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丁语蓉先前的评价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对于翁玉善的命运来说，两个哥哥的死的确可以说是一种成全。当年，撞死翁玉善两个聋哑哥哥的车子正是红城酒厂的货车，尽管细究起来，责任并不在酒厂货车，因为是死者没有听见急转弯处货车的喇叭声（可怜他们一生下来，就不曾听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响），兴高采烈地朝着货车直冲了过去。但红城酒厂从人道主义出发，不仅赔偿了翁家高额的费用，还安排翁玉善进厂当了工人。这件事《红城晚报》曾报道过，由此还引发了一场关于人道主义的大讨论。红城酒厂也因此一举两得，在赢得道德层面的广泛赞誉外，还赢得了效果极佳的产品免费宣传。正是从这件事情开始，红城酒厂成为全省家喻户晓的酒厂，其生产的得喜牌系列红酒白酒也逐渐被人们认可，堂而皇之地走进人们的日常生活。当时，在熟悉这件事的人群中，还流传过这样一种说法，说是翁玉善两个聋哑哥哥的死不仅成就了一个不同凡响的翁玉善，还成就了一个不同凡响的酒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死得其所了。这话多少有些夸张，也显得冷酷，缺乏人情味。但不管怎么样，翁玉善的人生从此算是踏上了一条康庄大道。

不过，踏上康庄大道的翁玉善并不能彻底摆脱两个聋哑哥哥死亡的­阴­影，不是他不想，而是人家不让。总会有人在有意或无意中提到这段往事，尤其与翁玉善发生矛盾冲突时，这件事就会被沉甸甸地拎起来，成为攻击翁玉善的最有力的武器。我曾经就听到一个被翁玉善开除的合同工在酒厂门口破口大骂：哼，翁玉善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他俩聋哑哥哥，他翁玉善能有今天吗？他的风光说白了就是建立在俩兄弟的坟墓上！他翁玉善也不闻闻，揣在腰里的钱带不带血腥味？哼，有什么好神气的！什么鬼善玉，根本就一黑煞星！小心哪天自己也遭报应！

这话据说后来传到了向晓曼的耳朵里，向晓曼就极伤心地哭了。她对翁玉善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你受这么大的委屈，害你遭这么多的罪，害你被别人任意糟蹋，我真是对不起你。玉善，你要心里不舒服就骂我吧，打我吧，狠狠地骂我，狠狠地打我，我才是黑煞星。玉善，你不要把委屈憋在心里，不要一个人生闷气。我求你骂我打我，都是我的错，该死的是我，我是翁家的罪人。玉善，你狠狠骂狠狠打，我求求你别苦了你自己。

其时，翁玉善坐在客厅，­阴­着一张­干­瘦的脸，一语不发。客厅里灯光昏暗，越发让人感觉压抑与沉闷。此时翁玉善心里是很难受，很窝火，很想发泄，很想骂娘，很想把什么给捣成碎片。但是，他没兴趣骂向晓曼，更不会对她施以拳脚（打女人不是他翁玉善一贯的作风）。翁玉善并不认为四个亲人的死与向晓曼有多少关系，翁玉善心里明镜一般，很清楚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好，上天堂是迟早的事情；而两个哥哥呢，明明知道自己又聋又哑，却总是不遵守交通规则，出事也是早晚的事情。也就是说，他翁玉善倘若娶了别的女人，四个亲人不一定就能幸免于难，他们要走一样还是要走的，这是无法变更的事实，与他人完全无关。但是，翁玉善又并不想去纠正向晓曼，他看着向晓曼从一开始就把责任揽到自个儿身上，这么多年来活得那么压抑，几乎可以听到向晓曼负重前行时的喘息声，可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一直懒得解说，甚至连宽慰向晓曼的半句话都不曾说过。每当向晓曼开始反省，他就陷入深度的沉默，仿佛连呼吸都已然停止。他一沉默，向晓曼就越加内疚，反省得就越加深刻与沉痛。这十多年来，向晓曼的忏悔已经让他觉得无比的腻味，无比的腻烦。他觉得向晓曼就像那个儿子被狼吃了逢人就唠叨的祥林嫂，既可怜，又可嫌。但他依然懒得说，依然懒得阻止，他愿意就那样冷眼瞧着向晓曼的沉痛反省，像一个与剧情毫无瓜葛的观众，完全置身事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向晓曼以这样一种状态存在于他的生活当中，他甚至习惯了对向晓曼的腻味与腻烦，可怜与可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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