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岳父以前就在人民医院做主治医生,当时,他的按摩技术与推拿技术很有名气,慕名前来求助的人常常排成了长队。可惜他的独生女儿,也就是我太太对医学一点也不感兴趣,只喜欢舞文弄墨,考大学那会,还因为选择志愿的事,父女俩闹得很不愉快。倒是外甥女向晓曼对推拿按摩表现出特殊的爱好,跟着他学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多少让我的岳父感到点安慰。不过,后来这个外甥女竟然为情所困,为了爱情毫不惋惜地牺牲了自己的理想,最终也没能继承他的衣钵。所以,我岳父到死都是深怀遗憾的。
他过世了么?
是的,过世多年了。有十年了吧。时间过得可真快,想想,那事就像发生在昨天。谢家铭叹息了一声。
什么事?
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自杀死的。谢家铭似乎没有听见我的问话,自顾自地说。
啊,自杀?我惊得叫出声来。
是的,说出来你会不相信,他自杀竟然是为情所困。他其实是非常坚强的一个人,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家里穷,兄弟姐妹多,他父母担心养不活,3岁那年把他送给了城里一户有钱人家做养子,这样他才有了上学的机会。相形之下,他其实更爱外甥女向晓曼,因为他一直深爱着向晓曼父亲的妹妹,也就是向晓曼的姑姑,爱屋及乌,他把向晓曼当作自己的女儿了。
他为情所困?是为了向晓曼的姑姑么?
嗯,向晓曼的姑姑也是位出色的医生,他们俩是同学。唉,说来话长,向晓曼的姑姑大我岳父5岁。他们其实是姐弟,当然不是有血缘的那种。向晓曼姑姑的经历与我岳父一样,也是因了家里穷被送到我岳父的养父母家里做养女。他们俩在陈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后来,还一起出国留学,又一起回国做了医生。共同的经历,加上长年的朝夕相处,两人产生了真挚的爱情。但陈家坚决反对,他们认为姐弟相恋有辱家门,动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终于无情地棒打了这对苦命鸳鸯。向晓曼的姑姑一气之下再度出国,后来定居加拿大,并且终身未嫁。直到身染重病,自知时日无多,才回到了红城。三天后,当人们打开那个老姑娘租住的房子时,发觉我岳父也躺在床上,他们紧紧相拥,走得十分安详。
原来你的岳父这么痴情,如今,这样纯粹的爱情真是太少太少,我说。
如果这段爱情中的男主角是任何其他人,《红城女报》以及红城的其他媒体肯定要大书特书,放肆炒作,完全可能引发一场关于爱情与伦理的讨论。不过,别忘了这个为爱献身的男人的特殊身份,他是我的岳父、陈安安的父亲。陈安安就是再开明,再时尚,再具有新闻敏锐性和社会责任感,她也绝对不会拿自己的父亲做噱头。更何况,这个父亲在他做出并且实施了为爱永生的行动时,就成为了陈安安一生的隐痛。当她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内心深处有这样一个女人,并且最终为了这个女人连命都可以不要,连与他同甘共苦三十多年的老伴都可以不要,连她这个唯一的女儿都可以不要时,她怎么也做不到释怀。当年,我岳父的葬礼她也没参加,她还拒绝把父亲与她的母亲合葬,更是违抗了她父亲的遗愿,拒绝将父亲的骨灰与向晓曼的姑姑合葬,她把父亲的骨灰送到了父亲的出生地——一个偏远的乡村,把母亲的骨灰留在了红城墓园,而据说向晓曼曼姑姑的骨灰最终也被送到了她的家乡也就是向晓曼的家乡。这对生死恋人,活着的时候远隔重洋,死了依然千山万水——由此可见,他们这段恋情始终没能获得他们亲人的同情,更别说认可了。
我忍不住叹息,说,还好,陈姐的母亲要还活着,不知道如何承受这些,不知道她的晚年生活会怎样的凄凉。
谢家铭听我这么说,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大海,你不知道,我岳母不是先我岳父去世的。她是在我岳父自杀后两个月走的,她很爱我的岳父,非常依恋他,三十多年来,我岳父就是她精神大厦的栋梁。突然间这梁断了,整个屋子也就没法再支撑下去了。岳母的骤死给我太太更大的打击,她把责任全部推到了她的父亲那个为爱痴狂的男人身上,她固执地认定就是父亲杀死了母亲。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她去给岳父上过坟。我记得第一年的清明,我提议去乡下给岳父扫墓,她半天没吭声,我以为她没听见,又说了一句,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谢家铭,别再给我提这个人,我不认识他!那个时候,我就怀疑,父亲这个人连同这个词,是不是在她的心里已经被永久封存了。
作为《红城女报》的首席记者,作为《红城女报》情感版的责任编辑,作为《红城女报》的知名总编,陈安安一直是红城女人心中的安慰大使,她在维护女性权益、安抚女人心灵、教导女性自立自强等方面作出的巨大努力和突出贡献绝对不少于情感专栏作家花染轻胭,甚至在影响的广度与深度上已经远远超过了花染轻胭。可是,我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中的精神偶像,她的内心深处同样有着不可触碰的伤口,她的感情世界同样有着无法弥补的残缺,当她的情感遭遇重创时,她同样做不到理解与包容。至此,我再一次发觉我的老板谢家铭说的那句话实在精妙——活得最清醒的是旁观者,最轻松的也是旁观者。没错,一个非凡的教导者,在教导他人的时候,往往就是一个清醒的轻松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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