你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东渤海派的招数。嗯,那是‘斩蛟拳’。渤海派出自少林东支,原来阁下是渤海派。”

洪胜海听他将自己的武功来历说得半点不错,心下骇然,这时他双掌已挟住对方臂膀,连运几次劲力,对方一条臂膀便如生铁铸成,纹丝不动。袁承志几句话一说完,臂膀一缩,如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来,只听啪的一声,他左右双掌收势不及,自行打了一记。

洪胜海又惊又怒,展开本门绝学,双掌飞舞,惊涛骇浪般攻出。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书写不停,左掌潇洒自如,把对方来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后,对洪胜海始终没瞧上一眼,偶尔还发出一两下反击,但左臂伸缩只到肩窝为止,上身稳稳不动,对方攻来时既不后仰,追击对方时也不前俯。拆得良久,洪胜海一套“斩蛟拳”已使到尽头。袁承志道:“你的‘斩蛟拳’还有九招,我这篇文章却要写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发一招,我写一个字!”

洪胜海心下更惊,暗想此人怎么对我拳法如此熟悉,难道竟是本门中人不成?不过他的掌法我从未见过,要说是本门之人,那又决计不是。当下把“斩蛟拳”最后九招使了出来,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厉异常,这时已不求打倒对方,只盼将他身子震得一震,右手写的字有一笔涂污扭曲,也就可以借口脱身了。只听袁承志诵道:“‘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最后还有一个‘告’字!”洪胜海使到最后两招,仍然推他不动,突然低头,双肘弯过,臂膀放在头前,猛力向他冲去,心想你武功再好,这椅子总会被我推动。哪知他这一使蛮劲,只发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觉肘下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大力,蓦地向上托起,登时立足不稳,向后便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倒在地。过了好一会,才摸清自己原来已被对方打倒了,忙双足一顿,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焦宛儿拿了一把紫砂茶壶,走进书房,说道:“袁相公,这是新焙的狮峰龙井,你喝一杯吧。”说着把茶筛在杯里。袁承志接过茶杯,见茶水碧绿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一口,赞道:“好茶!”拿起桌上的那张纸,说道:“焦姑娘,请你瞧瞧,纸上可有甚么破笔涂污?”焦宛儿接了过来,轻轻念诵了起来:

“恢复之计,不外臣昔年‘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之说。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此臣与诸边臣所能为。至用人之人,与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钥。何以任而勿贰,信而勿疑?盖驭边臣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成败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为怨实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而间之。是以为边臣甚难。陛下爱臣知臣,臣何必过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她于文中所指,不甚了了,见这一百多字书法甚是平平,结构章法,可说颇为拙劣,但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并无丝毫扭曲涂污,说道:“清清楚楚,一笔不苟,这是一篇甚么文章?”袁承志叹了口气,道:“这是袁督师当年守辽之时,上给皇帝的奏章。”焦宛儿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边事,于这些奏章也烂熟于胸。”袁承志摇头道:“我也只读过这几篇,那是我从小便背熟了的。”

原来袁崇焕当年守卫辽边,抗御满洲入侵,深知崇祯­性­格多疑,易听小人之言,因此上了这篇奏章。后来崇祯果然中了满洲皇太极的反间之计,又信了­奸­臣的言语,将袁崇焕杀了。袁崇焕所疑惧的事情,皆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时,应松教他读书习字,曾将他父亲袁崇焕的诸篇奏章详为讲授。他除此之外,读书无多,此刻要写字,又想起满洲图谋日亟,边将无人,随手便写了出来。

焦宛儿道:“袁相公这幅字,就给了我吧。”袁承志道:“我的字实在难看。刚才跟这朋友打赌,才好玩写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给有学问的人见到,让人家笑话。”焦宛儿谢了收起,走出书房。

袁承志问洪胜海道:“满洲九王派你去见曹化淳,商量些甚么事?”洪胜海吞吞吐吐的不说。袁承志道:“咱们刚才不是打了赌么?你有没推动我?”洪胜海低头道:“相公武功惊人,小人确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拜服之至。”袁承志道:“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带,有甚么知觉?”洪胜海伸手一摸,惊道:“那里完全麻木了,没一点知觉。”袁承志道:“右边腰眼里呢?”洪胜海一按,忽然“哎唷”一声叫了出来,说道:“不摸倒不觉甚么,一碰可痛得不得了。”袁承志笑道:“这就是了。”斟了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开案头一本书来看,不再理他。

洪胜海想走,却又不敢。过了好一会,袁承志抬起头来,说道:“你还没走么?”洪胜海言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来的。我又没请你。你要走,我也不会留客。”洪胜海喜出望外,跪下磕头,站起来作了一揖,说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的恩德。”袁承志点点头,又自看书。洪胜海走到书房门口,忽想出去怕有人拦阻,推开窗格,飞身而出,回头一望,见袁承志仍在看书,并无追击之状,这才放心,跃上屋顶,疾奔而去。

焦宛儿自袁承志救她父亲脱却大难,衷心感激,心想他武功惊人,今后也无可报答他之处,只有乘着他留在自己家里这几天尽心服侍。这时漏尽更残,天将黎明,她在书房外来回数次,见门缝中仍是透出光亮,知他还没睡,于是命婢女弄了几­色­点心,亲自捧向书房。在门上轻敲数下,然后推门进去,只见袁承志拿着一部《忠义水浒传》正看得起劲。焦宛儿道:“袁相公,还不安息么?请用一些点心,便安息了,好么?”袁承志起身道谢,说道:“姑娘快请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这里等一个人……”正说到这里,窗格一动,一人跳了进来。焦宛儿吃了一惊,看清楚时,原来便是洪胜海。他在袁承志面前跪倒,说道:“袁大英雄,小人知错了,求你救我一命。”袁承志伸手相扶,洪胜海跪着不肯起身,道:“从今以后,小人一定改过自新,求袁大英雄饶命。”焦宛儿在一旁睁大眼睛,愕然不解。

只见袁承志伸手一托,洪胜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他随手一摸腋下,脸上登现喜­色­,再按胸间,却又愁眉重锁。袁承志道:“你懂了么?”洪胜海一转念间,已明袁承志之意,说道:“袁大英雄你要问甚么,小人一定实说。”

焦宛儿知道他们说的是机密大事,当即退出。原来洪胜海离焦家后,疾奔回寓,解开衣服一看,只见胸前有铜钱大小一个红块,摸上去毫无知觉,腋下却有三个蚕豆大小的黑点,触手剧痛,知道在推手时不知不觉间被对手打伤。当下盘膝坐在床上,运起内功疗伤,岂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动内息,腋下奇痛彻心,连忙躺下,却又无事。这么一连三次,忽然想到武术中的高深武功,能将对方之力反击过来,受者重伤难治,不由得越想越怕,只得又赶回来求救。袁承志道:“你身上受了两处伤,一处有痛楚的,我已给你治好;另一处目前没有知觉,三个月之后,麻木之处慢慢扩大,等到胸口心间发麻,那就是你的寿限到了。”洪胜海又噗的跪下,磕下头去。袁承志正­色­道:“你投降番邦,去做汉­奸­,实是罪不容诛。我问你,你愿不愿将功折罪?”洪胜海垂泪道:“小人做这件事,有时中夜扪心自问,也觉对不起先人,辱没上代祖宗。相公给小人一条自新之路,实是再生父母。小人也不是自甘堕落,只是当年为了一件事,迫得无路可走,这才出此下策。”袁承志见他说得诚恳,便道:“你起来,坐下慢慢说。是谁迫得你无路可走?”

洪胜海恨恨的道:“是华山派的归二娘和孙仲君师徒。”这句话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忙问:“甚么?是她们?”洪胜海脸­色­倏变,迫:“相公识得她们?”袁承志道:“刚才还和她们交了手。”洪胜海听了一喜一忧,喜的是眼前这样一个大本领的人是她们的对头,忧的是这两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说道:“这两个娘儿本领虽然不错,但决不是相公的对手。只是她师徒俩心狠手辣,甚么事都做得出来,相公可要小心。”袁承志哼了一声,问道:“她们迫你,为了何事?”洪胜海微一沉吟,道:“不敢相瞒,小人本在山东海面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伙伴中有个义兄,看中了那孙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应也就罢了,哪知一言不发,突然用剑削去了他两只耳朵。小人心头不忿,约了几十个人,去将她掳了来,本想迫她和我那义兄成亲,不料她师娘归二娘当晚便即赶到,将我义兄一剑杀死,其余朋友也都给杀了。小人逃得快,总算走脱了一条­性­命。”袁承志道:“掳人迫婚,本来是你不好啊。”洪胜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卤莽,闯了大祸,逃脱后也不敢露面。哪知她们打听得小人家乡所在,赶去将我七十岁的老母、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杀得一个不留。”袁承志见他说到这里时流下泪来,料想所言不虚,点了点头。洪胜海又道:“我斗不过她们,可是此仇不报,难下得这一口气……小人在中原无法存身,知道迟早会给这两个泼辣婆娘杀了,一时意左,便到辽东去投了九王……”说到这里,又是气愤,又是惭愧。袁承志道:“她们杀你母亲妻儿,虽然未免太过,但起因总是你不好。而且这是私仇,你怎么可以投降番邦,甘做汉­奸­?”洪胜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给我报了此仇,你叫我作甚么全成。”袁承志道:“报仇?你这生别作这打算了,归二娘武功极高,她丈夫神拳无敌更是了得。我问你,九王叫你去见曹太监­干­么?”洪胜海道:“九王爷吩咐小人,要曹太监将宫里朝中的大事都说给小人听,然后去转告九王爷。”袁承志问道:“曹化淳做到司礼太监,已是太监中的顶儿尖儿,他投降满清,又图的是甚么?多尔衮许给他的好处,难道能比我大明皇帝给他的更多?”洪胜海道:“满清九王爷只答应他一件事:将来攻破北京,不杀他的头,让他保有家产;他若不作内应,北京终究还是能破,那时便将他千刀万剐。”袁承志这才恍然,说道:“曹太监肯做汉­奸­,只是怕死,为了铺一条后路。”洪胜海道:“正是!”袁承志叹了口气,心想:“有些人甚么都有了,便只怕死。为了怕死,便甚么都肯­干­。”

他向洪胜海瞧去,心道:“这人也怕死,只求保住­性­命,甚么都肯­干­。坏事固然肯做,好事何尝不能?”问道:“你愿意改邪归正,做个好人呢?还是宁可在三个月后死于非命?”洪胜海道:“袁英雄指点我一条明路,但有所命,小人不敢有违。”袁承志道:“好吧,你跟着我作个亲随吧。”洪胜海大喜,扑地跪倒,磕了三个响头。

袁承志道:“以后你别叫我甚么英雄不英雄了。”洪胜海道:“是,我叫你相公。”心中暗喜:“只要跟定了你,再也不怕归二娘和孙仲君这两个女贼来杀我了。三个月后伤势发作,你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当下心安理得,胸怀大畅,以前做满清­奸­细,时觉神明内疚,恍惚不安,此刻心头宛如移去一块大石,说不出的舒服。袁承志忙了一夜,这才入内安睡,命洪胜海和他同睡一室。他见袁承志对己十分信任,殊无提防之意,心中很是感激。其实袁承志用混元功伤他之后,知道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暗中加害,那就是害了自身。

第十回不传传百变 无敌敌千招

袁承志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焦宛儿亲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点进房,袁承志连忙逊谢。洪胜海便在旁服侍。刚洗好脸,木桑道人拿了棋盘,青青拿着棋子,两人一齐进来。青青笑道:“贪睡猫,到这时候才起身,道长可等得急坏了,快下棋,快下棋。”袁承志向着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青青笑道:“笑甚么?”袁承志笑道:“道长给你甚么好处?你这般出力给他找对手。”青青笑道:“道长教了我一套功夫。这功夫啊,可真妙啦。别人向你拳打脚踢,你却只管跟他捉迷藏,东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别想打到你。”袁承志心里一动,偷眼看木桑道人时,见他拿了两颗白子、两颗黑子,放在棋盘四角,手中拈着一颗黑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丁丁之声,嘴角边露出微笑。

袁承志心想:“今晚二师哥、二师嫂雨花台之约,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师嫂的神气,只怕不能不动手,我又不能跟他们真打。二师哥号称神拳无敌,我全力施为,尚且未必能胜,如再相让,非受重伤不可,真有差池,只怕连命也送了。道长传授她武功,似乎别有深意。”便道:“要我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这套功夫转教给我。”青青笑道:“好哇,这叫做见者有份,你跟我讲起黑道上的规矩来啦。”两人说笑了几句,袁承志就陪木桑下棋。午饭后,袁承志和崔秋山谈起别来情由。一个知道闯王势力大张,不久就要大举入京;另一个见旧时小友已英武如斯,艺成品立,均觉喜慰。谈了一阵,又说到崔希敏和安小慧失金夺金之事。青青不住向袁承志打手势,叫他出去。崔秋山笑道:“你小朋友叫你呢,快去吧!”袁承志脸一红,不好意思便走。崔秋山笑着起身走出。青青奔了进来,笑道:“快来,我把道长教的功夫跟你说。他教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懂。他说:‘你硬记着,将来慢慢儿就懂了。’我怕再过一阵就全给忘了。”当下连比带划,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绝顶轻功“神行百变”说了出来。木桑道人轻功与暗器之术天下独步,这套“神行百变”更是­精­微奥妙,当年在华山之时,袁承志所学尚浅,无法领会修习,是以没有传他。青青武功虽不甚­精­,但记­性­极好,人又灵悟,知道木桑传她是宾,传袁承志是主,只是不明白为甚么要自己转言,当时生吞活剥的硬记了下来,这时把口诀、运气、脚步、身法等项一一照说。只听得袁承志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他习练木桑所传的轻功已历多年,这套“神行百变”只不过更加变化奥妙,须以更深内功作为根底,基本道理却也与以前所学的轻功无别。此时他武学修为大进,一闻要诀,便即领悟。青青有几处地方没记清楚,袁承志一问,她答不上来,便又奔进去问木桑道人。等到二次指点,袁承志已尽行明白,当下在厅中按式练了一遍。

但觉这套轻功转折滑溜,直似游鱼一般,与人动手之际,若是但求趋避自保,敌人兵刃拳脚万难及身,这才明白木桑的用意。然他知二师哥武功­精­绝,当年师父曾说:“你大师哥为人滑稽,不免有点浮躁。二师哥却木讷深沉,用功尤为扎实。”由此可知,二师哥的功力多半在大师哥之上,这套功夫新练未熟,以之闪避抵挡,只怕未必能成。

他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师父初授武功之时曾教过一套十段锦,当时自己出尽本事,也摸不到师父一片衣角,其中确是妙用无穷。木桑道人的“神行百变”功夫虽然轻灵已极,但似嫌不够沉厚,始终躲闪而不含反击伏着,对方不免无所顾忌,如和本门轻功混合使用,岂非并兼两家所长?他独自在书房中闭目寻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扰。到得申牌时分,袁承志已全盘想通,但怕没有把握,须得试练一番。于是请焦宛儿约了十多位师兄弟,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在练武场四周围住,自己站在中心,一摆手,各人便舀水向他乱泼,他窜高伏低,东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泼完,只有右手袖子与左脚上湿了一滩。各人纷纷上前道喜,贺他又练成一项绝技。木桑道人却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会。晚膳过后,袁承志便要去雨花台赴约。焦公礼、焦宛儿父女想同去解释,青青要随伴助阵,袁承志都婉言相却。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兴。袁承志道:“他们是我师哥师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还手,你瞧着一定生气,岂不是坏了我的事?”青青道:“你让他们三招也就是了,­干­么老不还手?”袁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们打不打得着我。”青青拍手笑道:“那我更要去瞧瞧,亲眼看我乖徒儿大显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师哥师嫂,我一句话不说就是。”袁承志笑道:“你肯装哑巴?”青青点头道:“好,就装哑巴。”袁承志拗不过她,只得让她同去。进去向木桑告辞,只见他向着里床而睡,叫了几声不醒,崔秋山却已不知去向。两人向焦家借了两匹健马,二更时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见四下无人,便下马相候,等了半个时辰,只见东边两人奔近,跟着轻轻两声击掌。袁承志拍掌相应。

一人说道:“袁师叔到了么?”听声音是刘培生。袁承志道:“我在这里等候师哥师嫂。”眼见刘培生和梅剑和走近,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好啊,果然来了!”

语声刚毕,两个人影便奔到跟前。青青一惊,心想这两人来得好快。梅刘二人往外一分,那两个人影倏地窜出,正是归辛树和归二娘夫­妇­。远处又有一个人奔来,袁承志见她身形,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她功夫可就和师父师娘差得远了,奔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她手中抱着一个小孩,是归氏夫­妇­的孩子。归二娘冷冷的道:“袁爷倒是信人,我夫­妇­还有要事,别耽搁辰光,这就进招吧。”袁承志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师哥师嫂陪罪来的。小弟折断师嫂的宝剑,实是事前未知。冒犯之处,还请师哥师嫂瞧在师父面上,大量包容。”归二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我们师弟,谁也不知,先过了招再说。”袁承志只是推让,不肯动手。

归二娘见他一味退缩,心想若非假冒,何必如此胆怯气馁?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来。袁承志疾向后仰,掌锋从鼻尖上急掠而过,心中暗惊:“瞧不出她女流之辈,掌法如此凌厉了得。”归二娘一击不中,右拳随上,使的正是华山派的破玉拳。袁承志对这路拳法研习有素,成竹在胸,当下双手下垂,紧贴大腿两侧,以示决不还手,身子晃动,使开融会了“神行百变”和十段锦的轻功,在归二娘拳脚的空隙中穿来Сhā去。归二娘连发十余急招,势如暴风骤雨,都被他侧身避开。归辛树在旁瞧得凛然心惊,暗想这少年怎地如此了得,他的轻功有些确是本门身法,但大半却又截然不同,莫非这少年是别派­奸­徒,不知如何,竟偷学了本门的上乘功夫去?当下全神注视,只怕妻子吃亏。

归二娘见袁承志并不还手,心想你如此轻视于我,叫你知道归二娘的厉害!双拳如风,越打越快,她既知对方并不反击,便把守御的招数尽数搁下,招招进袭。袁承志暗暗叫苦,想不到二师嫂将这路破玉拳使得如此势道凌厉,加之只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当真抵挡不住之时,说不得,也只好伸手招架了。

孙仲君见袁承志双手下垂,任凭师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终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恼,斜眼间见青青站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满脸笑容,当即将小师弟往梅剑和手中一送,拔出长剑纵身而前,向青青胸口刺去。

青青吃了一惊,疾忙侧身避开。她受袁承志之嘱,此行不带兵刃,被孙仲君刷刷数剑,逼得手忙脚乱。她武功本就不及,更何况赤手空拳,数招之后,立即危险万状。

袁承志听她惊呼,便想过去救援,但被归二娘紧紧缠住了无法脱身。归辛树向孙仲君喝道:“别伤人­性­命。”孙仲君道:“此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这轻薄少年,正是罪魁祸首。”归辛树曾听江南武林中人言道金蛇郎君心狠手辣,并非善良之辈,也就不言语了。孙仲君见师父已然默许,剑招加紧,白光闪闪,眼见青青便要命丧当地。袁承志见局势紧迫,忽地双腿齐飞,两手仍是贴在胯侧,但两腿左一脚右一脚,连环六脚,都是快要踢到归二娘身上时倏地收回,然而已将她逼得连退六步。袁承志就此摆脱,纵身跃起,空中转身前扑,左手双指点向孙仲君后心,要夺落她手中长剑,忽听身旁一声长啸,一股劲风猛向腰间袭来。他不暇攻敌,先拆来招,右掌勾住来人手腕一带,哪知来人丝毫不动,自己却被他反力推了出去。袁承志自下山以来,从未遇到劲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师兄出手,不由得一惊:“我原知二师哥武功非同小可,没料到他身材瘦瘦小小,竟具如此神力。”他落下地后,身子便如木桩般猛然钉住,毫不摇晃。叫道:“二师哥,小弟得罪!”叫声未歇,归辛树左掌已到身前。袁承志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侧,来掌打空,正是今日学会的“神行百变”身法。归辛树适才跟他一带一推,已察觉他内劲全是本门混元功,招式可以偷学,内力却须亲传,只这一推之间,便知他确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电,眼见一掌便可打到他肩头,生怕打伤了他,师父脸上须不好看,手掌将到时潜力斜回,只使了三成力,哪知道对方滑溜异常,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躲开,不觉也是一惊,喝道:“好快的身法!”拳随声落,呼呼数招。他拳法与归二娘一模一样,但功力之纯,收发之速,实已臻炉火纯青之境,袁承志既惊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师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几个徒儿出来,武林中一般好手都对之恭敬异常,原来他手下也当真了得。这时哪里还敢有丝毫怠忽?“神行百变”的身法初学乍练,尚颇生疏,对付归二娘绰绰有余,用来与二师哥过招只怕躲不过他的十拳,于是也展开师门所授绝艺,以破玉拳法招架。

二人拳法相同,诸般变化均是了然于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可说是熟极而流。袁承志心想:“我在华山跟师父拆招,也不过如此。”但与师父拆招,明知并无凶险,二师哥却是拳掌沉重,万万受不得他一招,虽知青青命在顷刻,竟无余暇去瞧她一眼,霎时之间,背上冷汗直淋。他急欲去救青青,出招竭尽全力,更不留情,心想:“青弟若是丧命,就算你是师哥,我也杀了你!”

这边孙仲君见袁承志被师父绊住,心中大喜,剑法更见凌厉。刘培生与梅剑和同时叫道:“师妹不可伤人……”叫声未歇,孙仲君挺剑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难以闪避,急向后仰,打个滚逃开。孙仲君反剑横削,青青一低头,头巾登被削落,长发四散,下垂披脸。孙仲君见她原来是个女子,一呆之下,挺剑又刺。忽听得头顶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好狠的女娃子!”树顶一团黑影直扑下来,起脚将她长剑踢飞。孙仲君大吃一惊,退了两步,月光下见那人道装打扮,须眉俱白,挡在青青身前。她与梅、刘二人不知这老道是谁,归二娘却认得他是师父的好友木桑道人,便即过来见礼。木桑笑道:“别忙行礼,且瞧他哥儿俩练武。”归二娘回头看丈夫时,只见两条人影夹着呼呼风声,打得激烈异常。归辛树力大招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个熟娴本门武功,一个兼收三家之长,当真各擅胜场,难分高下。袁承志初时挂念青青的安危,甚是焦急,待见木桑道人到来相救,这才全神与师兄拆解,招数中形同拚命的狠辣之劲,却也收了。两人越斗越紧,本门的伏虎掌、劈石拳、破玉拳、混元掌等等上乘功夫全都使上了。袁承志毕竟功力较浅,修习没归辛树之久,斗到近千招时,便渐落下风。归二娘见丈夫越来越是攻多守少,心中暗喜,但见袁承志本门功夫如此纯熟,也已毫不怀疑他确是师弟,于他拳术造诣之­精­,也不禁暗暗佩服。

又拆得数十招,袁承志突然拳法一变,身形便如水蛇般游走不定。这是金蛇郎君手创的“金蛇游身拳”,系从水蛇在水中游动的身法中所悟出。不过这套掌法中所有­阴­毒击敌的招数,袁承志此时都舍弃不用,却加上“神行百变”轻功。但见他倏进倏退,忽东忽西,旁观各人眼都花了。归辛树拳法虽高,却也看不明白他的身法,竟无下手之处,不由得心下焦躁,寻思:“我号称神拳无敌,可是和这个小师弟已拆了一千招以上,兀自奈何他不得。我这个外号,可有点名不副实了。”袁承志横趋斜行,正自急绕圈子,归辛树忽地跳开,叫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说道:“是!”心想:“他打我不到,双方就算平手。各人顾住面子,也就算了。”却见归辛树向空中一揖,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也来啦。”袁承志吃了一惊,只见一株大树上连续纵下四人,当先一人正是恩师穆人清。袁承志大喜,抢上拜倒,站起身来时,见师父身后是崔秋山和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最后一人竟是哑巴。袁承志忽遇恩师故人,欣喜异常,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心想自己终究阅历太浅,只顾与二师哥过招,没留神四下情势,要是树上躲着的不是师父而是敌人,岂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二师哥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毕竟不同,不由得心中钦佩。穆人清摸摸袁承志的头顶,微笑道:“你大师哥说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错。”随即脸­色­一沉,道:“少年人为甚么不敬尊长,跟师哥、师嫂动起手来?”袁承志低头道:“是弟子不是,下次决计不敢啦。”走过去向归辛树夫­妇­连作了两个揖,说道:“小弟向师哥师嫂赔罪。”

归二娘­性­子直爽,对穆人清道:“师父,你倒不必怪师弟动手,那是我们夫­妇­逼他的。我们怪他用别派武功,来折辱我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说着向梅剑和等三人一指。穆人清道:“说到门户之见,我倒看得很淡。喂,剑和,过来,我问你,你袁师叔跟师兄动手,是他不好。你们三人却怎么又跟师叔过招了?咱们门中的尊卑之分,大家都不管了么?”梅剑和在师祖面前不敢隐瞒,便把闵子华寻仇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提到孙仲君断人臂膀之事,只说“跟焦公礼的一名徒弟动了手”,就此轻描淡写的一言带过。他言语中所着重的,却是袁承志踩断了归二娘赐给孙仲君的长剑。青青忍不住Сhā口道:“这位飞天魔女孙仲君,好没来由的,一剑就把人家一条臂膀削了下来。那个人只不过奉了师父之命送封信来,是个老老实实的好人。袁大哥说,他华山派门人不能滥伤无辜,他既见到了,若是不管,要给师父责罚的,无可奈何,只得出头管上这桩事。他说无意中得罪了师哥、师嫂,心里难过得很,可又没有法子。”她知道袁承志不擅言辞,一切都代他说了。穆人清脸如严霜,问道:“真的么?”归氏夫­妇­不知此事,望着孙仲君。梅剑和低声道:“孙师妹当时认定他是坏人,是以手下没有容情,而今已很是后悔,请师祖饶恕。”穆人清大怒,喝道:“咱们华山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滥伤无辜。辛树,你收这徒儿之时,有没教训过她?”归辛树从来没见过师父气得如此厉害,急忙跪倒,说道:“弟子失于教诲,是弟子不是。请师父息怒,弟子一定好好责罚她。”归二娘、梅、刘、孙四人忙都跟着跪在归辛树之后。穆人清怒气不息,骂袁承志道:“你见了这事,怎么折断了她的剑就算了事?怎么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来?咱们不正自己门风,岂不被江湖上的朋友们耻笑?”

袁承志跪下磕头,说道:“是,是,弟子处置得不对。”穆人清道:“这女娃儿,”说着向青青一指,对孙仲君道:“又犯了甚么十恶不赦的恶行,你却连使九下狠招杀着,非取她­性­命不可?你过来。”孙仲君吓得魂不附体,哪敢过去?伏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徒孙只道她是男人,是个轻薄之徒……”

穆人清怒道:“你削下她帽子,已见到她是女子,却仍下毒手。再说,是男人就可滥杀吗?单凭你‘飞天魔女’这四字外号,就可想见你平素为人。你不过来吗?”归二娘知道师父要将她点成废人,卸去全身武功,只得磕头求道:“师父你老人家请息怒,弟子回去,一定将她重重责打。”穆人清道:“你砍下她的肩膀,明儿抬到焦家去求情赔罪。”归二娘不敢作声。袁承志道:“徒儿已向焦家赔过罪,又答应传授一门武功给那人,因此焦家这边是没事了。”穆人清哼了声,道:“木桑道兄幸亏不是外人,否则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聪明,吃了本门中不肖子弟的亏,一生不收徒弟,也免得丢脸呕气。都起来吧!”众人都站了起来。

穆人清向孙仲君一瞪眼,孙仲君吓得又跪了下来。穆人清道:“拿剑过来。”孙仲君心中怦怦乱跳,只得双手捧剑过顶,献了上来。穆人清抓住剑柄,微微一抖,孙仲君只觉左手一痛,鲜血直流,原来一根小指已被削落。穆人清再将剑一抖,长剑断为两截,喝道:“从今而后,不许你再用剑。”孙仲君忍痛答道:“是。徒孙知错了。”她又羞又惊,流下泪来。归二娘撕下衣角,给她包裹伤处,低声道:“好啦,师祖不会再罚你啦。”梅剑和见师祖随手一抖,长剑立断,这才知袁承志接连震断他手中长剑,确是本门功夫,心想原来本门武术如此­精­妙,我只学得一点儿皮毛,便在外面耀武扬威,想起过去的狂妄傲慢,甚是惶恐惭愧,又怕师祖见责,不禁汗流浃背。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言语,转头对袁承志道:“你答允传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的教。你教甚么呀?”袁承志脸上一红,道:“弟子未得师父允准,不敢将本门武功妄授别人,只想传他一套独臂刀法。那是弟子无意中学来的杂学。”穆人清道:“你的杂学也太多了一点呀,刚才见你和你二师哥过招,好似用上了木桑道长的‘神行百变’功夫。有这位棋友一力帮你,二师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说罢呵呵大笑。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跟你师父撒谎?”袁承志道:“弟子不敢。”木桑道:“好,我问你,自从离开华山之后,我有没有亲手传授过你武功?听着,我有没亲手传授?”袁承志这才会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转授,原来是怕师父及二师哥见怪,这位道长机灵多智,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于是答道:“自下华山之后,道长没亲手教过我武功,这次见面,就只下过两盘棋。”又想:“这话虽非谎言,毕竟用意在欺瞒师父,至少是存心取巧。但这时明言,二师哥必定会对道长见怪,待会背着二师哥,须得向师父禀明实情。”木桑笑道:“这就是了,你再跟师兄练过。我以前教过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许用。”袁承志道:“二师哥号称无敌神拳,果然名不虚传。弟子本已抵挡不住,只有躲闪避让,正要认输,请二师哥停手,哪知他已见到了师父。一过招,弟子就再没能顾到旁的地方。”穆人清笑道:“好啦,好啦。道长既然要你们练,献一下丑又怕怎的?”

袁承志无奈,只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归辛树一揖,道:“请二师哥指教。”归辛树拱手道:“好说。”转头对穆人清道:“我们错了请师父指点。”两人重又放对。

这一番比试,和刚才又不相同。归辛树在木桑道人、师父、大师兄及众徒弟之前哪能丢脸?只见他攻时迅如雷霆,守时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师门绝技,拆了一百余招,两人拳法中丝毫不见破绽。穆人清与木桑在一旁捻须微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师门中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你这两位贤徒,我老道又有点眼红,后悔当年不好好教几个徒儿了。”说话之间,两人又拆了数十招。归辛树久斗不下,渐渐加重劲力,攻势顿骤。袁承志寻思,打到这时,我该当让他一招了。但归辛村招招厉害异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伤,要让他一招,实是大大的难事,斗到分际,忽想:“听师父刚才语气,对我贪多务得,研习别派杂学,似乎不大赞可。先前我单使本门拳法,数百招后便居劣势,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长与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占了一点上风,现下又单使本门武功,仍只能以下风之势打成平手,这岂不是说别派武功胜过本门功夫了?我得以别派武功输了给他。道长不许我用他所传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当下拳招一变,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鹤拳”。归辛树见招拆招,攻势丝毫不缓。袁承志突然连续四记怪招,归辛树吃了一惊,回拳自保。袁承志缓了一口气,运气于背。归辛村见他后心突然露出空隙,见虚即入,武家本­性­,当下毫不思索,一掌扑击对方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备,身子向前一扑,跌出四五步,回身说道:“小弟输了。”归辛树一掌打出,便即懊悔,只怕师弟要受重伤,忙抢上去扶,哪知他茫然未觉,甚是惊疑。原来袁承志既已先运气于背,乘势前扑时再消去了对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保护,虽然背上一阵剧痛,却未受伤。

袁承志回过身来,众人见他长衣后心裂成碎片,一阵风过去,衣片随风飞舞。青青极为关心,忙奔过来问道:“不碍事了吗?”袁承志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归辛树道:“你功夫确有­精­进,但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么?”归辛树道:“是,袁师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门功力是不及你­精­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顿了一顿,说道:“前些时候曾听人说,你们夫­妇­纵容徒弟,在外面招摇得很是厉害。我本来想你妻子虽然不大明白事理,你还不是那样的人,但瞧你刚才这样对付自己师弟,哼!”归辛树低下了头,道:“弟子知错了。”木桑道:“比武过招,下手谁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没受伤,你这老儿还说甚么的?”穆人清这才不言语了。

归辛树夫­妇­成名已久,隐然是江南武林领袖,这次被师父当众责骂,虽因师恩深重,于师父并无怨怼之意,但对袁承志却更是怀愤。穆人清道:“闯王今秋要大举起事,你们招集门人,立即着手联络江南武林豪杰,一待闯王义旗南下,便即揭竿响应。”归辛树夫­妇­齐声应道:“是。”穆人清眼望归辛树,脸­色­渐转慈和,温言道:“辛树,你莫说我偏爱小徒弟。你年纪虽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与当年初上华山时的小徒弟一般无异。”归辛树低下头来,心中一阵温暖,说道:“是,弟子心中也决没说师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来梗直,三十年来专心练武,旁的事情更是甚么也不愿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并非单凭武功高强便可办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须细思前因后果,不可轻信人言。”归辛树道:“是,弟子牢牢记住师父的教训。”穆人清对袁承志道:“你和你这位小朋友动身去北京,打探朝廷动静,但不得打草惊蛇,也不能伤害皇帝和朝中权要,若是访到重大消息,就去陕西报信。”袁承志答应了。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见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和清凉寺的十力大师。听说十力大师刚接到五台山清凉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阳清凉下院的住持,一来向他道喜,二来要跟他商量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里?”木桑笑道:“你们是仁人义士,忧国为民,整天忙得马不停蹄。贫道却是闲云野鹤,我想耽搁你小徒弟几天功夫,成么?”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应教人家武功,在南京总得还有几天逗留。你们多下几盘棋吧。你还有多少本事,索­性­一股脑儿传了他吧。”木桑却似意兴阑珊,黯然道:“这次下了这几局棋,也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闯王大事指日可成。将来四海宴安,天下太平,众百姓安居乐业,咱们无事可为。别说承志,连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木桑摇头道:“未必,未必!旧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这劫就循环不尽。”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见,道兄悟道更深。我们俗人,这些玄机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别。黄真和崔秋山都跟了过去。

那哑巴却站住不动,大打手势,要和袁承志在一起。穆人清点头允可,笑道:“好吧,你记挂你的小朋友,就跟着他吧。”哑巴大喜,奔过来将袁承志抱起,将他掷向空中,待他落下,伸手接住,那是袁承志幼时他二人在华山常­干­的玩意。青青吓了一跳,月光下见他脸有喜­色­,才知他并无恶意。哑巴跟着从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剑来,交给袁承志,正是那柄金蛇剑。原来他上次随袁承志进入山洞Сhā回金蛇剑,此次离山,见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志相会,心想山上无人,这把宝剑可别让人偷了去,于是进洞去拔了出来,藏在包袱之中,却连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志心想:“此剑是青弟父亲的遗物,我暂且收着使用,日后我传她金蛇剑法,再将这剑还归给她。”青青拿过剑来观看,想到父亲母亲,心中一阵难过。袁承志与师父见面又要分手,很是恋恋不舍。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场。”袍袖一拂,已隐没在黑暗之中。归辛树夫­妇­拱手相送,待师父及大师兄走得不见,向木桑躬身一揖,一言不发,抱了孩子,带领三个徒弟就走。木桑向袁承志道:“他们对你心中怀恨,这两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后遇上可要小心。”袁承志点点头,无端端得罪了二师兄,心头郁郁,回到焦家,倒头便睡。

第二日刚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进来,捧着个木制的拜盒,笑道:“你猜是甚么?”袁承志兀自提不起兴致,道:“有客人来么?”青青揭开盒盖,满脸笑容,如花盛开。只见盒中一张大红帖子,写着“愚教弟闵子华拜”几个大字。青青象起帖子,下面是一张房契,一张屋里家具器物的清单。袁承志见闵子华遵守诺言,将宅子送了过来,很是过意不去,忙换了袍褂过去道谢。哪知闵宅中人已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个下人在四处打扫。袁承志一问,说是闵二爷一早就带同家人朋友走了,去甚么地方却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遗图与房子对看,见屋中通道房舍虽有不少更动,但大局间架,若合符节。两人大喜,知道这座“魏国公赐第”果然便是图中所指,按着图上藏宝记号寻索,原来是在后花园的一间柴房之中。

这天下午,焦宛儿派了人来帮同打扫布置,还拨了两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厨子、门公、花匠、侍仆、更夫、马夫一应俱全,洪胜海便做了总管。袁承志道:“这位焦姑娘年纪轻轻,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请得到她来这大宅子亲主家务,那就一定周到之极啦!我可……我可……”脸上一红,下面的话可不便说了。袁承志一怔,随即明白,心想她甚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一笑之下,不再接口。当晚二更过后,袁承志叫了哑巴,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铁锹,挖掘下去。青青仗剑在柴房外把风。挖了半个时辰,只听得铮的一声,铁锹碰到了一块大石,铲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块大石板来。两人合力将石板抬起,下面是个大洞。青青听得袁承志喜叫,奔进来看。袁承志道:“在这里啦。”取了两捆柴草,点燃了丢在洞里,待秽气驱尽,打手势叫哑巴守外面,与青青循石级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见十只大铁箱排成一列。铁箱都用巨锁锁住,钥匙却遍寻不见。袁承志再取图细看,见藏宝之处左角边画着一条小小金龙,灵机一动,拿起铁锹依着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几下,便找到一只铁盒,盒子却没上锁。他记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绳缚住盒盖上的铁环,将铁盒放得远远的,用绳拉起盒盖,过了一会,见无异状,移进火把看盒中时,见盒里放着一串钥匙,还有两张纸。取起上面一纸,见纸上写道:“吾叔之叛,武臣无不降者。魏国公徐辉祖以功臣世勋,忠于社稷,殊可嘉也。内府重宝,仓皇不及携,魏公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庙社稷,以此为资。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笔。”

袁承志看了不禁凛然,心想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时建文帝所遗下的重宝。原来明朝开国,大将军徐达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后,还是称他为“徐兄”。徐达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称兄道弟,始终恭敬谨慎。有一天,明太祖和他一起喝酒,饮酒中间,说道:“徐兄功劳很大,还没安居的地方,我的旧邸赐了给你吧。”(《明史·徐达传》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宁居,可赐以旧邸。”)所谓旧邸,是太祖做吴王时所居的府第,他登极为帝之后,自然另建宫殿了。徐达心想:太祖自吴王而登极,自己若是住到吴王旧邸之中,这个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极重,当下只是道谢,却说甚么也不肯接受。太祖决定再试他一试,过了几天,邀了徐达同去旧邸喝酒,不住劝酒,把他灌醉了,命侍从将他抬到卧室之中,放在太祖从前所睡的床上,盖上了被。徐达酒醒之后,一见情形,大为吃惊,急忙下阶,俯伏下拜,连称:“死罪!”侍从将情形回奏,太祖一听大喜,心想此人忠字当头,全无反意,当即下旨,在旧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赐他,亲题“大功”两字,作为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国公赐第”的由来。据笔记中载称,徐达虽然对皇帝恭顺,太祖还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达背上生疽。据说生背疽之人,吃蒸鹅立死。太祖派人慰问,附赐蒸鹅一只。徐达泪流满面,当着使者把一只蒸鹅吃个­干­净,当夜就毒发而死。生背疽而吃了蒸鹅,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赐这蒸鹅,便是赐死,徐达纵然吃了蒸鹅无事,也只好服毒自尽。此事正史不载,不知是否属实。徐达有四子三女,三个女儿都作太祖儿子的王妃,长女是燕王王妃,后来便是成祖的皇后,次女是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起兵造反,徐达的长子徐辉祖忠于建文帝,带兵力抗燕军。徐达的幼子徐增寿却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结。燕王兵临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寿来质问。徐增寿不答,建文帝亲手挥剑斩了他。成祖篡位后,徐辉祖搬入了父亲的祠堂居住,不肯朝见。成祖派官吏审问,徐辉祖写了“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十个大字回报。成祖见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拾人心,饶了他不杀。徐辉祖对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终在图谋复辟。他后人世袭魏国公,一直统带守卫南京的部队,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备府位尊权重,南京百姓只知“守备府徐公爷”,却不知魏国公,是以袁承志和青青打听不着。

成祖感念徐增寿为己而死,追封他为定国公。因此徐达的子孙共有魏国公和定国公两个公爵。两位公爵的后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辉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孙不敢再在大功坊的赐第居住,另行迁居。大功坊赐第数度易手,经过二百四十多年,后人再也不明这座旧宅的来历。这中间的经过,袁承志和青青自然不知。袁承志看第二张纸时,见写的是一首律诗,诗云:“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笔迹与另一信一模一样,只是更见苍劲挺拔。原来此诗是建文帝在闽粤川滇各地漫游四十年后,重还金陵所作。他经历永乐(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统(英宗)各朝之后,已是六十余岁,复位之想早已消尽,回来抚视故物,不禁感慨无已,从此飘然出世,不知所终。此中过节,袁承志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袁承志不懂诗中说些甚么,青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对诗笺随意一瞥,便放在一旁。袁承志取出钥匙,将铁箱打开,一揭箱盖,只觉耀眼生花,一大箱满满的都是宝玉、珍珠,又开一箱,却是玛瑙、翡翠之属,没一件不是价值巨万的珍物。青青低声惊呼,不由得脸上变­色­,又惊又喜。抄到底下,却见下半箱叠满了金砖,十箱皆是如此。袁承志道:“这些宝物是明太祖当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刮而来,咱们用来­干­甚么?”青青和他相处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贪念,不免遭他轻视,便道:“咱们说过,寻到财物,要助闯王谋­干­大事,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袁承志大喜,握住她手,说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袁承志自幼即知父亲尽瘁国事,废寝忘食,非但不贪钱财,连家庭中的天伦之乐、朋友间的交游之娱,也难以得享。当年应松教他读书,曾教过袁崇焕自叙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说道:“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当时年幼,还不能完全体会父亲尽心竭力、守土御敌的­精­忠果毅,成长后每想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那句话,不由得热血沸腾,早就立志以父为榜样。袁崇焕为人题字,爱写“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两句,袁承志所存父亲遗物,也只有这一幅字而已。这时他见到无数金银财宝,所想到的自然是如何学父亲的言行好样,如何将珍宝用于保国卫民。青青却出身于大盗之家,向来见人逢财便取,管他有主无主,义与不义。何况这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都是凭她父亲遗图而得,若不是她对袁承志钟情已深,岂肯不据为己有?听袁承志称自己为“知己”,不由得感到一阵甜意,霎时间心头浮起了两句古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袁承志道:“有了这许多资财,咱们就可到北京去大­干­一番事业。明朝皇帝搜刮而来,咱们就用来相助闯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袁承志笑道:“不错。你掉书包的本事可了不起。”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胜海到焦家去把罗立如叫来。他断臂伤势还很沉重,听得袁承志见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气洋洋的到来,见面后便要行拜师之礼。

袁承志坚辞不受,叫他坐着,将一套独臂刀法细细说了给他听。罗立如武功本有根底,袁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细,连续教了五天,罗立如已牢牢记住,只待臂伤痊了,就可习练。袁承志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与江湖上流传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险,刀刀快,实是厉害不过。罗立如虽断一臂,却换来了一套足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可说是因祸得福,心里欢喜不尽。

袁承志了结这件心事后,雇了十多辆大车,预备上道赴京。焦公礼父女及众门徒大摆筵席,殷勤相送。袁承志请焦公礼送信给闵子华,将大功坊宅第仍然交还。焦公礼应承办理。太白三英等汉­奸­则送交官办。

这日秋高气爽,金风送暑,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一行人别过木桑道人,将十只铁箱装上大车,向北进发。焦公礼父女及众弟子同过长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别。江北一带仍是金龙帮的地盘,焦公礼事先早已派人送讯,每个码头都有人殷勤接送。行了十多日,来到山东界内。洪胜海道:“相公,这里已不是金龙帮的地界。从今日起,咱们得多留一点儿神啦。”青青道:“怎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吗?”洪胜海道:“方今天下盗贼如毛,山东强人尤多。最厉害的是两帮。”青青道:“一帮是你们渤海派了。”洪胜海笑道:“渤海派专做海上买卖,陆上的东西,就算黄金宝贝丢在地下,我们也是不捡的。”青青笑道:“原来贵派不算,那么是哪两帮?”洪胜海道:“一帮是沧州千柳庄褚红柳褚大爷的手下。”袁承志道:“我也曾听师父说起过褚红柳以朱砂掌驰名江湖。”洪胜海道:“正是。另一帮在恶虎沟开山立柜,大当家­阴­阳扇沙通天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势众。”袁承志点头道:“咱们以后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轮流守夜。”走了两日,正当中午,迎面鸾铃响处,两匹快马疾奔而来,从众人身旁擦过。洪胜海说道:“那话儿来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极高,自己也非庸手,几个毛贼也不放在心上。过不一个时辰,那两乘马果然从后赶了上来,在骡车队两旁掠了过去。青青只是冷笑。洪胜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强人拦路。”哪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无事。当晚在双石铺宿歇。洪胜海啧啧称奇,道:“难道我这老江湖走了眼了。”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见后面四骑马远远跟着。洪胜海道:“是了,他们昨儿人手还没调齐,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过尖后,又有两骑马趟下来看相摸底。洪胜海道:“这倒奇了,道上看风踩盘子,从来没这么多人的。”行半日,又见两乘马掠过骡队。洪胜海皱眉思索,忽道:“是了。”对袁承志道:“相公,咱们今晚得赶上一个大市镇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么?”洪胜海道:“跟着咱们的,不止一个山寨的人马。”青青道:“是么?有几家寨主看中了这批货­色­?”洪胜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两个人,那么前前后后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热闹。”袁承志问道:“他们又怎知咱们携了金银财宝?倘若咱们这十只铁箱中装满了沙子石头,这五家大寨主岂不是白辛苦一场?”青青笑道:“这个你就不在行了。大车中装了金银,车轮印痕、行车声响、扬起的尘土等等都不相同。别说十只大铁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两黄金,当日也给我这小强人看了出来。常言道得好:‘隔行如隔山。’你自然不懂的。”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胜海心想:“小姐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难道从前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说话之间,又是两乘马从车队旁掠过,青青冷笑道:“想动手却又不敢,骑了马跑来跑去,就是瞎起忙头。这般脓包,人再多也没用!”洪胜海正­色­道:“小姐,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虽然不怕,但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袁承志道:“你说得不错,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的石胶镇住店,少走几十里吧。”

到了石胶镇上,拣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只铁箱都搬在自己房中,与哑巴两人合睡一房。刚放好铁箱,只见两条大汉走进店来,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对店伙说要住店。店伙招呼两人入内,前脚接后脚,又有两名粗豪汉子进来。袁承志暗暗点头,心下盘算已定,晚饭过后,各人回房睡觉。睡到半夜,只听得屋顶微微响动,知道盗伙到了。他起身点亮了蜡烛,打开铁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宝石、翡翠、玛瑙,在灯下把玩。奇珍异宝在灯下灿然生光,只见窗棂之边、门缝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贪婪的眼睛在向里窥探。洪胜海听得声音,放心不下,过来察看,他一走近,十余名探子俱各隐身。洪胜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门上轻敲数下。袁承志道:“进来吧!”

洪胜海一推门,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竟没关上。他一进房,只见桌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辉,不觉呆了,走近看时,但见有指头大小的浑圆珍珠,有两尺来长的朱红珊瑚,有晶莹碧绿的大块祖母绿,此外猫儿眼、红宝石、蓝宝石、紫玉,没一件不是无价之宝。

洪胜海本不知十只铁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银,这才引起群盗的贪心,哪知竟有如许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但这么多、这么贵重的宝物却从未见过,袁相公却从何处得来,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相公,我来收起了好么?外面有人偷看。”袁承志也低声道:“正要让他们瞧瞧。反正是这么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声问道:“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卖得多少银子?”洪胜海道:“三百两银子一颗,那是再也不能少了。这里共是二十四颗,少说也值得一万五千两银子。”袁承志奇道:“怎么是一万五千两?”洪胜海道:“单是这么大、这么圆、这么光洁的一颗珠子,已经十分少见,难得的是二十四颗竟一般大小,全无瑕疵。一颗值三百两银子,那么二十四颗至少值得一万五千两。”这番话只把房外群盗听得心痒难搔,恨不得立时跳进去抢了过来。只是上面头领有令,看中这批货的山寨太多,大伙要商量好了再动,免伤同道和气,谁也不许先行下手。眼见袁承志向洪胜海摆摆手,笑着睡了,烛火不熄,珠宝也不收拾,摊满了一桌,只把群盗引得面红耳赤,不住­干­咽唾涎。袁承志自发觉群盗大集,意欲劫夺,一路上便在盘算应付之策,正如洪胜海所说:“好汉敌不过人多。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夫,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这件事,他便如何对付?”跟着想到:金蛇郎君为温氏五老及崆峒派诸人所擒,以宝藏巨利引得双方互相争夺,温氏五老出手杀了所邀来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机逃脱;又想到:那晚石梁派的张春九和江秃头偷袭华山,见到有毒的假秘笈,连师兄弟也都杀了;龙游帮和青青为了争夺闯王黄金而相争斗。足见大利所在,见利忘义之人非互相残杀不可。“群盗人多,若是你杀我,我杀你,人便少了。”想明白了此节之后,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宝物,料想财宝越是众多,群盗自相斫杀起来便越加的激烈。又行了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掇着车队的盗寇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不知安排下甚么­奸­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力劝袁承志改步海道,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虽然要绕个大弯,多费时日,但保险不出乱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英雄好汉,就是散尽了也不打紧。钱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的是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劝。这天到了禹城,投了客店。青青便邀袁承志出去玩耍。但袁承志心想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这批珍宝,只要稍一托大,立即出事,便跟她说明原由,要她独自去玩,自己与哑巴、洪胜海留在店中看守。

过了一个多时辰,青青喜孜孜的回来,手里提着两只小竹笼,笼里各放着一只促织,嗤嗤嗤的叫个不停。她把一只送给袁承志,说道:“四文钱一只,你夜里挂在帐子里,才教好听呢!”袁承志笑着接过,笑问:“你在街上遇到谁了?”青青一愣,道:“没有呀?”袁承志笑道:“背上怎么给人做了记号啦?”青青忙奔回自己房里,脱下外衣一看,果见后心画着个白粉圈,想是买促织时高兴得忘了别的,画圈之人又很机灵,竟没发觉。她又羞又恼,回来对袁承志道:“快去给我把那人抓来,打他一顿。”袁承志笑道:“却到哪里找去?”青青道:“你也去街上逛逛,假装傻里傻气的不留神……”袁承志笑道:“就像你刚才那副模样,自然有人来背上画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对啦,快去。”袁承志拗她不过,只得嘱咐她与洪胜海小心在意,独自出店。那禹城是个热闹所在,虽将入夜,做买卖的、赶车的、挑担子的还是来去不绝。袁承志一出店房,行不数步,便察觉身后有人暗中跟随,心想:“好哇,你们越来越猖狂啦,不但钉住了货­色­,还瞧着我们每一个人。可是在青弟后心画个白粉圈,又是甚么用意?岂非打草惊蛇,让我们有了提防?”当下不动声­色­,径往人多处行去,后面那人果然跟来。袁承志走到一家铁铺面前,观看铁匠铸刀,等那人走到临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了他手腕脉门。那人麻了半边身子,被袁承志轻轻一拉,身不由主的跟他走入了一条小巷。袁承志问道:“你是谁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满头大汗,给袁承志手上微一用劲,更是难当,忙道:“相公快放手,别捏断了我骨头。”袁承志笑道:“你不说,我连你头颈骨也扭断了。”左手伸出,在他颈里一摸。那人忙道:“我说,我说。小人叫做黄二毛子,是恶虎沟沙寨主的手下。”袁承志道:“你想在我背上画个圈,是不是?”黄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吩咐小人画的,下……下次再也不敢了。”袁承志道:“­干­么要画个圈?”黄二毛子道:“沙寨主说,这是我们恶虎沟的货­色­,先做上记号,叫别家不可动手。”

袁承志又好笑,又好气,问道:“沙寨主呢?他在哪里?”黄二毛子东张西望的不敢说。袁承志指力稍重,黄二毛子腕骨登时格格作响,生怕给捏断了,忙道:“沙寨主叫小人……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会齐。”袁承志道:“好,你带路。”黄二毛子不敢不依,领着他来到三光寺。这时天­色­尚早,庙中无人。袁承志见那庙甚为破败,也不见庙祝和尚,前前后后查了一遍,将黄二毛子点了哑|­茓­,掷在神龛之中。等了一会,听得庙外传来说话之声。

袁承志闪身躲在佛像之后,只听得数十人走进庙来,在大殿中间团团坐下。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严老四、严老五,你哥儿俩带领四名弟兄四下望风,屋上也派两人。”那两人应声出去,不久便听得屋上有脚步之声。袁承志暗笑:“饶你仔细,我却已先在这里恭候了。”过得一阵,庙外又陆续进来多人,大家闹哄哄的称兄道弟,客气了一阵。袁承志听众人称呼,原来是山东八大山寨的寨主在此聚会,倒也不敢大意,当下屏息静听。只听那声音尖细的人说道:“这笔货­色­已探得明白,确是非同小可。押运的是两个雏儿。保镖的名叫洪胜海,是渤海派的,听说手下还硬。可是他单枪匹马,走这趟大镖。当真狂妄自大之至。”群盗都轰笑起来。另一人道:“怎么取镖,不劳大伙儿费心,还不是手到货来,开张发财?但怎么分红,大伙儿可先得商量好,别要坏了道上的义气。”那沙寨主道:“小弟邀请各位兄长到这里聚会,就是为此。”一个声音粗豪的人说道:“这笔货是我们第一个看上的。我说嘛,货­色­十股均分。恶虎沟占两份,我们杀豹岗占两份,其余的一家一份。”袁承志心想:“好哇,你们已把别人的财宝,当作了自己囊中之物。聚在这里,原来是为分赃。”另一人道:“你杀豹岗凭甚么分两份?我说是八家平分。”群盗登时喧声大作,纷争不已。袁承志暗暗喜欢:“向来只有分赃不匀,这才打架。你们赃物还没到手,却已先分不匀了,不妨就在这里拚个你死我活。”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咱们合伙做买卖,可不能伤了绿林中的义气。大伙儿总要公公道道。恶虎沟有几千兄弟,杀豹岗和乱石寨都只有三百来人,难道拿同样的份儿?我说嘛,这桩买卖,当然请沙寨主领头,他老人家多得十万两银子的珠宝。杀豹岗最先看上这票货­色­,他杀豹岗多得一万两。余下的平分九份,恶虎沟拿两份,余下七寨各拿一份。”群盗一来不敢跟恶虎沟相争,二来也觉此言有理,便都赞同了。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儿就动手。咱们在张庄开扒,大伙儿率领兄弟去张庄吧!”众人轰然答应,纷纷出庙。袁承志见他们倒分得公道,自己定下的计策似乎不管事,不免多了层忧心。寻思:“我想得到的事,这些老­奸­巨滑的强盗当然早想到了。青弟从前是他们的行家,她的主意定然比我的在行。”当下也不理会那黄二毛子,径自回店,把探听到的消息对青青说了,问她道:“盗贼势大,打不完,杀不尽,那怎么办?”青青道:“事到临头之时,咱们先沉住气,待得认出了盗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喽罗们就不敢动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贼先擒王,这主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盗哨探来去不绝,明目张胆,全不把袁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道:“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跑。强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袁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行到申牌时分,将到张庄,眼前黑压压一大片树林,忽听得头顶呜呜声响,几只响箭­射­过,锣声响处,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一个个都是青布包头,黑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作声的拦在当路。众车夫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蹲。这是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不伤车夫。又听得唿哨连连,蹄声杂沓,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来,挡在车队之后,拦住了退路,也都是肃静无哗。袁承志昨天在三光庙中没见到群盗面目,这时仔细打量,只见前面八人一字排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摇着一柄折扇,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请了!”袁承志一听声音,就知他是恶虎沟的沙寨主,见他脚步凝重,心想这人果然武功不弱,手持铁骨折扇,多半擅于打|­茓­,当下一拱手道:“沙寨主请了。”

沙寨主一惊,寻思:“他怎知我姓沙?”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

袁承志见他脸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踪,自然早打听到了我姓袁。但我叫他沙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索­性­给他装蒜。”说道:“沙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赶道倒没甚么,就是行李太笨重,带着讨厌。”

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赶考么?”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读书不成,考来考去,始终落第,只好去纳捐行贿,活动个功名,因此肚里墨水不多,手边财物不少,哈哈,惭愧啊惭愧。”沙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直,没有读书人的酸气。”袁承志笑道:“昨天有位朋友跟我说,今儿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候,可须小心在意。还有杀豹岗、乱石寨等等,一共有八家寨主。兄弟欢喜得紧,心想这一来可挺热闹了。我一路之上没敢疏忽,老是东张西望的等候沙寨主,就只怕错过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见,三生有幸。瞧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谈谈讲讲,饮酒玩乐,倒是颇不寂寞。”沙寨主心中一乐,暗想原来这人是个书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袁承志道:“在家时曾听人说道,江湖上有甚么骗子痞棍,强盗恶贼,哪知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想来多半是欺人之谈,当不是真的。这许多朋友们排在这里­干­甚么?大伙儿玩­操­兵么?倒也有趣。”

那七家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半呆的唠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长啸一声,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色­骷髅头,骷髅口中横咬一柄刀子,模样十分可怖。青青见了不觉心惊,轻声低呼。袁承志虽然艺高胆大,却也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数百名盗寇齐向骡队扑来。袁承志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听得林中传出一阵口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一听,脸­色­陡变,扇子又是一挥,群盗登时停步。只见林中驰出两乘马来,当先一人是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间,但见容­色­绝丽。两个来到沙寨主与袁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瞪眼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来山东做案,你们也别去北直隶动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甚么好风把程老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货­色­要上北直隶来,东西好像不少,因此我们先来瞧瞧货样成­色­。”沙寨主变­色­道:“等货­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你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货­色­早到了恶虎沟你老弟寨里,老头儿怎么还好意思前来探头探脑?那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

袁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了一跟,心想原来河北大盗也得到了消息,要来分一杯羹,且瞧他们怎么打交道。只听山东群盗纷纷起哄,七嘴八舌的大叫:“程青竹,你蛮不讲理!”“他妈的,你若讲义气,就不该到山东地界来。”“你不守道上规矩,不要脸!”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伙儿乱七八糟的说些甚么?老头儿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听不清楚。山东道上的列位朋友们,都在赞我老头儿义薄云天吗?”

沙寨主折扇一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又来反悔?无信无义,岂不是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程青竹不答话,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在家里跟你说甚么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说,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山东逛逛,乘便就瞧瞧货样。”

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真,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是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儿里摘下来的人还要好看,想不到盗伙之中,竟会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俦的人品。青青向来自负美貌,相形之下,自觉颇有不如,忍不住向袁承志斜瞥一眼。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做案没有?”阿九道:“没有啊。你老人家说,咱们跟山东的朋友们说好了的,山东境内,就是有金山银山堆在面前,青竹帮也不能拿一个大钱,这叫做言而有信。”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你听见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绷紧的脸登时松了,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待会也分一份。”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甚么来着?”阿九道:“你老人家说货­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甚么,咱们可吃亏不起,要是让人家顺手牵了羊去,咱们的脸就丢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给面子,定要拿呢?”阿九道:“你老人家说,咱们在北直隶黑道上发财,到了山东,转行做做保镖的,倒也新鲜。倘若有人要动手,咱们无可奈何,给人家逼上梁山,也只好出手保护了。”程青竹笑道:“年轻人记­性­真不坏,我记得确是这么说过的。”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山东做案,哪一点儿也没错,可是青竹帮要转行­干­保镖的。泰山大会中,我可没答应不走镖啊。”

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货­色­进了北直隶地界,自己便来伸手,是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会上的约定,总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隶,我们本乡本土,做惯了强人,不好意思再­干­镖行,阻了老乡们的财路。”群盗听他一番强辞夺理、转弯抹角的说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夺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幼女,当场就要一拥而前,乱刀分尸。

阿九将手中两片竹叶放到­唇­边,嘘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衣服各­色­,头上却都Сhā着一截五寸来长、带着竹叶的青竹。沙寨主一惊:“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他这许多人马来到山东,我们的哨探全是脓包,竟没探到一点消息。”折扇一挥,七家寨主连同恶虎沟谭二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场群殴恶斗。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袁承志和青青相视而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到手,自伙里先争了起来,真是好笑。”袁承志道:“咱们来个渔翁得利,倒也不坏。”只见山东群盗预备群殴,却留下数十人监视车队,以防乘乱逃走。袁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待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甚么路道?”洪胜海道:“北直隶地界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程青竹就是帮主。别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着实厉害。”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孙女儿么?”洪胜海道:“听说程青竹脾气怪得厉害,一生没娶妻,该没孙女儿。难道是­干­孙女儿?”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无惧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这时只听得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之前,手中仍是不拿兵刃。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已成一触即发之势。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可别动手!”袁承志心想:“和事佬来了,可有些不妙。”只见三骑马越奔越近,当先一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拿着一支粗大烟管,面团团的似乎是个土财主。后面跟着两名粗壮大汉。那胖子驰到两队人马中间,烟管一摆,朗声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甚么话不好说的,却在这里动刀动枪,不怕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要越界做案的事简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并不Сhā嘴。洪胜海对袁承志道:“相公,那沙寨主沙天广绰号­阴­阳扇,和这褚庄主褚红柳,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喂,早先你说的就是这两个人。”袁承志道:“怎么他又是甚么庄主?”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稳稳的做员外,造了一座庄子,前前后后共有千来株柳树,称为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心道:“原来这人跟我石梁五个公公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从前也是你的行家,谅来你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起,也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做案呀!”程青竹道:“我们又不是来做案,青竹帮不过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镖。大明朝的王法,可没不许人走镖这一条啊。褚老哥,你讯息也真灵通,哪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儿就伸到了那里来。”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名汉子一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前几天巴巴的赶到我庄上来,说有一份财喜要奉送给我。兄弟身子胖了,又怕热,本来懒得动,可是他哥儿俩十分热心,兄弟却不过好意,只得出来瞧瞧。哪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真是热闹得紧。”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沙天广心想:“这姓褚的武功高强,咱们破着分一份给他,不如跟他联手,一起对付青竹帮。”说道:“褚庄主是山东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们没得说的。可是别省的人横来Сhā手,这次让了,下次山东的兄弟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程青竹道:“我们难得走一趟镖,沙寨主一定不给面子,那有甚么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输赢吧。”褚红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沙天广道:“咱们山东好汉,不能让人家上门欺侮。”这话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程青竹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庄主你怎么说?”

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本想独吞珍宝,但得讯较迟,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单薄,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中好手不少,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愿开罪于他,便道:“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啦。群殴多伤人命,大家本来无冤无仇,又何必伤了和气?让兄弟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褚红柳提起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说道:“这里有十口箱子。咱们山东北直隶各派十个人,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过。咱们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印证观摩。得到箱子,那是彩头。得不着,反正不是自己东西,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程青竹觉得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心中对程青竹颇为忌惮,瞧了他青竹帮有备而来的声势,部勒严整,远胜于山东群盗的乌合之众,若是决战,实无必胜把握,又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胜了是他们本事,那本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也跟本寨无关。我和谭老二出阵,那是决不会败的,总可夺到两箱。另一箱让褚庄主自己去取。”当下也答允了。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大字号码。袁承志和青青由得群盗胡搞,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们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第一阵山东群盗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阵。北直隶那人一不小心,脚下被对方一勾,扑地倒了,站起身来待要再打,褚红柳摇手止住,在“甲”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北直隶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己方谭二寨主还胜他一筹,心想机不可失,忙叫谭二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谭二寨主功力较深,拆了数十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山东群盗正自得意,哪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全输了,四只铁箱上部写了一个“直”字。第七阵比兵刃,杀豹岗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只铁箱,再不出马,给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落空?第八阵由青竹帮派人先出,自己便作为鲁方人马出战,拿到一只铁箱再说,于是对沙天广道:“沙老弟,对方越来越厉害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天广知他绝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少女阿九,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手里也没兵刃,只握着两根细细的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失身分,去跟这小姑娘厮拚,本已跨出数步,当下又退了回来,对沙天广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天广知他不愿与这女孩儿交手,那是胜之不武,高声叫道:“哪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妞耍耍。”群盗中窜出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风流自赏,见那少女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艳丽异常,不禁心痒艰搔,听得沙天广叫唤,忙应声而出。沙天广微微一笑,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栋故意卖弄,陡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轻功,再交代几句场面话,哪知足刚着地,突见青影一晃,一根青竹杆已刺向胸口要|­茓­,杆来如风,迅捷之极。秦栋使判官笔,自然熟悉|­茓­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一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百忙中一个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竟如此了得,都感惊诧。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只见阿九手中竹杆使的是双枪枪法,竹杆­性­柔,盘打挑点之中,又含着软鞭与大杆子的招数,百忙中还找敌人|­茓­道。秦栋心想连一个小小女娃子也拾夺不下,哪里还能在山东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笔愈使愈紧。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身子飞起,右手竹杆在地下一撑,又再跃起,左手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秦栋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贞|­茓­”上,左臂一麻,判官笔落地,满脸通红,败了下去。

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神技,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待我领教几招如何?”阿九笑道:“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使甚么兵刃?”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耍,还能用兵刃吗?就是空手接着。”原来他在一旁观战,心想这小女孩儿已如此厉害,下面两阵,对方一定更有高手,夜长梦多,不如拦住她打一阵,先赢一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人觉得阿九连斗两阵,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跃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胜,说道:“我已答应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回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

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她右肩。阿九双杆一撑,飞身避开,手回杆出,右杆方发,左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雨,一片青影中一杆已戳进褚红柳肩胛骨下。青竹帮帮众齐声喝采。褚红柳却浑若不觉,脸上的朱砂之­色­直红到脖子里,仍是一步一步的攻将过去。阿九身手轻灵,飘荡来去,只要稍有空隙,便是一阵急攻。褚红柳身子粗壮,只是护住要|­茓­,四肢与肩背受了几杆,竟漫不在意。袁承志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大把,却去欺侮小姑娘。瞧着,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袁承志笑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甚么?”青青道:“这小姑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说。大哥,你出手吧。”袁承志一笑,点点头。场中两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红柳通红的脸上似乎要滴出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袁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红,那小姑娘就要糟了。”

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的缓缓发出,又稳又狠。阿九渐觉不妙,被对方掌风逼得娇喘连连,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赢了。”阿九转身要退,褚红柳却不让她走了,喝道:“戳了我这许多杆,还想走吗?”出手虽慢,阿九却总是脱不出他掌风的笼罩之下。眼见他手掌越来越红,程青竹从部属手中接过两条竹杆,纵身而前,在褚红柳和阿九之间虚刺过去,从中一隔,叫道:“胜负已分。褚兄说过点到为止,还请掌下留情。”沙天广叫道:“两个打一个吗?”提起铁扇,欺身而进,径点程青竹的|­茓­道。程青竹挥杆格开。褚红柳冷笑道:“点到为止,固然不错,嘿嘿,可是还没点到呢。”加紧催动掌力。程青竹想救阿九,但被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战。阿九满头大汗,左右支撑,眼见便要伤于褚红柳掌底。

袁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不得了。救命呀,救命呀!”骑着马直冲进场中。

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袁承志在马上摇来晃去,双手抱住马颈,忽然翻到了马肚之下,跟着又翻了上来,双脚乱撑,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她和褚红柳之间站定了。袁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一个踉跄,又险险跌倒,大叫:“危乎险哉,真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你这不是要了大爷的命么?”这么一阻,阿九暗叫惭愧,抹了抹额头汗水,收杆退回。褚红柳心中虽然不甘,可也不敢追入对方队伍之中。程青竹道:“沙寨主,老夫还要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便由咱俩来决胜负吧。”两人刚才交手十余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手。程青竹双杆甚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铁扇始终欺不近身。这时红日西斜,归鸦声喧,一阵阵在空中飞过。再战数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已见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忙跃起闪避。程青竹双手急收急发,连戳数杆。沙天广身子凌空,难以闪避,左腿窝里六杆早着,落下来站立不稳,扑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让!”收杆回头。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背后扇去,五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听到风声,已然不及避让,五枚钢钉一齐打在背心,只觉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疾出,点中了沙天广小腹。这两下含愤而发,使足了劲力,沙天广登时晕了过去。山东群盗各挺兵刃扑上相救,尚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摔倒,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截。阿九急奔上前扶回。青竹帮帮众见帮主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扑上,与山东群盗混战起来。这时已非比武,片刻间各有死伤,鲜血四溅。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二寨主的手臂,叫道:“快命弟兄们停手。”谭二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来。那边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竹醒转,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队,也就乘机约束帮众。褚红柳站在双方之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们把铁箱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谭二寨主道:“最后一箱是我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还逞甚么好汉?”双方汹汹叫骂,又要动手。

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双方均见首领身受重伤,不敢拂逆褚红柳之意,反正已得到不少珍宝,也已心满意足,当下便派人来搬。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赢的,我不要,留给那位客人。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马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掌下了,留一箱酬谢他。”褚红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吧,大伙儿搬吧。箱上写着字,可别弄错了。”群盗正要动手去搬铁箱,袁承志忽道:“各位刚才是练武功吗?倒也热闹好看,胜过了江湖上卖艺的。现下又要­干­甚么了?”阿九噗哧一笑,道:“你不知道么?我们要搬箱子。”袁承志道:“这个可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各位如此客气,萍水相逢,怎好劳驾?”阿九笑道:“我们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袁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难道各位认错了箱子?”山东盗帮中一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会吃饭拉屎,跟他多说­干­么?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积德。”俯身就去抬箱。袁承志叫道:“啊哟,动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间,那大汉直跌了出去。袁承志爬在箱上,手足乱舞,连叫:“啊哟,救人哪!”阿九还道他真的摔跌,纵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来,半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见他如此狼狈,以为他这一脚不过踢得凑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志双手连摇,叫道:“慢来,慢来,各位要把我箱子搬到哪里去?”阿九道:“咱们各回各的家呀。”袁承志道:“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呆头呆脑的,还是乖乖的也赶快回家吧,别把小­性­命也在道上送了。”袁承志点头道:“姑娘此言有理,我这就带了箱子回家。”

刚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汉心下恼怒,伸手向他肩头猛力推去,喝道:“滚你妈的!”一声未毕,后心已被袁承志抓住,一扬手处,那大汉当真是高飞远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树顶上,拚死命抱住树­干­,大叫大嚷。一群乌鸦从树上惊飞起来,聒噪不已,在他头顶乱兜圈子。这一来,群盗方知眼前这少年身怀绝艺,这一副公子哥儿般的酸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势众,也没将他放在心上。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五枚钢钉已由部属拔出,自知受伤不轻,运气护住伤口,只待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志露了这一手,实是高深已极的武功,眼前无一人是他敌手,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来,低声道:“此人不可轻敌,务须小心。”阿九点头答应,又惊又喜,料不到这样一个秀才相公竟会是武学高手,又想到他适才纵马解围,并非无心碰巧,实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感激。

只听袁承志高声说道:“你们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写甚么甲乙丙丁,山东直隶,现下玩够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打横提在手中,绕着铁箱奔跑一周,便把他当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直鲁”等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山东盗帮中十余人大声呐喊,手执兵刃扑上。袁承志拳打足踢,但见空中兵刃和大汉齐飞,惊呼共鸦鸣交作,片刻之间,十余名大汉都被他先后抓起,摔上四周树巅。山东群盗和青竹帮都是一阵大乱,到这时方始心惊。程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盗齐望着褚红柳待他作主。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要请教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袁承志道:“晚生姓袁,我师父是叽哩咕叽老夫子。他老人家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时文的,讲究起承转合……”

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甚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要是我们有甚么渊源,大家也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说到渊源,过去是没有,今日一见,那不是有了见面之情么?各位生意不成仁义在,虽然没赚到,却也没蚀了本。天­色­不早啦,请请,在下要走啦。”杀豹岗侯寨主大骂“你­奶­­奶­的”声中,提起泼风九环刀,一招“风扫败叶”,向袁承志肩头横砍过去。袁承志身子稍侧,九环刀从他身旁削过。侯寨主这一招用力极猛,大刀余势不衰,直砍褚红柳前胸。众人惊呼声中,褚红柳伸出左手,食中两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只臊得满脸通红,低声道:“褚庄主,对……对不住!”褚红柳微微一笑,放开手指,对袁承志道:“凭这手功夫,得你一箱财物,还不算不配吧?”袁承志道:“这手甚么功夫?”褚红柳得意洋洋的道:“我这门‘蟹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袁承志道:“甚么蟹钳、虾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怒,喝道:“我用两根手指钳住了他大刀,难道你瞎了眼?”袁承志道:“啊,原来是这个,那是你们两个串通的,有甚么稀奇?青弟,来,咱们也来练一招。”青青笑嘻嘻的从地下捡起一柄单刀,作势向袁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推将过去。袁承志双手毛手毛脚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扎,乱跳一阵,始终没能挣开,大叫:“啊哟,好厉害的蟹钳功!”阿九见两人作弄褚红柳,不禁格格娇笑。直鲁群盗也忍不住放声轰笑。褚红柳纵横山东,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哪容得两个后生小辈戏侮于他?挟手夺过侯寨主的九环刀,横托在手,对袁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吧!”他见袁承志手执群盗,武功甚高,若和他动拳脚比兵刃,未必能胜,自己这门“蟹钳功”练了数十年,极有把握,这少年不识货,正可凭此猛下毒手。

袁承志道:“劈死了人可不偿命!你也不能报到官里去。要打官司,咱们就不­干­。”褚红柳愈怒,已起杀心,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

袁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方位劈来,大吃一惊,急忙低头,帽子已被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袁承志笑道:“你的蟹钳呢?怎么我好像没瞧见啊!”话声方歇,挥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急跳,钢刀已把他一双靴子的靴底切下。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庄主便成为无脚庄庄主了。袁承志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从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便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推将过去。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拟一钳钳住对方兵刃,右掌毒招立发,非将他五官击得稀烂不可。不料袁承志这一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划,刃锋已在他两根手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这三刀高下快慢,变化莫测,似是游戏之作,实则包含了极高深的武功。

褚红柳大怒,喝:“鼠辈,你我掌底见生死!”袁承志反手掷出大刀,攀在树顶的那大汉正往下爬,这刀飞将过去,恰好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众人乱叫声中,袁承志吸一口气,已运起了混元功,提起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的叠了起来,几达三丈,说道:“比就比!可是我不大放心。你们这些人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劲之时,偷了箱子去。”踊身一跃,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褚红柳见他把一口口沉重的箱子越掷越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待见他轻飘飘的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凡,更是吃惊。他自知轻功不成,哪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袁承志在上面高叫:“你有种就上来!”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脚上,倒栽下来。

群盗一阵欢呼,却见袁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搏兔”,左掌凌空下击。褚红柳一惊,挥起右掌反击。袁承志一伸手,已扣住他脉门,待得双足着地,喝一声:“起!”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铁箱之顶。十口箱子本就叠得东歪西斜,这样一个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时一阵摇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十分狼狈,到后来情不自禁,俯下身来,抱住了箱盖。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的说话,不禁抿嘴微笑。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就十足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身材肥胖,素不习练轻功,自来以稳补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见功,现下突然登高,正是犯了他的大忌,虽然一身武功,却弄得手足无措。适才袁承志见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处,故意布置这个陷阱来跟他为难。

群盗谁也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倒将下来,不但摔坏了褚红柳,还会压死多人。当下都站得远远地。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他。”一言提醒了谭二寨主,当即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袁承志冲来。

哑巴、青青、洪胜海一齐站到袁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用刀,舞动杀砍。袁承志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了人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二人所到之处,群盗纷纷走避。袁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卧在地下,两名盗首在旁照料,忽见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袁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过,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袁承志伸手接住,纵身跳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倒呆住了,不敢动手。袁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径往青竹帮冲去。青竹帮帮众本来袖手观战,忽见哑巴如猛虎般冲来,各举兵刃拦阻。但哑巴追随神剑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寻常武师所能敌,只见他头顶刀枪乱飞,赤手空拳的冲到程青竹身旁。袁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欣喜,忽见阿九抚着程青竹的身子,伏地大哭,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程青竹死了,要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忙纵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洪胜海撇下对手,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袁承志一望。袁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

袁承志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给哑巴,纵身入围,问道:“怎么?”阿九哭着叫道:“我师父死啦!”袁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却还在微微跳动,翻过他的身子,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茓­,饶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袁承志运起混元功,在他的“天府|­茓­”和足底“涌泉|­茓­”各点一指。内力到处,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师父,师父!”程青竹点了点头。袁承志道:“放心!你师父的伤治得好。”阿九明艳的脸蛋上兀自挂着几滴泪珠,清澈的大眼却已充满了喜­色­,说道:“嗯,多谢你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入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众出手拦阻。双方乱喝,混乱中交起手来,登时乒乒乓乓打得十分激烈,顷刻间双方各有数十人死伤。

青青道:“再打半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袁承志微笑。突然之间,站在铁箱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几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万人,扯呼,扯呼!”他站得高,是以首先瞧见。众人都是一惊,刀枪齐停。只见三骑马急奔而来。两骑是山东盗帮放出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官兵到啦!”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踊身从箱顶跳下,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爬起身来,双足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领山东群盗退却。

袁承志将沙天广掷了过去,群盗抢住放在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是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空地上只剩下袁承志等一­干­人。

第十一回慷慨同仇日 间关百战时

袁承志跳上箱顶,把箱子逐只掷下,哑巴一一接住,放上大车。青青笑道:“他们伤了这许多人,只在铁箱外面摸得几下,你说是赚了还是蚀了,得请你大师哥用铁算盘来算一下了。”只听得远处号角连声,人喧马嘶,果然有大队人马到来。袁承志道:“有这许多官兵,盗贼是不敢再来的了。咱们走吧。”检视车辆伕役,幸无损伤。

正要启行,只见数百名官兵分成两队,当先冲到。一名把总手舞长刀,喝道:“­干­甚么的?”洪胜海道:“赶路的老百姓。”那把总道:“­干­么这里有血迹,有兵器?”洪胜海道:“正有强人拦路打劫,幸得官兵到来,吓退了强人。”这时已有数队官兵前去追击退走的群盗。那把总斜着眼打量大车上的铁箱,冷冷的问道:“那些是甚么东西?”洪胜海道:“是行李。”那把总道:“打开来瞧瞧。”洪胜海道:“是些随身衣物,没甚么特别物事。”那把总道:“我说打开,就打开,啰唆甚么?”青青道:“又没带违禁犯法的东西,瞧甚么?”那把总骂道:“你这小子好横!”倒提长刀,将刀杆夹头夹脑砸过去。青青闪身避开。

那把总见十只铁箱结结实实,料想定是装着贵重财物,一见早就起了贪心,这时乘机叫道:“好小子,胆敢拒捕?喂,弟兄们,把赃物充公!”官兵抢夺百姓财物,那还用多说?一听“充公”二字,早有十余官兵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来抬铁箱。那把总存心狠毒,只怕事主告到上官,高声叫道:“这些都是土匪流寇,竟敢抗拒官兵,一概格杀勿论!”当即提刀杀来。袁承志大怒,心想:“要是我们不会武艺,岂不给他杀了灭口。这人不知已害了多少良民?”待他钢刀砍到,身子侧过避开,一掌打在他背心。这人如何禁受得起这一掌?倒撞下马,登时毙命。众官兵惊叫起来:“强人拦路,抢劫漕运啦,抢劫漕运啦!”当先的官兵被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一冲,四散奔逃,但后面大队人马跟着涌到。袁承志拾起那把总的大刀,挥舞断后。哑巴等三人率领车队,退入林中。

只听得金铁交鸣,但见树林中官兵正与山东群盗及青竹帮打得火炽。盗帮虽然都有武艺,但挡不住官兵人多势众,不多时已纷纷败退。沙天广和程青竹都受伤甚重,无人领头,群盗各自为战,被官兵一堆堆的围住攻击,惨呼声此起彼伏。袁承志和青青等将车队集在树林一角。青青道:“怎么办?”袁承志道:“帮强盗,杀官兵!”青青道:“不错!”袁承志道:“你在这里守住!”青青点头答应,与哑巴、洪胜海三人守住一个小角,官兵过来立即格杀。众官兵见三人凶狠,一时倒也不敢十分逼近。袁承志飞身上树,察看四下形势,只见阿九与几名青竹帮的头目正受数十名官兵围攻,形势甚是险恶,当即纵身下扑,左臂长出,震飞两支刺向阿九的铁枪,叫道:“退回西首山岗!”阿九一怔,一名军官挥刀向她砍来。袁承志飞脚踢去钢刀,当胸一拳,将那军官打得口喷鲜血,仰面跌倒。阿九吹起竹哨,青竹帮的帮众齐向西退,渐渐集拢。袁承志纵横来去,命山东群盗也向西退,见有盗众给官兵围住无法脱身的,立即冲入解救。众人一会齐,声势顿壮,在袁承志率领下且战且退,上了山岗。袁承志又率领了数十名武功较高的帮众盗伙,冲下去把青青等车队接引上岗。众官兵在岗下呐喊叫嚷,团团围住。

袁承志命群盗发­射­暗器,守住山岗。群盗本已一败涂地,人人­性­命难保,突然有人出来领他们暂脱险境,对他吩咐哪有不奉命唯谨之理?二百余名官兵向岗上冲来,被一阵暗器­射­回,死伤了数十人。官兵在得胜时勇往直前,一受挫折,大家怕死,谁肯舍命攻山?个个大声呐喊,敷衍长官,杀声倒是震天,却是前仆有人,后继无兵,再也不见有官兵冲近。袁承志安排防御,命谭二寨主、褚红柳、洪胜海、阿九四人各率一队守住一方,余下的救死扶伤,就地休息。他再替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给沙天广推宫过血。过了一会,两人竟先后在山岗上睡着了。山东群盗和青竹帮帮众见首领无恙,对袁承志更是敬服。袁承志对青青道:“官兵人多,不能力敌,只可智取。”青青道:“不错,用甚么计策才好?”袁承志向熟悉当地地形的盗伙问了一会,再跳上车顶,察看官兵队形,只见官兵后队有大批辎重车辆,心念一动,跳了下来,对青青道:“刚才官兵叫甚么抢劫漕运?”

这时褚红柳正由淮­阴­双杰接替了下来休息,听袁承志问起,说道:“这些官兵,定是运送漕银去北京的。咱们刚好遇上,真是不巧。”袁承志道:“运送漕银,怎地要大队官兵?”褚红柳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哪一处没开山立柜的豪杰?朝廷全靠江南运去的漕米银两发饷发粮。崇祯既要防御辽东的满洲兵,又要应付闯王和各路英雄,这漕银是他命根子,若是出了岔子,他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漕米银两本来都由运河水运,想是皇帝要钱要得急了,才由陆路赶运。”袁承志道:“这些官兵身上挑着这样重的担子,居然还来多管闲事,跟人为难。”褚红柳笑道:“他们以为咱们转眼个个就擒,只须给咱们安上几个甚么王、甚么星的厉害匪号,奏报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又道:“我们本是土匪强人,倒也不是冤枉,只可惜累了相公。”袁承志叹道:“官逼民反,今日可教我亲身遇上了。”沉吟片刻,说道:“此处向西北有个峡口,咱们从那边冲出去吧。”

褚红柳这时对他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哪会有何异议,便道:“请袁相公吩咐,大伙儿齐听号令。”袁承志在地上画了图,计议突围之策已定,便即分拨人手。一声令下,群盗齐声发喊。袁承志和哑巴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冲下岗去。官兵本已怠懈疲倦,除了少数奉命守御,余人均已就地坐倒休息,忽见群盗骤然涌到,来势凶猛,稍加抵挡,就被冲破一道口子。群盗向峡口直奔,官兵叫喊着随后追来。追了一阵,殿后的数十名盗帮忽然回身邀斗,把官兵追势挡了一挡。待得官兵大队攻到,殿后的盗帮也已退入峡口。

那峡口两旁都是高峰峭壁,形势险恶,官兵一追入峡口,率队长官下令暂停,以防中伏。忽然间前面大车中一只铁箱滚了下来,箱盖翻开,道上丢满了珠宝珍物,闪闪发光。那统兵的总兵一见大喜,下令急追,要把十只宝箱全都抢了下来。追了一阵,只见群盗抛下衣甲兵器,乱窜乱奔,道旁丢满了金砖银锭。众官兵你抢我夺,乱成一团。那总兵见群盗溃散,连兵器也随地乱丢,不再存防备之念,一意要抢宝箱,下令前、中、后三队齐赶。

有分教:抗外敌不妨落后,抢金银务必争先。这时袁承志已飞身跃上峭壁,手足并用,拉着石壁上的藤枝树条,抄向官兵后路。走了一会,果见官兵队中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蜿蜒而来,不计其数,车辆都用黄布蒙住,车上Сhā了旗帜,旗上写的是“大明江南漕运”几个红字,从上面放眼望下去,车队直如一条其长无比的黄龙。袁承志见此情势,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官兵势大,不易对敌,喜的是如能劫下漕运,那真是对大仇人崇祯皇帝一个当头猛击,闯王义兵就更易成事,实是奇功一件。眼见坡下树木茂密,当即穿林而下,要就近看清楚车队。不一刻,靠近官兵队伍,借着树木遮掩,连官兵的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车辆连绵不断,隆隆而过,过了好一阵,忽听得车行辚辚之声渐轻,车中所装似乎已非银子,从树木空隙中向外望去,见是百余辆囚车。车中囚徒双手反缚,盘膝而坐,每辆车上都Сhā着一面白旗,写着“候斩巨寇某某某”等字样,又是甚么“江洋大盗”、“流寇头目”、“反叛逆首”、“淮南巨贼”等等,显见都是反抗朝廷的饥民或山寨盗魁。袁承志心想:“这些人都须加以搭救,但如何下手才是?”正自寻思,忽见一辆车子过来,旗上写着“候斩反逆孙仲寿一名”九字,袁承志大吃一惊,追了几步细看,见车中所坐的果然便是孙仲寿。但见他两鬓斑白,满脸风霜之­色­,较之昔日在圣峰嶂上率领同袍祭奠故帅之时,已苍老得多,但一副慷慨风致,虽在难中,仍是不减当年。袁承志惊讶未定,只见后面囚车中推来的又都是父亲旧部,当时教导抚养自己的倪浩、朱安国、罗大千三人都在其内,只是不见应松。袁承志一阵心酸,随又暗暗欢喜:“老天爷有眼,教我今日撞见众位叔叔。”不久囚车过完,袁承志向上奔了数丈,疾向后追。官兵望见,鼓噪起来,有的便发箭­射­来。但袁承志身法快捷,箭枝到时,人早不见。他奔出数十丈,官兵队伍已尽,最后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手提大刀押队。袁承志心想:“我拿住这军官,先捣乱一阵,然后乘机相救孙叔叔、朱叔叔他们。”正要飞身跃下,忽然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几骑马奔驰而来,心想:“原来后面还有接应,等他们过来看个明白再说。”不一刻五骑马奔到,当先一人是个女子,却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后面四人正是二师兄归辛树夫­妇­以及梅剑和、刘培生。袁承志一见大喜,叫道:“二师哥!”飞身落下,落在归辛树夫­妇­马前。归氏夫­妇­一起勒马,见到是他,归二娘点了点头,说道:“嗯!是你,有甚么贵­干­?”袁承志道:“小弟有件急事,求师哥师嫂几位伸手相助。”归二娘道:“我们自己也有要事,没空!”和归辛树二人一提缰,双骑从他两侧擦过,向前冲了过去。梅剑和拱手叫声:“师叔!”跟着师父师娘去了。刘培生跳下马来,说道:“师父师娘正有一件要紧事。弟子办了之后,立刻过来听师叔差遣。”袁承志道:“那不必了,我借坐一下刘大哥的牲口。”刘培生道:“师叔请用。”将缰绳递将过去。袁承志道:“咱俩合骑,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说着飞身上马。刘培生也跳上马来。袁承志双腿一夹,那马发足奔驰。刘培生问道:“师叔追官兵­干­甚么?”袁承志道:“救人!”刘培生喜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正要寻官兵的晦气。”袁承志一听大喜,催马急行,不一会已望见押队军官的背影。但不见归辛树等人,想已抢过了头。袁承志纵马向前急冲。押队的游击听得身后马蹄声疾,回头望时,只见一个人影从马背跃起,扑将过来。他大吃一惊,挥起大刀往空中横扫,满拟将这人一刀斩为两截,岂知袁承志右手前伸,抢住刀柄,身子已落在他马上,左手早点中他后心|­茓­道。那游击只觉背心酸麻,要待挣扎,却已动弹不得。袁承志问道:“要死还是要活?”那游击颤声道:“大……大王爷饶命。”袁承志道:“快下令,叫后队囚车都停下来。”那游击只得依言下令。突然之间,归辛树夫­妇­从树林中冲出,师徒五人抽出兵刃,往官兵队里杀去。队伍登时大乱。袁承志本拟迫那游击指挥队伍,让众官兵混乱中自相残杀,哪知归辛树等忽来动手,官兵后队一乱,这计策却行不得了。

袁承志抢了两柄短斧,奔到孙仲寿囚车边,劈开车子,大叫:“孙叔叔,我是袁承志。”孙仲寿如在梦中,一阵迷惘。袁承志又已把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救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将,现今虽已年老,但英风犹存,抢了兵器,有的乱杀官兵,有的劈开囚车救人,不一刻,百余辆囚车齐都劈烂,放出百余条好汉来。其中三数十人是袁崇焕部属的“山宗”旧侣,听说赶来相救的是督师公子,无不大为振奋,当下一阵砍杀,将官兵后队杀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窜。这时官兵前队也已发现前面巨石拦路,不能通行,登时两头大乱。袁承志见官兵虽然势乱,但人数众多,逼得紧了,当真拚起命来,却是无法抵挡,当下撇了双斧,展开轻功,连奔带跃,在一长列漕运车辆顶上跑将过去。行出里许,见领队的总兵官头戴铁盔,正手舞长刀,指挥作战。袁承志疾奔而前,将两名上前拦阻的亲兵推入了山坑,跃上那总兵坐骑的马臀。那总兵回刀来砍,袁承志挟手便夺,哪知这总兵一个筋斗从马背上翻了下去,竟没能抓住他的手腕。袁承志心道:“没料想官军之中还有如此好手。”左手一扬,三枚铜钱发了出去。使的是木桑所授发围棋子的手法。那总兵一一用长刀格开。袁承志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双手连挥,三九二十七枚铜钱分上中下三路同时打到。就算武林高手,这一来也不易抵挡,那总兵武艺虽然高强,却哪里躲得开这“满天花雨”的手法?当啷一声,先是长刀脱手,接着膝弯、腰胁、背心、足胫各处都中了铜钱,竟朝着袁承志迎面跪下。袁承志笑道:“不必多礼!”伸手挽住他左臂。那总兵当胸一拳,势急力劲。袁承志笑道:“就让你打一拳出气。”这一拳明明打在他胸前,却如打中一团棉花,无声无息,全无着力处。袁承志运起内力,提起那总兵往上抛出。只见他就如断线风筝般往上直飞,全官兵高声大叫起来。那总兵自分这一下必死,闭住了双眼,哪知落下时被人双手托住,睁开眼来,仍是那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他知此人武功比己高出十倍,既然落入他手,无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何况就算硬要置之度内,却也无从置起。

袁承志道:“你下令全体官兵抛下兵刃,饶你们不死。”那总兵心想:“这漕运何等要紧,给盗贼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于是颈项一挺,朗然说道:“你们要杀便杀,何必多言。”袁承志一笑,手一使劲,又将他身躯抛向空中,落下来时接着再抛,连抛了三次,那总兵已头晕脑胀,不知身在何处。袁承志道:“你若不下令,你死了,部下也都活不成。不如降了吧。”那总兵一想,眼下只有这条是活路,只得点了点头。袁承志问道:“你贵姓?”那总兵道:“小将姓水。”他定一定神,命亲兵把手下的副将、参将、游击、都司等都叫了来,众将听得要投降盗贼,吓得面面相觑。一员都司骂了起来:“你食君之禄,不忠不……”话未说完,袁承志已抓住他往地下一摔,登时晕去。余下众将颤声齐道:“标下奉……奉总座将令。”水总兵道:“下令停战!”袁承志也传下号令,命山东群盗不再厮杀,又吩咐水总兵命官兵抛下兵刃。水总兵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见双方兵戈齐息。忽见五个人在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笼,见是银子粮食,便踢在一旁。众官兵见五人势恶,败降之余,不敢阻拦。奔到临近,原来是归辛树夫­妇­师徒五人。袁承志叫道:“二师哥,你们找甚么?我叫他们拿出来。”归辛树见统兵将官都集在袁承志身旁,三个起落,已奔到水总兵身边,一把揪住他胸脯,提了起来。水总兵惊魂未定,哪想突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之人,给他抓住了,任凭如何猛力挣扎,总归无用。归辛树喝道:“马上英进贡的茯苓首乌丸,藏在哪里?”水总兵道:“马督抚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另行派人送到京里去了。”归辛树道:“此话当真?”水总兵道:“我身家­性­命都在你们手里,何必说谎?”

归辛树心想看来此言不假,把他往地下一抛,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狗命。”转头对归二娘道:“往前追。”归二娘抱着孩子,心头烦躁,单掌起处,把挡在面前的官兵打得东倒西歪,鼻青目肿,带着三个徒弟,跟丈夫走了。袁承志知道二师兄夫­妇­对自己心存芥蒂,只有默然不语。待五人去后,问水总兵道:“他们找甚么药丸?”水总兵被擒降敌,心乱意烦,神不守舍,一时想到家中是否会给皇帝下旨满门抄斩,一时又想自己功名前程,从此付与流水。袁承志接连询问,他答非所问,不知所云,说了半天,袁承志才明白了个大概。原来最近黄山深谷里找到了一块大茯苓,估计已在千年以上,凑巧浙东又有人掘到一个人形何首乌。这两样都是千载难逢的宝物。凤阳总督马士英得到讯息,差幕客一半强取、一半价购的买了来,命高手药师制成了八十颗茯苓首乌丸,还配上了老山人参、珍珠粉末等珍贵药材,单是药材本钱就花了两三万银子。这件事轰动了江南官场和医行药业。据古方所载,这药丸实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体质虚弱的人,只服一丸便立刻见功。马士英自己留下四十颗,以备此后四十年中每年服食一颗,余下四十颗便去进贡,盼崇祯再做四十年皇帝,年年升自己的官。袁承志好容易听得明白,心道:“那就是了,二师哥爱子有病,久治不愈,急着要这些药丸。”

水总兵又道:“马总督本想差我一并将宝药送去北京,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行得慢,又押着死囚不吉利,因此另差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赴京,献给皇上。”至于马总督自己留下四十颗之事,那是天大机密,连对他最得宠的姬妾也都不说,水总兵自然更不会知道。

袁承志一心盼望二师哥能夺到药丸,救得孩子之命,忙问:“那镖师走了几天啦?”水总兵道:“启程是在同一天,不过镖局子只有十来个人,行道快得多,算来抢在我们之前,总有五六天路程了。”这时孙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袁部旧将纷纷过来相见。各人得脱大难,又见袁承志长大成|人,一身武艺,今日这一战虽是小试牛刀,亦已略有乃父当日雄风,无不惊喜交集。袁承志问起被捕缘由,孙仲寿约略说了。原来当日“山宗”旧友在圣峰嶂聚会,明兵突施袭击,幸而大部人众早已散走,只应松终于被害,孙仲寿等都告脱险,后来重又聚集。众人在淮北鲁南一带会聚豪杰,预备大举,哪知事机不密,上个月被凤阳总督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系赴京问斩。差幸天缘巧合,竟会在此处与袁承志相遇。

孙仲寿听说袁承志和闯王颇有联络,说道:“公子,这里又有盗帮,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何不暂缓赴京,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袁承志喜道:“孙叔叔说得是,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干­一场,找个地方会集群雄。”孙仲寿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何不就在泰山?”袁承志道:“泰山相去不远,再好也没有了。”当下收拾好铁箱中散开的宝物,把漕运银子取出二十万两,*分给青竹帮与山东各寨群盗。褚红柳也得了五千两。再取出二十万两赏给投降的官兵,一时峡谷前后,欢声如雷。投降的军官本来都是心情郁郁,分得大批银两,才­精­神为之一振。只见青竹帮的两名帮众抬着一个担架,将帮主程青竹抬将过来。袁承志见他脸上已现血­色­,喜道:“程帮主的伤势好得很快啊,足见内功深厚。”程青竹道:“多谢公子,在下得知公子是袁督师的骨­肉­,实是欢喜之极。”说到这里,声音中竟微带呜咽。袁承志道:“程帮主当年识得先父吗?”程青竹摇了摇头,吩咐随从在一只布囊中取出一卷手稿,交给袁承志,说道:“公子看了这个,便知端的。”

袁承志接过,只见封面上写着“漩声记”三个大字,又有“程本直撰”四字,右上角题着一副对联:“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心中不解,问道:“这位程本直程先生,跟程帮主是……”程青竹道:“那是先兄。”

袁承志点点头,翻开手稿,只见文中写道:“崇焕十载边臣,屡经战守,独提一旅,挺出严关……”袁承志心中一凛,问道:“书中说的是先父之事?”程青竹道:“正是。令尊督师大人,是先兄生平最佩服之人。”袁承志当下双手捧住手稿,恭恭敬敬的读下去:“……迄今山海而外,一里之草莱,崇焕手辟之也;一堡之垒,一城之堞,崇焕手筑之也。试问自有辽事以来,谁不望敌于数百里而逃?弃城于数十里而遁?敢于敌人画地而守,对垒而战,反使此敌望而逃、弃而遁者,舍崇焕其谁与归?”袁承志阅了这一段文字,眼眶不由得湿了,翻过一页,又读了下去:“客亦闻敌人自发难以来,亦有攻而不下,战而不克者否?曰:未也。客亦知乎有宁远丙寅之围,而后中国知所以守?有锦州丁卯之功,而后中国知所以战否也?曰:然也!”袁承志再看下去,下面写道:“今日滦之复、遵之复也,谁兵也?辽兵也。谁马也?辽马也。自崇焕未莅辽以前,辽亦有是兵、有是马否也?”

袁承志随手又翻了一页,读道:

“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怕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礼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袁承志读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涔涔而下,滴上纸页,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下面一行字道:“予则谓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袁承志掩了手稿,流泪道:“令兄真是先父的知己,如此称誉,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程青竹叹道:“先兄与令尊本来素不相识。他是个布衣百姓,曾三次求见,都因令尊事忙,未曾见着。先兄心终不死,便投入督师部下,出力办事,终于得蒙督师见重,收为门生。令尊蒙冤下狱,又遭凌迟毒刑。先兄向朝廷上书,为令尊鸣冤,只因言辞切直,昏君大为恼怒,竟把先兄也处死了。”袁承志“啊哟”一声,怒道:“这昏君!”

程青竹道:“先兄遗言道,为袁公而死,死也不枉,只愿日后能葬于袁公墓旁,碑上题字‘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那么他死也瞑目了。”袁承志道:“却不知这事可办了么?”程青竹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令尊身遭奇冤,昏君­奸­臣都说他通敌,勾结满清,一般无知百姓却也不辨忠­奸­是非,信了这话。令尊被绑上法场后,愚民一拥而上,将他身子咬得粉碎,说道……说道要吃尽卖国­奸­贼的血­肉­……”袁承志听到这里,不由得放声大哭,问孙仲寿道:“孙叔叔,这……这是真的么?”孙仲寿垂泪点头,道:“真是如此。当年你年纪幼小,我们不跟你说,免你伤心。”袁承志怒道:“昏君­奸­臣为非作歹,那也罢了,北京城的老百姓,却也如此可恶!”孙仲寿道:“老百姓不明真相,只道皇帝的圣旨,是再也不会错的。清兵在北京城外烧杀掳掠,害死的人成千成万,因此百姓对勾结敌兵的汉­奸­痛恨入骨。”程青竹道:“在下不忿兄长被害,设法投身皇宫,当了个侍卫,想俟机行刺昏君,为先兄和袁督师报仇。只恨武艺低微,行刺不成,反为御前侍卫所擒,幸得有人相救,逃出皇宫。这些年来在黑道上­干­些没本钱买卖,没料到有眼无珠,竟看上了公子的财物。”袁承志道:“大家说来深有渊源,若非如此,也不得跟帮主认识。”青青忽道:“咦,那个小姑娘呢?她没事吧?”程青竹道:“多谢关怀。小徒已自行去了。”青青道:“我正想找她说话,怎么她走了?”言下不禁惘然。

众人休息了一日。袁承志派遣青竹帮、山东群盗及“山宗”所部得力人员,分赴各地送信,约定端午节在泰山顶上取齐;又请孙仲寿、朱安国等人,会同水总兵带领投降的官兵,在荒僻险峻之地起造山寨。

这一役马士英部下六千名官兵全军覆没,二百余万两漕银没留下半星一点,京师山东,无不震动。等到马士英再调大军前来追剿,盗帮早已影踪全无,哪里还追寻得着。眼见榴花吐艳,端午将届。泰山各处寺庙道观之中,陆陆续续到了千余位各帮各派的英雄豪杰。

五月初五清晨绝早,群雄在石经谷会聚。谷中一片平广,数亩石场,光洁异常,相传是古代高僧讲经之所。山石上刻有八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笔力雄劲。

这天到会的除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外,有袁部旧将孙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有江苏金龙帮焦公礼、焦宛儿、吴平、罗立如等人;有河北青竹帮程青竹等人;有山东群盗沙天广、褚红柳、谭文理等人;有浙江龙游帮的荣彩等人;有河南南阳清凉寺下院方丈十力大师、海外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等人;有从囚车获救的淮南飞虎峪寨主聂天风、赣北鄱阳帮帮主梁银龙等人;有投降过来的明总兵水鉴等人。此外尚有无数江湖好汉,武林名家。一时泰山顶上群豪聚会,英贤毕至。

这时山谷间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良久,东边一片黑暗中隐隐朱霞炫晃,颜­色­变幻不定,或白或橙,缓缓的血线四映,一喷一耀,转瞬间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踊跃而出。下面云彩被日光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群豪尽皆喝彩。观日升已毕,群豪席地坐下。­阴­阳扇沙天广是山东当地的地主,这时他伤势已愈,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前辈大哥赏脸,来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说着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群豪齐声谦谢。沙天广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现下请程青竹前辈说话。”这两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生入死的厮拚了一次之后,各自钦佩对方武功,反而结成了好友。程青竹站起身来,说道:“我们江湖上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也聚过会,不过人数从来没这么多。不怕各位笑话,以前我们到这里­干­甚么?不过是划地盘、分赃银罢啦。”群豪一阵轰笑。程青竹道:“这次这许多英雄朋友大驾光临,咱们可不能再没出息啦。眼前天下大乱,老百姓活不下去,昏君无道,朝中全是贪官污吏,关外满奴又时时犯界掳掠,当真人命贱似蚂蚁,过得了今天,也不知还有没有明天?咱们总要好好商议,做一番事业出来。”

众人听得血脉奋张,齐声喝彩。

程青竹又道:“今日到会的都是好朋友,咱们歃血为盟,以后患难相助,共图大事。如有贪图富贵,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奶­­奶­的。”众人又是一阵喝彩。沙天广道:“会盟不可无盟主。咱们推举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来,以后齐都听他的号令。不管是谁当盟主,兄弟必定追随到底,决无异言。”十力大师站起身来,说道:“群龙无首,决不能成大事。推举盟主,老衲是一力赞成的。不过这位盟主必须智勇双全,有仁有义,方能服众。”郑起云道:“那是当然的了,我瞧你大师就很不错。”十力大师笑道:“老衲风烛残年,哪能担当重任?郑岛主别取笑了。”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都觉盟主应该推举,以便号令一致,好使散处各地、互不统属的英雄豪杰联成一起。那时相互之间固然不会残杀争斗,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搜剿。只是群雄向来各霸一方,谁也不肯服谁,别要为了争做盟主,反而殴杀一场,那就弄巧成拙了。

程青竹待众人议论了一会,高声说道:“各位如无异议,现下就来推举如何?”只见人群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若洪钟,大声说道:“盖孟尝孟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袁承志问洪胜海道:“盖孟尝是甚么人?”洪胜海略感奇怪,问道:“相公不知此人吗?”袁承志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识得很少。”洪胜海道:“孟伯飞孟老爷子人称盖孟尝,端的是仗义疏财,最爱朋友,武林中人缘极好。他独创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弟子数也数不清,说得上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盖孟尝,那是没有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是他大弟子,叫做丁甲神丁游。”袁承志道:“嗯,原来如此,那么推孟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心想:“这位孟老爷子多半人缘极好,武功却不如何了得,否则师父不会不跟我说起。作武林盟主的人,原本人缘比武功要紧得多。”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的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见识,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有一点顾虑,不知该不该说。”丁游道:“郑岛主但说不妨。”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在保定府这些年,身家财产,非同小可。咱们大家所­干­的,却是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勾当,要是孟老爷子给咱们带头,必定有事连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群雄一听这话倒也有理,各人静默了一会。金龙帮帮主焦公礼站起来说道:“兄弟推举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还轻,武林中许多朋友大都不识,但兄弟斩钉截铁的说一句,只要这位英雄肯出来带头,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风大震,官府不敢小觑了咱们。”沙天广说道:“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不见得比焦帮主所说的那位差。”他声音尖细,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焦公礼道:“兄弟年纪不敢说长,也已虚活了五十多岁;见识不敢说广,也会过了天下无数成名的豪杰。可是像我所说的那位英雄,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当世却也只有一人而已。”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广沙寨主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阴­阳宝扇打|­茓­的功夫,当今武林中虽然说不上独一无二,也总是顶儿尖儿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一定不会错,我们青竹帮一齐赞成沙寨主的话。”焦公礼胀红了脸道:“盟主到底是怎样选法?我们金龙帮虽然无用,人数却比青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十力大师道:“焦帮主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英雄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沙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这位英雄都不心服呢?”

沙天广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说的是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行事却是高人一等。我声明在先,兄弟与袁相公还是最近相识,跟他既非同门,又非旧交,纯因佩服英雄,这才一力推荐。”这番话一说,山东各寨群盗与青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极壮。

袁承志听他说到自己,事先全没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行!”焦公礼待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沙天广怒道:“焦帮主,我倒要请教,你­干­么讥笑兄弟?”程青竹也怒道:“焦帮主,在下素来佩服你是一条好汉子,可是对沙寨主这等无礼,在下却易瞧不过眼。”焦公礼拱手笑道:“兄弟哪敢讥笑?沙寨主、程帮主,你两位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哪一位?”沙天广愠道:“我当然不知。”焦公礼道:“除了这位袁相公还有何人?”程青竹、沙天广转怒为喜,也是仰天大笑。众人听三人争了半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都不禁轰笑起来。袁承志很是着急,忙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得能参与泰山大会,已感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岂敢担当大任?还请另选贤能。”

孙仲寿道:“袁公子是我们袁督师的独生亲子,我们‘山宗’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郑起云道:“哪一位袁督师?”孙仲寿道:“就是在辽东力抗清兵、无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焕袁督师。”

袁崇焕抗敌御侮,有大功于国,当时只有北京城中之人才以为他当真通敌,实因强敌兵临城下,君臣百姓尽皆张皇失措,以致不明是非。但袁崇焕惨遭杀害,各地闻知,却极是愤慨。群雄听了这话,叹声四起,本来无可无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袁承志极力推辞,却哪里推辞得掉?加之投降过来的水总兵、由袁承志从囚车上救出来的聂天风、梁银龙等人也极力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

龙游帮帮主荣彩本跟袁承志有点过节,但一则见众望所归,小小一个龙游帮不能力排众议,再则想到他当日在衢江中不为已甚,掷板相救,使自己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过他的恩惠,心想索­性­锦上添花,说几句好话,便站起来说道:“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场许多朋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过在他手里。”众人不觉一愣,荣彩又道:“可是他很给兄弟留余地,兄弟虽然栽了,却也心下感激。现下选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赞成。”众人见曾经与他敌对过的人也这样说,都欢呼起来。只有青青低声骂道:“老滑头!”

丁甲神丁游走别袁承志身边,向他细细打量,见他身材不高,面目黝黑,貌不惊人,年纪又轻,何以群雄对他如此拥戴?心想这么一来,他声威一下子便盖过了自己师父,很不服气,说道:“恭喜你啦,袁相公。”伸手出去,拉着他手,显得甚是亲热。袁承志道:“兄弟实在难以……”话未说完,突觉手上一紧。原来丁游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师传绝艺,用力一扯,想摔袁承志一交,让这位“盟主”在众人面前出个大丑,虽然这样一来,不免得罪了无数英雄好汉,说不定当场给众人打成一团­肉­酱,但他是个莽撞之徒,气愤之下,也顾不到这么许多了。袁承志不动声­色­,暗中使出“千斤坠”功。丁游连扯三扯,胳臂上肌­肉­高高贲起,出尽了平生之力,但对方就如生根在石山上一般,只听他继续说道:“……担当大任。丁兄令师孟老爷子名满天下,定比兄弟适当得多。”丁游再是用力一扯,自己右臂上格的一声,险些扯脱了骱,疾忙放手,见袁承志却似毫无所觉,知道对方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出多少,适才若是乘势反击,自己早给丢下山谷之中,但他顾全自己面子,令旁人丝毫瞧不出来,不禁顿生感激之意,大声说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说着拜了下去。袁承志连忙还礼,心头也喜欢这大汉莽得可爱。

程青竹道:“咱们既然会盟,就要有个盟规,现下请盟主宣布,大伙儿共同商酌。”

袁承志还待推辞,孙仲寿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公子,你谦辞不就,倘若盟主一席不幸落入­奸­人之手,祸害不小。要是你能领袖群雄,督师的血海深仇就可得报了。督师一生做事,向来就是当仁不让,不避艰危。”袁承志听他责以大义,更提到先公的“好样”,不觉凛然心惊,站起身团团一揖,说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兄弟识见浅薄,还望各位前辈以大事为重,随时指教,兄弟必定遵从,不敢狂妄自大。”群雄听他允任盟主,泰山顶上登时欢声雷动,山谷鸣响,四下里都是鼓掌和欢呼的回音,似乎脚底的千峰万壑也一齐在鼓掌喝彩一般。群雄当下点起香烛,一齐拜天祷祝。

袁承志向孙仲寿道:“盟约就请孙叔叔起草了。”孙仲寿也不推辞,回进庙里草拟。他知群雄以信义为先,不重文采,当下言简意深的写了百余字。袁承志当众宣读了。群雄歃血宣誓,决不背盟。一个轰动沿海各省武林的泰山大会,至此告成。袁承志出道不到半年,仗着武功绝顶,至诚待人,再加之机缘巧合,以及父亲的威名,竟尔成为南北直隶、鲁、豫、浙、闽、赣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

当晚群雄席地欢宴,斗酒轰饮,喧闹欢笑之声,布满峰谷。

正热闹间,突见一个流星直冲上天,这是山下有警讯号,群雄登时停杯不饮。袁承志和孙仲寿等人,立时便想起当年聚会圣嶂峰而官兵来袭的情景,莫非官府得知漕银被劫、因而调兵来攻么?过不多时,两名在山坡上哨守的汉子奔上山来,向袁承志禀报:“启禀盟主,山下哨探急报,清兵大军已攻下青州,正向泰安进军,离此处已不过二百余里,请盟主定夺。”袁承志惊道:“清兵来得这么快!”他虽曾听说清兵于去年入关,攻到山东,但一直只在登州、莱州一带­骚­扰,抢劫焚杀,想不到竟会一举破了青州。

孙仲寿道:“清兵去年十月翻过墙子岭,直打到兖州,在山东各地烧杀劫掠。听说带兵的头子是奉命大将军阿巴泰。这人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还是鞑子皇帝的哥哥,他善能用兵,曾和满清睿亲王多尔衮打来过山东,对山东的情形是很熟悉的。”袁承志问道:“多尔衮打来过山东?”他潜心武学,于世事所知实甚有限。孙仲寿叹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盟主在华山学武,因此不知道。”见群雄正纷纷互相询问,人心浮动,便站起身来,登上高处一块大石,大声道:“山下兄弟急报,清兵攻破青州,正向泰安而来。各位请继续喝酒,盟主自有主张。”群雄中有人叫道:“大伙儿冲下山去,杀他妈的鞑子兵。”又有人叫道:“鞑子兵可欺侮得咱们狠了,这回非跟他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满山轰叫,群情愤激。

孙仲寿回到袁承志身边,说道:“盟主,众兄弟都要去打鞑子兵,你瞧怎样?“袁承志道:“我爹爹一生尽忠报国,为的就是杀鞑子。眼下鞑子欺上门来,正好众兄弟在此聚会,咱们就此下山去打。只是我于行军打仗一道,全然不懂,还是请孙叔叔发令。”孙仲寿沉吟片刻,派了十几个人出去查探清兵虚实,然后说道:“自从督师袁公被害,朝中无人,再也无力抗御清兵了。崇祯九年六月,满清头子皇太极派了阿齐格、阿巴泰等大将攻进长城,直打到北直隶腹地。十一年,九王多尔衮率领阿巴泰等人又打到北直隶,忠臣卢象*和孙承宗先后殉国。多尔衮那年还攻破了济南,俘虏了我四十多万百姓去。这一次又是阿巴泰这鞑子将军来。”袁承志道:“清兵怎地又不攻北京,只是攻打河北、山东各处?”孙仲寿道:“皇太极是很会用兵的。他派兵来河北、山东,其志不在占地,而是抢夺财物,杀人放火,摧破我中国的­精­华,要令得大明­精­疲力尽,然后再一举而攻北京。当年他进攻北京,在袁督师手下吃了个败仗,此后就不敢再攻京师。”

袁承志忽想:“闯王和各路义军四下流窜,岂不是帮了鞑子兵的大忙?”这句话却不便出口,只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孙仲寿道:“这些年来,鞑子兵几次三番的打来河北、山东,一路上势如破竹,明兵从来没打过一场胜仗,鞑子兵将一定不把明兵放在眼里。常言道骄兵必败,咱们正好乘机杀杀他们的威风。从青州来泰安,锦阳关是必经之地。那里地势险要,咱们可在锦阳关设伏,狠狠的打一仗。”袁承志大喜,站起来说道:“众位兄弟,咱们这就杀鞑子兵去,今晚好好安睡,明日清晨下山。”群雄大声呐喊:“杀鞑子兵,杀鞑子兵!”

次日清晨,袁承志和孙仲寿商议后,分遣群雄先后出发。约定四方埋伏,见到盟主中军的黄|­色­大旗高高竖起,便一齐向清兵冲杀。命水总兵带同两千名本部兵马,打头阵迎敌,生怕水总兵下山后变卦,派了焦公礼率同金龙帮的手下监视。要水总兵只许败,不许胜,引诱清兵过来。水总兵所部兵甲器仗一应俱全,尽是明军服­色­,实无半分破绽,至于打败仗乃明兵家常便饭,更能尽展所长。

那锦阳关两侧双峰夹道,只中间一条小径。到第四日傍晚,耳听得喊声大作,众明兵甩甲曳兵,从小径奔来。水总兵跨下战马,手执大刀,亲自断后。过不多时,便见一群辫子兵蜂涌而来。袁承志伏在左峰的岩石之后,初次见到清兵,想起父亲连年与鞑子兵血战,不由得全身热血如沸,高举金蛇剑,说道:“孙叔叔,咱们冲下去!”孙仲寿道:“等一会,待鞑子兵大队过来。那时咱们再竖起黄旗,四面伏兵齐起,清兵便走不脱了。”只听得号角声响起,大队清军骑兵冲到,数十多落后的明兵登时被刀砍枪刺,尸横就地。袁承志心下不忍,说道:“快冲下去接应!”孙仲寿道:“还得等一会。”青青急道:“再不下去,我们的人要给他们杀光了。”孙仲寿道:“再等一会!”青青急得只是顿足。突然之间,右峰上喊声大作,沙天广率领山东各寨群盗,从山坡上杀将下来。孙仲寿叫道:“啊哟,不好!”袁承志道:“怎么?”孙仲寿道:“清兵来的只是先锋,这一来,就抓不到他们的元帅了。怎么不见旗号,便自行动手了?”只见山东群盗一鼓作气的杀入清兵阵中,跟着青竹帮、金龙帮,以及各处埋伏的群豪一时尽起,水总兵也带同明兵回头截杀。孙仲寿连声叹气,说道:“当年袁公带兵,部下若是这般不听号令,自行杀敌,所有的大将一个个都非给袁公请出尚方宝剑斩了不可。”袁承志心下歉然,道:“都是我事先没严申号令的不是。”孙仲寿安慰他道:“咱们这些英雄好汉,每个人武功都强,但直是一群乌合之众,怎比得袁公当年在宁远所练的­精­兵?盟主你也是无法可施的。唉,黄旗还没竖起,大伙儿就乱糟糟的冲杀出去了,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胡闹!”不住的唉声叹气,想起当年袁崇焕在宁锦带兵时的号令严峻,十余万兵将无不肃然奉命,懊恼之中,又感心酸。青青道:“事已如此,叹气也无用了。承志哥哥,咱们动手吧!”袁承志早已心痒难搔,叫道:“好,大伙儿杀啊!”手执金蛇剑,冲下峰去。孙仲寿惊叫:“盟主,盟主!你是主帅,须当坐镇中军,不可亲临前敌……”叫声未毕,袁承志展开轻功,早去得远了,但见他疾冲入阵,金蛇剑挥动,削去了两名清兵的脑袋。千余名清兵挤在山道之中,难以结阵为战。敌人冲到身前,弓箭也用不上了,被群雄四面八方的围上攻打,不到一个时辰,已尽数就歼。清军统帅阿巴泰得报前锋在锦阳关中伏覆没,当即率兵退回青州。

这一役虽然没杀了阿巴泰,但聚歼清军一千余人,实是十余年来从所未有的大胜。群雄在锦阳关前大叫大跳,欢呼若狂。袁承志瞧着金蛇剑上的点点血迹,心想:“此剑今日杀了不少鞑子兵,才不枉了这剑身上的隐隐碧血!”

当晚袁承志、孙仲寿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谈到今日一场大捷,实可慰袁督师的在天之灵,都是不禁热泪盈眶。孙仲寿以杀不了清军元帅阿巴泰,兀自恨恨不已。袁承志道:“孙叔叔,咱们这批人,当真要打大仗是不成的。明日我北上,这些明军官兵和别的弟兄们请你与朱叔叔、倪叔叔、罗叔叔各位好好­操­练,日后再碰上鞑子兵,可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乱杀一阵了。”孙仲寿等俱各奉命。

袁承志与青青并肩漫步,眼见群雄东一堆、西一堆的围着谈论,人人神情激昂,说的自都是日间的大胜。袁承志道:“咱们今日还只一战,要灭了满清鞑子,尚须血战百场,当真是:‘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青青道:“你这两句诗做得真好。”袁承志微笑道:“我怎会做诗?这是爹爹的遗作。”青青嗯了一声。袁承志叹道:“我甚么都及不上爹爹,他会做诗,会用兵打仗,我可全不会。”青青道:“你的武功却一定比你爹爹强。”袁承志道:“我爹爹进士出身,没练过武。但武功强只能办些小事,可办不了大事。”青青道:“也不见得,武功强,当然有用的。”袁承志突然拔出金蛇剑来,虚劈两下,虎虎生风,说道:“对,青弟,我去刺杀鞑子皇帝皇太极,再去刺杀崇祯皇帝,为我爹爹报仇。”

第十二回王母桃中药 头陀席上珍

袁承志和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押着铁箱首途赴京。程青竹与沙天广豪兴勃发,要随盟主到京师去逛逛。袁承志见多有两个得力帮手随行,自是欣然同意。又见洪胜海一路忠心耿耿,再无反叛之意,便给他治好了身上伤势,洪胜海更是感激。一行六人扬鞭驰马,在一望无际的山东平原上北行。这一带都是沙天广的属下,进入北直隶后是青竹帮的地界,自有沿途各地头目隆重迎送。青青见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心中得意非凡,本来爱闹闹小脾气的,这时也大为收敛了。这天来到河间府,当地青竹帮的头目大张筵席,为盟主庆贺,作陪的都是河间府武林有名之士。酒过三巡,众人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忽有一人向程青竹道:“程帮主,再过四天,就是孟伯飞孟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你不去了吧?”程青竹道:“我要随盟主上京,祝寿是不能去了。我是礼到人不到,已备了一份礼,叫人送去保定府。”沙天广也道:“兄弟的礼也早已送去。孟老爷子知道我们不到,必是身有要事,决不能见怪。”袁承志心中一动:“这盖孟尝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寿辰在即,何不乘机结交一番?”说道:“孟老爷子兄弟是久仰了,原来日内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大庆,兄弟想前去祝贺,各位以为怎样?”众人鼓掌叫好,都说:“盟主给他这么大的面子,孟老爷子一定乐极。”次日众人改道西行,这天来到高阳,离保定府已不过一日路程。众人到大街上悦来客店投宿,安顿好铁箱行李,到大堂里饮酒用饭。只见东面桌边坐着个胖大头陀,头上一个铜箍,箍住了长发,相貌甚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壶。店小二送酒到来,他揭开酒壶盖,将酒倒在一只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气喝­干­,双手左上右落,抓起盘中牛­肉­,片刻间吃得­干­­干­净净,一叠连声大嚷:“添酒添­肉­,快快!”这时几个店小二正忙着招呼袁承志等人,不及理会。那头陀大怒,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酒壶、杯盘都跳了起来,连他邻桌客人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水流了一桌。

那客人“啊哟”一声,跳了起来,却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上­唇­留了两撇鼠须,眸子一翻,­精­光逼人,叫道:“大师父,你要喝酒,别人也要喝啊。”那头陀正没好气,又是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猛喝:“我自叫店小二,­干­你屁事?”那汉子道:“从来没见过这般凶狠的出家人。”那头陀喝道:“今日叫你见见。”青青瞧得不服气,对袁承志道:“我去管管。”袁承志道:“等着瞧,别看那汉子矮小,只怕也不是个好惹的。”青青正想瞧两人打架,不料那汉子好似怕了头陀的威势,说道:“好,好,算我错,成不成?”头陀见他认错,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来,也就不再理会,自行喝酒。那汉子走了开去,过了一会,才又回来。袁承志等见没热闹好瞧,自顾饮酒吃饭。突然一阵风过去,一股臭气扑鼻而来,青青摸出手帕掩住鼻子。袁承志一转头,只见头陀桌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一把便壶,那头陀竟未察觉,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向青青使个眼­色­,嘴角向头陀一努。青青一见之下,笑得弯下腰来。大堂中许多吃饭的人还未发觉,都说:“好臭,好臭!”那瘦小汉子却高声叫道:“香啊,香啊!”青青悄声叫道:“这定是那汉子拿来的了。他手脚好快,不知他怎么放的。”这时头陀也觉臭气触鼻,伸手去拿酒壶,提在手里一看不对,赫然是把便壶,而且重甸甸的,显然装满了尿,不由得怒不可遏,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一个筋斗。只听那瘦小汉子还在大赞:“好酒,好酒!香啊,香啊。”才知是他作怪,劈脸将便壶向他掷去。那汉子早有提防,他身法滑溜异常,矮身便从桌底钻了过去,已躲在头陀身后。那便壶在桌上碰得粉碎,尿水四溅。众人大呼小叫,纷纷起立闪避。那头陀怒气更盛,伸出两只大掌回身就抓。那汉子又从桌底下钻过。那头陀一腿踢翻桌子。大堂中乱成一片。众人早都退在两旁。只见那汉子东逃西窜,头陀拳打足踢,始终碰不到他身子。过不多时,大堂中桌凳都已被两人推倒。碗筷酒壶掉了一地。那汉子拾起酒壶等物,不住向头陀掷去。头陀吼叫连天,接过回掷。两人身法快捷,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后来,大堂中已清出一块空地。那汉子不再退避,拳来还拳,足来还足,施展小巧功夫和头陀对打起来。头陀身雄力壮,使的是沧州大洪拳,拳势虎虎生风。那汉子的拳法却自成一家,时时双手两边划动,矮身蹒跚而走,模样十分古怪,偏又身法灵动。青青笑道:“这样子真难看,那又是甚么武功了?”袁承志也没见过,只觉他手脚矫捷,模样虽丑,却自成章法,尽能抵敌得住。程青竹见多识广,说道:“这叫做鸭形拳,江湖上会的人不多。”青青听了这名称更觉好笑,见那汉子身形步法果然活脱像是只鸭子。那头陀久斗不下,焦躁起来,突然跌跌撞撞,使出一套鲁智深醉打山门拳,东歪西倒,宛然是个醉汉,有时双足一挫,在地上打一个滚,等敌人攻到,倏地跃起猛击。他又滚又翻,身上沾了不少酒饭残羹,连便壶中倒出的尿水,也有不少沾在衣上。斗到分际,头陀忽地抢上一步,左拳一记虚招,右掌“排山倒海”,直劈敌人胸口。那瘦小汉子知道厉害,运起内力,双掌横胸,喝一声:“好!”三张手掌已抵在一起。头陀的手掌肥大,汉子的手掌又特别瘦小,双掌抵在头陀一掌之中,恰恰正好。两人各运全力,向前猛推。头陀左手虽然空着,但全身之力已运在右掌,左臂就如废了一般,全然无力出招。双方势均力敌,登时僵持不动,进既不能,退亦不得,均知谁先收力退缩,不免立毙于对方掌下,但如此拚斗下去,势不免内力耗竭,两败俱伤。两人均感懊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怨仇,只不过一时忿争,如此拚了­性­命,实在无谓。再过一阵,两人额头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沙天广道:“程老兄,你拿叫化­棒­儿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两个都要糟糕。”程青竹道:“我一人没这本事,还是咱哥俩儿齐上。”沙天广道:“好,不过这两个胡闹家伙­性­命虽然可保,重伤终究难免。”正要上前拆解,袁承志笑道:“我来吧。”缓步走近,双手分在两人臂弯里一格。头陀与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噗的一声,三掌同时打在袁承志胸上。程沙两人大叫:“不好!”同时抢上相救,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未受伤。原来袁承志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是反推,这两人正在全力施为,一股内力逼回去反打自身,必受重伤,因此运气于胸,接了这三掌,仗着内功神妙,轻轻易易的把掌力承受了。头陀和那汉子这时力已使尽,软绵绵的瘫痪在地。程青竹和沙天广扶起两人,命店小二进来收拾。袁承志摸出十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打坏了的东西都归我赔。许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样重新开过,都算在我帐上。”那掌柜的接了银子,不住称谢,叫齐伙计,收拾了打烂的东西,再开酒席。过得一会,头陀和那汉子力气渐复,一齐过来向袁承志拜谢救命之恩。袁承志笑道:“不必客气。请教两位高姓大名。两位如此武功,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了。”那头陀道:“我法名义生,但旁人都叫我铁罗汉。”那汉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请教高姓大名,这两位是谁?”

袁承志尚未回答,沙天广已接口道:“原来是圣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见他知道自己姓名和外号,很是喜欢,忙道:“不敢,请教兄长尊姓大名。”

程青竹把沙天广手中的扇子接过一抖。胡桂南见扇上画着个骷髅头,模样可怖,便道:“原来是­阴­阳扇沙寨主,久慕寨主之名,当真幸会。”跟着又见到倚在桌边的一根青竹,他知道青竹帮中的人所持青竹以竹节多少分地位高下,这枝青竹竟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的首领了,就向程青竹一揖,说道:“这位是程老帮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众人一齐就坐,胡桂南与铁罗汉各敬了一杯酒,道声:“莽撞!”铁罗汉笑道:“也不知从哪里偷了这把臭便壶来,真是古怪!”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胡桂南知道程、沙二人分别是北直肃和山东江湖豪杰首领,但见二人对袁承志神态恭敬,此人刚才出手相救,内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只是未通姓名,也不敢贸然再问。他本来生­性­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却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两位到此有何贵­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甚么大户,要一显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辈的地方不敢胡来。我是去给孟伯飞孟老爷子拜寿去的。”铁罗汉一拍桌子,叫道:“何不早说?我也是拜寿去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只不过你在孟大爷的酒筵之上,可别又端一把臭便壶出来。”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程青竹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要去给孟老爷子祝寿,明日正好结伴同行。两位跟孟老爷子是好朋友吧?”

铁罗汉道:“好朋友是高攀不上,但说来也有二十多年交情了。只是近年来我多在湖广一带,少到北方。倒有八九年不见啦。”胡桂南笑道:“那么罗汉大哥还得给我引见引见。”铁罗汉奇道:“怎么?你不识孟大爷么?那又给他去拜甚么寿?”胡桂南道:“兄弟对盖孟尝孟大爷一向仰慕得紧,只是没缘拜见。这次无意中得到了一件宝物,便想借花献佛,作为寿礼,好得会一会这位江湖闻名的豪杰。”铁罗汉道:“那就是了。别说你有寿礼,就是没有,孟大爷还不是一样接待。谁叫他外号盖孟尝呢?哈哈!”程青竹却留了心,问道:“胡老弟,你得了甚么宝物啊?给我们开开眼界成不成?”沙天广也道:“寻常物事哪会在圣手神偷的眼里?这么夸赞,那定是价值连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从怀里掏出一只镶珠嵌玉、手工­精­致的黄金盒子,说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房里观看吧。”众人见盒子已是价值不赀,料想内藏之物必更珍贵。胡桂南待众人进房后,掩上房门,打开盒子,露出两只死白蟾蜍来。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血也般红,模样甚是可爱,却也不见有何珍异之处。胡桂南向铁罗汉笑道:“刚才我和老兄对掌,要是一齐呜呼哀哉,那也是大难临头,无法可施了。但如只是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之方。”指着白蟾蜍道:“这是产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的内伤、刀伤,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比神奇。要是中了剧毒,这冰蟾更有去毒之功。”程青竹问道:“如此宝物,胡大哥却哪里得来?”胡桂南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遇到一个采药老道,病得快死了,见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给他延医服药。但他年寿已到,药石无灵,终于活不了。他临死时把这对冰蟾给了我,说是报答我看顾他的情意。”铁罗汉道:“这盒子倒也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来放在一只铁盒里,可是拿去送礼,岂能不装得好看一点……”沙天广笑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户去取了这只金盒。”胡桂南笑道:“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本是开封府刘大财主的小姐装首饰用的。”众人一齐大笑。胡桂南道:“刚才我两人险些儿携手齐赴鬼门关,拚斗之时我心中在想,我和铁罗汉大哥若得侥幸不死,我就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两人又无怨仇,何必为了一把臭便壶,搞出人命大事?”铁罗汉笑道:“那倒生受你了。”众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总而言之,这两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双手举起金盒,送到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说是报答,只是稍表敬意。请相公赏脸收下了。”

袁承志愕然道:“那怎么可以?这是胡兄要送给孟老爷子的。”胡桂南道:“若不是相公仗义相救,兄弟非死即伤,这对冰蟾总之是到不了孟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嘛,不是兄弟夸口,手到拿来,随处即是,用不着­操­心。”袁承志只是推谢。胡桂南有些不高兴了,说道:“这位相公既不肯见告姓名,又不肯受这冰蟾,难道疑心是兄弟偷来的,嫌脏不要么?”袁承志道:“胡兄说哪里话来?适才匆忙,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铁罗汉和胡桂南同时“啊”的一声惊呼。胡桂南道:“原来是七省盟主袁大爷,怪不得如此好身手。袁大爷率领群雄,在锦阳关大破鞑子兵,天下无不景仰。”铁罗汉道:“我先几日听到这消息,不由得伸手大打我自己耳光。”众人愕然不解。青青道:“为甚么打自己耳光?”铁罗汉道:“我恼恨自己运气不好,没能赶上打这一场大仗,连一名鞑子兵也没杀到。”众人又都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过去,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色­。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捧着一株朱红的珊瑚树过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难得的是无一处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在内,放在桌上,登觉满室生辉,奇丽无比。胡桂南吃了一惊,说道:“兄弟豪富之家到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长大完美的珊瑚树。只怕只有皇宫内院,才有这般珍物。这是袁相公家传至宝吧?真令人大开眼界了。”袁承志笑道:“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胡兄收着,明儿到了保定府,作为贺礼如何?”胡桂南惊道:“那太贵重了。”袁承志道:“这些赏玩之物,虽然贵重,却无用处,不比冰蟾可以救人活命。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谢了收起。他和铁罗议见袁承志出手豪阔,心下都暗暗称奇。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众人先在客店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礼贺寿。孟伯飞见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忙亲自迎接出来。他早知袁承志年轻,还道必有过人之处,此刻相会,见他只是个黝黑少年,形貌平庸,不觉一愣,老大不悦,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汉怎地颠三倒四,推举这么个毛头小伙子做盟主?”但众人远道前来拜寿,自然是给自己极大面子,于是和大儿子孟铮,二儿子孟铸连声道谢,迎了进去,互道仰慕。袁承志见孟伯飞身材魁梧,须发如银,虽以六旬之年,仍是声若洪钟,步履之间更是稳健异常,想是武功深厚。两个儿子均在壮年,也都英气勃勃。

说话之间,孟伯飞对泰山大会似乎颇不以为然,程青竹谈到泰山之会,他都故作不闻,并不接口。过了一会,又有贺客到来,孟伯飞说声:“失陪!”出厅迎宾去了。青青心道:“这人号称盖孟尝,怎么对好朋友如此冷淡?原来是浪得虚名。早知他这么老气横秋的,就不来给他拜甚么寿了。老家伙我还见得不够多么?”家丁献过点心后,孟铸陪着袁承志等人到后堂去看寿礼。这时孟伯飞正和许多客人围着一张桌子,赞叹不绝。见袁承志等进来,孟伯飞忙抢上来谢道:“袁兄、夏兄送这样厚礼,兄弟如何克当?”袁承志道:“老前辈华诞,一点儿敬意,太过微薄。”众人走近桌边,只见桌上光彩夺目,摆满了礼品,其中袁承志送的白玉八骏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贵。胡桂南送的珊瑚宝树也很抢眼。

孟伯飞对袁承志被推为七省盟主一事,本来颇为不快,但见他说话谦和,口口声声老前辈,送的又是这般珍贵非凡的异宝,足见对自己十分尊重,觉得这人年纪虽轻,行事果然不同,不觉生了一份好感,说话之间也客气得多了。各路贺客拜过寿后,晚上寿翁大宴宾朋。盖孟尝富甲保定,素来爱好交友,这天六十大寿,各处来的贺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飞掀须大乐,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谢。大厅中开了七八十席。位望不高、辈份较低的宾客则在后厅入席。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都给让在居中第一席上,孟伯飞在主位相陪。在第一席入座的还有老英雄鸳鸯胆张若谷、统兵驻防保定府的冯同知、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中的领袖人物。群豪向寿翁敬过酒后,猜拳斗酒,甚是热闹。饭酒正酣,一名家丁匆匆进来,捧着一个拜盒,走到孟铮身边,轻轻说了几句。孟铮正陪客人饮酒,一听家丁说话,忙站起来,走到孟伯飞身旁,说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无敌归二爷夫­妇­,带了徒弟给您拜寿来啦。”孟伯飞一愣,道:“我跟归老二素来没交情啊!”揭开拜盒,见大红帖子上写着:“眷弟归辛树率门人敬贺”几个大字,另有小字注着“菲仪黄金十两”,帖子旁边放着一只十两重的金元宝。孟伯飞心下甚喜,向席上众宾说声:“失陪。”带了两个儿子出去迎客。不多时,只见他满面春风,陪着归辛树夫­妇­、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五人进来。归二娘手中抱着那个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孩子归钟。袁承志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师哥、二师嫂,您两位好。”归辛树点点头道:“嗯,你也在这里。”归二娘哼了一声,却不理睬。袁承志道:“师哥师嫂请上座,我与剑和他们一起坐好啦。”孟伯飞听袁承志这般称呼,笑道:“好哇,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哥撑腰,别说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当呀!”言下之意,似是说袁承志少年得意,当上七省盟主,全是仰仗师兄的大力。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归辛树这些日子忙于为爱子觅药,尚不知泰山大会之事,愕然道:“甚么盟主?”孟伯飞笑道:“我是随便说笑,归二哥不必介意。”当下请归氏夫­妇­在鸳鸯胆张老英雄下首坐了。众贺客均是豪杰之上,男女杂坐,并不分席。袁承志自与梅剑和等坐在一桌。程青竹和沙天广却去和哑巴、青青同席。归辛树与孟伯飞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胜镖局总镖头董开山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量不行,各位宽坐。兄弟到后面歇一下。”归辛树冷然道:“我们到处找董镖头不到,心想定在这里,果然不错。”董开山神­色­尴尬,说道:“兄弟跟归二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归二爷何必苦苦找我?”众人一听此言,都停杯不饮,望着二人。

孟伯飞笑道:“两位有甚么过节,瞧兄弟这个小面子,让兄弟来排解排解。”说到排难解纷,于他实是生平至乐。董开山道:“在下久仰归二爷大名,一向是很敬重的,只是素不相识,不知何故一路追踪兄弟。”

孟伯飞一听,心中雪亮:“好啊,你们两人都不是诚心给老夫拜寿来着。原来一个是避难,一个是追人。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到了我屋里,总不能让他吃亏丢人。”于是对归辛树道:“归二爷有甚么事,咱们过了今天慢慢再谈。大家是好朋友,总说得开。”归辛树不善言辞,归二娘一指手中孩子,说道:“这是我们二爷三房独祧单传的儿子,眼见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镖头开恩,赐几粒药丸,救了这孩子一条小命。我们夫­妇­永感大德。”孟伯飞道:“那是应该的。”转头对董开山道:“董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归二爷这样的大英雄求你。甚么药丸,快拿出来吧!你瞧这孩子确是病重。”董开山道:“这茯苓首乌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只须归二爷一句话,兄弟早就双手奉上了。不过这是凤阳总督马大人进贡的贡品,着落永胜镖局送到京师。若有失闪,兄弟不能再在江湖上混饭吃,那也罢了,可是不免连身家­性­命也都难保,只好请归二爷高抬贵手。”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事在两难。冯同知一听是贡物,忙道:“贡物就是圣上的东西,哪一个大胆敢动?”归二娘道:“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得动上一动了。”冯同知喝道:“好哇,你这女人想造反么?”归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夹起一个鱼圆,乘冯同知嘴还没闭,噗的一声,掷入了他的口中。冯同知一惊,哪知又是两个鱼圆接连而来,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登时狼狈不堪。老英雄张若谷一见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兄弟的寿辰,这般搞法岂不是存心捣蛋,随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宝形的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齐齐的嵌入了桌面之中。

归辛树手肘靠桌,潜运混元功内力向下一抵,全身并未动弹分毫,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然跳出,撞向张若谷脸上。张若谷急忙闪避,虽未撞中,却已显得手忙脚乱。他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反手一掌,将桌面打下一块,转身对孟伯飞道:“孟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丢了脸了。”说着大踏步向外就走。职司招待的两名孟门弟子上前说道:“张老爷子不忙,请到后堂用杯茶吧。”张若谷铁青着脸,双臂一张,两名弟子踉跄跌开。孟伯飞怫然不悦,心想好好一堂寿筵,却给归辛树这恶客赶到闹局,以致老朋友不欢而去,正要发话,冯同知十指齐施,已将两个鱼圆从口中挖了出来,另外一个却终于咽了下去,哇哇大叫:“反了,反了,这还有王法吗?来人哪!”两名亲随还不知老爷为何发怒,忙奔过来。冯同知叫道:“抬我大关刀来!”原来这冯同知靠着祖荫得官,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头,要铁匠打了一柄刃长背厚、镀金垂缨、薄铁皮的空心大关刀,自己骑在马上,叫两名亲兵抬了跟着走,务须口中杭育、杭育,叫声不绝,装作十分沉默、不胜负荷的模样,他只要随手一提,却是轻松随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同知老爷神力惊人。他把“抬我大关刀来”这句话说顺了口,这时脾气发作,又喊了出来。两名亲随一愣,这次前来拜寿,并未抬这累赘之物,一名亲随当即解下腰间佩刀,递了上去。孟伯飞知他底细,见他装模作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叫:“使不得。”冯同知草菅人命惯了的,也不知归辛树是多大的来头,眼见他是个乡农模样,哪放在心上?接过佩刀,挥刀搂头向归二娘砍去。归二娘右手抱着孩子,左手一伸,弯着食中两指钳住了刀背,问道:“大老爷,你要怎样?”

冯同知用力一拉,哪知这把刀就如给人用铁钳钳住了,一拉之下,竟是纹丝不动。他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后拉夺,霎时间一张脸胀得通红,手中虽无大关刀,但脸如重枣,倒也宛若关公,所差者也不过关公的丹凤眼变成了冯公的斗­鸡­眼而已。归二娘突然放手。冯同知仰天一交,跌得结结实实,刀背砸在额头之上,登时肿起了圆圆一块,有似适才他吞下肚去的鱼圆钻上了额头。两名亲随忙抢上扶起。冯同知不敢再多说一句,手按额头,三脚两步的走了。只听他出了厅门,一路大声喝骂亲随:“混帐王八蛋!就是怕重偷懒,不抬老爷用惯了的大关刀来。否则的话,还不是一刀便将这泼­妇­劈成两半。”董开山趁乱想溜。归辛树道:“董镖头,你留下丸药,我决不难为你。”董开山受逼不过,站到厅心,叫道:“姓董的明知不是你神拳无敌的对手。­性­命是在这里,你要,就来拿去吧。”归二娘道:“谁要你­性­命?把丸药拿出来!”孟伯飞的大儿子孟铮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归二爷,我们孟家可没得罪了你,你们有过节,请到外面去闹。”归辛树道:“好,董镖头,咱们出去吧。”董开山却不肯走。归辛树不耐烦了,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董开山向后一退,归辛树手掌跟着伸前。董开山既做到镖局子的总镖头,武功自然也非泛泛,眼见归辛树掌到,疾忙缩肩,出手相格,却哪碰得到对方手掌?但听得嗤的一声,肩头衣服已被撕下了一块。孟铮抢上前去,挡在董开山身前,说道:“董镖头是来贺寿的客人,不容他在舍下受人欺侮。”归二娘道:“那怎样?我们当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吗?”孟铮道:“你们有事找董镖头,不会到永胜镖局去找?­干­么到这里搅局?”言下越来越不客气。归二娘厉声道:“就算搅了局,又怎么样?”这些日子来她心烦意乱,为了儿子病重难愈,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否则以孟伯飞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她决不能如此上门胡来。孟伯飞气得脸上变­色­,站了起来,道:“好哇,归二爷瞧得起,老夫就来领教领教。”孟铮道:“爹爹,今儿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儿子来。”当下命家丁在厅中搬开桌椅,露出了一片空地,叫道:“你们要搅局,索­性­大搅一场。归二爷,这就请显显你的神拳无敌。”归二娘冷笑道:“你要跟我们当家动手,再练二十年,还不知成不成?”孟铮武功已尽得孟伯飞快活三十掌的真传,方当壮年,生平少逢敌手,虽然久闻神拳无敌的大名,但当着数千宾朋,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去?喝道:“归老二,你强凶霸道,到这里来撒野!孟少爷拳头上只要输给了你,任凭你找董镖头算帐,我们孟家自认没能耐管这件事。要是胜了你,却又怎样?”归辛树不爱多言,低声道:“你接得了我三招,归老二跟你磕头。”旁人没听见,纷纷互相询问。孟铮怒极而笑,大声说道:“各位瞧这人狂不狂?他说只要我接得他三招,他就向我磕头。哈哈,是不是啊,归二爷?”

归辛树道:“不错,接招吧!”呼的一声,右拳“泰山压顶”,猛击下来。这时青青已站到袁承志身边,说道:“你的师哥学了你的法子。”袁承志道:“怎么?”青青道:“你跟他徒弟比拳,不也是限了招数来让他接么?”袁承志道:“这姓孟的不识好歹,他哪知我师哥神拳的厉害。”

孟铮见对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挡,左手随即打出一拳。两人双臂一交,归辛树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点功夫。”乘他左拳打来,左掌啪的一声,打在他左肘之上,发力往外一送。哪知孟铮的功夫最讲究马步坚实,这一送竟只将他推得身子晃了几晃。袁承志低声道:“糟糕,这一招没打倒了他,姓孟的要受重伤。”但见归辛树又是一掌打出,孟铮双臂奋力抵出,猛觉一股劲风逼来,登时神智胡涂,仰天跌倒,昏了过去。众人大声惊呼。孟伯飞和孟铸抢上相扶,只见孟铮慢慢醒转,口中连喷鲜血,一口气渐渐接不上来。归辛树刚才一送没推动他,只道他武功果高,第三掌便出了全力。孟铮拚命架得两招,力气已尽,这第三招就算是轻轻一指,也就倒了,这股掌力排山倒海而来,哪里禁受得住?归辛树万想不到他已经全然无力抵御,眼见他受伤必死,倒也颇为后悔。丁甲神丁游和孟铸两人气得眼中冒火,齐向归辛树扑击。孟伯飞给儿子推宫过血,眼见他气若游丝,不禁老泪泉涌,突然转身,向归辛树打来。归辛树见正点子董开山乘机想溜,身子一挫,从丁游与孟铸拳下钻了过去,伸指在董开山胁下一点。董开山登时呆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后,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气,却是移动不得半步,嘴里兀自在叫:“归老二,老子……老子跟你拚了!”这时孟伯飞已与归二娘交上了手,两人功力相当,归二娘吃亏在抱了孩子,被他势如疯虎般的一轮急攻,迭遇险招。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三人也已和孟门弟子打得十分激烈。程青竹对袁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快劝,别弄出大事来。”袁承志道:“我师哥师嫂跟我很有嫌隙,我若出头相劝,事情只有更糟,且看一阵再说。”

这时归辛树上前助战,不数招已点中了孟伯飞的|­茓­道。只见他在大厅中东一晃,西一闪,片刻之间,已将孟家数十名弟子亲属全都点中了|­茓­道。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的弯腰,有的扭头,姿势各不相同,然而个个动弹不得,只是眼珠骨碌碌的转动。贺客中虽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见神拳无敌如此厉害,哪个还敢出头?

归二娘对梅剑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剑和解下董开山背上包裹,在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哪里有茯苓首乌丸的踪影?归辛树解开他|­茓­道,问道:“丸药放在哪里?”董开山道:“哼,想得丸药,跟我到这里来­干­甚么?亏你是老江湖了,连这金蝉脱壳之计也不懂。”归二娘怒道:“甚么?”董开山道:“丸药早到了北京啦。”归二娘又惊又怒,喝道:“当真?”董开山道:“我仰慕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专诚前来拜寿。难道明知你们想抢丸药,还会把这东西带上门来连累他老人家?”圣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袁相公,这镖头扯谎。”袁承志道:“怎么?”胡桂南道:“他的丸药藏在这里。”说着向“寿”字大锦轴下的一盘寿桃一指。袁承志很是奇怪,低声问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这些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当,别想逃过我的眼睛。”青青在一旁听着,笑道:“旁人想在神偷老祖宗面前搞鬼,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胡桂南笑道:“姓胡的别的能为是没有,说到偷偷摸摸甚么的勾当,却输不了给人。这姓董的好刁滑,他料到归二爷定会追来,因此把丸药放在寿桃之中,等对头走了,再悄悄去取出来。”袁承志点点头,从人丛中出来,走到孟伯飞身边,伸掌在他“璇玑”、“神庭”两|­茓­上按捏推拿几下,内力到处,孟伯飞身子登时活动。归二娘厉声道:“怎么?你又要来多管闲事?”把孩子往孙仲君手里一送,伸手往袁承志肩头抓来。袁承志往左一偏,避开了她一抓,叫道:“师嫂,且听我说话。”孟伯飞筋骨活动之后,左掌“瓜棚拂扇”,右掌“古道扬鞭”,连续两掌,向归二娘拍来。他这快活三十掌驰誉武林,自有独得之秘,遇到归辛树时棋差一着,缚手缚脚,但与归二娘却不相上下。两人拳来掌往,迅即交了十多招。归辛树道:“你让开。”归二娘往左闪开。孟伯飞右掌飞上。归辛树侧拳而出,不数招又已点中了他的|­茓­道。袁承志若再过去解他|­茓­道,势必跟师哥动手,当下只有皱眉不动。归二娘脾气本来暴躁,这时爱子心切,行事更增了几分乖张,叫道:“姓董的,你不拿药出来,我把你两条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开山手腕,将他手臂扭转,右拳起在空中,只要往下一落,一拳打在肘关节上,手臂立时折断。董开山咬紧牙关,低声道:“药不在我这里,折磨我也没用。”贺客中有些人瞧不过眼,挺身出来叫阵。

袁承志眼见局面大乱,叫道:“大家住手!”叫了几声,无人理睬,心想:再过得片刻,若是杀伤了人命,那就难以挽救,非快刀斩乱麻不可,突然纵起,落在孙仲君身旁,左手一招“双龙抢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孙仲君大惊,疾忙伸右臂挡架。岂知他这一招只是声东击西,乘她忙乱中回护眼珠,右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孙仲君退开三步,孩子已被他抢了过去。孙仲君大惊,高叫:“师父,师娘!快,快,他……”归辛树夫­妇­回过头来,袁承志已抱着孩子,跳上一张桌子,叫道:“青弟,剑!”青青掷过剑去,袁承志伸左手接住了,叫道:“大家别动手,听我说话。”

归二娘红了眼睛,嘶声叫道:“小杂种,你敢伤我孩子,我……我跟你拚了!”说着要扑上去拚命。归辛树一把拉住,低声道:“孩子在他手里,别忙。”袁承志道:“二师哥,请你把孟老爷子的|­茓­道解开了。”归辛树哼了一声,依言将孟伯飞|­茓­道拍开。袁承志叫道:“各位前辈,众家朋友。我师哥孩子有病,要借贪官马士英的丸药救命,可是这位董镖头甘心给赃官卖命,我师哥才跟他过不去。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今日是他老人家千秋大喜之日,我们决不会有意前来打扰。”众人一听,都觉奇怪,明明见他们师兄弟互斗,怎么他却帮师兄说起话来了。归氏夫­妇­更加惊异。归二娘又叫:“快还我孩子!”袁承志高声道:“孟老爷子,请你把这盘寿桃掰开来瞧瞧,中间可有点儿古怪。”董开山一听,登时变­色­。孟伯飞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依言掰开一个寿桃,只见枣泥馅子之内露出一颗白­色­蜡丸,不禁一呆,一时不明白这是甚么东西。袁承志高声说道:“这董镖头要是真有能耐给赃官卖命,那也罢了,可是他心肠狠毒,前来挑拨离间,要咱们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孟老爷子,这几盘寿桃是董镖头送的,是不是?”孟伯飞点点头。袁承志又道:“他把丸药藏在寿桃之内,明知寿桃一时不会吃,等寿筵过了,我师哥跟孟老爷子伤了和气,他再偷偷取出,送到京里,岂不是奇功一件?”他一面说,一面走近桌边。青青也过来相助。两人把寿桃都掰了开来,将馅里所藏的四十颗丸药尽数取出。袁承志捏破一颗蜡丸,一阵芳香扑鼻,露出龙眼大一枚朱红丸药来。他叫青青取来一杯清水,将丸药调了,喂入孩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气若游丝,也不哭闹,一口口的都咽入了肚里。归二娘双目含泪,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想今天若不是小师弟识破机关,不但救不了儿子的命,还得罪了不少英雄豪杰,累了丈夫一世英名。袁承志等孩子服过药后,双手抱着交过。归二娘接了过去,低声道:“师弟,我们夫­妇­真是感激不尽。”归辛树只道:“师弟,你很好,很好。”青青把丸药都递给了归二娘,笑道:“孩子再生几场重病,也够吃的了。”归二娘心中正自欢喜不尽,也不理会她话中含刺,谢着接过。

归辛树忙着给点中|­茓­道的人解|­茓­,解一个,说一句:“对不住!”孟伯飞默然,心想:“你儿子是救活了,我儿子却给你打死了。定当邀约能人,报此大仇。”

袁承志见孟门弟子抬了垂死的孟铮正要走入内堂,叫道:“请等一下。”孟铸怒道:“我哥哥已死定啦,还要怎样?”袁承志道:“我师哥素来仰慕孟老爷子的威名,亲近还来不及,哪会真的伤害孟大哥­性­命?这一掌虽然使力大了一点,但孟大哥­性­命无碍,尽可不必担心。”众人一听,都想:“眼见他受伤这般沉重,你这话骗谁?”

袁承志道:“我师哥并未存心伤他,只要给孟大哥服一剂药,调养一段时候,就没事了。”说着从怀中取出金盒,揭开盒盖,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来,用手捏碎,在碗中冲酒调合,给孟铮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铮果然脸上见红,呻吟呼痛。孟伯飞喜出望外,忍不住泪水从脸颊上直流下来,颤声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袁承志连声逊谢。当下孟铸指挥家人,将兄长抬到内房休息。厅上重整杯盘,开怀畅饮。归二娘向孟伯飞道:“孟老爷子,我们实在卤莽,千万请你原谅。”一拉丈夫,与三个徒弟一齐拜了下去。孟伯飞呵呵笑道:“儿子要死,谁都心慌,老夫也是一般,这也怪不得贤孟梁。”归氏夫­妇­又去向适才动过手的人分别道歉。群雄畅饮了一会。孟伯飞终是不放心,进去看儿子伤势如何,只见他沉沉睡熟,呼吸匀净,料已无事。

孟伯飞心无挂碍,出来与敬酒的贺客们酒到杯­干­,直饮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来,满满斟了两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声说道:“袁盟主,泰山大会上众英雄推你为尊,老实不客气说,在下本来是心里不服的。但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在下不但感激,且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来,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气将酒喝了。袁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见他一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酒­干­了。群雄轰然叫好。孟伯飞大拇指一翘,说道:“袁盟主此后但有甚么差遣,在下力量虽小,要钱,十万八万银子还对付得了。要人,在下父子师徒,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要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汉,在下也还有这点小面子。”

袁承志见他说得豪爽,又想一场大风波终于顺利化解,师兄弟间原来的嫌隙也烟消云散,心里很是畅快。这一晚众人尽醉而散,那董镖头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崇祯皇帝既得不到灵药,难以延年益寿,他董总镖头自己如何延年益寿,这大事自须尽早安排。袁承志等人在孟家庄盘桓数日,几次要行,孟伯飞总是苦留不放。孟铮受的是外伤,这几日中好得甚快。归辛树的儿子归钟服了茯苓首乌丸后,果然也是一日好于一日。归辛树夫­妇­心中的欢喜,那也不用说了。

到第七日上,盖孟尝虽然好客,也知不能再留,只得大张筵席,替归辛树与袁承志等送行。席间程青竹说道:“孟老哥,永胜镖局那姓董的不是好东西,他失却贡品交代不了,又找不上归二爷,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须得提防一二。”孟伯飞道:“这小子要是真来惹我,可不再给他客气。”归二娘道:“孟老哥,这全是我们惹的事,要是有甚么麻烦,可千万得给我们送信。”孟伯飞道:“好!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广道:“就是防他勾结官府。”孟伯飞哈哈笑道:“要是混不了,我就学你老弟,占山为主。”群雄在笑声中各自上马而别。归辛树夫­妇­抱了孩子,带着三个徒弟欣然南归。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八人押着铁箱,连骑北上。这日来到高碑店,天­色­将暮,因行李笨重,也就不贪赶路程,当下在镇西的“燕赵居”客栈歇宿。众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门外车声隆隆,人语喧哗,吵得­鸡­飞狗走。除了哑巴充耳不闻之外,各人都觉得十分奇怪。只听得声音嘈杂,客店中涌进一批人来,听他们叽哩咕噜,说的话半句也不懂。众人出房一看,只见厅上或坐或站,竟是数十名外国兵,手中拿着奇形怪状的兵器,乱哄哄在说话。袁承志等从没见过这等绿眼珠、高鼻子的外国人,都感惊奇,注目打量。忽听得一个中国人向掌柜大声呼喝,要他立即腾出十几间上房来。掌柜道:“大人,实在对不住啦,小店几间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问情由,顺手就是一记耳光。那掌柜左手按住面颊,又气又急,说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让出上房来,放火把你的店子烧了。”掌柜无法,只得来向洪胜海哀求,打躬作揖,请他们挪两间房出来。沙天广道:“好哇,也有个先来后到。这人是甚么东西?”掌柜忙道:“达官爷,别跟这吃洋饭的一般见识。”沙天广奇道:“他吃甚么洋饭?吃了洋饭就威风些么?”掌柜的悄声道:“这些外国兵,是运送红夷大炮到京里去的。这人会说洋话,是外国大人的通译。”袁承志等这才明白,原来这人狐假虎威,仗着外国兵的势作威作福。

沙天广铁扇一展,道:“我去教训教训这小子。”袁承志一把拉住,说道:“慢来!”把众人邀入房里,说道:“先父当年镇守关辽,宁远两仗大捷,得力于西洋国的红夷大炮甚多。满清虏首努尔哈赤就是给红夷大炮轰死的。现下满清兵势猖獗,这些外国兵既是运炮去助战的,咱们就让一让吧。”沙天广道:“难道就由得这小子发威?”袁承志道:“这种贱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众人听他如此说,就腾了两间上房出来。

那通译姓钱名通四,见有了两间上房,虽然仍是呶呶责骂,也不再叫掌柜多让房间了。他出去了一会,领了两名外国军官进店。这两个外国军官一个四十余岁,另一个三十来岁。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话,那年长军官出去陪着一个西洋女子进来。这女子年纪甚轻,青青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纪,料想是二十岁左右,一头黑发,衬着雪白的肌肤,眼珠却是碧绿,全身珠光宝气,在灯下灿然闪耀。

袁承志从来没见过外国女人,不免多看了几眼。青青却不高兴了,低声问:“你说这女子好看么?”袁承志道:“外国女人原来这么爱打扮!”青青哼了一声,就不言语了。次日清晨起来,大伙在大厅上吃面点。两个外国军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通译钱通四不住过去谄媚,卑躬屈膝,满脸赔笑,等回过头来,却向店伙大声呼喝,要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记巴掌。程青竹实在看不过眼了,对沙天广道:“沙兄,瞧我变个小小戏法!”当下也不回身,顺手向后一扬,手中的一双竹筷飞了出去,噗的一声,正Сhā入了钱通四口里,把他上下门牙撞得险些儿掉将下来。要知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细竹,这门青竹镖绝技,二十步内打人|­茓­道,百发百中,劲力不输钢镖。也是他听了袁承志的话这才手下留情,否则这双筷子稍高数寸,钱通四的一双眼珠就别想保住了。钱通四痛得哇哇大叫,可还不知竹筷是哪里飞来的。两个外国军官叫他过去查问。钱通四说了,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耳环摇晃。

年长的军官向袁承志这一桌人望了几眼,心想多半是这批人作怪,拿起桌上两只酒杯,忽往空中掷去,双手已各握了一支短枪,一枪一响,把两只酒杯打得粉碎。袁承志等听得巨响,都吓了一跳,心想这火器果然厉害,而他放枪的准头也自不凡。年长军官面有得­色­,从火药筒中取出火药铅丸,装入短枪,对年轻军官道:“彼得,你也试试么?”彼得道:“我的枪法怎及得上咱们葡萄牙国第一神枪手?”那西洋女人微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枪手么?”彼得道:“若不是世界第一,至少也是欧洲第一。”雷蒙笑道:“欧洲第一,难道不是世界第一么?”彼得道:“东方人很古怪,他们有许多本领,比欧洲人厉害得多,所以我不敢说。若克琳,你说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说得对。”袁承志等听三人叽哩咕噜的说话,自是半句不懂。雷蒙见若克琳对彼得神态亲热,颇有妒意,说道:“东方人古怪么?”又是两枪连发,这一次却是瞄准了青青的头巾。火光一闪,青青的头巾打落在桌,露出了一头女子的长发。袁承志等齐吃一惊。雷蒙与另桌上的许多外国兵都大笑起来。青青大怒站起,嗖的一声,长剑出鞘。袁承志心想:“如一动手,对方火器厉害,双方必有死伤。这些外国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满清鞑子的,杀了他们于国家有损,还是忍一下吧。”对青青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三个外国人怒目横视,又坐了下来。若克琳笑道:“原来是个姑娘,怪不得这样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彼得道:“她还会使剑呢,好像想来跟我们打一架。”雷蒙道:“她来时谁去抵敌?彼得,咱俩的剑法谁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远没人知道。”雷蒙脸有怒­色­,问道:“为甚么?”若克琳道:“喂,你们别为这个吵嘴。”抿嘴笑道:“东方人很神秘,只怕你们谁也打不赢这个漂亮大姑娘呢。”

雷蒙叫道:“通四钱,你过来!”钱通四连忙过去,道:“上校有甚么吩咐?”雷蒙道:“你去问那个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剑?快去问。”钱通四道:“是,是!”雷蒙从袋里抓出十多块金洋,抛在桌上,笑道:“她要比,就过来。只要赢了我,这些金洋都是她的。她输了,我可要亲一个嘴!你快去说,快去说。”钱通四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照实对青青说了,说到最后一句“亲一个嘴”时,青青反手一掌,啪的一声,正中他右颊。这一掌劲力好大,钱通四“哇”的一声,吐出了满口鲜血,四枚大牙,半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从此嘴里四通八达,当真不枉了通四之名。

雷蒙哈哈大笑,说道:“这女孩子果然有点力气!”拔出剑来,在空中呼呼呼的虚劈了几下,走到大厅中间,叫道:“来,来,来!”青青不知他说些甚么,但瞧他神气,显然便是要和自己比剑,当即拔剑出座。袁承志道:“青弟,你过来。”青青以为他要拦阻,身子一扭,道:“我不来!”袁承志道:“我教你怎样胜他。”青青适才眼见那外国人火器厉害无比,只怕剑法也是如此威力惊人,又或是剑上会放出些甚么霹雳声响的物事来,本有些害怕,一听大喜,忙走过来。袁承志道:“瞧他刚才砍劈这几下,出手敏捷,劲道也足。他这剑柔中带韧,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么我可设法震去他剑!”袁承志喜道:“不错,正是这样,可是别伤了他。”

雷蒙见两人谈论不休,心中焦躁,叫道:“快来,快来!”青青反身跃出,回手突然一剑,向他肩头削去。雷蒙万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总算他是葡萄牙的剑术高手,又受过法国与意大利名师的指点,危急中滚倒在地,举剑一挡,铮的一声,火花四溅,站起身来,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两人展开剑术,攻守刺拒,斗了起来。

袁承志细看雷蒙的剑法,见他回挡进刺,甚是快速。斗到酣处,青青剑法忽变,全是虚招,剑尖即将点到,立即收回,这是石梁派的“雷震剑法”,六六三十六招,竟无一招实招,那是雷震之前的闪电,把敌人弄得头晕眼花之后,跟着而上的便是雷轰霹雳的猛攻。

雷蒙剑法虽然高明,但这样的剑术却从来没有见过,只见对方剑尖乱闪,似乎剑剑要刺向自己要害,待得举剑抵挡,对方却又不攻过来。西方剑术之中原也有佯攻伪击的花招,但最多一二招而已,决无数十招都是佯攻的,心想这种花巧只图好看,有何用处?正要笑骂,青青突然挥剑猛劈。雷蒙举剑挡架,虎口大震,竟自把握不住,长剑脱手飞出。青青乘势直上,剑尖指住他的胸膛。雷蒙只得举起双手,作投降服输之状。青青嘻嘻一笑,收剑回座。雷蒙满脸羞惭,想不到自己在欧陆纵横无敌,竟会到中国来败在一个少女手里。若克琳笑吟吟的拿起桌上那叠金币,走过来交给青青。青青摇手不要。若克琳一面笑,一面咭咭咯咯的大说葡语,定要给她。程青竹伸手接过,将十多块金洋叠成一叠,双掌用力在两端抵住,运起内力,过了一阵,将金币还给若克琳。若克琳接了过来,想再交给青青,一拿上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十多枚金币已互相粘住,结成一条圆柱,竟然拉不开来,不禁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喃喃说道:“东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金柱给两个军官看。雷蒙道:“这些人有魔术!”彼得道:“别惹他们啦!走吧!”两人传下号令,不一会只听得门外车声隆隆,拖动大炮而去。雷蒙和彼得也站起身来,走出店去。若克琳走过青青身边时,向她嫣然一笑,带着一阵浓郁的香风,环珮叮噹,出店去了。

铁罗汉道:“红夷大炮到底是怎么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胡桂南道:“咱们去瞧瞧。”沙天广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来,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南笑道:“大炮这笨家伙倒真没偷过。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沙天广笑道:“大炮是拿去打满清鞑子的,可偷不得,否则我真要跟你赌上一赌。”众人在笑语声中出店。不一刻,已追过押运大炮的军队。见大炮共有十尊,果是庞然大物,单观其形,已是威风凛凛,每尊炮用八匹马拖拉,后面又有夫役推送,炮车过去,路上压出了两条深沟。

群雄驰出二十余里,忽听前面鸾铃响处,十多骑迎面奔来。待到临近,见马上乘者负弓持箭,马上挂满獐兔之类的野味,却是出来打猎的。这些人衣饰华贵,都是缎袍皮靴,气派甚大,环拥着一个韶龄少女。

那少女见了袁承志等人,拍马迎上,叫道:“师父,师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也来啦!”原来那少女便是他的女徒阿九。众人在劫铁箱时曾和她会过。她上次穿一件青布衣衫,似个乡下姑娘,这时却打扮得明艳无伦,左耳上戴着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颗大红宝石,闪闪生光。阿九见了袁承志,嫣然一笑,道:“你跟我师父在一起?”袁承志笑着点点头。阿九向沙天广道:“沙寨主,咱们不打不成相识!”程青竹叫她见过了胡桂南、铁罗汉等人,问道:“你到哪里去?”阿九道:“出来打猎,瞧我走得远不远?”程青竹道:“我们正要上京,你跟我们一起去吧!”阿九很是欢喜,说道:“好!”傍在师父身边,并马而行。袁承志和青青见她虽然幼小,但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势派,举止之间,气度高华,心中不禁纳闷,当日山东道上初遇,本以为她是程青竹的孙女,后来才知是徒弟。这时看来,竟是一位豪门巨室的娇女,出来打猎,竟带了这许多从人,也不知如何会拜程青竹为师,又混在青竹帮中,倒真奇了。

当晚在饮马集投店。袁承志和青青见阿九的从人说话都带官腔,除了对阿九十分恭谨之外,对旁人谁也不理,神态倨傲,单独看来,一个个竟是官宦,哪里像是从仆,心下更奇。青青问阿九道:“九妹妹,那日咱们大杀官兵,打得好痛快,后来忽然不见了你。我老是牵记,你到哪里去了啊?”阿九脸一红,唔了一声,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来,那才美呢!”竟是顾左右而言他。青青待要追问,程青竹忽在对面连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满头满脸的灰土,打扮给谁看啊?”各人闲谈了一会,分别安寝。袁承志正要上床,程青竹走进房来,说道:“袁相公,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袁承志道:“好,请坐!”程青竹低声道:“还是到外面空旷之地说的好。”袁承志知是机密之事,于是重行穿上长衣,出了客店,来到镇外一个小山岗上。程青竹见四下无人,说道:“袁相公,我这女徒弟阿九来历很是奇特。她于我曾有大恩,拜师之时,我曾答应过,决不泄露她的身份。”袁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答应过她,就不用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所带的都是官府中人,因此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他们面前漏了口风。”袁承志点头道:“原来果然是官府中人。”程青竹道:“料想这女徒是决不致卖我的,但她年纪小,世事终究难料。”袁承志道:“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下岗回店。来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边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闪身进店。微光之下,袁承志见那汉子有些眼熟,可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细想在孟家庄寿筵、在泰山大会、在南京、在衢州石梁、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以前一定会过,此人到底是谁?正自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便披衣下床,问道:“谁呀?”门外青青笑道:“要不要吃东西?”袁承志点灯开门,见她托着一只盘子,装着两只碗,每碗各有三个­鸡­蛋,想是刚才下厨做的。袁承志笑道:“多谢了,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阿九很古怪,睡不着。知道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着。”说着浅浅一笑。袁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说她美不美?”袁承志知她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定要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是明明撒谎,她也不信,拿匙羹抄了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对了,原来是他。”青青吓了一跳,问道:“甚么是他?”袁承志道:“回头再说,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吃­鸡­蛋,便有些着恼,道:“到哪里去?”袁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她道:“拿着。”青青接住,才知是要去会敌。

原来袁承志一吃到­鸡­蛋,忽然想起当年在安大娘家里,锦衣卫胡老三来抢小慧,他拚命抵抗,幸得安大娘及时赶回,用­鸡­蛋击打胡老三,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就是那个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来­干­甚么,可须得探个明白。两人矮着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听,来到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人在谈论。

只听一人道:“这里怎么走得开?要是出了点儿乱子,哥儿们还有命么?”另一人道:“安大人这件事也很要紧啊。眼前摆着一件奇功,白白放过了,岂不可惜?”众人沉吟了一会。一个声音粗沉的人道:“这样吧,咱们一半人留在这里,分一半人去听安大人调派。要是立了功劳,却是大家有份。”第一个人手掌在大腿上一拍,大声道:“好,咱们有福共享,有祸同当。要是出了事,也是大伙儿一齐顶。”又一人道:“大家来拈阄,谁去谁留,自己拈的没话说。”众人齐声附和。

袁承志心想:“他们在这里有甚么大事走不开?又有甚么安大人和奇功,这倒怪了。”

过了一阵,听到刀剑轻轻碰撞之声,想是拈阄已毕,便要出来。袁承志在青青耳边低语:“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我跟着去瞧瞧。”青青点点头,低声道:“小心了。”房门呀的一声打开,房中烛光从门口照­射­出来。袁承志和青青躲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三,后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之人,烛光下看得明白,却都是阿九的从人。九人一一越墙而出。青青低声道:“啊,是他们!我早知这女娃子不是好人。”袁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定论,跟着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越墙出店,悄悄跟在九人之后。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踪,出市镇行得里许,便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门,大门随即打开,把九人放了进去。袁承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走向窗中透出灯光的一间厢房,跃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望将下去,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身材高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鱼贯入房,向那人行礼参见。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因此上邀了这几位来做帮手。”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人道:“王副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事,当得效劳!”那安大人道:“这次要是得手,大伙儿这件功劳可不小啊,哈哈!”一人道:“全凭大人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可别分谁是内廷侍卫,谁是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众人道:“安大人说得是,全凭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袁承志更是惊奇,心想:“胡老三和安大人一伙是锦衣卫,阿九那些随从竟是内廷侍卫。阿九这小姑娘到底­干­甚么的,怎地带了一批内廷侍卫到处乱走?”

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袁承志伏在屋顶点数,见共有一十六人,知道安大人自己带着六人,等众人走远,又悄悄跟在后面。这批人越走越荒僻,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儿忽然散开,围住了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各人矮了身子,悄没声的逼近。袁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般俯身走将过去。有人黑暗中见到他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命众人伏低,伸手敲门。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啊?”安大人一呆,问道:“你是谁?”女人声音惊道:“啊,是……是……是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叫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吧!”声音中显得又惊又喜。那女人道:“我说过不再见你,又来­干­甚么了?”安大人笑道:“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的娘子?咱们早已一刀两断!你要是放不过我,放火把这屋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见你这丧心病狂、没良心的人。”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觉:“是安大娘!原来这安大人是她丈人、是小慧的父亲。”

第十三回挥椎师博浪 毁炮挫哥舒

只听得安大人贼忒嘻嘻的笑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烧你吗?咱们来叙叙旧情吧!”说着发足踢门,只两脚,门闩喀喇一声断了。袁承志听踢门之声,知他武功颇为了得。黑暗中刀光闪动,安大娘一刀直劈出来。安大人笑道:“好啊,谋杀亲夫!”怕屋内另有别人,不敢窜进,站在门外空手和安大娘厮斗。袁承志慢慢爬近,睁大眼睛观战。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不凡,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口中却是不断风言风语的调笑。安大娘却十分愤怒,边打边骂。斗了一阵,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挥刀当头疾砍,安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偏身抢进一步,扭住了她手腕,用力一拧,安大娘单刀落地。安大人将她双手捏住,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袁承志心想:“听这姓安的口气,一时不致伤害于她,我且多探听一会,再出手相救。”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破口大骂之际,身子一缩,从门角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壁,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攀在梁上。

只听安大人叫道:“胡老三,进去点火!”胡老三在门外亮了火折子,拔刀护身,先把火折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捡了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台,点亮蜡烛。安大人将安大娘抱进屋去,使个眼­色­,胡老三从身边拿出绳索,将安大娘手脚都缚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说再也不要见我,这可不见了么?瞧瞧我,白头发多了几根吧?”安大娘闭目不答。

袁承志从梁上望下来,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见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很英俊,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貌少年,与安大娘倒是一对璧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脸蛋儿倒还是雪白粉­嫩­。”侧头对胡三道:“出去!”胡老三笑着答应,出去时带上了门。

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安大人叹气道:“小慧呢?我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是不理。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大家火气大,一时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现今总该和好如初了。”过了一会,又道:“你瞧我十多年来,并没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你?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没有么?”安大娘厉声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么死的,你忘记了吗?”安大人叹道:“我岳父和大舅子是锦衣卫害死的,那不错。可是也不能一竹篙打尽一船人,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我为皇上出力,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体面事……”话没说完,安大娘已“呸,呸,呸”的不住往地下唾吐。隔了一会,安大人换了话题:“我思念小慧,叫人来接她。­干­么你东躲西逃,始终不让她跟我见面?”安大娘道:“我跟她说,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多有本事,多有志气,就可惜寿命短些!”语气中充满了怨愤。安大人道:“你何苦骗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个有志气的好人,我家里的人不许我嫁他,我偷偷跟着他走了,哪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跟着又恨恨的道:“你害死了我的好丈夫,我恨不得杀了你。”安大人道:“咦,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说我害死了你丈夫?”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子,不知怎的利禄熏心,妻子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的好丈夫早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袁承志听到这里,不禁心下恻然。安大娘道:“我丈夫名叫安剑清,本是个江湖好汉,不是给你这锦衣卫长官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位恩师楚大刀楚老拳师,是安大人贪图利禄而害死他的。楚老拳师的夫人、女儿,都给这安大大逼死了……”安剑清怒喝:“不许再说!”安大娘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安剑清道:“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又不一定难为他。他­干­么动刀杀我?他妻子女儿是自杀的,又怪得了谁?”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谁教他收了这样一位好徒弟?这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艺,养大他,又给他娶媳­妇­……”她越说越是怨毒。安剑清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今天你我夫妻相见,是何等的欢喜之事,尽提那死人­干­么?”安大娘叫道:“你要杀便杀,我偏偏要提!”

袁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当时情形,安剑清是楚大刀一手扶养长大的,后来他贪图富贵,害死师父一家。安剑清在锦衣卫当差,而安大娘的父亲兄长却均为锦衣卫害死。安大娘气忿不过,终于跟丈夫决裂分手。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安大娘东奔西避,都是为了这心肠狠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了。袁承志心想:“想来当日害死他恩师一家之时,情形一定很惨。这人死有余辜。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鲁莽了。”想再多听一些说话,以便决定是否该出手杀他,哪知两人都住了口,默不出声。

过了一会,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安剑清拔出佩刀,低声喝道:“等人来时,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哼了一声,道:“又想害人了。”

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挥刀割下一块布帐,塞在她口里。这时马蹄声愈近,安剑清将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帐子,仗刀躲在门后。袁承志知他是想偷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总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一个小小泥团子,对准烛火掷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去摸火折,轻轻溜下地来,绕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便俟近他身边,低声道:“人来啦!”那锦衣卫也低声道:“嗯,快伏下。”袁承志伸手点了他|­茓­道,脱下他外衣,罩在自己身上,再在他里衣上扯下一块布,蒙在面上,撕开了两个眼孔,然后抱了那人,爬向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乘者跳下马来,轻拍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三掌,点亮灯火,缩在门后,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进头来。

他举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在烛光下向人头瞥了一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自己一名伙伴。正要张口狂叫,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伸指点了他|­茓­道,反手一掌,打在他颈后“大椎|­茓­”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哪里还能动弹?袁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下,以防门外余人听见,纵到床前扶起安大娘,扯断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我救你来啦!”安大娘见他穿着锦衣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外面奔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见到屋中情状,愕然怔住。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门来,举刀欲砍,袁承志出掌砍劈,两名锦衣卫颈骨齐断。门外敌人陆续进来,袁承志劈打抓拿,提起来一个个都掷了出去,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间,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内廷侍卫昏天黑地,飞也似的逃走了。袁承志撕下布条,塞入安剑清耳中,又从死人身上扯下两件衣服,在他头上包了几层,教他听不见半点声息,瞧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蒙在自己脸上蒙着的破布,向五人当中一人笑道:“大哥,你好。闯王好么?”那人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原来这人正是李闯王手下大将、袁承志跟他结为兄弟的李岩。袁承志无意中连救两位故人,十分喜欢,转头对安大娘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是崇顺十六年六月,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时已有十年,他从一个小小孩童长大成|人,安大娘哪里还认得出?

袁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所赠的金丝小镯,说道:“我天天带在身边。”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一看,果见他左眉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又学了这一身俊功夫。”袁承志道:“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长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向躺在地下的丈夫瞧了一眼,叹了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听安大娘满口叫他“孩子,孩子”的,只道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好险。我奉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不知怎样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埋伏。”袁承志道:“大哥,你的朋友快来了吗?”

李岩尚未回答,远处已闻蹄声,笑道:“这不是么?”从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个人进来。这三人一个是刘芳亮,一个是田见秀,都是当年在圣峰嶂会上见过的。他二人已不识袁承志,袁承志却还记得他们相貌。另一个姓侯,却曾在泰山大会中见过。三人与李岩招呼后,那姓侯的向袁承志恭敬行礼,说道:“盟主,你好!”

李岩与安大娘都道:“你们本来相识?”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总盟主,众兄弟齐奉号令。”李岩喜道:“啊,我忙着在河南办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可喜可贺。”袁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称呼,其实兄弟哪里担当得起?”姓侯的道:“盟主武功好,见识高,那是不必说了,单是这份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李自成在河南汝州大破兵部尚书孙传庭所统官兵十余万,进迫潼关,命李岩秘密前来河北,联络群豪响应。姓侯的道:“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义举,天下豪杰自然闻风齐起。小弟立即发出讯去。咱们七省好汉,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六人谈得慷慨激昂,眉飞­色­舞。李岩道:“官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是眼前却有一个难题。”袁承志道:“甚么?”李岩道:“刚才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的红夷大炮,要运到潼关去给孙传庭。孙老儿大败之余,士无斗志,已然不足为患。只不过红夷大炮威力非同小可,一炮轰将出来,立时杀伤数百人,倒是一件隐忧。”袁承志道:“这十尊大炮小弟在道上见过,确是神态可畏,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去山海关打满清的么?”李岩道:“这些大炮万里迢迢的运来,听说本是要去山海关防备清兵的。但闯王节节得胜,朝廷便改变了主意,十尊大炮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关去了。”

袁承志皱眉道:“皇帝防范百姓,重于抵御外敌。大哥,你说怎么办?”李岩道:“大炮一到潼关,咱们攻关之时,势必以血­肉­之躯抵挡火炮利器,虽然不一定落败,但损折必多……”袁承志道:“因此咱们要先在半路上截他下来。”李岩拊掌大喜,说道:“这可要偏劳兄弟,立此大功。”袁承志沉吟道:“洋兵火器很是厉害,兄弟已见识了一些,要夺大炮,须得另出计谋,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件事有关天下气运,小弟必当尽力而为,若能仰仗闯王神威,一举成功,那是万民之福。”

众人又谈了一会军旅之事,袁承志问起李岩的夫人。李岩道:“她在河南,平时也常常说起你。”安大娘Сhā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袁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似你这般的人才,不知谁家姑娘有福气,唉!”忽然想起了小慧:“小慧跟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真是终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缘法了。”刘、田、侯三人听他们谈到私事,Сhā不进口去,就站起来告辞。姓侯的侯飞文道:“盟主,明儿一早,我带领手下兄弟前来听令。”袁承志道:“好!”三人辞了出去。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势,越说越是情投意合。袁承志于国事兴衰,世局变幻,所知甚是肤浅,听着李岩的谈论,每一句话都令他有茅塞顿开之感。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只见她以手支头,兀自瞧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兄弟,你我就此别过。”袁承志道:“我送大哥一程。”

两人和安大娘别过,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从人远远跟随在后。两人一路说话,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投,恋恋不舍。李岩道:“兄弟,闯王大事告成之后,我和你隐居山林,饮酒为乐,今后的日子长着呢。”袁承志喜道:“若能如此,实慰生平之愿。”当下二人洒泪而别。袁承志眼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回归客店。只见侯飞文已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阿九和一众从人见了这许多粗豪大汉,竟然不动声­色­,耽在房中,并不出来。袁承志对侯飞文道:“侯大哥,你带领几位弟兄向南查探,看那队西洋兵带的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南方。查明之后,请赶速回报。”侯飞文听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马出店而去。侯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进店来,见了袁承志,喜道:“啊,袁相公回来了。”袁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哑巴、洪胜海闯进厅来。青青一头秀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袁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袁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自己,当下说了昨晚之事。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袁承志见她神­色­不对,把她拉在一旁,轻声道:“是我教你担心了。”青青一扭身子,别开了头。袁承志知她生气,搭讪道:“可惜你没有见到我那位李大哥。青弟,他也算是你哥哥啊。”青青虽是女子,但袁承志叫顺了口,一直仍叫她青弟。青青道:“哥哥没良心,要哥哥来做甚么?”袁承志道:“真是对不起,下次一定不再让你担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么?”袁承志奇道:“咦,谁啊?”青青一顿足,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到中午,不见她出来吃饭,袁承志叫店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心想不知为甚么生这么大的气,等吃过饭后,再去赔罪就是,适才见她慌乱忧急之状,此时回想,心下着实感动。哪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说道:“姑娘不在屋里!”袁承志一惊,忙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也都带走了。他心中着急,寻思:“这一负气而去,却到哪里去了?她常常惹事闯祸,好教人放心不下。只是现下大事在身,不能亲自去寻。”于是派洪胜海出去探访,吩咐若是见到了,好歹要劝姑娘回来。

等到傍晚,侯飞文骑着快马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咱们快追。”袁承志当即站起,命哑巴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侯飞文等河北群豪,连夜从来路赶去,估量巨炮移动缓慢,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袁承志等穿过一个小镇,只见十尊大炮排在一家酒楼之外,每尊炮旁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众人大喜,相视而笑。铁罗汉叫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袁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个洋官。”

众人直上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只见几名洋兵手持洋枪,对准了青青,手指扳住枪机。一旁坐着那两个西洋军官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见众人上来,叽咦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声呼喝。

袁承志急中生智,提起一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跟着飞身而前,在青青肩头一按,两人蹲低身子,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

袁承志怕火器厉害,叫道:“大家下楼。”拉着青青,与众人都从窗口跳下楼去。雷蒙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哎哟”一声,ρi股上给枪弹打中,摔倒在地。沙天广连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不便,放了一枪,须得再上火药铅子,众洋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去得远了。袁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问道:“­干­么跟洋兵吵了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袁承志见她神­色­忸怩,料知别有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这三日来日夜记挂,此刻重逢,心中欢喜无限。

驰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市镇,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了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青青把袁承志拉到西首一张桌旁坐了,低声道:“谁叫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真不怕丑!”袁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道:“那个西洋国女人。”袁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用两枚铜钱把她的耳环打烂了。”袁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胡闹,后来怎样?”青青笑道:“那个比剑输了给我的洋官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话,料想又要和我比剑呢,心想比就比吧,难道还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袁承志道:“你又为甚么独自走了?”

青青本来言笑晏晏,一听这话,俏脸一沉,说道:“哼,你还要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袁承志道:“真的不知道啊,到底甚么事得罪你了?”青青别开头不理。袁承志知她脾气,倘若继续追问,她总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了,反会自己说出来,于是换了话题,说道:“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甚么法子,才能抢劫他们的大炮到手?”青青嗔道:“谁跟你说这个。”袁承志道:“好,我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站起身要走,青青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

袁承志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袁承志道:“那天分手后还没见过,不知道她在哪里?”青青道:“你跟她妈说了一夜话,舍不得分开,定是不住口的讲她了。”袁承志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为的是这个,于是诚诚恳恳的道:“青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了头。

袁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声道:“怎么你……跟你那小慧妹妹……又这样好?”袁承志道:“我幼小之时,她妈妈待我很好,就当我是她儿子一般,我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跟我那个师侄很要好么?”青青嘴一扁,道:“你说那个姓崔的小子?他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她为甚么喜欢?”袁承志笑道:“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我这姓袁的小子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你怎么却喜欢我呢?”青青嗤的一声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经过这一场小小风波,两人言归于好,情意却又深了一层。袁承志道:“吃饭去吧!”青青道:“我还问你一句话,你说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袁承志道:“她美不美,跟我有甚么相­干­?这人行踪诡秘,咱们倒要小心着。”青青点点头。两人重又到众人的桌边入座,和沙天广、程青竹等商议如何劫夺大炮。胡桂南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几支枪来。今天拿几支,明天拿几支,慢慢的把洋枪偷完,就不怕他们了。”袁承志道:“此计大妙,我跟你同去瞧瞧。”沙天广道:“盟主何必亲自出马?待小弟去好了。”

袁承志道:“我想瞧明白火器的用法,火枪偷到手,就可用洋枪来打洋兵。”众人点头称是。青青笑道:“他还想偷瞧一下那个西洋美人儿。”众人哈哈大笑。

当日下午,袁承志与胡桂南乘马折回,远远跟着洋兵大队,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时分,越墙进了客店。一下屋,就听得兵刃撞击之声,锵锵不绝,从一间房中传出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各挺长剑,正在激斗。袁承志万想不到这两人竟会同室­操­戈,甚觉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雷蒙攻势凌厉,剑法锋锐,彼得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那便招招狠辣。袁承志知道时间一久,那年长军官定将落败。果然斗到分际,彼得回剑向左击刺,乘对方剑身晃动,突然反剑直刺。雷蒙忙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长剑登时脱手。彼得抢上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着对方胸膛,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雷蒙气得身子发颤,喃喃咒骂。彼得把地下长剑拾起,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雷蒙提剑在室中横砍直劈,不住的骂人,忽然停手,脸有喜­色­,开门出去拿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袁承志和胡桂南本想离开,这时倒想看个究竟,看他要埋藏甚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个径长两尺的洞|­茓­,挖出来的泥土都掷到了床下,挖了两尺来深时,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块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门出室。袁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使甚么西洋妖法。过了一会,雷蒙又进室来,彼得跟在后面。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彼得却只是摇头。突然间啪的一声,雷蒙伸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彼得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雷蒙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彼得引向坑边。

袁承志这才恍然,原来此人明打不赢,便暗设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是非杀对方不可了。袁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雷蒙使­奸­,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雷蒙数剑直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剑,雷蒙退了两步。彼得右脚抢进,已踏在陷阱之上,“啊”的一声大叫,向前摔跌。雷蒙回剑直刺他背心,眼见这一剑要从后背直通到前心,袁承志早已有备,急推窗格,飞身跃进,金蛇剑递出,剑头蛇舌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一拉。彼得得脱大难,立即跃起,右脚却已扭脱了臼。雷蒙功败垂成,又惊又怒,挺剑向袁承志刺来。袁承志一声冷笑,金蛇宝剑左右晃动,只听铮铮铮之声不绝,雷蒙的剑身被金蛇剑半寸半寸的削下,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自发呆,袁承志抢上去拿住他手腕,一把提起,头下脚上,掷入了他自己所掘的陷坑之中,哈哈大笑,跃出窗去。胡桂南从后跟来,笑道:“袁相公,你瞧。”双手提起,拿着三把短枪。袁承志奇道:“哪里来的?”胡桂南向窗里指指。原来袁承志出手救人之时,胡桂南跟着进来,忙乱之中,乘时将两个西洋军官的三把短枪都偷了来。袁承志笑道:“真不愧圣手神偷之名。”两人赶回和众人相会。青青拿着一把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得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沙天广坐在她的对面,幸而身手敏捷,急忙缩头,一顶头巾打了下来,炙得满脸都是火药灰。青青大惊失­色­,连连道歉。沙天广伸了伸舌头,说道:“好厉害!”

众人把另外两把短枪拿来细看,见枪膛中装着火药铅丸。程青竹道:“火药本是中国物事。咱们用来打猎做鞭炮,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这队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支枪放将起来,可不是玩的。”各人均觉火器厉害,不能以武功与之对敌,一时默然无语,沉思对策。

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个上不得台盘的诡计,不知行不行?”铁罗汉笑道:“谅你也不会有甚么正经主意。”袁承志道:“胡大哥且说来听听。”胡桂南笑着说了。青青首先拍手赞好。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袁承志仔细一想,颇觉此计可行,于是下令分头布置。那西洋女子若克琳的父亲本是澳门葡萄牙国军官,已于年前逝世。她这次要搭乘运送大炮的海船回归本国,因此随同送炮军队北上,再赴天津上船。彼得是她父亲的部属,与若克琳相爱已久。雷蒙来自葡国本土,一见之下,便想横刀夺爱。他虽官阶较高,自负风流,却无从Сhā手,恼羞成怒之余,便向情敌挑战,比剑时­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被袁承志突来闯破。彼得见他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这日来到一处大村庄万公村,在村中“万氏宗祠”歇宿。睡到半夜,忽听得人声喧哗,放哨的洋兵奔进来说村中失火。雷蒙与彼得急忙起来,见火头已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火药桶搬出祠堂,放于空地。忙乱中见众乡民提了水桶救火,数十名大汉闯进祠堂,到处泼水。雷蒙喝问原因。众乡民对传译钱通四道:“这是我们祖先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火头延烧过来。”雷蒙觉得有理,也就不加­干­涉。哪知众乡民信手乱泼,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洋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一个又来一个,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内外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支,无一不是淋得湿透,火势却渐渐熄了。乱到黎明,雷蒙和彼得见乡民举动有异,火药又都淋湿,心想这地方有点邪门,还是及早离去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在混乱中竟然尽数逃光了。雷蒙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钱通四带领洋兵到村中征集。不料村子虽大,却是一头牲口也没有,想是早已得到风声,把牲口都藏了起来。

这一来就无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带了钱通四,到前面市镇去调集牲口。雷蒙督率士兵,打开火药桶,把火药倒出来晒。晒到傍晚,火药已­干­,众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抛出数十根火把,投入火药堆中,登时烈焰冲天。众洋兵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奔逃,乱成一团。雷蒙连声下令,约束士兵,往民房放­射­排枪。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雷蒙检点火药,已烧去了十之八九,十分懊丧。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了数十匹骡马来拖拉大炮。

在路上行了四五日,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眼见是极陡的下山路,雷蒙与彼得指挥士兵,每一尊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拖住,以防山路过陡,大炮堕跌。山路越走越险,众人正自提心吊胆,全力拖住大炮,突然山凹里嗖嗖之声大作,数十支箭­射­了出来。十多名洋兵立时中箭,另有十多支箭­射­在骡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众洋兵哪里拉扯得住?十尊大炮每一尊都是数千斤之重,这一股下堕之势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坑,许多骡马都跌入了坑里。只听见轰隆之声大作,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一路筋斗翻了下去。数名洋兵被压成了­肉­酱。前面的八尊大炮立时均被带动。众兵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忙向两旁乱窜。有的无路可走,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踊身一跳,跌入了深谷。十尊大炮翻翻滚滚,向下直冲,越来越快。骡马在前疾驰,不久就被大炮赶上,压得血­肉­横飞。过了一阵,巨响震耳欲聋,十尊大炮都跌入深谷去了。

雷蒙和彼得惊魂甫定,回顾若克琳时,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两人救起了她,指挥士兵伏下抵敌。敌人早在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筑成挡壁,火枪­射­去,伤不到一根毫毛,羽箭却不住嗖嗖­射­来。战了两个多时辰,洋兵始终不能突围。雷蒙道:“咱们火药不够用了,只得硬冲。”彼得道:“叫钱通四去问问,这些土匪到底要甚么。”雷蒙怒道:“跟土匪有甚么说的?你不敢去,我来冲。”彼得道:“土匪弓箭厉害,何必逞无谓的勇敢?”雷蒙望了若克琳一眼,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骂道:“懦夫,懦夫!”彼得气得面­色­苍白,低声道:“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

雷蒙一跃而起,叫道:“是好汉跟我来!”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想寻死么?”众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谁肯跟他乱冲?雷蒙仗剑大呼,奔不数步,一箭­射­来,穿胸而死。彼得与众洋兵缩在山沟里,仗着火器锐利,敌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来救,但其时官场腐败异常,若是调兵遣将,公文来往,又要请示,又要商议,不过十天半月,官兵哪里能来?守到第二日傍晚,众兵饿得头昏眼花,只得竖起了白旗。钱通四高声大叫:“我们投降了,洋大人说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枪都抛出来。”彼得道:“不能缴枪。”敌人并不理会,也不再攻,过了一会,忽然一阵­肉­香酒香,随风飘了过来。众洋兵已一日两夜没吃东西,这时哪里还抵受得住?纷纷把火枪向上抛去,奔出沟来。彼得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弃械投降。众兵把火枪堆在一起,大叫大嚷要吃东西。只听得两边山坡上号角声响,土坑中站起数百名大汉,弯弓搭箭,对住了众洋兵。几个人缓步过来,走到临近,彼得看得清楚,当先一人便是那晚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正是曾被雷蒙击落头巾的少女。若克琳叫道:“啊,就是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剑,走上几步,双手横捧,交给袁承志,意示投降,心想输在这人手下也还值得。袁承志先是一愣,随即领悟这是服输投降之意,于是摇了摇手,对钱通四道:“你对他说,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抗外敌,那么我们很是感谢,当他们是好朋友。”钱通四照他的话译了。彼得连连点头,伸出手来和袁承志拉了拉。袁承志又道:“但你们到潼关去,是帮皇帝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国百姓么?我完全不知道。”袁承志见他脸­色­诚恳,相信不是假话,又道:“全中国的百姓很苦,没有饭吃,只盼望有人领他们打掉皇帝,脱离苦海。皇帝怕了,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彼得道:“我也是穷人出身,知道穷人的苦处。我这就回本国去了。”袁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带走吧。”

彼得下令集队。袁承志命部下拿出酒­肉­,让洋兵饱餐了一顿。彼得向袁承志举手致敬,领队上坡。袁承志叫道:“­干­么不把火枪带走?”钱通四译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战利品。你放我们走,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我们已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袁承志笑道:“你已失了大炮,再不把枪带走,只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拿去吧。”彼得道:“你不怕我们开枪打你们么?”袁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中国人讲究肝胆相照,既当你是好汉子,哪有疑心?”彼得连声道谢,命士兵取了火枪,列队而去。他一路上坡,越想越是感佩,命众兵坐下休息,和钱通四两人又驰回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对袁承志道:“阁下如此豪杰,我有一件东西相赠。”袁承志打开布包一看,见是一张折叠着的厚纸,摊了开来,原来是一幅地图,图中所绘的似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图上注了许多弯弯曲曲的文字。

彼得道:“这是南方海上的一座大岛,离开海岸有一千多里。岛上气候温暖,物产丰富,真如天堂一样。我航海时到过那里。”袁承志问道:“你给我这图是甚么意思?”彼得道:“你们在这里很是辛苦,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都到那岛上去。”袁承志暗暗好笑,心道:“你这外国人心地倒好,只不过我们中国有多大,亿万之众,凭你再大的岛也居住不下。”问道:“这岛上没人住么?”彼得道:“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有时没有。你们这样的英雄好汉,也不会怕那些该死的西班牙海盗。”袁承志见他一片诚意,就道了谢,收起地图。彼得作别而去。钱通四转过身子,正要随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他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见你作威作福,欺侮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钱通四耳上剧痛,连说:“小人不敢!”他口中少了许多牙齿,说话漏风,倒似说:“小人颇敢!”袁承志指挥众人,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毁得不成模样,无法再用,于是掘土盖上。袁承志见大功告成,与侯飞文等群豪欢聚半日,痛饮一场,这才分手。次日会齐了哑巴、洪胜海等人,向北京进发。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伟,弄湿火药、掘坑陷炮等巧计都是他想出来的。众人一路上对他称扬备至。再也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此去一路之上,但见焦土残垣,野犬食尸,尽是清兵烧杀劫掠的遗迹,群雄无不看得心头火起。沙天广道:“可惜那日没杀了鞑子兵的元帅阿巴泰。盟主,咱们赶上去刺杀他如何?”青青首先便鼓掌叫好。袁承志沉吟不答。青青道:“去杀了鞑子兵元帅有甚么不好?也免得孙仲寿叔叔老是埋怨。”袁承志道:“要刺杀鞑子的头子,杀得越大越好,咱们索­性­便去刺杀满清的皇帝皇太极。”众人一怔,随即齐声欢呼。袁承志详细询问洪胜海,满清的京城如何防卫,如何方能混入皇宫。洪胜海道:“满清的京城在沈阳,现今叫作盛京,那盛京规模简陋,可万万及不上北京了。小人先前在睿亲王多尔衮手下当差,有块腰牌,可以直进睿亲王府,皇宫却没进去过。”袁承志道:“咱们这就去盛京,到了之后相机行事。”一行人先到北京,将铁箱安顿好了,派青竹帮的几名得力头目留守,当即出京,向北进发,不一日到了盛京。众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了,商议混进宫中之策。洪胜海道:“相公,依小人之见,请你委屈一下,扮作小人的伙伴,先去见多尔衮。他是鞑子皇帝的亲弟弟,在各位王爷中最得宠信,权力最大。咱们或能凭着他带进宫去。”袁承志道:“多尔衮派你送信给司礼太监曹化淳,你又怎地回报?”洪胜海道:“小人只说曹化淳还没能见到,但在北京打探到了机密军情,因此先行回报。”袁承志道:“甚么机密军情?”洪胜海道:“小人胡说八道一番,说是明朝皇帝已向西洋国借兵,借来几百门大炮,数千洋枪队,日内就来攻打满清。”袁承志喜道:“此计大妙,多尔衮一听,定要去禀报鞑子皇帝。”于是向青青要了那支洋枪,对洪胜海道:“你说我是西洋兵的通译钱通四,因此得悉内情。”

青青大笑,说道:“承志哥哥,你甚么人不扮,却去扮那个狗通译钱通四,我打掉你满嘴牙齿再说!”说着举起右手,假意向袁承志嘴上打去。袁承志张口便咬,青青忙缩手不迭。袁承志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冒充西洋话,众人尽皆大笑。当日午后,袁承志随同洪胜海,去睿亲王府求见王爷。多尔衮随即传见。袁承志见那多尔衮三十一二岁年纪,身形高瘦,一脸­精­悍之气。洪胜海跟他说了一阵满洲话,多尔衮果然神­色­大变,随即以汉语询问袁承志。袁承志取出洋枪,放在桌上,将先前与洪胜海商量好的言语说了。多尔衮沉吟良久,说道:“你们报讯有功,我有重赏。这就下去吧。明日再来伺候,听取吩咐。”两人无奈,只得磕头退出。袁承志无缘无故的向鞑子王爷磕了几个头,却见不到皇太极,回到客店,心下老大发闷。寻思一会,要洪胜海带到皇宫外去察看了一番,决意晚间径行入宫行刺。他想此举不论成败,次日城中必定大索,捉拿刺客,于是要各人先行出城,约定明日午间在城南二十里处一座破庙中相会。各人自知武功与他相差太远,多一人非但帮不了忙,反而成为累赘,单是他一人,脱身便容易得多,俱各遵命,叮咛他务须小心。青青出门时向袁承志凝望片刻,低声道:“承志哥哥,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重。你知道,在我心中,一百个鞑子皇帝也及不上你一根头发,我若是从此再也见不到你……”说到这里,眼圈儿登时红了。袁承志要让她宽怀,伸手拔下头上一根头发,笑道:“我送一百个鞑子皇帝给你。”说时将头发递将过去。青青噗哧一笑,眼泪却掉了下来。袁承志等到初更时分,携了金蛇剑与金蛇锥,来到宫墙之外。眼见宫外守卫严密,悄步绕到一株大树后躲起,待卫士巡过,轻轻跃入宫墙。眼见殿阁处处,却不知皇太极居于何处,一时大费踌躇,心想只有抓到一名卫士或是太监来逼问。他放轻脚步,走了小半个时辰,不见丝毫端倪,心道:“这件事艰难万分,怎比得当日大功坊中夜探?务须沉住了气,今晚不成,明晚再来,纵然须花一两个月时光,那也不妨。”这么一想,走得更加慢了,绕过一条回廊,忽见花丛中灯光闪动,忙缩身在假山之后,过不多时,只见四名太监提了宫灯,引着三名官员过来。他眼见人多,若是抢出擒人,势必惊动,只要一声张,皇帝有备,便行刺不成了,当下蹑足在后跟随,只见那七人走向一座大殿,进殿去了。见殿外匾额写着“崇政殿”三字,旁边有行弯弯曲曲的满文。袁承志绕到殿后,伏身在地,只见殿周四五十名卫士执刀守御,心中一喜:“此处守卫森严,莫非鞑子皇帝便在殿中?”在地下慢慢爬近,拾起一块石子,投入花丛。四名卫士闻声过去查看。袁承志展开轻功,已抢到墙边,使出“壁虎游墙功”沿墙而上,顷刻间到了殿顶,伏在屋脊之上,倾听四下无声,自己踪迹未被发见,于是轻轻推开殿顶的几块琉璃瓦,从缝隙中凝目往下瞧去。只见满殿灯烛辉煌,那三名官员正跪在地下,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礼,袁承志大喜:“果然是在参见皇帝。”只听得最前的一名花白胡子的老官说道:“臣范文程见驾。”其次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员道:“臣宁完我见驾。”最后一名官员脸容尖削,说道:“臣鲍承先见驾。”袁承志心道:“这三个官儿都是汉人,却投降了鞑子,都是汉­奸­,待会顺手一个一剑。”又想:“他们跟鞑子皇帝怎地又都说汉话?”缓缓移身向南,从缝隙中向北瞧去,只见龙座上一人方面大耳,双目炯炯有神,约莫五十来岁年纪,那便是父亲当年的大敌皇太极了。寻思:“从此发­射­金蛇锥,当可取他­性­命,只是隔得远了,并无十足把握,倘若侍卫之中有高手在内,别要给挡格开去,还是跳下去一剑割了他首级的为是。”只听皇太极道:“南朝军情这几天怎样?今日接到阿巴泰的急报,说在山东青州、泰安之间中伏,打了个大败仗,难道明军居然还这么能打?你们可知青州、泰安这一带的统兵官是谁?”袁承志心想:“原来他们正在说我们打的这场胜仗,倒要听听他们说些甚么?”

宁完我道:“启禀皇上,臣已详细查过。明军带兵的总兵姓水,名叫水鉴,武艺甚是了得。”皇太极“哦”了一声,道:“你们去仔细查明,能不能设法要他降我大清,瞧他是贪财呢,还是爱美­色­。倘若他倔强不服,便叫曹化淳在明朝皇帝跟前说他的坏话,罢他的官,杀他的头。但首先要设法令这人为我大清所用。此人能打败阿巴泰,那是人才,咱们决不能轻易放过了。”三名官员齐声道:“皇上圣明英断,那水鉴若肯降顺,是他的福气。”皇太极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当年使反间计杀了袁崇焕,朕事后想来,常觉可惜……”袁承志听他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耳中登时嗡的一声,全身发热,心道:“他们使反间计,使反间计!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只听皇太极续道:“倘若袁崇焕能为朕用,南朝的江山这时候多半早已是大清的了。”袁承志暗暗呸的一声,心中骂道:“狗鞑子打的好如意算盘!我爹爹忠肝义胆,岂能降你?”

皇太极又道:“只是袁崇焕为人愚忠,不识大势,谅来也是不肯降的。”又叹了口气,问道:“洪承畴近来怎样?”袁承志知道洪承畴本是明朝的蓟辽总督,崇祯皇帝委以兵马大权,兵败被擒,降了满清。洪承畴失陷之初,崇祯还道他已殉国,曾亲自隆重祭祀。后来得知降清,天下都笑崇祯无知人之明。范文程道:“启奏皇上,洪承畴已将南朝的实情甚么都说了。他说崇祯刚愎自用,举措失当,信用­奸­佞,杀害忠良,四方流寇大起。我大清大军正可乘机进关,解民倒悬。”皇太极摇头道:“崇祯的­性­子,他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但我兵进关却还不是时候。总须让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双方­精­疲力尽,两败俱伤,大清便可收那渔翁之利,一举而得天下。你们汉人叫做卞庄刺虎之计,是不是?”三臣齐道:“是,是,皇上圣明。”袁承志暗暗心惊:“这鞑子皇帝当真厉害,崇祯和他相比可是天差地远了。我非杀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汉江山不稳。就算闯王得了天下,只怕……只怕……”隐隐觉得闯王的才具与此人相较,似乎也颇有不及,只不知心中何以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又想:“这皇帝的汉语可也说得流利得很。他还读过中国书,居然知道卞庄刺虎的典故。”

只听皇太极道:“那洪承畴还说些甚么?”范文程道:“洪承畴向臣露了几次口风,盼望皇上恩典,赏他个差使,他得以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仰报天恩。”皇太极哈哈大笑,道:“这差使吗?慢慢再说。”鲍承先道:“皇上,臣愚鲁之极,心中有一事不明白,盼望皇上指明。”皇太极点点头。鲍承先道:“洪承畴先前不肯归顺,皇上大赐恩宠,亲自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他身上,又连日大张筵席请他,连我大清的开国功臣也从来没这般殊荣。众臣工都不明白。皇上开导说:咱们这些年来辛辛苦苦、连年征战,为的是甚么?众臣工启奏道:为的是打南朝江山。皇上谕道:是啊,可是咱们不明南朝内情,好比都是瞎子,洪承畴一归顺,咱们都睁开了眼啦,那还不喜欢么?众臣工都拜服皇上圣明。这些日子来,那洪承畴于南朝各地的城守职官、民情风俗,果然说得详详细细,尽在皇上算中。但皇上却不赏他官职封爵,众臣工可都又不明白了。”皇太极微微一笑,说道:“老鲍­性­子直爽,想问甚么,倒也直言无忌。你们三个,虽然都是汉人,但早就跟先皇和朕办事,忠心耿耿,洪承畴怎能跟你们相比?”范文程等三人忙爬下磕头,咚咚有声,显是心中感激之极。袁承志暗骂:“无耻,无耻。”只听皇太极道:“洪承畴这人,本事是有的,可是骨气就说不上了。先前我已待他太好,若再赐他高官厚禄,这人还肯出力办事吗?哼,崇祯封他的官难道还不够大,那时他做的是甚么官?”鲍承先道:“启奏皇上:那时他在南朝官封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督蓟辽军务,麾下统率八名总兵官,实是官大权大。”皇太极道:“照啊。我封他的官再大,也大不过崇祯封他的。要他尽心竭力办事,便不能给他官做。”三臣齐声道:“皇上圣明。”袁承志越想越有道理,觉得他这驾驭人才的法门实是高明之极,此刻听到这番话,宛似当年在华山绝顶初见《金蛇秘笈》,其中所述法门无不匪夷所思,虽然绝非正道,却令人不由得不服。他呆了一阵,却听得皇太极在和范文程等商议,日后取得明朝天下之后如何治理,此时如何先为之备,倒似大明的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袁承志心下愤怒,轻轻又揭开了两张琉璃瓦,看准了殿中落脚之处,却听得皇太极道:“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袁承志心下一凛:“这话对极!”范文程等颂扬了几句。皇太极道:“要老百姓有饭吃,你们说有甚么法子?范先生,你先说说看。”他似对范文程颇为客气,称他“先生”,不像对鲍承先那样呼之为“老鲍”。范文程道:“皇上未得江山,先就念念不忘于百姓,这番心意,必得上天眷顾。以臣愚见,要天下百姓都有饭吃,第一须得轻徭薄赋,决不可如崇祯那样,不断的加饷搜刮。”皇太极连连点头,说道:“咱们进关之后,须得定下规矩,世世代代,不得加赋,只要库中有余,就得下旨免百姓钱粮。”范文程道:“皇上如此存心,实是万民之福,臣得以投效明主,为皇上粉身碎骨,也所……也所甘愿。”说到后来,语音竟然呜咽了。

袁承志心想:“这个大汉­奸­,倒似确有爱民之心,不知是做戏呢,还是真心。”皇太极道:“很好,很好。你们汉人骂你们是汉­奸­,日后你们好好为朕办事,也就是为天下百姓办事,总得狠狠的挣一口气,让千千万万百姓瞧瞧,到底是你们这些人为汉人做了好事呢,还是崇祯手下那些只知升官发财、搜刮百姓的真汉­奸­做了好事。老宁,你有甚么条陈?”宁完我道:“启奏皇上:我大清的满洲人少,汉人众多。皇上得了天下之后,以臣愚见,须得视天下满人汉人俱是皇上子民,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样,强分天下百姓为四等。只消我大清对众百姓一视同仁,汉人之中纵有倔强之徒,也成不了大事。”皇太极点头道:“此言有理。元人弓马,天下无敌,可是他们在中国的江山却坐不稳,就是为了虐待汉人。这是前车甚么的?”鲍承先道:“前车覆辙。”皇太极微笑道:“对了,老鲍,我读汉人的书,始终不易有甚么长进。”鲍承先道:“皇上日理万机,这些汉人书中的典故,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皇太极叹道:“汉人的学问,不少是很好的。只不过作主子的,读书当学书里头的本事策略,不必学汉人的秀才进士那样,学甚么吟诗作对……”

袁承志听了这些话,只觉句句入耳动心,浑忘了此来是要刺死此人,内心隐隐似盼多听一会,但听他四人商议如何整饬军纪、清兵入关之后,决计不可残杀百姓,务须严禁劫掠。只见两名侍卫走上前来,换去御座前桌上的巨烛,烛光一明一暗之际,袁承志心想:“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左掌提起,猛力击落,喀喇喇一声响,殿顶已断了两根椽子,他随着瓦片泥尘,跃下殿来,右足踏上龙案,金蛇剑疾向皇太极胸口刺去。皇太极两侧抢上四名卫士,不及拔刀,已同时挡在皇太极身前。嗤嗤两响,两名卫士已身中金蛇剑而死。皇太极身手甚是敏捷,从龙椅中急跃而起,退开两步。这时又有五六名卫士抢上拦截,宁完我与鲍承先扑向袁承志身后,各伸双手去抱。袁承志左脚反踢,砰砰两声,将宁鲍两人踢得直掼出去。便这么缓得一缓,皇太极又退开了两步。袁承志大急,心想今日莫要给这鞑子皇帝逃了出去,再要行刺,可就更加不易了,连发两枚金蛇锥,却都给卫士冲上挡去,作了替死鬼。袁承志金蛇剑连刺,更不理会众卫士来攻,疾向皇太极冲去。眼见距他已不过丈许,蓦地里帷幕后抢出八名武士,都是空手,同时扑到。袁承志右足一弹,掼的一响,踢飞了一名,左足鸳鸯连环,跟着飞出,一名武士正在此时自左侧扑到。袁承志左脚踢中了他胸口,他双手却已牢牢抓住了袁承志小腿。这武士口中鲜血狂喷,双手却死命抓住不放。这八名武士在满洲语中称为“布库”,擅于摔交擒拿,平时宫中或贝勒王公盛宴,例有角斗娱宾。皇太极接见臣下之后,临睡之前常要先看一场角斗。这八名布库武士此刻正在殿旁伺候,听得有刺客,纷纷抢上来护驾。袁承志左足力甩,却甩不脱这武士,金蛇剑挥出,削去了他半边脑袋,但那武士双手兀自紧紧抓住袁承志小腿。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好大胆,竟敢行刺皇上?”说的是汉语。袁承志全不理会,左脚带着那名死武士,跨步上前去追皇太极,只跨一步,头顶风声飒然,一件兵刃袭到,劲风掠颈,有如利刃。袁承志吃了一惊,知道敌人武功高强之极,危急中滚倒在地,一个筋斗翻出,舞剑护顶,左手扯脱脚上的死武士,这才站起。烛光照映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中年道人,眉清目秀,脸如冠玉,右手执着一柄拂尘,冷笑道:“大胆刺客,还不抛下兵器受缚?”袁承志眼光只向他一瞥,又转去瞧皇太极,只见已有十余名卫士挡在他身前。袁承志斗然跃起,急向皇太极扑去,身在半空,蓦见那道士也跃起身子,拂尘迎面拂来。袁承志金蛇剑连刺两下,快速无伦。那道士侧头避了一剑,拂尘挡开一剑,跟着千百根拂尘丝急速挥来。袁承志伸左手去抓拂尘,右手剑刺他咽喉。刷的一声响,尘尾打中了他左手,手背上登时鲜血淋漓,原来他拂尘之丝系以金丝银丝所制,虽然柔软,运上了内劲,却是一件致命的厉害兵刃。就在这时,金蛇剑剑尖上的蛇舌也已钩中那道人肩头。两人在空中交手三招,各受轻伤,落下地来时已交叉易位,心下均是惊疑不定:“这人是谁?武功恁地了得,实是我生平所仅见。”

第十四回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宫

袁承志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极时,那道人的拂尘已向他脑后拂来,拂丝为内劲所激,笔直戳至,犹似杆­棒­。袁承志无奈,只得回剑挡开。两人这一搭上手,登时以快打快,瞬息间拆了二十余招。袁承志竭尽平生之力,竟是丝毫占不到上风,越斗越是心惊,突然间风声过去,右颊又被拂尘扫了一下,料想脸颊上已是多了数十条血痕,蓦地里青青的话在脑海中一闪:“承志哥哥,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重。”眼见敌人如此厉害,只得先谋脱身,他一边斗,一边移动脚步,渐渐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痴心妄想!”说着拂尘连进三招,尽是从意料不到的方位袭来。袁承志一时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脚下自然而然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变”步法,东窜西斜,避了开去。不料这玉真子如影随形,竟于他的“神行百变”步法了然于胸,袁承志闪到东,他跟到东,窜到西,他追到西。袁承志虽让开了那三招,却摆脱不了他源源而来的攻击。这一来,两人都是大奇。

玉真子叫道:“你叫甚么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吗?”袁承志道:“不是。”玉真子问道:“你怎地会铁剑门的步法?”袁承志反问道:“你是汉人,怎地反帮鞑子?”玉真子怒道:“倔强小子,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刷刷两招。袁承志眼见对方了得,稍有疏神,不免­性­命难保,当即凝神致志,使开本门华山派剑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数招,叫道:“啊,你是华山派穆老猴儿门下的小猴儿,是不是?”袁承志不肯隐瞒师门,喝道:“是便怎样?”一招“苍松迎客”,长剑斜出,内力从剑身上嗤嗤发出,姿式端凝,招迅劲足。玉真子赞道:“好剑法,小猴儿不坏!”

袁承志骂道:“你倚老卖老甚么?”玉真子笑道:“老猴儿也不是我对手,你小猴儿更加不用想。”袁承志不再说话,全神贯注的出剑拆招。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被金蛇剑划了浅浅一道口子。这一来,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动拂尘疾攻。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二百余招,兀自难分高下,都是暗暗骇异。袁承志不敢乱使金蛇剑法和木桑所授的功夫,前者究未十分纯熟,后者对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尽是华山派本门剑法。金蛇剑本来锋锐绝伦,无坚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尘尘丝柔软,毫不受力,竟是削它不断。金蛇剑与拂尘招术变幻,劲风鼓荡,崇政殿四周巨烛忽明忽暗。

又拆数十招,蓦听得皇太极以满洲语呼喝几句,六名布库武士分从三面扑上。袁承志料想今日已刺不到鞑子皇帝,急挥长剑疾攻两招,转身向殿门奔出。玉真子拂尘挥出,尘丝已卷住了金蛇剑的尖钩。两人同时拉扯,片刻间相持不下。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同时抓住了袁承志双臂。袁承志大喝一声,松手撤剑,双掌在两名武士背上一拍,运起混元功内劲,两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无奈,只得也撤手松开拂尘之柄,出掌推开两名武士,呛啷啷一响,拂尘与金蛇剑同时掉落在地。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志双腿。玉真子右掌向袁承志胸口拍到。袁承志双足凝立,还掌拍出。两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将他扳倒,却哪里扳得动?玉真子掌来如风,瞬息之间连出一十二掌。袁承志一一解开,突然颈中一紧,一名武士扑在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承志左肘向后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间。那武士狂喷鲜血,都喷在袁承志后颈,热血汩汩从他衣领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渐松。袁承志正待运劲摆脱,一名武士扑上来扭住了他右臂。玉真子乘机出指疾点,袁承志伸左手挡格。他虽只剩下一只左臂可用,仍是挡住了玉真子点来的七指连点。玉真子右指再点,左掌拍向袁承志面门。袁承志急忙侧头相避,左臂却又被一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噗连点三下,点了他胸口三处大|­茓­,笑道:“放开吧,他动不了啦。”四名抱住袁承志双手双腿的武士却说甚么也不放手。皇太极的侍卫队长拿过铁链,在袁承志身上和手足上绕了数转,众武士这才放手,将伸臂扼在袁承志颈中的武士扶下来时,只见他凸睛伸舌,早已气绝而死。

皇太极道:“玉真总教头和众武士、众侍卫护驾有功,重重有赏。老鲍、老宁,你们受伤了吗?”鲍承先和宁完我已由众侍卫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说不出话来。

皇太极回入龙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这年轻人武功强得很哪,你叫甚么名字?”袁承志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杀了,多问些甚么?”皇太极道:“是谁指使你来刺我?”袁承志心想:“我便照实而言,也好让鞑子知道袁督师有子。”大声道:“我是前蓟辽督师袁公的儿子,名叫袁承志。你鞑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万汉人,恨不得食你之­肉­。我今日来行刺,是为我爹爹报仇,为我成千成万死在你手下的汉人报仇。”皇太极一凛,道:“你是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道:“正是。我名叫袁承志,便是要继承我爹爹遗志,抗御你鞑子入侵。”众侍卫连声呼喝:“跪下!”袁承志全不理睬。皇太极挥手命众侍卫不必再喝,温言道:“袁崇焕原来有后,那好得很啊。你还有兄弟没有?”袁承志一怔,心想:“他问这个­干­么?”说道:“没有!”皇太极问道:“你受了伤没有?”袁承志叫道:“快将我杀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极叹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祯皇帝不明是非,杀害了忠良。当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议,明清两国罢兵休民,永为世好。只可惜和议不成,崇祯反而说这是你爹爹的大罪,我听到后很是痛心。崇祯杀你爹爹,你可知是哪两条罪名?”袁承志默然。他早知崇祯杀他爹爹,有两条罪名,一是与清酋议和,勾结外敌,二是擅杀皮岛总兵毛文龙。孙仲寿、应松等说得明白,当日袁督师和皇太极议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清兵势大,明兵力所不敌,只有练成了­精­兵之后,方有破敌的把握,议和是为了练兵与完缮城守。至于毛文龙贪赃跋扈,劫掠百姓,不杀他无以整肃军纪。

皇太极道:“你爹爹是崇祯害死的,我却是你爹爹的朋友。你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杀崇祯,却来向我行刺?”袁承志道:“我爹爹是你敌人,怎会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间计,骗信崇祯,害死我爹爹。崇祯要杀,你也要杀。”皇太极摇摇头,道:“你年轻不懂事,甚么也不明白。”转头向范文程道:“范先生,你开导开导他。”袁承志大声道:“你想要我学洪承畴么?哼,袁督师的儿子,会投降满清吗?”

这时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员,都是听说有刺客犯驾、夤夜赶来护驾的。皇太极道:“祖大寿在这里吗?”阶下一名武将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头。袁承志心中一凛,祖大寿是父亲当年麾下的第一大将,父亲被崇祯下旨擒拿时,他心中不服,带兵反出北京,后来父亲在狱中修书相劝,他才重受崇祯令旨。他与清兵血战前后数十场,但崇祯对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凌河为皇太极重重围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后降了又反,在锦州数场血战,后援不继,被擒又降。心想:“他对我爹爹虽然不错,但投降鞑子总是大大不该。”忍不住高声斥道:“祖大寿,你这无耻汉­奸­!”祖大寿站起身来,转头瞧着他。袁承志见他剃了额前头发,拖根辫子,头发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无统兵大将的半分英气,喝道:“祖大寿,你还有脸见我吗?你死了之后,有脸去见我爹爹吗?”祖大寿在阶下时已听到皇太极和袁承志对答的后半截话,突然眼泪从双颊上流了下来,颤声道:“袁公子,你……你长得这么大了,你……你三岁的时候,我……我抱过你的。”袁承志怒道:“呸,给你这汉­奸­抱过,算我倒霉。”祖大寿全身一颤,张开双臂,踏上两步,似乎又想去抱他,但终于停步,张嘴要待说话,声音却哑了,只“啊,啊,啊”几声。皇太极道:“祖大寿,这姓袁的交由你带去,好好劝他归顺。当真不降,咱们把他千刀万剐。哼,这小子胆子倒大,居然来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寿跪下连连磕头,说道:“皇上天恩浩荡,臣自当尽力相劝。”皇太极点头道:“好,你带他去吧!”祖大寿走到袁承志身边,伸手欲扶。袁承志退后两步,手脚上铁链当啷啷直响,喝道:“别来碰我!”祖大寿缩开了手,躬身退出殿去。两名侍卫携着袁承志,跟在他身后。袁承志回过头来,向皇太极瞧去,只见他眼光也正向他瞧来,神­色­间却显得甚是和蔼。袁承志茫然不解,心道:“不知这鞑子皇帝肚子里在打甚么鬼主意。”到得宫外,祖大寿命亲随将袁承志扶上自己的坐骑,自己另行骑了匹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寿命亲随将袁承志扶入书房,说道:“你们出去!”四名亲随躬身出房。祖大寿掩上了房门,一言不发,便去解袁承志身上的铁链。袁承志自在宫内之时,便已缓缓运气,胸口所封|­茓­道已解了大半,见他竟来解自己身上铁链,心想:“你只道我|­茓­道被点,兀自动弹不得,哼哼,这可太也托大了!”祖大寿缓缓将铁链一圈圈的从袁承志身上绕脱,始终一言不发。袁承志暗暗运气,觉膻中|­茓­处气息仍颇窒滞,心想:“那道人的手劲当真了得。我穿着木桑道长所赐的金丝背心,受了他这三指,兀自如此。若无这背心护体,哪还了得?”又想:“祖大寿要劝我投降鞑子,我且假装听他的,拖延时刻。一待胸间气息顺畅,便发掌击死了这汉­奸­,穿窗逃走。”却听祖大寿低沉着嗓子道:“袁公子,你这就去吧。”袁承志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你说甚么?”祖大寿道:“要刺杀大清皇帝,实在难得很。你还是去吧。”袁承志道:“你放我走?”祖大寿道:“是,你有没有受伤?”袁承志道:“没有。”祖大寿道:“你骑我的马,天一亮立即出城。”袁承志道:“你为甚么放我走?”祖大寿黯然道:“你是袁督师的亲骨血,祖大寿身受督师厚恩,无以为报。”袁承志道:“你放了我,明天鞑子皇帝查问起来,你定有死罪。”祖大寿道:“那走着瞧吧。大清皇帝说过,不会杀我的。”袁承志道:“你私放刺客,罪名太大,皇帝说不定还会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贪生,却害了你一命。”

祖大寿苦笑道:“我的­性­命,还值得甚么?在大凌河城破之日,我早该死了。锦州城破之日,更该当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志道:“那么你跟我一起逃走。”祖大寿摇摇头道:“我老母妻儿、兄弟子侄,一家八十余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的。”袁承志心神激荡,突然胸口内息逆了,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心下寻思:“他投降鞑子,就是汉­奸­,我原该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会放我走。我一走,鞑子皇帝非杀了他不可。是我杀他,还是鞑子杀他,本来毫无分别。但是我难道眼睁睁的让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给鞑子杀了,我以有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能轻易送命?我当然不想死,为了一个汉­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越是委决不下,越是咳得厉害,面红耳赤,险些气也喘不过来。祖大寿轻轻拍他背脊,说道:“袁公子,你刚才激斗脱力,躺下来歇一会儿。”袁承志点点头,盘膝而坐,心中再不思量,只是凝神运气。那玉真子的点|­茓­功夫当真厉害,初时还以为给封闭了的|­茓­道已然解开,但一运气间,便觉胸口终究不甚顺畅,心知坐着不动,那也罢了,若是与人动手,或是施展轻功跳跃奔跑,势必会闭气晕厥。于是按照师父所授的调理内息法门,缓缓将一股真气在各处经脉中运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觉真气畅行无阻,更无窒滞,慢慢睁开眼来,却见阳光从窗中­射­进,竟已天明。他微吃一惊,只见祖大寿坐在一旁,双手搁膝,似在呆呆出神。袁承志站起身来,说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寿脸上微现喜­色­,道:“公子好些了?”袁承志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甚么来历?武功这么厉害。”祖大寿道:“他是新近从西藏来的,上个月宫中布库大校技,这道人打败二十三名一等布库武士,后来四五名武士联手跟他较量,也都被他打败了。皇帝十分喜欢,封了他一个甚么‘护国真人’的头衔,要他作布库总教头。公子,你喝了这碗­鸡­汤,吃几张饼,咱们这就走吧。”说着走到桌边,双手捧过一碗汤来。袁承志心想:“我专心行功,有人送吃的东西进来也不知道。他本来就可杀我,也不用下毒。”接过汤碗,喝了几口,微有苦涩之味。祖大寿道:“这是辽东老山人参炖的,最能补气提神。”袁承志吃了两张饼,说道:“你带我去见鞑子皇帝,我投降了。”祖大寿大吃一惊,双目瞪视着他,随即明白,他是不愿自己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降,然后再谋脱身,沉吟片刻,道:“好!”带着他出了府门,两人上了马。祖大寿也不带随从,当先纵马而行,袁承志跟随其后。

行了几条街,袁承志见他催马走向城门,见城门上写着三个大字“德盛门”,旁边有一行弯弯曲曲的满洲文,知道这是盛京南门,昨天便是从这城门中进来的,心觉诧异,问道:“咱们怎地出城?”祖大寿道:“皇帝在城南哈尔撒山围猎。”袁承志不再言语了。两人出城行了约莫十里。祖大寿勒马停步,说道:“公子,咱们这就别过了。”袁承志惊道:“怎么?咱们不是去见鞑子皇帝么?”祖大寿摇头苦笑,道:“袁督师忠义包天,他的公子怎能如我这般无耻,投降鞑子?”解下腰间佩剑,连鞘向他掷去,袁承志只得接住。祖大寿突然圈转马头,猛抽两鞭,坐骑循着回城的来路疾驰而去。

袁承志叫道:“祖叔叔,祖叔叔。”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追他回来,还是和他一起回城,就这么微一迟疑,祖大寿催马去得远了,只听他远远叫道:“多谢你叫我两声叔叔!”袁承志坐在马上,茫然若失,过了良久,才纵马南行。又行了约莫十里,远远望见青青、洪胜海、沙天广等人已等在约定的破庙之外。青青大声欢呼,快步奔来,扑入他的怀里,叫道:“你回来啦!你回来啦!”袁承志见她脸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虑挂怀,多半一夜未睡。

青青见他殊无兴奋之­色­,猜到行刺没有成功,说道:“找不到鞑子皇帝?”袁承志摇摇头:“人是找到了,刺不到。”于是简略说了经过。众人听得都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青青拍拍胸口,吁了口长气,说道:“谢天谢地!”袁承志想到祖大寿要为自己送命,心下总是不安,说道:“今晚我还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给鞑子皇帝抓了起来,我要救他。”青青道:“大伙儿一起去!我可再也不让你独个儿去冒险了。”申牌时分,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内,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迹,另投一家客店借宿。洪胜海去祖大寿府前察看,回报说,没听到祖大寿给鞑子皇帝锁拿的讯息,府门外全没动静。袁承志心想:“鞑子皇帝多半还不知他已放走了我,只道他正在劝我投降。”吩咐洪胜海再去打探。铁罗汉道:“我也去。”青青道:“你不要去,别又跟人打架,误了大事。”铁罗汉撅起了嘴,道:“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可。”胡桂南道:“我跟罗汉大哥同去,他要闹事,我拉住他便了。”袁承志道:“既是如此,一切小心在意。”傍晚时分,三人回到客店。铁罗汉极是气恼,说道:“若不是夏姑娘先说了我,否则我真得扭下那几个小子的脑袋。”众人问起原因,洪胜海说了。

原来他们仍没听到有拿捕祖大寿的讯息,昨晚宫里闹刺客,却也没听到街头巷尾有人谈论。三人于是去酒楼喝酒,见到有八名布库武士在大吃大喝,说得都是满洲话。洪胜海悄悄跟两人说了。铁罗汉和胡桂南才知他们在吹嘘总教头如何英勇无敌,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剑,剑头有钩,剑身弯曲,锋锐无比,当真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不是袁承志的金蛇剑是甚么?铁罗汉站起身来,便要过去教训教训他们,胡桂南急忙拉住。待八名武士食毕下楼,三人悄悄跟去,查明了他们住宿的所在。袁承志失手被擒,兵刃给人夺去,实是生平从所未有的奇耻,但那玉真子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这把剑非夺回不可,却又如何从这绝顶高手之中夺回来?一时沉吟不语。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来。那玉真子总要睡觉,凭他武功再高,睡着了总打我不过吧?”众人都笑起来。袁承志道:“好,这就偏劳胡大哥了,可千万轻忽不得。胡大哥只须盗剑,不必杀他。将他在睡梦中不明不白的杀了,非英雄好汉所为。”胡桂南道:“是,日后盟主跟他一对一的较量,那时才教他死得心服。”袁承志微微一笑,说道:“就算单打独斗,我也未必能胜。”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却是为了此事太过凶险,玉真子纵在睡梦之中,若是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时惊觉反击,就算受了致命重伤,他在临死之前的一击,也非要了胡桂南的­性­命不可。

用过晚饭后,胡桂南换上黑衣,兴冲冲的出去。袁承志终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我去给你把风。”两人相偕出店。青青知道此行并不如行刺鞑子皇帝那么要­干­冒奇险,又素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无双,倒不担心。胡桂南在前领路,行了三里多路,来到布库武士的宿地。只见居中是一座极大的牛皮大帐,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胡桂南低声道:“那八名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只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这里。”袁承志道:“咱们抓一名武士来问。只可惜咱们都不会说满洲话。”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势要他带路便是……”话未说完,只见两名武士哼着小曲,施施然而来。袁承志待两人走到临近,突然跃出,伸指在两人背心|­茓­道上各点一指,劲透要|­茓­,两人登时动弹不得。他出手时分了轻重,一名武士立即昏晕,另一名却神智不失。他将晕倒的武士拖入矮树丛中,胡桂南左手将尖刀抵在另一名武士喉头,右手大打手势,在自己头顶作个道髻模样,问他这道人住在何处。那武士道:“你作甚么?我不明白。”不料他竟会说汉语。原来盛京本名沈阳,向是大明所属,为满清所占后,于天启五年建为京都,至此时还不足二十年。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汉人。这些布库武士除了练武摔交,每日里便在酒楼赌馆厮混,泰半会说汉语。胡桂南大喜,问道:“你们的总教头,那个道士,住在哪里?”那武士给尖刀抵住咽喉,正自惊惧,一听之下,心想:“你要去找我们总教头送死,那真是妙极了。”嘴巴向着东边远处一座房子一努,说道:“我们总教头护国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里。”那屋子离其余小屋有四五十丈,构筑也高大得多。袁承志料知不假,在他胁下再补上一指,教他晕厥后非过三四个时辰不醒。胡桂南将他拖入了树丛。

两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只见到处黑沉沉地,窗户中并无灯烛之光。胡桂南低声道:“牛鼻子睡了,倒不用咱们等。”两人绕到后门,胡桂南贴身墙上,悄没声息的爬上。跟着又沿墙爬下。袁承志见他爬墙的姿式甚是不雅,四肢伸开,缩头耸肩,行动又慢,倒似是一只乌龟一般,但半点声息也无。却非自己所及,心想:“圣手神偷,果然了得。”他怕进屋时若是稍有声息,定让玉真子发觉,当下守在墙边,凝神倾听。过了一会,听得墙内树上有只夜枭叫了几声,跟着便又一片静寂。突然之间,隐隐听得有女子的嬉笑之声。接着有个男子哈哈大笑,说了几句话,相隔远了,却听不清楚,依稀便是玉真子。袁承志心道:“他还没睡,胡大哥可下不了手。”生怕胡桂南遇险,于是跃墙而入,只听得男女嬉笑之声不绝,循声走去,忽听得玉真子笑道:“你身上哪一处地方最滑?”那女子笑道:“我不知道。”玉真子笑道:“我来摸摸看。”袁承志登时面红耳赤,站定了脚步,心想:“这贼道在­干­那勾当,幸亏青弟没同来。”听着那女子放肆的笑声,心中也是禁不住一荡,当即又悄悄出墙,坐在草丛之中。又过了一会,一阵风吹来,微感寒意。这日是八月初旬,北国天时已和江南隆冬一般。突然之间,只听得玉真子厉声大喝:“甚么人?”袁承志一惊站起,暗叫:“糟糕,给他发觉了!”跃上墙头,只见一个黑影飞步奔来,正是胡桂南,奔到临近,却见他手中累累赘赘的抱着不少物事,心念一闪:“胡大哥偷儿的脾气难除,不知又偷了他甚么东西,这么一大堆的。”当下不及细想,跃下去将他一把抓起,飞身上墙,跃下地来,便听得玉真子喝道:“鼠辈,你活得不耐烦了。”身子已在墙头。胡桂南叫道:“得手了!快走!”袁承志大喜,回头一望,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只见玉真子全身赤­祼­,下­体­却臃臃肿肿的围着一张厚棉被,双手抓着被子。袁承志忍不住失笑。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干­那调调儿,我将他的衣服都偷来了。”说着双手一举,原来抱的是一堆衣服,转身道:“盟主,你的宝剑!”那把金蛇剑正Сhā在他的后腰。

袁承志拔过剑来,顺手Сhā入腰带,又奔出几步。玉真子已连人带被,扑将下来,喝道:“小贼!”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袁承志出掌斜击他肩头,喝道:“你我再斗一场。”玉真子只感这掌来势凌厉之极,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两人都倒退了三步。玉真子大吃一惊,看清楚了对手,心下更惊,叫道:“啊!你这小子逃出来了。”他初时只道小偷盗剑,便赤身露体的追了出来,哪料得竟有袁承志这大高手躲在墙外。袁承志一退之后,又即上前。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惟恐滑脱,只得以右掌迎敌。但这条大棉被何等累赘,只拆得两招,脚下一绊,一个踉跄,袁承志顺势一拳,重重击在他肩头。玉真子又急又怒,他正在浓情畅怀之际,给胡桂南乘机偷去了宝剑衣服,本已大吃一惊,这时再遇劲敌,肩头中了袁承志破玉拳中的一招,整条右臂都酸麻了。他自八岁之后,从未在人前赤­祼­过身子,这时狼狈万状,全想不到若是抛去棉被,赤身露体的跟袁承志动手又有何妨?时当夜晚,又无多人在旁,就算给人瞧见了,他本是个风流好­色­的男子,也没甚么大不了。但穿衣的习俗在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手忙脚乱的只顾抵挡来招,左手却始终紧紧抓着棉被不放。再拆两招,背心上又被袁承志一掌击中。这一掌蓄着混元功内劲,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袁承志住手不再追击,笑道:“此时杀你,谅你死了也不心服,下次待你穿上了衣服再打过。”胡桂南急道:“盟主,饶他不得,只怕于祖大寿­性­命有碍。”袁承志心中一凛:“不错,他去禀告鞑子皇帝,又加重了祖叔叔的罪名,非杀他灭口不可。”纵身上前,双拳往他太阳|­茓­击去。玉真子见来招狠辣,自然而然的举起双手挡格,虽将对方来拳挡开,但棉被已溜到脚下,“啊”的一声惊呼,胸口已结结实实的被袁承志飞脚踢中。玉真子大骇,再也顾不得身上一丝不挂,拔足便奔。袁承志和胡桂南随后追去。这道人武功也当真了得,身上连中三招,受伤极重,居然还是奔行如飞,轻功之佳,实是当世罕有。袁承志急步追赶,眼见他窜入了那座牛皮大帐,当即追进。刚奔到帐口,只见帐内烛火照耀如同白昼,帐内站满了人,当即止步,闪向一旁,只听得帐内众人齐声惊呼。这时胡桂南也已赶到,一扯袁承志手臂,绕到帐后。两人伏低身子,掀开帐脚,向内瞧去。只见玉真子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全身一丝不挂,瞧不出他一个大男人,全身肌肤居然雪白粉­嫩­,胸口却满是鲜血,这模样既可怪之极,又可笑无比。帐中一声惊呼之后,便即寂然无声。只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大声说起满洲话来。袁承志吃了一惊,说话之人竟然便是满清皇帝皇太极。见帐内站满的都是布库武士,不下一二百人,心道:“啊,是了,这鞑子皇帝爱看人比武,今晚又来瞧来啦。算他眼福不浅,见到了武士总教头这等怪模样。”他昨晚领略过这些布库武士的功夫,武功虽然平平,但缠上了死命不放,着实难斗,帐中武士人数如此众多,要行刺皇帝是万万不能,当下静观其变。只见一名武士首领模样之人上前躬身禀报,皇太极又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来,似是扫兴已极,不再瞧比武了。他走向帐口,数十名侍卫前后拥卫,出帐上马。袁承志心想:“这当真是天赐良机,我在路上出其不意的下手,比去宫中行刺可方便得多了。”低声对胡桂南道:“这是鞑子皇帝,你先回去,我乘机在半路上动手。”胡桂南又惊又喜,道:“盟主小心!”袁承志跟在皇太极一行人之后,只见众侍卫高举火把,向西而行,心想:“待他走得远些再­干­,免得动起手来,这些布库武士又赶来纠缠。”跟不到一里,便见众侍卫拥着皇太极走向一所大屋,竟进了屋子。袁承志好生奇怪:“他不回宫,到这屋里又­干­甚么了?”当下绕到屋后,跃进墙去,见是好大一座花园,南首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他伏身走近,从窗缝中向内张去,但见房中锦绣灿烂,大红缎帐上金线绣着一对大凤凰。迎面一张殷红的帷子掀开,皇太极正走进房来。袁承志大喜,暗叫:“天助我也!”只见一名满洲女子起身相迎。这女子衣饰华贵,帽子后面也镶了珍珠宝石。皇太极进房后,那女子回过身来,袁承志见她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容貌甚是端丽,全身珠光宝气,心想:“这女子不是皇后,便是贵妃了。啊,是了,皇太极去瞧武士比武,这娘娘不爱看比武,便在这里等着,这是皇帝的行宫。”皇太极伸手摸摸她的脸蛋,说了几句话。那女子一笑,答了几句。皇太极坐到床上,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坐起,脸上满是怀疑之­色­,在房中东张西望,蓦地见到床边一对放得歪歪斜斜的男人鞋子,厉声喝问。那女子花容惨白,掩面哭了起来。皇太极一把抓住她胸口,举手欲打,那女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皇太极放开了她,俯身到床底下去看。袁承志大奇,心想:“瞧这模样,定是皇后娘娘乘皇帝去瞧比武之时,和情人在此幽会,想不到护国真人突然演出这么一出好戏,皇帝提前回来,以致瞧出了破绽。难道皇后娘娘也偷人,未免太不成话了吧?她情人若是尚在房中,这回可逃不走了。”便在此时,皇太极身后的橱门突然打开,橱中跃出一人,刀光闪耀,一柄短刀向皇太极后心Сhā去。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烛光晃动了几下,便即熄灭。过了好一会,烛火重又点燃,只见皇太极俯身倒在地下,更不动弹,背心上鲜血染红了黄袍。袁承志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看那人时,正是昨天见过的睿亲王多尔衮。那女子扑入他怀里。多尔衮搂住了,低声安慰。袁承志眼见到这惊心动魄的情景,心中怦怦乱跳,寻思:“想不到这多尔衮胆大包天,竟敢弑了哥哥。事情马上便要闹大,快些脱身为妙。”当即跃出墙外,回到客店。青青见他神­色­惊疑不定,安慰他道:“想是鞑子皇帝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

袁承志摇头道:“鞑子皇帝死了,不是我杀的。”众人料想鞑子皇帝被刺,京城必定大乱,次日一早,便即离盛京南下。不一日,进山海关到了北京,才听说满清皇帝皇太极在八月庚午夜里“无疾而终”,满清立了皇太极的小儿子福临做皇帝。小皇帝年方六岁,由睿亲王多尔衮辅政。袁承志道:“这多尔衮也当真厉害,他亲手杀了皇帝,居然一点没事,不知是怎生隐瞒的。”洪胜海道:“睿亲王向来极得皇太极的宠信,手掌兵权,满清的王公亲贵个个都怕他。他说皇太极无疾而终,谁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怎么他自己又不做皇帝?”洪胜海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或许他怕人不服,杀害皇太极的事反而暴露了出来。福临那小孩子是庄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见的贵妃,定然就是庄妃了。”袁承志此番远赴辽东,为的是行刺满清巨酋皇太极,以报父仇,结果亲眼见到皇太极毙命,虽非自己所杀,此人终究是死了,可是内心却殊无欢愉之意,不再思忖:“他为甚么将我交给祖叔叔?以他知人之明,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会私自将我释放。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好为他死心塌地的打仗办事?”又想:“祖叔叔投降鞑子,自然是汉­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冲口而出的叫他叔叔,那岂不是只念小惠,不顾大义?到底该是不该?”想到皇太极临死的情状,当时似乎忍不住便想冲进房去救他­性­命,要是多尔衮下手稍缓,自己是否会出手相救,此时回思,兀自难说。再想到玉真子武功之强,满洲武士之勇,多尔衮手段的狠辣,范文程等人的深谋远虑,只觉世事多艰,来日大难,心中一片片空荡荡地,竟无着落处。

袁承志取出银两,命洪胜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条子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此次来京要结交王公巨卿、文武官员,以作闯军内应,须得排场豪阔。

这日青青在宅中指挥童仆,粉刷布置。袁承志独自在城内大街闲逛。走到一处,见有数十名户部库丁手执兵刃,戒备森严。听途人说,是南方解来漕银入库。他想这是崇祯皇帝的根本,得仔细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附近的形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身法甚是迅速,一转眼间,已在东方隐没。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竟有大盗劫库,倒要见识一下是何等的英雄好汉,脚下加劲,奔到东北角上,人影已然不见,但这边只有一条道路,于是提气向前疾追,这一提气,真是疾逾奔马,追不多时,果见两人在向前急奔。他放轻脚步,防那两人发觉,但势头丝毫不缓,片刻间相距已近。但见那两人身穿红衣,头上伸出两条小辫子,看背后模样,竟是十五六岁的童子。两人肩头各负一个包裹,从身形脚步瞧来,包裹份量着实不轻,想来便是库银了,小小年纪,负了重物居然还能如此奔跃迅捷,实是难得。奔不多时,两个红衣童子已到城边。袁承志心想:“不知他们如何出城?”哪知二童竟不停步,直冲而出。

守在城门口的军士眼前一花,两团火样的东西已从身旁擦过,正自惊诧,突然一个灰影又是一晃出城,比那两团红云更加迅速,等到望见是两个穿红、一个穿灰之人的背影时,三人早已去得远了。袁承志尾随双童,两名童子始终没有发觉。出城后奔行七八里路,眼前尽是田野。两童来到一座大宅之前,从身边取出带钩绳索,抛将上去,抓住墙头,攀援而上,跳了进去。袁承志走近,见那宅第周围一匝黑­色­围墙,墙高两丈,居然没一道门户。围墙涂得黑漆漆的,甚是­阴­森可怖,这已十分奇怪,而屋子竟没门户,更是天下少有的怪事。他好奇心起,纵身跃入,里面地基离墙却有两丈三尺高,如不是身负绝顶武功,多半会出于不意,摔跌一交。里面又有一道围墙,全是白­色­,仍是无门。他这时一不做二不休,跃上墙头。这堵墙比外面围墙已高了三尺,但因地基低陷三尺,在外面却看不出来。他跃进白墙,发觉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围墙全作蓝­色­,墙垣更比白墙高了三尺。跃进一重又是一重,第四重是黄墙,第五重是红墙,那时墙高已达三丈三尺,他轻功再高,也已不能跃上墙头,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手足并用,提气直上。寻思:“难道出入此屋,都是要用绳索攀援?必定另有密门。”左手攀上墙头,一提劲,翻身而起,坐上墙头,只见里面是五开间三进瓦屋,静悄悄的似乎阒无一人。

他高声叫道:“晚辈冒昧,擅进宝庄。贤主人可能赐见么?”说话一停,只听五道高墙上撞回来的回声先后交织,组成一片烦杂之声,屋中始终没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进中扑出十余条巨犬,张牙舞爪,高声狂吠,模样甚是凶恶。他本见两个童子武艺高强,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侠一流,颇想结识,这时见屋里放出猛犬,知道主人厌恶外客,不便自讨没趣,于是跃出墙外,回到居所。进屋时,只见青青正在雇匠购物,整花木,修门窗,换地板,刷墙壁,忙得不可开交。袁承志暗喜,心想青弟助我甚多,当日衢江江上那股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气质,不到一年,竟然逐渐改变。晚饭后,他把刚才所遇说了。大家啧啧称奇,都猜不透怪屋中所居是何等样人。次日清晨,众人聚在花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树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

一名家丁匆匆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另一名家丁捧进礼物,原来是一个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绘的小屏风。袁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也雅致,谁送的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一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赏,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送礼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他的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时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心,把酒肴让猫狗试吃,并无异状。下午又陆续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须得挂一盏大灯才是。”过不了一个时辰,就有人送来一盏­精­致华贵的大宫灯。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绸缎丝绒、鞋帽衣巾,连青青用的胭脂花粉,也都是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怎知这里有个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那衣店伙计给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不知道啊!今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吩咐赶做的。”这时人人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珍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快瞧他到哪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隔了一个时辰才回。他刚跨进门,珠宝店里已送了两串珠子来。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内室,袁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进去。洪胜海道:“那仆人走到门外,对一个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进来。我就跟着那乞丐。见他走过了一条街,就有衙门的一个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到我们门前。”青青道:“那你就盯着那鹰爪?”洪胜海道:“正是。那鹰爪却不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座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人,上屋去偷偷一张。原来里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一只眼睛,大家叫他单老师,似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回来了。”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也真灵,咱们一到北京,鹰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动咱们的手,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呢!”袁承志道:“可是奇在­干­么要送东西来,不是明着让咱们知道么?京里吃公事饭,必定­精­明强­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是甚么意思?”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谈了一会,都是猜想不透。

青青道:“公差的脏东西,咱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搬了送来各物,都放在公差聚会的那个大院子里。次日青青把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走了,却也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钱,一再称谢,磕了几个头去了,丝毫没露出不愉的神­色­。袁承志等严密戒备,静以待变,那天果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惊诧之­色­,进来禀报:“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给打扫得­干­­干­净净,这真奇了。”袁承志道:“这批鹰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讨好咱们。”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众人忙问:“怎么?”青青道:“他们怕咱们在京里做出大案来,对付不了,因此先来打个招呼,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可是我做了这么多年强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生。不过他退隐已久,这才一时想他不起。”

又过数日,众人见再无异事,也渐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天正是冬至,众人在大厅上饮酒闲谈,家丁送上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生请安”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袁承志道:“快请。”家丁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说给袁相公请安,转头走了,让他坐,却不肯进来。”洪胜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物都退了回去。

接连三天,单铁生总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请安。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无名之辈,怎么鬼鬼祟祟的尽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胡桂南道:“这些招数可透着全无恶意,真是邪门。”

铁罗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他­干­甚么。”众人见他平时傻愣愣的,这时居然有独得之见,都感诧异,齐问:“­干­甚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武功既高,名气又大,因此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怎么会要?”铁罗汉瞪眼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知道他有女儿?”众人开了一阵玩笑。青青口里不说甚么,心中却老大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恶,别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这天晚上,取来七张白纸,都画了个独眼龙老公差的图形,写上“独眼神龙单铁生盗”的字样,夜里飞身跃入七家豪门大户,每家盗了些首饰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肖像。次日清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说道:“小姐,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头在喝茶。袁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炯发光,显得十分­精­明­干­练。只听他道:“小老儿做这等事,当真十分冒昧。不过实是有件大事,想恳请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小老儿和各位又不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各位,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跪下来磕头。袁承志连忙扶起,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爱好吧?怎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愣,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别说子女啦!”青青又问:“那你有孙女儿没有?有­干­女儿没有?”单铁生道:“都没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盗来的首饰银两,都还了给他,笑道:“在下跟你开个玩笑,请别见怪。不过若非如此,也请不到你大驾光临。”单铁生谢了,心想:“这玩笑险些害了我的老命。”又想:“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怎地老是问我有没女儿?总不是想拜我为­干­爹吧?”众人都觉奇怪,正要相询,忽然外面匆匆进来一名捕快,向众人行了礼,对单铁生道:“单老师,又失了二千两库银。”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身来作了个揖,道:“小老儿有件急事要查勘,待会再来跟各位请安。”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随着那捕快急急去了。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饮酒赏雪。两人没单独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清闲,甚是畅快。这一带四下里都是芦苇。青青带着食盒,盛了酒菜。两人喝酒闲谈,赏玩风景。当地平时就已荒凉,这时天寒大雪,更是不见有人。

袁承志问起交还了甚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袁承志道:“唉,我刚赞你变得乖了,哪知仍是这般顽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袁承志道:“我心里赞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兴,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捣鬼?”袁承志道:“不知他想求咱们甚么事?”青青道:“这种人哪,哼,不管他求甚么,都别答应。”两人喝了一会酒,说到在衢州石梁中夜喝酒赏花之事。青青想起故乡和亡母,不觉凄然欲泣。袁承志忙说笑话岔开。

坐了半日,眼见天­色­将晚,两人收拾了食盒回家。经过一座凉亭,只见一个乞丐卧在一张草席上,只穿了一条犊鼻裤,上身赤­祼­。青青道:“可怜,可怜!”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席上,柔声道:“快去买衣服,别冻坏了。”刚走出亭子,只听那乞丐咕哝道:“给我银子­干­甚么?再冷些也冻不死老子。有酒却不请人喝,真不够朋友。”

青青大怒,回头要骂。袁承志见这乞丐赤­祼­了身子。在严寒中毫无战瑟畏冻之态,本已奇怪,听了这几句话,一拉青青的手,转头说道:“酒倒还有,只是残菜冷酒,颇为不恭,不敢相邀。”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吃残菜、喝冷酒,那正合适。”袁承志从食盒中拿出一壶吃剩的酒菜,递了过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骨嘟嘟的猛喝。

这乞丐四十岁左右年纪,满脸胡须,两条臂膀上点点斑斑,全是伤疤。他把一壶酒喝­干­,赞道:“好酒!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陈绍。”青青笑道:“你倒识货,上口便知。”那乞丐道:“可惜酒少了,喝得不过瘾。”袁承志道:“明日我们再携酒来,请阁下一醉如何?”乞丐道:“好呀,你这位相公倒很慷慨,读书人有这样的胸襟,也算难得。”袁承志听他谈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寻常乞丐,两人一笑转身。走出亭去。

走了数步,青青好奇回头再望,只见那乞丐弯了身子,全神贯注的凝视着左方甚么东西。青青拉拉袁承志的手道:“他在瞧甚么?”袁承志看了一眼道:“似乎是甚么虫豸。”但见那乞丐神情紧迫,双手箕张,似乎作势便欲扑上。两人走近去看,那乞丐连连挥手,脸­色­极是严重。

两人不再上前,随着他眼光向雪地里一看,原来是条小蛇,长仅半尺,但通体金­色­,在白雪中灿然生光。

注:清太宗皇太极死因不明。《清史稿·太宗本纪》:“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御崇政殿,是夕亥时无疾崩,年五十有二。”当天他还在处理政事,一无异状,突然在半夜里“无疾崩”,后人颇有疑为多尔衮所谋杀,但绝无佐证。顺治六年,“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据说和皇太极的妃子庄妃、即顺治皇帝的母亲孝庄太后正式结婚。张煌言诗有云:“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此事普遍流传,但无明文记载。近人孟森认为不确,胡适则对孟森之考证以为不够令人信服。北方游牧渔猎民族之习俗和中原汉人大异,兄终弟及,原属常事。清太后下嫁多尔衮事,近世治清史者大都不否定有此可能。回目中“烛影”用宋太宗弑兄宋太祖“烛影摇红”故事。“昭阳”用赵合德居昭阳殿故事。赵合德为皇后赵飞燕之妹,封昭仪,与人私通,后致汉成帝于死。清庄妃为太宗孝端皇后之侄女,民间传说称之为“大玉儿”、“小玉儿”者也。汉、宋、清三朝宫闱秘事,未尽可信,牵扯为一,或近于诬。小说家言,史家不必深究也。

第十五回纤纤出铁手 矫矫舞金蛇

只见那金­色­小蛇慢慢在雪地中游走,那乞丐屏息凝气,紧紧跟随。小蛇游出十余丈,来到一个径长丈许的圆圈。四围都是白雪,圈中却片雪全无。眼见雪花飘入圈子便即消融,变成水气,似乎泥土底下藏着个火炉一般。小蛇游到圈边,并不进去,围着圈子绕了几周。那乞丐向袁承志和青青摇手示意,叫他们不可走近。两人心想化子捉蛇,有甚么大不了,见他煞有介事,就静静站在一旁观看。只见那小蛇向着圈子中间一个大孔不住嘘气,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嗤的一声响,小蛇猝然退倒,洞里窜出一条大蛇来。青青吓了一跳,失声惊呼。那乞丐怒目横视,如不是他心情紧张,只怕早已大声斥骂了。大蛇身长丈余,粗如人臂,全身斑斓五­色­,一颗头作三角形,比人的拳头还大。袁承志曾听木桑道人说起,凡蛇头作三角形的必具奇毒,寻常大蛇无毒,此蛇如此巨大,却是毒蛇,实在罕见。蛇虫之物冬天必定蛰伏土中,极少出外,这大蛇似是被小蛇激引出来,血红的舌头总有半尺来长,一伸一缩,形状可怖。这时小蛇绕圈游走,迅速已极。大蛇身躯比小蛇粗大何逾五六十倍,但不知怎样,见了小蛇竟似颇为忌惮,身子紧紧盘成一团,昂起蛇头,双目紧紧盯住小蛇,不敢丝毫怠忽。小蛇越游越急,大蛇转头也随着加快。青青这时不再害怕,只觉很是有趣,一回头,却见那乞丐手舞足蹈,正在大忙特忙,不住从一只破布袋里摸出一块块黄|­色­之物,塞入口中乱嚼,嚼了一阵,拿出来捏成细条,围在圈外,慢慢的布成了一个黄圈。药物气息辛辣,虽然相隔不近,却仍是刺鼻难闻。那小蛇突然跃起,向大蛇头顶扑去,大蛇口中喷出一阵红雾。小蛇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又落在地下游走,看来红雾极毒,小蛇不敢接近。袁承志突然想起,《金蛇秘笈》中记载有一套拳法,路子有些像“八卦游身掌”,但变化远为繁复。此时见到大小两蛇相拒互攻,忽想这拳法和蛇斗颇为相似,金蛇郎君当年创下这路拳法,莫非是山观蛇斗而触机么?又想:这条小蛇也是金­色­,倒也巧合。那乞丐仍是不住嚼烂药物,在第一道黄线圈外又敷了两道圈子,每道圈子相距尺许。他布置已毕,这才脸露笑容,俯身静观两蛇争斗,那小蛇连扑数次,都被大蛇喷红雾击退。袁承志心想:“小蛇数次进攻,身法各不相同,大蛇的红雾却越喷越稀。再斗下去,大蛇必败。”却见大蛇突然反击,张开大口,露出獠牙疾向小蛇咬去。小蛇东闪西避,常常间不容发,有时甚至在大蛇口中横穿而过,大蛇却始终伤它不到。这般穿了数次,大蛇似乎明白了敌人的招数,伸口向左虚咬一口,待小蛇跃起,忽然间身子暴长,如箭离弦,一口向小蛇尾上咬去。那小蛇在空中竟会打转,弯腰一撞,登时一头把大蛇的左眼撞瞎。袁承志看得心摇神驰,真觉是生平未见之奇,情不自禁,大叫一声:“好呀!”大蛇受创,嗤的一声,钻入了洞中。它出来得快,回得更快,霎时之间,丈余的身子没得无影无踪。小蛇对着洞口又不住嘘气。青青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啊哟”一声,拉住袁承志手臂。袁承志吃了一惊,知她贪看蛇斗,站得太近,大蛇喷出来的红雾是剧毒之物,弥散开来,以致中了蛇毒。想起胡桂南所赠的朱睛冰蟾是解毒灵物,幸好带在身边,忙摸出来放在她口边。青青对着冰蟾吸了几口气,觉得一阵清凉,沁入心脾,头晕顿止。那乞丐望见了朱睛冰蟾,不眨眼的凝视,满脸艳羡之­色­。袁承志接过冰蟾,放入囊中,拉青青退开了数步,心想:“你这捉蛇化子倒有眼力,知道这是珍物,你天大与毒物为伍,这朱睛冰蟾倒是件防身至宝呢。”

只见蛇洞中渐渐冒出红雾,想是那大蛇抵受不住小蛇嘘气,又要出斗,果然红雾渐浓,大蛇又嗤的一声钻了出来。这时大蛇少了一只眼睛,灵活大减,不多时右眼又被撞瞎。大蛇对准洞口猛窜,哪知小蛇正守在洞口。两蛇相对,大蛇一口把小蛇吞进了肚里。这一下袁承志和青青都大出意料之外,眼见小蛇已经大胜,怎么忽然反被敌人吞去?只见大蛇翻翻滚滚,显得十分痛楚,突然一个翻身,小蛇咬破大蛇肚子,钻了出来。青青叹道:“唉,这小家伙真是又凶又狡猾。”大蛇仍是翻腾不已,良久方死。那小蛇昂起身子,笔直竖起,只有尾巴短短的一截着地,似乎耀武扬威,自鸣得意,绕着大蛇尸身游行一周后,蜿蜒向外,那乞丐神­色­登时严重。小蛇游到黄圈之旁,突然翻了个筋斗,退进圈心。青青问道:“这些黄|­色­的东西是甚么?”袁承志道:“想是雄黄、硫磺之类克制蛇虫的药物。”青青道:“这条小蛇很有趣,我帮蛇儿,盼望这化子捉它不到。”她也早想到了父亲的外号,先前那乞丐神态无礼,她倒盼望他给小蛇撞瞎一只眼睛。只见小蛇疾兜圈子,忽然身子一昂,尾部使力,跃了起来,从空中穿过了黄线,落在第二道圈内。乞丐神­色­更见紧张,小蛇又是急速游走,一弹之下,又跃过了一层圈子。乞丐口中喃喃自语,取出一把药物,嚼烂了涂在手上臂上。小蛇在圈中游走,乞丐跟着绕圈疾行。青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不久见乞丐全身淌汗,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之中,不觉收了笑容,呆呆怔住,心想这小小一条蛇儿,何苦跟它费那么大的劲?袁承志低声道:“这乞丐武功很好,看来跟沙天广、程青竹他们不相上下。”青青道:“我看他身法手劲,也不见有甚么特别。”袁承志道:“你瞧他胸腹不动,屏住呼吸,竟支持了这么久。”青青道:“为甚么不呼吸?啊,我知道啦。他怕蛇的毒气,不敢喘气。”这时一人一蛇都越走越快,小蛇突然跃起向圈外窜出,乞丐刚巧赶上,迎头一口气吹了过去。小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继续游走。如此窜了三次,都被乞丐吹回。那小蛇忽然不住改变方向,有时向左,有时向右,这么一来,乞丐便跟它不上了。那小蛇东边一窜,西边一闯,终于找出空隙,跃出圈子。袁承志和青青不禁失声惊呼。青青跟着拍手叫好。乞丐见小蛇跃出黄圈,立即凝立不动,说也奇怪,那小蛇并不逃走,反而昂首对着乞丐,蓄势进攻。这一来攻守易势,乞丐神态慌张,想逃不能,想攻不得。袁承志手中扣住三粒铜钱,只待乞丐遇险,立即杀蛇救人。小蛇窜了数次,那乞丐都避开了,但已显得十分狼狈。袁承志见他危急,正想施放暗器,乞丐忽然急中生智,等小蛇再窜上来时,伸出左手大拇指一晃,小蛇快似闪电,一口已咬住拇指。乞丐右手食中两指突然伸出,也已钳住小蛇的头颈,两指用力,小蛇只得松口。他忙从破布囊里取出一个铁管,把小蛇放入,用木塞塞牢,随手把铁管在地上一丢,转头对袁承志厉声道:“快拿冰蟾来救命。”青青见小蛇终于被擒,已是老大不快,听他说话如此无礼,更是有气,说道:“偏不给!”袁承志见他一身武功,心中爱惜,又见他左掌已成黑­色­,肿得大了几乎一倍,而黑­色­还是向上蔓延,这小蛇竟具如此剧毒,不禁心惊,于是取出朱睛冰蟾,递给了他。乞丐大喜,忙把冰蟾之口对准左手拇指,不到片刻,伤口中的黑血汩汩流下,都滴在雪上,有如泼墨一般。掌上黑气渐退,肿胀已消,再过一阵,黑血变成红血。乞丐哈哈大笑,在裤上撕块破布扎住伤口,把冰蟾放入了自己布囊。青青伸出手道:“冰蟾还来。”乞丐双眉竖起,满脸凶相,喝道:“甚么冰蟾?”青青向他身后一指,惊叫起来:“啊,那边又有一条小金蛇!”乞丐吃了一惊,回头去看。青青俯身拾起地下铁管,对准乞丐的背心,喝道:“我拔塞子啦。”

乞丐知道中计,这塞子一拔开,小蛇必定猛窜而出,咬他背心,自己上身赤­祼­,如被咬中要害,纵使身有冰蟾,也未必救治得了,只得哈哈大笑,摸出冰蟾来还给袁承志,笑道:“我是跟你们开玩笑的,这小姑娘真聪明。”青青待袁承志接过冰蟾,把小铁管还掷地下。袁承志本来颇想和那乞丐结交,然见他非但不谢救命之恩,反而觊觎自己至宝,人品十分卑下,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就和青青携手走了。那乞丐目露凶光,喝道:“喂,你们两个慢走!”青青怒道:“­干­甚么?”乞丐道:“把冰蟾留下,就放你们走路。你们两个小家伙想不想活命?”青青见他如此蛮不讲理,正要反­唇­相讥,袁承志抢着道:“阁下是谁?”那乞丐目光炯炯,双手一伸一缩,作势便要扑来伤人。袁承志心想:“这恶丐自讨苦吃。”那乞丐正要出击,突听远处兵刃叮当相交,几个人呼斥奔逐,踏雪而来。前面奔逃的是两个红衣童子,肩头都负着一个大包袱,边逃边打,后面追赶的是四五名公差,为首一人,袁承志和青青认得正是独眼神龙单铁生。他手持一杆铁尺,敲打截戳,居然都是上乘的点|­茓­功夫。这件公门中差役所用的寻常武器,在高手手里竟也极具威力。那两个童子招架不住,直向乞丐奔来,叫道:“齐师叔,齐师叔!”一面把肩头的包袱抛了过来。那乞丐双手各接一包,放在地下。他见二童抛去重物后身手登时便捷,返身双战单铁生,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几名公差武功都是平平,心中记着冰蟾至宝,转身扑向袁承志,伸手便去抓他肩头。袁承志不愿显示武功,回头就跑,躲到了单铁生身后。

单铁生初见袁承志、青青和那乞丐站在一起,早就暗自心惊,忽见乞丐与袁承志为敌,登时­精­神大振,左掌夹着铁尺,连连进袭,只听“啊”的一声,一名童子“肩贞|­茓­”被铁尺点中。另一名童子一惊,单铁生乘势一脚,将他踢了出去。那乞丐斗然站住,粗声粗气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单老师!”单铁生道:“阁下尊姓大名?在下求你赏我们一口饭吃。”那乞丐道:“我一个臭叫化子,有甚么名字?”俯身解开红衣童子被点的|­茓­道。这时两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捡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声,两名童子抢将上去,一掌一个,打倒两名公差,抢了包袱便走。单铁生提起铁尺,发足追去,喝道:“大胆小贼,还不给我放下。”两名童子毫不理会,只是狂奔。单铁生几个起落,举铁尺向后面那童子背心点去,突然风声响处,那乞丐斜刺里跃到,夹手就来夺他铁尺。单铁生虽只独眼,武功却着实了得,铁尺倒竖,尾端向敌人腕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反击对方背心。单铁生左臂横格,想试试敌人的功力。那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个筋斗,跃出丈余,随着两名红衣童子去了。单铁生见他身手如此敏捷,不觉吃惊,心想己方虽然人众,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孤身追去,势所不敌,只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袁承志愕然不解,说道:“单头儿不必客气,那乞丐是甚么门道?”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宽坐,小人慢慢禀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上个月户部大库接连三次失盗,被劫去数千两库银。天子脚底下­干­出这等大事来,立时九城震动。皇帝过不两天就知道了,把户部傅尚书和五城兵马周指挥使狠狠训斥了一顿,谕示:一个月内若不破案,户部和兵马指挥司衙门大小官员一律革职严办。北京的众公差给上司追逼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属也都收了监。不料衙门中越是追查得紧,库银却接连一次又一次的失盗。众公差无法可施,只得上门磕头,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独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前后内外仔细查勘,知道盗银子的必非寻常盗贼,而是武林好手,一打听,知道新近来京的好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声,道:“原来你是疑心我们作贼!”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是这么想,后来再详加打听,才知袁相公在南京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结交沙寨主、程帮主,江湖群雄推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青青听他这样的赞捧袁承志,不由得心下甚喜,脸­色­顿和。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份,怎能来盗取库银?就算是他手下人­干­的,他老人家得知后也必严令禁止。后来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公要我们好看来着。这么一位大英雄来到京城,我们竟没来迎接,实在是难怪袁相公生气。咳,谁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单铁生续道:“因此我们连忙补过,天天到府上来请安谢罪。”青青笑道:“你不说,谁知道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怒,赏还库银,救救京城里数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哪知袁相公退回我们送去的东西,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听见,丝毫不动声­色­。

单铁生又道:“这一来,大家就犯了愁。小人今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就跟他拚命,哪知来的却是这两个红衣童子。我们追这两个小鬼来到这里,又遇见这怪叫化。袁相公,总得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袁承志忙即扶起,寻思:“那乞丐和红衣童子虽然似乎不是善类,但他们既与官府为难,我又何必相助这等腌公差?何况抢了朝廷库银,那也是帮闯王的忙。”当下把如何见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乞丐如何想抢他冰蟾的事说了。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赃是公差老哥们­干­的事。兄弟虽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种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和众公差怏怏的走了。归途之中,青青大骂那恶丐无礼,说下次若再撞见,定要叫他吃点苦头。正走之间,只见迎面走来一批锦衣卫衙门的兵丁,押着一大群犯人。群犯有的是满头白发的老人,有的却是还在怀抱的婴儿,都是老弱­妇­孺。众兵丁如狼似虎,吆喝斥骂。一名少­妇­求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又没犯甚么事,只不过京城出了飞贼,累得大家这样惨。”一个兵士在她脸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咱们会有缘份见面么?”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恼怒,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属。公差捕快残害良民,作孽多端,受些追逼,也冤不了他们,但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却感不忍。又走一阵,忽见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摇头叹息。袁承志和青青挤近去一看,所谓飞贼,原来都是些蓬头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胡乱捉来顶替,不由得大怒。回到寓所,洪胜海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回来啦!”袁承志忙问:“怎么?”洪胜海道:“程老夫子给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

袁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会给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边,个个忧形于­色­。众人见到袁承志,满脸愁容之中,登时透出了喜­色­。袁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细微,心下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哪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衣。袁承志大吃一惊,只见他右边整个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蔓延,盖满了整张脸孔,直到发心,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处有五个爪痕深入­肉­里。袁承志问道:“甚么毒物伤的?”沙广天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持着回来,已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甚么毒。”袁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将蟾嘴对准伤口。伸手按于蟾背,潜运内力,吸收毒气,只见通体雪白的冰蟾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烧酒里,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将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烧酒变得墨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方始褪尽。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袁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请了一位北京城里的名医来,开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气说话,才详述中毒的经过。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忽听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吵骂打架。走近去看,见地下泼了一大滩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了个小个子,不住发拳殴打。一问旁人,才知那个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汉,弄脏了他衣服。我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那大汉不可理喻,定要小个子赔钱。一问也不过一两银子,我就伸手到袋里拿钱,心想代他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哪知一时好事,意中了­奸­人的圈套。我右手刚伸入袋,那两人突然一人一边,拉住了我的手臂………”青青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程青竹道:“我立知不妙,双膀一沉,想甩脱二人再问情由,哪知右肩斗然间奇痛入骨。这一下来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没防到,当下奋力反手扣住那大汉脉门,举起他身子,往小个子的头顶碰去,同时猛力往前直窜,回过身来,才看清在背后偷袭我的是个黑衣老乞婆。这乞婆的形相丑恶可怕之极,满脸都是凹凹凸凸的伤疤,双眼上翻,赫赫冷笑,举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扑过来。”程青竹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脸上不禁露出惊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声惊叫,连沙天广、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声。程青竹道:“那时我又惊又怒,退后一步,待要发掌反击,不料右臂竟已动弹不得,全然不听使唤。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过来。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脸上泼了过去。她双手在脸上乱抹,我乘机发了两支青竹镖,打中了她胸口,总也教她受个好的。这时我再也支持不住,回头往家里狂奔,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

沙天广道:“这老乞婆跟你有梁子么?”程青竹道:“我从来没见过她。我们青竹帮跟江南江北的丐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青青道:“难道她看错了人?”程青竹道:“照说不会。她第一次伤我之后,我回过头来,她已看清楚了我面貌,仍要再下毒手。”胡桂南道:“她手爪上不知道喂了甚么毒药,毒­性­这般厉害?”沙天广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钢套子,否则这般厉害的毒药,自己又怎受得了?”

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那乞婆的来路。程青竹更是气愤,不住口的咒骂。沙天广道:“程兄你安心休养,我们去给你探访,有了消息之后,包你出这口恶气。”当下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洪胜海等人在北京城里四下访查。一连三天,犹如石沉大海,哪里查得到半点端倪?这天早晨,独眼神龙单铁生又来拜访,由沙天广接见。单铁生忧容满脸,说起户部库银又失了三千两。沙天广唯唯否否,后来随口说起那老乞婆的事,单铁生却留上了心。次日一早,单铁生兴冲冲的跑来,对沙天广道:“沙爷,那老乞婆的行踪,兄弟已访到了一点消息,最好请袁相公一起出来,大家商酌。”沙天广进去说了。青青道:“哼,他是卖好,还是要胁?”袁承志道:“两者都是,这就去见见他。”众人一齐出来。单铁生道:“兄弟听说那乞婆中了程爷的青竹镖,心想她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乌颜、蛇藏子、鲮鱼甲这几味药解伤,于是派人在各家大药材店守着,有人来买这些药,就悄悄跟去。只见这老乞婆受伤多日,倘若药材已经买足,这条计策就不灵了。总算运气不错,做公的盘问各处药材店,得到了线索。这件事实在古怪!”程青竹道:“甚么古怪?”单铁生道:“她藏身的所在,你道是在哪里?原来是诚王爷的别府!诚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叔父,宗室贵胄,怎会跟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因此兄弟也不敢确定。”众人一听,都大为惊诧。袁承志道:“你带我们到这别府去瞧瞧再说。”单铁生答应了。程青竹未曾痊愈,右臂提不起来,听从袁承志劝告,在屋里候讯。袁承志怕敌人乘机前来寻仇,命洪胜海留守保护。出城七八里,远远望见一列黑­色­围墙。单铁生道:“那就是了。”袁承志疑心大起,暗想:“这明明是红衣童子进去的所在。莫非单铁生查到了大盗落脚的地方,故意引我们来,好做他帮手?要真是王公的别府,哪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寻思这几日来尽遇到诡秘怪异之事,倒要小心在意。这时沙天广也想起了袁承志日前所说的无门大宅,问单铁生道:“这座宅子没门,不知人怎样进去?”单铁生道:“总是另有秘门吧。王爷的别府,旁人也不敢多问。”袁承志决心静以待变,不出主意,且看单铁生怎样,仰头观赏天上变幻不定的白云。

忽听得­鸡­声咯咯,两只大公­鸡­振翅从墙内飞了出来。跟着跃出两名蓝衫童子,身手甚是便捷,数扑之下,便捉住了公­鸡­,向袁承志等望了几眼,又跃入围墙。

青青道:“这样大的公­鸡­倒也少见,每只怕有八九斤吧?”胡桂南道:“公­鸡­再大,也飞不到那么高,有人从墙里掷出来的。那两个童儿假装捉­鸡­,其实是在察看咱们的动静。”沙天广道:“嗯,那两个童儿武功也已很有根底,这地方真有点儿邪门……”话未说完,突然轧轧声响,围墙上露出洞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穿一件天蓝­色­锦缎皮袍,十分光鲜,袍上却用杂­色­绸缎打了许多补钉,就如戏台上化子所穿的全新百衲衣一般。待得走近,袁承志、青青和单铁生都是一惊,原来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这人怪眼一翻,向袁承志道:“日前相公赐我美酒,尚未回报。今日难得大驾光临,请到里面,让我作个东道如何?”袁承志道:“好极,好极,只是­骚­扰不当!”那人也不答话,左手一伸,肃客入内。袁承志当先进去,见那围墙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铁门厚达数寸,外面漆得与围墙同­色­,铁门与围墙交界处造得细致严密,是以便如没门一般。众人每走进一层围墙,铁门就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关上。走入红墙后,那人请众人到花厅坐下,家丁端出菜肴,筛上酒来。

众人见菜肴丰盛,然而每一盘中皆是大红大绿之物,­色­彩鲜明,形状特异,似乎都是些蛇虫之类,哪里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请,请!”伸筷从碗中夹起一条东西,只见红头黑身,赫然是条蜈蚣。众人尽皆大惊。那人仰头张口,把一条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了下去。青青一阵恶心,险些呕了出来,忙掉头不看。那人见把对方吓倒,得意之极,对单铁生道:“你是衙门的鹰爪孙,想是要库银来着。哼,你可知我是谁?”单铁生道:“恕小人眼拙,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条不知甚么虫,笑道:“在下姓齐名云*,无名小卒,老兄也不会知道。”单铁生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说道:“啊,原来阁下是锦衣毒丐。在下久闻大名。”袁承志从没听过锦衣毒丐的名字,见单铁生如此震动,想必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然而日前见他斗蛇,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又听单铁生恭恭敬敬的说道:“贵教向在两广云贵行道,一直无缘拜见。”齐云*道:“是啊,我们到京师来,也不过几个月。”单铁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门饭,这次齐英雄们来到京城,弟兄们消息不灵,礼貌不周,在下这里谢过。”说着连连作揖。齐云*自顾饮酒吃菜,并不回礼。袁承志心想:“公门捕快欺压百姓之时,如狼似虎,见了硬手,却如此低声下气。且看这事如何了结。”

单铁生道:“弟兄们胡涂得紧,得罪了齐英雄还一直不知道。只要齐英雄吩咐下来,我们做得到的,无有不遵。”齐云*道:“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取了库银四万五千两,这数目实在太小,实在太小!预计取足十万两,也可以罢手啦!”单铁生道:“户部傅尚书跟五城兵马周指挥使知道之后,定会来向诚王爷赔罪。我们做下人的只好请老哥赏口饭吃!”齐云*怪眼一翻,森然道:“你既知银子是在诚王爷别府,难道还想活着走出去吗?”

此言一出,人人为之­色­变。忽然间厅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子声,声音惨厉难听之极,各人都不觉打个寒噤,寒毛直竖。青青握住袁承志的手,惊道:“那是甚么?”齐云*立即站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听凭发落,瞧各人的造化吧!”单铁生惊道:“贵教教主也到了北京?”齐云*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径自入内。

单铁生道:“情势紧逼,咱们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到了,大家死了连骨头也剩不下一根。”袁承志还想看个究竟,但觉青青的手微微发抖,周围情势又确是­阴­森森的十分可怖,说道:“好,大伙儿先退出去再说。”众人刚要转身,突然砰的一声,背后一块不知是铁板还是大石落了下来,花厅中登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大吃一惊,又听得一阵惨厉的怪响,似是恶鸟齐鸣,又如毒虫合啼,众人听了,当真是不寒而栗。突然间眼前一亮,对面­射­来一道耀眼光芒。白光中两名黑衣童子走进厅来,微微躬身,说道:“教主宣召!”

袁承志心想,不知有甚么古怪,前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挽了青青的手,跟着黑衣童子首先走了出去,众人跟随在后。转弯抹角的走了好一阵,经过一条极长的秘道,来到一座殿堂。殿上居中设了一张大椅,椅上罩了朱红­色­的锦披,两旁各站着四个童子。黑衣童子上殿分站两旁,每一边都是分穿红、黄、蓝、白、黑五­色­锦衣的五名童子,那两名身穿红衣的就是目前盗库银的童子,这时那两童垂首低眉,见到众人毫不理会。只听殿后钟声当当,走出一群人来,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站椅子两旁,每边八人,共是一十六取。锦衣毒丐站在左首第二。右手第二人钩鼻深目,满脸伤疤,赫然是个相貌凶恶的老乞婆。袁承志心想:“这必是伤害程老夫子的乞婆子。”低声问单铁生:“他们在捣甚么鬼?”单铁生脸­色­苍白,声音发颤,低声道:“那是云南五毒教啊,这一回咱们死定了。”袁承志道:“五毒教是甚么东西?”单铁生急道:“啊哟,袁相公,五毒教是杀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何铁手,你没听见过吗?”袁承志摇摇头。单铁生道:“乘他们教主还没出来,咱们快逃吧。”袁承志道:“瞧一下再说!”单铁生心中怕极,决定单独逃走,突然叫道:“在下失陪了!”话未说完,已拔起身子,向墙头窜去。站在左手第三的高个子身形一晃,追了过去,跃起身来,伸手抓住单铁生左踝。单铁生身子一弓,右掌往他头上直劈下去。那高个子举手一挡,啦的一声,两人都震下地来。高个子冷笑一声,回班站立。单铁生只觉左脚和右掌均为兵刃所伤,剧痛刺心,举手一看,掌上五个小孔中不住流出黑血,不由得大惊失­色­,再提左脚看时,也有五个小孔,心里一吓,倒在地下。原来那高个子十根手指都戴了装有尖刺的指环,刺上喂着极厉害的毒药。沙天广上前把单铁生拉起。

只见十名童子各从袋里取出哨子吹了几下,二十多人一齐躬身。殿后缓步走出两个少女,往椅旁一站,娇声叫道:“教主升座!”只听得一阵金铁相撞的铮铮之声,其音清越,如奏乐器,跟着风送异香,殿后走出一个身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只见她凤眼含春,长眉入鬓,嘴角含着笑意,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甚是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枚黄金圆环,行动时金环互击,铮铮有声。肤­色­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长发垂肩,也以金环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后面又有两个少女跟着出来,分持羽扇拂尘。那女子一笑,说道:“啊哟,这么多客人,快拿椅子来,请坐!”众童子忙入内堂,搬出几张椅子,给袁承志等坐下。袁承志等心中疑云重重:“五毒教教众都如此奇形怪状,横蛮狠毒,教主本人当更是凶恶无伦,难道把单铁生吓得魂不附体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便是这个年轻姑娘么?”那女子娇滴滴的说道:“请教尊客贵姓?”袁承志道:“在下姓袁。这几位都是在下的朋友,请问姑娘高姓?”那女子道:“我姓何。”袁承志心中一震,暗想:“那么她真的是五毒教教主了。”那女子问道:“阁下是来要库银的么?”袁承志道:“不是。这位单朋友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却是平民老百姓,跟这位单朋友也是初交。官家的事嘛,我们不敢过问。”那女子道:“好啊,那么你们到这里­干­甚么来着?”袁承志道:“我有一个姓程的朋友,不知甚么地方开罪了贵教的朋友,受了重伤,因此过来请问一下。我那姓程的朋友说,他跟贵教的朋友素不相识,只怕是误会。”那女子笑笑道:“啊,原来是程帮主的朋友,那又不同啦,我还道袁相公是鹰爪一伙呢,来啊,献茶!”众童子搬出茶儿,献上茶来。众人见茶水绿幽幽地,也不见茶叶,虽然清香扑鼻,却不敢喝。

那女子道:“听齐师兄说,袁相公慷慨好客,身怀冰蟾至宝,原想不会是鹰爪一流。”袁承志心想她若是教主,怎会又称座下弟子为师兄,真是弄他们不懂,当下含糊答应。那女子道:“袁相公冰蟾的妙用,可能让我一开眼界么?”袁承志心想如将冰蟾交到她手里,只怕她撒赖不还,当下取出冰蟾,在单铁生的伤口上吸毒。五毒教人众见伤口中黑血片刻间便即去尽,都是脸现欣羡之­色­。

那女子好胜心起,说道:“当真是剧毒之物,只怕这冰蟾也治不了。”袁承志心想:“他们是五毒教,我这冰蟾克制毒物,正是他们大忌,还是谦抑些为是。”说道:“那当然啦,天下厉害毒物甚多,这小小冰蟾,有甚么用?何况又是死物。”青青却不服气了,Сhā口道:“那也不见得。”

那女子听了袁承志的话本很高兴,听青青Сhā口,哼了一声,道:“取五圣来!”五名童子入内,捧了五只铁盒出来。另外五名童子捧了一只圆桌面大小的沙盘,放在殿中。十名童子围着沙盘站定,红衣童子捧红盒,黄衣童子捧黄盒,五名锦衣童子各捧与衣同­色­的铁盒。袁承志心想:“这些人行动颇有妖气。但瞧他们如此排列,按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倒也不是胡乱唬人的。”又见左首第三个夷族打扮的壮汉走到沙盘之旁,从怀里取出一面小青旗,轻轻一挥。五名童子打开盒子。青青不禁失声惊呼,只见每只盒中,各跳出一样毒物。哪五样?青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那夷人又是一挥青旗,十名童子一齐退开。众弟子中走出四人,分据沙盘四周,喃喃伞咒,从衣袋中取出药物,咬嚼一阵,喷入沙盘。袁承志寻思:“这些驱使毒物的怪法,我可一窍不通,莫要着了他们道儿。”再看盘中,青蛇长近尺许,未见有何特异,其余四种毒物,却均比平常所见的要长大得多。五种毒物在盘中游走一阵之后,各自屈身蓄势,张牙舞爪,便欲互斗。毒蜘蛛不住吐丝,在沙盘一角结起网来。蝎子沉不住气,向网上一冲,弄断了许多蛛丝,随即退开。蜘蛛瞪眼向蝎子望了几眼,又吐丝结网,网未布妥,蝎子又是一冲。这般结网冲网,几次之后,蝎子身上已粘满蛛丝,行动大为迟缓,两只脚被蛛丝粘缠在一起,无法挣脱。蜘蛛乘机反攻,大吐柔丝,在蝎子身旁厚厚的结了几层网,悄悄走到蝎子身前,伸足撩拨。蝎子突然翻过毒尾,啪的一声击打。蜘蛛快如闪电,早已退开。这般挑逗数次,蝎子怒火大炽,一击不中,向前猛追过去,不提防正堕入蜘蛛布置的陷阱之中。蝎子在网上拚命挣扎,眼见在蜘蛛网中弄破一个大洞。蜘蛛忙又吐丝纠缠,蝎子渐渐无力挣扎。蜘蛛扑上,张口一咬,蝎子痛得吱吱乱叫。蜘蛛正在享受美味,突然一阵蟾沙喷到,毒蟾蜍破阵直入,长舌一翻,把蝎子从蜘蛛网中卷了出来,一口吞入了肚里。蜘蛛大怒,向蟾蜍冲去。蟾蜍长舌翻出,要卷蜘蛛,蜘蛛张口向蟾蜍舌头上咬去。蟾蜍长舌倏的缩回。蜘蛛慢慢爬到蟾蜍左边,吐出一条粗丝,粘在盘上,忽地跃起,牵着那根丝,从空中飞了过去,掠过蟾蜍时在它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青青叹道:“这小东西竟然也会用智。”蟾蜍急忙转身,蜘蛛早已飞过。片刻之间,蟾蜍身上蛛毒发作,仰面朝天,露出了一个大白肚子,死在盘中。

毒蜘蛛扑上身去,张口咬嚼。这边那青蛇正被蜈蚣赶得绕盘急逃,游过蟾蜍身边时,忽地昂首,张口把毒蜘蛛吞入肚内,跟着咬住了蟾蜍。蜈蚣从侧抢上,口中一对毒钳牢牢钳住蟾蜍,双方再力拉扯。拉了一阵,青蛇力渐不敌,被蜈蚣一路扯了过去。青蛇想要撇下蟾蜍逃生,哪知它口内生的都是倒牙,钩子向内,既咬住了食物,只能向内吞进,说甚么也吐不出来,想逃不得,登时狼狈万分。

沙盘周围的五弟子见胜负已分,各归原位。不一刻,蜈蚣将青蛇咬死,在青蛇和蟾蜍身上吸毒,然后游行一周,昂然自得。何铁手道:“这蜈蚣吸了四毒的毒质,已成大圣,寻常毒物再多,也不是它敌手了。”见袁承志有不信之­色­,对蓝衣童子道:“取些青儿来。”那童子入内,捉了七条青蛇出来,放在盘内。那蜈蚣吱吱吱的轻叫数声,扑上去要咬。七条青蛇联成一圈,七个头向外抵御外敌,身子却叠在一起,蜈蚣一时倒也攻不进去。这般来回攻守几个回合,一条青蛇被蜈蚣钳住头颈,扯了出来,群蛇一齐悲鸣。蜈蚣咬死青蛇,又向群蛇攻击。锦衣毒丐齐云*忽从班中出来,在何铁手面前屈下一膝跪倒,说道:“教主,金儿动个不休,不放出来只怕不妥。”何铁手秀眉一皱道:“它就爱多事,好吧!”齐云*从怀里取出铁管,拔开塞子,把目前在雪地里捉来的金蛇放入沙盘。金蛇一出铁管,忽地跃起,挡在群蛇面前。蜈蚣立即后退。群蛇见来了救星,缩成一团。金蛇身躯虽小,却是灵活异常。袁承志和青青见过金蛇的本领,知道蜈蚣远非其敌,果然斗不多时,蜈蚣便被一口咬死。群蛇围住了金蛇,身子不住挨擦,似乎感谢救命之恩。

袁承志笑道:“想不到虫豸之中也有侠士!”青青在袁承志耳低声道:“我要这条金蛇!”袁承志道:“孩子话,人家怎肯给你?”青青低声道:“我爹爹外号叫甚么?”袁承志心中一凛,道:“金蛇郎君!难道他当真与这金蛇有甚么牵连?”“金蛇郎君”四字说得大声了些,那老乞婆本来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一听到这四字,突从班中跳了出来,伸出双手,抓向她肩头,喝道:“金蛇郎君是你甚么人?”她相貌奇丑,声音却是清脆动听。青青吃了一惊,跳开一步,喝道:“你­干­甚么?”陡然间衣襟带风,教主何铁手身旁两人一跃而前,站在老乞婆两侧,同声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哪里?”袁承志见这两人的身形微晃,便倏然上前半丈,武功甚高。这两人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中等身材,面容黝黑,似是个寻常乡下人。两人都是五十岁左右年纪。

青青以前因身世不明,常引以为耻,但自听母亲说了当年的经过之后,对父亲佩服得了不得,当下昂然道:“金蛇郎君是我爹爹,你们问他­干­么?”

老乞婆仰头长笑,声音凄厉,令人不寒而栗,叫道:“他居然没死,还留下了你这孽种!”那瘦长子喝道:“他在哪里?”青青下巴一扬道:“为甚么要对你们说?”

老乞婆双眉竖起,两手猛向青青脸上抓来。这一下发难事起仓卒,青青不及躲避,眼见老乞婆套着明晃晃钢套的尖尖十指,便要触到青青雪白粉­嫩­的脸颊,袁承志右手衣袖向下一挥,噗的一声,击中老乞婆双臂中间,乘势一卷一送。老乞婆身不由主,向后翻了个筋斗,腾的一声,坐在地下。这一来五毒教众人相顾骇然,老乞婆何红药是教中的高手,比教主何铁手还高着一辈,怎么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一出手,就如此轻易的将她摔了个筋斗?

瘦长子潘秀达和那个乡下人般的岑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护法,两人相顾,点一点头。潘秀达道:“我来领教。”双掌一摆,缓步上前。沙天广道:“袁相公,我接他的。”袁承志道:“沙兄,用扇子。他手指上有尖环,这也算是兵器!”沙天广展开­阴­阳扇,便与潘秀达斗在一起。这边哑巴与岑其斯默不作声的拳打足踢,早已斗得火炽。五毒教众人一拥而上。胡桂南、铁罗汉、青青各出兵刃接战。老乞婆何红药势如疯虎,直往青青身边奔来。袁承志知道此人下手毒辣,不可让她接近青青,等她奔近,忽然跃出,伸手抓住她后心,提起来掼了出去。

何铁手粉脸一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手中嘘溜溜的一吹。五毒教教众立即同时退开。众人扑上时势道极猛,退下去也真迅捷,突然之间,人人又都在教主身旁整整齐齐的排成两列。何铁手脸露微笑,对袁承志道:“袁相公模样斯文,却原来身负绝技,让我领教几招。”袁承志道:“贵教各位朋友我们素不相识,不知甚么地方开罪各位,还请明言。”何铁手脸上一红,柔声道:“我们的事本来只跟官府有关,袁相公不明中间的道理,也就罢了。这时忽然有金蛇郎君牵涉在内,请问金蛇郎君眼下是在哪里?”

青青一拉袁承志的手,低声道:“别对她说。”袁承志道:“教主跟金蛇郎君相识么?”何铁手道:“他跟敝教很有渊源,家父就是因他而归天的。敝教教众万余人,没一个不想找他。”袁承志和青青一惊,均想金蛇郎君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到处树敌,五毒教恨他入骨,也非奇事。袁承志道:“金蛇郎君离此万里,只怕各位永远找他不着。”

何铁手道:“那么把他公子留下来,先祭了先父再说。”她说话时轻颦浅笑,神态腼腆,便是个羞人答答的少女一般,可是说出话来却是狠毒之极。

袁承志道:“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各位既跟金蛇郎君有梁子,还是去找他本人为是。”何铁手道:“先父过世之时,小妹还只三岁。二十年来,哪里找得着这位前辈?若是把他公子扣在这里,他老人家自然会寻找前来。咱们过去的事,就可从头算一算了。”青青叫道:“哼,你也想?我爹爹若是到来,管教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何铁手转头问何红药道:“像他爹爹吗?”何红药道:“相貌很像,骄傲的神气也差不多。”何铁手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各位请便吧。我们只留下这位夏公子。”袁承志心中寻思:“他们只跟青弟一人过不去。此处情势险恶,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说,别人纵使暂时不能脱险,也无大碍。”于是作了一揖,说道:“再见了。”语声方毕,左手已拦腰抱住青青,奔到墙边。墙垣甚高,他抱了青青后,更加不能一跃而上,托住她身子向上抛去,叫道:“青弟,留神!”五毒教众人齐声怒喊,暗器纷­射­。袁承志衣袖飞舞,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暗器都被打落。青青双手已抓住墙头,正要踊身外跃,何铁手倏地离座,左掌猛地向袁承志面门击到。袁承志见她身形甫动,一股疾风便已扑至鼻端,快速之极,以如此娇弱女儿而有这般身手,不禁惊佩,喝道:“好!”上身向后斗缩半尺,却见击到面前的竟是黑沉沉的一只铁钩,更是吃惊。何铁手右手微挥,一只金环离腕飞上墙头,喝道:“下来!”青青顿觉左腿剧痛,手一松,跌下墙来。何红药怪声长笑,五枚钢套忽离指尖,向她身上­射­去。这顷刻之间,袁承志已和何铁手拆了五招。两人攻守都是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见青青势危,一把铜钱掷出,铮铮铮响声过去,何红药的五枚钢套都被打落在地。何铁手娇喝一声:“好俊功夫!”左手连进两钩。袁承志看清楚她右手白腻如脂,五枚尖尖的指甲上还搽着粉红的凤仙花汁,一掌劈来,掌风中带着一阵浓香,但左手手掌却已割去,腕上装了一只铁钩。这铁钩铸作纤纤女手之形,五爪尖利,使动时锁、打、拉、戳,虎虎生风,灵活绝不在­肉­掌之下。袁承志叫道:“沙兄,你们快夺路出去。”此时五毒教教众早已缠住沙天广等人拚斗,重围之下,却哪里抢得出去?袁承志乍遇劲敌,­精­神陡长,伏虎掌法施展开来,威不可当。何铁手武功别具一格,虽然也是拳打足踢,掌劈钩刺,但拳打多虚而掌按俱实,有时却又一掌轻轻的捺来,全无劲道。袁承志只道她掌下留情,不使杀着,于是发掌之时也稍留余地,酣斗中时时回顾青青,见她坐在地下,始终站不起来,当下抢攻数招,把何铁手逼退数步,纵过去扶她站起。猛听得啪的一声巨响,铁罗汉和岑其斯四掌相对,各自震开。铁罗汉大叫一声,上前再攻,拆不数招,手掌渐肿。他又气又急,大声嚷道:“这些家伙掌上有毒,别着了道儿。”袁承志这才省悟,原来五毒教众练就了毒掌,只要手掌沾体,便即中毒,何铁手掌法轻柔,其实是在诱自己上当,用心­阴­毒,决非有意容让,眼见情势越来越紧,心想如不立时冲出,自己虽可脱身,余人只怕都要葬身在这毒窟之中。何铁手见他扶起青青,不容他再去救铁罗汉,身法快捷,如一阵风般欺近身来。袁承志叫道:“何教主,在下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如此苦苦相逼?你不放我们走,莫怪无礼。”何铁手一笑,脸上露出两个酒涡,说道:“我们只留夏公子,尊驾就请便吧。”

袁承志左足横扫,右掌呼的一声迎面劈去,何铁手伸右手挡架,猛见袁承志这一掌来势奇劲,若是双掌相交,即使对方中毒,自己的手掌也非折断不可。瞬息间手掌变指,微微向上一抬,径点袁承志右臂“曲池|­茓­”。这一指变得快,点得准,的是高招。

袁承志叫道:“好指法!”左掌斜削敌颈。他知何铁手虽然掌上有毒,却害怕自己掌力,当下拳法一变,使出师门绝艺“破玉拳”来。这路拳法招招力大势劲,刘培生号称“五丁手”,尚且挡不住他五招。何铁手武功虽高,究是女流,见他一拳拳打来,犹如铁锤击岩、巨斧开山一般,哪敢硬接?她本来脸露笑容,待见对方拳势如此威猛,不禁凛然生惧,展开腾挪小巧之技,一味游斗。

袁承志乘她退开半步之际,左掌向上一抬,右拳猛的“石破天惊”,向身旁锦衣毒丐齐云*身上打去。齐云*叫道:“来得好!”张手向他拳上拿去,只要手指稍沾他拳头,剧毒便传了过去。袁承志哪容他手指碰到,身子一蹲,左手反拿住他的衣袖,右足往他脚上一钩,左足一腿已踹在他右足膝盖下三寸处,喀喇一声,齐云*膝盖登时脱臼,委顿在地。胡桂南本在与齐云*激斗,登时援出手来,奔去救援被三敌围在垓心的沙天广。袁承志叫道:“退到墙边,我来救人!”胡桂南依言反身,将青青、铁罗汉、单铁生三个伤者扶到墙边。袁承志游目四顾,见沙天广与哑巴均是以一敌三,沙天广尤其危急,当下双腿左一脚右一脚,踢飞了两名五毒教弟子,纵入人丛,喀喀喀三声,围着沙天广的三人均已关节受损,或肩头脱榫,或头颈扭曲,或手腕拗折。他不欲多伤人众,又不敢与对方毒掌接触,是以每次均是迅如闪电般抢近身去,隔衣拿住对方关节,一扭之下,敌人不是痛晕倒地,便是动弹不得。他救了沙天广后,再抢到哑巴身旁。哑巴拳法颇得华山派的­精­要,力敌三名高手,虽然脱身不得,一时也还不致落败。何铁手一声呼哨,五毒教人众齐向两人围来。袁承志东一窜,西一晃,缠住哑巴的两人一个下颚脱落,一个臂上脱臼,另一个一呆,被哑巴劈面一拳打在鼻梁之上,鲜血直流。哑巴打发了­性­,还要追打,袁承志拉住他手臂,拖到墙边,叫道:“大家快走,我来应付。”胡桂南当即游上高墙,将一行人众接应上去。袁承志在墙下来回游走,又打倒了十多个敌人,向何铁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见了!”哈哈长笑,背脊贴在墙上,倏忽间游到墙顶。老乞婆何红药大叫一声,五枚钢套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墙上,必然难于闪避。袁承志左袖一挥,五枚钢套倒转,反向五毒教教众打来。何红药见了这一手反挥暗器的功夫,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么?”语音中竟似要哭出来一般。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金蛇郎君必有极深渊源。”念头转得快,身法更快,未及张口回答,早已翻出墙外。这时哑巴等人已奔到第四层黄墙之下,只听得红墙上轧轧声响,露出数尺空隙,袁承志身子如箭离弦,直扑到门口,双拳挥出,将首先冲出的两名教徒锤进门内。两人几个筋斗,直跌进去。余人一时不敢再行攻出。潘秀达一声号令,四名教众举起喷筒,四股毒汁猛向袁承志脸上喷来。袁承志只感腥臭扑鼻,暗叫不妙,一提气,倒退丈余,毒汁发­射­不远,溅在地下,犹如墨泼烟熏一般。那黄墙比红墙已低了三尺,袁承志纵身高跃,手攀墙头,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翻过墙头去了,姿势美妙之极。何铁手望见,不禁喝了一声彩。外面三道墙一重低过一重,已可一纵而过。片刻间众人到了最后一重黑墙之外。袁承志见静悄悄的无人追出,却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负在背上,和众人疾奔进城。将到住宅时,袁承志忽觉头颈中痒痒的一阵吹着热气,回头一望,青青噗哧一笑。袁承志知她并无大碍,心下宽慰,进宅后忙取出冰蟾,给铁罗汉治伤。余人虽未中毒,但激斗之下,都吸入了毒气,均感头晕胸塞,也分别以冰蟾驱毒。青青足上被何铁手打了一环,雪白的皮肤全成淤黑,高高肿起。折腾了半日,袁承志才向单铁生问起五毒教的来历。单铁生道:“五毒教教徒足迹不出云贵两广,从来不到北方,不过恶名远播,武林中人提到五毒教时,无不谈虎­色­变,从来不敢招惹。他们怎么会住在诚王爷的别府里,当真令人猜想不透。”程青竹一旁在静听他们刚才恶斗的经过,皱眉不语,这时忽然Сhā口道:“袁相公,仙都派的黄木道人,听说就是死在五毒教的手里的?”袁承志道:“有人见到么?”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见到,只怕这人也已难逃五毒教的毒手。江湖上许多人都说,黄木道人死得很惨。仙都派后来大举到云南去寻仇,却又一无结果,也真是古怪得紧。”

沙天广道:“程兄,那老乞婆果然狠毒,只可惜我们虽然见到了,却不能为你报仇雪恨。”程青竹道:“我跟五毒教从无瓜葛,不知他何以找上了我,真是莫名其妙。”各人纷纷猜测。忽然一名家丁进来禀报:“有一位姓焦的姑娘要见袁相公。”青青秀眉一蹙,说道:“她来­干­甚么?”袁承志道:“请她进来吧!”家丁答应着出去,过不多时,领着焦宛儿进来。

她一走进厅,跪在袁承志面前拜倒,伏地大哭。袁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心知不妙,忙跪下还礼,道:“焦姑娘快请起,令尊他老人家好么?”焦宛儿哭道:“爹爹……给……给闵子华那­奸­贼害死啦。”袁承志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问道:“他……他老人家怎会遭难?”

焦宛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打了开来,露出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上还残留着乌黑的血迹。袁承志连着布包捧起匕首,见刀柄上用金丝镶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闵子华收执”几个字,显是仙都派师尊赐给弟子的利器。焦宛儿哭道:“那天在泰山聚会之后,我跟着爹爹一起回家,在徐州府客店里住宿。第二日爹爹睡到辰时过了,还不起来,我去叫他,哪知……哪知……他胸口Сhā了这把刀……袁相公,请你作主!”说罢嚎啕大哭。

青青本来对她颇有疑忌之意,这时见她哭得犹如梨花带雨,娇楚可怜,心中难过,把她拉在身边,摸出手帕给她拭泪,对袁承志道:“大哥,那姓闵的已答应揭过这个梁子,怎么又卑鄙行刺?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

袁承志胸中酸楚难言,想起焦公礼的慷慨重义,不禁流下泪来,隔了一阵,问道:“焦姑娘,后来你见过那姓闵的么?”焦宛儿哽咽道:“我……我……见过他两次,我们一路追赶,昨天晚上追到了北京。”青青叫道:“好啊,他在北京,咱们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心,大伙儿一定给你报仇。”程青竹、沙天广等早已得知袁承志在南京为焦闵两家解仇的经过,这时听得闵子华如此不守江湖道义,都是愤慨异常。沙天广道:“闵子华是甚么东西,沙某倒要斗他一斗。”

焦宛儿向众人盈盈拜了下去,凄然道:“要请众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程青竹一拍桌子,喝道:“闵子华在哪里?仙都派虽然人多势众,老程可不怕他。”

焦宛儿道:“爹爹逝世后,我跟几位师哥给他老人家收殓,灵柩寄存在徐州广武镖局。一面搜寻闵子华的下落。总是爹爹英灵佑护,没几天河南的朋友就传来讯息,说有人见到那姓闵的­奸­贼从河南北上。金龙帮内外香堂众香主、各路水陆码头的舵主,一路路分批兜截,曾交过两次手,都给他滑溜逃脱了。侄女儿不中用,还给那­奸­贼刺了一剑。”袁承志见她左肩微高,知道衣里包着绷带,想来她为父报仇,必定奋不顾身,可是说到武功,自是不及仙都好手闵子华了。焦宛儿又道:“昨天我们追到北京,已查明了那­奸­贼的落脚所在。”青青急道:“在哪里?咱们快去,莫给他溜了。”焦宛儿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我们帮里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袁承志微微点头,心想:“她年纪虽小,却是­精­明­干­练。这次金龙帮倾巢而出,那是非杀闵子华不可的了。”焦宛儿又道:“刚才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位泰山大会中见过面的朋友,才知袁相公跟各位住在这里。”

沙天广大拇指一翘,说道:“焦姑娘,你做事周到,闵子华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你还是来请盟主主持公道,好让江湖上朋友们都说一句‘闵子华该杀’,好!”

袁承志问道:“预备几时动手?”焦宛儿道:“今晚二更。”她把匕首包回布包。青青道:“妹子,待会你还是用这匕首刺死他?”焦宛儿点了点头。

袁承志想起焦公礼一生仗义,到头来却死于非命,自己虽已尽力,终究还是不能救得他­性­命,为德不卒,心下颇为歉咎,又想仙都派与金龙帮此后势必怨怨相报,纠缠不清,不知如何了结?闵子华暗中伤人,理应遭报,但这事要做得让仙都派口服心服,方无后患。

各人用过晚饭,休息一阵,袁承志带同程青竹、沙天广、哑巴、胡桂南、洪胜海五人,随着焦宛儿往傅家胡同而去。青青、铁罗汉两人受伤,不能同行,单铁生自行回家养伤。青青连连叹气,咒骂何铁手这妖女害得她动弹不得。

注:袁崇焕有一个朋友邝湛若,广东名士,曾游瑶山,为瑶女掌兵权者云氏作记室,作有《赤雅》一书,其中“僮­妇­畜蛊”一节云:“五月五日,聚虫豸之毒者,并置器内,自相吞食,最后独存者曰蛊。有蛇蛊、蜥蜴蛊、蜣螂蛊。”

第十六回石冈凝冷月 铁手拂晓风

众人来到胡同外十余丈处,焦公礼的几名弟子已迎了上来,说闵子华和他师弟洞玄道人在屋里说话。众人见袁承志出手相助,欣慰已极,­精­神大振。

焦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可以动手了么?”袁承志道:“叫大伙守在外面,咱们几个人先去一探。”焦宛儿道:“好!”低声对众帮友吩咐几句,和袁承志等跃进墙去。焦宛儿轻功较差,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屋中灯火忽地熄灭。焦宛儿知道仇人已经发觉,不能再探到甚么,轻轻一声呼哨,突然四周屋顶到处都探出头来。焦宛儿叫道:“姓闵的,出来瞧瞧,是谁来啦!”屋中人默不作声。焦宛儿道:“点了火把进去!”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火折,点着带来的火把,昂首而入,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突然啪啪啪数声,四根火把打灭了三根,两条黑影从众人头顶飞了出来。金龙帮帮众一涌而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各人四下围住,火把越点越多,将一个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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