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推琴而起,道:“壁妹,你回来了?”这十多天来,他得长孙壁悉心调护,甚为感激,加以长孙壁的父亲又是前朝老臣,故此他早已要长孙壁莫拘君臣礼节,改口以兄妹相称。
这一回头,但见长孙壁柳眉微蹙,如有所思,与她平素的神态大不相同。李逸怔了一怔,问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么?”原来李逸虽在病中,仍很关心徐敬业起兵的消息,长孙壁每天便到镇上一趟,女扮男装,扮成一个书生模样,在茶馆里喝茶,听茶客们“摆龙门阵”(四川土语,“闲谈口”之意),以便替李逸打听消息。
长孙壁道:“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自己愚味难明,想请殿下指教。”李逸笑道:“你这样聪慧,还有什么难明之事?”长孙壁微笑道:“说到聪明,婉儿妹妹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我哪算得上呢。”李逸道:“你再谦虚,我可不敢和你说话了。”
长孙壁道:“我偶然想起一个古怪的问题,你若不笑话我,我便问你。”李逸道:“妙极,妙极!咱们闲来无事正好摆摆龙门阵,你说吧。”长孙壁道:“我今日偶然听到一个笑话,说是一个江洋大盗,被推出去斩头,刽子手刀法极好,刀出如风,轻轻一削,便将人头斩下,那人头在地上兀自道:”好刀,好刀!你说这个被斩的人是聪明还是愚蠢?“
李逸呆了一呆,立即笑道:“这当然是愚蠢了,不过我不相信世上真有那样的人,被杀了头还会对刽于手的刀法赞不绝口。这定是那些妙想天开的人编出来的。”长孙壁道:“我看这样的人多着哩,不过杀他的人未必是用刀罢了。”说到这里,忽地“噗嗤”一笑,说道:“或许是用一声娇笑,或许是用一缕柔情……于是那人即算死了亦自对那刽子手念念不忘!”
李逸何等聪明,立知其意。心道:“我刚才在琴音中表露出对武玄霜的倾慕,想是给她听出来了。”不禁豁然一省,想道:“她虽是借题发挥来讥讽我,这番话却说得甚有意思,不管怎样,武玄霜总是我的敌人,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过等于刽子手罢了,然而她真的是刽子手么?”
李逸呆了好一会子,这才稍定心神,缓缓说道:“多谢你指点,你比我聪明多了。嗯,今天真的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么?”长孙壁道:“你刚才问有没有不好的消息,没有,但却有一个特别的消息。”李逸道:“什么消息?”长孙壁道:“我听得茶客谈论,说是武则天要考女中贤才。”李逸道:“这有什么特别?武则天做了女皇帝,要选几个女人做官亦是应有之义。”长孙壁黯然说道:“可是那道诏书却听说是婉儿代笔的,婉儿做了武则天的四品女官了!”
李逸心头一震,急忙问道:“他们是怎样说的?”长孙壁道:“我隔邻的茶客是两个秀才,他们刚从长安归来,在茶馆里高谈阔论,说的便是婉儿的事情。据他们说武则天任用婉儿做四品女官,专职替她掌管文陵,武则天还特别为她在宫中设宴,召请许多学士入宫做诗,婉儿在一支香的时刻便做了十首诗,又快又好,将那班学士都压倒了。武则天这才说出婉儿便是上官仪的孙女,令他们惊愕不已。这是上个月的事情,据说现下婉儿已是才名鹊起,名震长安,人人都知道本朝发现了一位才女,有一些拍马屁的官儿还上表向武则天恭贺呢!那两个秀才,说得津津有味,他们也将这件事情当作本朝”佳话“,还夸赞武则天敢于任用仇人的孙女,豁达大度,当真是人主的胸襟呢!”李逸面色一片惨白,虽然他早已听过武玄霜的预测,仍然觉得这是不可想像的事,身负血海深仇,立誓要去行刺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却竟会做了武则天的女官!
长孙壁道:“殿下,你怎么啦?”李逸黯然不语,移步窗前,想起了他初见上官婉儿之时,彼此互伶身世,同声慨叹过:“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见天京神器,竟属他家!”这样的话,怎料到别来未久,连她也归了武则天了!想到伤心之处,李逸当真是欲哭无泪,欲语还休。
迷茫中忽觉有秀发拂眉,柔夷在握,只见长孙壁轻轻握着他的手掌,柔声说道:“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情,但他们却又说得那么确凿,待你完全好了之后,咱们到长安去探听一下,好吗?”李逸低声道:“我宁愿永不戳破这个疑团。呀,若是真的,那,那怎么好?”
长孙壁眼圈一红,与李逸靠得更紧了。李逸稍稍将头移开,只听得长孙壁在他耳边说道:“婉儿与我情同姐妹,若是真的,我怎样也要把她劝回来!”李逸道:“若是劝不回来呢?”长孙壁道:“若是劝不回来,我就当她,当她死了!殿下,我知道你极伤心,我的伤心也不在你之下,但你是龙子龙孙,又是英雄豪杰,大丈夫应当提得起,放得下,难道天下之大,就再也没有第二个知己了吗?”
李逸心头一荡,回过头来,正好与长孙壁的眼光相接,但见长孙壁面上一红,放开了手,这刹那间,李逸几乎想抱着她痛哭一场,但立即又强行抑制,但怕这样一来,更增加了长孙壁的误会。一个武玄霜、一个上官婉儿,已给了他无穷烦恼,岂可再添上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迷茫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喝道:“你是谁?你干什么?”两人甚地一惊,从窗口望出去,只见一个道士正向着他们这间静室走来,夏侯坚那两个药童在后面大声喝止!
这道士年约五旬,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道袍,留着三络长髯,态度从容,颇有几分潇洒出尘之概。李逸心道:“夏侯坚世外高人,他这两个药童却怎如此不懂礼貌?未曾问明来历,便先历喝人家。”夏侯坚的花园里花木葱宠,藤萝缠绕,那道人分花拂叶,不理那两个药童,迳自前行。李逸方自觉得这道人奇怪,心念未己,忽听得长孙壁说道:“你瞧这道士真有邪门!”李逸这时方才发觉,但见经他的手拨过的花草,片刻之间,便枯萎焦黄,李逸大吃一惊,这才明白那两个药童为何要大声历喝。
那道士脚尖并不离地,步履甚是安详,但转瞬之间便到了静室外面,那两个药童追得气喘吁吁,大声喝道:“再不止步,我们可要不客气啦!‘那道士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毫不理睬,前面那个药童折了一枝树枝,喝一声”打!“。把手一扬,但见那枝树枝,已断成七截,每截三寸来长,他们用发暗器门钉的手法,七段树枝,如箭疾射,而且每一枝都是对准那道人的|茓道。李逸方在心中赞道:”好手法!“说时迟,那时快,只贝那六枝”木箭“,都射到了道人身上,刚刚沾着他的道袍,便纷纷掉落,好像是他的道袍抹了油一般。李逸心中一凛:”原来这怪道土竟会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内功练到炉火纯青之境,身体每一部份都可以借力打力,敌人沾着衣裳,便会跌翻,故名”沾衣十八跌“,这道士连射中|茓道的暗器,也可以借劲弹开,那更是这门功夫的个中高手了。
另一名药童见他身中七支“木箭”,仍是安然无事,一发急使出猛劲,抓起了一块假山石,少说也有两三百斤,心中想道:“你纵有沾衣十八跌的武功也难以将这块大石弹开!”这时那道士又行近了静室几步,那药童大喝一声,使尽吃奶气力,将大石对准他掷去,那怪道士哈哈一笑,说道:“来得正好,不必我费力气打门了!”只见他脚步一旋,伸出了两根指头,手腕一抬,那块大石正迎面打到,他两根指头在石头旁边一擦,那块大石本来是从他的左侧边打来的,这时被他双指一带,竟然改了方向,逢向那间静室的红漆木门撞去,“轰隆”一声巨响,木门登时碎成了无数小块。李逸急忙退到墙角,抓起宝剑。
那道士立即闯进,盯着李逸与长孙壁两人,双眼露出怪异的光芒。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紫气,神情仍是那么潇洒,但却令人心惊肉跳,那道士盯了一眼,忽地指着李逸说道:“奇迹,奇迹,你中了我两个徒儿的碎骨钱镖与透|茓神针,竟然能活到如今!”李逸与长孙壁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这个怪道士看来不过五旬,竟然会是恶行者与毒观音的师父!李逸强摄心神,施礼问道:“请问老前辈到来,有何指教?”
那怪道士瞅着李逸说道:“我特来看看夏侯坚金针拔毒的本领。哼,你快把衣服脱光,让我验一验看。”李逸出身高贵,即在江湖之上,也是人人对他优礼有加,那忍受得了这般侮谩,不禁勃然大怒,斥道:“妖道出言无礼,你欲见识金针拔毒的本领,理该去拜见金针国手本人。”
那道士被他斥骂,并不生气,又瞅了李逸一眼,淡淡说道:“夏侯坚我当然也要见的,但我生来性急,却想先来看看你是怎么能活到如今的。喂,你自己不除衣服,要长者给你代劳么?”蓦然迈前一步,伸出手臂,疾的向李逸当胸一抓,李逸双眼圆睁,拔出宝剑,一个滑步回身,反手就是一招“神龙怒目”,这一剑乃是昆仑剑法中的一记杀手绝招,剑尖刺敌人的“神庭|茓”,剑锋截敌人的手腕,剑柄撞敌人的胸膛,一招三式,又快又狠!那道士微微一笑。既不见他跳跃闪避,也不见他出手反击,只是不疾不徐的向前跨上一步,拿捏时候,妙到毫巅,李逸这极厉害的一招三式,竟然都落空了。
李逸大吃一惊,但见那道士已到了他的面前,一双眼睛好像就要贴到他的面上,诡异之极!李逸不假思索,倏的又是一招“玉女投梭”,剑尖晃动,剁他咽喉,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李逸心想纵然伤不了他,至少也可以迫得他退后。那料这怪道士竟是凝立不动,说道:“原来你是尉迟炯的徒弟,剑法不俗,不过却奈我何!”眼看剑尖堪堪刺到,那道士仍是神色不变,忽地伸出双指,迎着剑锋便是一推,李逸心中想道:“任他本领通天,究是血肉之躯,怎能挡得我的宝剑?这妖道虽然无礼,也不宜便伤了他的性命。”稍一踌踌,忽听得“铮”的一声,那道士在剑上一弹,双指一移,蓦地夹着剑脊,李逸但觉虎口一麻,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宝剑已给他劈手夺去!
那道土傲然一笑,掷剑于地,再跨上一步,李逸急忙使个“阴阳双撞掌”,使出浑身气力,想把道士推开,手指还未沾对方,便听得“嗤”的一声,李逸的上衣已给他撕为两片,露出了雪白的胸脯。那道士侧目斜瞧,怪声叫道:“真是奇迹,夏侯坚果然把你医好了!好,不过我还要亲自再试一下他的本领…待我再打你一掌,看他能不能医?”李逸一击不中,未及变招,那道士长袖一卷,早把他双手嵌住,有如一道铁箍,把李逸箍得动弹不得。但见他高举右手,鲜红的掌心转眼间就变成深紫,透出一层黑气,再一转眼整块手掌都变了黑色。道士哈哈一笑,手掌慢慢下移,向他胸膛印去。
忽听得一声尖叫,长孙壁喊道:“休得伤我殿下!”声到人到,一扑就扑在李逸身上。
长孙壁突然扑来,怪道士也颇感意外,“咦”了一声,说道:“好一个胆大的小姑娘,你想送死吗?走开!”长孙壁紧紧抱着李逸,望也不望那道士一眼,失声骂道:“臭道士,我就是死了也不走开!”那怪道士伸出五指,却并不是真个抓下,只在她的云鬓边轻轻一招,把鼻子凑上去一闻,荡声笑道:“好香,好香!比起你来,我的确是个臭道士了。哈,像你这样一位吹弹得破的美人儿,我还真舍不得下手呢!”他已运起了毒掌神功,双掌触人立死,这时真个不敢碰长孙壁一下,想了一想,突然拔下馆髦的头钮,隔着衣裳,便向长孙壁腋窝一点,他是想把长孙壁点倒之后,然后再拿李逸试验他的毒掌。
就在这千钩一发之时,忽地有一丝银光一闪,“叮”的一声,将怪道士那根头铬打歪,怪道士哈哈笑道:“夏侯老弟,终于把你引出来了!”夏侯坚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牛鼻子,你自命是一代宗师,怎的如此下流?”
那怪道士放开二人,这才回过头笑道:“咦,你这一代高人,怎么出口便骂人?我怜惜标致的小姑娘,就等如你爱护好看的花草一般,这也算得是下流么?”夏侯坚道:“以你的身份,欺侮小辈,还不算是下流?”那怪道士道:“我没有存心欺负他,只不过想试试金针拔毒的本领。”
夏侯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怪道士道:“我自信我秘制的毒药暗器,天下无人能解,却不料给你解了。这也许是我那两个徒弟功力太差,暗器的毒性也未够厉害之故。我再打他一掌,若然你还能在三个月内将他治好,我就服了你了。”夏侯坚皱眉说道:“以人命作为儿戏,伤天害理,莫此为甚!”那怪道士仰天大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貂狗,怎见得天公的心肠就必然是慈悲的呢?你忘了我的道号吗?其实我并不立心作恶,我只是顺其自然,天有雷霆之威,也有雨露之德,你自称世外高人,却怎这般迂腐?我拿他试下毒掌,若是你医好了,那就是医术上的一大成就,若是他给我打死了,那也就证实了我的确为武学添了绝世奇功。所以我的试验,不论是成是败,不论是你高明还是我高明,总之都大有益处。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
原来这怪道士名叫“天恶道人”,在邪派之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尤其他对自己的喂毒暗器和毒掌功夫,更自负是世上无双。不过他却绝不肯轻易出手,这回因为听到了夏侯坚竟能把李逸医好,所以才急着要起来一试。须知他是使毒的第一高手,他又怎容得世上有人能克制他?
夏侯坚听了他这番歪理,知道辩也无用,心中想道:“我三十年前与他相会之时,他是这般形貌,三十年后,仍然未见衰老,功力之深,可想而知。”再看一眼他那双深黑色的手掌,夏侯坚饶是金针国手,也不禁暗暗惊心!
天恶道人怪眼一睁,冷冷说道:“夏侯老弟,你的金针带来了没有?我可要试啦!”作势便要向李逸扑去,夏侯坚拦在他的面前,叫道:“道兄且慢,我有话说。”天恶道人道:“你想劝我改变主意,那是万万不能。”夏侯坚道:“不,我也想见识见识你这绝世无双的毒掌功夫,不过这位李公子他的伤还未尽;你就是一掌将他毙了,也显不出你的厉害,怎能证实你的毒掌是世上无双?”天恶道人怔了一怔,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但迫切之间,却那儿去找一位高手来给我试掌?”夏侯坚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敢以高手自居,但自问这几根老骨头还够坚硬,就由我接你一掌,试试如何?”
李逸刚才在生死倾顷之际,忽然得长孙壁舍身相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迷乱,长孙壁与他并坐床上,兀自紧紧的倚偎着他,柔声软语,替他压惊,根本就不理会天恶道人还在身旁,也不理会他与夏侯坚说些什么,好像在这斗室之中,只有他们二人似的。李逸与她耳鬓厮磨,少女身体特有的香甜气息,一缕缕的传入他的鼻观,芳沁脾腑,舒服之极,但却又令他惶惑不安,心中想道:“我万不能再惹烦恼,并害人家烦恼了!”心神稍定,急忙把眼光移开,只见夏侯坚负手而立,坦然的站在无恶道人面前,正拼着以血肉之躯,来试天恶道人的毒掌!
李逸大吃一惊,跳起来道:“夏侯老伯,这样不行,还是让我来试吧。我伤了有你来医,你若伤了,天下哪还能找出第二位金针国手?”天恶道人冷笑道:“你这小子太不自量,你现在就是送上来自愿挨打,我也不屑拿你试掌啦!”长袖一挥,将李逸卷翻,“啪啦”一声,仍然将他摔回床上,却向夏侯坚笑道:“不错,我正该拿你试试,你的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也算得有数的高手了,至于你的医术,那却的确是天下第一的,拿你来试,最好不过!”
夏侯坚道:“我若能接得住你的毒掌。这又如何?”天恶道人歪着眼睛反问道:“有甚如何?”夏侯坚道:“我若接得你的毒掌,敢请你以后将这种邪毒的功夫收起,不再用来害人。”天恶道人笑道:“我才不这么笨,为你立这种誓约,受你的拘束,你若真能接我一掌,毫无伤损,那只是证实我的功夫还未练得到家,待我练好之后,再找你来一试便是。”夏侯坚道:“在你未练好之前呢?”天恶道人道:“那我当然无颜再用。”夏侯坚一想,虽然不能禁他永远不用,但最少可以拘柬他几年,而且李逸的性命那是定可保全的了,于是便坦然说道:“好,就这样吧。请你发掌!”天恶道人双掌一搓,紫黑色的掌心竟自发出腾腾热气,忽地呼的一掌,向夏侯坚的胸膛便即拍下。
但听得“蓬”的一声,如击败草,夏侯坚退后三步,天恶道人也给他的反身之力,震得上身微微摇晃。这刹那间,李逸与长孙壁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紧张得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但见天恶道人与夏侯坚迎面而立,彼此都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对方,过了半晌,天恶道人冷冷说道:“你好?”夏侯坚微微一笑,说道:“多承关注,我这几根老骨头尚幸而无事,你好吗?”李逸见夏侯坚的面色已渐渐惭复正常,听他的声音中气也还充沛,这才松了口气。
天恶道人好生惊诧,他从夏侯坚这一掌反震之力,试出了他的内功深湛,确实是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但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的毒掌,不但掌力可以开碑裂石,毒力之猛,更可以直透脏腑,纵算夏侯坚的内功再好,也总应该有毒性发作的状况,但现在已隔了一盏茶的时刻,夏侯坚的面上竟然没有透出半丝黑气。目光也还是那样炯炯有神。他却不知,夏候坚心中的惊诧,其实并不在他之下。夏侯坚这时也正在默运玄功,收敛体内的毒气。
天恶道人打量了夏侯坚一会,忽地哈哈笑道:“夏侯老弟,真有你的。不过,我可还未认输。”夏侯坚道:“我不是已硬接了你的一掌么?”天恶道人道:“我就不信你末受内伤,焉知你不是只能坚挺一时,想将我骗过,我偏偏不走。看看你结果如何?”长孙壁暗暗叫苦,想道:“这魔头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夏侯坚双眼一睁,道:“我可没功夫陪你,你要怎样才能相信?”天恶道人道:“咱们不如乾乾脆脆,各以本身的武功再比一场,若然你还能够接我百招,我立刻认输便走。”夏候坚冷笑道:“拳来脚往,这岂不成了市井之徒,咱们要比试功夫,也用不着这种俗子凡夫的办法。”夏侯坚这番说话,在李逸听来,似乎已露出一点怯意,心中暗道糟糕,只怕天恶道人更要乘机威胁,定要和夏侯坚过招。哪知这一番话顺带将天恶道人捧了一下,天恶道人听来十分受用,心想以彼此武学大师的身份,确实不必在拳脚上来显功夫,想了一想,便笑而问道:“你有甚别致的方法?好吧,刚才是你听我的,礼尚往来,现在我也为你划出道来,我一准依从便是。”
夏侯坚随手在床头拿起了一条绳索,那是长孙壁带来准备替李逸包扎衣韧用的,夏侯坚将绳索一抛,道声:“接着!”天恶道人接着了绳索的一头,道:“如何比试?”夏侯坚道:“我也不信你未受内伤,我可以从绳索这一端听出你的脉膊,想你善于使毒,这样听脉的方法,你也应懂得。”天恶道人笑道:“好呀,非但可以这条绳索听出脉息,还可以藉此较量内功,你的办法,我同意了!”
长孙壁很是奇怪,她以前听父亲说过,宫中的后妃在生病之时,太医奉诏替她们诊脉,照例是不能用手指接触她们的肌肤的,只能用一根丝线,缠在她们的脉门上,太医隔着珠帘,用三只指头接着丝线的另一端,据说如此,便可以听出脉息了。如今夏侯坚与天恶道人各执绳索的一端,听对方的喘息,想必便是这个方法,但绳索要比丝线长得多粗得多,那更是神乎其技了!而且他们还要用这条绳索来较量内功,这样的比试办法,长孙壁更是见所末见,闻所未闻,真不知如何较量?
但见夏侯坚与天恶道人盘膝而坐,各自靠着一边墙壁,那条绳索给他们拉得笔直,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老僧入定的模样,过了大半个时辰,仍是动也不动。长孙壁莫名其妙,甚为纳罕,看李逸时,忽见他眉尖打结,现出忧急的神情。长孙壁再仔细看时,只见那条绳索微微颤抖,静室内没有一丝微风,夏侯坚的长髯却忽然飘拂不安,长孙壁虽然不识其中奥妙,看这情形,夏侯坚却低处在下风。
过了一会,李逸的神色也渐渐恢复自然,就在这时,只见绳索跳动了一下,无恶道人那淡青色的道袍也微微起皱,好像一湖平静的春水,忽然被微风荡起了涟漪。
原来这时正到了吃紧的关头,两人各以上乘的内功通过绳索,试探对方的反应,天恶道人感觉出夏侯坚的脉息越来越弱,正自高兴,忽然夏侯坚的脉息好像完全断绝,连一丝丝的波动都感不到了,按说到了这个时候,夏侯壁已应该气绝而死,但奇怪得很,他的内力还是绵绵密密,不断的从绳索中传过来,天恶道人大吃一惊,摸不到夏侯坚的深浅,心头禁不住微微一凛,几乎把持不住。就在这刹那之间,主客势易,给夏侯坚占了上风。
天恶道人急忙凝神运气,力图反击,情形与刚才大大不同,但见那条绳索不住的跳动,渐渐竟像跳绳一样。绳索不住的打着圈圈,长孙壁看这两人,仍是各自盘膝而坐,垂首闭目,各以三只指头扣着绳索的一端,指头并未摆动。显见那绳索的跳动,乃是由于内力的震荡所致。
这时两人都感到对方的脉搏散乱,各自凝聚真力,作最后的一击,这情形连长孙壁也看出来了,但见那条绳索不住打着圈圈,刮得地上的灰尘飞扬,呼呼风响,陡然间那条绳索绷得紧似弓弦,“力勒”数声,从中间断成了十几段。天恶道人道:“佩服,佩服,你接了我的毒掌,功力居然还足与我相持,我认输了!”抛开断绳,立刻走出这间屋子,转眼之间。只听得他的啸声已在百步之外。夏侯坚仍然盘膝坐在地上,未敢移动。
李逸知道夏侯坚正在调停呼吸,活血舒筋,不敢去惊动他。长孙壁道:“咦,我好似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李逸想道:“难道那天恶道人在室中留下了什么毒物?”忽听得门外又有脚步声响,李逸与长孙壁乃惊弓之鸟,急忙拔剑起视,原来却是那两个药童。
但见他们一个捧着香炉,一个捧着净瓶,炉中焚的不知是什么异香,香气夙氰,一嗅之下,便令人气爽神清,心胸宁静。过了片刻,夏侯坚双目一张,徐徐起立。连声说道:“好险,好险!”捧着净瓶的那个药童已伺候在他的身边,夏侯坚取出一枚金针,在左手中指之尖一剁,将毒血挤出,几乎注满了那个净瓶。在他靠过的墙壁上则留下了一团黑印,肌纹隐现,好像一是他背上窜有浓墨印上去的一般,李逸这才发觉那股腥臭之气便是从墙壁上这团黑印发出来的。那两个药童,放下了香、炉,取出铁凿,凿下了那几块砖头,夏侯坚吩咐道:“将这几块砖头和这个银瓶,都拿到山后埋了,要埋得深些,还要记住不可靠近山泉。”
李逸不禁骇然,问道:“那天恶道人的毒掌怎的这般厉害?”夏侯坚道:“要不是我早有防备,今日早已命丧他的手中。”长孙壁道:“你与他比拼内功,不是赢了么?”夏侯坚道:“不算得赢,我是把他吓走的。”长孙壁道:“你先受了一掌,还能和他相待了个多时辰,他赢不了你,那当然应该算是你赢他了。”夏侯坚道:“就算是赢,也赢得侥幸之极!”李逸请道其详,夏侯坚道:“我听得药童说是他来,预先服下了半瓶的解毒灵丹,再穿了一件极薄的金丝软甲,这才出来和他赌赛。哪知他的毒掌伤害之处,竟然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体内的毒气,几乎收敛不住,后来他还要和我比试,我便将计就计,想出了那个办法,和他比拼内功,他的功夫非常霸道,若然真个动手过招,我接不满百招,但若彼此柔斗,我的内功却要比他稍为精纯。我便借他从绳索中传过来的内家真力,发散我体内的毒气,墙壁上那团黑印,便是这样来的。但仍然不能发散净尽,所以在他走了之后,我仍须再运内功,将余毒凝聚指尖,这才挤得于干净净。”长孙壁听得膛目结舌,夏侯坚微笑道:“还不止此呢,为了这场比赛,我不但损了三年功力,而且今后要变成秃子了。”
将帽子揭开,摇一摇头,但见满头头发,尽都变成碎未,随风飞散。李逸内功已有根底,知道这是真气耗损太甚所至,下拜说道:“老前辈为了小侄如此牺牲,活命之恩,没齿不忘。”夏侯坚道:“这算不了什么,我这几十年,苦修苦练,本来就准备了要和他比试一场的。”他见李逸这样惶恐不安,有一件事情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原来他穿的那件宝甲也给天恶道人的掌力震裂了。
长孙壁道:“世上竟有这般厉害的人,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夏侯坚道:“武林中有话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半点不错。天恶道人的毒掌举世无双,若论到武功也还未必是天下第一呢。”长孙壁道:“别的人我不怕,最怕碰到天恶道人那两个徒弟,尤其是那个毒观音,她会笑嘻嘻的冷不防就给你一枚透|茓神针。我爹爹和殿下就几乎给他们害死。别的人武功有多高也总有个道理好讲,这两个魔头真是不可理喻,随时都会出手伤人。”夏侯坚道:“不错,你们现在都和天恶道人的门下结了冤仇,他们又认得你们的相貌,天恶道人在这三两年内也许不会出来,他这两个徒弟却正在掀风揭浪。将来你们在江湖上行走,确是要小心提防。”长孙壁道:“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提防?”夏侯坚道:“这样吧,将来你们走时,我送一些易容丹给你们,可以随你们的心意,改变容貌。”长孙壁笑道:“好啊,好啊!不过最好现在给我,我这几天每天假扮男子,到茶馆去打听消息,想是扮得不像,好些茶客都在盯着我呢!”夏侯坚笑道:“既然如此,等下我叫药童拿来,并教你怎样使用便是。”长孙壁大喜拜谢,原来她知道夏侯坚有此妙药,早已打算问他要了。
夏侯坚临走之时替李逸把了把脉,说道:“再静养一天,明天你便可以完全好了。嗯,我算一算日期,谷神翁去接你的爹爹,明天也应该回来了。”后面这几句话乃是向长孙壁说的。
夏侯坚走后,长孙壁微微一笑,说道:“我爹爹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见唐室中兴,明天他若到来。见到殿下,一定欢喜得很。”李逸喧然叹道:“只怕我担不起中兴的担子了。”长孙壁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他听到婉儿的消息,却不知怎样伤心呢!”李逸心如乱丝,黯然无语。长孙壁看他一眼,低声说道:“我不该在殿下面前提起婉儿……”眼圈一红,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李逸心弦颤抖,不知怎样答她,恰好这时,一个药童将易容丹带来给长孙壁,解了李逸的窘。
药童给李逸讲易容丹的用法,长孙壁感到新奇有趣,不厌求详的问来问去,李逸坐在一边,如有所思,并不Сhā话。药童走时,长孙壁见李逸似有偿惫,便亦告辞,走到门前,忽又回头笑道:“你该换一件衣裳了。”李逸想起适才被天恶道人抓裂的衣裳,长孙壁扑到他的身上救他,不觉面上一红,低声说道:“多谢关心。”长孙壁想起一事,走回来将一盒易容丹放下,说道:“留一盒给你,也许过了几天,咱们都用得着它呢。”说罢嫣然一笑,这才揭帘走了。
这一晚李逸辗转反侧,无法安眠,到了午夜,忽然披衣而起,伏在案前,匆匆忙忙的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长孙壁的,李逸想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上长安。是的,上官婉儿做了女官的消息,曾经令他伤心绝望,他甚至当作上官婉儿已经死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她!然而他自己也知道,在这伤心绝望之中,蕴藏着对婉儿的深沉的怀念!他怕见婉儿,又渴想再见婉儿,他们身世相同,气质相似,不管婉儿如何,他是把她当作平生唯一的知己的,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心情,他拼着遭受任何危险,也要到长安去一见婉儿。
而促成了他这一决定的则是长孙壁,在他养病的期间,他虽然感激长孙壁对他的细心照料,却只当作是兄妹的情谊,还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今天却蓦然发现了她的情意,这令他迷悯,也令他惶恐不安,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留信给长孙壁,请她原谅自己的不辞而行,并劝她不要冒险也去长安,劝她留在夏侯坚家中陪伴她父亲。然而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他没有写出来,他不愿与长孙壁同行,其实是怕自己抑制不住自己,再一次惹下爱情的烦恼。他最后请她转告夏侯坚,并多谢他的照料之恩与夏侯坚的再生之德。
写好了信,从窗口望出去,月亮正在天心,秋风吹来,已带着些些寒意,有两片黄叶吹落在他的几前,他想起与上官婉儿初见之时,正是春花如锦的时节,那时他抱着复国的雄心,也正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充满生气,曾几何时?转眼间便是秋风萧瑟,而他的心境,也感到似黄叶一般,飘零无依。
他打开那盒易容丹,选了一种可以令面色灰暗的搽上去,打扮之后在铜镜前一照,但见自己好像平白老了二十年,额上添了几道皱纹,头发也有几根斑白,他换了一件蓝色的长衫,试呕搂着背,踱了几下方步,从镜中看到的自己,活像一个科场失意的老儒生,几乎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李逸心道:“这样正好,即算混在长安闹市之中,也绝不会被人识破我的本来面目了。”
他轻轻打开房门,携了古琴宝剑,悄悄出走,长孙壁住在花园东角的那座小房,他经过之时,便把那封信从窗口轻轻送进去。长孙壁正在梦中和李逸到了长安,见着了上官婉儿,长孙壁劝不转婉儿,正在梦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李逸可并不知长孙壁在发梦,听到那声叹息,呆了一会,终于不敢回头!便走出了园子。
他从那条小路走下山去,武玄霜那天正是从这条路上送他来的,松风掠过,依稀还似听得那车轮的镰键之声。李逸情思侗侗,心事如潮,疾跑下山,不觉东方已白。
第十一回假作真来真作假
在秋风萧瑟之中,李逸经过了崎岖的蜀道,翻过了川陕交界的高山,这一日来到了鄂县,距离长安,不过是三四日的路程了。李逸心怀故国,西望长安,不胜感慨。这条路因为是通往长安的驿道,路旁的酒肆甚多,走到中午时分,李逸感到有点饥渴,便停下马来,走进酒肆,要了半斤卤牛肉和酒。
那酒肆主人并不因他衣服寒酸而有所歧视,这时酒肆中只有他一个客人,那酒肆主人和他搭讪,闻得他往长安,便即笑道:“老先生敢情是上长安求官么?”李逸笑道:“我失意科场,年年落第,今生是没有福份做官的。”那店主人安慰他道:“话不是这么讲法,周公八十,尚遇文王,一时困顿,算得了什么。”李逸又笑道:“世无文王,我也不是周公,我此去长安,但能图个温饱,已是心满意足。”那店主人却正色说道:“我听村子里的一些读书人说,当今皇帝,虽然是个三截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却还很能够用人呢。不过你老无心求官罢了。”顿了一顿,又道:“长安比以前更热闹了,你老纵非求官,求事也定能如心所愿。”李逸想起以前专自己在武玄霜面前弹奏诗经中那篇《黍离》,当时武玄霜就曾取笑过他,说是要带他到长安去看看“麦田”,看看长安究竟是不是像他想像中那样荒芜,如今他听得这酒律主人大谈长安的繁华热闹,触动前情,良久良久,始强颜笑道:“多谢你的贵言。”心情怅怅,拿着半杯酒黯然无语,只顾倚栏看山。
那酒肆主人见他似是心情不属,倚栏看山,又笑道:“你老先生若是有兴致的话,倒可以上山一游,看看古迹。”李逸问道:“这座山有什么古迹?”酒肆主人道:“这座山便是那有名的首阳山了,在前几年,常常有游人上山去觅伯夷叔齐采藤的古迹呢,这一两年才少了。”伯夷叔齐相传是殷末周初的两位隐士,周武王举兵伐商,伯夷叔齐曾拦过他的马头劝谏。后来商亡之后,这两兄荣耻食周粟,在首阳山中隐居,采蔽而食,终于饿死。李逸听得酒肆主人谈起这个故事,更觉黯然神伤,心中想道:“当今之世,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早已没有了。怪不得据他所言,这一两年,连游客也几乎绝迹了。”对那酒肆主人说道:“我倒想上山一游,可惜阮囊羞涩,要赶往长安谋事,没此闲情逸致了。”
说话之间,又来了一个客人,这人是个年青的武士,李逸一见,不觉怔了一怔,这人的相貌好熟,似是在那儿见过的,仔细想了一想,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个人的身材和李逸差不多,相貌也有点相似,所以李逸一见之下,觉得好熟。这人衣服光鲜,坐的也是一骑骏马,面上却带着病容,看来要比李逸瘦削一些。
那少年武土走进酒肆,吩咐酒保道:“打三斤白酒,切两斤牛肉来。”听他说话,声音响亮,中气充沛,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李逸心道:“这人的武功底子不错,他那焦黄的脸色,想必是生来如此的。”
那少年武士意态甚豪,喝了一大盅酒,眼光向李逸这面飘来,那酒肆主人道:“相公是到长安去的吗?”那少年武士点点头道:“不错。”酒肆主人道:“这位老先生也是到长安的,你们正好同路。”
那少年武士瞧了李逸一眼,拱手问道:“老先生高姓大名。”孪逸随便捏了一个假名说了,那少年武士说道:“弟姓张,贱号之奇,川西嵋山人氏。敢问老先生可是受了朝廷的征聘入京的么?”李逸道:“什么征聘?”张之奇道:“当今的女皇帝诏令天下各州县保荐贤良方正之士,奇材异能之人入京候选,老先生尚未知道么?”李逸笑道:“我身无一技之长,哪会征聘到我?我是上长安谋事,想混一口饭吃的。张兄是受征聘入京的么?”
张之奇哈哈一笑,意态飞扬,不直接答复李逸这一句话,却说道:“我也不过到长安碰碰运气罢了。徐敬业已在扬州举兵造反,我若然侥幸得个军功,也好博个封妻荫子。”李逸道:“哦,原来张兄意欲投军去的,胸怀大志,可佩,可佩!”语带讥讽,张之奇却似还听不出来。
李逸一路上,都听得有人谈论徐敬业谋反的事,说法纷纷,战情实况不知如何,便问那张之奇道:“听说那英国公徐敬业乃前朝老将,善于用兵,朝廷如今要募人从军,是不是前方已吃紧了?”张之奇哈哈笑道:“徐敬业兵微将寡,那能成得大事,听说天后已派了李孝逸将军为扬州大总督,领兵三十万南下;又派了左鹰扬大将军黑齿无常为江南道大总督,屯兵江淮;另外又将程务挺大将军由单于道调回,领兵十万,兼程南下。三路夹攻。徐敬业有翅难飞!朝廷募军,听说是要抵御突厥的进犯,并非全为了徐敬业呢。”李逸是唐高祖(李渊)的曾孙,李孝逸的堂兄,李逸听说他竟然做了讨徐敬业的主帅,不由得暗暗伤心。
两人话不投机,李逸的冷淡神情不知不觉从面上表露出来。张之奇自觉无味,喝完了酒,不想与李逸同行,便拱手说道:“小弟忙着赶路,请恕我先走一步,若是有缘,长安再见。”
张之奇一走,李逸便即结了酒账,跨马登稷。走了一会,忽听得前面“呜,呜!”的响箭声,李逸急忙翻身下马,这条驿道从崇山峻岭之中穿过,这时正到了险峻的地方,有山拗隔着,看不见前面的情景李逸翻身下马,立即施展上乘轻功,跑上山上,山中茅草没漆,怪石峻崎,李逸跃上一块巨石,借着石筒遮蔽身子,居高俯下,望将下去,只见那个张之奇正自策马转出山拗,山路的那边迎面奔来了十几骑快马,刚才的响箭便是这班强盗发出来的。李逸心道:“这倒奇了,张之奇身上有什么油水,值得黑道上的朋友兴师动众?”
张之奇勒住马头,转眼间那伙人已到了他的面前。张之奇大怒喝道:“清平世界,浩荡乾坤,你们竟敢拦途抢劫么?”为首的那两个汉子跳下马背,恭恭敬敬的说道:“公子息怒,我们不是强盗。”张之奇道:“不是强盗,何故拦着我的去路。”那两个汉子躬腰说道:“我家主人有请。”张之奇道:“你家主人是谁?”那两个汉子对望一眼,好似有点诧意,左手的那个汉子说道:“峨嵋金顶之会,公子忘记了么?我是程通呀!”张之奇道:“我不认识你呀!你认错人啦!”程通尴尬之极,右手的那个汉子叫道:“峨嵋之会,人数众多,公子记不起来,也是有的。见了我家主人,自然明白。”张之奇道:“什么峨嵋之会?青天白日,瞎说一通,你家张大爷可还要赶路。”右边那个汉子叫道:“咦,你,你不是李、李公子吗?”程通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好,就算你姓张吧,张大爷,我家主人有请!”张之奇怒道:“什么算我姓张?我明明姓张,你再纠缠,吃我一鞭!”
李逸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敢情是这两个人将张之奇当作他了。一想峨嵋之会,果然有程通这个人,当时跟在那个龙三先生的后面,抢着挤到他的面前,向他通过名姓的。再一看其他的人,有几个也有点面熟。敢情他刚才和张之奇在酒肆喝酒之时,乔装打扮的酒客中就有这几个人在。李逸心中想道:“这样看来,他们早已在旁窥伺我了。我现在扮成这个样子,他们当然认不得我。可是张之奇与我的本来面目,虽然有点相似,亦并非很相似呀,他那付焦黄的脸色,就与我大大不同,程通没理由分不出来,他们的主人又是谁呢?”
李逸这个疑问,张之奇已替他说了。那两个汉子见张之奇发怒,他们的脸色也没有刚才那么恭顺了。右手的那个汉子道:“李公子,宁愿捱你两鞭,也要将你请到。我家主人吩咐,不管如何,总得留住你的大驾!”张之奇气往上冲,一鞭刷下,斥道:“你家的主人是当今皇上么?有这么霸道!叫什么名字?”程通大声说道:“春雷动地!”右边那个双子按着说道:“飞龙在天!”张之奇莫名其妙,斥道:“谁管你什么春雷飞龙,快快滚开!”李逸听了,却又是大吃一惊。
原来这八个字乃是李逸和几个人之间相约定的“切口”,李逸因为要推翻武则天皇帝,夺回唐室江山,和朝野间几个掌有权势的人物密谋起来,这几人在朝的是:中书令裴炎,英国公徐敬业,和大将军程务挺;在野的则是武林的老盟主谷神翁和他的师父尉迟炯。他们约定,将来互通消息之时,便以这“春雷动地,飞龙在天。”八个字作为暗号,若是有人能说出这八个字,那便是他们所派遣的“自己人”了。这八个字含有深意,表示他们一旦举事,便将如春雷之动地,蛰伏的神龙也就要飞上九天。
李逸一听这两个人居然说得出这两句暗号,先是一惊,继而诧异,心中想道:“是谁派他们来接我的呢?谷神翁前些日子还和我同在一处,现在正去迎授长孙均量;我的师父不会到这里来;斐炎乃是当朝宰相,他怎知道我在江湖上的行踪?徐敬业远在扬州,而且现在正是讨武则天的三军主帅,他更没有到这里的道理!程务挺被武则天派讨徐敬业了,即算他阵前反戈,也不可能这样快便打回来,这两个人要我去见他们的”主人“,这个主人是五人中的哪一位?”
张之奇压根儿不懂得这八个字的意思,当下勃然大怒,斥令那班人让路。程通忽地一声冷笑,说道:“我家主人诚心诚意要留下公子的大驾,公子你却当真不愿意去见他么?”张之奇斥道:“我要赶往长安,谁耐烦和你们纠缠不清!”右手那个汉子冷笑说道:“这祥看来,流言非假,李公子你竟背誓寒盟,想入长安去求富贵去了?”张之奇越发被他们激得大怒,“唰”的又是一鞭打下,喝道:“老子姓张,不错,老子正是要入长安去求取功名富贵,你们管得着么?”
程通双臂一振,将张之奇那匹马一拦,登时按下了马头,张之奇一个飞身跳,右边那个汉子一招擒拿手法,立刻朝他抓下,张之奇气得哇哇大叫,右手挥动长鞭,左手拔出一柄短剑,长鞭左扫,短剑右戳,一招两式,同时袭击两个敌人。
程通使出一套罗汉神拳,拳风虎虎,刚猛之极,那个汉子的擒拿手法,更是十分了得,竟在剑光鞭影之中欺身进来,张之奇的武功虽然不弱,以一敌二,却是抵挡不住,大约打到三十招之后,那汉子一托鞭稍,蓦地使了一招“敬德夺鞭”,大喝一声,一手扭住了张之奇的手腕,程通趁势一拳,结结实实的在他肋下打了一拳,张之奇的短剑被他打落地上,长鞭也给那个汉子劈手夺去,并且立即点了他的哑|茓,两人哈哈大笑,将张之奇双手反上,缚在马背上,一声呼啸,竟自拥着张之奇走了。
李逸大吃一惊,心中想道:“他们既是将张之奇误作是我,却怎的对他如此无礼?他们骂我背誓寒盟,这流言又是怎么来的?即算我是背誓寒盟,他们也不该这样逞凶殴打啊!”要知李逸虽然是讨厌张之奇,但张之奇遭受了这一场飞来的横祸,到底是因他而起,而且那些人这样对待他的“假身”,殴辱了张之奇也就等于是殴辱了他一样。李逸越想越是生气,而且越想越觉得其中疑窦甚多,虽则他极不愿意惹事,也不能不查个究竟了。李逸从山上奔下,他那匹马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是他在路上买来的一匹川马,因为要适合自己改装之后的寒儒身份,买的不过是一匹普普通通的川马,失了也不足借。李逸急于查知究竟,不再去找回自己的坐骑便即施展轻功,追踪那一班人。
李逸的轻功虽好,究竟赛不过飞奔的健马,追出山口,那班人已去得远了,目力所及,只见几个影,再过些时,影子也不见了。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在田间操作的农夫三三五五的荷锄归家,李逸截着一个老农攀谈,假装作是错过宿头的旅客,那老农道:“再走十里光景,前面便有一个小镇,可以投宿。”这老农夫心肠很好,他打量了李逸一眼,又道:“相公是读书人,只怕不惯走路,若是真的走不动了,不嫌弃的话,请到舍下住宿一晚也行。”李逸谢过了他,说道:“走,我是走得动的,既然只有十里之路,入黑之后,赶到镇上投宿正好。只是我有点害怕。”那农夫道:“相公担心什么?”李逸道:“我害怕路上有盗贼。”
那农夫笑道:“现在的世道比从前好多了,何况这里到长安不过是几日的路程,更不会有盗贼的。”李逸顺着他的口气道:“不错,我走了好几天都没有瞧见过盗贼,不过越近长安,反似越不安静了。”那农夫道:“怎么?”李逸道:“我刚才就碰到了一班匪徒,将一个上京投军的人缚去了。”那农夫奇道:“真的?”李逸道:“刚从这里经过,难道你们没有看见么?”那农夫道:“哦,我明白了,那班人是裴家的家丁,他们的马跑得太快,我看不清楚他们的马还缚有人呢。哼,他们也太恃势欺人了!不过那人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情冒犯了裴家的,相公和他们裴家无冤无仇,却是用不着害怕。”李逸道:“裴家是什么人?”那农夫道:“当今的宰相裴炎,正是我们村子的人。”李逸道:“裴炎不是在长安吗?”那农夫道:“他还有一个弟弟看守老家,未曾搬去长安。”李逸愤然说道:“听说当今的女皇帝曾下令不许紊强欺压百姓,看来这种命令也只是一纸具文,骗骗老百姓的罢了。”
那农夫摇了摇头,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法。若在从前,别说是当朝宰相的亲兄弟了,仅仅一个县官的家人,在乡下就像皇帝一般,打人骂人,那真是平常得很。裴家确是有点恃势横行,但像今天这样的公然掳人,却还是第一次。平日一些事,我们乡下人吃点亏,能忍便忍,这倒不是为了怕他才不敢进京告他,而是不愿拿一些小事去麻烦天后。”李逸本来是想借这件事来骂武则大,不料乡下人对武则天却是那么拥戴,不由得心中一凉,好半晌说不出话。
那农夫望望天色,说道:“老先生你不嫌弃的话,还是请到舍下歇歇吧,天色已经晚了。”李逸道:“多谢,路上既没有盗贼,我走一程夜路也不用害怕了。我还是到前面小镇投宿的好。”那农夫见他执意要走,只好由他自去。
李逸在村外兜了一个圈子,入黑之后,再折回来,心中想道:“原来是裴炎干的勾当,裴炎为什么要缚架我呢?”裴炎曾经派遣恶行者与毒观音去刺杀废太子李贤,李逸对这件事一直是痛恨于心,再加上今日这桩事情,他越发不能忍受,决定要去探个明白。
裴家的大屋在村子的东头,倚着山坡修建,屋前屋后,有几个武士巡来巡去,李逸故意在树林里发出怪声,引得那几个武士跑来张望,李逸对准树上的一个鸟巢,轻轻的弹出了一粒石子,将几只大鸟赶得振翅飞起,呱呱尖叫,只听得一个武士嚷道:“原来是夜袅,呸!”另一个武土道:“料想没有人这么大胆,敢来找员外的麻烦。”另一个道:“这也难说,听说丞相得罪了天后,说不定天后派遣大内卫士来呢,怎可以不小心防备?”李逸听他们议论纷纷,禁不住心中暗笑,立刻施展“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从林子的另一边掠出,待到那几个卫士转过身来,他早已飞过墙头,进了内院。
李逸在院子的暗角伏匿了一会,见一个单身的武士提着灯笼走过来,李逸身形一现,明晃晃的剑尖便即对准了他的咽喉,低声说道:“你嚷一嚷,我就要你的命!”那武士是个行家,一贝李逸的身法手法,知道来人的武功比自己何止高出十倍,果然不敢动弹。李逸将他的灯笼吹熄,道:“你们的员外在哪里,快带我去。”那武士不敢不依,带着他穿出两处角门,指着园中一间屋子道:“就在那儿,你自己去吧!”李逸道:“委屈你躺一会儿,你说的若是实话,我见了裴员外之后,回来再放你。”信手点了他的麻|茓,将他放在假山石的后面,飞身掠上屋檐,向屋子里偷偷张望,只见厦内灯火辉煌,有几个武士侍立两旁,两个官员模样的坐在当中。
只听得其中一人说道:“这样说来,我大哥被捕的消息乃是千真万确的了。王大人可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情得罪天后的吗?”李逸一听,便知这人是裴炎的弟弟裴昌,另一个人穿着三品京官的眼饰,垂头丧气的说道:“裴大人突然被龙骑都尉拘捕,关进天牢。我一听到这个消息,赶忙逃出京都,那还有功夫详细查问。”裴昌道:“我大哥被捕之后多久,王大人才知道消息的?”那京官道:“裴大人在晚上三更被捕,我第二日早上知道的。”裴昌道:“上过了早朝没有?”那京官道:“正是在退朝之后,宫中的一个内监偷偷告诉我的。他也不知道内里情由。”裴昌道:“武则天在朝堂之上没有说什么吗?”那京官道:“武则天只是忙于调兵遣将,对裴大人的事一句也没提及。我们还以为斐大人是因病缺朝的呢。”
裴炎被武则天打入天牢,这事大出李逸意料之外,心中想道:“怪不得刚才那两个武士担心会有大内的卫士到来。”听那个“王大人”的口气,大约他是裴炎的一党,怕受牵累,故此连忙逃命。裴昌沉吟半晌,说道:“我大哥素得天后信任,只要不是谋反的事情泄露,也许还可转圈。”那京官道:“不错,罪状没有宣布,还有一线希望。”裴昌道:“不过,可能现在正在搜集罪证,不可不防。”那京官道:“是呀,所以我一路马不停蹄,赶来禀报,为的就是怕你们家中藏有什么谋反的证据。”斐昌道:“现在就苦于不知他因何被捕。若然不是为了谋反,廷尉来时,咱们可以接诏。若是为了谋反,咱们一家都是死罪,那就只有拒捕了。我已叫家人拾好细软,万一有变,咱们即刻向后山逃跑。”李逸见裴昌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居然还能冷静应付,心道:“裴炎老奸巨滑,他的弟弟,也学得几分。”
裴昌歇了一歇,吩咐一个武士道:“现在可以将那位王孙提来了。”转过头对那位“王大人”道:“侥幸之极,李逸落在我的手中,再也不怕他进京告密了。”那“王大人”道:“李逸?他不正是八年前失踪的那位王孙吗?”裴昌道:“一点不错。这次英国公起兵,他也曾参与大事。不过,我大哥怕他怀有二心,早已叫我小心他的行踪。好在他要入长安。必定要经过这里,我天天叫人到路口等候,果然给我等到了。”
过了片刻,裴昌将张之奇押来,张之奇倔强得很,一路破口大骂。裴昌离座迎授,奸笑说道:“殿下还认得小人么?我叫他们请你,下人不知规矩,多多冒犯你了。”张之奇大怒骂道:“谁认得你,我与你何冤何仇,你将我掳到这里?”裴昌朝张之奇面上一望,不觉现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
约在十年之前,李逸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次他的父亲信王李预曾带他去拜访裴炎,裴昌在屏风后面偷偷张望,对李逸留有印象。这时裴昌盯着张之奇那付焦黄的脸皮,有点奇怪,心中想道:“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长成之后,怎的却变成了个黄脸病夫?”程通猜到他的疑心,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裴昌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他中了恶行者与毒观音最恶毒的暗器,想必元气大伤,难怪形容枯稿。”张之奇那识得内里情由,破口大骂。裴昌奸笑道:“殿下,你忘记了春雷动地,飞龙在天之约么?”张之奇道:“胡说八道,谁是你的殿下?你想谋反么?我可不能受你拖累!”裴昌面色大变,道:“我大哥一心扶助唐室,你当真要恩将仇报,上京告密么?”张之奇怒道:“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裴昌道:“你纵然认不得我,中书令裴炎,他是我的大哥,难道你也不认得他么?”张之奇怔了一怔,忽地双眼圆睁,骂道:“裴炎是当朝宰相,他的弟弟岂有不懂朝廷律例,胡乱掳人拷打之理?你这分明是冒认裴相国之名。”
裴昌这时不由得起了疑心,想道:“难道真是捉错人了?”问道:“今年三月之间,你在巴州吗?”张之奇负气说道:“在又怎样?不在又怎样?”裴昌道:“废太子李贤被人刺杀,你知道这事么?”张之奇道:“这事与我何关?”他对裴昌的身份也是猜测不透,心中想道:“我曾听人说过,废太子是给天后下诏赐死的,这人说是他被刺杀,莫非真有此事?但这事又怎能牵连到我的身上来?”裴昌盯了他一眼,又问道:“听说你对废太子被暗杀的事,甚是不平?”张之奇道:“若然真有此事,我当然要为废太子不平!”裴昌冷笑道:“怪不得你想进京告密,你还敢不认你是李逸么?”
张之奇虽然不知道其中错综复杂的情节,但这时却也猜到了他是认错了人,连忙叫道:“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是嵋山的病尉迟张之奇,谁识你什么李逸!”裴昌大吃一惊,道:“你姓张,你的译名叫做病尉迟?”程通睁大了眼睛,果然看出了有些不像,但他怕裴昌怪他提错了人,硬着头皮说道:“我在峨嵋金顶和他朝过相,绝没有认错人之理。你瞧他满面病容,正是中了透|茓神针之后,毒性发作!虽经名医调治,仍留下毒沁皮肤的病象。哼,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我的眼睛么?”张之奇大怒道:“呸,我生来便是这付相貌,要不然江湖豪杰怎会送给我这个病尉迟的绰号?今年三月,我也不在巴州,你们认错人啦,老子姓张,不是姓李!你们硬要张冠李戴么?”
裴昌冷冷的望了张之奇一眼,道:“你上京做什么?”张之奇道:“天后挑选神武营卫士,我是嵋山郡守保荐去应试的,你若不信,我身上还有嵋山郡守的保荐文书。”程通兀自叫道:“员外别信他的胡说八道,他明明便是李逸,怎会姓张?”
忽地有一武士匆匆走入,向裴昌说道:“有一队马队进了村庄,不知是什么路道?”那个京官吓得党身颤战,湘湘说道:“怎么来得这般快?快,快派人再去打听,是长安来的,还是县里来的?”
裴昌双眼圆睁,大声说道:“不管这厮是姓张还是姓李,他要做武则天的奴才,咱们便容他不得。程通,你留下来看守他,仔细搜一搜他,再等候我的发落。绝不能让他跑了。”程通应了一声。裴昌拉着那个京官,突然在墙壁上一按,壁上开了一道小门,一干人等,立刻进人复壁,壁上的门也立即关上。大厅里除了张之奇之外,便只留下了程通与另外一位武士。
这刹那间,李逸转了几个念头,他本来想继续追踪裴昌,但转念一想,张之奇代他受过,又觉得于心不忍,不错,张之奇入京是为了应选神武营的卫士,是和自己敌对的人,可是他这场祸事,乃是因自己而起,大丈夫做事该光明磊落,岂可为了讨厌他便让他平白蒙冤?
李逸正自心思不定,忽听得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原来是程通突然下了手,将张之奇的琵琶骨捏碎了。程通哈哈大笑道:“废了他的武功,保险他逃跑不了。三哥,你搜他的身子。”
程通笑声未绝,忽见他的同伴一较栽倒,程通武功较高,心知有异,立即斜跃数步,只听得“唆”的一声,一块屋瓦飞来,掷落地上,碎成几片。屋上突然跳下了一个人。
程通大吃一惊,喝道:“你,你是谁?”李逸出手如电,手臂一伸,抓着他肩上的琵琶骨,沉声喝道:“瞎眼的狗才,我便是李逸!”力透指尖,用力一捏,登时也把程通的琵琶骨捏碎,程通一声惨叫,晕死过去。
李逸一看,张之奇正痛得在地上打滚,已在昏迷的状态之中,李逸无暇施救,信手点了他的|茓道,暂时可以令他不至大量流血,随即将他背起,跑下台阶,只听得外面马嘶人叫,裴家的家丁都已跑到园中,登上围墙防御。李逸一路奔出,无人阻拦,到了园中,但见官军已破门而入,为首的一员武将叫道:“快叫裴昌前来接旨!”大喊三声,无人答应,官军陆续冲入,裴家的武士在那个管家率领之下,奋力拒捕,那将官大喝道:“裴炎谋反,大逆不道,你们想跟着他送死么?”这一喝登时把裴家的家丁武士喝散了一半。
裴家的家丁武士虽然散了一半,但裴炎立心谋反,家中早已养有一批心腹死士,个个武艺高强,这批人却没有散去,就在花园里和官军混战起来。李逸伏在后面,听得杀声如雷,火光耀眼,时不时有惨厉的叫声划过长空,厮杀越来越激烈,官军越来越迫近。李逸暗叫一声:“苦也!”以他的身份,对两方都是敌人,实是不易突围而出。忽地一支冷箭射来,李逸背着张之奇闪身一避,张之奇触动伤处,痛得“哇”的一声叫了出来,李逸只好纵身跳出,裴家的总管一眼瞥见张之奇伏在他的背上,大哈一惊,急忙叫道:“快把这两人杀了!”原来他把张之奇当作李逸,却把李逸当成武则天派来的高手,他知道主人最怕的就是李逸进京告密,说出裴炎派遣刺客暗杀太子的事情,故此虽然处在官军猛扑的危险情况之下,仍然分出人来,要将李逸与张之奇杀死灭口。
说时迟,那时快,李逸刚刚一脚踏出,便听得刷的一声,一口长剑迎面刺来,李逸霍地一个“凤点头”,使出“空手入白刃”的招数,在那人的虎口一扣,将那人的长剑夺过,甩手一掷,“波”的一声,Сhā进了另一个武士的胸膛,脚步不停,立刻向人少的地方硬闯。
猛听得背后金刀劈风之声,来势急劲,李遍心中一凛,想道:“原来裴家还有这等高手!”他早已拔出宝剑,立即一招“苏秦背剑”,反手一削,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李逸背上有人,跳跃不灵,几乎给他的刀锋斫中,脚跟未走,那人早已迅即换招,第二刀又跟踪劈到。
李逸一个“盘龙绕步”,把背上的张之奇转了一个方向,猛的长剑勒住,那人的刀口正好斫在他的剑上,但听得一片断金切玉之声,那人的厚背斫山刀竟然缺了一口。
李逸跟着一招“腕底翻云”,剑光疾起,但这一招出手虽快,如没有刺着那人,李逸抬头一看,原来这个和他力敌三招的汉子,就是那个管家。裴家的管家名叫熊白山,本是绿林大盗出身,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流好手,这时见李逸背上有人,剑法居然还是那么凌厉,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他溜滑得很,一见不能力敌,立刻展开游身八卦刀的刀法,欺负李逸跳跃不灵,一刀紧似一刀,只是朝张之奇身上斫去。
李逸只要将张之奇扔去,立即可以反败为胜,他心念方动,随即想道:“不可,不可。他虽然要去投奔武则天,按说乃我敌人,但我若临危弃他,却也不是英雄行径。”于是眼神注定敌人的刀锋,处处先保护背上的张之奇,激战中熊白山使了一招虚招,向张之奇挂着的双脚一刀削去,李逸被迫得使了“渔翁垂钓”,长剑垂下招架,熊白山猛地喝一声“着!”“下手刀”突然改成了“上手刀”,刀光霍地一转,从李逸的肩上削过。
这在这时,忽听得“铮”的一声,一枚钱镖袭来,正正打中熊白山的手腕,熊白山刀锋一偏,斜劈而下,没有斫中李逸,李逸腾地飞起一脚,正中心窝,熊白山哪里禁受得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时扑倒。
那个用钱镖暗袭熊白山的人,乃是御林军中的一个统领,领命来查抄裴家的。他见李逸将熊白山击倒,颇为诧异,急忙问道:“尊驾是谁?可是天后派来的么?”李逸脚步不停,“呼”的一声从他身边掠过,那人却也机警,一见不对,立刻发出三枚钱镖,都给李逸的宝剑拨落了。
近着李逸的两个御林军军官,急忙迎头拦截,一个使三节棍,一个使大桥刀,李逸毫不理会,直冲过去,那两人喝道:“你想送命么,他们见李逸接连击倒几个裴家的武士,捉摸不透他的身份。略一踌躇,李逸已冲到他们的面前,长剑一披,”当“的一声把那根三节很当中截断;使大刀的一刀劈去,劈了个空,李逸早已从他的身边溜过。
那统领叫道:“不管是谁,先把他拿下。”迎面立即又是两般兵器袭来,一柄长枪,一条钢鞭,来势都很急劲。李逸脚尖一点,虽然背着人,仍能跃起一丈多高。左边那个军官一鞭打下,刚好缠上了同伴的那炳长枪,这两人都是力大如牛,兵器一交,收不住势,都跌倒了。李逸落下来时。第三个军官又举刀劈到,这人武功平常,被李逸一剑将他的单刀削断,剑尖一转,顺手便点了他的|茓道。
李逸展开飘忽无定的身形,左边一兜,右面一绕,霎忽向东,霎忽向西,既避开御林军的拦截,也避开裴家武土的追击,看看就要抢到后门,猛听得一声喝道:“站住!”迎面一根龙舌大枪挑来,但见他枪尖乱颤,抖起碗大的枪花,一根长枪就像化成了一片枪林,将李逸的去路完全封住。李逸吃了一惊:“御林军中竞有这样的高手!”急忙运足真力,反手一剑削出,“叮”“当”两声,火花飞溅,两人都给震退三步,原来这个军官乃是统率御林军的龙骑都尉章大绥。
李逸不想恋战,翻身斜跃,恰好一个裴家的武士追到他的身旁,李逸左手一伸,将那个武土的背心抓着,迎风一舞,猛地大喝一声:“接住!”将裴家那个武士向章大绥劈面摔去,章大缓见他将裴家的武士用作兵器,大出意外,不知他是友是敌,百忙中只得先把武士打翻,就在这片刻之间,李逸又已剁伤了好几个人,冲到了花园的后门。章大绥急忙挺枪追来,李逸大叫道:“裴昌已从后面的山路逃走了,你们不去缉拿钦犯,却来追我做什么?”
章大绶带来的御林军,大部都用来围攻府郧,后山虽然有人把守,数量不多。这时忽然听说裴昌已从后面的山路逃走,不禁霍然一惊,心中想道:“黑夜之中,若然被钦犯逃入山中,搜索确是不易,这倒不可不防。”这时御林军已把裴家丁武士打得七零八乱,有一些尚在园中混战,有一些已逃了出来,御林军有如潮涌,正在闯进屋内搜查,章大绥急忙传下命令,调出一部份人来,火速到后山增防。
章大绶正忙于调兵遣将,无暇去追捕李逸,李逸便趁他们乱糟糟的当口,杀出花园,抢了一匹战马,黑夜之中,便在田野间疾驰而去,后面虽然有几骑追来,却被李逸接过他们射来的冷箭,反手甩出,将他们都射倒了。
李逸跑了一程,伏地一听,听不到追骑的蹄声,松了口气!跳下马背,将张之奇抱起,月光之下,只见他面如金纸,双眼微微开启,李逸一听他的脉息,幸喜内脏没有受伤,心念一动,得了一个主意,将张之奇抱进树林里面,选了一片平坦的草地,将他放下。李逸随身带有金创圣药,替他敷上,过了一会,看伤口的血已经凝结,便替他解开|茓道。张之奇悠悠醒转,见救他性命的人,原来就是酒肆中相会的“寒儒”,有点诧异,说道:“原来先生是身怀绝技的高人,失敬失敬,救命之恩,铭感五申,请恕我不能起身拜谢。”李逸道:“张兄,你的伤只是外伤,调养几日,当可无事,不必担心。”张之奇恨恨说道:“只是我这身武功已被废了,哼,哼!想不到嵋山张之奇竟平空遭到了这场横祸,此仇此恨,今生难报,死不瞑目。”李逸道:“此仇早已有人替你报了。”张之奇道:“是先生、你、你把那老贼杀了么?”李逸道:“不,不,是官军杀来,想来那老贼也是逃不脱的。”张之奇道:“他们真是造反的逆贼么?”李逸道:“大约是吧。”张之奇道:“谢天谢地,天后圣明,我虽不能为她效犬马之劳,这口冤气也可泄了。”
李逸听他口口声声骂“逆贼”颂“天后”,心中极不舒服,若不是见他受伤,几乎忍不住要打他一巴掌,当下念头一转,心意力决,忍着气问道:“张兄入京,所为何事?”他这是明知故问。张之奇叹了口气,说道:“恩公问及,不敢不告,天后挑选神武营卫士,我是嵋山郡守保荐去应试的。呀,如今我的琵琶骨已被反贼捏碎,武功全废,这大好的前程,也从此毁了!”李逸道:“邵守的保荐文书,张兄带在身上吧?”张之奇道:“现在还要它何用?”抖抖索索的在身上摸出那张文书,看了一眼,咬一咬牙,双手一扯,便想把它撕烂,李逸心急眼快,连忙将那件义书抢过手中。
张之奇叹道:“恩公,你何必还为我珍惜这纸文书,我今生今世,再也用不着它了。留着它只有伤心。”李逸微笑说道:“吉人天相,也许张兄将来能够恢复武功呢?”张之奇道:“那除非是华陀再世,扁鹊重生。”李逸道:“高人异士,无代无之。当今之世,怎见得就没有华陀扁鹊?”张之奇惨笑道:“高人异士,可遇而不可求。何况,即侥幸遇名医,我的琵琶骨已经碎了,最少也得数年,才能再练武功。天后这个月便要挑选神武营卫士,这纸文书,还有何用?”李逸道:“我兄既然执意不要这纸文书,那末我斗胆求你,将它转送给我如何?”张之奇诧道:“你要它何用?”李逸道:“我有一个弟弟,身材相貌与我仿佛,也略懂一点武功,可惜无人保荐。有此机会,我想叫他去试一试。将来若能博得一官半职,全拜吾兄所赐,我亦感同身受了。”张之奇道:“我这条性命乃是恩公救的,再生之德,碎骨粉身,不足图报,何况是身外之物,何况是这件对我全无用处的一纸文书!不过天后法度甚严,但怕将来查出,连累今弟。”李逸道:“将来是祸是福,乃是他命中注定,也许他立了军功,虽然查出,天后也宽恕他呢?将来事发之时,你就说文书被人劫去,我另外教舍弟一套口供,决不至拖累阁下便是。”张之奇慨然说道:“既然如此,我舍了无用之物,而有成|人之癸,何乐而不为?我索性不回嵋山,躲到外州的朋友家中,万一有人盘查,我一口咬定是给强人抢去的便是了。我的琵琶骨捏碎,正好作个证明。令弟若被查到,口供可说是从强人手中转抢过来的。即算将来到金殿对质我也一定帮令弟说话。”
李逸对张之奇本来颇为讨厌,这时见他恩怨分明,心中想道:“他虽然利禄熏心,想上京钻营去做武则天的奴才,但却也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用谎话骗他的东西,倒觉得有点惭愧了。”当下说道:“现在就快天亮。天亮之后,农夫樵子出来耕作,我兄可以呼救,你要银子使用吗?”张之奇道:“我身上的银子还未给搜去,多谢你了。”张之奇对李逸的舍他而去,有点不快,但转念一想,若然他陪伴自己,将来事发之时,难保不受牵连,如此一想,反而催李逸快走。李逸倒有点舍不得,当下问了他想去依靠的朋友的地址,准备将来找名医替他医治,不过此事渺茫,故此李逸就不预先说了。
李逸离开了张之奇之后,疾跑一程,天色渐发亮,李逸在一个小溪旁边歇足,扯去胡髯,用溪水洗脸,再涂上可令面色焦黄的易容丹,临流一顾,不禁哑然失笑。
第十二回张冠李戴入长安
李逸临流自照,只见溪中现影,已是另一副颜容,不禁哑然失笑,心中想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易容丹真是妙极,昨日张之奇被人当作是我,今后我要被人当作是张之奇了。”三日之后,李逸赶到长安,但见屋宇连云,鳞次相比,市肆喧嚣,百货充斥,街上行人,摩肩擦背,好一派豪华气象,果然胜似从前。李逸心中十分感慨,当下先到一间客店住下,换过了一套武士的服饰,因为张之奇绰号病尉迟,使的兵器是一根钢鞭和一柄青铜剑,自己的宝剑不便露服,便另外再去置办了这两件兵器,待得诸事办妥,然后向神武营报到。
神武营的都尉。本名叫做黑齿明之,乃是大将江南道总管黑齿常之的弟弟,他们一家本是胡人,唐太宗李世民起兵打天下之时,用了许多胡人,他们一家屡立军功,到唐高宗李治永隆年间,任用黑齿明之为御林军的龙骑都尉,赐姓为李,至武则天登位,对他仍然重用,调为神武营的都尉,神武营等于皇帝的亲军,平时把守宫廷,战时扈从圣驾,比御林军还要接近,所以都是各州保荐来的,既有本领而又可靠的人。李逸前往报到,营官验过他的保荐文书,再对过嵋山郡守预先送来的图像,验过对过!并无破绽,便即着李逸在营中住下,等候选拔。这次要补充一百名神武营卫士,各州县保荐来的共有二百多人,大约是两个人中录取一人,机会甚大,以李逸的武功,自然极有把握。他所担心的,只是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本领显露得恰到好处?若是过于惊人,引起注意,若是平平庸庸,那又怕不能入选了。
到了选技考试那一天,李明之亲自主持,每一个先试普通的弓马功夫,这一项二百多人全都合格;然后再试十八般武艺中应试者最擅长的一两种,最后是问应试者有什么特长的技能,以便将来在分配职位时量才录用。李逸应试的名次排在中间,他看各州县保荐来的武士,弓马虽然嫡熟,其中武艺超群之蜚,却是寥寥可数。看了一会,只有河南禹县的一个武举最为可取,他表演的是神箭功夫,正面三箭,反手三箭,都中红心,再叫一个人从他背后连发三箭,他在马背上头也不回,听到对方的弓弦一响,便立即反手射出,届然把对方所射的三支利箭—一碰落,箭锨碰着箭骸,毫无差错,博得满场的采声。但在李逸看来,除了箭射得准之外,不过加上了“听风辨器”的本领而已,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李逸怕引人注目,也随和着众人喝采。接下去是江西泰和县一个武举人表演铁腿功夫,李明之吩咐在校场上竖起木桩,顷刻间搬来了十根碗口般粗大的枯木,每根长达八尺,一个武士走了出来,抱起一根木柱,往地下口按,木柱齐腰Сhā入地中,不多一会,地上就竖起了十根木桩,整整齐齐,排成一列,应选的各县英雄都吃了一惊,那江西武举人的铁腿功夫末曾表演,不知如何,这武士的手劲却是非同小可。
那武举人向主考官鞠了个躬,说道:“我要把这十根木桩踢断,若有一根不断,甘心受黜。”说罢来到柏木桩前,右腿一弹,只听得嚓的一声,第一根木桩露在地面的部份,登时断了,那人跟身进步,左腿一横,砰的一声,第二根木桩又倒,便在喝采声中,一路连环腿扫去,顷刻之间,十根木桩都被他踢断,就是用斧头来砍,也没有这样容易,登时采声如雷,久久不绝!
神武都尉李明之微微一笑,说道:“弹腿功夫,练到这样,很不容易了。”在他的名字上扛了一个圆圈,那武举人满怀高兴,李明之笑道:“你还能把地下的那一段木桩拔起来吗?”那武举人怔了一怔,湘湘说道:“这个,这个,我,我未试过……”李明之一挥手,叫他随身的一个卫士出来,但见他俯腰一抓,立刻将埋在地下的一段木桩拔了出来,手法又快又准,也是在片刻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十根木桩全都抓起。这回连李逸也自有点吃惊,要知这样抓起木桩要比踢倒木桩何止艰辛十倍,李明之这个卫士使的乃是大力鹰爪功夫。
李明之对那武举人道:“你录取了,就在他手下做个小队长吧,闲时也可以跟他再练练功夫。”原来他见这武举人面有骄色,故意要挫折一下他的气焰,免得将来做他长官的人难于驾驭。
就在这时,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发笑。李明之叫那个人出来,问道:“莫非你有更高明的本领么?”那人道:“还未轮到我应试。”李明之道:“准你现在就试。”那人要了两升绿豆,错在地上,在绿豆上轻轻的踏着方步,走了一圈,全场静得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个个睁大了眼睛,原来绿豆经那个人踏过,都变成了豆粉,这种内家功夫,比起抓起木桩,那又要艰难得多了。李逸心道:“在已应试的诸人之中,当以这人的武功第一了。”向旁人打听,始知道他是湖南新化县的名武师周大年。
李明之笑道:“你成绩很好,但你能够把这地上的豆粉,一点不剩都收起来吗?”周大年一想,即用扫帚来扫,也未必都收得乾乾净净,觉得这话问得有点古怪,一时之间,未敢回答,李明之招一招手,叫他侧边一个执掌大旗的武士过来。
李明之吩咐道:“你把地上的豆粉都替我收拾起来。”那武士应了一声:“遵命。”将大旗一卷,离那青砖地面约有三尺,卷起了一股旋风,如虹吸水,但见地上的豆粉被旋风卷成了柱状,吸进了那翻腾的旗影之中,那武士将大旗一收,卷了起来,青砖地面有如扫过一般,乾乾净净。那武土走到主考台前,向李明之鞠了一躬,道声:“缴令。”把大旗再一展开,只见豆粉已被卷成一个饭碗般粗厚的粉团,跌在地上,居然并不散开。
李逸看到现在,这才大吃一惊,湖南那个武师将绿豆踏成粉未,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这个武士能将本身真力透过大旗,不但吸起了地上的豆粉,而且能将豆粉压成粉团,比起周大年那手功夫,又不知要艰难多少倍了。李逸心中想道:“以这个武士的功夫,只怕我也不能胜他。武则天手下有本领的人看来不少,我倒不可小觑了。”向旁人打听,始知这个武士乃是神武营中三大高手之一,名叫秦堪,另外两个高手,一个叫做张挺,便是刚才那个拔起木桩的人,还有一个复姓西门,单名为霸,却还未见露面。
忽听得有人叫道:“嵋山张之奇!”原来已轮到他应试。李逸心中忐忑不安,走到主考台前,向李明之行过了礼,李明之打开名册,册上附有“他”的图像和关于“他”的资料,李明之对了一阵不出什么破绽,微笑问道:“你是嵋山县的张之奇。有个绰号叫病尉迟,是吗?”李逸想不到名册上连绰号也写了明白,只好答了一个“是”字。李明之道:“想尉迟恭乃是唐朝开国的大将,一柄水磨钢鞭,曾打过十八路反王,你绰号病尉迟,想必擅长鞭法了。”李逸道:“小人粗解几路剑法,这病尉迟三字乃是一班武林朋友开玩笑给我取的。”李明之看了一下档案,说道:“不错,这上面也写明你能够使剑。好吧,你就施展一下你的鞭法和剑法吧。”
李逸对鞭法其实并不擅长,不过他武功根底极好,使了一律六合鞭法,却也中规中矩,接着使剑,他不敢将本来所学的峨嵋剑法施展出来,走了一套平平常常的八仙剑。李明之道:“你能够同时使两般兵器吗?”李逸因见张之奇对敌之时,曾左手使鞭,右手使剑,便应了一声“能够。”于是下场练了一遍,将六合鞭法和八仙剑法全部施展出来。练完之后,李明之叫他走到台前,有点诧异的神色,说道:“你绰号病尉迟,鞭法却远远不如剑法,同时,你的剑法也好似未尽所长,有几招本来可以练得更好的,你却好像有什么顾忌似的,使出来竟然微露破绽,这是什么原故?”李逸暗暗吃惊,想不至李明之竟然是个武学的大行家,眼光锐利之极。
幸而李逸机警,脑筋一转,便即答道:“我也不知什么原故,但见场中几百双眼睛都盯着我,我越着急,越想练得好些,这柄剑却偏偏不听使唤。”李明之微微一笑,心道:“原来他有点怯场的毛病。”再问道:“你还有什么特别本领?”李逸道:“我会使暗器。”李明之想了一想,叫刚才表演过的另一个神箭手出来,对李逸道:“好吧,我叫他用玉已珠箭法射你,你接接看,要不要去捣箭骸?”李逸道:“不用。”李明之道:“利箭无情,稍一不慎,便有危险,你当真不怕吗?”李逸道:“他用箭射我,我眼中只见他一个人,心便不会乱了。去掉箭锨,只怕他不能尽量发挥神箭的功夫。”李明之哈哈笑道:“敢请你也怕显不出惊人的功夫了?好吧,那你们就上场一试。”
校尉牵来了两骑骏马,一人一骑。在场上跑了一圈,那武士道:“小心接箭!”弓弦一响,“嗖”的一支利箭射出,李逸一个“镣里藏身”,那支利箭从他肋旁穿过,被他抄着箭尾,甩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那武土闪电般的射出了三支连珠箭,李逸在马背上一个翻身,反手一抄,三支箭都落到了他的手中,射得快,接得也快,众人听得弓弦一响,箭便到了李逸手中,好像是递过去似的,都不禁喝起采来。另一武士以神箭手自负,十分好胜,见李逸接绥子的功夫高明,竟将三支箭同时搭在弦上,张弓一射,三箭齐飞,飞至李逸背后,三支二箭倏的分开,一支射背心,一支射后脑,还有一支射他腋窝,三支箭三个方向,箭法端的惊人,场中嘈声顿止,人人屏息以待,但见李逸在马背上一跃而起,三支箭都从他的脚下射过,他在半空中一个翻身扑下,将三支箭一抄都抄到手中,人也刚好落在马上。这时连主考的李明之也不禁喝起“好”来!
那武士胀红了面,趁着李逸刚刚落下,突然发出两支急箭,这回不是射人,却是射马,而且射马的后腿,心中想道:“只要射得你跌下马来,我便不至于当场丢面,李逸骑在马上,那武士料他决计不能接到,哪知心念方动,忽见李逸在马背上个”鲤鱼翻身“双脚勾着马鞍,竟然倒挂下来,双手齐出,将那两支箭接了。那武士发箭真快,一见李逸用这个办法接他的箭,知道他的上身重心不稳,接连又发出了两支连珠箭。场中各县来应试的人,见他如此射法,心中都在暗骂:”大家比试,又不是拼命,何必出这祥狠毒的箭法!“这时李逸刚刚将前面那两支箭接下,后面那两支箭又已嘶风射到,避无可避,迫得露出惊人绝枝,突然张口一咬,将射到咽喉的那支箭咬着,张口一吐,反射出去,将跟着来的那支箭也碰落了。
场中采声如雷,那名“神箭手”将铁弓挂起,回到主考台“缴令”,禀道:“张之奇接箭的功夫委实高明,我认输了。”李逸也向李明之禀道:“学生功夫生疏,最后一支箭接不着,叫大人见笑了。”李明之道:“你的功夫很不错啊!不但接暗器的手法纯熟,轻功、内功也很有根底,难得,难得!”连连称赞,揖起殊笔,却在半空中打了个圈。并不落下,好像在考虑什么事情似的,沉吟不语,李逸心如吊桶,七上八落。他本来的用意不过是想混进神武营便算,他之所以表演接暗器的功夫,乃是希望将来分配职位时,可以调进宫内,为武则天防范刺客,有接近她的机会。不料刚才那“神箭手”最后的两支连珠箭迫得他使出了“啮失法”,而且迫得他以口吐箭,射落对方的飞箭,这就不能不露出了他的内功根底了。而他正是怕自己的功夫太过显露,引起别人的注意。万一查问起来,泄露出本来身份,那就是大祸一场。
李明之沉吟半晌,叫那名神箭手退下,再看了一下名册,对李逸说道:“你且暂待一会。”李逸正自忐忑不安,下一名应考的试子已奉召走三台的,那人叫做崔仲元,是河南信县保荐来的。李明之对崔仲元道:“你是河南著名的会客,在剑术上遇到过对手没有?”李逸心中一凛,原来他也听过崔仲元的名字,知道崔仲元是八手仙猿谢补之的大弟子,在北五省大大有名,不想他也来了。只不知何以李明之将他唤来,却又不将自己发落?
那崔仲元是名家弟子,外谦内傲,答道:“天下剑术名家很多,可惜学生没有遇过。有几位老前辈,他们偶而也指教过学生几招,却也未曾正式交手。其他的人,无足挂齿,学生与他比试,胜了也不足称道。”李明之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除了几位有限的大名家,你在剑术上是从未遇到过对手的了。你刚才说有几位老前辈偶而也指教过你!他们是谁?”崔仲元道:“蹑去剑谷神翁和八仙袁牧都曾在家处见过学生,这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当时他们一时高兴,曾叫学生给他们过招。”李明之道:“你接得他几招?”崔仲元道:“这两位老前辈只是和弟子试的性质,未尽全力。我勉强可以接至十招。”李逸心头一动,想道:“能接至十招开外,确也不算得是浪得虚名了!”
那李明之也好像熟悉武林的情形,听了笑道:“如此说来,你的剑术造诣很不错了。我想见识一下你的真实本领,叫一个人和你比试好吗?”崔仲元当然说好,李明之一指李逸道:“好吧,那我就点你和他比试一下吧。”李逸大吃一惊,急忙说道:“学生尚不乏自知之明,我怎能是他的对手,请大人另点另人吧!”
李明之笑道:“你不用担心。”叫随从取来了两柄木剑,尺寸长短,和普通武上佩戴的青钢剑一模一样。另一名随从拿来了一桶石灰,将这两柄木剑在石灰中一分,然后分给李逸和崔仲元,每人一把。李明之眼睛望着李逸说道:“你刚才的剑法还未尽所长,正好趁这机会再试一趟。这样比试绝对没有性命之忧,双方可以无须顾忌,比赛完后,看谁身上中剑较多,胜负便可以判明了。”
李逸其实并不是害怕崔仲元,而是害怕给人看出他的底细,但李明之以主考的身份,提出了这个比试办法,他势不能推搪,只好提剑上场。
崔仲元雄心勃勃,根本就没把李逸放在眼内,当下横剑当胸,朗声说道:“请张兄指教。”李逸道:“崔兄是成名的剑客,小弟岂敢磨越,还是请崔兄先行赐招。”他心中正自忐忑不安,拿不定主意,要胜还是要败?崔仲元听他酸溜溜的尽说客套的话,心中早已不大耐烦,木剑一展。道声:“好!”一招“横指天南”,便向李逸迎面一点!
崔仲元的师父名唤“八手仙猿”,所创的剑法便叫做“灵猿剑法”以轻灵飘忽见长,崔仲元已尽得师门心法,这一剑剁出,似虚似实,当真是迅逾飘风,令人难以捉摸。李逸心中一凛,飘身一闪,但听得刷的一声,崔仲元的木剑从他肩头劈过,场中武士,扬起了一片哗笑之声,李逸面上一红,知道定是已被他的剑尖点中,暗自想道:“李明之心内已起了猜疑,我若然再故意示弱,只怕弄巧反拙,给他看破,更为不妙!”
说时迟,那时快,崔仲元出手如风,第二剑又连环刺到,李逸一个“盘龙绕步”,反手一剑,崔仲元“咦”了一声。李逸依样画葫芦,也是一招“横指天南”,在他肩头上点了一下,崔仲元又惊又怒,强自镇摄心神,将轻敌之心尽亥,半攻半守,片刻之间和李逸拆了二三十招。
场中众武土看得眼花绦乱,但见崔仲元纵跃如飞,一柄木剑就似化成了十数柄一般,在李逸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穿来Сhā去。而李逸则似是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所使的仍是普普通通的一套八仙剑法,不过封闭得甚为严密,解拆对方的剑势,亦似颇见功夫。场中武士,十之八九都是这样想道:“这张之奇的剑法虽然不错,到底是崔仲元胜他一筹。”
忽听得李明之下令停止,一笑说道:“你们两人功力悉敌,不必比了。张之奇身上中剑较多,但崔仲元中剑的地方,却都是要害之处,剑法各有擅长,以后你们二人正可以多多琢磨。”众武士定睛细看,只见李逸浑身上下,斑斑白点,但崔仲元的心窝,却品字形的布了三点白点,若然不是木剑的话,他焉能还有命在!
各州县前来应考的武士无不惊服,想不到主考官的眼光竟是如此锐利,一眼便看了出来。李明之提起殊笔,在名册上圈了两个圈圈,说道:“你们两人都录取了,待考试过后,我再和你们谈谈。”
李逸退下场边,心神兀自怔怔不定,想道:“李明之要和我谈些什么?刚才那场比试,不知他还看出了些什么破绽?”场中陆续有人表演武功,李逸却已无心观看,许多武士挤了上来,李逸被包围在人丛之中,场中表演些什么,他更看不清楚了。
人丛中仍然有人谈论李逸刚才那场比试,李逸听得有人谈论自己,份外留神,竖起耳朵来听,只听场后面有人窃窃私议,一个说道:“我说主考断得不公,应该是那姓张的获胜。试想若是手执利刃,真正交锋,张之奇在他的心窝剁了三下,不早已要了他的命吗?”另一个道:“这也不然,若是真正交锋,张之奇早已遍体鳞伤,虽说不是伤着要害,但他怎能还有气力刺中对方的心窝?”又一人道:“你们两个说法都不对。”争论的这两个人问道:“依你说呢?”那人笑道:“我也无法判断。其实咱们都未曾看得清楚,不知那姓张的是受了几次剑伤之后,才刺中对方的心窝的?”这一反问,登时把那两个人问得哑口无言。要知高手比斗,若然在非要害的地方中了几剑,立刻使反攻克敌,重创对方,当然算是他赢;但若是中了几十剑之后,那就是说他剑法远远不如对方,早已要撒剑认输,又焉能刺得中对方的心窝。那些人既然看不清楚,争论只好作罢。有人叫道:“快看,快看,场中这个人使六合大枪,使得真有功夫!”
李逸掂起脚来,抬头一看,只见场中一个武士将一根大枪舞得呼呼风响,武学中有句话说:“枪怕圆,鞭怕直。”使枪若然似使鞭一样,能够软硬随心的抖起圆圈。那确是颇有功力了。但李逸心神不属,看了一会,便看不下去,心中老是琢磨李明之对他的说话。忽地有一个满面虬髯的武士挤到他的跟前,拍了他一下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老兄真是深藏若虚!”李逸吓了一跳,但见这个虬髯武士露出诡异的笑容往下续道:“以老兄的剑法而论,本来可以完全不让对方刺中,你却故意让他在你身上戳了无数白点,这真是君子之风,成|人之美,佩服,佩服!”李逸急忙说道:“哪里,哪里,崔仲元的剑法确实厉害,还是他有意让我呢!”那武士道:“我若是崔仲元,我早已撤剑认输了。纵然他不知道你故意让他,但你在无关要青的地方中了他四次剑点之后,就立刻刺中他的心窝,他是名家弟子,居然还好意思再打下去,脸皮真是厚得可以!”李逸心头砰然一跳,猜不透他的来意如何?
那虬髯武土又道:“小弟还有一事未明,要向兄台请教。”李逸虽然极不愿意与他说话,却也不得不虚与委蛇,道声:“请说。”那武士道:“兄台所使的八仙剑法,其中有一招手法甚是奇妙,不知叫甚名称。”当下将那一招的手法口讲指划的重说出来,李逸听了,更觉心虚,原来那一招是他师父自倒的新招,与八仙剑法中“星海浮磋”这一招极为相似,不料这虬髯武士竟然看得出来。李逸故意诈笑说道:“当时我给崔仲元攻击得无法招架,那一招实是迫出来的,其实不成章法,教兄台见笑了。”那虬髯武士道:“原来是张兄临场自创的新招,变化精微,确是上乘剑法,佩服,佩服!”口气似赞似讽,幸好这时场中正有精采表演,众武士采声如雷,李逸支支吾吾含混过去,趁这机会再挤到前面,装作自神看场中的表演。
哪知这一看却真的把李逸的眼光吸住了,只见场中一个白衣武士,正在表演“飞刀断桩”的绝技,校场的一角Сhā有十根柏木桩,每根木桩都有茶杯粗细,白衣武士在离木桩七八丈远之处扬手一柄飞刀,但听得“嚓”的一声,木桩立即断了一根,这门功夫,准头还在其次,他以轻薄的匕首而能削断木桩,这内家劲力却是非同小可,李逸心中暗暗喝采,片刻之间,那白衣武士已削断了七根木桩,忽地取出三柄飞刀,朗声说道:“最后这三柄飞刀,我要同时将三根木桩削断。”此言一出,登时全场肃静,人人都睁大了眼睛,注视白衣武士的三柄飞刀!
只见他把手一扬,却并不见飞刀向前飞出,众人方觉奇怪,陡然间有人失声叫道:“捉刺客啊!”原来他向前扬手,飞刀却从背后飞出,三柄飞力都到主考台上,竟是立心要刺杀神武营的都尉李明之!
这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众人都料不到他发飞刀的手法如此奇妙,待到警觉之时,那三柄飞刀已给李明之打落,白衣武士大声喝道:“挡我者死,让我者生!”挥舞长剑,拼死闯出场外,有人上前拦截的,他扬手便是一柄飞刀,霎眼之间,已有三个人受了他的剑伤,两个人中了他的飞刀!众人都见识过他飞刀的厉害,登时大乱!李逸正要闪避,那虬髯武士忽地在他耳边叫道:“快拦住刺客。”霎眼之间。只见那白衣武士竟然向着李逸奔来,离身不到三丈,一听虬髯武士呼叫,扬手便是一柄飞刀,虬髯武士弯腰一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肘向李逸一碰,李逸冷不及防,给他撞得移动两米,飞刀正好对准他的喉咙飞来,李逸借那一撞之势,向前一个滑步,堪堪避过那柄飞刀,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柄飞刀又到,李逸拔剑一挥,将飞刀打落,就在这霎那间白衣武士已冲到了李逸面前。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李逸心中已转了好几个念头:“捉他,还是不捉他?”一时间确是难以决断。这白衣武士行刺李明之,说来应该是和李逸同一路的人,可是李逸不捉他,本身立即便要露出马脚。
但听得“唰”的一声,白衣武士的长剑已迎面刺到,这一剑又快又狠,剑尖指着了李逸的咽喉,在这性命倾顷之际,哪容得李逸再加考虑,况且学武之人,受到敌人攻击,防御乃是本能,李逸在这紧急关头,不自觉的使出剑法中一招最精妙的招数,青铜剑轻轻一抖,突然反掸出去,“铮”的一声,将对方的长剑荡开,那白衣武士的剑法也极厉害,倏然间又圈了转来,剑光荡起了一个圆圈,精芒疾转,把李逸的上半身全笼罩在剑光之下,李逸急忙用了一招“乘风破浪”,青钢剑向上一挑,将对方攻势破去。但见剑光流散,有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直洒下来,那白衣武士在瞬息之间,招数又变,剑尖抖动,声若银蛇乱掣,一招之内,连剁李逸七处要害,李逸甩了一招峨嵋剑法的起手式“抱元守一”,长剑一立,俨如在身子周围,布起了一道钢墙铁壁。那白衣武士攻不进去,正待变招,李逸深怕他还有什么厉害的杀手,急忙抢先一步。陡然攻出。倏的一剑,刺中了那白衣武士的手腕!
众武士见刺客被李逸拦住,纷纷涌上,神武营那两大高手最先赶到,一个使出“大擒拿”手法,封住了刺客的双手。另一个飞起一脚,正中腰胯,登时将这名刺客踢翻,这乃是因为剑客手腕受伤,出剑无力,要不然神武营的两大高手武功虽强,也绝不可能如此容易便将他制服。
神武营这两大高手,一个取出脚镣手铐将刺客锁上,另一个则张开双手拦住众人,朗声说道:“刺客就擒,没有事啦。你们都退回去,等候考试,不可骚乱。”刚才那个与李逸比剑的崔仲元也在其中,见李逸在三招之内,将刺客剁伤,这才知道李逸的剑法其实还远远在他之上,不由得傲气全消,悄然退下。
李逸心头却是难过之极,想道:“这刺客一身是胆,武功之强,不在我下!确实算得是个英雄人物,如今却被我害了他了。”看那刺客,只见他的目光也正向自己射来,眼光露出怨毒的神色。李逸心中酸痛,扭开了头,不敢看他。只听得神武营那两大高手说道:“今次擒了刺客,你的功劳最大,我们给你禀明,李大人定当有所重赏。”李逸自怨自愧,只好淡淡的谢了一声。
骚动停息。过不多久,李明之宣布今日的选拔试完毕,还有一小部份来试的,明日再续举行。李逸见他并没有特别召见自己,虽然有点疑心,却也免了许多烦恼。当下随着众武士出场,乱哄哄中只听得众人还在谈论刺客的事情。
李逸混在人丛之中,低头疾走,刚刚走出场子,肩头忽地给人拍了一下,却原来就是那虬髯武士,只听得他哈哈笑道:“兄台武功之高,尚在我意料之外。剑术之妙,我看便是尉迟炯复出,谷神翁在场,亦不过如是,今日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了!”李逸暗睹叫苦,听他首先便提出了自己的师父,心知刚才在和刺客斗剑之时,被迫使出师门绝招,已是露了底了。当下只好佯作不知,说道:“老兄说笑话了,我怎能和那两位名家相比呢?”那虬髯武士又道:“兄台今日立此大功,定膺重赏。说不定可以做天后近身的卫土,上接天颜,那就更容易飞黄腾达了。小弟他日还望我兄提携呢!”李逸听他话中似含别意,莫测高深,急忙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雏,擒凶杀贼,这是我辈份所当为,小弟哪里是望什么厚赏呢?”那虬髯武士望了李逸一眼,一笑说道:“吾兄如此忠心爱国,更教小弟佩服了!”
李逸无法摆脱他的纠缠,只好和他闲聊,互通姓名,始知他是山东临淄人氏,名叫南宫尚,再打听那个刺客,却是京城里的人,名叫白元化,李逸颇感意外,心中想道:“辅首县,选人定然特别小心,却怎保荐出一个刺客来?只怕那位知县大人,最少也要被牵累下狱了。”
过了两日,神武营所要补充的一百名卫土已经全部选拔出来,那南宫尚也在取录之列,而且恰好分配与李逸同在一起,都是“外宫轮值卫士”,皇宫分为两个部份,外面的几座宫殿,是皇帝接见臣工,以及殿阁学士拟稿的地方,深宫内苑,则是后妃居住的地方,“外宫”和“内苑”门禁森严,不能逾越。李逸只被选作“外官轮值武士”,接近武则天的机会微乎其微,心中颇为失望。
再过两日,李逸尚未得到李明之召见,更生疑虑。最初两日,还未轮到他当值,这日他正坐在宿卫房中,闷闷不乐,那虬髯武土南官尚忽然又走进来,和他闲聊,说道:“可惜我们只是外宫卫士,见不到内苑风光!”李逸唯唯诺诺,南官尚又道:“听说天后住在禁苑凌波宜中,水木清华,无异仙府。我有个朋友是大内卫土,他曾经进去过,赞口不绝。凌波宫在太波浪边,前面是以前唐瑚皇帝住的乾元殿,乾元殿虽然富丽堂皇却远不及凌波宜的清雅绝俗。”这些地方,都是李逸小时候玩耍的地方,当然十分熟悉,暗暗奇怪南官尚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话,好像要故意泄露天后的居处给他知道似的。正说话间,神武营都尉忽然派人进来,召李逸进宫,李逸一望天色,已近黄昏,心中不禁疑云暗起。
第十三回怅惆恩仇难自解
李逸心中虽然有点起疑,但长官宣召,那敢稽延,只好立即跟随来人同往,跨步出门之时,只见南宫尚暗暗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哈哈笑道:“张兄机会到了,好自为之!”说话似带双关,李逸禁不住心头一震。
李明之住在五凤楼边的一座偏殿,那是内苑与外宫交界之处,李逸到时,李明之在虚位以待,笑道:“你还没有吃过晚饭吧?”便即请他入席,李逸见他颜色和蔼,稍稍心宽。
李明之很称赞他的武功,接着又问他的身世和学艺的经过,这些问题早在意料之中,他向张之奇要那份荐书之时,也早问过张之奇的了。当下便按照自己所知,小心翼翼的回答,幸好并没露出什么破绽,李明之也不怎样仔细盘查。酒过三巡,李明之和李逸干了一大杯酒,忽地说道:“那日你在校场上捉到刺客的事情,我已敷告天后了。经过审问这刺容乃是徐敬业所指使的,现在我就要交给你一件差事。”李逸心头“卜通”一跳,只得说道:“但凭大人吩咐。”李明之道:“天后有令,叫我把这个刺客送给大内总管再加审问,你就暂时留在总管大人那儿,也许天后还要召见你呢。”李逸听了,一则以喜,一则以俱。喜是可能有机会见到武则天,俱者是怕刺客在他手上送了性命。
李明之又道:“这是一件秘密的差使,不许给外人知道。你天黑之后,押他进去,免得惹人注目。因为恐怕宫廷内外还隐有裴炎的党羽,若然给他们知道你是押解刺客的话,只怕他们会中途袭击,所以要分外小心。好在你的武功在刺客之上,若有什么意外,也尽可制得住他。”李逸这才知道,何以要在黄昏时分召见他前来的道理。
接着李明之将今晚宫中宿卫的口令,以及怎样到总管府交差等等手续说了。交代清楚,便叫手下的武士将那名刺客牵出了。只见他眼眶探陷,步履瞒珊。想必在这三四天受了许多折磨。
那刺客双眼圆睁,狠狠盯着李逸,嘴唇微微开启,想是已被点了哑|茓不出声。李逸甚是悲愤,硬起心肠,拖着刺客的手,领了金牌,便押他进宫。
宫中有人接引,指点他去管府去的路径,便叫他自去。李逸从御花园中穿过,在淡月疏星之下,绕过回廊曲棚,分花拂柳,一步一步的踏过他旧游之地,心中无限悲酸。走了一会,过了一座假山旁四下无人,那刺客忽然低声说道:“你要害我的命?”李逸骤吃一惊,这刺客的武功,自已冲关解|茓,不足为奇,叫李遍吃惊的是:这刺客的话单刀直入,却实叫他难以回答。
那刺客又道:“你不过是想求取功名富贵罢了,是么?你害了我,最多是你做一个统领,或者是给你做个大内卫土。你肯听我的话。包你获得更大的功名更大的富贵!”李逸道:“怎么?”那刺客道:“咱们全力将武则天杀了,你就是大唐复国的功臣!”
这一刹那,李逸转了好几个念头,淡淡说道:“我不想功名,不想富贵。”那刺客怔了一怔,李逸向他望了一眼,忽道:“但我愿意放你,我也愿意与你一同去刺杀武则天!”那刺客霎霎眼睛道:“真的?”李逸抽出宝剑,“啪”的一声,将他手铐削断,说道:“咱们现在就去!”那刺客睁大了眼睛,道:“你是谁?”李逸道:“你是谁?”那刺客道:“我是京都白元化,大唐的子民。”李逸道:“我是高祖皇帝的曾孙,我叫李逸!”白元化“啊”了一声,道:“英国公本来叫我投奔你的,想不到咱们竟会这样见面!”
李逸抱起白元化便走,从御花园穿过,走到太液池边,凌波宫已经在望。李逸道:“白兄,你替我把风,若然给人发觉,你施展你的飞刀绝技,将他杀了!”摸出几柄匕首,交给了白元化,那是他早就藏在身上,准备刺杀武则天的。他给自己留下了两把,余下的都交给了白无化。白元化问道:“殿下没有约其他的人同来吗?”李逸道:“就是咱们两人了,你害怕么?”白元化笑道:“我若是害怕,也不敢在校场上行刺李明之了。”
凌波宫矗立在太液池边,背后是一座假山。李逸叫白元化藏在假山内替他把风,立即施展绝顶轻功,从假山跳到了宫殿的琉璃瓦面。凌波宫内是十几栋房屋,中间的一座房子透出灯火的激光,李逸在瓦面上蛇行滑走,转瞬之间就抓到了那间房子的檐头,留心察着四周的动静,并不见有卫士巡逻,心中想道:“武则天绝对料不到会有刺客闯进深宫,她如此大意,活该命绝了!”
李逸用了一个“珍珠倒卷帘”的姿势,双足挂着屋檐,探头内望,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天后,你太劳神啦!”这是上官婉儿的声音,李逸心头一震,几乎跌倒,他所听到的关于婉儿的消息果然是真的!“婉儿果然忘掉了父母之仇,归顺仇人了!”李逸无限失望,无限悲痛,但觉热血沸腾,不能自己!
然而李逸再一张望,又好似给一盆冷水迎头泼下,登时叫他冷了半截,但见武则天和上官婉儿相对而坐,还有一位少女站在武则天的旁边,不是别人,竟是武玄霜!李逸一片茫然,扣在手中的匕首发不出去,有武玄霜在武则天的身边,今晚是绝对不能成事了。就在这时,忽听武玄霜问道:“姑姑,你今晚是想见那个刺客么?”
武则天道:“我不想见那刺客,我倒是想见那擒住刺客的人。”武玄霜道:“听说那人的剑法非常神妙,连李明之也看不出他的家数来。”武则天道:“所以那刺客没什么奇怪,这个人却是有点奇怪。”武玄霜道:“他叫什么名字?”武则天道:“听李明之说,他是嵋州人氏,叫做张之奇。”武玄霜道:“我可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宇啊!”上官婉儿问道:“天后,我有一件事情,甚不明白。”武则天道:“什么?”上官婉儿道:“这刺客是京都县保荐的,为什么你对那位县官不加处罚。”武则天微微一笑,说道:“慢慢你就会懂得了。”
李逸心头一震,知道武则天已是对他起疑,又觉得武则天处理这件案子,有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未及思索,只听得武则天说道:“刺客的事情,以后再谈。你先把徐敬业那篇檄文读给我听。”
上官婉儿一阵踌躇,半晌说道:“这篇檄文,不读也罢。”武则天笑道:“既然是讨伐我的檄文,那当然是将我骂得很凶的了。你怕我听了难受吗?我若是怕人骂,也不敢做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皇帝了!婉儿,你放心读吧,这檄文是骆宾王做的,文笔一定不坏,我倒想欣赏一下呢!”
上官婉儿被武则天一催再催,只得掏出那篇檄文,缓缓念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洲顺,地实寒微。”武则天道:“好,这文章起得好,话也说得对!我出身本来微贱,我父亲是卖木材的商人,我伯父是种过地的,我的性情也的确不是和顺的。”上官婉儿继续念道:“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人待,泊乎晚节,秽乱春宫。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壁。入门见嫉,娥嵋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武则天击节赞道:“这两句对得巧!晤,那是说我迷惑先帝,说我淫贱;千古以来,男人总是这样骂女人的,不过,调子虽然有点老套,文章还是做得好的,再念,再念。”
上官婉儿脸上忽起一片红云,低声念道:“践元后于翟,陷吾君于聚扈。”原来这两句是说武则天先后嫁父子两人,雌兽为“扈”,“聚扈”乃是禽兽乱茭,意思是说由于武则天而造成了父子两代皇帝的“禽兽行为”,确乎是骂得很恶毒的了。武则天并不生气,但却也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说道:“这是我愿意的吗?先帝将我从尼姑庵里接回来,要强迫我做他的妃子,我有什么办法?我之不愿意死,为的就是使天下女人,以后不要再受男子这样的欺负!我受了父子两代的侮辱,骆宾王不骂他的皇帝,劫将罪名都推到我的身上,这实在不算得公平!”
上官婉儿道:“不必读下去了吧?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武则天道:“不!你这样骂骆宾王也是不公平的。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女人就是祸水,女人而做皇帝更是妖孽,所以他认为他是对的。他写这篇檄文的时候一定很得意,并不觉得这是对别人一种不公平的侮辱。”
上官婉儿道:“好,那你再听听这几句。这不是无中生有吗?”继续念下去道:“加以尴锡为心,豺狼成性。近押邪僻,残害忠良。杀姐屠兄,就君鸠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武则天哈哈笑道:“我的姐姐是自杀死的,杀姐一事,或者还可以捕风捉影;就君、鸠母、屠兄等等,却从何而来?我倒想起一个笑话了,有一个举子考试的时候,做的一首诗中有两句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主考官录取了他,召他进见。对他说道:”你的身世怎么这样惨啊!“那举子道:”舍弟江南死是事实;至于家兄,则现在还好好的活着,我是为了要做好这句对仗,没奈何只好叫家兄死一次。“
上官婉儿笑的流出了眼泪,说道:“骆宾王只求文章对得工整,看来和那举子也差不多。”继续念道:“犹复包藏祸心,规窍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鸣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柞之将尽。龙蛰帝后,识夏庭之递衰。”武则天听到这里,又微笑道:“这几句是用吕后、赵飞燕和褒她的典故,把我和这几个坏女人相比,总之是女子,国家,他们不去推究其他原因,而是把亡国的罪过,放在女人头上!哈哈,这真是太简绰了。再念下去吧,下面应该是替徐敬业来夸耀自己了。”
上官婉儿道:“不错。”继续念道:“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徽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杜稷。因天禾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爱举义旗,以清妖孽!”武则天笑道:“文章做得好!只是谁失望呢?我做了皇帝,他们这班‘皇后旧臣,公侯家子’的确是失望的。天下的老百姓可没有失望啊!”
李逸心头一震,想起和自己策划起兵的,的确是武则天所说的这班人。而老百姓骂她的,却是少之又少,只听得上官婉儿往下念道:“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海陵红粟,仓储之敌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风起,剑气冲而南斗乎。暗鸣则山稼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武则天高声赞道:“好,好!这几句描写军威,确是有声有色!但是,婉儿,你不觉得文人多大话吗?”
上官婉儿道:“正是呢,这几天的仗打得怎么样了?”武则天道:“李孝逸连战俱捷,现在已把徐敬业的人马包围起来了。看来不出十日之内,便可以完全平定。”李逸倒吸了口凉气,听得武玄霜笑道:“徐敬业也是一位名将,怎如此不济于事?”武则天道:“其实他的计划倒是挺周密的!裴炎做内应,还联络了我们南捣的大将军程务挺,要程务挺在阵前倒戈,这一着很厉害,可惜都给我破获了。你还记得那个行刺贤儿的刺客么?”武玄霜道:“是不是叫做程务甲的那个人?”武则天道:“不错。当时我宽恕了他,他就把主使的人供出来了,他便是程务挺的弟弟,这回得以破获程务挺谋反的案件,全是他的功劳。”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徐敬业失败最大的原因,还是老百姓不帮他。这两件案子的破获,只是使他失败得更快罢了。好,婉儿,你再念吧。”
上官婉儿继续念道:“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盾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活言,或受顾命于皇窒。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杯之士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武则天道:“晤,这两句对得很好,”一折之士未乾,六尺之孤何托?一折之土指的是高宗皇帝的坟墓,六尺之孤指的是我那几个儿子。骆宾王要人们记起先帝的坟墓,先帝的儿子,来帮他打天下,来帮他恢复先帝的江山。这两句话听来充满了感情,可是我做母亲的还没有死,怎么能说我的儿女是六尺之孤呢?难道他们的心目中,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吗?“武玄霜道:”一折之士也说不上,那样雄壮的皇陵,岂能说是一折之士?“武则天道:”大约又是因为要对仗工整的原故吧?这且不管它,再念下去。“
上官婉儿续念道:“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勤,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武则天哈哈笑道:“刚刚起事,就在讲裂土分封,高官厚禄了。原来他们并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自己。却又何必这样明显的写出来呢?这样的檄文不怕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吗?”上官婉儿续念道:“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嗯,读完了。”将檄文揩起,递逞给武则天。
武则天接过檄文,笑道:“这篇檄文,真是掷地有金石之声,结句尤其结得好极,就可惜今日之域中,不会是他们的天下罢了。婉儿呀,你猜我听了这篇讨伐我的檄文,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上官婉儿道,“天后所想的事情,往往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的。”武则天道:“我听了这篇檄文,首先想到的是,做宰相的应该受到责备。有这样做文章的人,为什么反而让他被徐敬业所用?”
这番话不由上官婉儿意想不到,李逸更是大吃一惊,心中想道:“骆宾王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不但不动怒,反而责怪宰相不善于用人,这度量真非常人所及。我们与她争夺天下,这盘棋只怕是输定的了!”只听得武则天笑了一声,又道:“文章虽然写得很好,对仗工整,调子铿锵,可是却毫无力量!你们看了他这篇文章可有一句话提到老百姓么?没有!他翻来覆去,只是攻击我个人的私德,用尽一切恶毒的言辞来诬蔑我;再其次就是要公侯贵族跟他起事,将来可以得高官厚禄。他们既号称义师,理该用民伐罪,但他们却不替老百姓说一句话!他们不理会老百姓,老百姓又怎会关心他的事业?所以这是一篇好文章,却不是一篇有力量的檄文!”歇了一歇,又微微笑道:“我想起裴行检以前曾品评过他们,说‘上先器识而后文艺’。说他们专搞文艺,见识不高,这话说得颇有道理。”
上官婉儿道:“天后要不要我拟一通诏书,反驳他们,就用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来说。”武则天笑道:“何必资此笔墨?”上官婉儿有点迷悄,忽地问道:“天后,依你看,这一篇文章会不会流传后世?”武则天道:“这样好的文章,当然会流传下去的。老百姓看不懂,读书人却一定欣赏它。”上官婉儿道:“我就是顾虑到这点!”武则天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怕骆宾王这篇文章流传下去,千秋万世之后,我都永远要蒙上臭名!后世的人,将把我看作历史上最坏最坏的女人!”
上官婉儿想不到武则天说得如此坦率,一时间不敢作声。武则天一笑之后,缓缓说道:“我既然做了历史所无的女皇帝,若然男尊女卑的历史不改变,我当然是要挨骂的,这早在意料之中。但你也不必太过虑,我敢相信,将来总会有公正的史家,会出来替我说话。那怕是千年之后,万年之后,总会有这样的史家的。”上官婉儿默然不语,但从她的脸色看来,却还有不以为然的神气,武则天道:“婉儿,我倒想你替我拟一道诏书,用八百里快马加紧,飞递给李孝逸叫他千万不可杀了骆宾王!”
李逸听到这里,但觉眼前一片昏暗,心中完全绝望,是这样一个比男子还要刚强的女人!他感到连自己也不是她的对手了。李逸茫然坐在瓦上,眼光一瞥,忽见远处似有卫士的影子在移动。
李逸心中一凛,想道:“今晚我既不能下手,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在屋顶上望下去,但见御河如带,上林花木,宛似锦绣的屏风,楼台殿阁,在花木掩映之下,错落参差,好像一幅画图,美得难以形容。李逸想起儿时在御花园中的游戏,太液池边,凌波阁内,都曾印有他的足迹,想起今晚行刺不成,以后是再也没有机会进宫的了,也许从此便要流浪江湖,郁郁终老,想至此处,怅怅悯悯,眼眶清泪欲流,几次想要悄然离去,又禁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最令他留恋,最令他伤心的,还不是御花园的景色,而是屋子里的上官婉儿。“侯门一人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何况上官婉儿入的不是“侯门”,而是比“侯门”还要森严万倍的宫门!婉儿虽然没有嫁人,但从此背道而驰,亦已是萧郎陌路!他今晚见着了婉儿,却不能和她说一句话。他真舍不得离开,但在这样的情势下,却又不能不离开了。“她知道我今晚曾经来过吗?”“她会在梦中梦见我吗?”
还有武玄霜,对自己有过大恩,又是自己敌人的武玄霜,就是为了她在宫中,以至令他今晚不能下手的武玄霜!他不知是该感激她,还是该怨恨她?从今之后,只怕也是永远不能再见着!“她会想念我吗?”李逸在心中自言自语。“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会想念她的,虽然她是我的敌人。”
忽听得上官婉儿说道:“那封诏书已经拟好了。天后,你要过目吗?”武则天道:“不必了。婉儿,你近来有作诗吗?我想起你那晚来行刺我,还记得你那晚作的诗呢。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那时你好像很怨恨我。”上官婉儿笑道:“那时我实在无知。”武则天笑道:“我用才倒作了一首诗,是答覆你那首剪彩花的。剪彩花固然是人造的,其实世间一切文物,又有刁月书户不是人造的?我这首诗是咏蜜材的,读给你听,请你给我润饰一下。”缓缓念道:蜜桃人所种,人定胜天工。
月照九霄碧,时来四海红。
春华明旦旦,秋实乐彤彤。
万古生机在,金轮运不穷。
武则天自号“金轮皇帝”,这首诗强调人定胜天,完全是女皇帝的口吻。李逸心道:“好大的口气!”上官婉儿击节赞道:“好,好,意境、气魄、音调都好,这首诗我也作不出来。”
武玄霜笑道:“姑姑,你今晚兴致怎么这样好?你忘记了今晚还要审问刺客么?”上官婉儿道:“是啊,怎么还不见大二内总管来呢?”李逸心头一震,想道:“再不走恐怕要给他们发现了。”就在这时,忽地有一条黑影疾飞而来,一踏上屋顶,扬手便是两柄飞刀,向屋内射人!“
这人的身法快得难以形容,直到他飞刀出手之后,李逸才认出是谁。初时他以为定然是白元化,以为他替自己把风,等得不耐烦了,故此亲来动手。哪知看清楚了,大大出他意料之外,这刺客并不是白元化,却是与他同住的那个虬髯武士南宫尚!
但听得屋子里两声娇笑,上官婉儿一伸手就接了一柄飞刀,婉儿自幼在剑阁之上练飞刀刺鸟的绝技,接飞刀的手法自是出色当行,她本来想同时接两柄飞刀的,不过武玄霜出手比她更快,另一柄飞刀被她扬袖一佛,飞刀反射而出,嚓的一声,Сhā在梁上。
武玄霜忽地“咦”了一声,说道:“不对,这不是他!”那虬髯武士身手矫捷之极,一击不中,便知屋中伏有高手,一按屋檐,立即翻身跳下,就在这时,但见白光一闪,“当”的一声,另一个武士已和刺客交上了手。
事情完全出乎李逸意料之外,这一个拦截刺客的武士才是白元化,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得了一柄长剑,霎限之间已和南宫尚拆了四五招,同时大声嚷道:“还有一个伏在屋上,他叫李逸,是李唐皇室的子孙!”
李逸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中了他们的圈套!这白元化前日在校场上行刺李明之,不过是一场把戏,诱使李逸露出武功,也诱使李逸对他露出真相。
李逸急忙飞身下地,但见南官尚挥舞一柄单刀,将白元化迫得连连后退,大声叫道:“我缠着他,你快逃,快逃!”李逸脚尖一点,如箭疾发,“嗖”的穿过白元化身旁,宝剑一招“李广射石”向白元化疾下杀手,白元化回剑一挡,“嚓”的一声,剑锋已被削断,但他武功也真是高强,身形一晃,李逸的第二剑劈了个空,他仗着半截断剑当作短刀使用,反手一挡,居然又格开了南官尚的单刀。
李逸哪里还有心恋战,扯南宫尚衣袖,叫道:“要走咱们一起逃走!”白元化哈哈笑道:“别做梦了,这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还是乖乖的留下来吧!”
李逸唰唰两剑,将白元化再度迫开,喝道:“挡我者死,让我者生!”刚跑得几步,突然听得一个人大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偏偏要挡你一挡!”声到人到,一股疾风先刮过来,李逸飘身一闪,定眼看时,却原来是神武营的三大高手之一,也就是那用大旗卷起豆粉的那个秦堪。
他的兵器奇怪之极,乃是一支三尺来长的旗子,旗杆是用黄钢做的,可以当作判官笔用,又可以当作小花枪使,旗子则是极细的白金丝织成,呼呼翻卷,丝毫不怕宝剑。
李逢身形一晃,啊的一剑,直指敌人咽喉,沉声喝道:“让开!”岂知秦堪的武功确有独到之处,但听他冷冷一笑,也喝了一声“留下!”李逸的宝剑疾发如风,看看就要穿喉而过,忽觉剑尖一移,滑过一边,但见秦堪手舞灵旗,一挥一卷,竟然使出以柔克刚,卸力反击的上乘武功,将李逸的宝剑一拂拂开,灵旗一展,反卷而下。李逸微吃一惊,霍地一个盘龙绕步,借势拧身,以绝项的轻功配上精纯的剑法,弹指之间,连发三剑,秦堪凝身不动,灵旗左右挥动,连接三招。李逸的剑尖一沾到他的旗子便立刻滑开,无法使劲。但李逸的剑法严密非常,秦堪想把他的宝剑卷出手去,却也不能。两人各以上乘武功相拼,彼此都不肯退让半步,转瞬之间就拆了二十来招。
激战中但听得南宫尚也在高呼酣斗,李逸抽眼一瞧,只见南官尚也被另一个武士绊住,无法超过。这个武士乃是与秦堪齐名的神武营三大高手之一,也就是那日在校场上手拔木桩的那个名叫张挺的人,他使的兵器是一根青铜齐眉棍,招熟力沉,左右盘旋,纵横择舞。铜棍起处,劲风呼呼,南宫尚的刀法嫡熟,却是占不了半点便宜。
再过片刻,南宫尚忽地一声大叫,原来他被张挺的棍尾点中胚骨,摇摇欲坠,张挺哈哈一笑,叫道:“白元化,这个刺客我交给你啦!”抽出棍来,便与秦堪一齐合攻李逸。
李逸独战秦堪,还可以打成平手,加上了一个张挺,登时险象环生,张挺的那根钢棍重达六十二斤,宝剑削它不动。但见漫空旗影,裹着一片银光,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李逸剑光的圈子越来越小,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那边厢,南宫尚中了白元化一剑,忽地使了一招救命绝招,脱手将单刀飞出,白元化冷不及防,肩头被他的飞刀穿过,南宫尚身形如箭,立即飞奔,一溜烟似的穿入了花木茂密之处。张挺稍一踌躇,心中正自决断不下,要不要帮白元化去追那个刺客?李逸何等机灵,一见有机可乘,立即拼死进攻,唰的一剑把张挺刺伤,正想逃走,秦堪忽地将旗杆当作花枪使用,杆尖一抖,一招“共工触天”,枪尖倏的挑到李逸胸前,李逸矮身一避,“嚓”的一声,衣襟也被他的旗杆挑破。
秦堪喝道:“别理那厮,这厮才是正点。”张挺中了一剑,暴怒如雷,即使秦堪没有发话,他也不会放过李逸的了。他受伤之后,更为骁勇,抡起钢棍,呼呼轰轰,把李逸打得几乎站立不稳。
李逸施展出浑身本领,兀是抵挡不住,自知时间一长,必无幸理,这时他万念俱灰,忽地钢牙一咬,陡然跃起,一招“天河倒挂”,剑花朵朵,飞洒下来,浑身上下,竟似问起千百道精芒冷电,这是一招两败俱伤的凶残剑法,秦堪大喝一声,灵旗疾展,未能封住,张挺轻功稍差,被他的剑光迫得眼光镣乱,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唰的一声,李逸凌空刺下,一剑刺中了张挺的小腿,张挺撒手扔棍,一跤跌倒。
但张挺究竟是神武营中有名的高手,虽然中剑倒地,这一招临危搬棍功力仍是深厚非常,那根八尺多长的青铜棍,竟似风车的轴心一样,打着圈圈,盘旋飞来,李逸人未着地,无法闪避,提脚一蹋,却消不了那股猛力,脚后跟给棍尾沾了一下,痛彻骨挠,就在这一刹那,秦堪灵旗再展,消去了李逸的剑势,旗杆一挑,使出了一招“中平枪”的招数,看看便要刺入了李逸的小腹。
忽听得一声娇呼,有人叫道:“住手!”李逸脚跟虽然站稳,心头却是动荡不休,抬眼一望,但见是两个少女,分花拂柳,正自笑盈盈的向自己走来。那一声娇呼,乃是上官婉儿所发。另一个则是武玄霜,她身法较快,这时已到了身前三丈之地,娇声笑道:“李公子,我们专诚等你,已等得久了!”
李逸呆了一呆,忽地倒转剑柄,回剑向自己的咽喉便刺,武玄霜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玉手一扬,扣在掌心的一枚金钱镖电射而出,“铮”的一声,将李逸的剑尖打歪,冷冷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这样的没出息吗?”
上官婉儿迈前两步,柔声说道:“李逸哥哥,你随我们回去吧。”李逸牙根一咬,悄声说道:“你再走上三步,我立刻回剑自刎,即算死不了,我的心已经死了,你们总不能阻住我的躯壳不死。”上官婉儿面色苍白,眼角泪光晶莹,低声说道:“李逸哥哥,你何苦如此?嗯,我懂得你的心事,你愿不愿意听我的说话?”
多少日子以来,李逸就渴望着见婉儿一面,渴望着与她互诉心腹,然而在此时此地,尤其在他刚刚见了那一幕“读檄文”的情景之后,忽然间他觉得婉儿离开他很远很远,远得就像一个陌生人似的,他好像理解她,然而又实在不理解她。这时,纵有万语千言,却都梗塞喉头,半句也说不出来。
上官婉儿缓缓说道:“李逸哥哥,天后其实对你并无恶意……”李逸双眼一睁,忽地大声叫道:“不要说啊!你回去做你的女官,别再管我!我更不愿意见到你到我的跟前来做说客!”
上官婉儿面色发青,咬着嘴巴,泪珠儿在睛眶里打转,好半响说不出话来。武玄霜道:“你到了京城,这里的情形,你也亲眼看到了,你还在负气吗?”李逸心痛如刀绞,眼光一瞥,但见上官婉儿和武玄霜都在凝眸望他,眼光中充满着期待的深情。李逸忍着悲痛,避开了她们的目光,冷冷说道:“我现在已在你们的掌握之中,好吧,来吧!你是不是要将我拿去见你们的天后?”婉儿叹了口气,道:“你不愿留下你就走吧!但愿咱们以后还能够见面。”武玄霜把手一挥,秦堪张挺左右退下,让开了一条去路。
李逸极力抑制住心头的激动,淡淡说道:“玄霜,多谢你又一次的放了我,我可不能报答你啦。婉儿,我后悔与你重逢,从今之后,你只当这世上再没有我这个人,我也把你当做死了。今生今世,我与你路隔云泥,你也不必再望与我见面了。”
上官婉儿背转了面,“哇”的一声,轻轻的哭了出来,她知道除非是自己跟着一同走,否则只怕是真的不能再见了。这刹那间,她心中已反反覆覆转了无数次念头,终于还是留下来,待她转过身时,李逸已经走了。
远处的天空忽地闪过一溜蓝色的火光,武玄霜怔了一怔,手摸剑柄,只见秦堪张挺,早已拔脚飞奔,武玄霜道:“婉儿,你先去歇吧,我去去便回。”那溜蓝火,一间即灭,上官婉儿根本没有留意,见武玄霜拔剑要追,心头一震,急忙扯着她的衣袖道:“姐姐,天后不是说过,或去或留,都不要勉强他吗?我知道他的脾气,别要追他,留着他一条性命吧!武玄霜”噗嗤“一笑,衣袖一怫,说道:”我不是去追他,我要护送他一程,你回去吧。“这一瞬间,上官婉儿忽觉武玄霜面上露出一种很奇特的神情,那笑容似乎是装出来的,笑容中有一份苍凉,又似乎有一丝恐惧,上官婉儿心中一动,但见武玄霜身形倏起,转眼之间,就追上了秦堪张挺,一同向后山去了。
皇宫的后面乃是缅山,秦始皇的时候,曾在山上建造过阿房宫,“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后来被项羽付之一炬,尽成焦土,唐朝在长安建都,山上也修造了一些宫殿,但却远远不及阿房宫的规模,许多地方都荒芜了。这时,李逸正逃入了缅山,想从山背面翻过去。他走过阿房宫的遗址,直上山头,心中无限悲凉,纵目四望,但见一弯冷月,片片松涛,四下凄清,辉煌富丽的皇宫,早已被他抛在背后,望不见了。
李逸叹了口气,缓缓下山,就在这时,忽似听得有厮杀之声,李逸吃了一惊,但见两条人影,捷如飞鸟,正向着自己迎面而来!
前面的一人身材魁梧。挥舞着一条长鞭,离身十数丈外,就听到他的鞭风呼响,更奇怪的是他好像受伤的野兽似的,一面择动长鞭,一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嚎叫。
李逸一眼望去,认出了他是神武营中的第一高手西门霸,那日在校场比武,西门霸并没有露面,但李逸知道他和秦堪张挺二人,并称神武营三大高手,而秦张二人还是他的属下,听说他的武功,远远在秦张二人之上。只一个秦堪,已可以和李逸打成平手,这西门霸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逸心头一惊,想道:“原来他们欲擒先纵,却故意在这里伏下高手。哼,哼,武则天这一手法,连如亲信的上官婉儿也给她瞒过了。想是武则天想婉儿继续效忠于她,避免令婉儿伤心,故此不愿当着婉儿的面,将我伤害。”他尽从坏处着想,想看自己反正是拼死来的,把心一横,反而迎了上去。
就在这时,背后又忽然传来了武玄霜的呼叫:“李公子,赶快回来!”声音在夜空中颤战,显得极是恐慌不安,李逸心头一凛,但随即想道:“她们软硬兼施,目的不外乎迫我回去。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岂能屈膝事仇,受人棱辱。”心念末已,但听得武玄霜的脚步声已到身后,而西门霸的长鞭,也已到了身前。
李逸这时正站在悬岩之上,武玄霜刚喝了一声“住手!”陡然间忽见李逸飞身一纵,竟从百丈危崖之上,跃下深谷!
武玄霜做梦也想不到李逸竟会轻生,待她清楚了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时,早已来不及了,这刹那间,武玄霜但觉地转天旋,几乎也要跌下崖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条黑影倏的飞越过西门霸前头,一件黑忽忽的兵器突然向武玄霜当头罩下,西门霸抖动长鞭,奋力一挡,大声叫道:“武姑娘,快来助我一臂之力!”武玄霜一瞧,但见来的是个青衣道士,手舞佛尘,只一佛就把西门霸的长鞭拂开,倏的又是当空卷下,劲风拂腕,锐利如刀。习武之人,防卫自身,乃是本能,武玄霜虽在伤痛之中,但处此性命危殆之际,本能的展出了一招精妙的剑法,将那道士的攻势化开。那道士哈哈笑道:“你是武玄霜这野丫头吗?哈哈,我正想寻你,你有什么本领,敢伤我的徒儿?”
原来这个青衣道士正是天恶道人。他那日与金针国手夏侯坚较技,输了一着,本拟回转昆仑,再练绝技,却被他的两个徒弟——恶行者和毒观音挑唆出来,同入长安,一来是想救裴炎出监,二来是想找武玄霜一较高下。
他们从北面登山想偷入山南面的离宫,再潜入内苑,神武营的第一高手西门霸正在山上把守,与天恶道人遭遇,恶战起来,西门霸不敌,射出了一支蛇焰箭报警,天空闪过的那一溜蓝火,便是蛇馅箭发的火光,武玄霜是看见了西门霸的这个讯号,赶来应援的。李逸以为她是奉了武则天之命来捉拿他,那是完全猜错了。
天恶道人是邪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武功之强,世罕其伦,武玄霜虽未见过他,也曾听师父说过,接了数招之后,便知道他是谁人。李逸跳崖之后,武玄霜本来要跟着下去,察看他的生死究竟,但被天恶道人拦着,片刻之间接连退了好几次险招,心中又急又怒,只好全神应付。
西门霸挥动长鞭上来助战,无恶道人哈哈笑道:“你中了我的腐骨神掌,以你的武功,赶快回去调治,或者还可以保全性命,你却还要来送死么?”西门霸怒道:“明年今日,且看是谁的忌辰?”他有生以来,从未一败,这回中了毒掌,仗着精纯的内功,闭着了全身|茓道,自信在一个时辰之内,不会发作,他拼着口气,定要先报这一掌之仇,哪知天恶道人真个高强,在两大高手夹击之下,竟能应付自如。但见西门霸的长鞭未到。他双肩一晃,身子旋风似的,随着鞭梢便转出去,虬龙鞭虽然长达丈余,竟连他的衣角也没有沾着,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呼”的一声,天恶道人在鞭风剑影之中,身形转换,倒提拂尘,尘柄点到了西门霸肩后的风府|茓,武玄霜一个闪身,剑起处寒光疾吐,一招“玉女穿针”,剑锋也刺到了天恶道人胁下的愿气|茓,天恶道人正在攻击西门霸,胁下露出空门,这一剑本来是非中不可,哪知天恶道人的武功确有独到之处,倾顷之间,招致立变,武玄霜的剑尖堪堪刺到,忽觉剑尖一移,滑过一边,但见天恶道人手挥拂尘,一缠一绕,竟然使出借力打力的上乘武功,将她的宝剑缠着。武玄霜大吃一惊,急忙运气一吹,长剑顺着他拂尘牵扯之势,向前一送,也用借力打力的功夫,化解他那股粘引之劲,就在这时,西门霸也使出了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刷,刷,刷!风声呼响,卷起了一团鞭影,向他猛扫。天恶道人若然还要硬夺武玄霜的宝剑,势难逃那三鞭灭顶之灾。天恶道人只好松开拂尘,一提腰劲,用了个“燕子钻云”的身法,凭空跳起三丈多高,然后怫尘一展,凌空击下,将武玄霜的长剑与西门霸的长鞭一齐荡开。
双方交换了这几记恶招,各自心惊。而天恶道人比武玄霜吃惊更甚!
武玄霜看来不过二十左右,本领之高,却是大出天恶道人意料之外,这也还罢了,最令天恶道人吃惊的是武玄霜的剑术武功,甚似一位武林异人的家数,天恶道人天不怕地不怕,天生最忌惮的就是这位武林异人。
激战中忽听得山谷下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武玄霜心头大震,只道这是李逸绝命的叫声。但见天恶道人也好似吃了一惊,举起佛尘,挡住面前,非但不乘机进攻,反而好像怕武玄霜突袭似的。武玄霜剑招一缓,立即想到,李逸跳下去已有多时,若然幸得摔伤不死,岂有这时候才发出绝命的呼叫?
天恶道人却听出了那是他的徒弟恶行者的叫声,恶行者与毒观音乃是在山谷下面替他把风的。天恶道人心神一乱,想道:“难道他们在下面也遇到了什么高手不成?”天恶道人的武功本来在武玄霜与西门霸之上,这时心神微乱,被武玄霜展剑反攻,一连几招凌厉之极的杀着,登时扭转了局势。
就在这时,神武营的另外两位高手,秦堪和张挺亦已双双来到,张挺是个莽夫,挥动青铜棍首先攻上,大声喝道:“哪里来的臭道士,敢到骊山上来撒野?”手起棍落,一招“金钢降魔”,立即向天恶道人的胸口撞去,天恶道人一剑封出外门,左手一伸,登时抓着了棍头,张挺一身神力,竟然夺不回来,但听得天恶道人笑声末绝,那根青铜棍已被两股巨力拗得弯曲下来,西门霸挥鞭猛扫,天恶道人喝道:“好,你打吧!”“砰”的一声,张挺水牛般的身躯凌空飞了起来,向西门霸撞去,西门霸长鞭急收,抢上去接,没有接着,张挺一头撞着了岩石,脑盖骨裂为两片,眼见不能活了。
武玄霜又惊又怒,手中剑一提一翻,唰唰两剑,一招“流星飞驶”,一招“野马操田”,上刺双目,下刺丹田,剑势如虹,锐不可当,西门霸抡鞭急上,势挟风雷,霍地向他的下三路扫去,天恶道人见他们形同拼命,不敢轻敌,使了一招“云横秦岭”,尘尾散开,万搂无练,宛如在面前布下了一层铁网。天恶道人正在以上乘的武功防御,忽觉微风飒然,面前旗影一闪,那千经万缕的拂尘,竟被卷开了一角空隙,武玄霜一招“白虹贯日”,立刻乘虚而入,但听得“嗤”的一声,饶是天恶道人闪避得快,长袖亦已被割去了一截。
原来秦堪的武功虽然稍逊于西门霸,但却最为机智,他是乘着天恶道人全力防御之际,突施杀手的。他的旗子是百金细丝织成,恰恰是拂尘之类“软兵器”的克星,在兵器上先占了便宜。
三名高手,联手围攻,但见灵旗招展,鞭影翻飞,剑气如虹,叱咤山摇,砂飞石走,天恶道人的那柄拂尘,竟然渐渐被迫得施展不开,就在这时,只见又有一条黑影,疾奔而来,远远的就失声叫道:“玄霜姐姐你在和谁交手呀?”声音急促而又颤抖,正是上官婉儿的叫声。
天恶道人不见他的两个徒弟上来,已自有些疑俱,心中想道:“想不到宫中竟有这许多高手,我再不走,只怕会要吃亏!”拂尘一展,倏的先向武玄霜攻击。武玄霜侧身闪避,举剑一挡天恶道人表面佯攻,实是走势,一击不中,立即翩然掠出,到了秦堪身旁,铁拂尘抖得笔直,斜点秦堪的关元|茓。秦堪霍地晃身,用了一招“拂云看月”,灵旗拦脚扫去,天恶道人一个“旱地拔葱”,凭空跃起数丈,秦堪的旗子在他脚下掠过,卷了个空,第二招未曾发出,只见天恶道人翩如飞鸟,在空中一个转身,铁拂尘已是向西门霸罩下,但听得脚的一声,天恶道人的拂尘搭着鞭梢,借势拧身,流星殒石一般。落下山坡去了。他在片刻之间,连用三种身法,三记绝招,袭击三名高手,而且能够冲出重围,武功之强确是令人咋舌。
西门霸纵声笑道:“我舍了一条手臂,也终须打了你一鞭!”笑声惨厉之极,武玄霜骇然惊视,只见他的一条手臂,自臂弯以下的半截,漆黑如炭,秦堪还来不及阻拦,他嗖的拔出佩刀,便将这半条手臂斩断了。原来他中了天恶道人的毒掌,仗着精纯的内功,侍毒气都迫到左掌掌心,可是刚才一场恶战,他真力耗损不少!毒气又渐渐上升,他自知恶战之后,无法运功,而天恶道人的毒掌,又无药可治,是以斩断手臂。保全性命。
这时上官婉儿刚到,见状惊骏之极,西门霸单臂抱起了张挺的尸身,惨笑道:“武姑娘,我这兄弟之仇,今后只有望你报了。秦堪,你陪武姑娘再下去搜查吧。”武玄霜道:“你放心回去凋治吧,这仇我报不了也总会有人替你报的。”西门霸道:“令师若肯出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抱着张挺的尸骸,迈开大步,便先回去。
上官婉儿面色惨白,呆呆的望着西门霸的背影,武玄霜低声说道:“他已走了,张挺不是他杀的。”上官婉儿松了口气,立即又问道:“他走了么?你没有追上他?他可还有什么话儿留下?”武玄霜道:“也许他走得末远,我们到下面看看吧。”她怕婉儿伤心,不敢将李逸跳崖的事情告诉。但上官婉儿何等聪明,从她的神色和声调中已隐隐感到一种凶兆。心头七上八落,不敢再问,默默无言的跟在武玄霜后面,向山谷下面搜查。
第十四回飘零琴剑泪痕多
谷深苔滑,婉儿急步前行,好几次险些滑倒,武玄霜伸出手去,轻轻扶着她走,悄声说道:“婉妹,你定一定神。”要知婉儿轻功本来不弱,只因心中慌乱,气散神摇,脚步也就飘浮不稳了。
走了一会,忽闻得有一股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秦堪叫道:“这里有一具死尸!”上官婉儿好像头顶上打了一个焦雷,震得五藏六腑一齐翻转,武玄霜紧紧抱着她,听得秦堪又嚷道:“咦,这是一个披发头陀!”
上官婉儿定一定神,只见泰堪已亮起火把,武玄霜定睛一看,失声叫道:“这是恶行者。”俯腰察视,但见恶行者身上中了五六处剑伤,均非要害,只有肩头上的一处伤口颇深,却不似剑伤,伤口边有几道齿印,竟似是给人咬伤的。武玄霜大为奇怪,心道:“若是高手比斗,断没有用口咬人的道理,那是谁将恶行者杀了呢?”
上官婉儿道:“恶行者和毒观音出入相谐,留心毒观音受伤未死,藏匿暗处,她的透骨|茓针无影无踪。”秦堪挥舞旗子,小心翼翼的向前搜查,走不多远,又发觉了一具尸体,秦堪嚷道:“又是一个男的,是一个身材粗壮的少年!”
上官婉儿一想,李逸是个文弱书生,身材并不粗壮,刚刚松了口气,忽听得武玄霜嚷道:“婉妹,你快来看,他,他,他是不是叫做长孙泰的那个少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官婉儿一瞧之下,吓得魂飞魄散,这尸体仰面朝天,浓眉大眼,正是与她一同长大,情如兄妹的长孙泰。上官婉儿尖叫一声,好半晌哭不出来。但见秦堪把这少年扶起,武玄霜撕下了一幅衣襟,执他手腕,道:“脉息还未完全断绝。”随即撕下了他的上衣道:“中了两枚毒针,另外中了一掌。”拔出宝剑,刺开皮肉,将那两枚毒针挑出,长孙泰竟似毫无知觉,哼也不哼一声。
上官婉儿颤声问道:“还有救么?”武玄霜重重的在他腰胁上一戳,所点的部位乃是任督二脉交会的“血海|茓”,即算受了很重的内伤,这一戳也能暂时化开瘀血。长孙泰喉头咯咯作响,“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带着瘀血的浓痰,双眼微张,见到上官婉儿在他面前。眉毛一动,带着一丝笑意,随即眼睛又嗑上了。
武玄霜道:“秦堪。你把他带回官去,快请太医诊视。”要知长孙泰的内功远远不及李逸,李逸以前中了毒针,武玄霜可以带他到邛崃山求夏侯坚医治,长孙泰绝不能支持这许多时日,何况从长安到邛崃山也要比以前李逸所走的路程远得多。上官婉儿深知毒观音的毒针历害,如今将长孙泰委之太医,那只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只有听天由命了。
秦堪背起了长孙泰,走上山坡,婉儿目送他的背影在树木丛中消失,想起长孙均量的深恩,想起他们兄妹的情谊,不禁泣然泪下。随即想到:“恶行者的尸体既然在这里发现,泰哥中的又是毒观音的透|茓神针,那么李逸哥想必也会碰上这两个魔头了。”心头打了一个寒凛,只怕凶多吉少。
武玄霜和她继续搜寻,直到日上三竿,搜遍了整个山谷,兀是不见李逸的影子,武玄霜颓然说道:“找不见了,咱们回去吧。”上官婉儿道:“他没有出什么事吗?姐姐,你怎么会想到在这山谷之中寻他,听他昨晚的口气,他不是说要从此远走高飞,永不回来么?”武玄霜黯然说道:“但愿他走的越远越好!”武玄霜极力抑制住自己的伤心,不敢将李逸跳崖的事情告诉婉儿,不愿加重她心头的痛苦。她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希望李逸被人救走,然而在百丈高崖跳下,不死亦受重伤,难道真有那么巧法,刚刚给人接着?这希望也未免太渺茫了。
武玄霜意料不到,当真就有那么巧法,这倒不是李逸跳下之时,刚好给人接着,而是被岩石中横生出来的虬松挡了一下,习武之人,骤然遇上危险,挣扎乃是出于本能,他触着松树,深厚的内功自然而然的被激发出来,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就这样的缓和了他下坠之势。不过,虽然如此,他摔落地时,也被那高空跌下的震荡之力,震得昏迷过去。
这一昏迷,就是整整的一天,李逸本身当然并不知道。他好像做了一个恶梦,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叹息,定一定神,又听到车轮辘辘之声,身子也似随着车轮起伏。武玄霜以前救他的情景倏地浮在心头,也是在骡车之上,眼前同样有一个少女的影子,李逸尚未完全清醒,就不禁失声叫道:“玄霜,玄霜!”骤然间,发现那少女的脸型不似玄霜,他双眼一张,转口叫道:“婉儿,婉儿!”在李逸的心目之中,以为救他的人若然不是武玄霜,就必定是上官婉儿无疑。
就在这时。李逸但觉一颗冰冷的泪珠滴在他的脸上,李逸怔了一怔,双眼大张,这时才看个清楚,原来眼前的少女,既不是武玄霜,也不是上官婉儿,而是长孙壁。但听得长孙壁幽幽说道:“逸哥,你仍是这样的想念她们吗?”随即伸出一只软绵的手掌握着他的手心,说道:“你醒醒吧,嗯,还好,还好你没有受到重伤。”
李逸又惊又喜,既惶惑,亦惭愧,霍地坐了起来,问道:“壁妹,你是怎的了?”眼光一瞥,但见长孙壁颜容惬恢,脸上泪痕末干,好像刚刚经过了一场极伤痛的事情。
长孙壁揭开了前面的车帘,咽着眼泪说道:“我是和爹爹来的。”车帘前座一个老人回过头来,微笑说道:“殿下还认得老臣吗?”笑中带泪,含着无限凄凉,这老人正是长孙壁的父亲长孙均量。
李逸道:“想不到我能见到伯伯,多谢伯伯救命之恩,恕小侄在车上不能行礼了。”他生还之后,第一个便见到大唐的忠臣,当真是比见到亲人还要欢喜。忽地想起是长孙均量在夏侯坚处疗伤,想来武功未恢复,却怎的冒险入京,而且还将自己救了。正欲发问,长孙均量那颤抖的声音已急着问道:“你见到了婉儿吗?”
李逸心头剧痛,低声说道:“见到啦。”长孙均量道:“她在宫中做什么?”李逸道:“在宫中替武则天草拟文告,陪她做做诗,写写书。”长孙均量道:“这么说,婉儿真的做了武则天的女官了?她忘记了她的祖父、她的父亲、甚至她还在生的母亲了?”李逸道:“我看她把什么人都忘记啦!”长孙均量道:“你见到她时,她正在做什么?”李逸道:“她正在读骆宾王那篇讨武氏檄文。”长孙均量道:“读给谁听?”李逸道:“读给武则天听。”长孙壁“咦”了一声,李逸道:“是武则天自己叫她读的。”长孙均量突然纵声大笑,好像要把胸中的郁积都散发出来,说道:“好,好!她居然有胆量读,武则天也居然有胆量听!她听了怎么样?”李逸道:“武则天听了满不在乎。”长孙均量诧道:“满不在乎?她说了什么没有?”要知骆宾王当时写了这篇檄文,立即众口传诵,唐朝的旧臣,和一些反对武则天的士大夫,人人听了都是眉飞色舞,感到痛快琳漓。依长孙均量想来,武则天听了最少也得气个半死,岂知她却满不在乎。
李逸道:“她听了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责备宰相不善用人。”长孙均量点点头道:“骆宾王本来是个人才。嗯,还有什么,你都说给我听。”李逸道:“她说这是一篇好文章,但不是有力量的檄文,她将这篇檄文驳得体无完肤。”长孙均量一路听他说下去,笑容尽敛,脸色越来越变得苍白,本来是神气勃勃的,倏然间变得老态龙钟,突然Сhā口问道:“她说徐敬业已被包围,最多不出半个月,就要被完全消灭么?”李逸道:“只怕这是真的。”长孙均量道:“殿下,你呢?你今后怎么样?”李逸垂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正想请伯伯指点迷津。”
长孙均量忽地长叹一声,说道:“这样说来。她委实是个极厉害的敌人,老臣今生,只怕再也不能见到唐室重光了。”突然尖声叫道:“婉儿,婉儿,你好,你好!”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时从车上跌了下去!
要知长孙均量最大的心愿乃是中兴唐室,以及重振家声,而今他已感到完全绝望,而且更令他伤心的是,他一手抚养大的上官婉儿,他爱护她胜过亲生,他指望她去刺杀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如今竟成了武则天的亲信。病体未痊的风烛残年,怎禁得这许多心灵折磨?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使即倒地不起。
李逸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跳下车来,扶起长孙均量,但见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低声说道:“我已失掉了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了。殿下,我死了之后,你肯替我照顾她么?”长孙壁眼泪迸流,紧紧握着她父亲的手叫道:“爹爹,你不会死,你不能死,你养好伤之后,咱们再去寻访哥哥。”长孙均量苦笑道:“还能捱得那么长的时候么?你,你……”话声微弱,细不可闻,李逸测他脉膊,忽粗忽细,忽而急跳,忽而静止,李逸虽然不懂医术,也略具一些常识,见此脉象,知道他五裁六肺,已都易位,生机颓败,纵有妙手神医,也难医治,更何况夏侯坚离此甚远,长孙均量还怎能捱得起路上的奔波?
长孙壁一双失神无助的眼睛转问李逸,好像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了,李逸急忙施展闭|茓手法,先把长孙均量的“天抠”“将台”“灵府”三处大|茓封闭,使他暂时失去知觉,免受痛苦,并使他体中毒血,不至即时沥人心房。长孙壁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在这荒僻的地方,怎地去请一个医生?”李逸向前面一望,说道:“前面山麓,有座寺院,咱们且先到寺中借一间静室,将伯伯安顿下来,徐图后计。”长孙壁失了主张,一切都只有听从李逸的了。
长孙壁将父亲抱入车中,让李逸驾使骡车,一路上向李逸断断续续的泣诉,李逸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原来在李逸从夏侯坚家中出走的第二天,谷神翁与长孙泰,已将长孙均量接到,谷神翁心灰意冷,将老朋友送到夏侯坚家后,便即走了。长孙均量听得李逸独上长安,大为心急,无论如何,也要上长安找他,他的理由是,他在京中还有一些官居要职的旧日同僚,若是李逸不幸被捕,他也许还可以设法打救。可是他的武功要一年之后方能恢复,夏侯坚如何肯放他走,争论再三,拗他不过,夏侯坚只好想出一个办法,一面叫长孙泰兄妹陪他前去,一面给她一付奇药,这药乃是一种强烈的兴奋剂,服下之后,可以暂时恢复武功,但后患甚大,药力消失之后,本来可以一年恢复的病体就要三年了。因此,临走之时,夏侯坚千叮万嘱,要长孙均量小心,若非遇到高手,迫不得已非动手不可的话,千万不可服药。
长孙均量到了长安之后不久,意外的探听到了李逸的消息。原来与李逸同时入神武营的那个虬须汉子南宫尚,乃是长孙均量的世侄。长孙均量在太宗皇帝(李世民)之时,曾做过殿前检点,南宫尚的父亲正是他最得力的部下。
李逸虽然改容易貌,并假冒了张之奇的名字,可是蛛丝马迹实在可疑,都看在南宫尚的眼里,就在李逸被差遣押解“刺客”入宫的那日,南宫尚碰到了长孙均量,一说起来,料想这个“张之奇”必是李逸无疑,也料想到李逸被差遣入宫,其中必有诡计,众人大大吃惊,商议结果,便由南官尚潜入内宫行刺,乘机掩护李逸逃走,而长孙均量一家三口,则在骊山后面接应。
无巧,他们在山谷之中,便碰到了恶行者与毒观音,长孙均量无奈,只好咽下了夏侯坚给他的奇药,暂时恢复了武功和那两大魔头作了一场恶斗。长孙泰舍身救父,扑上去抱着了恶行者,咬伤了他的琵琶骨,与恶行者同归于尽,毒观音连中了长孙均量七处剑伤,也逃走了。李逸跌下山谷之时,正值他们打得最激烈的时候,长孙壁将李逸救起,待到长孙均量将毒观音赶跑,他们已听得山上武玄霜的声音,他们恐防武玄霜率领大内卫上前来追捕,迫不及待的背起李逸便即逃生,长孙泰是死是伤,他们已无瑕去照顾了。不过长孙均量亲眼见到长孙泰中了恶行者的毒掌,又被毒观音打了一蓬透|茓针,料想凶多吉少,在他的心目中,自是把这个儿子当做死了。
长孙壁断断续续的把这段经过说完,眼泪早已湿透了罗衣,李逸心中也是伤痛之极,想起长孙均量为了自己,失了儿子,这一分深思,真不知如何报答。
不久骡车到了前面山脚,李逸将长孙均量背上山,长孙壁默默无言的跟在后面,他们都知道长孙均量这条性命已是弱似游丝,随时都可能随风而逝。李逸的心头上好像压了一座大山,感到沉重之极,好几次避开了长孙壁的眼光,怕答不出她的问话。
山麓的那座寺院乃是一座多年失修的石庙,庙中有一个须眉皆白的主持,和一个烧火的小和尚,老主持为人很好,听说有人在路上得了急病,前来投宿,立即接纳,让出掸房给他们住宿,并且叫小和尚给他们烧热汤,招待得周到。
长孙壁将老父安顿在掸房中仅有的一张床上,一探他的脉息,比起刚才更微弱了,李逸解开了他被封闭的|茓道,试用本身功力助他恢复精神,过了半晌,长孙均量张开眼睛,低声唤道:“壁儿,你过来,你替我向殿下叩头!”李逸吃了一惊,不知所措,急忙将长孙壁扶起。
只听得长孙均量嘶声说道:“我如今只剩下了这个女儿,我要将她的终身托拜给你照顾了,殿下,你愿意给我挑起这付担子吗?”这是他第二次将女儿交托给李逸了,这次说得更露骨,更明白,说是托他照顾,实际是要将女儿的终身许配给他。
李逸心情激动,纷如乱丝,这刹那间,上官婉儿的影子与武玄霜的影子相继出现,婉儿是和他性情最相近的人,武玄霜则是他心底最佩服的人,这两个人都对他有一片深情,满怀期待,然而又有许多恩怨纠缠,纵有尖刀利剪,也是剪不断,理还乱!李逸本来打算从此飘泊江湖,孤零终老,心如稿木,意似寒灰,再也不沾情惹爱的了,然而他做梦也料想不到,长孙均量竟然在临死之前,要把女儿郑重的交托给他!
长孙壁对他的一片深情,不在婉儿与武玄霜之下,而最令他为难的,则是怎忍拂逆一个临死的老人的嘱托,这个老人救了他的性命,为了他牺牲了自己唯一的爱儿,而且这个老人又是毕生效忠于他李姓皇朝的大忠臣!
李逸的心好像给利刀划过,割的片片碎了,这婚事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长孙均量在看着他,长孙壁转过头一边。但李逸发现她那含羞带愧,而又深情脉脉的眼光也正在偷看着他,李逸呆了一呆,忽地在病榻之前跪倒,叩了三个响头,低声说道:“老伯不嫌弃的话,我愿意,愿意做你的儿子,对待壁妹就像亲生妹妹一般。”长孙均量摇摇头,眼光中充满失望,临终者绝望,最是令人心碎,李逸忍受不了他那绝望的眼光,“难道我就忍心令他死不瞑目吗?”瞬时间心意已决,不待长孙均量出声,接着说道:“我要将壁妹当作妹妹,若她不嫌弃我的话,我更愿她做我的爱妻。”长孙均量双眼一张,道:“壁儿,你怎么样?”长孙壁默然不语,泪痕满面,半晌说道:“我听凭爹爹。”长孙均量道:“好,那我就将壁儿交给你了。她脾气不好,你多多包涵。”李逸再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唤了一声:“岳父!”长孙均量现出一丝笑意,双眼徐徐闭上。长孙壁哭道:“爹爹!”上来将他抱着,只听得长孙均量低声说道:“你们不要恨婉儿,你们要相互扶持,白头偕老。”这是他最后的两句遗言了,从他前一句遗言,可见对上官婉儿的爱,至少也和他对待儿女一样;从后一句遗言,可见他对这门婚事还有忧疑。李逸伏到他的胸前,含泪说道:“岳父,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看待壁妹。”说完了这一句话,长孙均量双眼全闭,面带笑容,双脚一伸,气息断绝。长孙壁放声大哭,紧紧握着李逸双手。
过了半晌,长孙壁抽噎说道:“我爹爹的后事,都要倚靠你料理了。你对我爹爹的好意,我一生都会感激。”李逸道:“这是那里话来。咱们如今已是一家人了,你说这样的话,将我当作什么人了呢?”长孙壁低声说道:“李逸哥哥,你不要瞒我,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为了我爹爹去得安心,这才违背了你自己的心愿,要我作你妻子的。李逸哥哥,你放心吧,我不会将这件事情当真的。但求你把我爹爹的遗体掩埋,从今之后,我就不会再拖累你了。”李逸握着她的双手,但觉她的手心炽热,脉象不宁,双颊火红,病容显露,李逸心情激动,深深觉得对不起她,不由自己的将她搂入怀中,说道:“壁妹,你切莫胡思乱想,今生今世,咱们已是同命相依,纵是地覆天翻,咱们也不会分开的了。你要自己保重,不可令岳父在九泉之下,还要为你我担心。”这几句话乃是出于他的至诚,长孙壁以袖拭泪,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庙中的主持古道热肠,听说客人病死,进来慰问,帮着李逸收殓,并差遣那个烧火和尚,到附近的小镇去买棺材。并且自愿替长孙均量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老主持临走时问起死者的姓名,准备做法事的时候给他念“往生咒”,李逸方自踌躇,长孙壁已先说了。李逸一想,这老和尚相貌慈祥,而且他也未必知道长孙均量是什么人,既已说出,也就算了。
谁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长孙均量的遗体未曾收殓,长孙壁就病起来,那老和尚将自己做功课的、寺中唯一的一间静室,也让了出来,给病人住。李逸感激得很,签了一百两银子的“香油”,老主持恐怕他们在旅途中不够用,不肯收受,迫得李逸说出身上还有余钱,他才肯收下。
小镇离山脚不过十多里路,那烧火和尚直到傍晚时分才把棺材搬回寺中,李逸收殓完毕,最后瞻仰了一下遗容,把棺盖慢慢盖上,心中悲痛无限,想起她们两父女的生死恩情,自己也只有死心塌地的爱护长孙壁才能够报答了。
李逸回转静室,长孙壁还在昏昏迷迷,不断的发出梦语,叫了两声“爹爹”,跟着又叫李逸的名字,李逸坐在她的身边。低声说道:“壁妹,我就在你的身边,你放心吧。”长孙壁道:“是谁来了?”李逸道:“是我啊!”房外忽然了有人接声应道:“是我啊!”李逸怔了一怔,只见那个烧火和尚,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茶,揭帘而入。原来李逸全心全意放在长孙壁身上,反而是长孙壁先听到那小和尚的脚步声。
那小和尚端着茶碗道:“这是培元健脾的香甘露茶,病人喝了可以宁神静气,好人喝了可以增长精神,两位贵客光临小寺,咱们什么都没有招待,很是过意不去。师父说请你们先喝了这碗甘露茶,明儿赶早再请一位大夫给这位姑娘看病。”李逸觉得这个小和尚有点油嘴滑舌,和老和尚的朴直不大相同,但以为这是性情使然,却也不以为意,当下说道:“多谢两位师傅盛情。在下感激得很。”正想伸手接那碗药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老和尚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劈头骂道:“孽畜,你在这里干什么?”长袖一拂,当的一声,茶碗坠地,裂为四片。那小和尚大叫一声,忽地一招“陆地行舟”,双掌平出,向那老和尚推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到李逸大吃一惊,更想不到的是这小和尚居然懂得武功,而且这一招“陆地行舟”的掌法,竟然是陕北伏虎帮的镇帮掌法,伏虎帮的帮主是一个极厉害的大盗,他的掌法只传本帮弟子,绝不会传及外人,难道这小和尚竟是盗帮中人。
这一串疑问倏地从李逸心中掠过,说时迟,那时快,那小和尚的双掌已推到他师父的胸前,李逸何等武功,焉能让这老和尚给他打中,他心念一动,手腕一翻,一招“弯月射虎”。掌势后发先至,“砰”的一声,将那小和尚震得翻了一个筋斗,那小和尚趁势一个“金鲤穿波”,一个筋斗翻出门外,哼也不哼一声,跳起来就走了。李逸这一掌虽然只用了五成为道,武功平常之士已是绝对接受不起,这小和尚居然没有受伤,而且还能够如飞逃走,显见武功造诣已是相当不弱。
那老和尚面色大变,连骂了两声“孽畜”,跟着说道:“居士快走了吧,我这孽徒贼性不改,只怕还要再来伤害你们。”李逸道:“这是怎么回事?”那老和尚叹了口气,说道:“五年前的一个雪夜,我听得寺外有呻吟之声,开门一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卧在雪地上,身上还受了伤,是我将他救了起来,给他调治。他自己说是途中遇盗,父母双亡,我怜悯他是个孤儿,就将他收为徒弟,让他留在寺中做个烧火和尚。后来我出去打听,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客商在途中迫害,回来再盘问他,他才说出实话。原来他自己才是盗帮中人,他那一党以前劫镖,曾杀了晋阳镖的大镖头,大镖头的家人请了一位极有本领的人出来追捕他们,将他这个盗帮弟杀了十之七人,他好在逃得快,幸得不死。我见他肯说实话,而且发誓改过自新,心念度化恶人,乃是佛门要义。因此仍然将他收留下来,哪知经过五年的熏陶。他仍是贼性不改。好在老僧发觉得早,要不然就害了你们了。居士,时机紧迫,你们还是先逃开吧。”
李逸道:“我等与令徒无冤无仇,不知他何故加害?若然他还要回来,那是最好不过,我正想问他呢!”那老和尚似乎甚是怕事,不想李逸再留,说道:“死的是你的老丈人吗?”李逸道:“不错。”那老和尚道:“我替令岳念往生咒,他听到令岳的名字,曾问我道:”这人是不是做过大官的那个长孙均量?我说我不知道,他嘀咕了一阵,便往镇上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可能他以为是做过大官的人,必有钱财遗下,故此想要谋财害命。只怕他还要串同盗党再来,你们还是先逃吧。“
李逸心头一震,想道,“只是想抢劫钱财,倒还不俱,但他知道了我岳父的身份,若然惊动了官府中人,却是麻烦。”长孙壁在病榻上翻转身子,低声说道:“逸哥哥,咱们还是走开的好,免得连累了寺中的主持。”李逸沉吟半晌,那老和尚猜到他的心意,说道:“居士是怕孽徒回来,加害老僧么?老僧对他有几年养育之恩,谅他还不敢下毒手。若是在寺中闹出命案,那却是,却是有些不便!老僧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保护居士,请居土走开,实是惭愧得很。”那老和尚坦白的说出心中顾虑,李逸一想果然,即使自己守在寺中,等那些盗党来时,杀尽他们,那时自己一走了之,这老和尚却要见官面府,而且事情揭发,人人知道他的徒弟乃是强盗,纵然免受株连,也会败坏名声。
李逸考虑再三,终于接受了主持的劝告,先把棺材抬上骡车,再把长孙壁在车厢安顿好了,然后向老和尚道谢,便即驱车夜走。
这时已是三更时分,一弯冷月,数点寒星,李逸仓皇奔命,无限辛酸。他倒不是怕盗徒拦劫,而是怕长孙壁的病加重。走了一程,但听得长孙壁时不时发出呻吟之声,摸摸她的额角,烫得怕人,李逸毫无办法,身体灵枢,独对病人,缅怀身世,飘零无依,但觉平生遭遇之惨,莫此为甚。
山路崎岖,骡车动荡,长孙壁侧转身子,硬咽说道:“逸哥哥,我拖累你了。”李逸紧抱着她,说道:“咱们同命鸳鸯,生死与共,你千万不可胡思乱想。”长孙壁丧父丧兄,身在病中,却还处处以他为念,李逸极为感动。对长孙壁的爱意,不觉油然而生,这时婉儿和武玄霜和影子都在长孙壁的泪光中溶化了。李逸但盼快快天明,好去求取茶水,并让病人歇息。
漫漫长夜,好不容易等到东方发白,这时大约走了三十多里,到了一个林子旁边,李逸刚刚吁了一口气,忽听得林中一声呐喊,跳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便是那个和尚。
李逸恐防扰及病人,不待他们走近。立即从骡车上飞身跃起,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的落在那两个大汉面前,那两个大汉见他轻功超卓,微微吃惊!当前的那个豹子头粗毫汉子说道:“你是长孙均量的什么人?是他的儿子,还是他的门人?”李逸抱拳说道:“这位可是伏虎帮的程少帮主么?我护送岳父灵车回故里,不知有什么事情得罪了贵帮?”这豹子头粗豪汉子拿着的是一对点|茓撅,武林中有句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各派点|茓名家,所用的点|茓就最多不过是二尺一寸,这是因为用作点|茓的兵器,越短就越显得功夫的高强;只有伏虎帮用的点|茓撅,却是长达三尺六寸,他们说的是:“一寸长,一寸强。”所用的点大撅两边锋利,还可以当作五行剑使,打造样式,也与各家各派大不相同。伏虎帮的老帮主程达苏今已六十多岁,李逸一见这个粗毫汉子所作的点|茓撅长达三尺六寸,便知道他是伏虎帮的高手,故此出言试探,问他是否伏虎帮的少帮主。
这粗毫汉子正是伏虎帮的少帮主程建男,见李逸一口道出他的来历,心中一凛,想道:“这少年的眼力真高,不像个初出道的雏儿。”当下抱拳说道:“原来阁下是长孙均量的爱婿,幸会,幸会!”李逸道:“我岳父前半生在朝为官,后半生隐迹山林,与江湖好汉素乏来往,想来不至于与贵帮结有梁子?不知少寨主何以要拦阻灵车?”程建男道:“阁下说得不错,长孙大人确是与敝帮无仇怨。我们也不敢拦阻他的灵车,不过想向阁下借一件东西,阁下若然肯借,我们还要向老大人的灵车叩头致谢。”李逸道:“敝岳父两袖清风,若是各位急需的话,三五百两银子,小可还可以奉送。”程建男哈哈笑道:“我们做的虽是没本钱的生意,却还不至于向阁下借盘缠。阁下未免太小看人了。”李逸道:“那么请问少帮主要借什么?”程建男道:“长孙大人乃是一代的剑术名家,想必造有拳经剑谱。阁下武功已尽足防身,想来也不需要在江湖上混饭吃,这剑谱嘛,对我们江湖上人物却是很有用处。”李逸道:“原来诸位想借剑谱来的,敝岳易贺之时,未曾交代,小可实是不知。”程建男冷笑道:“既然如此,请让我们代你搜寻如何?”一步步便想上车去搜,李逸身形一晃,将他拦住,说道:“我岳父尸骨未寒,可不愿让人惊动。”程建男道:“好呀,你不让搜?说不得只好硬借了。公子可别嫌我们草莽之人不懂礼貌。”话声未了,点|茓戟左右一分。双点李逸的“期门|茓”,李逸拔出宝剑,立刻和他们拼斗起来。
程建男不但所用的兵器特别,点|茓的手法也确实有独到之处,一般的点|茓名家,纵然出手迅捷,可以在一招之间,同时点几处|茓道,但所点的|茓道,却必是聚定在附近的;他所用的点|茓朝,因为尺寸特别长,攻击的范围便广阔的多,常常在一招之间,既点手腕的“关元|茓”“,又点胸部的”璇讥|茓“,随着身形步法的变换,有时甚至还点到腿肚的”环跳|茓“,上盘、中盘、下盘三处的大|茓,在瞬息之间,几乎全部都点到,当真是防不胜防。
李逸凝神应付,在未熟悉对方的点|茓的手法之前,只守不攻,他的剑法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剑术名家欧阳炯所授,本来就以绵密见长,更兼他的剑乃是大内宝剑,程建男的点|茓撅还当真不敢和他硬碰,李逸展开了防身剑术法,但见银光护体,紫雷飞空,就似在身子的周围。砌起了铜墙铁壁一般,程建男的点|茓手法虽然奇诡百出,却是无隙可入。
激战中李逸喝声:“着!”突然出手反击,一个“鹞子反身”,双臂“金雕展翅”。宝剑疾削敌人膝盖。程建男急用“梅花落地”式向下扑身,左手的点|茓撅当作五行剑使,一招横架金梁,挑起了李逸的宝剑,右手点|茓撅便点李逸腿肚的“环跳|茓”!李逸这一招突然反击,早已料到他必然要如此出招,提脚一踹,将他的点|茓撅踹下,剑光吐处,唰的一声,刺穿了他护肩的软甲,这还是因为李逸不愿与伏虎帮结仇,要不然只要刺低一寸,程建男的琵琶骨便要洞穿,这身武功也要废了。
李逸抱剑说道:“承让一招,少帮主可以让我岳父的灵车过去了吧?”照江湖的规矩,程建男既然输了,理该让道,哪知他却全然不理会这一套,冷冷说道:“公子剑法果然精妙,想必是出于长孙大人生前亲授吧?这更令我仰慕了。韩大哥,并肩子上啊!对不住,咱们志在取得剑谱,可不能按武林决斗的规矩,可要倚多为胜了!”
那个使长鞭的汉子应声而上,长鞭一抖,立刻便是“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唆、唆!风声呼响,卷起一团鞭影,疾扫过来。李逸勃然大怒,喝道:“好不要脸的强盗!”剑光霍霍,也展开了一派高手的招数。
这姓周的汉子是伏虎帮老帮主程达苏的得意弟子,因他身材魁伟,轻功稍差,不宜学点|茓的功夫,程达苏改传了他一路“降龙鞭法”,伏虎帮以“降龙鞭法”,“伏龙掌法”与“长腰点|茓法”并称武林三绝,这姓周的汉子鞭长力大,降龙鞭法使将开来,隐隐抉有风雷之声;威力奇大,李逸以一敌二,虽然不至落败,却也甚感吃力。
就在这时,那个烧火和尚也扑上来了,不过他不是扑向李逸,而是扑向骡车。
这个烧火和尚名叫“去孽”,乃是寺中的老主持知道他的来历之后,替他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就是要他去恶从善,消除过去的罪孽。岂知他恶性未改,前孽末除,又多一孽。他以前在伏虎帮中,因为聪明伶俐,甚得帮主喜爱,这几年被老主持迫他在寺中清修,本已十分难耐,无巧不巧,少帮主程建男刚好在他到小镇买棺材的时候,路过此地,碰见了他,一听说是长孙均量病殁他的寺中,登时起了攘夺剑谱,劫掠遗物之意,授计叫他用蒙汗|药迷倒李逸和长孙壁,却不料被老和尚撞破。去孽逃了出来,报知程建男,说道李逸的武功十分厉害,程建男也有点顾忌,因此再去邀了他们帮中姓周的这个汉子来,直到天明时分,才赶到来拦截骡车。这时去孽见李逸已被程周二人缠着,知道车中只有一个卧病的女子,不足畏惧,一想机不可失,便立刻扑向骡车,要想上车搜索。
李逸见此情形,又惊又急,大怒喝道:“小秃贼,你敢惊动车中的病人,我决不饶你性命!”程建男哈哈大笑,说道:“你的性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还敢口出大言,杨钊,不要怕他,上车搜吧!”杨钊乃是去孽的俗家名字,说话之间,他已扑到了骡车的前面,一只脚已经踏上去了。
李逸反手一剑,一招“神龙掉尾”,荡开了程建男的点|茓撅,便待夺路奔出,那姓周的汉子一抖长鞭,早已拦腰扫到,鞭风劲急,李逸不得不斜闪避开,说时迟,那时快,程建男的一对点|茓撅又已扑到,左点“斯门|茓”,右点“精白|茓”,力猛招快,李逸为势所迫,只得再次斜身侧步,避敌正锋,这样的相互纠缠,招招险绝,李逸仗着精妙的剑法,虽然得以不伤,可是离开骡车却更远了。
去孽上骡车,得意之极,想道:“这次若搜到剑谱,我立此大功,回到帮中,最少可以升任一个分舵舵主。”刚刚手揭车帘,忽地“嗖”的一声,斜刺里射来一支冷箭,正中他的手腕,登时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李逸正在情急拼命,他一剑划破了程建男的臂膊,自己的脚踝也中姓周的一鞭,就在此时,便听到了那小和尚惊讶坠地的声音。李逸眼光一瞥,但觉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衣少女,疾奔而来,这一瞬间,李逸又掠又喜,如幻如梦,几乎忘记了出招。这个少女正是名叫如意的那个玄霜的小丫环!武玄霜大闹峨嵋山的英雄会时,就曾有她一份。
程见男见来者是个小丫环,略感意外,心中还不以为意,他乘着李逸招数稍缓,点|茓缴乘隙即进,一招之间,连点李逸的“神道”“将台”“灵枢”三处大|茓。
就在这时,但听得金刀劈风之声,如意的剑尖也已指到了程建男背心的“归裁|茓”,程建男是点|茓好手,识得历害,吃了一惊:“一个小丫头居然也有这般本领!”只得分出一支点|茓撅挡她这招,李逸压力骤减,宝剑划了一个圆弧,登时把程周二人都迫开了。李逸以一敌二,刚刚可以打成平手,加上了一个如意,自是大占上风,不过数招,但听得“当”的一声,程建男的一支点|茓撅给李逸的宝剑削为两段,那姓周的汉子还想败中取胜,连人带鞭急旋回来,一招“神龙抖尾”,鞭梢向如意的下三路急扫,如意功力虽然较弱,轻身的本领却远胜于他,这姓周的汉子若是不冒险求胜,还可以支持一些时候,他这一躁进,上三空门毕露,如意脚尖一点,使了个“燕子钻云”的身法,长剑凌空削下!这姓周的汉子招数已经使老,急切之间,长鞭撤不回来。迫得用手来挡,剑光绕过,两只手都给齐根削断,扔了长鞭,立刻飞逃。程建男见势不妙,也跟着逃走了。
李逸定了定神,回过头来,想找那个烧火和尚。哪知他却也乖巧,中了如意的一支箭之后,知道今日之事,必败无疑,早已悄悄的溜入林中躲起来了。
敌人都已打退,可是李逸的心情,却比刚才更要惶恐不安,这时朝露末干,朝阳初上,如意站在路旁,不知是因为激战之后还是心情紧张,但见她脸泛红霞,微微喘气,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注视着李逸,眼光中低含责备,更似替主人不平。面前的这个小丫环,在李逸的眼中,忽似变成武玄霜,李逸一片悯然,不敢仰视。
过了半晌,但听得那小丫环淡淡说道:“李公子,你离开长安,走得太匆忙了,有一件东西忘记带,小姐叫我送还给你。”李逸抬起头来,只见如意手中拿着一具古琴,正是他那具凤尾琴。那一晚李逸被李明之差遣入宫,押解刺客,这一具古琴虽然是他心爱之物,当时却不便携带,只好留在神武营中,想不到武玄霜却差遣丫头给他送来了。
李逸心弦颤动,想起与玄霜婉儿的琴髓相酬,弦歌寄意,而今人琴俱在,情义已绝,但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心中想到:“玄霜,玄霜,你何必还给我送这琴来?”对着如意手中的古琴,忽然又似觉得有些遗憾,从今之后,我远走天涯,琴剑飘零,知音何在?玄霜,玄霜,为什么这次不是你亲自送来?前后心情,矛盾之极。他哪里知道,武玄霜也曾经长夜无眠,思量再三,深知李逸不会回头,这才叫丫环去寻觅他,并送回古琴,免得自已与他见面,徒惹伤心。这一番情意,直到许多年以后,李逸方始明白。
一抬头,只见那小丫环眼中也隐有泪光,但却是冷冷说道:“李公子,你把这琴收了吧,我还要赶回去。向小姐覆命呢。”李逸忍着眼泪,轻轻说了一声:“谢谢。”将古琴接了过来,忽见琴弦间Сhā有一方手绢,李逸心中一动,将手绢慢慢展开,但见手绢上绣的是一只离群的孤雁。手绢下方,绣的是四行诗,诗道:江湖空抱幽兰怨,岂是离骚屈子心?
焚泽长安难并论,天涯何苦作行吟?
诗意深远,意思是劝他不要自比屈原,因为古今不同,际遇各异,屈原所处的环境是国弱君庸,自己又被奸臣诽谤,不能见用,因此才忧国伤民,行吟泽畔,感“举世混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抱石自沉,遗哀后世。这是屈原的遭遇。但当今之世,却非屈原的时代所可相比啊,你又何必学屈原一样,飘泊天涯,惬恢行吟呢?
这首诗既对他温柔的劝谏,又对他含有深深的期待。李逸怅怅悯悯,呆了好一会子,叹口气道:“烦你回去告诉小姐,我多谢她的好意,今生今世是不能报答的了!”他说这句话时,像是把面前的如意当作是他要与之决别的武玄霜,说得真情流露,辛酸凄侧。他忍着眼泪,那小丫环却忍受不住,转身便走,李逸忽地追上两步,低声说道:“上官小姐有什么话留给我吗?”那小丫环道:“没有,什么话也没有了。”歇了一歇,突然间又回头说道:“上官小姐和我们小姐意思都是一样。李公子你自己珍重吧,我去了。”
李逸登上骡车,回头一望,那小丫环已去得远了。揭开车帘,长孙壁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微笑问道:“强盗都打走了吧!”她深知李逸的武功,以为拦路截劫的几个小强盗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虽然在车厢里听得兵器碰磕的声音却也并不挂虑。李逸想道:“你哪知道这场灾难又是武玄霜救的。”不愿对她明言,带着几分愧意,低声说道:“都打走啦!”
长孙壁眼光瞥处,发现他身边那具右琴,有点诧异,又问道:“强盗中有女的么?”李逸道:“没有啊。”长孙壁道:“我刚才好像听得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和你说话。”李逸心头一震,想道:我既是和她定下了夫妻之份,怎好瞒她?“但又怕她病中诸多感触,想了好久,长孙壁道:”那女的是什么人?逸哥哥,你说吧,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怪你的。“李逸道:”那是武玄霜的小丫环,给我送琴来的。“长孙壁面色苍白,轻轻喘气,半晌说道:”逸哥哥,你说实话,你到底后不后悔?“李逸紧紧将她抱住道:”壁妹,直到如今还不相信我吗?我有了你,还后悔什么呢?“
长孙壁凄然说道:“武玄霜是你最佩服的女中豪杰,我却是一个平庸的女子。嗯,逸哥哥,你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只要再拖累你几天,待我身体好了,我自会埋葬我父亲的骸骨,你,你就回长安去吧。”李逸俯下头来,眼睛几乎贴到她的脸上,低声说道:“壁妹,我不瞒你,我现在对她还是佩服的,就像对武则天一样,你虽然是她的敌人,也不能不佩服她的能干与才华吧?但这一种佩服之值,又怎能冲淡了国仇家恨,我与你的命运已经联在一起,什么也分不开了。”停了一停,又道:“我为什么要再回长安?除非是江山易主,李唐重光。这希望己极渺茫,说实在话,我也早已心灰意冷了。壁妹,你不要怪我,我今后是不打算报仇的了。将来埋葬了你父亲的骸骨,咱们就此飘泊天涯,默默终老吧。你父亲是唐室的大忠臣,他为唐朝尽忠而死,我自知道迹穷荒,实是愧对于他,但我有什么办法呢?壁妹,你原谅我吗?”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李逸的眼中流出来,滴在长孙壁的脸上,长孙壁心中阵阵酸痛,但却也有一份意外的欣慰,李逸说得这样诚挚,这样明白,长孙壁对武玄霜的猜想暂时撇开了,是啊,不管武玄霜是怎样具有绝世武功,她总是武则天的侄女儿,是武则天那边的人,那就万万不能夺走她的李逸哥哥了。长孙壁沉默半晌,仰面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呢?”李逸道:“我的师父住在天山脚下,我想到天山南路去投靠他。待到你明年孝服满了,就请他替咱们主婚。岳父临终之时,郑重的将你嘱托给我,我体会得他老人家的心意,我想不必遵守古礼,守孝三年再成亲了。”长孙壁又悲又喜,脸上泛起了一片红霞,低声说道:“如今你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切都听你的主意。”含羞一笑,徐徐闭上眼睛,她心中平静下来,不久就在车中睡熟了。
李逸的心可并没有平静,是的,他已下了决心不再去想武玄霜和上官婉儿,更绝了和她们结合的念头了。可是她们的影子还是压不下去,离开长安越远,李逸就更加惘怅,越来越思念她们。
一月之后,他们驱车走出了玉门关,正是凉秋九月,寨外草衰的时候,眼前黄砂漠漠,一片荒凉,李逸忽然想起婉儿送给他的那首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那时,她不知自己的下落,还要给自己寄书,今后只怕再难接到她的片纸只字了。李逸抽出武玄霜那方手绢,悄悄的拭了眼边的泪珠,抚琴悲歌,与长孙壁走出了玉门关,在黄砂漠之中,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迎着未来的命运。将来还有什么变化,谁都难以预料,只有那去国怀乡的旅愁,则是两人都深深感触到了!
第十五回瀚海凤砂迷望眼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星移物换,事过境迁,李逸踏出玉门关之后,晃眼间便过了八年。
八年之后,同样的是凉秋九月,塞外草衰的时候,天山南面的草原,来了骑白马,骑在马上的是一个汉族姑娘,踏着八年前李逸走过的路,冒着扑面风砂,扬鞭疾驰。她身手矫捷,骑术高明,神情却是甚为忧郁。马鞭呼响之中,时不时杂着几声叹息。
忽听得有人喝道:“女子,停下马来!”原野上风砂滚滚,马蹄声有如暴风骤雨,转瞬间便有四骑健马,追到了这女子的跟前。
这女子勒着马鞭,眼睛一扫,但见来的是四个粗豪的突厥武士,其中一个,正在展开一张羊皮画卷,看看画图,又看看她。
这时中国的西北部,包括天山南北,都是在突厥大帝国统治之下,国力强盛,武士膘悍,举世知名。以四个骠骑武士,追赶一个单身的姑娘,在草原上确是极不寻常。
这女子诧意未消,只听得当前的一个虬髯武士喝向她道:“你是从大唐来的吗?”那女子微笑道:“中国早已不是大唐的天下了,我是从大周来的。”原来武则天称帝之后,改国号为“周”,不过因为历时未久,边远的民族,习惯上还是把中国称做大唐。
那突厥武士道:“我不管是大唐或是大周,总之你是从中国来的,是么?”那女子道:“不错。你们有什么事情,请快快说,我还要赶路。”那武士道:“哼,不行了!快随我们去见大汗吧。”那女子道:“我犯了贵国的什么律令?难道从中国来的,就要拘捕么?”
那武士道:“你问我们的大汗去!好呀,你敢拒捕么?你走不走?”那女子柳眉一扬,纵声笑道:“贵国民情淳厚,偏偏你们就这么不讲理。”那武士冷笑道:“要讲理你和我们大汗讲去!哼,还不滚下马来?”那女子道:“我偏偏不走,你们的大汗要见我,就请他自己来!‘那突厥武士勃然大怒,喝道:”将她拿下,先给她一顿皮鞭!“四骑健马从四个方向围着了她,四条长鞭呼呼风响,看看就要打到那女子的身上。
那女子笑道:“你们不是我的敌手,快滚回去吧!”双脚一夹,白马腾开四蹄,猛的向前冲去,前面那个骑士,提缰一闪,刷的一鞭扫下一马背上忽然不见了那女子,他的坐骑却蓦地一声悲呜,四蹄屈地,原来那女子早已躲在马肚底下,却用马鞭打断了敌人的马脚。那武士跌下马来,动弹不得。其他三个武士大大吃惊,急忙上前截击。
这汉族姑娘矫捷之极,闪电般的翻上马背,长鞭一卷,“啪啦”一声,便把一名武士摔下马背,第二名武士听得鞭声,正待招架,背脊已着了一鞭,第三名武士策马躲闪,那女子毫不放松,反手一鞭,那名武士被长鞭卷得腾空飞起,他的坐骑却还未知道失了主人,马不停蹄的向前直跑。
片刻之间,四个勇猛的突厥武士都被这女子打倒,而且都被她用鞭梢点了麻|茓。这女子跳下马来,在虬髯武土的身上搜出了一张画图,只见羊皮纸上的画像,正是她!女子问道:“谁给你这张画像的?”突厥武士最佩服本领比他们高强的人,见这女子在片刻之间便将他们四个人一齐击倒,不敢不说实话。那虬髯武士道:“这是大汗分发下来的,大汗差遣了二十四名武士,分向四方追寻,每四人一个小队,你逃过找们这一队,后面还有追兵呢。你本领多好,也逃不出这大草原的,不如随我们回去吧。我们尊敬你是位女英雄,决不会虐待你的。”那女子道:“你们的大汗为什么要捉拿我?”那武土道:“我们只是奉命而行,谁敢去问大汗?”
那女子收起画图,微笑说道:“你们回去吧,告诉大汗,说我现在还没有工夫见他。待我的事情办完之后,不劳他派人来请,我自己就会去的。”说罢将那四个武士马背上盛水的皮囊解下,一共是四个皮囊,这女子取去了三个皮囊,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说道:“留下这一袋水,你们回去可以够用了。”原来前面数百里都是荒漠地带,食水难觅,这女子取去他们的水囊,乃是怕他们继续追踪。
那女子策马跑了一程,不见再有人追踪,定下了心,想道:“这事情可有点奇怪,我的行踪怎会给突厥可汗知道?他管理一个帝国,多少事情,又怎的会注意起我来?难道他知道我的身份?这又是谁告诉他的?我对他可没有丝毫危害啊?”这女子本来就是心事重重,这时又遇到意外,虽然她不怕那些武士,总是添了几分顾虑。因为她现在一心一意,要去访查一个她失踪了多年的朋友,实不愿在路途上另生枝节。
这位汉族姑娘,正是当时中国女皇帝武则天的侄女——武玄霜。
她又走了一程,前面发现了一队骆驼队,只有三匹骆驼,男女老幼不过十多个人,似乎是一家大小,武玄霜策马来到,但见他们的神色沮丧得很,队中的一个小孩子望着她马背上的水囊,伸出一只手指叫道:“水,水,我要水喝!”
旁边一个维族妇人,似是孩子的母亲,诃责他道:“真不懂事,一家人只剩下两袋水了,还要水喝?”武玄霜跳下马背,微笑说道:“我这水有的多。”拔了皮囊的塞子,让那孩子咕噜的喝了一大口,孩子呆滞的眼睛登时灵活起来,他的父母连忙向武玄霜道谢,武玄霜道:“点滴之水,何足介怀,请问你们到哪里去?”那维族妇人道:“我们要到天山北面去。”武玄霜有点奇怪,心道:“天山北面比南面寒冷得多,冬天将到,他们一家人不往南边进冬,却到北边去干什么?”想了一想,说道“前面一片荒凉,恐怕要走许多天才找得到水源,你们一家子只剩下两袋水如何够用?我带得很多,马儿跑起来也不方便,这三袋水都给了你们吧。”将夺自突厥武士的三个盛水皮囊,都解下来送给他们,沙漠之上,滴水如金,武玄霜一送就是三大皮囊,当真是比十一匹骆驼还更贵重的礼物。
这一家人感激涕零,起初还不敢要,后来见武玄霜出自真心,这才千多谢万多谢的收下了。那维族妇人招呼她坐下来烤火,问道:“姑娘,你又是往哪去呢?”武玄霜道:“这是到天山南面找一位朋友,你们要到北边,路途可比我远得多了。”
那家人中的一个老爷爷问道:“姑娘,你一路来可见有大汗的巴图鲁么?”“巴图鲁”即是突厥的武士,后来变成一种武官的封号。武玄霜怔了一怔,说道:“是曾遇见几个,不过都不是朝这个方向。”那老爷爷道:“实不相瞒,我们都是逃避可汗的大兵的。”突厥行的是征兵制度,可汗大点兵那就是要在全国普遍征兵,准备战争的了。武玄霜“啊”了一声,说道:“要打仗了?”那老爷爷道:“是呀,听说是要和中国打仗呢!”武玄霜心中一凛,她在长安的时候,也曾听得突厥有入犯的风声,但还想不到会爆发得这样快。
那老爷爷道:“我们一家老的老,少的少,只有两个年青力壮的小伙子,要是都给抽了去,日子就不知道怎么过啦,所以我们宁愿给人叫做儒夫,也得在大雪封山之前,到北边去躲避。”武玄霜道:“是呀,我们中国也不愿打仗,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岂不更好。”那老爷爷道:“大汗颁下了点兵令后,许多牧民部带着帐幕,带看络驼往北方去,听说大汗派出了许多巴图鲁来拦截逃亡的人,我们就是因为逃避追兵,走失一匹骆驼,那匹骆驼背上有五皮囊水,世随着失了。姑娘,你真好心,送给我们这三大袋水,足够我们用好多天啦。”
武玄霜说了一些安慰他们的话,那维族妇人道:“姑娘,你一个人在沙漠里走,沙漠气候变幻无常,甚是危险,不如与我们一道吧!”武玄霜一想他们的骆驼队行得慢,多谢了他们,仍然一个人乘着白马走了。
武玄霜为了避免麻烦,在路上经过一个游猎部落的时候,用弓箭换了一套维人的猎装,扛扮成一个英姿飒爽的猎人模样,希望可以减少那些追踪她的武士的注意。
她的白马走得很快,走了两天,远远已可看见那高耸入云的天山,不料走到第三天的时候,突然间天色大变,前一霎还是万里晴空,转眼间狂风就刮面而来,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尽是黄灰色的沙雾,像是千万重厚厚的黄绒帐幕,遮天蔽地,武玄霜避开风头,纵马狂奔,幸好这阵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武玄霜跑到一个砂丘后面,避了些时,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光景,风砂渐息,武玄霜出来一看,只见沙漠上平添了许多砂丘,前面原来有两座沙土堆成的小山的,现在却不见了。武玄霜大大吃惊,想道:“他们说得果然不错,只一阵狂隐卷过,就变得这么厉害!”
接着几天,不断遇到风砂,武玄霜在沙漠上兜圈子,为了避风,不时要改变方向,她所留下的两大皮囊的食水,也快要用完了,人马都极困乏,到了第六天的黄昏时分,她实支持不住,正想找个地方歇息,忽然脚下一阵震动,远远传来轰鸣之声,武玄霜想道:“这不知是地震还是雪崩?”那匹白马也似乎受了惊吓,不肯走动,口中直吐白泡,武玄霜跳下马来,举目遥望,忽然发现那边山脚有火光人影,武玄霜喜出望外,便牵了白马向那堆火光走去。
到得山脚,但见山口的道路都已被雪块封住,有一队骆驼队正在山脚扎营,营幕中间燃起一堆篝火,武玄霜未曾走近,便见有一个老人迎了出来,原来却是她前几天遇见的那一家人,那维族老人见她改了服装,有点诧异,说道:“果然是你,我还当认错了人呢!”武玄霜道:“改了猎装,在沙漠上走方便一些。”那老人道:“这几天天气不好,我一直为你担心,幸好你也来到这儿了。”武玄霜暗暗惭愧,早知如此,还是跟他们一同走可以免去许多风险,那老人道:“我在路上会合了好几个骆驼队,这些人都是逃避兵役来的,不巧得很,刚刚遇着雪崩,看来要在这里歇几天,等扫了积雪,才可以通过了。”又道:“不过,雪崩也好,咱们可以溶雪贮水。”武玄霜喜道:“我的食水刚刚用完,正是天无绝人之路,幸好遇到你们。”那老人道:“行路之人,患难相济,那是应当的。你来吧,我们那儿,不但有水,还有驼马的草料。”
营帐外面有几十匹骆驼,围着火堆的少说也有百来人,武玄霜暗暗慨叹:“突厥可汗要打仗,弄得这么多人要在风雪之下逃亡!”那老人带她进去,对众人说道:“这位大哥虽然是个汉人,心肠极好,我们一家就沾过他的大恩。”将她慷慨赠水的事对众人说了,大家都表示欢迎。这老人见她改了男装,料想其中必有原故,故此一直没有说破。
一个维人问道:“你们汉人是不是准备要和我们打仗呀?”武玄霜道:“没有呀,我刚从中国来,并没有听说要打仗,一路上都是太平景象。”又一人问道:“听说现在是一个女人做中国的皇帝,是真的吗?”武玄霜道:“是真的,她做皇帝也做了好多年了。”一个维族妇人笑着对她的丈夫道:“你老是看不起女人,说女人样样都比不上男子,你瞧他们天朝上国,也还是女人做皇帝哩。”又道:“打仗是男人欢喜的事情,女人做皇帝的大致总会好一些,不至于动不动就要兴兵打仗了。”他丈夫道:“你这话不对,男人也并不喜欢打仗,要不,咱们这许多男人也不会逃到这里来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们并不惧怕打仗,若是你们汉人打来,我是马上要回去的。”武玄霜道:“我们汉人也是这样想法,只求安居乐业,不想侵犯他人。”有个老人道:“不过我们总是有点害怕你们汉人,记得几十年前,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你们汉人的军队,就曾打到我们的和阗。”武玄霜道:“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女皇帝,每年所颁发的命令不是劝老百姓勤工务农,就是说要工人用心做工,农人用心种田,末见过要准备打仗的命令。”有个商人模样的说道:“这倒是真的。我去年到过吐黄(即今西藏),他们皇太后是大唐的公主,现在还一直和中国走亲家。听说那位公主嫁来的时候,带来了许多书籍、种籽、工匠、乐师等等,许多吐黄人都会种田,我就曾在拉萨附近亲眼看到田里的禾苗绿油油的,要是咱们也会耕种,就不用这样辛苦啦。我还吃过他们种的大白菜,这些都是公主带来的种籽,咱们这里没的,味道好吃的很哩!吐黄人很感激那位公主,和汉人非常的好。”武玄霜知道他说的是文成公主(李世民之女)嫁给藏王松赞干布的事,微笑说道:“普天之下,喜欢打仗的只是很少很少的人,我们汉人本来就愿意和各族人和好。”
大家正在听那维族商人谈论着的新事,这时又来了一个维族妇人,粗眉大眼,面色黄中带黑,是维族中常见的那种女猎户,她带着一个孩子,孩子却很清秀,不像一般维人的孩子,她牵着一匹瘦骆驼,来到之后,也和孩子杂在人堆之中烤火。武玄霜忽然发觉那女人好像很注意她,时不时用眼角膘来,武玄霜只道她少见汉族男子,心中还不以为意,见她那孩子伶俐可爱,就挨近去想逗他玩,并掏出了一片杏仁果铺给他,这是武玄霜从长安带来,还未吃完的。那孩子正伸手待接,她母亲突然一掌打下,将孩子的小手打开,瞪眼骂道:“不准要汉人的东西!”那孩子嘴唇开阖,好像非常奇怪,想向母亲问话的样子,那维族妇人斥道:“不准要就不准要,不准你说话!”这一刹那,武玄霜忽然发现她的目光对看自己,眼光中竟然有极其怨毒的神色!
武玄霜一生不知碰过多少敌人,却从未曾见过有人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她,那是充满阴沉、冷漠、仇恨、怨毒的眼光。更奇怪的是:用这样眼光看她的人,并不是她的敌人,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维族妇女!
那维族老爷爷说道:“大娘,不要害怕,这小伙子是个心地很好的汉人。”刚才那商人摸样的人解释道:“汉族客人,我说实话,你别见怪。你的心地很好,可是也有许多不好的汉人,曾经让我们上过当。他们拿一些好吃的东西哄孩子,拿一些好看的花布骗姑娘,往往用一匹布就换走了我们的一匹骆驼。所以好些做父母的都不准孩子们和姑娘们接受汉人的东西。”接着转过头来对那维族妇人说道:“汉人有坏的也有好的,这位客人是好的汉人,他前几天在沙漠里还送过三大皮袋的水给康巴大爹,救了他一家子哩。这位客人不会骗你的,他送东西给你孩子吃,你就要下来吧。”那维族妇人一声不响,却拉着她的孩子避开武玄霜,挤到另一边的人堆里了。
武玄霜心中知道,那维族妇人若然只是为了不信任汉人,决计不会用那样仇恨的眼光看待她,令她大惑不解的是,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她呢?
一个面有刀疤的青年站起来道:“这位大爷的话说得不错,汉人有好的也有坏的,我就碰过一个很好的汉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没有留下名子,可是我知道他是谁,你们中也许有人碰见过他,没见过他,也可能听过这个名字。他就是天山剑客!”此言一出,许多人都纷纷嚷了起来,“天山剑客!”“天山剑客!”不错,我听过这个名字。“”我受过他的恩典。“”快说吧,天山剑客是怎样救了你的性命的?“从人们哄动的情形看来,敢情那位天山剑客乃是一位行侠仗义、深得人心的汉族英雄武玄霜心中一动,只听得那面带刀痕的少年继续说道:”我像诸位一样,也是为了逃避可汗的点兵的。我带了老母弱妹,逃到半路,便碰见大汗派来的巴图鲁,共有四人之多,他们不但要捉我,还要抢我的妹妹,我并不怕当兵,但我却不能不保护我的妹妹,喏,你们瞧,我面上的这一刀,就是那凶恶的巴图鲁劈的!这个是我的妹子,你们瞧,她受了那次惊吓之后,现在病还未好!“他身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睁着怯生生的眼睛看着人家,眼中含着泪水,那维族老爷爷喃喃咒道:”真可恨,真可恨,把个小姑娘吓成这个样子!“
那面带刀疤的青年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好在那位天山剑客突然来到,刚好救了我的性命。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四个巴图鲁都给他刺伤了。他用一柄光闪闪的长剑,我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过有这样锋利的刀剑,那四个巴图鲁的兵器一碰到剑锋,就被削断了!”
那面带刀疤的青年说完之后,一个老人站起来问道:“你所碰到的那个汉人是什么模样?”那青年道:“是个俊秀的中年勇士,他武功高强,又有宝剑,不是天山剑客还是谁?”武玄霜则在心里想道:“这不是李逸还是谁?”但觉心弦激动,八年前的往事霎时间都奔上心头。
那老人的说话打断了武玄霜的思路,只听得他说道:“我也曾见过天山剑客,却不是你说的模样,他是像我一样,外貌看来有点龙钟的老人。我家世代采药为生,那一年阿尔金旗的藩王限下三月期限,要我缴纳一朵天山雪莲,给他最心爱的妃子治病,想那天山雪莲生长雪峰之上,极为罕见,我一生只采过一朵,那还是我二十来岁,身强力壮的时候,如今年老气衰,限期又短,哪能找到雪莲。三个月的期限过了,我被藩王的手下迫得极紧,再限三天,若交不出,全家都要收监,三天的期限转眼即过,我没办法,想想活着受苦,不如死掉,便在天山脚下上吊,想不到有那么巧的事情,就在我上吊的时候,天山剑客来了,他一剑削断绳索,将我救活,并在我身边留下了一朵天山雪莲。他有宝剑,又有天山雪莲,你想除了是天山剑客,还会是谁?”
接着又有几个受过“天山剑客”思典的人,各自谈起他们的故事,在每个不同的故事中,天山剑客都以不同的相貌出现,但有两点相同的是:天山剑客乃是一个汉人,他有一把宝剑。“天山剑客”究竟是不是李逸?武玄霜也给他们弄得糊涂了,在众人闹哄哄的议论声中,八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在她的心头翻过,几番遇合,几番离别,树林中的琴歌酬答,骊山上的恩怨纠缠,而最后一次的离别,则是李逸在悬岩上跳下去,她遣小丫环去探听他的消息,从丫环如意的口中,知道他驱车远赴疆外,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她欣慰李逸还在人间,但生离比死别却更要令她伤心,这八年来,她已不知几次独向西风洒泪?她知道李逸是绝不肯回头的了,她也不指望和李逸再见的了。然而天下往往有料不到的事情,武则天这次却差遣她去找寻李逸。
武则天如今已是七十岁的老妇人了,她迫切需要决定继承帝位的人选。她的侄儿武承嗣很想继承她的位子,她觉得武承嗣的才气不够,同时狄仁杰等一班大臣又向她劝谏,她一想自己的儿子虽然是碌碌无能,但帝位既不能传给外人,与其传给侄儿会引起大乱,不如传给儿子,这才决定了将来以卢陵王李显复位为帝。她有了这个决定,却尚未向大臣宣布。由于她还要找寻唐宝中有才干的人辅佐她的儿子,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李逸。她要武玄霜必须为她把李逸找到。这便是武玄霜来到天山脚下的原因。
八年长的时间过去了,他对武则天的仇恨,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冲淡了呢?如果他知道了武则天的决定,知道江山仍将回复李姓的手中,他会不会回去呢?哦,还有,在这漫长的八年之中,他可也曾想起过我么?这八年的时间他是怎么过的?是孤独行吟,还是已经有了知心的伴侣了。
这些都是武玄霜所要知道的问题,她在幻想着和李逸相见的时刻,不知是欢喜还是悲哀?此际,她来到天山脚下,已经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了。
众人在闹哄哄的声中,从谈论“天山剑客”又说到了逃避兵役的苦况,有几个哈萨克族的姑娘弹起东不拉,唱出草原流行的小调:“妹到草原去牧羊,哥在家里擦刀枪;大汗下了点兵令,分离就要在眼前。
羊群一人难照料,父母有谁来供养?
天山北面寒风烈,为了求生也只得逃到那一边。“
闹哄哄的人们静下来了,这歌声唱出了他们共同的遭遇和心境,有人垂泪,有人叹息,有人叫道:“换一个情歌唱唱吧,让大家愉快一些。”哈萨克姑娘重调弦索,又唱出了一个草原流行的小调:“大风卷起了黄沙,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哥呀,你就是天边的那只兀鹰,你虽然不怕风沙,你也不要下来呀!
大风卷起了黄沙,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我不是不怕风沙,妹呀,我是为了要见你的面,我要乘风来找你回家!“
歌声粗迈缠绵,表现出草原男女的真情挚爱,不很愉快,却极动人,武玄霜听得痴了,心中想道:“我虽然不是兀鹰,但我也要冒着风沙来找他回家。”
静寂中忽听得有马蹄声响,只见两个突厥武士疾驰而来,已到了营帐外面,这些人都是逃避兵灾来的,想不到在天山脚下,还碰到有武士追来,都不由得心中一沉,但随即人人都这样想道:“我们这里有一百多人,他若是要捉拿我们,一人一块石头,都能把他打死。”
那两个武土翻身下马,正巧有一匹大骆驼挡着他们的去路,那两个武士忽地喝道:“让开!”一人抱着骆驼的脚一人抱着骆驼的后脚,竟然把那匹骆驼举了起来,一摔就摔出数丈之外,这匹骆驼少说也有千斤气力,竟被这两个武士制服得不能动弹,众人都吃了一惊,有几个暴躁的少年本来想发作的,这时也不敢作声了。
那两个武土挤进堆,搓搓手道:“好冷,好冷!”没有人和他们答话,在他们两旁的人像逃避瘟神似的,站好了位置,那两个武士好生没趣,厚着面皮坐了下来,伸出手去烤火。
刚才闹哄哄的气氛霎时间都静止下来,连孩子们也受了感染,有一群孩子本来在地上堆砂石玩“砌宝塔”的游戏的,这时也停止了,砌到一半的“宝塔”哗啦啦倒塌了,有个孩子叫了一声,碰到那两个武士的目光便不敢喊了。孩子们虽然不懂事,看到大人俱怕,他们也惧怕起来,只有一个孩子全无惧意,露出好奇的神色盯着那两个武士,忽地“呸”的一声叫道:“砍你的头!”一掌砍在“宝搭”还未倒下的那块“塔基”的石头上,那块石头应声而落,飞出了一丈开外。武玄霜心头一动,看这孩子最多不过六七岁,居然有这样的掌劲,自是练过“童子功”的无疑。那两个武士并不生气、哈哈笑道:“好,好气力。”这个孩子正是那维族妇人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对那两个武士怀有敌意,只有武玄霜那匹白马,却和那两个武士骑来的战马玩在一起,这匹白马吃饱了草料之后,恢复了力气,见到同类很是欢喜,三匹马挨近来互相擦摩,踢踢蹄子,发声嘶鸣,好像欢迎朋友一般。
那两个武士坐了下来,目光注视到武玄霜的身上,武玄霜心道:“敢情是来追捕我的?”傲然不惧,将目光迎了上去。一个武士道:“这匹白马是关内来的吧?真是一匹好马,谁骑来的?”武玄霜道:“我骑来的,怎么?”另一个武士道:“阁下靠一匹马就通过了沙漠,来到了天山脚下么?哈哈,确是值得佩服!”拿出半边野猪,在火上烤熟,拔出佩刀,割下一块,递给武玄霜道:“阁下辛苦了,你远来是客,咱们没有什么款待,你不嫌弃,请赏一块野猪吧。”武玄霜接过来便吃,准备和他动手,那武士客客气气的递过来,殊无动手之意。
那武士又割下几块野猪,送给几位老年人。大家在沙漠上走了将近一个月,吃的是干粮,骆驼|乳,那野猪烤得黄湛湛的,香油欲滴,实足引起食欲,可是那几个老人连望也不望,也不伸手去接。
那两个武士讪讪的将手缩回,把半边野猪切开来自己吃了。一个武士道:“大雪封山啦。”另一个武士道:“咱们去探一探谷口道路吧,看明天能不能走?”众人心中大喜,以为这两个武士自觉不受欢迎,所以走了。
那两个武士走过那群孩子的身旁,其中一个将吃剩的一块野猪递给那维族妇人的孩子,那孩子看了母亲一眼,大声说道:“我不要你的东西!”那武士忽然哈哈大笑,抱起这个孩子,倏的跳上马背,那维族妇人怔了一怔,大叫一声,立即飞身跃起!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围坐烤火的这群维人固然是措手不及,末曾阻拦,连武玄霜也因为事出意外,怔了一怔,就在这瞬息之间,但见那两个武士已策马疾奔;而那个维族妇人也已飞越了两重帐幕,抢了武玄霜那匹白马,赶去追了。就在这时,那孩子尖锐的叫声冲破了凝冷的空气,他在大声叫唤“妈妈”,叫出的竟然是标准的长安口音!
那维族妇人的卓越轻功已是令武玄霜大感惊异,而她的孩子会说中国话,而且是标准的长安口音,这就更令武玄霜惊奇。看那孩子清秀的相貌,莫非他本来是汉人的孩子?但他为什么刚才装做不懂汉语,她母亲又不准他接受汉人的东西?这孩子到了危急的时候,自自然然的说出长安口音的陕西话来,足见他平日在家中必定是和父母说这种家乡话的。
武玄霜一怔之下,但觉这里面含有许多难于索解的疑团,但此时此地,已不容她细心推究了,就在众人纷纷起哄的时候,她疾忙展开了绝顶轻功,向前追去,众维人但见她脚步一起,便似一阵风的在眼前掠过,转眼之间,雪地上便只见一点黑点,他们那曾见过跑得这样快的人?惊愕不已,有人叫道:“对啦,对啦!这个少年才是天山剑客!”
武玄霜已听不到背后维人的议论了,她一心一意追赶前面那三匹骏马,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十多里的路漠之内,她不过落后少少,但仍然是暗器打不到的距离,她大声呼叫,那维族妇人不知是急疯了,还是因为对她怀有敌意,没有答她半句话。过了十多里后,武玄霜的轻功纵然好,是也无法与日行数百里的骏马相比,好在雪地上马蹄的痕迹非常清楚,她跟着马蹄的痕迹,一直追到了前面的山脚,马蹄的痕迹不见了,想必那两个突厥武士和维族妇人都已上山去了。
这座山是天山山脉的一部分,虽然不是高耸入云,却也甚为险峻,尤其在大雪封山之后,更为难走,武玄霜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攀登了两座山峰,到了一处山拗;忽听得前面有兵器碰击的厮杀声音。
武玄霜走出山拗,抬头望去,只见前面里许之遥,那维族妇人正在和一个突厥武士厮杀,那维妇用的是一柄长剑,剑法展开,有如流水行云,轻灵迅捷,落在武玄霜这样的行家眼中,一看便知道是中原武林的名家一脉。那突厥武士使的是一条长鞭,鞭梢到处,雪块纷飞,武功亦是甚为不弱,比起武玄霜前遇见的那几个武士高出多多,激战中只听得那武士笑道:“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儿子的,你回去吧,过两天我们自会送还给你!”
第十六回天山冰雪种情根
这说话武玄霜听了也不相信,心道:“岂有抢了别人的孩子闹着玩的?”那维族妇人更是急得疯了,根本不理会他说些什么,只是叫道:“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一剑紧似一剑,山路险峻,谁要是一不小心,都有跌下悬岩,碎骨粉身之险。激战中,但见那维族妇人好像一只负了伤的母狮子一样,狂怒进攻,一招“直指天南”,剑光闪处,在那突厥武土的手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突厥武土喝道:“你讨死么?再不住手,我便不留情了。”话声未停,那维族妇人又是“唰”的一剑,突厥武士霍地一个“凤点头”,头上的铜豫被剑劈落,迫得连退几步,已踏到了悬岩的边沿。突厥武士勃然大怒,长鞭猛的掣回,一个‘怪蟒翻身“,喇的一个盘扛,长鞭天矫,直向那维妇的右肩扫到,那维族妇人竟不退让,剑锋外展,一招”平沙落雁“,贴着鞭身,上削敌人的手指,突厥武士喝声:”滚下去吧!“长鞭一收,猛地一卷,卷着了这维族妇人的青铜剑,用力一拖,这维族妇人立足不稳,”轰隆“一声,踢翻了一块大石。人也到了悬岩的边沿,这时两个人的身躯都在悬岩边沿摇摇晃晃,危险万状。那突厥武士猛地又是一声大喝,吐气开声,左掌闪电股的向那维族妇人的天灵盖直击下来,掌风起处,砂石纷飞,眼看这维族妇人便要丧身在他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武玄霜捏起了一团雪球,已是赶到了离他们数丈之地,见状不妙,雪球立即飞出,“卜”的一声,正正打中了那突厥武士胸口的“璇讥|茓”,那突厥武土突然感到胸口冰凉,立即全身酸麻,长鞭松开,往后一仰,坠下山谷。那维族妇人狂叫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们抢了我的儿子了!”武玄霜见此情形,想必是另一个武土早已把她的儿子掳走,这个武士乃是留下来拦截她的。当下急忙上前,将那维族妇人扶着,柔声说道:“大娘,你静一静,咱们慢慢商量。”
那维族妇人呆了一呆,凝视看武玄霜的面庞,露出非常奇异的神色。突然双掌一推,尖声叫道:“不要近我!”武玄霜微微一笑,将头上的皮帽除下,又把上身的猎装脱了,说道:“大娘,不要害怕,我是女的!”
那维族妇人打了一个寒颤,猛地叫道:“武玄霜,武玄霜,我知道你是武玄霜!好吧,你眼见我受了这场灾难,你应该高兴了吧!”这几句话她突然间改用汉语说,声音似曾相识,好像以前听过一般,武玄霜向她脸上一望,不觉心头一惊,惊得呆了!这维族妇人竞是她意想不到的一个熟人!
泪水冲淡了她面上的油彩,用眉笔描画的浓黑的眉毛也被泪水洗去了,这“维族妇人”现出了她本来的面目,武玄霜呆了一呆,立刻便认出了她,她是长孙均量的女儿——长孙壁!
武玄霜又惊又喜,想不到在天山脚下竟然遇到了一个相识的人,虽然这个人是对她怀有成见的,可是在这样遥远的异乡,只要是遇到一个同肤色的中国人已足以令她喜悦了,何况长孙壁还是和她有过一段渊源的熟人!
武玄霜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连串的问题不知先问哪一样好,她定了定神,随即急促问道:“长孙姑娘,那是你的孩子吗?你不必担心,我一定想办法替你找回来。咦,你怎么啦?喂,喂,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听说李逸也逃到了这儿,你知道他的下落吗?喂,喂,你听见我说什么吗?”
长孙壁手足冰冷,面色惨白,神情是出乎意料的冷漠,突然间她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一把甩脱了武玄霜的手,冷冷说道:“不用你假慈悲,我绝不沾人的恩惠。你要找李逸你自己找去!”
“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她对我这样?”武玄霜愕住了。不错,武玄霜知道她们父女是效忠唐室,反对武则天皇帝的,可是仅仅为了这个原因,似乎也不至于露出那样怨毒的神情吧?武玄霜心头一凉,柔声说道:“长孙姑娘,你醒醒吧。我对你没有丝毫坏意,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访寻李逸吗?嗯,也许你会喜欢听到这个消息……”她正想把则天皇帝要传位儿子,恢复唐朝正统的事情说给她听,长孙壁却突然一声尖叫,把她的说话打断了,只听得长孙壁恨恨说道:“不,我不要见你。我也不要听你的任何说话,好啦,我向你求情啦,你,你走开吧!”
武玄霜退后几步,惊疑不已,茫然的望着长孙壁,不知再说什么话好,就在这时,忽听得在对面的山峰上有人高声叫道:“壁妹,壁妹!是你在下面吗?快来呀,我找到一朵雪莲!敏儿,你听到爹爹叫你吗?”武玄霜心头大震,是这样熟悉的声音,虽然隔了八年,她一听就听出是李逸的声音!
长孙壁一声尖叫,立刻便跑。武玄霜却全身乏力,双足几乎不能站稳,更不要说走动了。这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原来那孩子乃是李逸和长孙壁的孩子,他们早已结为夫妇了。
武玄霜呆了好一会子,脑中空空洞洞,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一切都觉得茫然,抬起头来,在雪白的山峰上。隐约还可以看到长孙壁的影子。
好久,好久,武玄霜好像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来,长孙壁的影子不见了,李逸的声音却还似在她耳边飘荡。但愿这些是“梦中的幻影”,可惜这不是梦,雪地上还留有长孙壁的足印。
她千辛万苦的来找寻李逸,听到了他的声音了,却又让他过去了。武玄霜第一次发觉了自己的怯弱,也发觉了长孙壁的怯弱,原来她用那样满怀怨恨的目光接待自己,是因为她掩饰不住她心中的惧怕。
雪花飘落武玄霜的身上,武玄霜迎着寒风,吸了一口冷气,渐渐清醒过来,心中想道:“难道我就此不再见他?不,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应该有这份勇气见他,将皇帝的决定告诉他,不管他愿不愿回来辅佐他的兄弟,他听到唐室恢复的消息,最少也可以心情比较舒快吧?即算为了他和长孙壁的幸福,我也应该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使他们不至永远飘泊天涯,抑郁终老!”武玄霜打定了主意,极力抑制下心底的哀伤,一步一步,踏着长孙壁的足印向前走去。
武玄霜在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但长孙壁所感受的痛苦却比她还要深重。这八年来她的日子过得十分甜蜜,可是在甜蜜之中,她的心底深处却藏有隐忧。是的,李逸对她非常体贴,可是她感觉得到,李逸并不快乐!她曾不止一次发现,李逸在独自沉思,或者在弹奏古琴,从他的神色与琴声之中,也懂得他是在追怀往事。这八年中,李逸从未在她的面前提起过武玄霜,也没有提起上官婉儿。可是长孙壁知道他是永不会忘记她们的!长孙壁常常这样的想:“如果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来到这里,他将会怎么样呢?”料不到要来的果然来了。
他们来到了天山之后的第二年结婚,那年年底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希敏。李逸本来投奔他的师父的,他的顺父尉迟炯自从武则天执政之后,便逃到天山隐居了。虽是隐居,有时也在草原上干些行侠仗义的事,草原上的牧民,都知道天山上有一位隐居的汉族异人,便称做:“天山剑客”。李逸到了天山之后不久。他的师父病死,李逸承继了他师父的武功,也维承了他师父“天山剑客”的称号。李逸还保存有夏侯坚给他的易容丹,两夫妻常常变貌易容,轮流下山,长孙壁爱打扮成维族妇人的模样,李逸则总是以汉人的面目出现,这一来是为了纪念师父,二来也是为了让牧民对汉人保有一份好感,因此他虽然以汉人的面目出现,却也欢喜扮成不同年龄、不同相貌的汉人。这就是为什么牧民中的“天山剑客”各各不同的原故。
天山脚下,每年在冬季来临之前,总有一些外地的商人乘着骆驼来到草原,带来牧民们所需要的货物,他们在草原上支起帐幕,成立一个短期的、流动的市集。长孙壁这次携带孩子下山,就是为了备办冬货,准备过年的。料不到因为突厥可汗的“大点兵”,来到天山脚下的只有逃难的人群,今年例外的没有市集了。长孙壁非常扫兴,更想不到在归途之中,孩子被武士掳去,而且又意外的碰到了武玄霜。
长孙壁这一生中遭过无数的灾难,哥哥的失散,父亲的死亡,万里逃亡,荒山结宅,风霜雨雪,颠沛流离,这些苦难,她都“挺”过去了,因为在这些苦难的日子里,有她最亲爱的人陪伴着她,支持着她的勇气。这次又一个更大的灾难降临了,她既是伤心,又是害怕,伤心孩子的被掳,害怕武玄霜夺走她最亲爱的人,武玄霜亲口说的,她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要寻找李逸啊!
她见到李逸之时,只说得一句“敏儿被人抢去了!”就再也支持不住,晕倒李逸的怀中,直到李逸将她抱回家中,她才苏醒。
李逸也给这个意外的打击吓慌了,待得他的妻子精神稍梢恢复之后,便即查问经过。长孙壁把那两个武士掳走儿子的情形,向李逸讲了一遍,但她却瞒着一件事情,她意外的碰见了武玄霜。
李逸非常诧异,问道:“你在草原上可曾杀过突厥武士么?”这些日子里,突厥的武士常常在草原追捕逃避兵役的人,李逸以为是妻子路见不平,惹了别的突厥武士,以引起他们同伴的报复。长孙壁道:“没有啊!”李逸道:“他们认得出你是汉人么?”长孙壁道:“我想他们不会认得出来。”
李逸奇怪极了,说道:“敏儿今年刚刚七岁,他们将他掳去有什么用?突厥武士纵然残暴,也总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一个孩子的。莫非他们见敏儿长得聪明伶俐,抱他去玩吗?壁妹,你放心,咱们总能将孩子找回来的。”他一面安慰长孙壁,一面思索原因,“突厥武土为什么要掳走我的孩子呢?”想来想去,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外面风雪正浓,李逸负手沉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长孙壁立在窗口,望着外面漫天的雪花,她的心也好像冷得要凝结了。突然她回转了头,幽幽问道:“李逸哥哥,你和我结了婚这么多年,你当真未曾后悔过吗?”这句话突如其来,令得李逸莫名其妙,“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却还有心思想别的事情,问我这个说话?”
两人目光相接,李逸见她神情痛苦,而且甚是认真,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李逸暗叹了口气,走上去轻轻抚她的头发,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相信我吗?这一句话,我记得八年之前,你已曾问过我了。”长孙壁道:“现在我还要再问一遍。”李逸道:“我的答复和八年前完全一样。当时我没有后悔,现在更没有后梅。壁妹,你休要胡思乱想,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怎样想法子把敏儿找回来。”长孙壁喃喃说道:“不错,不错。一定要想法子把敏儿找回来。”她心上放下了一块石头,另一块石头又压上来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扣门,长孙壁面色铁青,想道:“来了,来了!她终于找到这里来了。”李逸也好生奇怪,他在这儿,并无朋友,是谁来敲他的门?
门是虚掩的,李逸迟迟不去开门,那人便推开了门走进来了,大大出乎长孙壁意料,来的并不是武玄霜,而是一个高大的突厥武士!
两人呆了一呆,长孙壁忽地一声尖叫,跳了起来,叫道:“是他,就是他!是他抢去了我们敏儿!”那突厥武士恭恭敬敬的向李逸施了一礼,笑道:“我是奉可汗之命来请殿下的。小殿下没有失掉一根汗毛,请你们放心。”他说话之时,长孙壁已拔剑出鞘,李逸使眼色将她阻止。
李逸道:“失敬,失敬,原来你是可汗的使者。请问为什么要掳走小儿?”那突厥武士道:“请殿下去见我们的大汗,自然就会明白”。李逸道:“我只是一个避难隐居的山野之民,你请哪一位殿下?”那突厥武士哈哈笑道:“殿下何必隐瞒,我们早已知道了你是大唐皇室的龙子龙孙,这许多年来,让你冷落荒山,多多怠慢,实属不恭。大汗怕请不动你这位贵客,所以只好先把小殿下请去,望殿下体谅我们大汗的这片苦心。”李逸见身份已被他们识破,只好默认,想了一想,说道:“我避难贵国,只求安居。而且现在中国并不是大唐的天下,我又不是奉有皇命的使者,贵国大汗因何要见我,若不说个清楚,李逸断断不敢奉命。”
那突厥武士露出诡异的笑容,笑道:“殿下,你洪福齐天,我们的大汗决心帮你恢复大唐天下,请你去商量大事”。李逸诧道:“你们的大汗要帮我恢复大唐天下,这从何说起?”那突厥武士道:“不错,正是要帮你登中国天子的宝座,重光你大唐李姓的江山,实在告诉你吧,你们中国现在的这位女皇帝太可恶了,她要起兵打我们,我们的大汗只有先发制人,先打进中国去,将她消灭。哈哈,这岂不是你的机会来了!”
李逸心头一沉,想道:“原来是突厥可汗用这等威迫利诱的手段,想我顺从于他,帮他抢夺中华的锦绣江山!”那突厥武士等了半晌,不见回答,诧道:“殿下,这真是百载难逢的机会呵,你还有什么疑虑?”李逸勃然说道:“烦你回覆大汗,我李逸宁死也不会从他。”那突厥武士道:“咦,这倒奇了,武则天抢夺了你们姓李的江山,你就不恨她么?”李逸道:“我恨武则天是另一件事,我若引你们入关,占领中国的土地,蹂躏中国的百姓,我岂不成了禽兽不如的叛国之徒?”突厥武士笑道:“抢来了中国皇帝的宝座,可是交给你坐的呵!”李逸怒道:“我岂是做儿皇帝的人?你再多说,吃我一剑!”
那突厥武士退后一步,奸笑道:“皇帝的宝座你可以不要,你的亲生儿子也不要了么?”李逸面色铁青,又气又怒,长孙壁忽地一声尖叫,拔剑出鞘,倏的就剁将过去,喝道:“你抢了我的儿子,我先要你的命!”她激动过度,这一剑用力太猛,那突厥武士一个闪身,顺手一带,长孙壁站立不稳,先跌倒了!
李逸再也忍受不住,立即一掌拍出,那突厥武士用了一招“霸王卸甲”,双掌回环牵引,解拆李逸的攻势,岂知李逸的武功比长孙壁高明得多,他这一掌拍出,早已料到对方要如此解拆,立即抢进一步,反手一勾,将突厥武士的手腕勾住,左掌立即跟着拍出,那突厥武土侧身一闪,已是闪避不开,只听得“啪”的一声,被李逸打了一记耳光。那突厥武士手腕一沉,挣脱了李逸的反手擒拿,踉踉跄跄的倒退三步。
李逸见他武功不弱,正待再施杀手。那突厥武士忽地哈哈笑道:“你敢杀我?你杀了我,你的儿子就要给我偿命!大汗早已防到你们这些南蛮不可靠,我来的时候,他就对我说道,你放心一个人去,那姓李的敢动你一根毫毛,哼,哼,我就拿那个小蛮子,去喂狼。你的儿子现在已经用快马送到大汗那儿去了,你愿喝敬酒还是愿喝罚酒,随你自便!”李逸气得浑身发抖,但一想杀了他也没有用,只好由他去。那突厥武士出门之时,还在哈哈笑道:“大汗给你一个月的期限,若然过了期限,不见人鳞,那可休怪我们无情。”
李逸将妻子扶了起来,那突厥武士已走得不见了。长孙壁嚷着要追,李逸道:“追他有什么用?哼,哼,想不到一国大汗,却做出这种卑鄙勾当!”歇了一歇,突然下了决心说道:“待我自己去见他!”长孙壁惊道:“你真的要去见他,你,你!”李逸道:“我当然不是去顺从他,我是去想法子把敏儿救回来。壁妹,你在家里要自己小心。”
长孙壁道:“咱们夫妻生死与共,决不分离,我与你一同去。”李逸轻轻扶摸她的秀发,柔声说道:“壁妹,你放心,他们要的是我这个人,即算被他们擒住,他们也不会将我杀了的,我自会相机而逃,何况未必会落在他们的手中呢。多少大风大浪我都经过来了,武则天我都不怕,还怕区区一个突厥可汗吗?你受的震动过甚,精神尚未恢复,还是在家静养的好。至迟一个月后,我就会与敏儿回来的。你一向相信我,听我的话,这回就不相信了吗?”长孙壁知道丈夫的武功智计都胜她十倍,若然同去,只怕真的反会拖累于他,想了好一会子,幽幽说道:“逸哥哥,我相信你。只是,我怕,我怕……”李逸微笑道:“怕什么?”长孙壁道:“我失掉了哥哥,失掉了父亲,现在又失掉了儿子,我怕,我怕连你也失掉了!”李逸笑道:“我怎么会失掉?除非突厥可汗把我杀了。我敢斗他,就不怕他!不过,凡事多些顾虑也好。万一我有什么不幸,壁妹,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一定要替我报仇!”长孙壁眼眶一红,说道:“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怕你走出家门之后,也许就忘记我了,也许就从此不回来了!”李逸笑道:“你又说糊涂话了,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救出了敏儿,又怎会不回来呢?壁妹,你安心静养吧,别要胡思乱想了!”说罢,轻轻的抚拍她的香肩,好像大人哄孩子一样,哄得长孙壁安静下来,李逸便出门去了。
长孙壁表面已安静下来,心头却是波涛起伏,殊不宁静。她怕李逸去见可汗,会遭遇凶险,更怕他在山中便遇见了武玄霜,她怕武玄霜会夺走她的丈夫,更鉴于怕突厥可汗!
武玄霜在雪地上踽踽独行,她的心中也是波涛起伏,殊不宁静,“去见他呢,还是不见他?”虽然她刚才已下了“决心”,可是每向前行进一步,长孙壁的影子就越发鲜明,那幽怨的目光也好像迫到了她的面前,令她心悸!终于武玄霜是走两步停一步的,但仍是往前走了。
武玄霜走了一程,她没有碰见李逸,却碰到了另外一件奇怪的事,她转过了一处山拗,忽然在一块岩石上发现有人画着一付骷髅头骨,下面还有两行汉字:“欲全性命,赶速回乡!”武玄霜精神陡振,心中笑道:“突厥武土原来也学会了江湖上的这一套恐吓手法,拿来吓我,这岂不太可笑了吗?”她认定这是懂得汉文的突厥武土所画,说不定就是掳走了长孙壁孩子的那个武土,再走一程,又发现了同一的图画和文字,好像是用刀剑新刻上去的,石屑还撒满雪地。武玄霜想起了一个妙法,折下了两支枯枝,运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将枯枝“唆”的弹出。
那两支枯枝飞出了十来丈远,一前一后,落在雪地之上,发出了极轻微的“嚓嚓”的声响,就像一个具有轻功本事的人,足尖点在雪地上所发比的声音一样。与此同时,武玄霜却用最上乘的“踏雪无痕”的功夫,向相反的方向,滑出了数丈,丝毫没有声息。过了片刻,只见在那枯枝射去的方向,一块岩石后面,有两个武士探头探脑的出来张望。
敌踪一现,武亥霜身形立起,捷如飞鸟,霎眼间就到了那两个武士的身后,娇叱一声:“站住!”手腕一翻,用大擒拿手法,向那武士的后心便抓。
那两个武士的功夫甚是不弱,武玄霜这闪电般的一抓,竟然落空。只见那两个武士身形一俯,倏地一个盘旋,已是转过身来,一对判官笔呼呼挟风,双点武玄霜的“期门|茓”,另一个武士也早已拔出了一柄短刀,就在武玄霜施展擒拿手法之时,突然便欺身进步,刀锋一划,削武玄霜的手腕。
武玄霜喝道:“来得好!”左手一招,右手早已拔剑迎上,铮铮几声,将一柄短刀一对判官笔全都荡开,兵器碰击,那两个武士虽然给她震退,武玄霜的虎口亦微微发麻。这两个武士不仅能够硬接武玄霜的一剑,而且还有反击之力,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流好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个武士一退即上,左右包抄,使判官笔的那个武士,以攻为守,双笔一晃,猛扑武玄霜的中盘,左点“期门|茓”,右点“精白|茓”,出手迅捷,点|茓奇准,武玄霜横剑一封,飘身闪过,那使短刀的武士抡刀俯腰,便斩武玄霜的双脚。武玄霜飞身跃起,青钢剑凌空下击,再度把这两个武士杀退,疾忙喝道:“你这两个是胡人还是汉人?”
原来这两个武士,穿的虽是突厥武士的服饰,却并不是掳走长孙壁儿子的那两个武士。最奇怪的是他们都罩着面罩,一声不响,只是和武玄霜哑斗,而且他们所使出来的武功,一个是青城派玄门正宗的点|茓手法,一个是万胜门的“五虎断门刀法”,都是中原武林的上乘武功,即使是这两派的功夫传到西域,也决不能使得如此精妙。武玄霜曾见过这两派的掌门,拿来与这两个武土一比,也并不见得比这两个武士高明,但从他们的身形体态看来,又决非这两派的掌门。
那两个武士被武玄霜一喝,在面罩上露出来的眼睛炯炯发光,但仍然没有答话。
武玄霜道:“你们快说实话,免得自误!”那两个武士“哼”了一声,短刀飞舞,铁笔穿梭,不退反进,攻得更紧了。他们仍是闷声不响,哑缠哑斗,看他们的神气,似乎并不相信武玄霜便能杀败他们。
武玄霜道:“你们不露真相,可体怪我宝剑无情!”冷笑一声,剑招倏变,宝剑挟风,呼的一声,从两人头顶刚过,使判官笔的那个武士还了一招“横架金梁”,被武玄霜的剑锋划过,铮铮声响,溅出了点点火星,使短刀的那个武士见状惊心,急忙抢上,联手防御,奋力挡开。说时迟,那时快,武玄霜在瞬息之间,连攻七剑,有如长江浪涌,前浪未逝,后浪又来,那两个武士极力解拆,仍是被她杀得手忙脚乱!
激战中,那使判官笔的武士一拖一带,笔锋颤动,一招之内,连袭武玄霜的灵台、至阳、风府、周谬、阳失、愈气、命门七处大|茓,这七处|茓道分布在不同的部位,距离颇远,而那武士用左笔一拖,右笔一带,居然能够把武玄霜的宝剑挡出外门,而且就在这瞬息之间连袭七处不同的方位,的确是一流高手的点|茓功夫!
武玄霜是何等样人,焉能给他点中,那武士出手已算快极,但她的身法更是迅急飘风,但见她往前一探,一记“夜叉探海”,解开了敌人的剩劲,宝剑迅如电靶,扬空一划,回削使短刀那个武士的手腕,又把他的攻势解开。她身法轻灵,俨若行云流水,使判官笔的那个武士虽然使出平生本领,笔尖竟然连她的衣裳也没有沾着!
武玄霜笑道:“你的玄门点|茓手法着实不错,可是还略嫌驳而不纯,如今,你也看我的吧!我要用剑尖刺你背心的灵台|茓,刺他胸口的掰现|茓!”刺什么|茓道,先说出来,这已是一奇,那两处|茓道,一在背心,一在前胸,而且是同时分袭两人,武术中尚未听过有这等骇人听闻的点|茓功夫?两个武士耸了耸肩,各自用手中的兵器封紧门户,虽不说话,神态表露,却是绝不相信!
武玄霜笑声未绝,长剑倏的展开,剑势飘忽无方,似是攻向使判官笔的那个武士,又似是攻向使短刀的那个武士,两人连用几种身法,遮拦封闭,却是封闭不住,但觉剑气森森,冷透肌肤,使判官笔的那个武士,似觉剑尖就要触到他的背心,使短刀的那个武士也觉剑尖就要测及他的胸口,两人使尽平生本领,怎样也摆脱不开,吓得同声叫道:“武郡主手下留情!”哧哧一片声响,两人都扔下了手中的兵器!
武玄霜笑道:“原来你们果是汉人,我还当你们是哑吧鞑子呢!”剑势一收,却突然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揭下了他们两人的面罩,这一揭开,登时令武玄霜也吓着了!
这两人拟曾相识,武玄霜陡然想起,乃是在堂兄武承嗣家中见过的门客,回忆当时情状,这两个人好像还是她堂兄的心腹。“他们为什么改了突厥武士的服饰,而且居然敢来和我动手,莫非是造反了么?”饶是武玄霜聪明机智,只因这事情太不寻常,一时间也令她猜想不透。
只见这两个武士现出尴尬的神色,扔掉了武器,便在雪地上跪下去,向武玄霜叩头禀道:“小人封牧野祝见章叩见郡主,适才多多冒犯,求郡主恕罪。郡主剑术,妙绝天下,我等无知,班门弄斧,尚望郡主一笑置之。”这两个名字一报出来,武玄霜心道:“原来他们是和我试招来了。”想这封牧野与祝见章两人乃是青城派与万胜门的名宿,论起武林中的辈份,在自己之上。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行径非异常人,想是他们要见识自已的剑术,却又不方便按武林的规矩,来请试招,故而蒙面改装,布此疑阵?但随即想到,若是他们有心要和自己较量,在长安之时,尽多机会,何须万里跟踪,远来漠外?何况自己这次奉了天后之命,事情极其秘密,他们又从何得知自己的行踪。
武玄霜道:“两位请起,我虽姓武,并未受封。咱们同是武林一脉,岂可行此大礼。”两人站了起来,封牧野讪讪说道:“听说郡主在八年之前,于峨嵋金顶,曾剑败群雄,威震四海,适才承蒙赐招,果然名下无虚,奴才输得心服口服!”他们再一次解释何以前来试招的原因,武玄霜听了越发怀疑,当下面色一端,正容说道:“论起武林辈份,还当推两位为尊,什么奴才郡主的称谓,请即废去。咱们只以武林之礼相见。武林之中,彼此琢磨,事亦寻常,但两位改了突厥的服饰,万里远来,深入天山,难道就只是为了要和我试招吗?这事情可就有点不寻常了!”祝见章讷讷道:“这个,这个——”武玄霜道:“这个怎样?现下突厥正在兴兵,意欲犯境,两位莫非是叛汉归胡,以试招为名,实是想来暗杀我么?若在中原,我自当尊重两位前辈,此时此地,如此相遇,请两位恕罪,我非问个清楚不可!若有含糊,休怪无礼!”武玄霜留心他们的面色,这番话一说出来,只见祝见章倏然色变,封牧野也微微一抖,但随即便镇定如常,微笑说道:“武姑娘,有甚怀疑,请问便是。”武玄霜道:“你们在岩石上刻字画图,请问欲全性命,赶速回乡,这是什么意思?”封牧野道:“这意思明白之极,就是要请武姑娘速回中土呵!”武玄霜道:“为什么你们想我回去?”封牧野道:“不是我们想你回去,是你的皇兄,千岁爷想请你回去!”武玄霜道:“胡说八道,承嗣他要我回去作甚?”封牧野道:“这个小人怎能知道?好在千岁爷有亲笔书信在此,请姑娘自己看个明白!”
第十七回江湖空抱幽兰怨
武玄霜一看,果然是她堂兄武承嗣的字迹,信上写道:“惊闻吾妹远赴漠北,欲召回李唐遗孽,作旋乾转坤之谋;吾妹冰雪聪明,奈何欲自召灭门之祸?此为愚兄所大惑不解者也!皇帝春秋已高,惑于狄仁杰之邪说,圣聪容有闭塞,圣虑容未周祥,吾妹未加劝谏,反从而助之,万一归宗李唐,果成事实,则不但今日之繁华富贵,化作云烟,吾武氏其尚有瞧类?吾妹其再思三思!盼吾妹见此信后,速返长安,从长计议。兄承嗣。”
原来自武则天称帝之后,改唐为周,关于帝位继承的问题,一直就在朝廷上争论得很激烈。本来按照“一家天下”的观念,既然是姓武的做了皇帝,就该姓武的子孙继位。可是一班有力的大臣,却主张武则天传子不传侄。武承嗣一心想做皇帝,另外也勾结了一班大臣拥护他。在武则天称位的第二年,武承嗣便运动了一班人,以凤阁舍人张岑福为首,几百人签名上表,请武则天明令以武承嗣继承帝位,当时的宰相岑长情极力反对,事率未成。武则天为了缓和两派的争执,一方面以自己的第四个儿子李旦改姓武氏,封为“嗣皇”,一方面立其侄儿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其他诸侄皆为郡王,姓武的势力大大压倒了姓李的。武则天本来要封武玄霜做郡主的,武玄霜不愿受封,但却因此更得武则天的信任。
武则天的第四子李旦虽受封“嗣王”,顾名思义,似乎武则天已准备把皇位传给他,但李旦极为平庸,武则天始终没有明令立他为太子。武承嗣仍然极力图谋继承帝位。狄仁杰担心会造成内乱,劝武则天召回她的第三子卢陵王李显,立为太子。他上表道:“姑侄之与呣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大庙,承继无穷!文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村姑于庙者也。”他明明白白的反对立武承嗣,指出了即以亲疏而论,儿子也要比侄儿亲得多。这几句话很打动了武则天的心,再看一看当时的情势,立武氏为帝,内乱势将不免,再一想李显的才能虽然也并不高,可是武承嗣也不行,而李显却有一班有能力的大臣拥护他,权衡之下,武则天终于决定接纳狄仁杰的主张,将卢陵王召回,准备将来立他为天子。武承嗣听到这个消息,把狄仁杰恨得牙痒痒的,但狄仁杰是武则天最信任的人,武承嗣不敢动他。
武玄霜看了这封信后,心头大震,想道:“将来李氏为帝,武氏确有灭门之祸!只能看谁做皇帝对天下较好一些了,一家一姓的利害,又算得了什么?我姑姑也不是曾经屡次这样说吗?”想到此处,豁然开朗,把武承嗣的信撕碎,纳入口中,一口便吞下去了。
那两个武土愕然相顾,猜不透她心意如何。武玄霜冷冷说道:“我不回去,你们是否便要取我的性命?”封牧野急忙陪笑说道:“不敢,不敢!那两句话不过是想劝姑娘回去而已。千岁爷但求姑娘能够回去,他说,最好不必露面,便能劝阻姑娘前行。是小人们斗胆,用了江湖上的虚声恫吓的手段。姑娘你也是惯走江湖的了,这种江湖上的套语,难道还会放在心上吗?姑娘若然见怪,小人在这厢给你赔罪。”武玄霜听他言之成理,猜测武承嗣的本意,大约也是希望非到必要之时,不必将这封信交出来,便道:“既是我哥哥的意思,何须你替他赔罪?”眼珠一转,扫了他们一眼,祝见章道:“我们穿上这突厥武士的服饰,姑娘想必见疑,这是为了便于行走的原故。”武玄霜冷笑道:“那是为了便于追踪的缘故吧?哼,哼,你们敢冒突厥武士,这胆子可真不小!若然碰上了真的突厥武士,或者碰上了天山剑客,你们可就要自找苦吃。你们回去时,换上了老百姓的服装吧。”封牧野道:“多谢姑娘处处替我们着想,姑娘金玉良言,自当遵照。那么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回去?”武玄霜道:“什么咱们?你们回去告诉王爷,就说他的信我已经看过了,一切听从圣上,请他不要自作主张。”封牧野与祝见章面面相觑,见武玄霜执意不回,他们只好自己回去。
武玄霜目送他们的背影下山,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想道:“我姑姑改唐为周,做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个女皇帝,她岂是只为一家一姓着想?承嗣他们这样胡闹,不但武家要蒙上恶名,黎民也要受他灾祸。但求上天保佑,让我姑姑多活几年,有我姑姑在世,他也许还不敢乱作非为。”
武玄霜尚未知道,她堂兄武承嗣为了想继承帝位,已经和突厥可汗暗通消息,突厥可汗得知李逸隐居天山,便是武承嗣派人给他报讯的。武承嗣想突厥可汗杀掉李逸,突厥可汗却另有打算。至于那封祝二人,便是给武承嗣送信的人,他们早已见过突厥可汗,他们那一身武士服饰,便是突厥可汗赐给他们的。他们隐藏面目本来想把武玄霜擒着,献给突厥可汗,领功有赏,不料反而险丧武玄霜剑下,这才迫得他们献出武承嗣的信件,将事情都推到武承嗣的头上。
武玄霜将那两个武士打发之后,继续追踪长孙壁的足印,越上越高,到了一樱山峰,忽见一间屋子,座落在林木丛中,武玄霜心弦颤抖,心乱如麻,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了勇气,上前敲门,好久,听不到人声回答,武玄霜大为奇怪,想道:“除了他们,还有谁住在这里?或者是他们不愿见我么?”鼓起勇气,叫了一声长孙壁。又叫了一声李逸,仍然听不见回答,武玄霜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一下子便把门推开。
冷风扑面吹来,室中沓无人影,不但没有李逸,连长孙壁也不见了。武玄霜心头酸痛,想道:“你竟然没有一点故人情份,我万里远来,你也避而不见么?”随即想到:“莫非是长孙壁不许他见我?长孙壁呀,你的心胸也未免太狭窄了!你把我武玄霜看作何等人?我岂是与你争汉子的人!”
一抬头,忽见墙上留有几行字迹。那是两首绝诗,第一首写得是:“十年梦醒相思泪,万里西风瀚海沙。同命鸳鸯悲命薄,天涯何处是我家!”第二首写的是:“愿将热血洒胡尘,旦把溃嵩托旧人。应念李郎家国恨,留他同赏雪山春。”
墨迹犹新,这是长孙壁刚刚留下的笔迹。武玄霜痴立壁前,不觉呆了。细味诗中之意,第一首是长孙壁的自悲身世,她把与李逸的十载姻缘,当作一场幻梦,如今幻梦醒来,唯有相思之泪。因此她宁愿弃家出走,在西风万里,黄沙漠漠之中飘泊。诗句并不很工,但却凄恻动人。武玄霜心道:“这固然是长孙壁的自白,但何尝不也是为我写照?我横穿瀚海,独上天山,不也是只赢得十年梦醒。再想第二首诗,那诗意就更辛酸曲折了。似乎是长孙壁特别留给她看的,诗中说她”愿将热血洒朗坐“,大约是表示她为救爱子,不惜一死。第二句”且把遗言托旧人“,那就分明是对武玄霜说的了,武玄霜与李逸相识在前,她把武玄霜称作李逸的”旧人“,实有双关之义,诗意是说:”好吧,我现在走了,我拼着血洒胡尘,这个家我是不会回来了。我将他让给你,你是他的;旧时相识,你应该知道他有家国之恨,请你不要迫他回长安去,那样做是会令他心碎的,你爱他,你就留下来伴他同赏雪山的春天吧。虽然雪山之春那是远远比不上中原的阳春美景,但你应该体念到他的心情呵!“
这首诗不但透出一股“酸”味,也透露出长孙壁对李逸的一片深情,可以想像,她在写这首诗时,心中情绪一定复杂得很。武玄霜读了这两首诗,也不觉心伤泪下,顿时间思潮起伏,一片茫茫。想不到长孙壁对她是这样误解,对武则天的改唐为周,所含的敌意又是如此之深!而最令她感动的则是长孙壁对李逸那种执着之极的爱情。武玄霜呆了好一会子,蓦地心中想道:“我何苦妨碍他们夫妇之情?罢了,罢了,即算是国家大事,也权且抛在后头,就让他们两人在这天山终老吧。我这一生再也不要见他了。”
武玄霜怅怅悯悯,心乱如麻,想要离开,双脚竟然不听使唤,眼光一瞥,忽见室中还留有李逸的那具古琴。武玄霜突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痴痴的坐下去,一滴泪珠,洒在琴弦之上。
武玄霜睹物思人,想起以前的琴歌互答,更为怅悯,情不自禁的手抚琴弦,弹起了曾为李逸奏过的那阂楚辞:“君不行兮夷犹。赛谁留兮中洲?美要盼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心中想道:“以前我借这琴髓歌声,问他有什么心事犹豫不前?而今却问我自己了。”
一曲奏罢,余髓袅袅,武玄霜正待推琴而起,忽听得远处有一种极微细的声音传来,好像是踏在雪地上所发出的“咳,咳”声响,武玄霜心头一震:“难道是他们又回来了?”倚窗遥望出去,只见山拗处转出一人。武玄霜吃了一惊,原来是毒观音,在她的后面还有一个青衣男子,刚好被岩石挡着,一时之间,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武玄霜在这里见到毒观音,虽然有点出乎意外,却也未曾将她放在心上,令她吃惊的是后面那个青衣男子,若然是毒观音的师父天恶道人的话,这可不易对付。好在转眼之间,那青衣男子就转出山拗,武玄霜看清楚了不是天恶道人,松了口气,想道:“我且静以待动,看他们来做什么?”于是又生回窗前弹琴。
过了片刻,那两人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前。只听得毒观音格格笑道:“李公子,你好闲情逸致呵,老朋友来探望你啦。武玄霜不理睬她,仍然继续弹琴,她正弹至楚辞中的”日与月其不待兮,恐美人之迟暮“琴声凄苦,将毒观音的笑声压下去了。
毒观音待得琴声断续之际,又再扬声笑道:“老朋友这般慢客岂非太过不近人情?我还末见过你的新夫人呢,为何不请我进去?”青衣男人说道:“叫他不要再弹了,听得人极不舒服。”毒观音道:“是呀,你弹琴迎客,也该弹些好听的调儿。喂,你开不开门?你不开门,我可要自己闯进来了”。
两扇木门被毒观音“呀”的一声推开,毒观音对那男子道:“你不进来拜见主人么?”那男子道:“你将他们揪出来就行了,我不屑与小辈动手。”
毒观音踏进门来,望了一眼,笑道:“原来是李夫人在弹琴。”武玄霜披着斗蓬,低头弹琴,毒观音与她隔别多年,一时间认不出来,把她当成了长孙壁。毒观音又笑道:“以前的长孙姑娘,现在的李夫人,你还认得我,在绷山你们杀了我的师兄,这件事情你总该还记得吧?你别害怕,我不是向你讨命的,我只是来请你到一个好地方去。你乖乖的随我走吧!”武玄霜仍在弹琴,毒观音阴恻恻笑道:“李夫人不肯动身?那么我只好亲自来请你的大驾了!”缓缓的走到了武玄霜跟前,手就向武玄霜一拉。
她一边伸手,一边笑道:“好妹子,我这手上可是有毒的呵,你愿意要我搀扶你么?”她手掌有如羊脂白玉,说话温柔动听,确是名实相符,不愧“毒观音”的雅号。毒观音笑声未绝,忽然发觉了对方是武玄霜!这一惊非同小可,咽喉好似突然给人卡着一样,笑不出来,说时迟,那时快,两方同出手,但听得“啪啦”一声,武玄霜长袖一拂,毒观音连打三个筋斗,翻出屋外,身形末起,立即便射出一抽“透|茓神针”,武玄霜拔剑一挥,银虹一绕,化成了一道光圈,将那一蓬银针,都绞成了粉屑。
武玄霜低头一看,只见雪白的衣袖上已印上了一个黑色的掌印,毒观音的手掌有如羊脂白玉,而手掌按处,居然沾衣如墨,可以想见她手心毒气的厉害。武玄霜也不禁骇然,想道:“这女魔头的功力又高许多了,幸亏我没有轻敌!”当下一跃而出,按剑斥道:“毒观音你到此何为?还不与我实说!”
就在这时,只见那青衣男子长袖一卷,离身三尺,再把毒观音卷了起来,伸掌在她背上一堆,轻轻把她送过一边,毒观音的面色本来惨白如死,转眼间便红润起来了,喘气笑道:“武玄霜呀,今日可由不得你逞强了。你到此何为?还不与我实说!”她敢这样说话,分明是恃有靠山。武玄霜也吃了一惊,原来她刚才使出铁袖神功,料想那毒观音禁受不起,岂知被那青衣男子在举手拂袖之间,便把毒观音身上所受的内家真力卸开,这份功夫,比起武玄霜来还要胜出一筹。
那青衣男子看了武玄霜一眼,哈哈笑道:“你便是八年之前,曾在峨嵋金顶捣毁英雄大会的那个女子么?功夫果然不错,是个可造之材,你不如拜我为师了吧。”武玄霜大怒,一剑刺去,那青衣男子“咦”了一声,说道:“是谁教你的剑法?”武玄霜出剑如风,这瞬息间剑尖砂已指到了他的鼻梁,那青衣男子腰向后弯,陡然间伸出左足向前一扫,脚尖踢到武玄霜持剑的虎口,腰向后弯,居然还能够向前拉踢出。功力之深。招数之巧,武玄霜见所未见,几乎给他踢中,幸而武玄霜轻功了得。变招机灵,一个“盘龙绕步”,有如飞燕掠波,青霜剑扬空一闪,剑尖上吐出磐莹莹的寒光。又刺向他背后的风府|茓。
那青衣男子哈哈一笑,道:“你剑法虽好,却是难奈我何。”未及转身,反手便点,他背后似长着眼睛似的,手腕微拾,刚刚透过剑锋,便点到了武玄霜右臂的“曲池|茓”,手指弹处,劲风飒然,认|茓奇准,凌厉非凡,武玄霜这得使出移形换位的功夫避开了他这一招,跟着还了一剑,刺他腰间的“阳关|茓”。两人此来彼往,转瞬之间便交换了十余招。每一招都是极精妙的上乘功夫,把毒观音看得眼花缭乱。
毒观音叫道:“好呀,神君,你欺负我,我不跟你了。我回去向师父说去。”那青衣男子笑道:“我怎样欺负你了?”毒观音道:“你不肯替我出气,还说要收她做徒弟呢,好吧,你要她去,我不跟你。”
原来这青衣男子名叫灭度神君,做事但凭自己好恶,他也精于医术,这十多年来在域外寻采几种中土罕见的药草,所以那次峨嵋金顶的英雄大会他没有来。在武林隐逸之中,他与“金针国手”夏侯坚是两个精通医术的奇人,名气也不相上下。不过夏侯坚的医术是用于救人,而他则有时救人,有时却为了试验药性,用毒药害人。因此他自称“灭度神君”。毒观音的师父天恶道人因为那次试验毒掌,被夏侯坚妙计破解,回去再闭门苦练,准备用十年的功夫,练成天下无敌的毒掌,灭度神君从西域采药回来,到昆伦星宿海去拜访他。正值天恶道人闭门练功,未有见他。灭度神君乃是来找天恶道人研究一种毒药性能的,见不到他,甚为失望。却幸见到了毒观音,灭度神君想学天恶道人的使毒本领,毒观音也想得一个武功强的人作为倚靠,何况她的师兄恶行者已死,她又正在寂莫之中,于是两人便勾搭上了,这次是因为毒观音探听得李逸与长孙壁结婚之后,同隐天山,毒观音一来是要找长孙壁报那杀师兄之仇,二来是要缚架李逸,她不怕长孙壁,便却有点害怕李逸的剑术,于是便邀请灭度神君与她一同上山。却不料李逸夫妇不在,意外的碰见了武玄霜,灭度神君的武功分明在武玄霜之上,却迟迟不肯施展杀手,是以毒观音出言激他。要知灭度神君乃是天恶道人的好友,亦即是毒观音的长辈,他与毒观音暗中勾搭,给天恶道人知道,他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
这时也听得毒观音如此说法,面上一红,故作若无其事的哈哈笑道:“小娘子,你醋味真大,我怎能不要你呢?我不过是爱惜她的武功罢了。”其实他见武玄霜容貌武功,均胜毒观音十倍百倍。不但收她做弟子,还确有将武玄霜来替代毒观音的意思。
武玄霜听他们一问一答,柳眉倒坚,勃然大怒,骂道:“无耻奴人,吃我一剑!”武玄霜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一口气疾攻了十五六招,灭度神君空手对敌,还真有点难于应付。就在他与毒观音说话之时,稍稍分心,笑声未停,“唰”的一声,衣襟竟被武玄霜一剑穿过。
灭度神君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心道:“莫非这女子是他的徒弟,怪不得她不肯理我,我可得给点厉害,让她瞧瞧!”待得武玄霜攻势稍缓,他突然一声长笑,在背上取下了一柄精光闪闪的兵器,道:“你赶快拜我为师,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武玄霜一声不响,招数一变,嗖的便是一招“流星赶月”刺将过去,这一剑戳胸斩肋,厉害非常,却被灭度神君的兵器一翻一抓,武玄霜突觉手腕一紧,青霜剑竟给他的怪兵器抓着,夺不回来,幸而武玄霜应变机变,一觉不妙,立即顺势向前一送,借力消势,这才把剑掣回。
灭度神君的兵器乃是一柄长可三尺的短锄,名为“劈云锄”,是他平日用作采药的,却不知是什么金属所制,发出刺目的光芒。武玄霜的青霜剑虽然比不上李逸的大内宝剑,也是能够削金斩铁的利器!但一碰上灭度神君的短锄,便发出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对方的药锄毫无所损。武玄霜的宝剑,剑锋反而卷了。不但如此,灭度神君药锄上的五支尖爪,还可以勾拿兵刃,又可以当作点|茓撅阻,刺对方的|茓道,这样一来,在兵器上灭度神君也占了上风。
转瞬间双方又斗了二三十招,灭度神君挥锄乱劈,招数古怪之极,时而撕抓,时而刺|茓,时而劈矾,竟然好似几种不同性能的兵器同时向武玄霜进袭一般,武玄霜仗着绝顶轻功,上乘剑法,也是无法反攻。灭度神君的攻势愈来愈紧,越攻越急,武玄霜给他逼得透不过气来,有如一叶轻舟,在波涛汹涌、巨流急湍之中,震得飘摇不定。毒观音格格笑道:“神君,她那柄宝剑,你给了我吧。”她看准了武玄霜必败无疑,竟把她那柄宝剑,当成了囊中之物。
武玄霜银牙一咬,自知这样困斗下去,时间一长,必无幸理,只好拼死反击,剑招再变,把平生所学最精妙的剑招施展出来,飒飒连声,浑身上下,便似闪起千百道精芒冷电,与灭度神君劈云锄发出的光华,互相纠缠,互相冲刺,灭度神君的攻势稍稍受阻,但却纵声笑道:“好剑法,只是你这样一来,真力消耗太甚,败得更快,而且可能要大病一场,不如趁早服输,拜我为师的好!”毒观音笑道:“我可不要这个师妹!我只想要她的宝剑。”
武玄霜知道敌人的说话并非虚声恫吓,但她如何肯认败伏输?仍然挥剑对攻,拼死恶斗。激战中忽听得嗤嗤声响,毒观音又向她发射“透|茓神针”,若在乎时,武玄霜自然不俱,此际,她既要防御灭度神君,又要躲避毒针,登时剑法大乱。
就在这极度紧张的时候,树林中忽然发出一声长啸,声音好似自空而降,震得山鸡谷应,枯枝摇落。灭度神君与武玄霜都很吃惊,想当世高人,是谁有这样的功力?心念未已,只见树林中突然窜出两只怪兽,皮毛一片金黄,原来是两只金发狒狒。
狒狒是猿猴的一种,面形比猿猴更像人类,本来是在热带丛林中生长的,这时却突然在雪山之上出现,灭度神君和武玄霜都大为奇怪。
这两只狒狒披着满头金发,十分好看,灭度神君虽在激战之中,也不禁分了心神,看它一眼。忽听得那两只狒狒怒吼一声,双双跃起,伸出利刃似的长爪,倏的就向他们头顶抓下。武玄霜大吃一惊,急忙舞剑防身,就在这刹那之间,但听得狒狒狂降,神君骏叫,武玄霜定睛一瞧,只见灭度神君的肩膊已给狒狒撕去了一片皮肉,而其中的一只狒狒,也给灭度神君的药锄勾裂了前腿。
原来灭度神君自侍武功高强,并不把两只狒狒放在心上,他瞧着武玄霜手忙脚乱,趁势进招,仅仅挥动长袖,防御那两只狒狒扑来。灭度神君运起真力,长袖拂起了一阵劲风,力道之强,足可飞砂走石,即算一般江湖上的好手,也挡不住他这么一拂。灭度神君想那两日狒狒能有多大能为?这一拂之下,定可将它们击晕。为了要把这两只狒狒生擒,他还害怕伤了它们的性命呢,所以只用了四五分内力。
岂知道两只狒狒乃是天生异种,又经过高人调教,灭度神君的长袖一拂,竟然挡它们不住,待到灭度神君觉出不妙,狒狒的利爪已抓到了他的肩头,幸而灭度神君功力深湛,一觉不妙,立刻运用“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将两只狒狒弹开,同时反手一锄,勾裂了一只狒狒的腿,可是他也终于被狒狒抓伤了。
灭度神君骇然失色,他是练过金钟罩的护身功夫的,寻常刀剑也伤不得,而这狒狒居然一抓就能将他的肩头抓裂。足见是只天生异兽,力大无穷。
灭度神君大怒,喝道:“我且先收拾你这两只畜生!”飞身疾起,向一只狒狒抓下,这狒狒识得厉害,竟然好像高手过招一般,懂得超避,而且懂得乘隙反击,灭度神君一抓抓空,但觉脑后风生,那只狒狒的长爪竟然抓了到来,灭度神君这次不敢轻敌,早有防备,玄功默运,加上三分内力,又是挥袖一弹,这一下那只狒狒禁受不起,跌出了一丈开外,但居然一跃又起,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狒狒又一齐扑了上来。
武玄霜突然得到两只狒狒助阵,又惊又喜,想道:“它们刚才助我脱险,我岂可看它们受伤?”挥剑上前,她初时还怕狒狒不辨敌友,连她一齐攻在。后来一见狒狒如解人意,一左一右,帮她夹攻灭度神君,而且配合得非常之妙,这才放下了心。那两只狒狒趋闪灵活,纵有绝顶轻功的人也比它们不上,不须多时,灭度神君又被狒狒抓了一下。
灭度神君大怒,药锄一举,“哨”的一声,荡开了武玄霜的长剑,左掌挥了半个圆弧,一个“圈掌”推出,只听得“嚓啪”两声,两只狒狒的脑盖都被他打了一掌,那两只狒狒迅途飘风,居然给他以闪电般的手法击中,武玄霜也不禁骇然。
灭度神君的掌力非同小可,寻常的武学之士,若然给他这样的击中一掌,怕不当场肝脑涂地?幸而那两只狒狒乃是天生异兽,周身刀枪不入,天灵盖部分,又有浓密的金发保护,这才得以不死,但却也给掌力霞得跌出两三丈外,闷叫一声,晕在地下。
武玄霜只道那两只狒狒已给他打死,暗叫不好。毒观音道:“这两只怪兽|交给我吧,神君,你要死的还是要活的?”灭度神君道:“能救活最好,但你可得小心!”毒观音上前一拨,那两只狒狒动也不动,毒观音奇道:“咦,天灵盖尚未破裂,怎的就死了?”正要拨狒狒头上的金发,岂知那两只狒狒乃是徉死,这时养好了气力,被毒观音一拨,突然跳了起来,只听得“嚓”一声,狒狒的利爪,深深刻入了她的手臂,竟然抓裂了她的一块骨头,灭度神君见状大惊,急忙一个劈空掌发出,那两只狒狒凌空而起,一只狒狒向灭度神君扑来。另一只狒仍然继续追扑毒观音。
毒观音被利爪抓裂筋骨,痛彻心肺,百忙中发出一蓬毒针,那只狒狒竟似经过高人调教似的,识得毒针厉害,长臂一伸,抓下了一条枯枝,居然使出刀剑的招数。枯枝旋风一舞,身子也跃到树上,有几口毒针给它拨落,还有的则给它避过,但听得它“哈哈”怪叫,攀着树枝一荡,好像打秋千一般,荡到了毒观音的头顶上空,突然又扑下来。
另一只攻击灭度神君的狒狒,吃过了一次亏,学得乖了,并不近身,只是和他游斗,灭度神君出手虽快,可是那狒狒总是和他保持一丈左右的距离,狒狒走动灵活,而且双臂又长,便于攻击,灭度神君打不中它,还得防备它突然进袭,只是两只狒狒也还罢了,旁边又还有一个剑法非常精妙的武玄霜,灭度神君本已无心蛮战,这时听得毒观音大叫救命之声,更是着忙,激战中但见他长袖一挥,药锄盘空一舞,倏的飞身便起,武玄霜叫道:“哪里走?”喇的一剑刺出,岂知灭度神君早已料到她有这一招追击,伏下了极厉害的后着,他身在半空,居然硬生生的将身形扭转,呼的一掌拍了回来。招数古怪绝伦,武玄霜大吃一惊,急急变招刺出,但听得“嚎”的一声,灭度神君的足踝中了一剑,武玄霜的胸也给他的手指拂了一下,登时觉得一阵酥麻,几乎窒息。
武玄霜挽起一朵剑花,护着身躯,不敢追赶,但见灭度神君身形疾起,如箭离弦,霎眼间就追上了毒观音,那只狒狒正从树上跳下,长臂利爪堪堪就要抓到毒观音的脑门,灭度神君呼的一掌打去,那狒狒识得厉害,又跳上树去了。灭度神君赶走了狒狒,拖着毒观音便逃,他脚跟虽然中了武玄霜一剑,仍然行走如飞,片刻间就在风雪之中没了踪迹。
武玄霜吁了口气,心道:“这好厉害的掌力,若然没有这两只狒狒,只怕我今日难免受辱。”正想过去逗那两只狒狒,忽听得树林中啸声又起,那两只狒狒好像听到主人呼唤似的,都跑进树林去了。武玄霜甚为奇怪,想道:“看来这两只狒狒是有人养的,它们的主人必是世外高人。”抑制不住好奇之心,便也走入林中,追那狒狒。
武玄霜跟着那狒狒的足迹,跑了一程;忽觉胸口隐隐闷痛,武玄情调停了一下呼吸,待要不追,忽又听得狒狒的叫声,武玄霜转过一处山拗,前面豁然开朗,只见一块高逾数十丈的冰岩,就像一座屏风般矗立面前,那两只狒狒贴着冰壁,竟似“挂”在冰岩之上一般。武玄霜喜道:“狒狒大哥,多谢你啦!”忽听得有人应道:“姑娘,你累啦?”
武玄霜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有个白衣男子立在冰壁之下,而那两只狒狒则踏在他的肩上。只因他衣裳如雪,而那两只狒排毛色金黄,衬托之下,所以刚才武玄霜一眼看去,但见狒狒,末曾注意到还有个人。武玄霜见那两只狒狒蹲在他的肩头,想他当然是狒狒的主人无疑,正要向他道谢,只见那白衣汉子已先迎着她走来,两道眼光,古怪极了,滴溜溜的在她身上转来转去。武玄霜心中一凛,想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若他是个坏人,这回可要糟了。”
心念未已,忽听得那白衣男子叫道:“你背过脸去,快把上衣服脱下来!”武玄霜大吃一惊,惊疑之中,不暇推究他的用意,但见他旋风般的向自己冲来,武玄霜立即挽了一个剑诀,喇的一招“横指天南”,横剑削出,想把他的来势缓住,再问清楚。那男子忽然“咦”的一声,随手折了一枝树枝,树枝一挑,似戳似刺,竟然穿进剑光圈子,直刺到武玄霜胸口的“|乳突|茓”,使的竟是一招极厉害的剑法,武玄霜这一惊非同小可,想道:“果然是个坏人。”这时已不容她分神说话,百忙中一个盘龙绕步,避招进招,从“横指天南”一变而为“摩星摘斗”,这两招一气呵成,正是她师傅的最精妙剑法,那男子又“咦”一声,树枝抖动,顺着剑势,向上一挑,倏的就跳出了剑圈,竟似熟悉她的剑法一般!
第十八回屈子迷途尚未还
武玄霜奇怪极了,要知她师傅授她的这套剑法,不但变化精微,而且招数繁复,虚中有实,招里套招,式中套式,她自出师门之后,仗着这套剑法,不知会过多少高人,从未有人能够破解。即使是天恶道人、灭度神君这等厉害的大魔头,也不过凭着功力比她深厚,将她打败而已。如今这个白衣男子,仅仅用一根树枝,竟然能够轻描淡写的将她那样繁复的剑招—一化开,分明极为熟悉她本门的剑法,这是从来无有的事情,使得武玄霜大惑不解。
那白衣汉子使的虽然仅是一根树枝,但出手快捷,招数凌厉,而且内力充沛,挥动起来,呼呼带风,劲道十足,若给他戳中,实不亚于刀剑。武玄霜哪敢怠慢,当下将师门的精妙剑法疾展开来,一剑紧似一剑,端的是轻如柳絮,翩若惊鸿,攻似狂涛拍岸,守如江海凝光。但那白衣汉子只是随着她的剑势,或则轻轻一挑,或则微微一晃,便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化开了她的攻势,避开了她的杀手。武玄霜越战越觉惊奇,正欲喝问,陡然间但见那白衣男子树枝一颤,武玄霜一剑击空,背上的“灵抠”“中府”“大椎”“维道”“归藏”“阳厥”“少阴”七处|茓道,在瞬息之间,都已给点中,武玄霜手腕一麻,长剑跌在地下。
那白衣汉子道:“武姑娘,请恕无礼,你赶快运口真气,辅助体内那股热气,逆冲三关。”武玄霜忽觉体内有股热气冲击她被点的七处|茓道,试依那白衣汉子所说,运口真气,辅助体内那股热气。逆冲三关,片刻之际但觉气血畅通,舒适无比。那白衣汉子看她面色渐转红润,这才笑道:“你中了灭度神君一掌,非得如此,不能化解他那阴毒的掌力?”武玄霜这才明白,白衣男子用重手法点她七处|茓道,乃是助她打通经脉,化毒疗伤。这样看来,刚才他叫自己背脸解衣,大约便是想替自己疗伤的,只怪自己一时误会,没有问明,便即动手。可是武玄霜心头还有疑问,那白衣男子的武功分明比她高强得多,却何以既不明言,却又直到数十招之后,才下手点她的|茓道,莫非也是有意试招?
武玄霜想至此处,便拾起宝剑,先向他谢了一声。跟着问道:“敢问恩公高性大名,尊师是哪一位?”那白衣汉子哈哈笑道:“你跟我来,便会知道!”说罢转身便走,那两只金发狒狒咧开口怪叫,也好像欢迎武玄霜的样子,伸直两双手臂,向她打了个拱,便从树上跳下,走在前头带路。武玄霜疑惑极了,心中想道:“他既然替我疗伤,想来当不会存有坏意。”于是跟在那白衣汉子的背后,两人两兽,直入深山。
雪峰Сhā云,冰川如镜,天山景色,壮丽无伦。武玄霜展开“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的上乘轻功,紧紧的跟在那白衣男子的后面,便见他在冰岩峭壁之上从容举步,好像毫不费力的样子,武玄霜竟自不能超越他,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走了半天,但觉气候渐转温暖,上到一座山头,只见花草繁茂,面前豁然开朗,原来山顶上还有一个小湖,湖光云影,鸟语花香,在冰封雾锁的雪山上突然见到此等景色,当真似是来到仙境一般,那白衣男子道:“这便是著名的天池了。据说此地本来是个火山口,火山熄灭之后,火山口化为湖泊,所以地气温暖。绕过天池,有个石窟,那白衣男子推开封洞的石头,向武玄霜招手道:”请进来罢。“
武玄霜略一迟疑,想道:“既来之,则安之。他武功远胜于我,若要害我,也无须引我到这里来。”顾虑一消,迈步便进,石窟里凿有小洞透光,武玄霜举目一望,忽见洞中有张石案,石案上有个尼姑,盘膝而坐。周围围着透明的玉石屏风,似是一尊神像,但神色栩栩如主,却又绝不像是泥塑木雕的偶像!
武玄霜好像发梦一般,呆了一呆,突然双膝跪下,叫道:“师父,师父,原来你在这儿呀!徒儿玄霜来了!”石案上的尼姑动也不动,武玄霜奇怪极了,道:“师父,你怎么不说话呀!”那白衣男子低声说道:“你师父已死三年了!我等到今天,才等着你来!”
武玄霜叫道:“什么?”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杂,急忙跳起来,将石案的屏风稍稍移开,伸手往里面一探,但觉触手如冰,她师父的尸体早已僵硬,有如化石。武玄霜这一惊非同小可,颓然倒地,好半晌才哭得出声来。
那白衣男子待她哭了一会,说道:“师父无疾而终,只等你来,了却她一桩心愿,我们便可送她入山了。师妹,你不必太过悲伤了。”
武玄霜倏地跳起,凝视着那白衣男子,那白衣男子道:“玄霜,你不认得我了。你十岁那年,我见过你,到如今算来已有十六年了。也难怪你认不得我了。若不是刚才我试出了你的剑法,我也不敢与你相认呢!”武玄霜拭了眼泪,再望他一眼。说道:“呵,原来你是裴大哥。”那男子道:“不错,我就是裴叔度。师父临死的时候,是我待候在她老人家身边。”原来这裴叔度是武玄霜师父的亲侄儿,他的武功乃是姑姑所授,所以也称她为师父,武玄霜在师父门下的那几年,他早已出师,在外闯荡江湖,因此两师兄妹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面。
武玄霜满腹疑团,问道:“师父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裴叔度道:“师父留下了一本诗文集,嘱你带回去献给天后,她说天后是最知道她心事的人。这本诗文集你可先看,看了之后,就可以知道她老人家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武玄霜打开这本诗文集一看,只见扉页上所题的第一首诗便是:“欲倩青禽寄语难,心随明月到天山。三十年物换星移后,屈子迷途尚未还。”武玄霜心头一震,她对师父的生平略知一二。知道她有过一场情孽,如今看了这一首诗,这才知道,原来她几十年来,一直怀念着的那个人,就是李逸的师父尉迟炯。
这本诗文集的许多首诗都是“纪事诗”,武玄霜匆匆一览,对师父的身世与她暮年的心境都已明白,她拜着这本诗文集,眼泪不自禁的又一颗颗的滴下来。
原来她的师父俗家名字叫做裴琼香,她的父亲裴文庆在唐太宗的时候曾官居“仆射”之职,是个颇有名气的大臣。当时社会上有个风气,富贵人家的子女常常送到寺院里去做“记名弟子”,甚至“带发修行”几年,据说这样可以借“佛办”保佑孩子“长命富贵”,裴琼香出生之时,她母亲给她算命,江湖术士说她“命官”不好,多灾多难,所以到她八岁那年,她母亲便将她送到京都一间专收容贵族妇女的寺院——感业寺去,做一个记名弟子,“带发修行”。
感业寺有个老尼姑名叫妙玉,她的丈夫本来是唐太宗的御前待卫,武艺高强,剑术尤其精妙,不幸在贞观十八年征高丽之役阵亡,没有子女遗下,他的妻子便在感业寺削发为尼,法号妙玉。妙玉在寺中精研剑法,身怀绝世武功,但阁寺人等,却无一人知道。待到裴琼香入寺之时,妙玉已经年老,两人甚是投缘,妙玉也想留下传人,便在暗中传授裴琼香的剑法。
不久,妙玉逝世。那时唐太宗李世民亦已逝世。武则天被驱逐出官,也到了感业寺来做尼姑。武则天怀有雄心壮志,处处物色人才。裴掠香一见了她。就知道她不是平凡的女子,两人遂倾心结纳,成为知己。有一次武则天的仇敌入寺行刺,便是裴琼香暗中将刺客赶跑的。
后来武则天被高宗皇帝(李世民之子李治)拔入后宫,从“昭仪”(次于贵妃的一种封号)一直做到皇后,裴琼香带发修行已满,也随武则天入官做了女官。不久武则天开始搅权,贬削王公贵族。许多大臣,都预感到唐朝的江山必将转移到武则天手中,于是结成党羽,暗中反对武则天,其时尉迟炯身为神武营的龙骑都尉,他也是反对武则天的一个重要人物。他反对武则天不打紧,却弄到了裴琼香的处境极是为难。原来他二人本是中毒之亲,而且自幼有了婚姻之约。
尉迟炯知道裴琼香甚得武则天的信任,便找个机会,与未婚妻私下会面,求裴琼香暗中帮助他们。裴琼香听得朝中的一班大臣结成党羽,密谋起事,要将武则天一举推翻,吃惊非小。她离开了尉迟切之后,回到官中,想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向武则天告发。武则天何等精明,不动声色的暗中布置,布好了天罗地网,突然抢先动手,将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国舅长孙无忌和西台侍郎上官仪杀了。接着连杀了三十六家公卿贵族。尉迟炯武艺高强,又见机得早,幸而逃出京城。这样一来,反对武则天的人物,在这一役中几乎被一网打尽。
裴琼香并没有后侮,因为她知道武则天若然做了皇帝,不但天下文子可以扬眉吐气,对老百姓也会有好处。可是她虽然没有后悔,却不能不因此伤心,她保护了武则天,却永远失去了她所爱的未婚夫了。
裴琼香不肯接受武则天的封赏,这件事情过后,她也离开了武则天,武则天知道她的心事,请她将尉迟炯劝回来,可是尉迟炯已恨极了她,根本就不愿意再见她了。裴琼香伤心之余,便也削发为尼,回到故乡隐居,一面潜心武学,一面传授她侄儿裴叔度的剑法。在这期间,武则天到各处去视察民情,也曾去见过裴琼香几次,武则天当然希望裴琼香回到她的身边,裴琼香却再也不愿回去,但她和武则天的情谊仍是非常深厚,她顾念到武则天没有最亲信的武功高强的人帮她,便答应给武则天调教出一个文武全才的女弟子,这便是她后来收武玄霜为徒的由来。
待到武玄霜授成之后,裴琼香重入江湖,访寻尉迟炯的消息,终于给她打听到尉迟炯在天山隐居,于是便离开中原,远走漠北,这时候武则天早已称帝,而裴琼香也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了。她怕自己一身的武学失传,答应了侄儿裴叔度的请求,携他同行。这便是她和裴叔度来到天山的经过。
武玄霜看完了她师父的那本诗文集,眼泪不自禁的又一颗颗的滴卞来。她们两师徒的际遇是何其相似呵!她师父去找寻尉迟炯,而她则在找寻李逸。如今尉迟炯的骨头早已化灰,她的师父也死了。李逸虽然尚在人间,但只怕李逸也像他师父一样,不愿意再见她了。何况在李逸与她之间,还有一个长孙壁。这比她师父的情形,更要复杂,更要难解,纵然李逸愿意见她,她自己也不想卷入这个旋涡去了。长孙壁对她是如此猜忌,她又岂忍妨碍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幸福?又岂忍令长孙壁刻骨伤心?她捧着师父的诗集,好久,好久,才拭干眼泪,问裴叔度道:“那么你们到了天山之后,可曾见过尉迟炯么?”
裴叔度道:“大约是见着了。”,武玄霜道:“怎么说是大约见着?连你也不确实知道么?”裴叔度道:“我们来到天山之后,在天池旁边找到了这个石窟,就住了下来。那时我并不知道姑姑是来找她的未婚夫的,也不知道尉迟炯就住在下面。有一无晚上,大雪过后,月色清明,我姑姑说要去见一个朋友,叫我在家中守门户,不可外出走动。我很奇怪,在这样高的天山雪峰之上,姑姑哪里来的朋友?那一晚我听见姑姑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在冰峰上长啸,不久就有另一个啸声从下面隐隐传过来,我遵守姑姑的吩咐,不敢出去看。过了一会,啸声也就停止了。
“这一晚。姑姑整晚没有回来,第二天一亮回来就病倒了!”武玄霜诧道:“我师傅内功深厚,当世无敌,她怎的会病倒了?”裴叔度道:“姑姑回来之后,精神非常颓丧,看来她根本就没有运用内功治病。她病倒之后,就陷入了昏迷的状态中,不断呻吟,说:”好冷,好冷!‘我给她生火取暖,安慰她道:“姑姑,待你病好之后,咱们就回南方去吧。’姑姑瞪着眼睛望我,好像不认识我的样子,忽然尖声叫道:”尉迟哥哥,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这才知道,她昨晚所会见的人敢情就是她的未婚夫尉迟炯。姑姑的婚变,我是听长辈说过的,我除了恨尉迟炯无情之外,一点也没有法子安慰她。第二天我出外去拾枯枝,在雪地上还看见凌乱的足印,一个是姑姑的,另一个较为长大些,看得出是男子的足印。凌乱的足印踏遍了山头几里方圆之地,推想他们两人的心情,也一定是像足印那么凌乱。“武玄霜心里叹了口气,想道:”尉迟炯虽然不肯与她回去,但肯与她长夜倾谈,他对她的怨想来也该消解了?李逸却未必肯推心置腹,和我作这样的彻夜之谈呢。“
裴叔度歇了一歇,继续说道:“姑姑的病一天沉重一天,有一天我在她的病塌之旁守候,翻阅她所著的剑谱,看到一处不明白的地方,想起姑姑若有不测,以后不知向谁请教,眼泪不自禁的就滴着下来。就在这时,姑姑忽然睁开眼睛看我,叹口气道:”我的剑谱还没有写完,没办法我只好多活几年了。‘自从那天过后,姑姑的病便一天天好起来。“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姑姑叫我随她去采了许多野花,编成两个花环,她拿着花环,我跟在她后面,就在冰峰下面的转角之处,发现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的是‘天山剑客尉迟炯之墓,门人李逸偕妻长孙壁敬立。’姑姑将花环放在墓前,默默无言的拜了三拜。这时我才知道尉迟炯已经病死了。姑姑行礼之后,突然哭了出来,哽咽说道:”玄霜,玄霜,你也好可怜呵!“
武玄霜心弦颤抖,想起了一件事,当她学成剑术,拜别师门之时,师父曾对她言道:“李唐皇室之中,有一个人名叫李逸,武功人品,都还不错。只是他一定反对你的姑姑,你若碰到了他,能劝他与你同一路走固然最好。若然不能,你也要手下留情。”如今想来,师父可能是因为她和尉迟炯已无复合之望,所以希望下一代成为好友。大约我和李逸以后的事情,师父,她,她也知道了。要不然她不会在尉迟炯的墓前说出那两句话来。裴叔度看她一眼。继续说道:“我姑姑时常怀念于你,她大约是感怀身世,所以又想起你来。”其实斐叔度如今尚未明白,他的姑姑在自己极度伤心之际,却为什么反而说出可怜玄霜的话语。他哪里知道,武玄霜与李逸之间,也有一番情孽纠缠!
武玄霜稍定心神,问道:“师父她后来怎样?”裴叔度道:“从那一天上坟之后,姑姑就在稳居之中闭门不出,苦心修练她的剑术。过了将近五年的时光,她的剑谱已经写成,有一天晚上,她将我叫来,吩咐我两件事情。第一件是:若她去世之后,要我暗中保护李逸夫妻,但却不许我与他们往来。第二件是:要我在这里等你,她说你迟早会寻到这里来的,等你来时,要我将她的诗文集和剑谱交给你。她还叮嘱我,说是若然发现你到天山,最好立即引你到这里来,不要让你经过下面的那座骆驼峰。我知道尉迟炯的故庸便在骆驼峰上,看来她是不想你和那对夫妻见面。我对她的吩咐,感到奇怪极了,为什么要我立即将你引来这里,不想你与他们见面?”武玄霜避开他的眼光,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师父的用意。”声音硬咽,满怀凄溶。其实她当然知道师父的苦心,不过她不方便对裴叔度说出来罢了。
裴叔度也觉得她的神情奇异,继续说道:“我当时已感到有点不祥之兆,想不到第二天我的姑姑果然无疾而终。我遵照她的嘱咐,将她的遗体涂上药料,等候你来,再行送她如土。天山这样广大,我怕你来时我没有发现,便天天叫这两只狒狒出去探望。这两只狒狒是我姑姑在南疆西双版纳丛林之中收服的,极通灵性,我姑姑将你小时候的衣物那些东西,她一直保存下来——给它闻过,若是你来,它们可以闻到你的气息,便会来报告我了。”武玄霜听到这里,这才知道刚才那两只狒狒,何以会帮她打退灭度神君。心中想道:“师父,师兄,你们虽然用心良苦,我却仍然是见过了长孙壁,也到过骆驼峰尉迟炯的故居了。”裴叔度歇了一歇,忽然问道:“师妹,你以前认识李逸夫妇的吗?”
武玄霜双颊微现红晕,低声说道:“都认识的。”裴叔度道:“我曾偷看过他们练剑,长孙壁的剑术,好像是峨嵋一派。”武玄霜道:“不错,她正是长孙均量的女儿。”裴叔度道:“如此说来,他们两夫妇都是剑术名家的衣钵传人,确是珠联壁合了。”
武玄霜抑下心底的辛酸,听他说道:“长孙壁的造诣未深,不过,若在武林之中,世算得一把好手了。她的丈夫比她高得多,我偷看过他几次,一次比一次高明,看来他已把师父与岳父这两大家的剑术融会贯通,造诣之深,差不多可以挤进一流高手之列了。”武玄霜甚为欢喜,道:“那不错呀。”裴叔度微笑道:“可惜我姑姑不许我与他们往来,要不然相互切磋,倒是彼此有益的事。以他现在的造诣而论,再过几年,只怕我也得甘拜下风。还何须我暗中保护他们呢?何况他们在天山隐居,难道还会有什么仇人到这里来寻他们吗?”
武玄霜这才知道师兄刚才问她认不认识李逸夫妇的用意,敢情乃是想探听他们有没有什么厉害的仇人,想了一想,说道:“师父那样吩咐,想来必有用意,大约你未知道,李逸乃是唐室的皇孙身份。”裴叔度道:“哦,是吗?不过依我想来,他若是不反对天后,天后也断不会派人来刺杀他,你是天后的侄女,天后的为人,你当然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武玄霜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就是奉天后之命来找他的。天后想传位给她的儿子卢陵王李显,想请他回去辅助呢。师父既然不想我见他们夫妇,这事情就请你转达好么?”裴叔度道:“要不是见你今天到来,我几乎就要下山去寻找他们了。我奉了师父之命,要暗中保护他们,所以很留心他们的行踪,昨天却发现他们夫妇都先后下山去了,这是几年来从所未有之事,我想去打听一下。”
武玄霜道:“你不必打听了。他们大约是去找突厥可汗去了。”裴叔度奇道:“这却为何?”武玄霜将在天山脚下所碰见的事情说了一遍,却略去她与长孙壁私下会面的这件事情不说,裴叔度道:“原来是他们的儿子被突厥可汗掳去了。既然还有一个月的期限,待我们埋葬了师父之后,就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吧。师妹,你坐一坐,师父还有一样东西给你,待我进里面去拿。”
武玄霜独自凝思,既感辛酸,又觉欢喜。想道:“有师兄去暗助于他,我可以放下心了,但我就真的从此便再不见他了么?”眼光又落到她师父在扉页上所题的那一首诗上。心里吟道:“欲情青禽寄语难,心随明月到天山,三十年物换星移后,屈子迷途尚未还!嗯,这一首诗也好像是为我写的呀!我在长安之时,多少个月圆之夜,也曾心随明月,梦到天山。如今万里迢迢来到此地,难道就这样的又回去了么?”
武玄霜读她师父的这首诗,自自然然的想起了上官婉儿,这几年来,她们二人亲如姐妹,无话不谈,只除了一件事情,她没有把心中对李逸的爱意告诉婉儿,因为她察觉婉儿对李逸的思念之情,实不在她之下。她记起了婉儿所写的那一首诗:“江湖空抱幽兰怨,岂是离骚屈子心,楚泽长安难并论,天涯何苦作行吟?”这一首诗的意思和她师父的竟是完全一样!当年她曾把这方诗绢Сhā在古琴之中,叫丫环追去,送给李逸,想来李逸是定然看过的了。想不到的是李逸也与他师父一样:迷途屈子,竟不知还!
她又想起这次出京之时,婉儿曾托她将几句话带给李逸,如今她已不愿再见李逸,可是婉儿这几句话却是不能托师兄转达的,这又怎么好呢?她可以忍受刻骨伤心,却不忍负了婉儿之托。
武玄霜但感有如乱丝塞胸,正自委决不下,裴叔度已经走了出来,说道:“刚才那本诗文集是师父托你转交给天后的,这本剑谱则是留给你的。你的聪明胜我十倍,将来发扬本门的剑术,继承师父的衣体,可得倚仗你了。”武玄霜接过剑谱,向师父的遗体叩了三个响头,感到顺思深重,眼泪又禁不住滴了下来。
斐叔度道:“你送师父入土之后,就准备回去了吗?”武玄霜低声说道:“嗯,是的。李逸的事情拜托你了。”裴叔度道:“你回去也好,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武玄霜问道:“什么事情?”裴叔度道:“你认识金针国手夏侯坚么?”武玄霜心头一动,说道:“八年之前,曾见过他一次,他也曾问起我们的师父呢?”斐叔度道:“你怎么回答他?”武玄霜道:“我出师门之时,师父曾吩咐我不许向任何人提及她的名号,所以我就用花朵排出不可说、不可说六个大字。”裴叔度道:“夏侯坚见你这样回答,他又怎么说?”武玄霜道:“他也用花朵排出如之何?如之何?六个大字。”
裴叔度叹了口气,说道:“我姑姑在婚变之后,与夏侯坚相识,夏侯坚当时不知道她有这段伤心之事,对她非常倾幕。我姑姑心中只有一个尉迟炯,当然不会答应他的求婚。可是他们二人也结成了肝胆相照的朋友。姑姑在天山几年,曾采摘几朵天山雪莲,还有几样她以前在各处各山所来集的灵药,她临死之前,将天山雪莲和这几个灵药都放在一个玉匣之中,叫我将来交给夏侯坚。你反正要重回中土,那么就省得我多跑一趟。”
武玄霜更觉心头沉重,正想说话,忽见那两只狒狒在洞口企立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似的忽然发出吱吱的怪叫。
裴叔度笑道:“想是有什么生人了。好吧,你们要去,就去看看吧,可不许胡乱伤人。”那两只狒狒奉了主人之命,箭一般的窜出石洞去了。
裴叔度道:“这两只狒狒嗅觉听觉都非常灵敏,若有生人的气味,它在六七里外,就可以闻得出来。”武玄霜不胜诧异,心中想道:“这里冰峰Сhā云,非是武功高强之士,不易上来,这来的又是谁呢?是那青衣男子去而复返,还是李逸来了呢?”裴叔度道:“这两只狒狒经过我姑姑的多年调教,纵许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未必胜得过它们,师妹可以放心。”歇了一歇,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幸而有那个金针国手夏侯坚,要不然你就看不到师父的肉身了。”武玄霜道:“怎么?”裴叔度道:“保持肉身不坏的药材,是夏侯坚在二十年前送给我姑姑的。那时姑姑还没有削发为尼,夏侯坚送给她一瓶香料,说是可以保持颜容不老,我姑姑生前没有用它,想不到死后却用得着了。”
武玄霜叹了口气,说道:“这事情我也曾听师父说过。师父当时笑到,我是出家之人,这种药料我用不着,你们年轻的姑娘倒是合用。我,我没有要她的。”原来当时武玄霜说的话是:“咱们又不是寻常的女子,何须以色悦人。”她师父很赞赏她的见解高超,因之提过之后也就算了。这两句话,武玄霜不方便向师兄说出来。
武玄霜想道:“如今想来,师父那时已是心如稿木,所以没有用他的药。不过,夏侯坚的这片深情,也着实令人感动。”她对师父与夏侯坚的交谊,以前也略知一二,所以在八年之前,才有送李逸到夏候坚门下求医的事。如今看了师父的诗集,其中有几首便是提到夏侯坚的,又听了师兄的这一番说话,才知道夏候坚的一片深情,还超出她想像之外。想至此处,再想起李逸,心中有感,不觉茫然。
过了一会,那两只狒狒还未见回来,裴叔度渐渐现出忧虑之色,问武玄霜道:“你刚才碰见的那两个敌人是谁?”武玄霜将那手使药锄的青衣勇于形貌描画一番;裴叔度微有诧意,说道:“原来是灭度神君,还有一个呢?”武玄霜道:“另一个是我认识的,她是天恶道人的女弟子,在江湖上有个匪号叫做毒观音。”裴叔度失声叫道:“怎么她也来了?”武玄霜道:“毒观音的武功尚在你我之下,怎的你却好像更看重她?”
斐叔度神色有点不安,未曾回答,忽听得那两只狒狒的哀鸣之声,转瞬间就跑到洞口。裴叔度眼光一瞥,不禁惊叫失声,原来那两只狒狒竟然受了重伤,斑血一点点滴下。
这两只狒狒乃是天生异种,铜皮铁骨,周身刀枪不入,刚才灭度神君也不能令它们受伤,可知来人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最少也在灭度神君之上。
裴叔度将这两只狒狒唤来,察视了它们身上的伤状,说道:“幸而兽类的经脉|茓道和人类不同,要不然那剧毒循着|茓道攻心,这两只狒狒只怕早已毙在那人掌下。”武玄霜吃了一惊,心道:“莫非来的是天恶道人?”只见裴叔度掏出一个银瓶,瓶中盛着碧绿色的丸药,裴叔度嚼碎了两粒丸药,给那两只狒狒敷上,说道:“我害怕的不是毒观音,而是毒观音的师父。”武玄霜道:“天恶道人的武功,确是在你我之上,不过咱们两人联手斗他,也不见得就输给他了。”裴叔度道:“你斗过天恶道人?”武玄霜道:“八年之前,我在绷山之上,与大内三大高手合力斗他,打成平手。”裴叔度道:“你有所不知,天恶道人这几年来苦练毒掌,听说他准备用十年的功夫,如今开关复出,想必是提前练成了。而且我怕来的还不只天恶道人,你听过域外三凶的名字吗?”武玄霜道:“没有听过。”裴叔度道:“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和另外一个名叫百忧上人的和尚,合称域外三凶,除了百忧上人之外,天恶道人和灭度神君都曾败在我的姑姑剑下,据姑姑说,三凶之中以百忧上人的武功最为怪异,也最为厉害,我姑姑遁迹天山,除了要绥近尉迟炯之外,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防备域外三凶来找她寻仇。如今毒观音随着灭度神君出现,只怕域外三凶会联袂而来!”
刚刚说到这里,便听得一声怪啸远远传来,初听之时,好像还隔着一座山头,转瞬之间,回声震荡,便似到了门外,武玄霜与裴叔度不约而同,跃出石窟,裴叔度忽道:“不好,不好,来的果然不止一人,师妹,你回去保护师父的法体,若是我抵敌不住,你就护待师父的法身,从后洞逃出去吧!”
武玄霜尚未发现敌踪,稍一踌躇,只见雪地上一团黑影,俨若星星飞驶,转瞬间就现出一个人来,正是天恶道人,但却也只是天恶道人,武玄霜心道:“莫非是师兄听错了,天恶道人可并没有帮手呵!”
天恶道人来到了斐叔度跟前,拂尘一指,说道:“你是优云老尼的徒弟么,快去禀告你的师父,说是他的老朋友找她来了。”说罢忽又笑道:“其实不须你去禀报,她也应该知道是我来了。”接连又怪啸三声,一声高似一声,震得武玄霜也觉得有点心旌摇摇,好像就要神飞魄散的样子,心想:“这妖道的功力果然又高了许多了。”看裴叔度时,只见他泰然自若,反而好像比刚才轻松了。
裴叔度道:“你这恶道鬼嚎作甚?杀鸡焉用牛刀,看剑!”倏的就是一招“冰川倒泻”,剑光疾展,向天恶道人疾卷而来。
武玄霜怔了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想道:“是了,师兄故意将话说得含糊,不让他知道师父已经逝世,好叫他有所顾忌。”
裴叔度这一招精妙非常,但见剑光闪闪,冷气森森,端的有如繁星殒落,雪花纷飞,天恶道人拂尘一卷,但听得一片摔锋之声,好像几十只手指同时拨动琴弦一般,非常好听,随即飞起了一篷尘尾,乱草般飞舞空中。两人心中都是大吃一惊。原来天恶道人暗运真功,佛尘有如千丝万缕,罩将下来,每一根尘尾都硬似银针,故此与剑锋相触,发出金属般的声响。他本意要用“拂尘刺|茓”的独门武功,一举将斐叔度制服,岂知裴叔度的这一招剑法,神妙无方,攻守兼备,剑光一展,立即将全身护得风雨不透,天恶道人那万缕千丝的拂尘竟然无隙可入,反而被他削断了十几根尘尾。
天恶道人的尘尾乃是乌金炼成的玄丝,裴叔度使的不过是一柄普通的青铜剑,居然能将它削断,不亚于削金截铁、吹毛立断的宝剑,这份内家功力,实是不在天恶道人之下。
武玄霜见师兄的剑术如此神奇,心神稍定。转眼间,天恶道人与裴叔度已拆了二三十招,裴叔度一着得先,紧握先手,一剑紧似一剑,暴风雨疾攻而上,天恶道人仗着一柄佛尘,只有招架之功,连连后退。武玄霜大喜,正拟上前助攻,忽听得天恶道人一声怪啸,佛尘一展,化开了裴叔度的剑招,倏的就是一掌按下。
这一掌按下,立即卷起一股腥风,中人欲呕,裴叔度身躯一侧,回剑要削他的手掌,天恶道人的掌势飘忽之极,裴叔度一剑削空,他的第二掌又拆了过来,掌心黑如浓墨,裴叔度不由得再退了一步,就这样的缓了一缓,立即被天恶道人反客为主,改守为攻。
裴叔度的剑法虽然精妙,但他要运气防御天恶道人毒掌所卷起的那股腥风,一心二用,不免相形见拙,天恶道人以拂尘缠着他的利剑,掌势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裴叔度给他逼得连连后退,但虽然如此,他的步法剑法仍然丝毫不乱。
天恶道人忽然哈哈笑道:“原来优云老尼果然死了,你这个小辈不是我的敌手,再斗下去,是自送死。你将她的剑谱与天山雪莲献给我,或者我可以饶你一命。”裴叔度大吃一惊,不知他何以看出破绽。天恶道人趁着他惊惶之际,催紧掌力,又是一轮急攻,裴叔度险险给他打中,剑法稍稍凌乱。
武玄霜吃了一惊,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用“刘海洒金钱”的手法向天恶道人洒去。武玄霜已练到了“摘叶飞花,伤人立死”的上乘内功,这一把石子洒出,实不亚于武林高手所用的金钱镖、铁莲子之类的金属暗器,可是天恶道人只是将拂尘一扫,便将她打来的一把碎石,尽数佛开。不过,这样稍稍梢一缓,裴叔度便即恢复了常态,一柄青铜剑纵横挥霍,又把门户封得非常严密了。
武玄霜眼光一瞥,只见她的师兄也正向她望来,示意叫她回去。就在这时,武玄霜也听出了远处敌人的声息,天恶道人果然还有帮手同来,武玄霜想道:“裴师兄大约还可支持一会,凭着他这手精妙的剑法,纵然落败,大约还可以逃脱,师父的法身若然给人毁坏,这罪过可是不小。”权衡轻重,只好舍了师兄,回转石窟,看看情形,再作论处。
天恶道人挥掌狂攻,过了片刻,又将裴叔度的剑法打乱,哈哈笑道:“灭度神君,我说优云老尼已死,你不相信,现在可以相信了吧。还不快来捡便宜去!”话声未停,山拗转出一个人来,果然是灭度神君。
原来天恶道人乃是为了访查他的女弟子下落,毒掌功夫一练成功,便即追踪而来。他在天山的骆驼峰下,碰到了灭度神君与毒观音。灭度神君大是尴尬,天恶道人本欲要向灭度神君大兴问罪的,见毒观音受狒狒抓伤,而灭度神君又败得如此狼狈,便将问罪之事缓提,先问他的经过。灭度神君说是碰到了武玄霜,怀疑她便是优云老尼的徒弟,并将那两只狒狒助阵的情形对天恶道人说了。
天恶道人以前曾见过优云老尼这两只狒狒,闻言又惊又喜,原来他曾听得传闻,说是优云老尼已死,不过未经证实,终是半信半疑。如今听说这两只狒狒在山上出现,心中想道:“这两只狒狒乃是跟随优云老尼的两只神兽,既然在此出现,优云老尼也必然住在此间,是死是生,此迹当可揭破了。”他和灭度神君都曾败在优云老尼的剑下,对她甚为忌惮,天恶道人生怕优云老尼未死,自己独力难支,便邀灭度神君同去探个究竟。好在毒观音受伤不重,便留下她在天山脚疗伤。不久,那两只狒狒又来,被天恶道人用毒掌将它们伤了。
灭度神君终是因为惧怕过甚,到了天池,竟不敢前进,藉口说是要暗中相助较妙,先躲起来,待看得分明再说,天恶道人虽然不满,也只好由他。待至天恶道人与裴叔度激战了半个时辰,裴叔度已经危在瞬息,却尚未见优云老尼露面,灭度神君心想:“天恶道人将她的两只狒狒打伤,如今她的弟子又已不敌,眼看就要伤在天恶道人的掌下,若是优云老尼还在,断无不出来之理。”这时他才确信优云老尼已死,于是大了胆子,出来助阵。
裴叔度见是灭度神君,心中暗暗叫苦,想道:“两只狒狒已受了重伤,师妹一人,如何敌得住这个魔君?但盼她能及早见机,快些从后洞逃走。”高手比斗,最忌分散心神,裴叔度挂虑师妹的安危,他自己的形势便更加危险了。天恶道人毒掌所激荡起的那股腥风越来越烈,裴叔度渐觉头晕目眩,剑法更显得凌乱无章。
灭度神君这时确信优云老尼已死,跑到洞前,哈哈笑道:“武玄霜,你躲也躲不了,快出来向我磕头吧!”他也是像裴叔度那样的想法:两只狒狒已受了重伤,只剩武玄霜一人,还不是手到拿来?
洞内静寂无声,灭度神君笑道:“你不出来,我只好将你掏出来了。”跨进石窟,忽然好似遇到了什么怪异的物事一般,笑声突然中断,张目结舌,登时呆了。
你道他看见什么?原来他看见石案上优云老尼的肉身遗体,他哪里知道这是夏侯坚的灵药之功,霎眼间一见优云老尼颜色如生,两只眼睛半开半阖,嘴唇微启,似是正要向他说话,登时吓得他魂飞魄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优云老尼未死,我上了天恶道人的当了。”他以前曾被优云神尼打得重伤,回山再练十年,才恢复得原来的功力,他本来是与天恶道人、百忧和尚这两大魔头并驾齐名的,经过了那一次重伤之后却落在这两大魔头之后了。当时优云老尼将他打得重伤大败之后,并曾对他说过,若是再碰到他,就要将他琵琶骨挑断,废掉他的武功。故此灭度神君对优云老尼实是恨到了极点,这时一见优云老尼的肉身遗体,心头大震,惊恐之余,哪里能够分辨优云老尼是生是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灭度神君失声惊叫,转身欲逃之际,武玄霜突然从师父法身之后跃出,一剑飞来,那两只狒狒也突然扑上,但听得“喀咧”一声,灭度神君的两块肩脾骨给狒狒的利爪抓袭,臂弯的“曲池|茓”也给武玄霜一剑刺中,一条手臂登时麻木不灵,武玄霜道:“师父不必你老人家亲自动手啦。”接着学她师父的声音道:“徒儿,你替我将他的武功废了。”武玄霜自幼追随师父,声音口吻,学得非常之像,莫说灭度神君现在已经受了伤,即算未曾受伤,他也绝不敢转过头来与武玄霜再战,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跌的窜出石窟,没命飞逃。
武玄霜抹了一头冷汗,原来她是效法古人“死诸葛吓走生仲达”的故智,将灭度神君赶跑的。那两只狒狒在受伤之后,再护主伤敌,这时也倒在地上喘息不已!武玄霜定了定神,立即又生出一条妙计。
第十九回河梁诀别痴成恨
此时裴叔度与天恶道人斗了将近百招,都已精疲力竭,更加上暮掌腥风的侵害,头晕目眩,更是难以支持,但想到在此重要关头,能拖延得一刻便是一刻,否则自己若然被天恶道人击倒,他们两大魔头合力追捕师妹,师妹只怕更难逃脱。裴叔度思念及此,便强运真气,拼死支撑,改守为攻,苦苦缠斗。
天恶道人胜券在操,却是从容不迫,裴叔度狂攻不逞,已是强弩之末,天恶道人满怀欢喜,正拟乘隙而入,施展杀手,忽听得灭度神君骇叫之声,随即见到他在洞中如飞跑出,看情形竟似受了重伤,天恶道人大吃一惊,正待喝问,蓦然间听得优云老尼的声音冷冷笑道:“天恶贼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趁我闭关的时候,到这里来欺负我的弟子么?”但见洞门开处,武玄霜推着一辆独轮车走出来,车中盘膝而坐的,可不正是优云老尼!
这一下饶是天恶道人胆大,也自吓得魂飞魄散,“这老尼原来是在坐关练功。”心念未已,裴叔度蓦地一声大喝,掌劈剑截,一招“星汉浮磋”,剑尖颤动,掌风荡开了他的拂尘,剑尖连刺了他三处|茓道!
天恶道人本来比灭度神君心细得多,刚刚听出声音有点不对,惊魂未定,便受了剑伤,气得他七窍生烟,大怒骂道:“你这小子敢施暗算,你也休想活命!”倏然转过身来,反手一掌,势似奔雷,裴叔度那一剑已是尽了全身气力,幸而刺中,心情一松,真气渲泄,这一掌如何还闪避得开?但听得“蓬”的一声,他刚刚跃起,便给天恶道人一掌击中腰胯,震出了三丈开外。
天恶道人这时已看出了优云老尼已死,依他的心意,本要把武玄霜也毙于掌下,可是他被斐叔度刺中了他三处|茓道,虽然暂时用闭|茓之法,凝聚真气,打了裴叔度一掌,但这一掌打出之后,他的真气亦已消散,但耳鸣如雷,目眩金星,再也支持不住,只得再强提口气,疾奔下山,这时若然武玄霜敢追上去,天恶道人已是敌不过她,定要被她杀死,可是武玄霜见他中剑之后,仍然能够伤人,怎知他也受了重伤,何况她的师兄又已倒地垂危,她当然只好放过天恶道人了。
武玄霜停下了独轮车,跑到师兄身旁,只见裴叔度面如金纸,口鼻流出瘀血,却犹自露出淡淡的笑容,说道:“师妹,你想得好妙计,靠着师父的神威,终于把这大魔头赶跑了,真险,真险!”那辆独轮车乃是裴叔度搬运柴火用的,武玄霜将师父的遗体放在车上,当成是师父的座车推出来,天恶道人若然再镇定一些,立时便可看出破绽,武玄霜侥幸成功,越想越险,额上的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裴叔度的脸上虽然露出笑容,说话的声音却是渐渐微弱,脸色越来越是骇人,武玄霜待要给他把脉,裴叔度连忙摇头,挣扎着低声说道:“你把我身上那支小银瓶掏出来,不可触及我的皮肤。”武玄霜低头一看,只见他露出来的皮肉变成了猪肝一般的颜色,那自是中了剧毒所致,看来他的手脚都已僵硬,不能转动了。天恶道人的“腐骨神掌”竟然如此厉害,武玄霜一看之下,不禁骇然,同时对师兄深厚的内功也不禁暗暗佩服。
武玄霜小心在意,双指一探,将那小银瓶挟了出来,瓶内盛着几粒碧绿色的丹九,斐叔度又低声说道:“你先吞下一颗。”说这一句话时,微细到几不可闻,武玄霜乃是绝顶聪明的人,又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多年,当然领会他的心意,知道这瓶中是解毒之药。师兄怕她服侍他时,一不小心触着他的身体了也会中毒,故此叫她先吞下解药,武玄霜吞下了一颗丹丸,但觉一股清香,沁人脾腑,周围那股腥臭气味登时消散,精神也立刻爽利起来。这时裴叔度已是双目闭上,连嘴唇也张不开了。武玄霜挖开他的牙关,接连给他喂了三颗丹九。过了好一会儿,裴叔度“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血色由黑渐转红,双目倏张,苦笑道:“好厉害,要不是师父遗下的碧灵丹,我几乎不能活命!”
武玄霜将她师父的法身再搬回石窟。然后将空车推出来,把师兄放在车上,推他回去,斐叔度歉然说道:“师妹,累了你了。我有两只狒狒服侍,你有紧要事情,可以先下山去。”他一时之间未想起来,那两只狒狒也受了重伤,它们也正自要人调理,如何还能够服侍他?
武玄霜知道他所指的乃是要去暗助李逸的事情,可是这个时候,她岂能离开师兄,便道:“师兄,你不要挂虑我的事情,待你好了再说。”
可是天恶道人的毒掌实是太过厉害,武玄霜衣不解带地服侍了师兄三天,裴叔度才能喝点稀粥,身子也才能在床上转动。幸而有优云老尼用雪莲制炼的碧灵丹,能解百毒,要不然他的内脏早已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便要腐烂了。
倒是那两只狒狒先好起来,到了第三天,它们已经能够走动,裴叔度又催她下山,武玄霜虽然挂念李逸,却是执意不肯,到了第七天,裴叔度身上的恶毒尽消,这才能够下床,可是身体还虚弱得很,这一天武玄霜奉师兄之命,将师父的遗体埋葬了。至于建墓立碑的事情,则只好留待师兄日后去办。
裴叔度待她了结这桩事情回来之时,便又对她言道:“突厥可汗给李逸的一个月限期,又已过了七天了。我奉了师父遗命,要暗中保护他,如今力不从心,只有请你管我走一趟了。”武玄霜心情非常烦乱,过了半晌,说道:“我再服侍你两天,待你好定了,我才放心。”裴叔度道:“累了你这么多天,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两只狒狒现在已能行动如常,它们可以照料我了,你明天还是走吧!”
其实,武玄霜何尝不为李逸的事情焦急?但她一来见师兄尚在病中,不忍离去;二来她实在是矛盾得很,既渴望见李逸,又不想见李逸,因为有一个长孙壁在她与李逸之间,情形已经与八年之前大大不同了。她自从见过长孙壁之后,对这个问题已想十百次,能够避免再见李逸而把事情办妥,那是最好不过,所以她当初才要求师兄出马,并请师兄转达则天皇帝的意思,但现在师兄最少还得调养一个月,方能恢复武功。她没法避免,只能自己去找李逸了。
裴叔度又说道:“你今天把师父的剑谱仔细一读,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临走之前可以问我。”武玄霜见师兄对她如此关心,甚是感激。
这一晚武玄霜彻夜无眠,思潮汹涌,后来遵照师兄的吩咐,展开了师父的剑谱,那些精妙的剑术招数,吸引了她的注意,心神才平静下来。
这本剑谱的前半部武玄霜以前学过,后半部则是她师父在天山隐居这几年才写出来的,那是她师父后半生的心血所聚,武玄霜就未曾学过了。好在前后两部乃是一脉相承,以武玄霜的武学根底,并不感觉有什么特别难解的地方,只是有几招复杂的剑术,她一时之间还未思索得明,便做了记号,留待明天再问师兄。
石窟里本来有两间卧房,一间是她师兄住的,另一间则是她师父以前住的,但武玄霜这几天来为了看护她的师兄,一直睡在她师兄的房门外边,好在他们都是英雄儿女,对男女之嫌并不放在心上,这一晚武玄霜仔细读师父的剑谱,方自读得津津有味,偶一回头,那房门本来是没掩上的,只见师兄双眼炯炯,在床上半倚半卧,眼光正对着她,武玄霜道:“师兄,你怎么还没有睡?”裴叔度微笑道:“我精神很好,一时未曾想睡。你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么?”武玄霜兴致勃勃,便将那几个剑术上的问题问他,裴叔度—一给她讲解,讲得非常详细。武玄霜谢过师兄,说道:“我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师兄,你请安睡吧。”过了大半个时辰。她偶一回头,只见师兄仍然睁开双眼,武玄霜诧道:“你怎么还不睡呀?”裴叔度道:“我在想一些事情,过一会便睡。时候不早,你明天还要赶路,也该睡啦。”武玄霜心念微动,觉得师兄今晚的神情有些奇特,便再劝他安睡,又过了一会,武玄霜再看他时,他一发觉,便阖眼假睡,这时天色已经微明,武玄霜也就不再说。这一晚武玄霜没有睡觉,她发觉师兄这一晚似乎也未曾睡过。
天明之后,武玄霜收拾行装,裴叔度也随着起床,他一夜没睡,精神却无萎靡不振的现象,反而比昨天兴奋得多。他把师父的诗文集和那只玉匣交给了武玄霜,再郑重的叮嘱一遍,请她转交给则天皇帝与夏侯坚,好了结师父生前的心愿,然后又取出两个小银瓶,对武玄霜道:“这个长颈的瓶子盛着的是碧灵丹,你知道我这次中了天恶道人的毒掌,就完全是靠了它起死回生的,你带在身边吧,有了它就不怕任何有毒暗器了。”接着又指着另一个瓶子道:“这个圆口的瓶子盛着的是易容丹,那却是以前夏侯坚送给师父的,师父没有用过,我在深山隐修,也不需要用到它,你都带去吧。”他向武玄霜讲了易容丹的用法之后,又道:“易容丹可以变貌易容,老少由心,妍端随意,但只有一样是变不了的,那就是面上的一对眼睛,年龄的大小和武功的深浅从眼神中都看得出来,不过一般普通的人那却是不会注意到的。”武玄霜听了,暗暗记在心头,想道:“那日长孙壁扮成一个平常的稚妇,连我也给她瞒过,想必也是用这种易容丹的了。我此去突厥京城,正好用得它着。”接过这两只银瓶,想起师父师兄,思怀深厚,不觉潸然泪下。
裴叔度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武玄霜,眼眶中也有泪水沁出,这时诸事都已交代完毕,叹了气,幽幽说道:“多谢你服侍我这几天,你从此回转中原,咱们今生大约是难以再见了。”武玄霜道:“我祝师兄成为一代武学大师,他年我若有缘再来塞外,一定上山操访师兄。”话是如此说,但武玄霜自己也知道,再来的机会极微,即许再来,有李逸夫妇在这山上,她也未必愿意旧地重临的了。她见师兄对她如此惜别,也自有点依依不舍之情,只是她却并末完全懂得师兄的心事。
武玄霜道:“师兄,你自己多多保重,小妹拜辞。”裴叔度默默无言的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才低低说道:“好,你走吧!”语声低咽,说了之后,便即回过了身。武玄霜走了好远回过头来,只见师兄还倚在洞口,向她遥望。
武玄霜心中凄恻,再走到师父的埋骨之处,嗑了三个响头,向师父辞行,想起师父一生为情孽所累,不觉又大哭了一\场。
走到中午时分,经过骆驼峰下,树林中李逸的那间石屋央入眼帘,武玄霜心想急急走过,但双脚如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屋子外面,想到长孙壁为了自己而弃家远走,甚觉难过。眼光一瞥,发现那间石屋的两扇大门打开,武玄霜记得那日她离开之时,是曾经关上的,想道:“难道是长孙壁曾经回过家中?”情怀历乱,自己也抑制不住,不知不觉的便走进了屋内,一看之下,屋中的景象,令她甚是惶惑不安。
只见室中衣物凌乱,散了满地,那具古琴,却已不见,武玄霜呆了一呆想道:“若是长孙壁回来检取她的衣物,何必如此翻箱倒柜,事后又不加收拾?若是别人,他又来搜查什么呢?他取去了古琴,莫非也知道那是李逸心爱之物么?”想来想去,猜不透是什么人曾到过屋内。
壁上字迹犹存,武玄霜再读一遍长孙壁所留的那首诗:“十年梦醒相思泪,万里西风瀚海沙。同命鸳鸯悲命薄,天涯何处是吾家?”但觉这首诗固然是长孙壁的自伤身世,但也不啻是为她而道,伤感了好一会,心想:“但愿我此去能把李逸的儿子救回来,亲手交给长孙壁,以后就回转中原,永不再来,叫她知道我的心意。”于是拭干泪痕,走出这间石室。
武玄霜日夜赶路,走了半个月的光景,穿过扎哈苏台沙漠,距离突厥的东都王廷不过是五六天的路程了(突厥在唐代的时候,疆土甚广,地跨欧亚,在东方的称为东突厥,设有王廷在今之乌鲁木齐)。预计可以在突厥王一个月的期限之内赶到,稍稍宽心。这一日经过了喀拉沙而河,这是一条长达数百里的河流;在突厥境内,河流极少,武玄霜刚穿过沙漠,便发现了这条河流,心情甚为舒快,当下盛满了两个水囊,沿着河岸赶路。河的两岸,树木成行,风景甚美。走了一会,忽听得后面驼铃声响,尘头大起,武玄霜只道是商人的骆驼队,回头看时,却是一队甲胄鲜明的突厥武士,拥有几匹骆驼,七八骑健马,围拥着一辆大车,从上游河岸驰来,那辆车十分华丽,拉车的是匹毛色纯白的骏马,武直霜心想:“莫非是哪位王公出巡?”武玄霜因为急着赶路,一路上不愿招惹事端,既然见了大队突厥武士,便即避开,躲在离河岸数十丈的一个沙丘后面。
不一会,这一队人已走到了武玄霜的面前,车上传出胡韶声响,配合着“东不拉”的乐声,有个女郎弹着东不拉,唱得非常凄恻,武玄霜一听这个歌曲的调子好熟,听了一会,听出了她弹的竟是中国东汉时代女子蔡文姬所创的“胡拥十八拍”,蔡文姬嫁给当时匈奴的乌孙王,她所创的胡拥十八拍流传回疆,自是不足为奇。可是这样华贵的马车,又不这么一群武士护送,车中的女子,身份想来非比寻常,她却弹出这样悲苦的曲子,那就有点奇怪了。武玄霜听得她用维语出“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离异国兮乌孙王。”心中也不禁感到酸楚。
马在岸边停下,车中的女子说道:“在这里歇一会吧。”有几个侍女下来,支起了帐幕,另外几个武士到河边盛水送入帐幕,武玄霜想道:“原来她是要在这里洗一个澡。”心念未已,车中的那个女子走了下来,明眸皓齿,雾髯风署,是一个十分美貌的维族姑娘。
这个美貌的维族姑娘走进了帐蓬,武士们三三五五散在河堤上歇息,有两名武士来回漫步,好几次走近了武玄霜藏身之地,武玄霜手心捏着几颗小石子,打算一给他们发现,便将他们打倒。
忽听得马蹄之声,有如暴风骤雨,武玄霜从沙丘后面望出去,但见一个少年武士,骑着一匹枣红大马,飞驰而来,高声叫道:“卡洛丝,卡洛丝!”护送车辆的突厥武士纷纷喝道:“什么人,胆敢叫我们可贺敦的名字!”,十几枝羽箭射出,那少年武士身手不凡,但见他把手一招,便将两枝箭接着,随手掷出,随便随掷,把十几枝利箭都抛到河中。
武玄霜一怔,原来“可贺敦”乃是突厥话中的“王妃”之意,武玄霜心中想道:“原来她竟是突厥可汗的王妃,既然是王妃的身份,却为何单独出巡。离开了他们的王廷千里之地。这个少年武士又怎的这么大胆,敢来追王妃的审驾?”但觉这件事情,处处透露着古怪。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武士纵马如风!倏忽之间就到了帐幕前面数丈之地,仍然在高声叫道:“卡洛丝,卡洛丝!”有两个突厥武士扑上去,喝道:“你疯了吗?”四掌齐出,按着马头,那匹雄马长嘶一声,倒退人立,这两个突厥武士能够力阻奔马,气力确是惊人。
那少年武士在马背上飞身跃起,喝道:“让开,我要见卡洛丝!”好像一只兀鹰,从空中扑下,这两个突厥武士哪肯让他?双双出手,一个抓他的右腿,一个扭他的左臂,想趁他身形未稳,便将他跌翻,这少年武功甚是了得,但见他脚未沾地,便是一个弹腿踢出,接着双掌一个“交叉十字手”斩下,好像门闩一般,一斩一扭,但听得“咔嚓”一声,那个想扭他手腕的武士,自己的手臂却先给他扭得脱了臼,另一个武士则早给他踢翻了。突厥武士最佩服有本领的人,有几个禁不住喝起采来,好漂亮的摔跤功夫!
蓦听一声喝道:“你这小子想找死吗?”一个守护在帐幕前面的虬髯武士,身手矫捷之极声发人到,双掌一圈,那少年武士给他封着,四条胳臂一阵翻腾,便听得“蓬”的一声,那少年武士跄跄跟跟的倒退几步。这虬髯武士一上,他的伙伴们便即退下,看来他乃是这群武士的领袖。
那少年武士兀自不肯逃走,拔出佩刀,又再扑上,虬髯武士也拔刀相迎,双方都使得没风似的快刀,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不多一会,那少年武士的佩刀给斩了两个缺口,仍然是高呼酣斗,奋战不已!
就在这时,帐慕忽然揭开,那美貌的王妃走了出去,叫道:“都给我住手!”
那少年武士大叫一声:“卡洛丝!”声音颤抖,充满了喜悦而又激动的心情。那美貌的王妃忽地冷冷一说道:“站住!不许向前再跨进一步!”
那少年武士惊愕无比,叫道:“卡洛丝,你不认得我么?”那美貌的王妃说道:“沙尔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是我父王叫你来的么?”那少年武士叫道:“咦,我拼了性命来见你一面,你难道还不知道么?”那美貌的王妃道:“哼,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若不念在你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早就叫他们打断你的腿啦。”那少年武士颤声说道:“卡洛丝,你,你——你变了另一个人啦,好呀,你如今到王廷去享受荣华富贵,我给你送行,你也不乐意么?嘿,嘿,嘿,嘿!哈,哈、哈!”他愤激之极,冷笑不已,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王妃,他怎也料想不到,他的“卡洛丝”突然变了,变得好像陌生人一样,他完全不认识了。
那美貌的王妃身躯微微抖了一下,立即又镇定如常,淡淡说道:“好啦,你如今已经见过我了,你回去吧!”她那冷酷的神情令得沙尔海好像十二月天跌落冰河一样,冷意直透心头,再也笑不出来。倏然间,他双眉一扬,睁大眼睛说道:“卡洛丝,你真的愿意去做大汗的可贺敦?”那王妃轻蔑一笑,说道:“以我的美貌,以我的身份,难道不配做可贺敦么?除了大汗,还有谁配得上我?”那少年大叫一声,呆了半晌。忽道:“不对,不对!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美貌的王妃把手一挥,喝道:“把他这匹马射死!”一个突厥武士应声发箭。那少年武土呆若木鸡,那匹马本来是他最心爱的宝马,也是他的“卡洛丝”以前非常喜欢的一匹马,然而现在竟从卡洛丝的口中发出命令,死在武士的箭下了!
那美貌的王妃冷笑道:“看你还能不能再追赶我?你再不走,第二支箭就要向你射了!”少年武士伤心之极,面色惨白如纸,叫道:“我不怕万箭穿心,可是你的话比利箭厉害万倍,我的心算是死啦。卡洛丝,你自己保重,沙尔海不能再侍侯你了!”掩面转身,如飞疾跑,但跑了十多丈远,却又回过头来,只见王妃还站在哪里,动也不动,沙尔海又叫了一声“卡洛丝!”王妃忽地一声冷笑,转身入帐篷,随即在帐中传出话道:“拔队起程!”大队的武士收拾起帐篷,前呼后拥,将王妃拥上马车,抛下了那少年武士,果然走了!
武玄霜躲在沙丘后面,目睹了这一幕情景,甚是替那少年武士不平,心中想道:“听他们的说话,这个卡洛丝原来还未与可汗成亲,大约这些突厥武士正是护送她到突厥的王廷成亲去的。这个沙尔海当然是她的情人,他敢舍了性命前来求见一面,也算得痴情极了!”
武玄霜走了出来,抬头一望,隐隐还可以望见那少年武士的影子,在河岸树荫之下,踽踽独行。武玄霜展开“八步赶蝉”的轻身本领,悄悄无声的来到他的背后,但听得他兀自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武玄霜接声说道:“是呀,我也不信!”沙尔海愕然回顾,见武玄霜是个美貌的汉族姑娘,怔了一怔,问道:“你说什么?你是谁?”武玄霜道:“你和卡洛丝会面的情形,我全都看到了。你刚才和那虬髯武士比刀,他有一刀上手刀,中途忽然改为下手刀,那一刀本来可以斫中你的,但他的刀锋忽然歪了半寸,给你挡开,你知道其中的原故吗?”沙尔海听她说得历历如绘,惊诧不已,叫道:“原来是你在暗中帮我的忙吗?”武玄霜道:“不错,是我用一粒砂子将他的刀尖弹了一下,幸亏他没发觉。”沙尔海道:“我也没发觉呀,你,你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领!”
武玄霜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天山剑客!”“天山剑客”的名字传遍天山南北,武玄霜料想他曾听过,沙尔海吃了一惊,道:“原来你就是天山剑客,怪不得有这样大的本领!”但随即便露出惶惑的神情,凝视着武玄霜,说道:“天山剑客听说是个男的,原来那是假的吗?”武玄霜道:“那是我的哥哥,我们兄妹二人,同住天山,生来爱管闲事,轮流下山,别人不知,将我们都叫做天山剑客。”武玄霜假冒“天山剑客”的名头,乃是想取得他的信任,沙尔海见她有这样高的本领,且又曾暗中帮助自己,果然深信不疑。
武玄霜道:“你说你不相信,是不相信卡洛丝会这样对待你吗?”沙尔海道:“我不相信她会心甘情愿去做可汗的妃子!”武玄霜道:“是呀,我也不相信她这样美貌如花,心肠却会那样的狠!可是,她做出的那些事情,却都是我亲眼见的,真是令人难以相信!”这番话说是“不信”,实是“相信”,沙尔海激动说道:“不,你不会懂得的,我走开之后,回头望她一眼,我从她的眼光之中,感觉到是以前的卡洛丝!这感觉难以解释,你,你懂得吗?”武玄霜微咽说道:“你们之间的心意,只有她心爱的人才会感觉出来。你可以将你们的事情告诉给我听吗?也许我可以帮你的忙。”
沙尔海抹干了泪痕,说道:“卡洛丝的父亲是突厥可汗一个属国的藩王,我的父亲是他最亲信的一个武士,我和卡洛丝自幼一同玩耍,一同长大,比兄妹还要亲密。”说到这里,他有点羞涩,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她好几次说过,除了我不会再嫁别人!”
武玄霜道:“那你为什么不向她求婚?”沙尔海苦笑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武士,与她身份悬殊,怎好向可汗启齿?卡洛丝知道我的心意,她说反正咱们年纪还轻,她愿意等我,等我建功立业,有了一官半职之后,那时再托人,向她父王求婚,一定会答应。这几年来,有过不少王公贵族,甚至外邦壬子向她求婚,她都没有答应,果然是一心一意的在等我。谁知道这次大汗聘她去做王妃,她竟然二话不说,就让她父亲将她送走了。”
武玄霜道:“这事你不知道吗?你有和她说过话么?”沙尔海道:“前两个月,我国中考选武士,我取得了第一名勇士的称号,可汗对我赏赐有加,升我做他的护驾武士,我正想趁此机会托我父亲向可汗求婚,谁知不久,可汗派我代表他到边境去巡查,待到归来之时,卡洛丝已经被大汗聘去做可贺敦了。”武玄霜道:“这样看来,可汗想必也知道你事情,所以有意将你遣走的。”沙尔海道:“不但可汗知道,我的父亲也早已看出我和卡洛丝的恋情,我回来之后,他就劝我不要再痴心妄想,同时,可汗也升了我三级,叫我做王廷武队长。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可是卡洛丝已经走了我即算做到可汗,又有什么意思。”武玄霜问道:“这么拚命,那你是直到今天,才见着卡洛丝的了!”沙尔海叹了口气,说道:“我回来之后,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我想卡洛丝绝对不是贪恋荣华富贵的人,她以前也曾对我说过,若是我们能够如愿以偿,她宁愿放下公主不做。与我在草原飘泊亦所心甘。我想了又想,幸好她只走了三天,我便骑了千里马来追她,只要她不变心,我舍了性命也要将她救出来,大汗虽然有百万雄兵,威临万国,可是草原如此广大,哪里找不到藏身之地?呀,想是如此想,可惜卡洛丝竟然亲口说出她愿意去做可贺敦,还叫人射毙了我的马!”
武玄霜道:“你现在绝望了么?”沙尔海道:“她虽然如此对待我,可是我还不敢相信这是她的真意,她要是真变了心,我回头望她之时,她就不会用那样眼光看我的。”武玄霜道:“那你现在打算怎样?”沙尔海伤心之极,扭绞手指说道:“我的千里马已给她射死了,要追也追不上啦,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听到她的真话了!”
武玄霜心念一动,笑道:“你信不信我?”沙尔海道:“怎么?”武玄霜道:“你若信我,你交一件信物给我,我去见卡洛丝,探询她的真意。你到大汗王城,隐姓埋名,等待我的好音。”沙尔海二话不说,便掏出了一只香包,说道:“这是卡洛丝绣给我的,你拿去吧。我父亲有位朋友住在王城,我会到他家中借住,打听卡洛丝的消息。”随即将地址告诉了武玄霜。
武玄霜藏好香包,与他告别。当下展开绝顶轻功,直赶到三更时分,才发现那一群武士的帐幕。
武玄霜一看,十几座帐篷,只有位置当中的一座,外面有两个武士守卫,武玄霜想道:“在这荒野之上,人迹少到,他们却还要小心守卫,这必定是卡洛丝的帐篷了。”随手捏了两团雪块,向空中一掷,发出呼喇的声音,那两个武士好生奇怪,心道:“这么晚了,还有兀鹰飞翔么?”抬头观看,那两团雪块,给武玄霜掷得很高,未曾跌下,半空就溶化了,那两个武士看了好一会,甚么都瞧不见,更为纳罕,武玄霜早就趁这个机会,潜入帐篷。
帐幕内边,还有绣帘隔开,外间有几个侍女,或坐或卧,武玄霜掌心早已扣了几粒砂子,她以极轻灵迅捷的手法。揭开了帐篷一角,一瞧清楚,便将砂子轻轻弹出,将那几个侍女的晕睡|茓都封了,若非经人解救,非得一个半时,不能自醒。
绣帘内隐隐有烛光透出,武玄霜在缝隙一瞧,果然是卡洛丝在里面,夜已三更,她还未睡,只见她坐在锦垫之上,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沙尔海,沙尔海,你怎知道我的苦心啊!但愿你恨我怪我,就当做这世上再也没有了我卡洛丝这个人,趁早死了这条心,也免得闯下大祸。”
武玄霜听到此处,心中大喜:“果然她对沙尔海并非忘情。”于是“噗嗤”一笑,揭篷而入。卡洛丝蓦然看见一个陌生的汉族姑娘,走到她的面前,大吃一惊,张开了口,正想叫喊,武玄霜将那只香囊在她面前一晃,低低“嘘”了一声,说道:“卡洛丝,你别害怕,我是沙尔海叫我来看你的。”
卡洛丝定了定神,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与他的事情,我从来未听沙尔海说起过你!”武玄霜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天山剑客,今日沙尔海与你会面的情形,我全都瞧见了。”接着又将和沙尔海谈话的经过告诉她。卡洛丝也曾听得沙尔海说过“天山剑客”的事迹,又见她有自己送给沙尔海的那只香囊,疑虑之心尽去,便请武玄霜坐下,幽幽叹了一口气问道:“沙尔海他还没有死心么?我只当他将我恨入骨髓了。”
武玄霜道:“沙尔海一点也没有恨你,他深深知道你心里还是欢喜他的。所以他要我来探问你的真意,倒是我不明白,他对你如此痴情,你却为何那样对待他?”
卡洛丝眼角有晶莹的泪光,说道:“我比他还要痛苦万分,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就让我一个人受苦吧。”武玄霜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卡洛丝,也许我能帮助你。即算帮不了忙,你说了出来,也总比闷在心头的好。我是个汉人,和你们的人全都没有关系,你说给我听,我决不会向任何人泄漏半句。”
卡洛丝问道:“你进来的时候,可曾留意外面的侍女?不知她们睡了没有?”武玄霜笑道:“不到我去唤她们,她们决不会醒来。”卡洛丝道:“这是为何?”武玄霜道:“因为她们都给我点了晕睡的|茓道。”将武学中点|茓的作用效果简略的对卡洛丝说了。卡洛丝又是惊奇,又是佩服,说道:“姐姐,你是会仙法的么?你的本领真是大得不可思义!”接着又道:“其实这几个侍女都是我的心腹,给她们听了也没关系。”
于是卡洛丝喝了一日浓茶,润润喉咙,缓缓说道:“我父亲的王国在大漠北边,阿尔泰山之下,王国小得可怜,疆土只有三百里之地,人口不过十万之众,好在国中水土肥美,有天然的牧场,还有金矿,我们年年向大汗纳贡,日子倒也过得颇为安逸。
三个月前,大汗的使者到来,向我的父亲要求一件贡物,那是他最最舍不得的心爱之物了。
武玄霜Сhā口问道:“是阿尔泰山的金矿吗?”卡洛丝愕然道:“不是。若是要阿尔泰山的金矿那还易办。大汗要的是我。我当时听了这个消息,几乎想投入我们国中那个布尔根大湖,死了干净。我是宁愿死了也不愿离开沙尔海的!可是我死了也不行,因为我还有一个父亲,还有一个王国。”武玄霜心情沉重,说道:“整整一个王国压在你的肩上,怪不得你要前往可汗的王廷。”
卡洛丝继续说道:“突厥大汗威临万邦,灭国无数,他自称是万王之王,只是他统率的雄兵,就超过我们的人口十倍。我们不过是他一个小小的属国,他若动怒,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令我们全国玉石俱焚。阿尔泰山的金矿固然要落在他手中,我父亲、沙尔海,以及我所有亲爱的人,都难逃这场浩劫。没奈何我只好听从父亲的安排,将沙尔海遣开,接了大汗的聘礼,在他派来的武士护送之下,前往大汗的王廷,准备做他的王妃。可是我也准备了一种验不出来的毒药,在大汗逼我成婚之日,便将是我服毒自尽之时。这样,我死在他的官中,他只好自叹晦气,不能怪我的父亲了。”武玄霜叫道:“卡洛丝,你不能这样做。”
卡洛丝惨笑说道:“我已经想千万遍,这样做实是最好不过,既可保全我的父亲,我的王国,又可以保全了沙尔海和我自己。沙尔海这傻子,他却全没想到这些,他只想得到我,他只想凭他的武艺,将我抢走!所以我不得不像日间那样的对待他!我叫武士射死他的马,就是不愿他再赶来纠缠。他虽然是我国中的第一好汉,但却怎比得上大汗这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他若蛮干,只怕他未能将我抢走,早已死在武士的刀下了。姐姐,现在你明白了么?”
武玄霜道:“我明白了,你故意装作无情无义,那是要令大汗的武士不起疑心。”卡洛丝道:“不但如此,我还要沙尔海不起疑心,相信我是真的无情无义。”武玄霜道:“你是怕他殉情而死。”卡洛丝道:“是啊。若然他痛恨我无情无义,他就不会寻死寻活。”武玄霜道:“可惜他不相信。”卡洛丝又是惊喜又是悲伤,欢喜的是沙尔海对她的爱情竟是生死不渝,怎样都相信她,悲伤的是他一片痴情怕他祸事。
武玄霜轻轻抚摸卡洛丝的秀发,低声说道:“你愿意和沙尔海结为夫妇么?”卡洛丝道:“这句话你无须问,可惜我纵然愿意,也只有期待来生了。”武玄霜微微笑道:“不,我有办法使你们今生如愿。”
卡洛丝睁大了眼睛,颤声说道:“真的?”武玄霜忽然脱下了身上的衣裳,拔下了饰物,道:“卡洛丝,你我换过服饰试试。”卡洛丝道:“做什么?”武玄霜道:“你先别问,依我的话做了再说。”两人换过服饰,武玄霜掏出了两颗易容丹替她着意化妆,卡洛丝取出一面铜镜,两人并肩照镜,只见卡洛丝变了一个汉女,武玄霜则变了王妃,脸型肤色都与以前大大不同。
武玄霜笑道:“我像你么?”卡洛丝端详了好一会,点点头道:“是有点像,但若是与我相熟的人,一定还会看得出来。”说罢又连连摇头说道:“敢请你是想冒充我去做王妃?这不成呀,不成!”武玄霜道:“怎么不成?”卡洛丝道:“这几个突厥武士与我相处多天,他们会看得出来的,而且我不会武功,又怎能逃得出去?”
武玄霜笑道:“若是未见过你的面的,他只凭你的图像,霎眼之间,却未必看得出吧?”卡洛丝道:“你的意思是想要骗过大汗吗?你扮作我的摸样,入宫那天,你披着面纱,暂时间是骗得过去的。可是此去王廷,最少还得三四天的工夫呀,在路上又怎么瞒得过这群武士?”“武士们对你的侍女,想必不会像你那样注意吧!”卡洛丝道:“这个当然,若你扮作我的侍女倒还能混得过去。可是你扮作侍女有什么用?仍然不能挽回我的命运呀,何况在路上突然多出一人,武土们也不会不发觉的。”
武玄霜道:“你听我说。我要路上扮作你的侍女,入宫之时就扮作你。你的马车很宽大,总能够多藏两三个人。”卡洛丝给她一言提醒,说道:“对啦,你可以藏在我马车的坐垫下面,哎,还不必委屈你受苦,我每天叫一个侍女藏起来,你可以扮作她的模样,在车上陪着我,歇息之时,你不下车走动,武士们绝对看不出来。”眼睛露出光辉,但立即又忧形于色。
第二十回塞外相逢友变仇
武玄霜说道:“卡洛丝,你别害怕,这准能成功。”卡洛丝忽然道:“不成!”武玄霜道:“怎么不成?”卡洛丝道:“纵能瞒过一时,始终不免给大汗发觉。不但大汗会再来索我,而且也连累了你。”武玄霜道:“我见了大汗,自有办法,担保他不会再追究这件事情。”卡洛丝道:“你是要刺杀他吗?这可不好做呀。”武玄霜道:“我并不想杀他,我另外有办法,你相信我好了。”卡洛丝听说她是天山剑客,又见她显过诸般本领,既是无法可想,便只好信赖于她。
武玄霜见她还带着怀疑的神色,笑道:“你担心什么,是不是觉着还有破绽。”卡洛丝道:“照你这样,破绽倒是没有。可是倒了王廷之后,我怎样脱身回去”武玄霜道:“沙尔海已与我约好,咱们先到王廷,他随后就来。”卡洛丝道:“还是不行。咱们到王廷,就算大汗不迫我即日成亲,也定是将咱们接入庭内,纵然知道了沙尔海的地址,也不能约他会面。”武玄霜也觉得是个难题,正在思索,卡洛丝自己先想出了法子,说道:“照我家乡的习俗,出嫁的女儿到了夫家之后,就要将她所着的那套新嫁衣送去给母亲,表示在此之前是靠父母,在此之后便是靠丈夫了。我到了王廷,奏请大汗,准我差遣两个侍女将我的嫁衣乘原车送回去,并给我向父母报告平安的书信,我想大汗无不应允之理。那时我便用你的易容丹,扮成一个侍女的模样,脱出牢笼。
计议已定,武玄霜解了那几个侍女的晕睡|茓,她们见着一个陌生的汉族姑娘,惊诧不已,幸而有卡洛丝在旁,立刻说明,她们才不至于叫出声来。这班侍女是长洛丝的心腹,她们平素也知道公主与沙尔海的恋情,对她甚是同情,都愿意冒了危险,依照计划行事。
第二天,武玄霜扮成了卡洛丝的侍女,陪着她同乘一架马车,护送的武士果然无一知晓。
一路平静无事,走了四天,便到达突厥的都门,路上宁静,可是武玄霜的心头却珠不安宁。原来她是想借这个机会,潜入大汗的王宫,见机而为,救出李逸的儿子。
这时她在车上遥望都门,心情紧张之极,想道:“李逸想必早已到了这儿了,不知他的遭遇如何?但愿我不要碰见他。”一想自己潜入王宫,大约不至于在王宫之内碰见李逸。她心中打下了如意算盘,若能将李逸的儿子救出,并再上一次天山,将李逸的儿子交给她的师兄,请他送还长孙壁。想来到了那个时候,他师兄的伤也应当完全好了。
主意虽然打好,可心中仍然忐忑不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卡洛丝的事情而紧张呢,还是因为李逸也在这个城中而引起心情的波动?
武玄霜哪里知道,李逸也有一番奇怪的遭遇,此时他正在突厥的王廷,陷入了大汗的级网之中。
就在武玄霜见卡洛丝的那条河边,李逸在她的前几天曾在那经过,他也遇见了五个意想不到的人。
李逸下了天山之后,就在山下的猎户人家,买了一匹坐骑,改了装束,扮成一个猎户的模样,蓄起了一撮胡子,靠了易容丹之助,要比他本来的面目苍老十年。
他为了要赶到突厥王廷,救出他的儿子,一路马不停蹄,这日来到了喀拉沙尔河河畔,他那匹坐骑经过了长途驰驱,又刚刚穿过一段数十里的沙漠,食水不够,人尚未乏,马却早已累得不堪,直喷口沫,嘶嘶喘气,如今忽然发现了一条河流,当真是比叫化子拾到了金子还更高兴,于是李逸跳下马来,牵着坐骑,到河边喝水。
就在这时,只听得骆驼声响,李逸抬头一看,见是两个装束奇怪,头缠白布的汉子,合乘一匹骆驼,也来到了河边。看他们的相貌,不像是普通的维人。
这两个人跳下骆驼,拿起皮囊,正待盛水,看见李逸,神情似乎有点异样,一阵咕噜,又从河边折回,骑上骆背,看情形似是不愿意和陌生的人同在一起。
在沙漠上的旅人,碰到了同路的旅客,本来是很高兴的事,尤其是人数少的,更愿意结伴同行,好在旅途上彼此有个照顾,但这两个汉子不但没有欢悦之容,反而好像要避开李逸,这就不能不令李逸有点奇怪了。
李逸去试用维语招呼,那两个汉子却似是听不懂他的说话,叽叽咕咕的一面说一面摇头,不待李逸走近身前,便骑着骆驼走了。
李逸听他们的口音,看他们的装束,心念一动,想道:“敢情是两个从花刺子模来的商人。”花刺子模是中亚的一个大国,是突厥势力所及的一个国家,名义上虽然不是突厥的属国,但也年年给突厥可汗缴纳贡物,曲意修好,怕突厥攻打它。花刺子模和突厥的商人时有来往,在突厥做商的外国人,十有八九都会懂得维族的语言,但这两个汉于却不肯用维语答李逸的问话,李逸也不知他们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但人家不理会他,李逸讨了一个老大的没趣,不便与他们唠讪,只好退下,让坐骑喝了水,便放它在河边歇息。李逸也在树荫下闭目养神。
那一匹骆驼走了还未到半里之地,天空出现了两只兀鹰,李逸听得兀鹰的叫声,睁开眼瞧,但见这两只兀鹰,正向骆驼扑下,原来驼背上挂有风干的牛肉,那两只兀鹰准是饿得慌了,所以扑下来抢肉吃。
这种草原上的兀鹰大得惊人,两边翅膀张开,就像一团黑云似的,扇得地上沙飞石走,呼呼风响,那两个花刺子模的商人在驼背上身形一侧,酷似中原武学中“倒挂金钩”的身法,双足一撑驼背,避开了兀鹰的利爪,双刀齐出,横削过去,但听得“咳唆”一声,先扑下来的那头兀鹰给利刀斩了一下,抓不中那块牛肉,却抓破了缚在驼背上的一个包裹,包裹里的东西哗啦啦的掉下了一大堆,第二只兀鹰又扑下来,但见刀光疾闪,羽毛纷飞,那只兀鹰似是知晓厉害,一扑不中,也飞开了。
李逸吃了一惊,心想道:“这两个花刺子模的商人身手不俗,届然对付得了这种草原上的大兀鹰!”看那掉在地上的东西,却原来是一支支的犀牛角。这是很贵重的药物,李逸恍然大悟,想道:“是了,这两个商人乃是做药材生意的大商人,他们大约怕我是个强盗。会抢劫他们贵重的药材,所以避开了我。但他们既然具有这等武功,却又何至于俱怕单身的强盗?”
那两只兀鹰抓不着那块牛肉,心有未甘,在上空打了一个盘旋,又再扑下,这一下来势更猛,但那两个商人也早有了防备,但见他们把手一扬,两柄飞刀破空而出,那两只兀鹰也真厉害,居然伸爪抓着飞刀,可是那两个商人的飞刀发得快如电闪,两刀方出,后面的两柄飞刀又相继而来,那两只兀鹰再腾出一爪抓着,兀鹰到底不如武学高手的高明,它们抓着了飞刀,不会还击敌人,大约又给飞刀割伤了少许,在空中呗呗大叫。四柄飞刀还未坠地,那两个商人第三次发出飞刀,但见银光疾射,这两只兀鹰吃过一次苦头,这回不敢用爪再抓,却用翅膀将飞刀扇落,但因此身形也便下沉,似是因为既要塌开飞刀,又要展翅飞腾,两难兼颐,甚为吃力的摸样,说时迟,那时快,那两个商人第四次发出飞刀,但见刀光电射,那两只兀鹰发出悲鸣,倏然展翅,疾飞而去,不敢再惹那两个商人。原来每只兀鹰都被飞刀刺瞎了一目。
那两个商人拾起地上的飞刀和犀牛角,缚好背包,又再前行。李逸也正想起程,忽见前面一骑骏马,迎着那两个商人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用维语大喝道:“留下骆驼,让你们过去。”另两个商人鞭策骆驼向前冲去想以骆驼的巨力撞翻那一匹马,另一个骑士突然堪下马背,双手一按。喝一声:“去!”那匹骆驼竟然给他按着,四蹄屈地,不能前进,将两个商人喇咖两鞭扫下,那个骆子土哈哈笑道:“你们要货还是要性命?”手腕一翻,只是一个照面,另一条赶骆驼的长鞭竟给他劈手夺去。这时李逸方才看得清楚,这个骑士原来是个汉人。那个骑上夺长鞭,反手便是一鞭扫去,鞭声呼响之中,但见那两个花刺子模商人从驼背上腾空飞起,长鞭掠过驼背,那两个商人已倒纵出三丈开外。
李逸暗暗喝来:“好俊的身法!”说时迟,那时快,四柄飞刀已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向那个骑士袭来,李逸见过他们的飞刀绝技,料想这个骑士将要大吃苦头,那知心念未已,只见另一个骑士将长鞭打了一个圈圈,假的就卷着了一柄飞刀,随即一抖长鞭,飞刀反弹飞出,“当”的一声与第二柄飞刀碰个正着,两柄飞刀在空中激起了一馏火花,流垦殒石般都掉至草地上了。另一骑士一个翻身,恰好迎着第三柄飞刀,依法炮制,长鞭一圈一抖,又将第三柄飞刀反掷出去,将第四柄飞刀也打落了。
李逸吃了一惊,要知道这两个花刺子模的商人,刚才能用飞刀刺伤兀鹰,刀的锋利和他们的手劲可想而知,如今竟被两个骑士用长鞭卷起,借力打力,这种手法,不但灵巧之极,而拿捏时候,也使得不差分毫,本身的功力,当然远远超乎敌人之上。如此身手,在中原的武林中,也算得是一等一的了。
那骑士挥舞长鞭,步步进逼,那两个商人接连发出飞刀,但见刀光闪闪,鞭影翻飞,刀似穿梭,鞭如怪蟒,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刀飞刀落,片刻之间,已被那个骑士打落了十几柄飞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那两个商人发了慌,将剩下的飞刀一古脑儿全发出去,每人的一只掌心扣着三柄飞刀,两人四掌,一下子便发出了十二柄飞刀,在空中织成了一片刀网。那骑士将长鞭盘头一舞,但听得叮叮当当的声音连珠密响,那条长鞭被十二柄飞刀削过,寸寸断开,其中一柄飞刀,余力未衰,从骑上的肩头斜削而过,饶是他闪避得快,护肩也已给飞刀削掉。
那骑士勃然大怒,猛地喝道:“让你们也瞧瞧我的刀法。”脚尖点地,使个“黄鹤冲宵”的身法,也像刚才那两个商人一般,凌空飞起,就在半空中掣出了一柄钢刀,俨如饥鹰扑兔一般向那两个商人当头剃下。
李逸见这个骑士如此凶狠,不但谋财,兼要害命,不由得动起了侠义之心,急忙跳出大声喝道:“住手!”
可是他发话已经迟了,那骑士的手法快得难以形容,只听得当当两声,那两个商人手上的月牙弯刀先给削断,接着是两声惨厉的呼叫,待李逸赶到之时,那两个商人已经尸横地下。
那个骑士回过头来,喝道:“好,你瞧见了,你就跟他们一同去吧!”泼风般连环三刀疾斫而来。李逸使了一招“龙门鼓浪”,也是一招三式,快捷无论。他的剑乃是大内宝物,但听得当、当、当!三声响过,那个骑士的红毛宝刀损了五个缺口。
李逸有点奇怪,这个人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听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是自己的一个熟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骑士的刀法快极,那容得李逸抽空思索,他的红毛宝刀被李逸削个缺口,只听得他“喷”了一声,刀锋一转,择了一个圆弧,登时便是一招“夜战八方”横削出去,霎时间刀光闪闪,竟化成了八口钢刀,从四面八方同时斩来。李逸喝一声“来得好”,横剑一封,一招“金钢护法”,守中带攻,随即变为“横指天南”,挥剑刺出,但听得一片断金切玉之声,一剑在这刹那之间交了八下,因为双方都快到极点,刀剑相交,仅是稍稍沾上,便即掠过,双方内劲相若,李逸的宝剑虽然稍占上风,却也未能将对方的宝刀削断。
转眼间双方已拆十招,李逸抢了先手,着着进攻,但那人的刀法非常严密,急切之间,李逸却也无法取胜,心想:“若不是这几年来,我已将师父和岳父的两家剑法,融会贯通,恐怕还未必是他的对手。”忽听得另一人喝道:“咄,你我都是汉人,你为何替勒子卖命?”李逸道:“你有这身本领,却由何至察外来,做这劫财越货的勾当?青天白日,伤人性命,实是天理难容!是汉人就可以横行霸道么?”话声未了,另一个汉子突然虚晃一刀,飞出圈子,叫道:“你,你,你是李殿下么?”李逸心头一震,同时叫了出来:“你是南宫尚么?”另一汉子哈哈大笑,掷刀于地,说道:“弟正是南宫尚,殿下,你饶恕我!想不到咱们两人,居然还能够在异邦相见!”说罢便要上来拥抱李逸。
原来这个南宫尚正是八年之前,与李逸同在一个晚上,潜入深宫,行刺武则天的另一武士。当年李逸在神武营中,被分派做夕口廷的轮值卫士,和南宫尚正好同住一间房子。后来李逸从他的岳父长孙均量口中,才知道南宫尚的父亲当过太宗皇帝(李世民)的禁卫军副指挥使,他混到长安,和李逸一般,同是怀着国仇家恨,想刺杀武则天的。那一个晚上李逸行刺不成,跳下骊山,而南宫尚也给宫中的卫士发现,李逸逃命之时,正瞧见他被卫士包围,当时李逸还以不能救他而为憾,想不到他也保住了性命。
南宫尚以前是满面虬髯,但现在已是剃得乾乾净净,而且事隔八年,所以李逸一时认不出是他,而李逸也改容易貌,并蓄起了胡子,所以南宫尚也认不出是他。直到双方都出了声,而南宫尚又看出李逸的这一手剑法,两人方敢相认。
他们有过这一段关系,异国相逢,本该是喜出意外,可是李逸刚刚还要替那两花刺子模的商人打抱不平,忽然认出是他,这可就有点尴尬了。
南宫尚哈哈笑道:“当今乱世,人命贱如楼蚁,成王败寇,谁不是杀人盈城,杀人盈野!我杀死了区区两个商人,又算得了什么?”李逸心中不以为然,揖于情面,不好发作。与他重新见过礼后,李逸问道:“南宫兄是几时到北地来的?却何以要杀这两个商人?”
南宫尚道:“我那次行刺不成,幸而逃出性命,本欲去投奔国公的,未到扬州,国公的义兵早已全部瓦解,朝廷缉捕得紧,没奈何只好逃到塞外。但我虽然是亡命天涯,反周复唐之心却未尝消灭。殿下,你是几时来的?可也是有所图谋么?”李逸道:“我的心事已冷。我也是那次行刺不成,逃到此地的,算起来已有八年了。这八年来我一直僻处天山,已无心再问兴亡大事。”南宫尚笑道:“殿下何须心灰意冷,在下便有良机!”李逸道:“有何良机!”南宫尚道:“突厥大汗要兴兵打入中原,殿下你尚未知道吗?”李逸道:“听到一些风声,这与你我有何关系。南官尚道:”怎么没有关系?临朝武氏,篡位多年,皇后旧臣,却大都未曾此机会,理应外会,何愁伪朝不即覆亡!“李逸心头一震,大大不以为然,只因刚刚与他会面!不便再行驳斥。
南宫尚并没有留意到李逸神色的改变,继续说道:“我今日杀这两个商人,也正是为此。”李逸诧道:“突厥要和中国开仗,与这两个花刺子模商人又有什么关连?你何以因此而要杀他们?”
南宫尚道:“突厥大汗兴兵在即,自要招贤纳士,广聘能人。据我所知,各国武士,闻风而来者,已不在少数!大汗就将趁拔青佳节,在王廷开英豪大会。”“拔青节”是突厥一个重大的节日,约当中国的二月中旬,其时春风解冻,牧野草长,突厥百姓,拔草侗畜,大事庆祝,求真神保佑牛羊繁殖,故名“拔青节。”李逸一算日期,即将来到,问道:“南宫兄莫非也想赴会么?”
南宫尚道:“我身为汉人,只怕他们不肯见信,故此除了要请人荐之外,还想觅些进见之礼。殿下,你可知我这几年做甚营生?”李逸道:“你不说我如何得知?”南宫尚大笑道:“我做的便是无本钱的买卖,我逃至此地之一,会合了一批从中原来的江湖勇客,便在塞外干起黑道上的生涯。嘿,嘿,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岂能长为马贼终老?不瞒殿下,我确是想去赴会。我闻说突厥的太师,其人甚贪财赏,他的儿子又在患哮喘病,多年来,我正为进见之礼在伤脑筋,却喜打听得有这两个羊牯,自侍有点武功,两人一驼,便敢从花刺子模漳来大批贵重的药物,其中也有治哮喘的灵药。药材在突厥甚为缺乏,何况是难得的贵重药材?是以我便单骑追踪,志在劫物,想不至他们竟敢与我拼命,哈,哈,今天只好算他们晦气了!”
李逸想不到南宫尚如此狠心辣手,对他大为不满,暂且忍住。南宫尚问道:“殿下何往?”李逸道:“我也正想到突厥的王廷观光。”南宫尚道:“那好极了!殿下,良机不可错过,何不就与我一道,去见突厥可汗,以殿下的身份,突厥大汗必然大表欢迎,将来推翻伪周武氏,这大唐的宝座,就是殿下所坐的了。”
李逸心中暗暗冷笑,想道:“突厥大汗比你聪明得多,他早已想到要利用我这个人了,何须你来邀我?咱们要推翻伪周武氏,那是另一回事,为虎作怅,助突厥侵略自己的乡邦,岂不成了罪人?”待要把这番道理向南宫尚讲解,心念一动,另有主意,想道:“南宫尚蛰伏塞外多年,他念念不忘重返中原,再图富贵,拥我为君,也不外是攀龙附凤,想恢复家业,重振家声而已。看他的为人,我未必说得服他,反而泄漏了我的秘密。我正要潜入王廷,救出敏儿,何不就着落在此人身上,想个妙法。”
南宫尚见李逸眼光闪烁,似是心思末定,再拜说道:“殿下,这是千载一时的机遇,错过后悔不及,殿下纵不想为天子,难道不想大唐重光吗?请殿下不必再犹疑了。”李逸目光聚拢,盯着他道:“南宫兄,你对唐室忠心耿耿,可佩可佩。我岂不想大唐重光?只是咱们现在还未知道突思大汗的心意,以我的身份,冒味的去,祸福难测!”南宫尚道:“以我想来,突厥僻处西陲,他打进了中原,也难治理整个中国,一定要立先帝的子孙做中国的天子的。殿下何必犹疑?”李逸道:“话虽如此,胡人性情反覆,而且我去求他,亦是有失身份。”南宫尚道:“可是良机不容错过,殿下不如先与我一同前往,待探清楚了大汗的心意之后,殿下再表露身份也不迟。”
李逸目光炯炯,盯着李逸道:“我可以与你同去,只是你得依我一件事。”南宫尚道:“请殿下吩咐便是。”李逸道:“你切不可泄漏我的身份!我要凭我自己的本领,取得突厥大汗的重用,这样将来事成之后,他才不敢看轻于我。”南宫尚抚掌笑道:“大英雄大豪杰,当真是!”李逸道:“还有一层,武则天手下也甚多能人,若然给她知道我在突厥军中,说不定便要遣刺客来杀我,所以我的身份,不但对众君臣不能泄漏,对任何人也不能泄漏!”南宫尚心想如此一来,自己就是李逸最心腹的人了!岂不妙极,当下发了重誓,一口答应。
南宫尚将那骆驼背上的药材搬了下来,将最贵重的和治哮喘的药材捡出,放上自己的坐骑,与李逸策马同行。李逸问道:“你刚才说有人举荐,那是何人?”南宫尚道:“那是我到滇北之后,所结识的一位绿林豪客。”正说话间,只听得背后马铃声响,南宫尚回头一望,笑道:“正好是大哥来了。”
李逸道:“记着,我的名字叫上官敏。切不可再以殿下相称。”南宫尚怔了一怔,随即领悟,李逸既要他遮瞒身份,当然也改姓换名。就在此时,那一骑马已然赶到,只见马上的骑容乃是一个豹头狮鼻的老人,双目甚有威严,手中持着一支三尺多长的旱烟稗,烟锅特大,这时正在吸得滋滋声响,烟锅里发出红光。
南宫尚对这老头甚为敬畏,立即跳下马来,李逸也跟着下马。南宫尚刚道得一声:“大哥,那两个花刺子模商人……”正想报告劫骆驼之事,那老头喝道:“且住,他是什么人?”南宫尚道:“他是我的义兄,名叫上官敏。”那老头道:“哦,你的义兄!做什么的?”南宫尚道:“我想与他同往突厥王廷,图个出身,未曾禀报大哥,请,请!……”老头双目一睁,道:“帮中规例,决无更改,不得多言!”将南宫尚的说话打断,大踏步上前来,李逸甚为诧异,心道:“我又不是他们的人,他讲什么帮中规例?”念头方动,只见那老头忽然换了一付笑脸,伸出一只手来,道:“上官兄,幸会,幸会!”李逸想不透他何以前倔后恭,见他如此客气,只好以礼相见,伸手与他一握,骤然间忽觉一股大力,那老头儿的五指竟似化成钢瓜一般,紧紧抓着他的脉门,李逸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这老头儿是伸量他的功夫,习武之人,骤遇袭击,反应自是快速异常,李选手掌往外一登,一股内力也顿时传了过去,同时手臂一转,用了一个“卸”字诀,手掌滑似游鱼,从对立的手掌之中滑了出来。
那老头儿说了一个“好”字,随即喝道:“留心接我十招!”旱烟稗倏然抖动,竟是一招极厉害的打|茓招数,烟锅碰到他胸口的“揽饥|茓”,李逸吞胸吸腹,险险避过,胸前衣服已给溅上了一撮烟灰,说时迟,那时快,那老头儿的烟稗来得有如暴风骤雨,招招都是点打李逸的命门大|茓,南宫尚叫道:“大哥手下留情!”那老头儿根本不予理睬,手底丝毫不缓,一招紧过一招。
李逸心中怒道:“这老头儿怎的?如此蛮不讲理,一见面就要取我性命?”他施展了全身本领,好容易避过三招,险象环生,自知空手难以抵御,这时他又分不出心神说话,迫得拔出剑来,施展师门的精妙剑法,以攻为守,一招“龙门鼓浪”横削过去,剑光闪烁,端的有如长江浪涌,滚滚而来,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那老头儿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时而用铁烟锅磕开他的宝剑,时而倒持烟捍,当成点|茓撅用,刺他的三十六处大|茓,手法快捷无伦。李逸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打|茓高手,饶是他精通两派名家的剑法,也仅是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击之力。
这老头儿所持的铁烟稗烟锅特大,所装的烟叶要比普通的烟斗多三倍有多,激战了一盏茶的时刻,锅中的烟火尚未熄灭,酣斗之中这老头一儿突然吸了一口,猛地一股浓烟喷出,随即抡圆烟稗,似点非点,烟雾迷离中,竟辨不出他的攻势指向何处。李逸吃了一惊,急忙横剑一封,这一招是他师父尉迟炯毕生心血之所聚,用于防守,端的是风雨不途,但听得一阵叮叮当当之声,有如繁弦急奏,那老头儿忽退出圈子,哈哈笑道:“已满了十招了!阁下武功高强,可算得是当今豪杰!”
李逸Сhā剑归鞘,拱手说道:“多承老英雄过奖,幸而只试十招,再战下去、可实非对手。”那老头儿笑道:“阁下请别见怪,此次前往突厥王廷,相会各方豪杰,阁下既与我们同行,虽然尚未入本帮,也算得是本帮一路,是以小老儿不得不冒昧一试。”李逸这才明白,想必这老头儿乃是一个很有声望的帮主,不屑与不凡之辈同行,故此要伸量他的本领。南宫尚抹了一额冷汗,喜孜孜的说道:“我这位兄弟文武双全,若非相知有素,我怎敢邀他同行?大哥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李逸与那老头儿重新施礼见过,问道:“未请教老英雄高姓大名,贵帮在何处安窑立寨?”南宫尚道:“我这位大哥就是以前名震中原的伏虎帮程帮主!”李逸大吃一惊,心道:“原来是程达苏,幸而他的儿子没有同来。”程达苏的儿子就是以前要抢李逸剑谱的那个程建男,李逸现下虽然已改容易貌,但若是程建男在旁观战,看了他这手剑法,定然可以识破他的来历。
程达苏道:“不怕阁下见笑,伏虎帮实是被一妇人所迫,逼得迁到塞外来的。”李逸诧道:“什么妇人,如此厉害?”程达苏咬牙切齿说道:“那就是千古仅见的妖孽,伪周女主武则天呵!”原来武则天要肃清为害百姓的一些江湖帮会,伏虎帮也在被肃清之列,在中原站不住脚,这才搬来的。南宫尚为了要投靠程达苏,三年前去塞外入帮,现在是伏虎帮的副帮主。
程达苏问道:“阁下复姓上官,不知与前朝大臣上官仪是否一家?”李逸这个化名,乃是因上官婉儿而想起的,至于“敏”字则是他儿子的名字,见程达苏问及,随口便答道:“他是我疏尝叔祖。”程达苏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阁下也要亡命边荒。”程达苏疑心稍减,但想到南宫尚从未对他说过有这样一位有本领的结拜兄弟,心下仍是不能无疑,一路上试探李逸的来历,李逸小心应对,幸而未露破绽。
当晚在草原宿营,程达苏絮絮不休与他谈论武功,谈到深夜!尚无倦惫,谈兴正浓,程达苏忽然说道:“阁下的那柄剑真是神物利器,可否借来一观?”
李逸本来不愿,但怕他更起疑心,只好解下佩剑,程达苏接了过来,拔剑出鞘,但见一碧寒光,极限生既,程达苏伸出手指,在剑脊上轻轻一扣,锋锅声响,宛若龙吟,程达苏喷啸称赏,赞道:“好剑,好剑,真是一把宝剑,怪不得老夫的铁烟稗也给它留下了几道剑痕!”把玩片刻,忽地失声叫道:“咦,这好像是大内之初?”原来他发现了剑柄上盖有“秦王府”的拴记,李世民未做皇帝之前,封为“秦王”,这把宝剑既然盖有“秦王府”的标记,纵使不是李世民自用的佩剑,也当是他的大内藏珍。
李逸早已想好,从容答道:“不错,这把剑正是太宗皇帝赐给家叔祖的,当年太宗皇帝在春华殿招宴群臣,观赏剑舞,家叔祖即席赋诗,应对称旨,皇上乃将这把宝剑赐给了他,家叔祖见我性喜习武,又将这把剑转赐给我。”上官仪乃是当朝一品,皇帝赠他珍宝,原也不足为奇,但程达苏想到上官仪乃是文臣,虽说是因咏“剑舞”而得赐剑,于理亦通,但究竟不合他的身份,心中又多了一种疑团!
李逸亦自心中惴惴,正待收起宝剑,程达苏忽地双目一张,喝道:“帐外是谁?”话犹末了,只听得一声裂帛,帐幕撕开,有人大声喝道:“你这三个投朗叛国的奸贼,吃我一刀!”三柄明晃晃的飞刀,便从帐幕的裂缝飞了进来,分取三人,李逸横剑一削,将飞刀削为两片,南宫尚闪身躲开,程达苏则有意卖弄武功,伸指一弹,锋的一声,将飞刀弹出帐外,反袭敌人。
程达苏冷笑道:“想必是武则天派来的人,南宫尚,你替我把他杀了。”程达苏末曾出去,那人已抢进来,一刀向南宫尚劈下,程达苏霍地一个“凤点头”,立刻使了一招“穿花手”,反扣他的脉门,那人刀法精奇,身法灵敏,南宫尚擒不着他,反而给他连劈三刀,几乎斫着,程达苏喝道:“出帐外打去,休得扰攘老夫!”连发两次劈空掌,掌风激荡,迫得那人几乎立足不稳,大大吃惊,心道:“这个纵横江湖的伏虎帮帮主,果然名不虚传!”在帐中立不住足,只好跑出。
这时李逸与南官尚都已认出了来人的面目,原来就是那个以前假作反对武则天,骗过李逸的那个神武营卫士白元化,他的飞刀绝技,在武林中可算一绝,比之昨日那两个花刺子模商人,那是高得多了。
南宫尚喝道:“好呀,白元化你这小子,我正想找你算帐,你却自投罗网来了!”追出帐外,解下了围腰的软鞭,一手持鞭,一手持刀,与白元化恶斗,两人武功相若,登时打得个难分难解。白元化扬声叫道:“泰兄快来,南宫尚这歼贼在这里了!”
这时程达苏和李逸都已走到帐外观战,程达苏冷笑道:“我伏虎帮迁到塞外,已算得是怕了你这个妖妇了,你却还放不过我,万里迢迢的派人来追踪我么?好,我倒要看看你派来的是些什么人,有多大的本领?”他口中所骂的“妖妇”,指的当然是武则天。李逸暗暗好笑,看程达苏这样裁指痛骂的神情,就好像武则天站在他的面前一般。李逸心道:“武则天虽然夺去了李氏的江山,她却真是个有才干的女人,程达苏咒骂她作妖妇,未免太无聊了。”
白元化高声叫唤,他的同伴却还未露踪影,南宫尚用左手刀舞开“五虎断门刀法”封住全身门户,阻遏了白元化的攻势,右手长鞭挥舞,拦住了他的去路。双方又激战了十余招,南宫尚稍稍占得上风,但白元化的刀法仍然丝毫未乱。程达苏皱眉道:“南宫尚怎么连这个小子也收拾不来?”
就在此时,只听得草原上马蹄声响,一骑马远远奔来。白元化大喝一声,蓦然间长刀一劈,将南宫尚冲得斜身闪避,立刻夺路奔出,南宫尚喝道:“哪里走!”如影随形,跟踪急上,长鞭抖动,鞭梢卷到了他的衣角,白无化蓦地喝一声。“着!”反手便是三柄飞刀,南宫尚料不到他发刀的手法竟是如此迅捷,百忙中使了一个“铁板桥”的身法,腰向后弯,但听得“恻”的一声。两柄飞刀从他面门飞过,第三柄飞刀斫中了他的额角。李逸方道南宫尚要糟,忽听得一声尖锐的笑声,紧接着“咯咯”一声,倒在地上的竟然不是南宫尚而是白元化,原来是程达苏暗中发出了一粒铁莲子,打中了白元化的|茓道。
就在此时,那骑马已飞奔来到,马上的骑客是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汉子,但见马未停蹄,他便在马背上使了一个“一鹤冲天”的身法,凌空飞起,在半家中挽了一个剑花,立即便是一招“鹰击长空”,向南宫尚当头刺下!
这刹那间,李逸如受雷震,惊骇万分!这一招“鹰击长空”,正是他岳父长孙均量所创的峨嵋剑法,看清楚了,这个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李逸妻子长孙壁的哥哥,长孙均量的儿子长孙泰!
李逸做梦也想不到是他,长孙壁曾经告诉过他,那一晚在腕山山脚,长孙均量和她兄妹二人碰到了恶行者与毒观音两个大魔头,长孙泰中了恶行者的毒掌,又被毒观音打了一篷透|茓神针,最后他舍命抱着了恶行者,早已与恶行者同归于尽,在长孙壁的心目中,也早已把这个哥哥当作死了,怎的还居然活在世间?这还不算奇怪,长孙均量一家都是痛恨武则天做皇帝,发誓与武则天不共戴天的,白元化是武则天派来缉捕南宫尚的人,长孙泰却怎么会与他同在一起,反而与他的世兄南宫尚为敌?
但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南宫尚的钢刀已被削了一个缺口,惊诧之极,失声叫道:“你,你不是长孙兄么?”要知长孙均量做太宗皇的殿前检点之时。南宫尚的父亲正是他最得力的部下,当年,带引长孙泰兄妹到缅山山脚接应李逸的也正是南宫尚,如今突然见长孙泰踊到,南官尚焉能不大为惊奇?
长孙泰喝道:“南宫尚,念在你我两家的交情,你随我回转长安,我可以替你向天后求恕!”南宫尚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道:“什么,向天后求恕?你,你是投靠了武则天啦!”长孙泰道:“人各有志,你愿投顺武则天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但你要投顺突厥可汗,这我却非管不可,如今只有两条路给你选择,一条是你将功赎罪,与我把这老贼擒了,押回长安,另一条是你跟这老贼走,咱们兄弟恩断义绝,凭着手中刀剑,决个死生!”长孙泰口中的“老贼”,指的当然是程达苏,程达苏哈哈笑道:“无知小辈,妄出大言。好呀,南宫尚,你选择吧,你听他的话,就与他一齐上来,你听我的话,就与我一刀将他杀了。”
南宫尚一来是畏惧程达苏,在他积威之下,不敢不从。二来他以前行刺过武则天,绝不相信武则天会宽恕他,三来他想投靠突厥可汗之心已非一时,长孙泰只凭着三言两语,又焉能打动他?只见他呆了一呆,突然一咬牙根,朗声说道:“程大哥,我当然听你的。”猛地一刀劈出,长孙泰大怒,一个盘龙绕步,侧身闪开,长剑一挺,分心便刺,喝道:“好!你既甘心为虎作怅,休怪我手下无情!”剑光霍霍,立即展开了一派进手招数。
李逸正自心神不定,忽听得程达苏说道:“上官兄,我看这小子的剑术颇是不凡,南宫尚可能不是他的对手,但比起你来,却还有所不及。”言下之急,不问可知,乃是想请李逸出手。李逸装作不懂,淡淡说道:“程帮主过奖了。”程达苏见他珠无动手之意,疑心更大,就在这时,只听得又是“当”的一声,但见南宫尚的左手已被长孙泰削断,只剩下右手的一条长鞭,挡不住长孙泰的攻势。
长孙泰剑势如虹,步步进逼,猛地喝道:“祸福无门,由人自招,南宫尚你尚未侮悟么?”一招“屋汉浮搓”,剑尖直指到了南宫尚的咽喉,正要喝南宫尚投降,忽地一般浓烟迎面喷来,南宫尚趁此时机,倒纵出三丈开外,烟雾迷漫,长孙泰一剑剁空,只听程达苏已在他耳边冷笑说道:“叫你见识老夫的本领!”好个长孙泰,居然临危不乱,身躯一矮,反手一剑,正好挡着程达苏的铁烟锅,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程达苏的功力深厚得多,这一招长孙泰虽然挡过,虎口亦已被震得酸麻!
程达苏用铁烟斗喷烟打|茓的功夫,乃是武林一绝,他一出手便用上这门绝技,实是想在照面之间,便将长孙泰击倒,岂知仍给长孙泰格开,程达苏也不由得心中一凛,不敢过份轻敌。当下将烟捍一抖串成小花枪用,向前一戳,抖起了碗口大的枪花,片刻之间,连袭长孙泰左右两胁的六处|茓道。长孙泰移形换步,用了一招“白鹤亮翅”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和他的烟捍接触了六下,虽然给程达苏迫得连连后退,可是程达苏也未能刺中他的|茓道。
程达苏又吸了一口浓烟喷出,笑道:“你的剑法尚称不俗,可是谅也难挡满十招。”长孙泰怕他暗算,抢到逆风之处,横剑一封,程达苏如影随形,长孙泰前脚落地,程达苏后脚便到,烟捍又敲到了他的后心。长孙泰急使“倒踩七星步”,左脚右滑,剑随身转,反手一招“倒洒金钱”,剑光闪烁,既救败招,复截敌掌。程达苏数道:“三招”,烟捍向上一挑,寻瑕抵隙,再刺长孙泰肋下的“魂|茓门”,紧跟着又是一口浓烟喷去。
李逸凝神观战,心道:“一别八年,长孙泰的剑术亦已大有进境,可是却难挡满十招。”程达苏本是中原第一点|茓功夫,在五十岁以前,用的兵器是点|茓撅,长达三尺六寸,比其他各派的兵器都长得多,武林中有句话说,点|茓的兵器乃是“一寸短,一寸险”。他的说法则是“一寸长,一寸强”所以不论兵器与手法,都与各家各派大不相同。到了五十岁之后,他改用铁烟捍点|茓,烟捍的长度也是三尺六寸,可以当成点|茓撅用,但因为可以喷拙浓烟迷人眼目,比起长点|茓撅更为厉害。长孙泰的剑术虽然不错,可是一来功力不及,二来又不懂应付他这种点|茓的怪招。不过几招,果然便给程达苏杀得手忙脚乱。
激战中长孙泰一剑刺出,扎了个空,脚尖点地,身形立即向后倒纵,他这一招本来是“以进为退”的。岂知连这一招也早在程达苏意料之中,但听他一声喝道:“往哪里走?”程达苏窜起一丈多高,俨如飞鹰扑兔,铁烟锅照着长孙泰的顶门打下来,若然打中,长孙泰焉有命在?
这在这绝险的关头,忽见寒光一闪,“当”的一声,李逸忽然一剑飞来,架住了程达苏的烟捍,程达苏厉声喝道:“你干什么?”就在这刹那间,但见长孙泰双膝弯曲、身子也软了下去。原来程达苏的烟斗虽然没有砸中他的顶门,鞋尖却已踢中了他腿弯的“白市|茓。”李逸见他点|茓的功夫如此厉害,暗暗心惊,定了定神,说道:“程老帮主,留个活口不胜于将他打死吗?”南宫尚当然要帮李逸说话,也说道:“禀大哥,此人是长孙均量的儿子,咱们不妨暂时让他活命,问问他口供。”程达苏道:“也好,你与我将他缚了,押进帐来。”
南宫尚道:“还有一个呢?”他指的是白元化,程达苏道:“他给我打中了关元|茓,非过十二个时辰,不能自解,暂时不必理他。”
南宫尚将长孙泰双手反缚,推进帐来,程达苏通了口通烟斗,重新装满烟叶,抽了几口烟,喷出一圈圈的烟雾,冷笑问道:“你真是长孙均量的儿子么?”长孙泰本来打定主意,不管他问些什么,都闭口不答,但听他如此一来,劈头就提及他的父亲,不禁怒火上升,睁眼怒道:“你这老贼敢辱及我的父亲?”程达苏冷笑道,“哈,你还知道有父亲吗?哼,哼,那是你自辱及先人,我程达苏对长孙大人却是钦佩得很。”长孙泰道:“我怎的辱及先人?”程达苏道:“长孙大人一生尽忠唐室,料不到有你这样的不肖儿孙?”长孙泰大怒道:“我怎样不肖了?”程达苏道:“你的父亲与伪周武氏誓不两立,你如今却甘心做武则天的奴才,岂非不肖?”
长孙泰生性耿直,被程达苏激怒,禁不住把本来不想说的说了出来:“这老贼实是我父亲仇人的党羽,亏你还敢厚着脸皮说钦佩他。我父亲不但是唐室的忠臣,他也是为国为民的义士,你这厮要去投奔突厥,我父亲若是知道,也定然不能饶你。”程达苏冷笑道:“你父亲若还在生,他定然会重重教训你,可惜现在你我都不能将他起于地下,问他心中的真意了,那也由得你胡说八道吧。这个暂且不提,但你说我是你父亲仇人的党羽,这却又从何说起?”
长孙泰面色突变,身躯战抖,颤声说道:“什么?我的爹爹,他,他已经死了?”程达苏冷冷说道:“不错,长孙大人在八年之前早已死了,他是被武则天的大内卫士杀死的,死在靠近边关的甘凉方道之中,要是他不死,他也一定是投奔突厥的!”长孙泰一咬牙根,忍着眼泪,仰天喊道:“爹爹,你死得好苦呀!你一直被人蒙在鼓里,直到临死之前,还不知道你的仇人是何等样人?”李逸心头一凛,想道:“原来程建男拦劫我岳父的灵车,与抢夺我岳父剑谱之事,他早已告诉他的父亲了。幸而我现在改容易貌,程达苏他看不出来。长孙泰说的这话却又是何所指呢?”
只听得长孙泰继续喊道:“爹爹啊,你生前一直莫名其妙,不知恶行者与毒观音那两个魔头何以要下毒手害你?你只当是武则天派他们来害你的,岂知他们正是天后的敌人所定下的诡计,要他们假借天后的名义前来用毒手伤你,为的是要你一生怀恨天后。最后还请出他们的师父天恶妖道来暗算你,这手段与他们暗杀太子贤的手段如出一辙,可叹你却一直被蒙在鼓中。”
程达苏冷笑道:“一派胡言!”李逸却知道长孙泰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心中想道:“这些事情想必是他投顺武则天之后才知道底蕴的。可是他又何以会柑信武则天的话呢?”心念未已,只听得长孙泰又道:“程老贼,你敢说你不是天恶道人的党羽吗?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和你这一伙人,广招中原的江湖败类,要去投奔突厥,天后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她说你们反对她那还情有可原,叛国投敌则是罪无可恕!南宫尚,想不到你也受他们所愚。你们若不及时回头,将来悔之晚矣!”
程达苏怒道:“我说你才是至死不悟!你背父投敌,卖友求荣,罪不容诛,吃我一掌!”手掌抬起,缓缓向长孙泰顶门拍下,长孙泰神色不变,冷笑说道:“老贼,你要杀便杀,何必装模作样!你今日杀我,明日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程达苏冷笑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么?”手掌拍下,忽听得“蓬”的一声,李逸突然伸手,接了他的一掌。程达苏双眼一翻,冷冷说道:“上官老弟,你怎么老是庇护这厮?”
李逸道:“程老帮主,你问问他还有几个同伙?”程达苏道:“对,对”,骈指如戟,指着长孙泰问道:“快说实话,武则天除了派出你和白元化之外,还派了些什么人来?你敢不说实话,我用分筋断脉的手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分筋断脉手法,乃是江湖上一种处置仇敌的最厉害的毒刑,程达苏是点|茓名家,这种毒刑正是他所擅长的手段。李逸也不由得心中一凛,想道:“我欲保泰哥,反而提醒他了。这种毒刑,比死更为难受,说不得只好和他反面了。”
但听得长孙泰哈哈笑道:“天后陛下高手如云,你一杀我,杀你的人也就马上来了!”程达苏冷笑道:“当今之世,能够杀我的人也实在有限得很。你说说看,是什么人。”长孙泰神色倔傲,闭口不答。程达苏道:“好,待我看你的骨头是不是铁打的?”正要施刑,李逸说道:“程老帮主,不如将他留下,作为人质,纵有什么高手到来,他们也得投鼠忌器。”程达苏傲然冷笑道:“程某纵横江湖五十多年,岂曾怕过人来?何须用这种手段?”
长孙泰忽然面色大变,冲着李逸喝道:“好呀,原来你也是和他们一伙,你,你……”原来他这时已听出了李逸的口音,李逸心头大震,就在此时,程达苏一声冷笑,双指戳到了长孙泰的太阳|茓上,李逸方在惊恐之中,程达苏的点|茓手法迅如闪电,李逸要救已来不及,正道要糟,忽听得咕咚咕咚两声,倒下去的竟然不是长孙泰,而是南宫尚与程达苏!
第二十一回大漠深宵逢旧识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大出李逸意料之外,正自惊愕,忽听得长孙泰叫道:“李公子,刚才我错怪你了,原来你并不是他们一伙,怪不得几次三番救我,现在又杀了这两个奸贼。”
李逸犹如坠入了五里雾中,诧道:“什么?这两个人不是你的同伴杀的吗?”俯身察看,在程达苏与南宫尚的脉门、顶日报、背心百会三处|茓道一探,说道:“咦,这更奇怪了,他们还没有死,是给人用梅花针打了|茓道。”试想程达苏乃是江湖上公认的第一点|茓高手,竟被来人无声无息的打了|茓道,这人的武功之强,岂非是不可思议!
长孙泰更是惊奇,说道:“我只道是你干的,怎么不是你吗?”李逸道:“你刚才说还有高手,随后就来,那,那……”长孙泰笑道:“那是假的。我是故意吓一吓这个老贼的,和我同来的只有白元化一人。”
李逸急忙走出帐篷,草原上杳无人影,连白元化也不见了。白元化被程达苏用独门手法点了|茓道,断不能走动,分明是有高手将他救去了。李逸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想道:“这个人用梅花针点了程达苏的|茓道,又将白元化救走,却何以不肯露面,他不是长孙泰一路的人,又何以暗中助他?”
李逸疑团塞胸,走回篷帐,解开长孙泰的束缚,说道:“今晚咱们都是邀天之幸,得以死里逃生,这位异人不肯露面,只有他日再图报答了。泰兄,想不到你我在此相逢,我正有话要和你说。”
李逸正待把他和长孙壁成婚的经过告诉长孙泰,长孙泰急不及待,已捻先说道:“我也正有要和你说,我是受了一个人郑重嘱咐,来找你的。”
李逸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你的来意,你是奉了武则天之命,要找我回去的吗?我若肯投顺她,当年也不至于万里迢迢,投到塞外来了。人各有志,我实是不愿在武则天的手下做官,请你不要勉强!”
哪知长孙泰也摇了摇头,笑道:“你猜错了,我不是奉天后之命来找你的,是你的一位青梅竹马的朋友,而是最懂得你心事的人,托我来找你的。”李逸颤声问道:“谁?”长孙泰极不自然答道:“是上官婉儿!”
李逸心头一沉,喃喃说道,“是上官碗儿?是上官婉儿!”心道:“这么多年了,原来她还没有忘记我。可是她怎会托长孙泰来呢?”只听得长孙泰继续悦道:“婉儿她知道你是不会回去的,可是为了她的原故,她希望你能够回去一次,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她向你保证,天后绝不会勉强你做官的,你到了长安,愿留便留不愿留便走。婉儿,她所盼望地只是要见你一面。”
李逸问道:“婉儿是武则天的记室(按:相当于今之秘书)。身处深宫,你能够和她时常见面吗?”长孙泰道:“虽不经常,每个月能见她两三次。我现在是天后的大内宿卫。”李逸苦笑道:“这可真令我想像不到,武则天会信任你。而你也居然会做了护卫武则天的人。”长孙泰道:“这样的变化,连我也是始料不及。你还记得八年之前的一晚,入官行刺天后。我和爹爹妹妹在骑山山脚接应你的事吗?”李逸道:“我怎么会不记得?听壁妹说你那晚受了重伤,我们真为你担心,幸而咱们都平安无事,如今竟然还能重见。”
长孙泰听李逸提起他妹妹的时候,口气甚是亲热,有点诧异,却不便问他,继续道:“不错,我那晚被恶行者打了一掌,又中了毒观音的透|茓神针,自己也以为是必死无疑,哪知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舒服的床上,室中的布置装饰都不是普通人家有的,更奇怪的是婉儿侍我在的身边。”李逸道:“那是婉儿将你救入宫中了。”长孙泰道:“她本来要救你的,不想却救了我,天后派她最高明的御医给我医治,其中有一个金针国手夏侯坚的弟子,得了他师父五年的功夫,给我医了三年,我才完全恢复。”李逸道:“你感激武则天医治你的恩德,所以做了她的护卫?”长孙泰道:“不是。我是听了婉儿的话,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真相;同时在那三年之中,耳闻目睹,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天后的为人,所以在病好之后,我才自愿做她的卫士。”李逸心中暗暗叹息,想道:“武则天竟能令到她的仇敌为她效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我想恢复唐室,看来那是无望的了,只怕要太宗皇帝重生,才是她的对手。”
长孙泰道:“那些打着旗号,说要惭复唐室的人,其实十之八九,都是各有各的野心,像裴炎他就是自己想做皇帝的,你知道吗?”李逸道:“我早已知道,所以我现在亦已心灰意冷。嗯,咱们不谈这些争权夺位的事情,我只想听听婉儿的消息。”
长孙泰极力压抑自己,但仍然不免显露出一点痛苦的神情,歇了一会,继续说道:“你是知道的,婉儿她七岁之时来到我家,十四岁离开,我看着她长大,我一直是将她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的。”李逸道:“我听婉儿说过,她对你也很尊敬,当如兄长一般。”长孙泰道:“我做了天后的卫土,又与她相处了八年。我发现她心中爱慕的另有其人,那就是你。”李逸沓笑道:“是我?”其实这也是他早已知道的了。长孙泰道:“她说你是一个有本领的人,她天天在盼望你回去。她还想听你的琴音,读你的诗句。”李逸又苦笑道:“她知道我是不会回去的。”长孙泰道:“可是为了她的终身着想,我劝你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见她一面。”
李逸脸色苍白,颠声说道:“不,不,泰兄,你听我说,我不,不……”他隐忍不住,正要向长孙泰吐露,他已与长孙壁成婚,不可能与上官婉儿结合了。长孙泰却抢着说道:“请你别先拒绝,先让我说!”声音突然提高,显见甚为激动,李逸怔了一怔,只听得长孙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实在是喜欢婉儿的,但因为她做了武则天的记室,你又恨极了她。”李逸摇摇头道:“不,不是。”他最初确是恨婉儿的,但经过了这么多年,这怨恨也的确消减了。“长孙泰道:”我不是劝你娶她,但你要知道她是在等着你,你看这是她托我捎给你的一封信,她说她有一首诗是你以前很喜欢念的,她现在亲笔再写给你,问你还记得吗?
李逸打开了信,轻轻念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诗。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盾。”他当然记得,这是他和婉儿在江湖上重逢之后,婉儿曾经给他念过的那一首诗,这些年来,他一直压在心底,即在无人之处,也不敢拿来背诵。如今重读,回忆前情,禁不住一片怅悯。这一首诗是上官婉儿以前写来怀念他的,现在读来,更觉切合,“但怅久离居!”是的,分离之后,不知不觉之间,一晃就八年了呵!
长孙泰缓缓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她一直在等着你呵!她若得不到你确实的消息,她是不会再嫁人的。纵算你不能与她结合,也该让她知道,好死了这条心。你永世不回去见她,那不是累了她的终身吗?”长孙泰性情坦率,想到什么就毫无顾忌的说了出来,李逸心中一动,他以前听上官婉儿说过,隐约知道长孙泰对婉儿情有所钟,心道:“原来他自愿请求武则天派他出塞,不但是为了婉儿,也是为他自己。”于是说道:“我是不会回长安去了,你回去告诉她吧,她若是有了合适的人,我也盼望她早日终身有托。你说,她有要紧的事情找我,就是要等我为她决定吗?好吧,那你就告诉她,早在八年之前,我就祷告苍天,保佑她能够找到另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了!”
长孙泰一片迷茫,叫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她那样渴望见你,为什么你不愿见她?我也不知道她说的要紧事情是指什么,但我知道的是她一天比一天慌悻!”
李逸喃喃说道:“为什么我不愿见她,为甚么我不愿见她?”忽地跨上一步,紧握着长孙泰的双手,说道:“有一件事情你未知道,我们以前又不知道你的音讯,没法禀告,我和壁妹成为夫妇,至今已有八年了!”长孙泰身躯一颤,道:“什么,你和壁妹早已成亲了。”李逸道:“不错,我们是禀承令尊大人的遗命,不待服满,便成亲的,现在我们的孩子也已有七岁了!”
长孙泰惊喜交杂,却又有点难以为情,心道:“我只道他喜欢婉儿,原来早已是我的妹夫。”当下重新见过娘舅之礼,彼此祝贺。
李逸笑道:“你与婉儿相处的日子比我长得多,你当然知道得比我清楚,她确实是个好姑娘。我愿望你们也成为夫妇。”长孙泰有点尴尬,说道:“不瞒你说,我是喜欢她的,只怕配不上她。大约在半年之前,有一次我见她的神情忧郁,曾悄悄去问过武郡主,就是你认识的那位武玄霜姑娘,问婉儿到底为了何事。郁郁寡欢?她笑说女儿大了,当然会想到终身的问题,她心中委决不下,正自烦恼,你不要惹她。”
李逸突然从长孙泰的口中听到“武玄霜”的名字,不觉又是心头一震,要知武玄霜是和他有过恩怨纠缠,而又是他最佩服的一个女子,当年他曾经想过在婉儿与武玄霜之中选择一人,那时,他的心上压根儿还未有长孙壁的影子呢,长孙壁后来突然闯入,实是他始料之所不及。虽然他现在很爱妻子,但有时也会暗中想想,是不是当年因为自己委决不下,而这两个人又都没有和自己结合的可能,为了摆脱烦恼,这才心灰意冷,遂和长孙壁结了婚呢?而并不是单单为了她父亲临死嘱托的原故?每当想到这个问题,他就觉得有点愧对妻子。
幸而他不知道武玄霜也到了塞外,要不他恐怕更要心绪不宁了。当下定了定神,说道:“那么,听这位武姑娘的话,婉儿她已在思量她的婚嫁问题了,虽然委决不下倒底是件好事,你正应该欢喜呢!”长孙泰的心思不如李逸灵敏,想了一会,方始明白他话中的含意,心道:“不错。婉儿既在为婚事思量,而又委决不下,那么,纵使她仍然欢喜李逸,最少心中也有我,他一厢情愿,以为婉儿是要在李逸与他之中选择一人,现在李逸既已成亲,那当然非他莫属,这祥一想,心上愁云尽去,不觉喜上眉梢。
李逸问道:“那位武姑娘怎么样,结了婚没有?”他本来是怕提起武玄霜的,却又禁不住不问,长孙泰道:“未听说过,大约未曾结婚吧。她在外面的时候多,虽是天后的侄女,一年却难得有几次进宫。”李逸不觉又是心头一震,想道:“玄霜的年纪比婉儿还要大好几年,尚未结婚,难道,难道,她也是像婉儿那样在等待我吗?”
长孙泰道:“我听婉儿说,天后己有意思在百年之后,将帝位传给卢陵王,仍然是你们李家的天下,你可以回去了吧?”这个消息虽然颇出李逸意外,但他想一想,仍然说道:“还是不回去的好。”
长孙泰道:“你不回去,我也不敢勉强你。但你为什么与这个程老贼一道,难道也是想去投奔突厥么?”
李逸道:“我虽反对伪周武氏,却还不至于投奔突厥。我和程达苏他们一道,乃是想借助他们之力,潜入突厥王廷!”长孙泰道:“这却为何?”李逸:“这是为了你外甥的原故。”当下,将武士掳走他的儿子,威胁他投顺突厥大汗等事情对长孙泰说了。长孙泰心中想道:“怪不得婉儿会欢喜他,原来他与婉儿,除了性情相投之外,对于大是大非,也还分得清楚。”
长孙泰道:“这次突厥准备兴兵入寇,天后早已得知风声,边关防卫森严,可以无虑。所可虑者,有一班武林败类,和一些不明大义的皇唐,大臣也纷纷投奔突厥,却是不可不防。我这次就是奉了天后之命,专为缉捕程达苏与南宫尚来的,现在你既然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我就让他们多活一时吧。”李逸道:“听你刚才所说,天恶道人和灭度神君等人,也都投到突厥来了,据我所知,这些人的武功实是不可小视,只怕武则天神武营中那三大高手,也还比不上他们。”长孙泰道:“天后是否另外派有能人,我不知道。和我同来的则只有白元化一人。”李逸本来是想从侧面打听一下,问问武玄霜是否会来,见长孙泰并不知情,不便再问下去。
长孙泰道:“壁妹呢?”李逸道:“我不愿意令她冒险,所以让她围在天山。”长孙泰问了一些他八年来的生活情形,又问了他一些关于妹子的情况,从李逸的口中可以听出,他们夫妇之间甚为思爱,长孙泰也就放下了心。
天将破晓,早起觅食的兀鹰,已在帐幕上振翼飞腾,飞过之时,带起了一股风声,草原上的人家,听到这种声音,就像中原的人家听到鸡鸣一样,知道黑夜将逝了。长孙泰道:“时候不早,我该走啦。”李逸道:“你今后行止如何?”长孙泰道:“我先要找到白元化,然后也许会到突厥王廷。若是事情已了,我也愿到天山探望你们。”
两娘舅冗手道别,李逸将他送出帐外,陪他在周围察看一番,并末发见陌生人的足印,白元化的影子也依然不见。李逸心中想道:“这位异人只救走了白元化,却不理会长孙泰,难道他已知道长孙泰与我的关系,也知道我有话要和上官婉儿细说么?”
李逸送走了长孙泰之后,回到帐中,详细在程达苏与南宫尚的身上察看,程达苏是给梅花针打入了“关元|茓”,南宫尚则是被打入了“风府|茓”,这是一种独特的打|茓手法,要替他们解|茓,必须先用磁石将梅花针吸出,可是李逸却并不备有磁石,想到程达苏乃是点|茓名家,便去检查他那盛暗器的皮囊,果然找到了一块磁石。
李逸拿起磁石,走到程达苏身边,心念忽转,改了主意,将程达苏暂时搁下,先替南宫尚治理。
解开衣裳细看,只见南宫尚的“风府|茓”上有两个极细小的针口,想是那个施放暗器的异人。怕一枝梅花针的力量不够,所以用上了两口。李逸将磁石在钉口之处轻轻一转,把两枚梅花针吸了出来,趁着南宫尚尚未曾清醒,立刻将他的两个针口弄大,连成一个,随即拈起了一根梅花钎,在自己胁下的“玉龙|茓”一刺,但却故意不刺正|茓道,稍稍偏旁了一两分。
李逸先替南宫尚解了|茓道,南宫尚睁开眼睛,见李逸在他身旁,而长孙泰则已不见,惊诧之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李逸道:“咱们都受人暗算了,你可瞧见来人的面貌吗?”南宫尚:“没有呀。”李逸道:“我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好似觉得有一个人走进来,以后就不醒人事了。”南宫尚有点疑心,说道:“李兄,你的功力比我高得多,我方自觉得有人暗袭,便立即不醒人事了。”他本来有点疑心是李逸暗算,但转念一想,李逸是唐室王孙,他决没有反而帮助敌人之理。
李逸道:“程老帮主一路之上似乎对我有点疑心,但我的身份,未到时候,却又不便向他吐露,你替我遮瞒些儿。”南宫尚道:“这个当然。”他心中暗喜李逸对他的信任,但却也另外起了一个疑团:“莫昨是他念在长孙泰父亲的份上,怕程大哥加害于他,故此将我们暗算,好把长孙泰放走?其实他若有这个主意,尽可以与我明言,我也不一定要害长孙泰的。”
李逸接着替程达苏解|茓,程达苏的功力深厚,果然非比寻常,李逸刚刚将Сhā在他“关元|茓”上的两枚梅花针吸出,他便立即醒转,不待李逸替他解|茓,便即运气冲开,倏地一个翻身,蓦然跃起,反手一扣,扣着了李逸的脉门。南宫尚大惊失色,叫道:“大哥,你干什么?”要知南宫尚虽然对李逸世暗暗起疑,但他为了前程,究竟是帮着李逸。
以李逸的武功,本来可以挣脱,他却丝毫不加抗拒,故意作出惊恐非常的样子,颤声说道:“大哥,大哥,我是来替你解|茓的呀!”
程达苏一声冷笑,撕下了他的衣衫,一看看到了他“玉龙|茓”旁边的针口,疑心稍减,说道:“哦,原来你也给敌人打了|茓道了。”南宫尚道:“的确是有外人偷袭,我在迷迷糊糊中也似曾听到人声。”程达苏心想:“他的本领虽然高出南宫尚许多,但要暗算我,谅他还没有这样本领。”想了一想,将李逸放开,喝道:“南宫尚,你过来!”南宫尚惊道:“大哥,大哥,我也中了敌人的梅花针呀!”
程达苏道:“给我看看。”撕开他的衣襟,点点头道:“不错,是风府|茓上中了一枚梅花针,晤,这枚梅花针打得很厉害!”李逸道:“幸好程帮主随身带有磁石,可是我的手法不大熟练,结果还是要剜开少许皮肉,才能够把这口针取出来。”他是怕针口太大,程达苏见了起疑,故此加以解释。程达苏道:“你懂得用磁石吸针,又懂得解|茓,也算得是个行家了?”
程达苏在地上捡起了四枚梅花针,端详了好一会,问道:“你们瞧见敌人的面貌么?”李逸与南官尚同声答道:“只是听见声音,便立即昏迷了。”程达苏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原来他连敌人的声音都毫无觉察。李逸与南宫尚的武功都与他相差颇远,何以反而是他们听出了敌人的声息,这一点本来足以令程达苏起疑,幸而李逸布置得非常巧妙,程达苏刚一起疑,便立即想到:“敌人进来偷袭,当然首先是要对付我,其次是南宫尚,再其次才是这个上官敏。我先中了两枚梅花针,他们然后各中一枚,上官敏的轻功很好,故此打歪了少许。”他凭着数十年的经验,自以为推断不错,于是对李逸的疑心也就因之消除。
当下程达苏笑道:“幸亏这个偷袭的敌人,他用梅花针打|茓的功夫,还未到最上乘的境界,打上官敏兄的那枚梅花针,竟在他的玉龙|茓旁边偏开两分,要不然咱们现在还没有人搭救呢。我刚才是为了查察敌人的手法,上官兄,你不要多心。”李逸松了口气,连道:“不敢”。
其实这是程达苏的自我解嘲,他端详了那四枚梅花针,针长只有七八分,比普通的缝衣针还要幼细得多,有这种份量极轻的梅花针打|茓,而且最少是在三丈之外打来(因为若在三丈之内,凭他的本领,定能觉察)。这份功夫,他自问也不能够,他一向以为自己点|茓、打|茓的功夫是世上无双,人间第一,岂知还有人高出他上,焉能不令他暗暗惊心!
程达苏恨恨说道。“这个人也算得是个打|茓的高手了。只是行动却未免不够光明磊落,可惜不知是谁,我倒想和他好好的较量一番。”南宫尚道:“到了突厥王廷,问问天恶道人和灭度神君,或者他们会知道。”程达苏道:“你说得对,好,咱们现在走吧。”
三人收拾起帐蓬,走了一程,忽见草原上有三匹快马驰来,当前两骑已看清楚了乃是汉人,程达苏大怒喝道:“好呀,居然敢一再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扬手便是两颗铁莲子飞去,那两个汉人武士在马背上腾飞起,高声叫道:“程大哥,不认得小弟了吗?”随后那一骑亦已来到,是个突厥军官,程达苏怔了一怔,叫道:“咦,你们不是封牧野与祝见章吗?”哪两个武士道:“不错,咱们十多年未见,大哥原来还认得我们。”
程达苏睁大眼睛说道:“听说你们在武承嗣门下很是得意,怎的却也到这里来了?莫非,莫非是你们也来替武则天邀请老夫么?”封牧野笑道:“我是来为突铁大汗迎接你们,与武则天毫无关系。嗯,这位是大汗御前的巴图鲁哈扎儿。大哥,你这两位朋友,小弟好似在哪里见过,请恕我一时眼拙,却记不起来。”原来封牧野与祝见章二人乃是青城派与万胜门的高手,在武林中颇有名望,十多年前,也曾在江湖上做过独脚大盗,但因他们掩饰得好,知道的人很少,程达苏那时是东北五省的绿林领袖,却和他们素有往来。
程达苏是一个江湖经验非常丰富的人,心中一动,想道:“我早已听说他们投到武承嗣门下,但他们若然是武则天所派,断不会与突厥军官同在一起,这其中想必是另有原因。他们问起南宫尚和上官敏这两个人,当然不愿在他面前明说。”当下说道:“这位是我的副帮主南宫尚,这位是我新结识的一位朋友上官敏,是前朝大臣西台待郎上官仪的侄子。”
南宫尚道:“不错,八年前我在长安神武营中,似曾见过两位一面。那时两位是随武承嗣前来拜访李明之,李大总管的,我就是那个守门的人。”南宫尚那时混入神武营中,本来是准备行刺武则天的,而封祝二人则是武承嗣的亲信,当时各为其主,如今说起,不禁哈哈大笑。
李逸道:“我却记不起在哪儿曾见过两位了。”其实他是见过的,那是十多年前他还未离开长安,而武则天也还末称帝的时候,有一次他们随武承嗣进宫谒见武则天,恰好那时李逸也在宫中,曾和他们打过一个照面,李逸心中暗暗吃惊,想道:“难道他们的眼光真的如此厉害?那时我还未成年,如今我已改容易貌,他们十余年前见过我一次,又未曾交谈,居然还能够认出我来?大约这不过是他们的址湖伎俩,靠撞而已。”
封牧野笑道:“上官兄英风豪气,令人一见,便生钦佩,纵使以前未有见过,如今也不是外人了。小可今日既遇旧识,又结新知,真是快何如之!”
程达苏道:“两位如何知道老朽到来?”祝见章道:“我们在突厥王廷碰见百忧上人的弟子阳太华说程老帮主已托他代默嗓太师先容,大驾这两日便到。小弟闻讯,欣喜何似,但望早日拜见吾兄,是以和这位大人赶来迎接。”程达苏道:“大帅如此优礼,真是太不敢当了。百忧上人的法驾到了没有?”祝见章道:“听说也是这一两日到来。”李逸内心暗惊,想道:“百忧上人与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合称域外三凶,他的武功更在天恶、灭度之上。他若也投突厥,谁人制得了他?”
程达苏问道:“王城的武士大会什么时候召开?”祝见章道:“已定好了日期,就在三天之后。我还怕大哥赶不及呢。”程达苏笑道:“我老了,此去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他们年少英雄倒可以趁此机会,大显身手,闯个万儿。”“闯个万儿”乃是江湖术语,即是树立名声的意思。
封牧野策马与李逸并肩,说道:“令叔以诗义驰誉,兄台却喜与江湖豪客往来,端的难得。听南宫兄说,兄台的剑术当世少有,不知令师是哪一位?”李逸道:“南宫兄是故意给小弟面上贴金,其实小弟不过是胡乱学了几手剑法,那敢当此虚誉。”客套一番,封牧野又问道:“上官大人的千金与阁下份属兄妹,这几年来她很得天后宠信,不知兄台可有见过她么?”李逸听他提起上官婉儿,心中一阵绞痛,黯然说道:“我与她虽然份属兄妹,如今却是各走各路,道不同,不相为谋,自从她入宫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李逸这番话出自心中,说来感情甚见激动,封牧野点了点头,说道:“上官姑娘乃是一代才女,可惜她不明大义,改顺仇人,难怪你做兄长的伤心。”
一路上封祝屡次用说话向李逸剁揉,李逸掩饰得很好,这两人虽是有点怀疑,却也瞧不出什么破绽。傍晚时分,到了喀纱拉尔河下游,封牧野道:“还有日半路程,便可以到突厥王廷,不必急急赶路了。”在河边安下帐幕,吃过晚饭,天色刚黑。
晚上月色很好,草原景色迷人,大家便在草原上漫步闲谈,程达苏与封祝二人一道,李逸与南宫尚一道,渐渐这两批人分开,彼此都看不见了。
李逸道:“这位程老帮主似乎甚是多疑,昨夜他几乎疑心那暗器是我打的呢。”南宫尚道:“他十几年来被武则天派人缉捕,在江湖上几乎无地容身,也难怪他多疑善虑。我想:要不是我知道你是唐室王孙,是个与武则天誓不两立的人,连我也会对你怀疑呢。”
谈了一会,南宫尚道:“时候不早,咱们该回去歇息了吧!”李逸道:“难得如此月色,我倒未有睡意,你累了你先歇吧?”南宫尚笑道:“殿下你是雅人,我却不懂欣赏什么月色,好吧,那我就先回帐蓬替你们料理卧具。”
李逸独自在草原散步,心事如潮,越行越远,走到河岸村边,忽听得有人低声说话,有个人道:“程大哥,你有所不知,这里面有个极大的秘密!”正是封牧野的声音。李逸心中一凛,想道:“我且听听他说的是什么秘密。”伏在一个沙丘后面偷听,只听得程达苏问道:“什么秘密?”封牧野道:“你道这江山是姓武的还是姓李的?”程达苏道:“怎么,我离开了几年,难道国中又有了什么变化么?”
封牧野道:“武则天接受狄仁杰的劝谏,已内定将帝位传给他的儿子卢陵王李显了。所以这江山现在是姓武的,将来却还是姓李的。”
这消息李逸早听得长孙泰说过,不以为奇,程达苏却怔了一怔,随即冷笑说道:“武则天当真是老糊涂了,她大约以为儿子比侄子好吧?她也不想,她是从李氏手中夺来的江山!这对于李唐王室乃是一个大大的耻辱,而且被她杀害的王孙贵族,先朝大臣,不计其数,她的仇家,将来就不会报复吗?纵使她得以保全首级,武氏子弟只怕难免要被斩草除根!”顿了一顿,问道:“你们两位是不是为了怕靠山将倒,所以想另投明主?”祝见章笑道:“程大哥,我说一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你大约也不是存心要做李姓的忠臣吧?”程达苏道:“我又没食过唐朝的俸禄,当然不必为它效死尽忠,不过武则天迫得我无路可走,如果让我挑选的话,那我还是拥护姓李的做皇帝。”祝见章道:“这就对啦!总之不管谁做皇帝,姓李也好,姓武也好,只要他不与我们作对便行,若能给我们功名富贵,那更是最妙不过!”程达苏道:“不错,你说到我的心坎上啦。”
封牧野道:“那么,我们不怕对你说了,我们这次,正是奉了魏王之命来的。将来若是突厥大兵打进关中,魏王愿意里应外合!”程达苏道:“此话当真?”封牧野道:“怎么不真?魏王他虽是武则天的侄儿,但他也得为他自己的利害着想呀!武则天传位给她的儿子,他还有什么指望?所以只要突厥大汗答应让他做中国的皇帝,他又何辞大义灭亲?”
李逸打了一个冷战,心道:“这算是什么大义?这简直是猪狗不如!”程达苏哈哈笑道:“武则天这回可真是众叛亲离了!哈,哈,我真是料想不到,原来你竟是武承嗣的密使呢!”
封牧野道:“现在突厥大汗已经一口答应,就待突厥的大兵打进关中了。你那个副帮主南宫尚是要恢复唐室的,咱们的秘密可不能让他知道。”程达苏道:“南宫尚对我的话从来不敢不依,不过为了稳当起见,也还是瞒着他好。”封牧野道:“还有那个上官敏也很是可疑!”
李逸吓了一跳,只听得程达苏问道:“怎么?你看出了什么可疑之处了。”封牧野道:“我看他的神色气度,一点也不像江湖人物,甚至也不像普通的人。上官仪的子侄我大半知道,却不曾听说过有这样的人物。”程达苏道:“南宫尚说这人是他的义兄,难道他骗我不成?”封牧野道:“咱们只是疑心罢了,总之,是要提防些好。”
程达苏和他们谈了一会,忽然问道:“武则天手下有什么高人么?”
封牧野道:“以前本来有所谓神武营三大高手,即是西门霸、秦堪、张挺三人。”程达苏道:“这三个人以前都曾经和我交过手,以西门霸的功夫最强,我给他扫了一鞭,他也给我敲了一记烟斗,算是两不输亏。其他二人虽也不错,嘿,嘿,那不过是和我的副手南宫尚不相上下罢了。”
封牧野道:“现在更不行啦。八年前在绷山一战,张挺给天恶道人打死,西门霸也给打伤,功夫已大不如前了。”程达苏怀疑道:“照你这样说来,难道武则天手下,竟是没有什么能人?”封牧野道:“还有一位神武营的总管李明之,内外功夫都很不错。但他是统兵的将领,不会在江湖行走的。”
程达苏道:“听说武则天有个侄女,叫做武玄霜的,乃是优云神尼的揩意弟子,以前曾在峨嵋金顶捣毁过英雄大会,连谷神翁也曾败在她的手下,委实不可轻视。怎的不见你提起她?”“她,她……”程达苏道:“她怎么样?”
李逸听到这里,心头跳动,竖起耳朵来听,封牧野道:“这又是一件秘密,我正要与大哥商议。”刚说到这里,忽听得程达苏一声喝道:“谁在外边?”
李逸这一惊非同小可,只道程达苏已发现了他,心想事已如斯,只好挺身出去,心念方动,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大哥,是我!”是南宫尚的声音。
程达苏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南宫尚道:“我在帐中听到了夜行人的声息,追踪下去,不想在这里遇见大哥!”程达苏跳了起来,急忙问道:“向哪个方向走了?”南宫尚指了一指,所指的方向刚好与李逸藏匿的方向相反。
程达苏道:“好,咱们马上去追。”一行人向河的上游追去。李逸松了口气,心道:“南宫尚说有夜行人前来,不知是真是假?只怕是他有意将程达苏他们引开的。”
李逸回到帐幕,哪里睡得着觉?翻来覆去,思想封祝二人刚才所说的话,可惜封牧野的话被南宫尚打断,听他的口气,他分明就要说出一件有关武玄霜的事情,而且还是一件秘密!只不知是什么秘密?
想起了武玄霜,李逸的心头,就像一池静水突然被投下一块石头,动荡不休。随即又想起了武承嗣恶毒的阴谋,他要做突厥的内应,这件事可是非同小可,若给他成功,称心如意的做了皇帝,中国固然要变成了突厥的藩属,李唐的王室子孙也要被他杀得寸草不留。可以料想得到,他的手段,定然要比武则天更加残酷百倍!想至此处,李逸怦然心跳,想道:“为了这件事情,我似乎应该回去一次。”
但随即又想到长安乃是他伤心之地,城中有他所不愿见的人,而他也曾经对长孙壁发过誓愿,愿与她终老异国,埋骨天山,永不回去的了。但是武承嗣的这件阴谋又实在关系太大,到底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李逸翻来覆去,想来想去,心中难决。
忽听得脚步声响,程达苏他们已经回来,封牧野、祝见章与那个突厥武士巴扎儿同住一个帐幕,程达苏与南宫尚则仍然住原来的帐幕,李逸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走进篷帐,急忙蒙头装睡。
只听得程达苏叽叽咕咕的说道:“来无踪去无迹的,难道又是昨晚的那一个人?”接着又道:“你当真没有瞧错?”南官尚道:“我的确是瞧见一条黑影向那个方向跑的!”程达苏道:“好,明天再查看他的足迹。哼,上官敏这个小子倒睡得很酣。”
李逸装得呼呼熟睡,心中却在想道:“八成是南宫尚为了替我遮瞒。故意将他们引开的了,程达苏是个老狐狸,听他说话,似已起了疑心,明天若给他查出没有外人的足迹,这怎么办?但程达苏与他们同一帐篷,他又不能够与南宫尚私自商议。”
草原的气候变化很大,上半夜那么好的月色,下半夜却刮起风下起雨来,李逸心中暗喜,想道:“幸好有这场大雨,足迹是再也查不出来的了。”他可没想到,还有一件更出人意料的事情。
一早起来,风雨早已停了,程达苏最先走出篷帐,忽听他一声惊呼,李逸与南宫尚急忙随着奔出,只见封祝二人与突厥武士那座帐幕竟然移到了半里之外,变成了一堆破布,委弃地上,封祝与那个突厥武士睡在泥泞之中,动也不动。
程达苏叫声:“不妙!”试想封祝二人何等武功,焉有被风吹走帐篷仍末觉醒之理?何况昨夜的风声虽大,却也不至于卷走帐幕。程达苏急忙上前查看,这三个人果然是给人点了晕睡|茓,程达苏是个点|茓的大行家,立即替他们解救,三人醒来,面面相觑,那个突厥武土惊疑不定,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封牧野苦笑道:“咱们大约是给人暗算了!”那个武士瞧了程达苏一眼,冷冷说道:“暗算?咦,你们却完全没事呀!”程达苏满面通红,他未能发现暗算的人,已是在突厥武士面前大失面子,更糟糕的是,那个暗算的人故意放过他们,突厥武士难免不起疑心。程达苏想起这个神秘的敌人,本领如此之强,既是羞愧,又是惊慌,南宫尚则心中暗喜,想道:“我昨夜胡乱扯了一个谎,想不到果然有夜行人到来。”
幸在程达苏他们到底是投奔突厥大汗的客人,那武士不便追究,而离王廷不远,不必在路上先闹起来。于是一行人换过衣裳,继续赶路,黄昏时分,到了王城,投到宾馆,自然有人迎接。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瘦长的汉子,淡淡的眉毛,凸出的天庭,相貌甚为特别,在他后面则跟着一个突厥军官,程达苏一见大喜,说道:“阳老弟,早知你在这里,我也不用这么费事了,直接投奔你就行啦。”那人道:“我不过是叨着师父的光,幸蒙大汗信任,叫我给他办点差事罢了。我听说你早已向默蹑太师输诚,太顺也曾向大汗说了。大汗知道你是一帮之主,甚为欢喜,加上又有天恶、灭度两位前辈给你说好话,将来是必重用的了。”程达苏道:“我带了一点薄礼要献给太师,还请老弟代为先容。”那瘦长的汉子道:“不必着忙,明天我与你一同去拜见太师便是。”程达苏道了声谢,又问道:“后天是突厥的拔青佳节,听说大汗的武士大会便要在这节日召开,尊师的法驾不知到了没有?”那瘦长的汉子道:“他老人家大约要临到会期方能赶到。”
这个瘦长汉子名叫阳太华,正是百优上人的首徒,他奉了突厥大汗之命,专门接待中国的武士,暗中负了审查、甄别的任务。
当下阳太华将他们接入宾馆,这间宾馆住的都是从中国投奔来的人,十之八九认得程达苏,但却无一人认得李逸。那些人纷纷上来招呼程达苏,宾馆的大厅闹哄哄的像个市集。
李逸对这些人甚为讨厌,独自躲到一角,忽见阳太华与封牧野说了几句话后,面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向他走来,李逸心中一凛,只见阳太华向他伸出手来,说道:“上官兄,幸会,幸会!”李逸只得伸手与他相握,陡然间忽觉一股热力传了过来,犹如握着了一块炽热的火炭一般,幸而李逸在天山苦练八年,内功已甚有根底,微微一笑,将手缩回,说道:“阳大人,你太客气了。”
阳太华见他神色自如,疑云大起,问道:“还未请教上官兄属于何宗何派,尊师是谁?”李逸道:“我只是胡乱学过一些功夫,跟的是家父的护院教师,谈不上是何宗派。”阳太华冷笑道:“吾兄何必过谦,看吾兄这身精纯的内功,似乎是峨嵋的心法,不知长孙老先生与尉迟老先生与吾兄是怎么个称呼?”
李逸大吃一惊,心道:“百优上人这个徒弟果然厉害,只是与他握一握手,他居然就看出了我的武功家数来。再给他盘问,定然被他识破我的来历。”
就在这时,大厅里忽然鸦雀无声,但仅仅是静了片刻,接着就异口同声的叫道:“谷老盟主,怎么你也来了呀!”李逸定晴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自己阔别了将近十年的谷神翁!
谷神翁乃是十年之前中原一武林盟主,论他的身份,与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同是一辈,论武林的地位,则更在他们之上。如今突然来到此间,事前又没透出半点风声,焉能不令人惊异!
第二十二回王廷盛会逞奇能
阳太华急忙走上前去迎接,脸上堆满笑容,说道:“谷老前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要知谷神翁虽然也是反对武则天的人,但他一向鄙屑域外三凶的为人,虽末公开与他们决裂,却是甚少往来。如今不请自到,怎不叫阳太华惊喜?心道:“到了这样大有来头的人物,我师父脸上也有光彩!”
谷神翁笑道:“我听说百忧上人就要荣任国师,我是特地来给他贺喜的呀!”阳太华怔了一怔,心想:“这老头儿的消息倒真灵!”急忙恭恭敬敬的说道:“家师尚未来到,天恶、灭度两位师叔现在大汗宫中,待弟子即刻去禀报他们,请谷老前辈到宫中安歇。”原来宾馆所招待的是次一等的人物,那些顶尖的人物,则早已由大汗接人宫中,待以上宾之礼。
谷神翁摆摆手道:“不必,不必!这里熟人多,我愿意住在这里。”眼光环扫全场。一眼瞥见李逸,微微一笑,忽然向他走来。
李逸正在惊疑不定,心想:“谷神翁确是一心想恢复唐室的人,但他也是个有见识的人,却怎的也效域外三凶所为,来此投奔突厥?”心念未已,谷神翁已到了他的面前,拱手说道:“好久不见面呀!”李逸虽已改容易貌,想不到还是给他看了出来,急忙说道:“晚辈上官敏谒见谷老盟主。”谷神翁道:“不必多礼。”伸手与他拍握,却以极迅捷的手法在他掌心写道:“一切我全知了!”
阳太华道:“原来两位是认识的?”谷神翁道:“上官老七在襁褓之中我已认识他了,他性喜习武,老朽还曾和他切磋过剑法呢!”阳太华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小子懂得正宗的内功。”要知谷神翁本来是峨嵋派出身,与长孙均量、尉迟炯都是知交,李逸既然自小便认识他,那么从他那儿获得用心法,也就不足奇怪了,阳太华如此一想,疑心渐息。
谷神翁缠七夹八的信口胡扯,与李逸闲谈,一面佣拉着他的手不放。忽又在他掌心写道:“你当真不是来投奔突厥的吗?”李逸心中暗喜,想道:“他这样问,他当然也不是来投奔突厥的了。”便在谷神翁掌心写道:“当然不是。”谷神翁展眉一笑,这才放开了他,转与其他熟人搭话。
李逸又惊又喜,又是猜疑,心想:“难道那暗算程达苏的就是他了?可是我却不曾听说他练过梅花针打|茓的绝技呀。而且那个人的武功似乎比他还高。但不是他,又是谁?莫非是他在这十年中又练成了什么绝技?”可惜人多口杂,李逸根本就没有机会再去问谷神翁。
第二日程达苏本来要带南宫尚与李逸来拜见默蹑太师(相当于中国的宰相)的,但突厥大汗临时派人通知,说是今日中时,大汗在宫中赐宴,赐宴之后,才正式开始武士大会。有消息灵通的突厥武土告诉他们,原来是突厥大汗迎娶的新王妃到了,听说这位新王妃是阿尔泰山南面一个小国的公主,生得美貌非常。早已艳名远播。所以大汗不惜金银重宾,特派专使将她接来。大汗最近有两件得意的事情,一是召开武士大会,一是迎娶新王妃。因此今日在宫中盛设喜筵,招待各国武士,准备向宾客大大夸耀一番。据那个突厥武士说,王妃也许会出来向宾客敬酒喝。
大汗在王延踢宴,被邀请的,都感到光荣,尤其是听得突厥武士将新王妃说得那样美貌,更是使得大家都想去看。只有李逸听过便算,对众人赶着去不仅不高兴,心中并且感到憎恶。
到了午间,各国武士云集宫中,那座宫殿正在御苑当中,御苑中守卫的武士林立,一派森严的气象。
谷神翁到来的消息早已有人报告了天恶道人,大汗也已知道了他的身份,一进宫中,天恶灭神二人便将他请上上座,并谒见大汗,程达苏身份较低,则阳太华陪同,席次也排在后面。李逸与南官尚等人的席次则排到三十以外,靠近大门,还有几十席设在宫门外的草地上,那些人则连大汗的颜色也不能“瞻仰”了。
李逸抬头看,但见突厥大汗高高在上,相貌甚为威武,但看来最少也有五十多岁了。新王妃还没有出来,李逸想起那武士所说,新王妃不过是二十左右的少女,心道:“两人年纪相差一半有多,新王妃若然真像她说得那样美貌的话,岂不是糟蹋了她?”随即又在心中自笑,做了皇帝的人,谁不是三宫六院,妃嫔盈庭,那怜惜得这么多?再一看,程达苏正由阳太华陪同向默嗓太师献媚,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但见他打躬作揖的样子,却实在感到一阵恶心,便把眼光移开,不愿再看。
众人刚刚接着所排的席次坐好,忽听得有吆喝的声音,李逸抬头向外望去,只见御苑中闯进了一个汉子,约莫五十岁来岁,穿着一件褪色的长衫,头上戴一顶污旧的方巾,活像一个科场屡试不第的落扭书生,疯疯癫癫的样子,有五六个突厥武士大声吆喝,向他追来,看这情形,他当然不是得到大汗邀请的宾客了。所有赴宴的武士都大为惊诧,试想大汗的皇宫,防卫何等森严,竟有怪客闯了进来,这事情当真不可思议,而这人胆量之大,更是惊世骇俗!
晃眼之间,但见那个怪客已闯到门外的那块草地,草地上排有几张桌筵席,席上的宾客纷纷站了起来,一个武士举步如飞,追到了他的背后,高声喝道:“还不站住!”提起大刀,一刀就向他脑后劈去!
那怪客似是给他追得又慌又急,忽地一足踏空,背脊朝天的仆倒地上。这时那个武士的大刀刚刚斩下,李逸心中正在吃惊,但听得那怪客叫了一声:“哎哟,不好!”只见他的身形在即将倒地之际,忽地右足向后一踢,“啪啦”一声,一只鞋子飞了起来,恰好打中那个武土的手腕,武士的大刀脱手飞出,那怪客在地上打了一个盘旋,倏的跳起,接了那只从半空跌落的鞋子,来不及再行穿上,拾着鞋子,又急忙逃命。
这一下,满堂宾客,皆是大吃一惊,试想那武土大刀斩下之势是何等刚猛,却被他飞起了一只破鞋,大刀便脱手飞上了半天,这等功夫,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混乱中但见天恶道人与谷神翁双双奔出,谷神翁叫道:“老符,老符,这里是大汗宫廷,你怎么恶作剧来了?”天恶道人则道:“是天山符老先生吗?难得,难得!你也来了!”听那口气,谷神翁和他甚熟,而天恶道人则似是和他只属闻名,尚未曾见过面。
那怪客哈哈笑道:“两位老弟,你们来得,我便来不得吗?”追赶他的那班武土,见有天恶道人出来招呼,都止了脚步。这时怪客从从容容的穿上了鞋子,携着谷神翁的手,嘻嘻哈哈的步上石阶。
那些从中原来投奔突厥的人,听了他们的称呼,更是大感惊奇,都在想道:“这是什么人?连谷神翁天恶道人都对他这么尊敬?”看这怪客的相貌,腭下只有几根长髯,看来最多不过五十年纪,比谷神翁与天恶道人要年轻得多,但他却把谷神翁与天恶道人都称作“老弟!”还有,听他们的口气,他只是和谷神翁相熟。和天恶道人则似是刚刚相识,而也用这种不客气的称呼;天恶道人一向自高自大,被他叫了一声“老弟”,面上也竟无丝毫惕色。
突厥大汗起初见在盛筵将开之际,竞有这么一个衣衫破旧的怪客前来闯席,本来极不高兴,后来忽然见他露出那手神奇的武功,才知他是个风尘异人。突厥大汗也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心中想道:“有异人投奔,正且招揽,不可怠慢了他。”同时,灭度神君也对大汗说出了这个怪客乃是个大有本领的人,突额大汗便叫太师出来迎接,将他请上上座,与天恶道人、灭度神君、谷神翁等同席。
李逸听得谷神翁将这怪客称作“老符”,猛的省起,心中想道:“原来是天山的符不疑符老前辈!”符不疑是武林中一个隐士,行事颇为怪诞,那一次峨嵋金顶的英雄大会,谷神翁与武玄霜斗剑,正在难解难分之际,便是符不疑飘然而来,将谷神翁支走的。其时李逸虽已走开,但后来却也曾听得武玄霜谈过,想不到他这次又突如其来了。
符不疑和李逸的师父尉迟炯本来也是很好的朋友,尉迟炯在南天山隐居,他在北天山隐居,有一次尉迟炯去访他,与他切磋新创的几招剑法,符不疑此人很喜欢评论别人的剑法,欢喜用嘲弄的口吻,那次两人比试了半天,符不疑赢了一招,挖苦了尉迟炯一顿,但尉迟炯认为他虽然赢了,剑法中亦是仍有破绽,不过一时间还未想出破解他的法子罢了。两人遂相约在十年之后,各以新创的剑法再比试一场,这是李逸未到天山以前所发生的事情。想不到未满十年之期,尉迟炯先已死了。天山南北距离三千余里,所以李逸和符不疑虽然同住天山,两人却未曾见过面。李逸见是他来,心中颇为奇怪:“符不疑的行为虽然怪诞,却是个不肯随俗洋沉的世外高人,怎么他也来看这场热闹?”
这时,满堂宾客都已按所排的席次坐好,突厥大汗早已叫人去催新王妃出来敬酒,新王妃却迟迟未来。卫士队长巴图鲁恰克图说道:“王妃尚未出来,咱们可以先来几场玩艺,以娱宾客,也免得场面冷静。”大汗道:“有什么玩艺好看的?”恰克图道:“渤海王国的勒勒大汗进贡了几头长白山的剑齿虎,今日既是武士大会,正好请咱们的武士显一显身手,表演服虎的功夫。”渤海王国是东北的一个大国,国中所产的长白山剑齿虎,是猛虎中最凶恶的一种,其时渤海王国正与突厥联盟,知道突厥即将出兵攻打中国,故此送了几头猛虎来作为贺礼,那是祝他军威大振的意思。突厥大汗一听,连声说道:“很好!很好!不必挑选别人了,就由你去服虎吧。”突厥大汗知恰克图神勇非凡,想趁这个机会,让各国来的武士看看突厥本国武士的功夫,他的面上也有光彩。
恰克图领了命令,便叫饲虎的将猛虎放出来,这时宫门外御苑的一块空地,早已布置妥当,周围用铁丝网拦住,以免猛虎闯出伤人,众人一看,只见那是一只雄伟硕大的吊睛白额大虎,锯齿囚烧,神威凛凛,果然令人害怕。
恰克图从容走入,向那猛虎叱咤一声,那头猛虎猛见有人拦在它的面前,虎威陡发,辜然间发出霹雳一般的怒吼,巨尾一摆,腾空窟起,立即便向恰克图当头扑下!
座中虽然都是有本领的武士,见猛虎这等威势,也不禁有点触目惊心,恰克图却未给它声势吓到,但见他一个闪身,“中”的一拳,先打中了老虎的背脊。
那老虎皮粗肉厚,但吃了一拳,也痛得连声咆哮,更发怒了,只见它那对碧汹汹铜铃般的大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猛地把腰胯一掀,虎尾一扫,两只的爪一扑,恰克图双掌向它腰胯一按,那老虎大吼一声,腰胯一掀,竟把恰克图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