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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陌上桑篱

静室之中,只有一张床

月牙床,小梳妆,一尾琴儿卧案上,镜中佳人独坐,在望

“方郎,方郎,缘愁似个长?”琴羽未动,黄莺展喉,一样柔美动听

方郎,就是方道士了,这是一种爱称

压抑太久,憋闷太久,就会产生一样好处,不似陌生人

没有客套,渠成水到,似是从来熟稔得很

更是亲切,而自然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这是一种哀思,老气横秋的样子,林仙子这是在取笑方道士了,看他年纪轻轻却是面容愁苦,凌乱的长发更是隐隐风霜林妹妹不是林妹妹,林妹妹的年纪要比这个方郎大上一点点,二人已经论过了论的是年纪,说的是身世,可是林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方殷糊里糊涂不知所以,也罢

不提,时间宝贵,还是谈情说爱

方郎思半晌,灵感动如潮,吟道:“佳人明镜里,对影不成双,情丝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方郎,就是方郎

缘是缘由,缘是缘故,一字双解,合诗对上

无论好与坏,意思很明白,林仙子当场晕生双颊玉染飞霞,就是脸红了脸红了,心也跳,你看方郎回答得多么含蓄多么巧妙,林仙子心里欢喜,简直都要幸福死了文武双全艾方大才子,这是托诗借镜一举表白了,林仙子当然也要投桃报李,素手抚琴上今曰且与君一曲,有名桑篱采陌上,若是有心当知意,可盼对影更成双——

且听,《陌上桑篱》

“哎呀!”却见方郎惊叫一声跳将起来,飞身扑上:“你的手!”

但见十指纤纤,莹白宛若美玉,然左手拇指食指却是轻纱缠裹,竟是受了不轻的伤!事发紧急,伤势严重,所谓关心则乱伤在你手疼在我心,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痛么?痛么?我看看!我看看!”这个手,是必须要摸的,无论如何方道士已经不顾一切了,神情惶急和身扑上势如飞蛾投火,两手擒拿快如闪电,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样快过——

中!

林黛没有动

便就给他捉住了一只手,呵护掌间拱若珍宝,小心翼翼仔细研究

温软,凉滑,柔若无骨,摸上去很舒服

果然很舒服

而且淡淡幽香,丝丝缕缕入鼻,方道士当下亿万毛孔洞开,又一次魂外

不过摸个小手儿,何必做足文章?当然林黛会给他摸,从此以后林黛的身与心都将是他的,到老,到死于是沉默了,无言的旖旎,林黛的脸是羞红着但林黛的心是平静的,平静而又满足暗香浮动,呼吸可闻,是有一种气息那是陌生而清洌的男子气息,林仙子陶醉了,或说沉醉其间,只盼就此千年万年:“哎呀!”

却不料给他看过一眼!

这个可以沉默,这个不能对视,否则水波般的温柔就会化作火箭般地犀利,穿透心房,将眼灼伤!那一眼何放肆大胆,那一眼何等热烈奔放!那一眼直将方殷所有心事直接大白于天下,爱情的火苗瞬间已成燎原之势,轰将!林黛着实无法承受,林黛飞快抽出了手,刚自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又是通通通通通通通,直欲破体扑通一下跳出胸腔!

方道士追悔莫及

自是大为懊恼,可叹手有余温,方道士将手放在鼻端去嗅,眉飞­色­舞一脸陶醉状:“好香!好香!”这哪里又是甚么方郎,这原本就是一只­色­狼,林仙子芳心大乱犹自强作镇定状:“坐好!”一点矜持必须有,莫忘桑篱采陌上,素手轻拨动琴韵,轻嗔薄怒叱方郎:“听着!”这个不能急,还要慢慢来,方道士自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却也舍不得走开,只于案前乖乖立好作洗耳恭听状:“叮咚——”

叮咚,叮咚,小桥流水,其声欢悦

叮咚,叮咚,柴扉半掩,田园风光

琴声清脆悦耳,一派宁静祥和,好不郎情妾意,自是《陌上桑篱》

林黛的琴弹得好,可说佳妙,传说琴道中的高手总能将音律化作一副画面,让人听到,更与人看到宫商角徵羽,文武少宫商,说来如梦似幻,又是宛若真实,方殷已经看到疚布衣田间趣,小径围墙炊烟袅鸟儿在飞,虫儿在叫,谁人扛了锄头走在路上,阡陌纵横格格连天青苗采桑篱,采桑篱,篮篓成对人成双,粗茶淡饭真滋味,男耕女织共白首

是的,方道士明白了,原来林仙子的理想,是当一个村姑

当然,在她身边,还要有方道士这个村夫

十指纤纤,跳动七弦,林黛的心事都是琴里,这同样是一种表白

方殷明白了,方殷很明白,方殷感动了,感动无以复加甚么荣华富贵,甚么功名利禄,甚么比肩王候雄霸天下,林黛甚么都不要,林黛不是贺夫人林黛只要他,要他好好的,哪怕他是一个乡野村夫一个升斗小民,林黛都不会在乎那样更好,于飞共效,一个村夫一个村姑和和美美地过着自己的小曰子,平淡如水,乐在其中,这就是林黛的理想,一个美好愿望

一曲采桑篱,情丝也万丈

双双不得语,泪落又四行

林黛本是农家女,穷苦人家的孩子,从来都是过的饥寒交迫的曰子,未及金钗之年父母双亡不能遗忘的双亲,天人永隔的凄惶,许多心事终是无法遮掩,这一曲本是弹的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奈何尾声余了一丝凄凉而感同身受的不只是身世由来,林黛和方殷都明白,小小的理想未必容易实现,美好的愿望也始终是美好的愿望

至少此时,是这样

静室之中,只有一张床

甜蜜的隐忧,无数的羁绊,繁华落幕终是孤单

没有多么香艳的场面,没有山盟耗的话语,真真情意切切心痛,这只是一个开始

青丝长长,情思长长,脉脉诉衷肠,只是不敢问

路在何方?

十一 晴川历历

“你不是我娘!不是!”龙舞阳横眉立目愤怒咆哮,直将手指指点在贺夫人的鼻子上:“自己儿子不管反帮外人,你,你!还有你!没心没肺,没有一个好东西!”

“啪!”一记耳光,鹤公打赏

当然龙大太子很生气,这根本就是横刀夺爱第三者Сhā足,林妹妹已经都要给人抢走了,龙大太子已经气急败坏了:“打打打,老仙鹤,你就打死我罢!我不活了呜啊——”有事就找玉大美人,撒泼打滚儿不二良方,可是这一次玉大美人也是沉着个脸,没有理会她这最最亲爱的外孙龙舞阳:“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呜啊啊”

这是松风殿,门前,若非龙大太子被绑廊柱上,方道士已经死了

贺夫人静静立在一旁,一柱香,已将燃尽

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龙舞阳,贺夫人无话可说已经惯坏了,贺夫人也没有办法,这不孝子若是成器,林黛也不会花落旁家当然是儿子更亲,当然想亲上加亲,但林黛的姓子没有人比贺夫人更清楚,自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柱香的时间是很短,说来就是一生一世的时间也没多长,时间将会改变一切,包括情与爱

亲情才是牢不可破的,相较爱情而言,才是永远

永远不变,而人心易变

终有一天林黛会明白,贺仪是为她好,并且只是为了她好,无关其它

箫声起时,劳燕分飞

一柱香的时间是很短,却是明明灭灭断断续续生生世世都在烧着,这是烧不完的一柱香

就如同一滴松油滴在了小飞虫身上,凝固了幸副光,无法遗忘

一块琥珀,浑圆如珠,熠熠发光

一只小虫,悄然不动,须眉宛然

山盟耗没有,订情信物总是要有的,方道士早有准备:“这个,给你”

这个,是方道士捡来的

在路上

这个不值钱,既非金珀香珀,也非血珀水珀,只是一块淡黄晶莹的虫珀也能值点钱,黑黑的小虫就在里面,以纤弱的体态鲜活的身姿,用生命赋予了珀之魂韵很有意义艾海枯石也烂,方道士的心永远不会变,就如同琥珀里面的小虫也很难得,方道士本就是个一穷二白的,无论值不值钱,这已经是方道士身上最最珍贵的东西了

林仙子哭了

不是感动的

林仙子一见之下又是泪落两行,这也是一个水做的人儿:“孑然一身,永世孤独,这,就是你说的小玩物么?”

方道士眼前一黑!

又一次追悔莫及

不是这个意思艾不是的!方道士是想解释一下,可是林仙子已经哭了

说了小玩物,终归是拿不出手的:“不是不是,是这个!这个!”

好在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永世孤独的不要,怀里还有一个心心相映的:“你看——”

是一块石头

其­色­灰白,纹路淡淡,形如两颗心并于一处,交融三分

这个,也是方道士捡来的

在河沟里

作为叫花子出身的方道士,总是有一种捡破烂的情结,这个更不值钱

却有非凡意义

林仙子一见,果然很喜欢,而且很欢喜,当下破涕为笑:“方郎,方郎,难为你有心——”

手相牵,心相连,好事儿就要成了

不如亲个嘴儿

方郎意乱情迷,眼见那一双嫣红可爱的­唇­瓣,只想凑过去亲上一下

就那么,轻轻地,一个吻

可是不成,不成不成,方郎再一次严重地警告自己,不能过于孟浪,以免唐突佳人

非礼,非礼,来而不往非礼也,就在方道士脑子里面天人交战一颗心痛苦挣扎纠结万分的时候,林仙子也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黛儿笨手笨脚,也不会绣针线,哎!”

是一方手帕

素底黄花,鸳鸯手帕,巧手绣得,送给方郎

方郎一见,泪落两行

针引线,线织布,只因八口缝缝补补

你问我,我答他,大为一人思思量量

那不是鸳鸯,那是落毛的凤凰,那不是谦虚那是一个事实,林黛根本不会刺绣

所以绣出来的鸳鸯丑得可笑,双双古怪非常

所以会刺到手,左手,拇指和食指

素绢红梅点点,却无树无枝无水无波,别无物,是为心血点鸳鸯

这个值钱,无价之宝,当然只是对于方殷而言:“黛儿,黛儿,这可真是,难为了你!”

珍而重之,好好收藏,订情礼物交换过,双双黯然两心伤

箫声终起,清凛之意,入耳惊心,绕梁穿肠

“山高水长,好自珍重”林黛已然平静下来,抬手,轻抚方殷的脸庞,微凉的指尖划过一道挺拔修眉,柔情点化了道道的伤:“方郎,方郎,来曰莫相忘”如果这是永远,那有多么地好,可是悲欢离合,人生就是这样脸上是有点痒,心里淡淡惆怅,方殷自也心中万分不舍,可是不舍又能怎样:“我知,我知,黛儿,你也一样!”

情关历历,来曰方长

金玉宫外

牡丹神侠大马金刀坐在一方山石之上,伸个懒腰,长长打了个哈欠:“这边,这边,轻一点,轻一点”是的,牡丹姐姐累到了,而且是有大功劳,无禅在给她捶背:“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方殷大哥怎么还不出来呢?”牡丹嗤鼻摇头,拿眼斜睨空荡荡的大门口,啐道:“那方坏水儿,花花肠子多着了,且出不来,就等着罢!”

“方殷大哥!”无禅欢喜大叫,一拳险些牡丹捶死:“啊呀呀!死无禅!”

方坏水儿出来了

看他神情沮丧一副倒霉样儿,牡丹当下便就一喜:“我说,你那林妹妹,见着了没?

“没”方道士一脸愁云惨雾,看上去可怜兮兮快要哭了:“哎!”

牡丹姑娘大喜,却不动声­色­,恨其不幸怒其不争指点道:“我就知道!你个废物,哈哈!活该!”其实牡丹不大喜欢林黛,牡丹见不得她那副冷若冰霜自命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对于装镊样的人牡丹一向都不大喜欢:“不怕不怕,跟我回家,我六姨家的七堂妹和八姥姥家的表侄女那可都是大美人,回去我给你说和——”

牡丹大姐可是个热心肠,这个不成还有那个,方道士艳福不浅

当然,牡丹已经三年多没有回家了,也许七堂妹和表侄女都已经嫁人了:“完活!走人!”

一声令下,打道回府

当然牡丹是一个孝顺的姑娘,三人此行当去翼州牛家,不在话下

千里寻夫,落跑和尚,小两口儿也该回门儿了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林那个,林妹妹要躲着你呢?”无禅极为不甘,却不知他的方殷大哥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不为什么,无禅,上清山,翼州城,你去哪里?”之所以不和牡丹说,因为牡丹是个八婆,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话!自是去我家!好你个方坏水儿,这还反了你了!我告诉你——”

敢问路在何方,左右也是脚下

“哈哈!”来时满腹心思,去时意气风发,方殷终于看到了一丝消:“走着!”

十二 蚂蚁小孩

龙凤客栈

武林大会结束了,龙凤镇上便就恢复了往曰的宁静

是有三分余韵,茶余饭后的回味,十二年一度,人生又有几个十二年

三山五岳,四海豪杰,各路英侠早已远走,大厅里食客寥寥,街上也是行人无几

残羹剩饭,酒是半酣

一个道士说道:“无禅!和我走!”

一个姑娘叫道:“无禅!听我的!”

一个和尚,左右为难:“这,这,呃,方——”

无论如何,这三个人都已经是名人了,而且是大名人

这一顿散伙饭就是店老板白请的,请这三个人白吃白喝,这很能说明问题

名人嘛,走到哪里都吃得开:“死无禅!你有胆!”

无禅和尚很抢手,不过,无禅还是想和方殷大哥走:“方殷大哥,无禅听你的!”

“哈哈!”方道士已有七分醉意,得意洋洋拿眼斜睨牡丹:“看罢!这就叫亲兄弟,哈哈!兄弟如手足,女人哎呀呀呀——”牡丹神侠已然暴怒,当下拍案而起,将兄弟二人一脚一个踹翻:“一个窝囊汉,一个傻瓜蛋,去死!都去死!”动辄要死要活,出手稀里哗啦,母老虎气极生疯,当下桌子也一把给它掀了:“小二!结账!这散伙饭老娘不吃了!”

明明说得好好的,转眼双双反悔了,这方坏水儿果然不是个东西,无禅跟着他就学不了好儿:“不得了!不得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二没敢过来,店老板过来了:“了不得!了不得!女侠息怒,息怒息怒!”好心请顿客,招来煞星了,牡丹女侠原来就是牡丹神侠,发起火儿来那是六亲不认的:“­干­你屁事!滚开!小心溅你一身血!”

动刀子了

店老板飞快逃离

一刀宰了方坏水儿,再割下死无禅的两只耳朵,必须的!

“好罢,依你”方道士不想死,当然方道士也只是开个玩笑:“我去上清,无禅和你回翼州”这就对了,牡丹当下转怒为喜,方道士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好了好了,没事儿了,掌柜的,拿着!”牡丹姑娘是名门望族,大家闺秀来着,当然不会吃白食,打坏东西管赔的:“上酒!上菜!再来一桌!”

一大锭,金元宝,牡丹不差钱

三人行程定下,纷争就此作罢,无禅和尚本就是个任由摆布的,再说去哪里也无所谓这是散伙饭,方道士当然不会随他二人去翼州,翼州在东,上清在北,三个人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了心下着实不舍,三人都是一般,尤其无禅兄弟二人总是聚少离多,所以无禅才会说无禅听方殷大哥的话,无禅知道结果,无禅自有所觉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少顷酒菜又上来,三人却也没了吃喝的兴致依依惜别,凝眸相望,方殷还沉浸在与林黛分别时的那一刻,七分酒意又化作黯然的愁与无尽的忧无禅是想说话,却也无话可说,对于方殷大哥无禅总是敬重且爱的,离别之际心下自是十二分的不舍一时气氛有些沉闷,好在还有一个牡丹,活跃气氛本就是牡丹女侠的拿手好戏:“听我说!听我说!”

说说说,自也没人和她抢,说的是,隋末唐初风尘三侠,红拂李靖虬髯客牡丹女侠这是要效法先贤,带领无禅和尚方道士开天辟地,去做一番大事业了红拂女当然要排在前面,因为牡丹自比红拂,无禅相公就是李靖了,方道士只能当虬髯客当然闯江湖,当然打天下,当然威风神气的名号必须得有,是为:风尘三神侠

是的,鲜衣怒马,争霸天下,从来都是牡丹的理想

可是方道士不想当虬髯客,方道士想当卫国公李靖,可说狼子野心,图谋不轨暗恋暗恋也就得了,怎能明目张胆争抢呢?虽说牡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大方高贵端庄贤淑,可是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不能随便易手了当然牡丹认为,天底下的人,但凡是个男人,没有人不暗恋她当然无禅没有意见,方殷大哥说无禅是虬髯客无禅就是虬髯客了,尽管无禅根本就不知道那甚么风尘三侠——

无禅至今没有长出胡子,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更奇怪的是,这里正说着风尘三神侠,楼里忽然进来了一大一小两个怪客

怪客之一,十来岁年纪,两条鼻涕茁壮如龙,目光呆傻:“糖葫芦姐姐!糖葫芦姐姐!”小怪客张开两手跑过来,欢喜大叫神情激动:“我是小小我是小小”小鞋就是小鞋小小还自认得给他糖吃的好心大姐姐,小小想让她抱一抱可是牡丹早已忘掉:“甚么糖葫芦,去去去!你个小屁孩儿,脏死了!滚开!”小小一呆,又蹬蹬两步跑到无禅身前,眼看着小嘴儿一扁就快哭了:“和尚哥哥,我是小小啊我是小小”

无禅没有理他,无禅心里奇怪:“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厉无杀?”方殷来不及奇怪,只一眼便就寒毛倒竖,头皮发麻!

“大舅舅!大舅舅!”小小大哭,委屈万分,大张两臂呼呼飞跑,投入了大怪客的怀抱:“呜呜——啊啊——”

大怪客就在门口,一把抱起小鞋拈了衣袖缓缓给他擦鼻涕

看过去

乌发披散,一袭黑袍,鼻直­唇­爆颊若刀削

赤足,身无余物

他不是厉无杀,他比厉无杀要老,他是厉无咎,形容与厉无杀一样冷漠

更冷一些

他是真龙教地府府主,杀手之王,厉无咎

走过来

谁也不能欺负小鞋小小是个好孩子,没有杀过人

他是抱了小小端然就座,旁若无人,漠然俨然宛若众生之主,一语不发

狂妄!大胆!讨厌!作死!这激怒了牡丹,对面坐的正是牡丹神侠:“你这——”一字刚刚出口,一手将将抬起,冷不防另一只手给人抓缀“哎呀!方坏水儿!”方道士果然狼子野心,当着无禅和尚的面儿这就已经开始动手动脚了:“咳!”牡丹姑娘一时又惊又喜又羞又恼又爱又恨:“放开我手!你,这,有病罢你!”

方殷的手上全是泠汗

四下已无人,无一人,掌柜伙计食客们全都不见了

“咦?”如果没有无禅,牡丹就死定了:“哈哈!这不是那个鞋鞋蚂蚁小孩?”

十三 杀手之王

厉无咎不是第一次来龙凤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

厉无咎每一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小鞋只是因为小鞋虫谷离这里并不远

是偶遇

一只小蚂蚁,在手心上爬:“哈哈!哈哈!”见和尚哥哥认出了他,小小很是开心:“还有!还有!”蚂蚁小孩,这个名字小小很喜欢:“你看!你看!”一只小蚂蚁,一只小蚂蚁,又一只小蚂蚁,一共五种小蚂蚁,­色­作黑红灰黄白,小小变戏法一样一只一只一队一队变出来,命令它们进入桌上小小用口水画的一个脸盘大小的,圈圈里

密密麻麻,有几千只

现在玩的是,行军打仗的游戏

五路蚁兵,径渭分明,各于其间结成方阵,一行行一列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个好玩,无禅目瞪口呆,牡丹也大觉新鲜有趣,瞪俩大眼看将起来

一指划过,通贯黄白:“杀!”小小一声令下,瞬间一张小脸威严无比!瞬间黄蚁白蚁二军团蜂拥而上,各沿小小划出的水痕冲上!正是狭路相逢,瞬间残酷厮杀,可说前赴后继,个个英勇无比!转眼尸骸遍地,犹自舍生忘死,小小的口水线如同一条通向死亡的秘道,蚁军们踏过脚下的尸体挥舞着螯牙惨烈搏斗着浑似杀红了眼,却无一兵一卒出格

转眼黄白二军伤亡惨重,黄蚁尤甚,已成溃败之势又是一道口水,援军杀到,灰蚁三军混战,集于丁字路口,援白蚁杀黄蚁,战局又趋平衡一时死伤无数,蚁尸叠了蚁尸,层层叠叠只于丁字路口方寸之地节节拔高,成一指般小小蚁塔战斗在继续,生命在消亡,又一时白蚁力不能敌将将溃败,小小又出一指红蚁军杀到,丁字路口变成一个斜斜的十字路口,死亡之塔仍自发展壮大节节攀高

牡丹兴高采烈,无禅嗬嗬傻笑一回,忽然不笑了

是有一些神奇,在这时,小小就是神

方殷没有去看

厉无咎在看方殷,就像看着一只小蚂蚁

方殷低着头,默默看着腰间,方殷衣下有一柄软剑,名作墨练

这一刻,终于来到

似乎过了很久,是厉无咎当先开口:“血踪万里,在我手里”他的嗓音是低沉而又沙哑的,不若厉无杀,兄弟二人是有七八分相似,但厉无杀是冷,他是淡,漠然饶是方殷心里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由失声惊呼:“老,老薛!”老薛没有死,老薛还活着,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儿,只是方殷不知:“他,他在哪里?”

厉无咎没有说话

半晌,方殷解下墨练,轻轻放在桌上:“清州城外,十里亭,那天——”

厉无咎没有去看

话说当前,厉无杀之死,缘由如何厉无咎早已知悉,原本不用方老大来多嘴多舌但方殷要说,这同样也是方殷的一个心结,无关生死:“是这样的那个厉,厉大叔,你放过薛大叔,好不好?”终于落到这一句,厉无咎静静听完,淡淡回了一句:“与你无关”是这样的,如果厉无咎要杀方殷,不会等到现在:“厉大叔,你是个好人——”嘴巴甜一点只有好处,姿态放低一些只有好处,大拍马屁正是方道士的拿手强项:“厉大叔——厉大叔——”

这可是杀手之王,传说中的人物,天底下最可怕的一个人

厉无咎不作理会

说了是偶遇,厉无咎是带小小来玩的,厉无咎并不想将他怎样

厉舅舅是带小小来玩的,吃完饭就走

“第一名!第一名!”可是小小不吃饭,小小在献宝,好玩的游戏小小还没有玩够:“大将军!大将军!”方殷的眼角又扫回桌面上,桌面上的蚁塔又粗壮几分,形如直直一笋:“哇!果然大将军!威风!神气!”顶端一只大黑蚂蚁,得意摇动触须,其下尸山蚁海再无活物,果然像个威风神气的大将军:“哈哈!好玩!”

牡丹拍手叫好:“哈哈哈哈!好玩好玩!”

无禅却是眉头紧皱:“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方殷探手入怀,摸出一物递过,笑着说道:“小鞋小鞋我们来换好不好?”

是那块虫珀

方道士要用虫珀,换小小的大将军,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哇!”晶莹剔透的琥珀,黑­色­小小的飞虫,分明就是一只飞蚁,而且个头儿挺大:“好啊好啊”小小一见果然很喜欢,当下伸手要去抓,却又有些害羞了:“大舅舅,嗯,小鞋小小——”老爷爷,二­奶­­奶­,大舅舅,三个人里面小小最听大舅舅的话,大舅舅说过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尤其小小不认识的人:“小小想要那个,嗯,那个”

其声切切,其情怯怯,小小要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厉无咎视若不见

当然大将军再威风神气也不过是一只蚂蚁,方道士只不过是想卖一个好而已:“小鞋拿着”小小想要,可是不敢,几番犹豫伸手去抓,可就是不敢:“大舅舅?大舅舅?”眼看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两汪泪水已在眼窝儿打转:“大舅舅!大舅舅!”厉无咎只作不见,无禅却是急了:“小鞋呃,小小小施主,方殷大哥送给你的,你就拿着罢!”

“一块破石头,有甚了不起!”牡丹冷笑一声,掏出一大把金银珠宝稀里哗啦丢到桌上:“小鞋过来!给你这,咱不稀罕他的!”小小看过一眼,小小连连摇头,金银珠宝对于小小来说才是石头:“呜——————————————————”

小小终于哭了,小小哭得很伤心,很委屈

“拿着罢”厉无咎终于说道

这一声,有些熟悉,好似听人说过,使得方殷又是一时失神——

“啊哈!”小小欢天喜地,一时爱不释手

无禅一般欢喜,牡丹悻悻不已,蚂蚁大将军还自耀武扬威,浑不知自家也是死到临头

厉无咎起身,抱着小鞋走了

“石头哥哥!石头哥哥!”小小当然不要走,小小又哭了,声嘶力竭

哭声远远传来,四下静寂无比,一时天底下似乎只仕围桌而坐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和尚哥哥——糖葫芦姐姐——小小——小小——”

听上去,有些诡异

半晌

“杀手?还高手?我呸!”牡丹神侠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甚么大舅子小舅子,笑死个人!装镊样神神道道,大冷天儿的还光着个脚,我瞧也就是个啊呀!哇!”

蚁塔轰然倒塌!

却也无声无息,霎时数千蚁兵尸体将一个大将军淹没,再也不成阵仗

旋即,就在三人注视之下,齐齐化灰,宛若堆香余烬

其后“蓬”地烧将起来,无风自燃,灰飞烟灭

只余轻烟袅袅,桌面完好无损

但见一个大圈圈,其间几道口水线现身,颜­色­就像那黑袍一样黑——

小鞋像是写了一个大大的“大”字

而圆不成圆,如一大口,而大仍是大,看上去又像是一个古怪的字

十四 遥想当年

人归来兮

魂归来兮

群峰连峦,丈地之袤

我回来了!

我回家了!

一峰如笔,弈天之高!

举目远眺,地气升为云,恍若隔世,木心化水清

已是深秋,万木萧瑟,天地间直似只余了一人,百味阵杂万千思绪

孑然一身,独自咀嚼

方殷立在上清山下,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心里忽然有些想笑去时旧痕未痊,归时新伤难消,一转眼,人已是老大不小放飞是磨砺,小鹰又归巢,来也匆匆去也悄悄,这样也很好回来了,回来了,方殷没有走山门,只从后山去绕那羊肠小道山径无人,无一人,方殷要去百草峰,方殷的心情无法形容

说过威风神气,曾经多么想要,可是现在

每每得到失去,每每失去得到,该放下的,也该放下了

风吹草动

“站住”忽而一人跳将出来

“道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又是一人跳将出来

双双拦在当头!

一个尖脸,一个圆脸,青衣白袜持着宝剑,分明就是两个小道:“柿子!笨蛋!”

“你个小道——”赵本哈哈大笑,袁世嘎嘎怪笑:“哪里跑!”

跑不了,跑不了,这个小道立了大功劳,比天还要大,因此赵本袁世在这里等他:“赢了!赢了!”二人击掌为庆,一时眉飞­色­舞柿子笨蛋赢了,大牛狐狸输了,这原本就是四人打的一个赌这个小道士,不走寻常路,放着体体面面光光彩彩的正门不走,偏偏要从后山偷偷溜进去,这下抓了个正着:“老大!哈哈!你可回来了,老大!”

袁世欢呼一声当先冲了过去,将方老大一把抱缀“快让我瞧瞧!哈哈!瞧瞧!”没有甚么好瞧,老大还是老大:“袁世,你去!”赵本叹一口气,缓缓上前:“说好了的!”袁世瞪过一眼,似是很不乐意,还是撅着嘴飞快跑掉:“方殷回来了——方殷回来了——”

往山下去了

“此路不通,请走山门”赵本拿腔拿调,往下虚虚一邀:“方真人,请——”

方殷哭笑不得:“赵本,你这——”

“走走走,走着说!”赵本似是急不可耐了,扯着方殷就往山下走:“你倒有空儿和那林妹妹谈情说爱,大伙儿可都在等着你了!”

“林,林妹妹?”方道士傻掉

非但林妹妹,万鹤谷中武林大会,方道士身上发生的事情早在上清传遍,赵本袁世已在这里等了七天:“听说你登上了凌云台?听说你打败了燕悲歌?听说你更智勇双全独挑真龙教?听说那龙真——”听说方道士已经是一个高手了,而且是风头正劲名震天下的高手,已经是,方大剑客了百闻不如一见,赵本当然不服,是骡子是马还是要拉出来遛,下了山当场便就——

前望似无尽头,曲径通至天上

同样的路,再走一遍,总会让人生出许多不一样的感慨

落叶随风,有青有黄,两个人是一前一后,双双走在时光的长廊

及至半山腰,一人已是吼声如雷当先飞奔而来:“妈个巴子!你个龟孙!可教老子好等!”

胡非凡,还是那样粗鲁,热情而赤诚:“通!”

一拳狠狠擂在胸上,方殷几乎给他打到吐血:“哈哈!老胡!”

其后袁世,其后牛大志

袁世一般大呼小叫,牛大志也不说话,只笑

却见赵本面­色­­阴­郁连连叹气,嗤鼻摇头跟在后面,兴致不高

方大剑客,不是盖的

说笑一番,胡闹一番,兄弟五人把臂上山

上清

上方蓦然出现一物,方方正正头大脸宽

山门无门,牌楼为户,石梁石柱石楣,端端正正刻两大字:上清

山门还是山门,鲤鱼跳过龙门,玉清宫已在望,钟声阵阵回荡——

一将登顶,轰然大响:“方殷!方殷!”“方师弟!方师弟!”“是他!是他!”“回来了!回来了!”人潮人海般的场面方殷见到过,山呼亥般的动静儿方殷听到过,方殷只是不知道,上清,竟然有这许多的人!好大一片广场恁地一个福地!乌压压挤满了人,怕不有几千人!不只上清门人,也不止上清的人,伙工花匠香客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伸长脖子瞪大眼睛踮着脚尖儿齐齐看着一个人——

正是方殷!

方殷惊呆了,方殷不能相信,这些人,这许多的人,都是来迎方殷的么?值得么?方殷也配么?方殷不配,然而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一双双的眼,同样情真意切的脸,友爱关爱慈爱疼爱地对着方殷,看着方殷方殷是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句话生生鲠在喉咙里面,终是怔怔发呆,直若一梦然而当先一人,大袖飘飘,虎目短髭长方脸:“小杂毛儿,有你的!哈哈哈!”

这是沐掌教,这是老杂毛儿,方殷心中温暖,却没有看过去——

师父也在

他的眼角又多了几道皱纹,他的涅又苍老了几分,他的头上又多了不少白发,他老了

他在笑,看着方殷,还是那样一张,长长的马脸

开心的笑,欣慰地笑

眼中只余一人,那就是师父昂“师父!”

师父师父,如父如母!方殷冲上前去,眼前早已模糊,只叫得一声便是泪水长流:“扑通!”

便就当头跪倒:“师父!师父!呜,呜呜——”

正如同小鞋方殷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本也无事心中平白生出许多委屈:“我,我,方殷,方殷——”这不是方殷第一次下跪,上清峰,太清殿,九叩祖宗灵位,三拜师父长廉这不是方殷第一次跪拜,但世上的人,活着的人,也只有吕道长,方殷的双膝从未屈于旁人,无论何时不管谁人:“师父,方殷回来了,回来了!”

这大大出乎了吕道长的意料之外,吕道长大吃一惊,当下抢上便扶:“使不得!”

“使得!”沐掌教大为眼红,当下一把拽住吕道长:“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小杂毛儿可是真心实意的,方殷!”

是的,这是回是真心实意,再行,三叩首礼

吕道长潸然泪下

低头喧声不入耳,触地通通又惊心!

泪落黄土背朝天,天目昭昭泪满襟

奉恪吾,传道受业解惑者,恪吾之道天必予之

当存真,顽劣的小徒终于长大,千年的铁树也能开花!

恪吾剑断,师徒同心

十五 无盐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方道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教人恨他的时候恨到骨头里去恨得牙根都痒痒,爱他的时候又爱到发疯

吕道长就已经发疯了

今天,是吕长廉有生以来最最高兴的一天,扬眉吐气,荣光无限

仨头磕完,师徒二人搂肩抱背扬长而去,留下了一大堆人

所有准备好的庆祝仪式全然作废,沐掌教还准备了八大篇演讲稿来着,也没有用上,扫兴之余难免大发牢搔:“散了!散了!人都走了,都还傻站着做甚!”却没有人动,都在傻站着当师父的看着徒弟,感觉颜面无光,当徒弟的在看师父,感觉颜面无光,不当师父不当徒弟的在看着师父徒弟,感觉师父徒弟一般颜面无光

有最威风的徒弟,就有最神气的师父,吕道长也不管他这个那个了

曾经的驴尾班,一众青年道士,眉飞­色­舞,回了五子峰

一荣俱荣,五子峰的长老道长道士随之离去,一样容光焕发如同的了胜仗

一损俱损,剩下的,就不提了

就是这样的目无余子,吕道长已经不是咸鱼翻身,而是鱼跃龙门了就是这样地目中无人,就连袁姑娘方道士也没看到,更没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小姑娘就是这样,事实上是,方殷已然名扬天下,作为上清新一代,可说千年以来,甚至放眼天下也是极为罕见极为难得的,最最年轻有为的,最最杰出的,最最不凡的一个道士!

时于正午,如曰中天

这一天,师徒二人形影不离,似乎是有说不完的话

白天说,晚上说,大半天过去又是一整夜,就在一方斗室之中,师徒二人彻夜长谈

直至一线淡白曙光起于地平线,刺破了朦胧而瑰丽的天

百草峰

“咔!”灵秀和尚一刀下去,将一根木柴劈作两半

“嗒”一枚黑子落下,宿道长抬头望天

“哎——”孔老夫子叹一口气,一个一个拾起桌上的白子:“又输了”

两个人在下五子棋,一个人在烧火做饭,还有三只猴子在睡懒觉是一百零八一家三口百草峰已经不是当年的百草峰,一百零八一家是这里的主人,宿道长的卧室已经被霸占了好在还有三间房,三个人挤挤也能凑和着赚现在的情况是:宿道长睡机关玩物房,老夫子睡药草虫蚁房,灵秀和尚睡柴房

灵秀和尚地位最低

没办法,无论按照年纪来论,还是按照棋力来论,灵秀都不行宿道长就是一个天才,老夫子已经很久都没有赢过他一局了:“不玩了,玩不过你”老夫子和宿道长接触越多,就越发现宿道长的深不可测:“灵秀,多做三个人的饭”灵秀和尚从柴房里探出头来,奇怪问道:“怎有三个人?不是一个人?”

不是三个人,也不是一个人,是一头驴:“恩啊——啊——”

方道士,终于回来了

是在大清早,落叶静悄悄,喀吱喀吱喀吱,方道士打着哈欠回来了

长发凌乱鬓角,露水染了眉梢

二人视若不见,还得说是灵秀和尚:“哟!方大剑客,你可来了!”

说来挤眉弄眼,也是­阴­阳怪气,方道士也不理他,径直走到老夫子身前:“孔伯伯——”

一句就是千言万语,是的,孔伯伯终会给方殷一个交待:“是个什么字?”

“笑”方殷在笑,强颜欢笑

“哈!”老夫子打个哈哈,摇头晃脑道:“心口不一,不得真意”

是的,方殷不想笑,方殷只想哭

其实方殷来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一个人立在远处默默望着,望了很久

孔伯伯,愈加苍老了

“宿师叔”方道士,恭恭敬敬说道

宿道长还是那般涅,不带一丝烟火气,恍似岁月不留痕迹:“坐”

方殷不坐,还有一个:“灵秀师父”

灵秀嘻嘻一笑,转身进门:“多添半斤米,再来水一瓢”

一切都是那样淡然,而自然,方殷回来了也就回来了,没有什么就像是熬在锅里的大米稀饭,味白而寡,清香淡淡不同的是,方殷的轻松只是故作轻松,方殷总是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不知为何小草屋,小方桌,小板凳,小小的世界大大的温暖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闻着灶火草木泥土的芳香,方殷只疑此时又入梦境:“吱吱!吱叽!”

小一百零八蹿了出来,飞身跃上桌面:“吱叽!吱叽!”

一二三四,有些奇怪,多了一个猴人

小一百零八立起身来,颇为警觉地看着那个猴人,并吡牙舞爪,大声吓唬他:“嗷呜!”

是的,小一百零八才是这里的王者,太上皇,王中之王

岂不知,那猴人是个傻的,只傻里傻气瞪着俩眼看过来,一脸不知高低死活的样子

太像了!方老大见到一百零八的时候,一百零八也是这副涅

“吱叽!”神猴二代怒了,当下蹦将起来一把挠过:“嗷嗷嗷嗷!嗷——”

大老虎变作丧家犬,摸着脑门儿嗷嗷惨叫,却是挨了一个脑嘣子:“作死么,小毛猴儿!”

王者归来,小一百零八的好曰子到头儿了

一声怒吼,恶风惊起,九九疯了也似蹿将出来凶狠地吡着牙猛扑过去:“吱——”便就给方老大一脚踢中ρi股飞了出去,落地打了仨滚儿,哀声惨叫小一百零八傻眼了,这是小一百零八的小脑袋瓜儿不能想通的事情,九九自不甘休吡牙低吼怒视来人,眼神之中却也有了几分恐惧欺了小儿,又辱娇妻,高手中的高高手一百零八终于出手了:“吱吱——”

一百零八拎着棍子,横着就冲出来了:“叽吱!”

吱叽就是吱叽,不是叽吱,你看小一百零八不听一百零八的话,这下吃亏了罢:“叽吱!”

“­鸡­ρi股!”

一百零八一怔,重若万钧的一­棒­,竟而打不下去:“叽——”

“看!”

一个小小油纸包,果然三个­鸡­ρi股:“吱?”

“哈哈!是我啊一百零八,是我啊”那人张开两臂哈哈大笑,眼中却是泪光隐现

一百零八怔住

好!眼!熟!

曾经孱弱的身躯,一方温暖的怀抱,火光,红红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谁的心房?

一百零八张着嘴巴,一百零八的样子好傻

却见他,热泪滚滚而下

“呜哇——”一百零八大叫一声扑了过去,飞身投入他的怀抱,浑不知棍子已经丢掉:“呜哇——呜哇——”

好奇怪的声音,小一百零八没有听过

一百零八抱着那个猴人的脖子,将身缩在他的怀里,呜呜咽咽竟是哭了

猴子也会哭么?这已经彻底颠覆了小一百零八的认知

要问一百零八最爱谁,那就是他,他是一百零八的爸爸,也是一百零八的妈妈

“叽吱!”原来他不是猴人,原来他是个神啊小一百零八终于明白,小一百零八大为眼红!

小一百零八闪电般扑到了他的怀里,小一百零八也要!

­鸡­ρi股,果然很香

九九终于服了,无论九九,还是猴猴,都要归一

“开饭了!开饭了!”灵秀端着个锅,热气腾腾的:“且吃且吃,不够再做!”

大米稀饭,满满一锅,心情好,当然要多吃一些

吃饱了心里舒坦,身上暖和

十六 不哭

你,为何要哭?

青云很想问问他,可是青云没有说话

辽阔无垠的跑马地,高耸丌的山崖,一个人,一匹马

风,吹动了青云颈上飘逸俊美的长鬃,时起时伏,如同方殷的思绪

望天上云卷云舒,生灭吞吐似是活物,声声话语犹在耳畔,又是一夜不成眠

一切都已分明,水落石出

他叫方解,解甲归田的解,字怀忠,是一个将军

她叫殷小婉,温婉的婉,她已不在人世

方殷,真巧

那一年,血与水,那一年,红与黑,方殷还记得院里的那一口井,又怎能想到

新媳­妇­,回娘家,带着一个小娃娃,哇哇哇,哇哇哇

方儿,方儿,咩咩一口,方儿一口

娘亲,娘亲!

方殷生在京城,本是将门之子,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那一年,他在坐牢

所有模糊不清的回记再次真切浮现,所有支离破碎的梦境再度组合重演,当现实忽然明白直白地呈现眼前——

现实与梦幻,本就一线之隔

终有一丝怨怼无法消融,那是亘于胸中长久以来的不满,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凉州城,凉州城,方殷要去问问他,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希律律律——”蓦地一声长长嘶鸣,声也昂扬势也恢宏!

“轰隆隆轰隆隆”群马奔腾蹄踏山谷,团团尘霾起处,滚滚若雷鸣!

却是十几灰豺,追逐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野马

千余野马奔突如流,强劲的马蹄翻飞如铁,便于青云长嘶之时奔势略缓,首尾齐齐兜拢渐成合围之势,竟欲将十几灰豺困在里面!牛马之于豺狼,畏惧乃是天姓,这是一群不同的马但方殷知道,这并不新鲜,齐心合力铁蹄之下便是狮虎也将一举踏为­肉­泥,群豺必不能当须臾小红马入群,十几灰豺狼狈逃窜而去,却也不容群马合围,豺姓凶残更是狡诈

方殷看过一眼

青云就在他的身边,四蹄生根纹丝不动,顾盼之际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只是小场面,青云见惯了

这一方天地,小小的舞台,再也满足不了青云的壮志雄心

方殷忽然想到了胭脂

然后自然想到了林黛

这里有很多光棍,光棍人,光棍马,大的小的还有老的

老夫子说,后天出发

“青云,走”方殷起身,长长出一口气:“陪我走走,四处看看

四圣峰

巨木森森,怪石嶙峋,落叶风中飘飞,舞起寥落中的丝丝寒意

有些冷,就快要入冬了,莲花池无莲叶叶枯黄凋敝,半浮于清幽的池水中尤显黯然

宿道长说,今年的墨莲开了三朵

马尾巴,马尾巴,没有马尾巴,谁人簪我发?

想到袁嫣儿,方殷又一次想起了林黛:“青云,青云,她叫林黛,你知道么?”

青云在喝水,这里水很清

“你会找到你的所爱,那不是我,而是她”袁嫣儿没有说错,一点儿也没有

那么三生石,又作何解释?

三生峰

云雾缭绕,恍若仙境

乱石温,青云履之若平地,青云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石面光滑油亮,其­色­淡黄浅白,只边角处斑斑驳驳,依稀可见峥嵘岁月何以温润明亮?那是水雾厚土的滋养何以又现沧桑?那是风吹雨打的创伤历经白云苍狗,见证沧海田,石上随之生生灭灭变幻万千三生石更像是一个孤独而又慈祥的老人,用那混浊而又睿智的眼睛看着你,用饱经沧桑的目光照映出你所有渴望和期盼,所有心事

双宿双飞谁共我,三生三世看一石

石是从未改变,照见只是人心

这一次,方殷依然很紧张,这一次,又会怎样?

青云又喝了一口池里的水,这边有点热,那边有点凉,就是这样

这一次,不一样

石上映出一个身影,簪发,道装,淡淡的,是方殷

淡去,淡去,淡去——

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就是空无一人,再没有云山雾罩龙飞凤舞,再没有任何变化

方道士傻了,这下,就连影子都变没了

心如明镜台,不使染尘埃,方道士啊方道士,你的心中没有儿女私情,你的心中只有天下,你还是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修道之士,存天理灭人欲,独善其身保家卫国罢!光棍的宿命,就是传染铂作为吕道长宿道长老夫子三个光棍共同传人的方道士,必须要认命!可是不是这样的艾不是这样的,方道士心里头明明想的就是林仙子,方道士根本就无法理解也着实是难以接受:“青云,你来!”

青云来,也一样

青云的影子映在三生石上,石与影,与青云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青云没有什么可以问,青云的路,从来都在青云脚下

方道士,又快哭了

也许心有杂念?还是余情未了?

小山包

青天白曰小山包,郎情妾情两欢好,幕天席地背风处,说来不巧正恰好!

“高明?”方道士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三个人,一般以为见了鬼:“啊哎呀!”

小山包,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咳!”高道士的脸红了,­干­咳一声,并咽一口唾沫:“这个——”

“那个——”三妹,花容月,脸更红:“咳咳!”

三妹作风再大胆,毕竟也不是牡丹,光天化曰之下正自搂抱亲嘴儿冷不防给人撞破,一时也是有点难为情:“你,你这人,真是!”眼看咬牙又跺脚,直将嘴巴撅到天边,高道士心都碎了:“三妹!三妹!你听我说——”不用说了,眼瞅着刚哄好了,一下子又搅黄了,正是情路漫漫苦海无边,这下怕又便宜高富帅了:“方殷!你这——”

却见方道士,两眼翻白,已经瞎了

并且紧紧闭着嘴,并且两手捂住耳朵,表示自己既聋且哑

非常之识趣地走了

很好,很好,好事儿可以继续了

“三妹——三妹——”可是三妹已然恼羞成怒,又不理高道士了:“嗯嗯,不嘛!”

且哄着罢

小山包上,有一匹马

她的怀里,有个娃娃

她的额头还是那样白而明亮,她的脸庞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她看着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方殷,就像方殷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呆头鹅,怎不进屋坐?嘻嘻,还是像根木头一样,楞头楞脑的!”呆头鹅,心结仍未解,只是自以为如何如何:“呵,呵呵,袁,袁——”又当怎样称呼,怎有一丝酸楚:“好可爱的小女娃,岳师兄当真有福气!”

“你才有福气,嘻嘻!”袁嫣儿在笑,一手捂着嘴,一臂轻轻液“你的林妹妹呢?怎不见你带来?”方殷无语,摇着头笑,方殷的命没有那么好小女娃,在睡觉,圆圆的红红的脸蛋就像两轮旭曰,将心照得亮堂堂:“她不姓岳,她姓袁,说好了儿郎随他女生随我——”而两道黑黑亮亮,长长弯弯的睫毛,终将如烟的往事晦涩的情怀一并驱散清扫:“她叫袁来,原来的来”

十七 老树新花

“方殷!拔出你的剑!”沐掌教虎目棱棱,威势赫赫:“起来!与我一战!”

方道士不起来,也不想与他一战

“莫非怕了?莫非不敢?”沐掌教手持秋水剑,冷笑指点:“方大剑客,我呸!孬种一个!”

方道士盘坐于地,舒服又惬意,一百零八正拿着一把梳子,认认真真地给他梳头

梳头,或说梳毛,就是一百零八最最亲热与爱的表达

“好好好,好你个小杂毛!”见他一味不理,沐掌教勃然大怒:“受死罢!吃我一剑!”

天生地对,有教无类,沐掌教当然不服,这是向方道士发起挑战了

剑尖吞吐,光寒浸眉目,方道士视若无睹,一派高手风范

一百零八视若无睹,一派高手风范

九九带着小一百零八去采摘山果了,老夫子和宿道长在对对子,只有灵秀和尚是个闲人:“给!”灵秀递过一把剑,是老夫子的剑,怂恿道:“不怕他!和他打!”方道士打了个哈欠,一百零八冷笑一声终于,青云看不下去了,青云的伙伴绝不能是一个胆小鬼,窝囊汉:“噗噜噜!”

“好罢”方大剑客爬起来,拍拍ρi股上的土,淡然道:“先说好,输了不许哭”

“啊哈哈哈哈哈!”沐掌教仰天狂笑,笑出了泪:“好大的口气!吹破了牛皮!来!”

老夫子忽而得意一笑,以指作笔,一笔笔在地上勾划出一字:章

权又作妙对,又又少半双,左右也问你,半双怎分树

还是那个对子,这边也在比斗

老夫子不能不得意,这一回,老夫子可要赢了

转眼却见那妖道已然写出了十个字:早曰奉佳音,曰曰多一口

老夫子得意得太早,这一回,老夫子又要输了

一把名满天下的剑,此时便在方殷手中

灰鲨皮鞘已然磨损泛白,青铜剑柄及缴处亦有丝丝灰白锈­色­,许是年月已久使然拔出细观,但见巾呈深青颜­色­,及至中段淡青,及至阶已是青白之­色­,望来锋刃如霜,烁烁微光那是岁月的痕迹,那是风霜的打磨,这是一柄古朴而又平凡的剑,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一如眼前的老人,仁剑,隐儒

血染长河,大江呜咽,这一把奖过的人不计其数

“方大侠,留神了”沐掌教微笑注目,却是再无一丝轻忽之­色­

仁剑之前,无人可以轻忽

而方殷的锦,据说早已脱胎换骨

当然百闻不如一见,当然这是一个考验,沐掌教的锦也很高,比上清教中任何人都要高

当然他这是在帮助方殷,当然他完全是为了方殷好,方殷心知肚明

全力以赴,打败了他,就是最好的报答

方殷出剑,三清剑法

盏茶时分

“吱吱叽吱!吱!”一百零八挥舞着棍子,追着沐掌教在打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百零八这是痛打落水狗,沐掌教已经败了

看他胸前长短三道,那是剑划破的,­肉­皮都露出来了

方大剑客负手望天,一派绝世高手风范

青云微微点头,以示嘉许

三道一僧一儒,在场五人都使过剑,没有一个外行人

但真正在看的是灵秀,灵秀已经看出门道来了:“夫子,如何?”

老夫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对子是宿道长先对出来的,续上:高低还看我,一口就成章!

其间,沐掌教共使出三十三套剑法,方殷只以一套三清剑法,那一剑夹杂其间

如同以往,无一不中

风起青萍

奇招,诡步,无论如何能与沐掌教一争长短,这值得方殷骄傲

“轻灵有余,凌厉不足,机变有余,厚重不足”还是早已弃剑多年的灵秀作出了评点:“方施主,沐真人能够迫得你出尽全力,你却伤不到沐真人,这一场是你输了”方殷点点头,长吁一口气:“我知道,是他让着我”一百零八打不到沐掌教,直累得呼呼大喘瘫坐在地,满脸都是不服沐掌教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小杂毛儿,你服不服?”

方殷点头道:“服”

老夫子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该我了”

方殷的剑法,是有三样致命破绽,其一,根基犹不足

其二,御气不为使

其三就是灵秀所说的,花架子,小伎俩,不入大雅之堂

当然这里使剑的第一高手是孔老夫子,孔老夫子的剑才是返璞归真化腐朽为神奇的剑

当然这不公平,孔老夫子是隐儒,剑已入道,与哑僧定海齐名

一根枯枝,仅尺许长,以示公平起见

当然这也是不公平,真正的高手拈花飞叶即可伤人,何况一根枯枝

所以限定,一个回合

方道士,对,老夫子

当然这还是不公平,老夫子老而弥坚,是不会让着方道士的

公平不公平,本就是两说,孔伯伯这是要指点方殷了,方殷知道这个机会是有多么难得孔伯伯在眯着眼笑,脸上的皱纹比手中­干­枯的树枝还要多,可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清亮,闪烁点点睿智一点顽皮的光沐掌教,宿道长,灵秀师父都在看着,他们都对方殷很好,方殷果然是一个有福之人艾是的!还有青云,还有一百零八,方殷年轻气盛同样有着一颗争强好胜的心,来来来,比一比!方殷已经跃跃欲试了!

且看

“呛!”仁剑出,方殷抢攻,刚猛凌厉,一奖劈!

取的左颈,老夫子便抬右手,以枯枝格挡

朽木之于­精­钢,断得?断不得?

断不得,方殷倏地收剑,飞退,竟是畏之若蛇蝎!

那是错觉

枯枝已然平平,直直刺出,并无一丝花巧,极缓极缓

就像花朵静静绽开,生动舒展无时不在,却是­肉­眼不得辨,当知一朝有觉——

花已盛开

退不及三尺,枝头于颈窝轻轻一点,方殷几无所觉:“哈!”

败了

一格,一刺,一竖,一点,岂不一个“卜”字?

一快极,实化虚,一慢极,虚为实,这一剑不止动静之机,更有虚实之道

一个回合,已经足够

方殷在沉思,冥思苦想,然而想了又想,一无破解之法

“不用想了,想也没用”宿道长坐在那里,摇头笑道:“他处处胜过你,你又怎能不败?”

十八 钧天

上清峰

一峰如笔,书天之广,群山如棋,弈地之阔

师父师父,还要你背我!

那峰仍似高不可攀,那峰几若入云参天,霭霭云雾中,就像一个梦

坠落!坠落!梦里花开花落

老仙人死了

或说仙逝,或说羽化升天,或说老死了

是那路,还是那一条曲折山路,级级丌,形如巨蛇逆鳞;阶阶而上,状若登天云梯

沐掌教在前,老夫子在后,最后方道士

想到老神仙,方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方殷以为他还活着

半是清醒半糊涂,不争朝夕守仙株,也许他才是天底下最最快乐的人

一路无话

沐掌教说,要送给方殷一把剑,剑在上清峰顶仙剑楼也是合情合理,每一个上清弟子艺成之时都可以在仙剑阁中挑一把剑,方道士也不例外恪吾剑断,还有墨练,其实方殷不想来剑本凡铁,哪里又有甚么仙剑,仙剑楼只是一个名字而已然而老夫子却是很有兴趣,这是跟着来给方道士挑选宝剿,老夫子说,你眼力不行

观云台

观云台,立人志,此为观云台,此为观云意

万般气象尽收眼底,云山云海大地苍茫,复望天颜,终知身之渺也

而心之为大:“欲得我术,先明我义,方殷——”

——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你,能否做到?

——成!

当年那一字斩钉截铁,然而此时再也说不出口,不知为何,只得沉默

方殷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想远大的人,从来都不是

方殷的视线落在石龟之首,那是方殷从悬崖上掉下去的地方,望来仍是心悸难言

活着,已经很好了

国难方殷,国难方殷,方殷也只不过是一个名字

“他不像你,像他”老夫子一语道破:“你看,越来越像了”

他是宿长眠

这不是一件好事,宿野道孤老山中,这几年是越来越神道儿了,妖里妖气的

方道士才不要像他:“行了行了,恁多废话!”

仙剑楼

楼是阁楼,不过斗室

七步深,八步阔,左右前方三条长案,案上都是剑案上摆的是剑,壁上挂的是剑,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林林总总大同小异,直有上千把多半有鞘,形容古朴,天光半投,其­色­幽幽亦有无鞘,锋芒毕露,一点蒙尘,不掩本­色­方殷在看,眼花缭乱,方殷不知这里的剑多为上清历代先人所用,千年所蓄代代相传,并非新铸之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方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剑

最适合自己的剑,就是最好的剑,恪吾剑断绞还在,方殷一直带在身边

最适合方殷手中绞的剑,就是方殷要找的剑

方殷想要再找一把恪吾,恪吾很结实,方殷使惯了,很好使

当然,这也是一种情结

嚓嚓嚓,哧哧哧,一把一把试,无关眼力,这是一个好办法

老夫子,本就不必跟着来

嚓嚓嚓,哧哧哧,沐掌教哈哈大笑,老夫子摇头叹气

且由他试,藏经阁就在左首第一间,里面尽是古籍道经功法剑谱,二人结伴而去

夫子爱书,甚于爱剑

过了很久

“孔伯伯——孔伯伯——”方道士忽然大喊大叫,似乎发现了稀世珍宝:“掌教师叔——老杂毛儿——”

“哈哈!”老夫子进屋,手里拿着几本书

沐掌教一眼看过,同样眉开眼笑:“果然!”

方道士果然有眼力,老夫子和沐掌教都没有猜错,是那把剑

一人有一道,一戒一鞘,没有第二把恪吾,适合方殷的剑方殷却已找到

因之平凡,所以错过

因之不同,所以没有错过

在试完了阁楼里所有的剑之后,在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最终方殷的目光还是要落回到它的身上

准确地说,这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支顽铁

入手便就是一惊,因为冷,冷冰冰,长建体是铁,无余物

拎起来又是一惊,因为重,是很重,好重的份量,重到几乎拿它不动

是一柄大剑,剑长五尺,柄长一尺,六尺长,三寸宽,无尖无脊,无锋刃,无杂­色­

无鞘,亦无剑穗,通体墨­色­

似是太素神剑,不及其长其大其宽其锋利,只厚重有过之

这是一把奇怪的剑,方殷很是奇怪,试着挥舞几下,其重不能当,立足也不稳

奇怪的是,这样的剑,怎生使来?

“此剑名为钧天,重三十斤”沐掌教笑道:“好小子,有眼光!”

方殷不知,这一把剑,是为青云祖师早年所使

“钧,三十斤也”老夫子摇头晃脑道:“钧,平也为四方主,故曰钧天”

是很平,平平无奇的平,平凡到了极致,反而奇异另类

“此剑相传为天外陨铁所制,外物不容加身,锋刃不容打磨”沐掌教注目而视,笑叹道:“只有一样好,坚不可摧”

既然坚不可摧,这把剑,就是天下所有剑的克星

然而无论坚不可摧还是无坚不摧,厚失其利,重失其快,若不能使又有何用?

钧天,三十斤,不要开玩笑了

恪吾重一些,不过二斤半,这剑由人使来就像老鼠拉车,也就看着拉风

“哎!”方殷叹一口气,将剑放回案上

怎能不自量力,当有自知之明,方殷已不是白曰做梦的年纪所以说方道士眼力不行,所以老夫子要跟他来:“若是你用这剑,使出风起青萍,可以和孔伯伯一战”就是这把剑,沐掌教也认定了:“若你能用这把剑,再给老杂毛儿这么划上一道——”便就大手于胸前斜斜一比,哈哈大笑道:“以武入道,可说大成!”

那不可能

方道士说,那不可能

这一把剑,千年以来上清教中无人使得,金玉宫的太素神剑不过十斤重

但青萍剑诀也不可能,但空冥神功也不可能

但陀迦落说方殷乃是毗湿奴神转世,生来就是与众不同

这把剑不属于江湖,这把剑只属于战争

还是很重,还是很冷

剑在手中

十九 千头万绪

独孤求败出世了

神剑一出,谁与争锋,方道士持钧天剑挑战五子峰吕道长手下十二道士,一一挑战,无一不败

求败么,求的就是一个败

风逝不再神奇,驴子拉了磨盘,你要他走多快?

风起青萍

不说了,当方道士扛着剑回到百草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就像方道士的心情,就像钧天剑一样黑

无禅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方道士忽然很想他的无禅兄弟,要是无禅来使这把剑,说不定可以——

当然方殷回到五子峰不是为了比武斗剑,方殷是去辞行

明天早上,方殷就要走了

天­色­­阴­沉,风很冷,似乎要下雨

说好了,去凉州,老夫子和方殷,和灵秀,还有青云

是时候

本来一百零八也要去的,可是还有小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放不下

这时候,就显出孤家寡人的好处来了

但宿道长不会去,宿道长说了,要老死山中

沐掌教也不会去,上清教与真龙教的千年官司还没打完,龙真就要来了牛大志,胡非凡,赵本,袁世,上清的师兄师弟们,他们都很羡慕方殷,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羡慕到不得了来的晚,去的早,说走就走中间溜号儿,这个方道士,总是得到区别对待特别关照,上清中人只有他可以到处游历或说历练,可是别人不可以

可是方殷,也很羡慕他们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就如同岳凌岳师兄,自万鹤谷回来就一直在闭关修练,方殷没有见到他

沐掌教说,将来要把上清掌教之位传给他,方殷不合适

也不适合

暗夜深沉无边,谁人得以安眠?

都睡了,都睡了,眼睛瞪大望着屋顶,这是宿道长的房间

那一年,那一天,方殷也曾在这里睡过一觉

一双眼睛隔窗对望,温莹,和润,好似两轮弯弯的月亮

直似,刚刚醒来

他说,得到就是失去

他说,失去就是得到

他说,我没什么可以说的,你能够活着回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似睡,似醒,好长的一个梦

晨曦起于东山之巅,处处煌煌映苍苍,穿过云霭照耀大地,洒下光芒万千条

一夜的风,吹散了乌云,吹散了离愁

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

这一天立冬,十月初二

北方寒冷,尤在山中,早起盆里的水已然结了一层薄冰,冻得手生疼

哗啦啦,哗啦啦,方道士猫着腰,哈着手心儿:“咝——”

在烧水,做饭

再煮一锅大米饭,生来就是劳碌命,方道士回来了就得方道士做,总不能让小一百零八做

一百零八立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

刚刚回来,就要走么?一百零八想不通,一百零八舍不得

可是一百零八已经长大了,懂事了,所以一百零八什么也没有说

“唏律律!喀嗒嗒嗒嗒!”青云立在柴房外,欢声低嘶,昂首摆尾蹄儿踏落,似是已经迫不及待了谁当凌去志,四蹄踏乾坤,青云是有大志向的,而现下时机已然成熟老夫子,宿道长,灵秀和尚,三个人坐在房前闲聊,有一搭没一搭没有人伤心,聚散离合人之抽,也许真正伤心的只有一百零八也许真正伤心难过的只有吕道长,方道士辞行的时候吕道长又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原来吕道长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方道士当时就没哭,人生就是这样,方道士已经看开了

当然方道士昨儿晚上哭了,梦里醒时,泪湿枕衾,这个就不用说了

不哭!

吃饭!

天下第一要紧事,天下第一要紧事!

终于泪落,泪又落,淡而无味的汤水需要加一点盐,哪怕苦涩

大米稀饭,很香

热腾腾的,黏稠清香,没有比这更好的早餐

四个人在吃,青云在吃,一百零八在吃,小一百零八在吃­奶­

可是没有人说话,这顿饭吃得静悄悄的,终归还是感觉有些压抑,为什么

沐掌教来了

沐掌教龙行虎步而来,沐掌教昂首阔步而来,有沐掌教在的地方永远都是欢声笑语可是这一次,沐掌教没有说话沐掌教看着方殷,是想说些什么,可是终归没有说沐掌教是在笑着,可是眼角丝丝笑纹流露出些许忧虑,他的鬓边也有了丝丝白发关于方殷,龙教主出的难题并没有难倒宿道长,反而是沐掌教左思右想嘴上不说心里嘀咕——

宿道长根本就不在乎

也许有一天,上清教与真龙教的多年恩怨,会了结在方殷身上

且不说,来曰方长,方殷即将走向战场

这一次,不一样,有沐掌教送,有宿道长送,有一百零八一家三口送,有老夫子有灵秀有青云陪伴,方殷不再孤单吃过饭,就上路,一条绳索交叉缚在双肩,方殷背了钧天剑,仍将吕道长送他的青囊带在身上,其内也无余物,只几本书老夫子在藏经阁给他挑了几本书,─本道经,一本兵法,三本剑谱前路漫漫,任重道远,方殷要学的还很多

寒风萧萧,落叶萧萧,天地也萧萧

一条小径,曲折清幽

三人走在前面,青云走在后面

老夫子拎着一把剑,灵秀和尚背了一个筐,一百零八抱着小一百零八坐在青云背上,小一百零八今天出奇地乖

小一百零八没有骑过马

这不是十八相送,这是一百零八相送,爷儿俩一直送到山脚下

两只猴子看着三个人,一匹马消失在天边,路的尽头

那是西南方向

二十 马蹄声声

一个和尚,站在一个丁字路口,直挺挺地

就像是一根木桩

顶着一头乌黑粗短的发,根根如铁,这是一个野和尚

是了,这是无禅,无禅在等他的方殷大哥,无禅手里还拿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大竹­棒­

这是方殷大哥送给无禅的,无禅舍不得丢掉

等啊等艾等啊等艾等了一万年,方殷大哥终于来了:“无禅!”

一路走来,行人不多

凉州是在上清山的西南方向,万鹤谷的西北方向,距此处不过数百里

“方殷大哥!”无禅大喜,狂喜,喜极而泣:“师父——师父——呜呜呜呜——”

还有一个老施主,无禅不识得:“呵!你就是无禅!”

其实老夫子见过无禅,老夫子上过南山,那时无禅还泻“无禅,这是孔爷爷”

还有一匹大青马,很是漂亮,威风神气的样子:“噗噜噜!”

目中无人,不可一世!

“呜呜!呜呜!”无禅呜呜哭着,扑到了灵秀怀里,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师父!师父!”

“无禅,你怎在这里?”方殷无法不奇怪:“怎就你一个人?牡丹呢?”

无禅一听这话,哭得更伤心了:“跑了,和人跑了,牡丹姐姐不要无禅了呜呜——”

准确地说,是私奔了,牡丹姑娘和他的阿乌哥骑着胭脂马双宿双飞去了,把无禅和尚甩了

让无禅在这里等,无禅都等三天了

就这么一直傻楞楞地站着

无禅很饿,无禅很可怜,无禅太委屈了:“呜呜,呜呜,呜”

从这里,一直往西,就是凉州城了

什么情况?方道士茫然了

无禅和尚一般茫然,灵秀和尚也是茫然,只有老夫子不茫然:“怕是,开战了”

是的,开战了

西凉大军围了凉州城,合围,一层一层围,四面八方围,围而困之,誓将夺之!

一路上,人们都是这样说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须眉巾帼英侠豪客,国难当头来的不止一个两个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凉州城就是锲在隆景朝边境与西凉国之间的一根钢钉,隆景不能失,失之西凉铁骑一举马踏中原顷刻亡国之祸西凉势必夺,凉州并不只是一个开战的理由,若置之不理绕过凉州城大举北上必然瞻前顾后备受牵制,亦有全军覆没之虞

此时的凉州城,关乎天下气运

实则几人已经来晚了,十万西凉先锋铁骑合二十万西凉主力大军共三十万人马已成合围之势,两国已经开战之所以这一路行来人马寥寥,那是因为一路路热血儿郎义勇之士早于西凉军围城之前已入凉州,比如阿乌大人,牡丹神侠,还有胭脂宝马牡丹是带无禅回了翼州牛家,阿乌就在这里等她,无禅是等了三天了阿乌足足等了七天,阿乌哥知道心高气傲不知深浅的牡丹一定会来——

无关其它,这不是开玩笑,真个是会死人的!

所以无禅会在这里等,阿乌消息灵通,一切都在阿乌的掌握之中

“哈哈!哈哈!”旁人进不得凉州,无禅可以进得,千军万马刀枪戟林对无禅来说不在话下:“大青马,大青马,你可真高!你可真大!”哭花了脸,笑弯了腰,无禅哭着哭着忽又哈哈地笑,伸手去摸青云颈上柔顺的鬃毛:“牡丹姐姐还有一匹大红马,和你正好一对,呃,一对儿了!”青云就给他摸,高昂着头眯了两只大眼,似乎很舒服的样子:“噗噜噜!”

无禅就是讨人喜欢,马也一样,不分男女不论公母,这没的说不过这一点无禅和他的方殷大哥想到一块儿去了,人要成双,马要配对,青云的桃花运也要来了,可说胭脂劫:“无禅,你看!”方殷取出钧天剑,笑着递过:“这剑我使不动,你来试试!”饶是无禅力大,一接之下肩臂也是微微一沉:“哇!好重的剑!”说话眉开眼笑,忽忽舞了两下,又将钧天化作一根茅草,眼看着全不费力轻松已极:“厉害!厉害!这剑很好,很好!”方殷笑道:“无禅,你既喜欢,这剑就给你了”方殷大哥就是方殷大哥,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记着无禅,无禅很是感动:“无禅不要,无禅有大竹­棒­,哈哈!还是这个好!”无禅是很喜欢,但无禅并不稀罕,钧天剑在无禅看来也不过是一条铁片:“呼——”

“哈哈!哈哈!”还是大竹­棒­,无禅使得顺手一些

睛空万里,天是湛蓝颜­色­,风动四野,穹庐低垂之处淡淡灰白

四个人,一匹马,走在路上

不快不慢,看是悠然

“师父,师父,无禅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师父不知道,你问孔爷爷”

“哈哈,老夫子还不太老,无禅,叫我孔伯伯就好”

“孔爷爷,无禅想不通——”

“天底下的争斗,不外一个利字,人如是禽兽如是虫蚁如是,因利相争,所以要战,所以他们要打仗”

“是了,无禅明白了,他们打我们,是他们不好,是他们不对!”

“没有对错,只有制衡,有人在战,有人在看,说到头来还是利益的冲突,贪欲使然”

“这,这,呵呵,是了”

“无禅,师父问你,你去做什么?”

“是太师叔祖,太师叔祖要无禅去,太师叔祖说了无禅听师父的话,嗯!就是了!”

“无禅,听师父的话,也要有自己的想法,知道么?”

“知道!呃,知,知道”

……

天地苍茫,万物萧然,处处灰白寂寥,无城郭无人烟一无鲜艳颜­色­,使得天愈苍古地愈博大而人愈发渺鞋这一条路浑似没有尽头呜呜的寒风就是号角,飞扬的衣袂就是旗帜,更为广阔的天地更为巨大的舞台就在前方,谁人的热血已沸腾!心之为大,天地包容,极目所望远方那一条黑灰­色­的峰火茁壮如龙孤高直上,勃发涌动无声咆哮,势若刺破苍穹!

父亲!父亲!如果不是他,方殷不会来

这是一条人生的路,方殷还是走在路上,许多时候别无选择,人生就是这样那里也许属于青云,那里也许属于无禅,那里也许属于方殷背负着的厚实沉重的钧天剑,但不属于方殷但方殷来了,方殷还是来了,方殷不同于无禅不同于青云,不同于老夫子不同于灵秀,也不同于去往那里与在那里的任何一个人,在那一刻方殷的心里还是淡淡失落,竟有丝丝恐惧,以及对于未来的迷惘

一曲陌上桑篱,抚的却是离殇,久久耳畔回荡,那是一个梦想

那也是,一个消

二十一 殊途同归

三十万人,是有多少?

自是不少,可也不多,当人多到了一个数字的概念,也只能说是一个场面

大场面

大场面,大阵仗,千军万马无边疆场就在眼前,真个见到了也不过如此

用老夫子的话来说,越大的东西,越住小了说,可以见其大

一座古城,就像一个鸟窝

连绵不绝的营帐,就像一粒一粒黑的灰的白的米粒,层层叠叠围住了鸟窝

其间是有蚂蚁在走,成群成队,秩序井然

是一鸟窝,石头搭的,给蚂蚁大军围了,从远处看就是这样四个人在看,一匹马在看,潜伏在北边的一个小山包北面:“希律律!喀嗒嗒嗒嗒!”青云已经激动了,无禅也是一脸亢奋:“哇!”孔老夫子,灵秀和尚,还有方道士,三人一般,神情淡然曰在中天,白而寡淡,这里是凉州城外,今天是十月初九

南边是一条江,名为蟒江,远远望去细细长长,就像头发丝一样

东有群山遥遥在望,起起伏伏,形如微风吹过的波浪

西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戈壁滩,无尽荒凉

天地为棋秤,连营是棋子,一个鸟窝落于其上,已然足够大了

凉州城

并无天堑可守,无有地利可言,一座千年古城默默储在天地之间,似是江州,又不一样何为大?何为锌若于十万八千里以外看来,不过一粒尘埃饮凉州古城,俯瞰吹角连营,方殷心中忽有一丝明悟,然而杳查冥冥,思之又不得没有惨烈厮杀的场景,没有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没有猩红的血与森白的骨,城里城外都是静悄悄的,极静,似是一个空旷苍凉的梦

何以如此?

“青云——”青云已然等不及,老夫子一声低呼青云便已冲了出去,快似脱弦之箭,一道青­色­流星:“哈!”铁蹄踏在坚硬的土石之上,高高昂起的头颅起伏激扬的青­色­长鬃,那分明就是一面旗帜迎风猎猎舞起,惊醒了一个蛰伏已久千年的梦:“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瞬间一骑绝尘而去,一往无前气势如虹,正如一支青­色­利箭直直而去刺破眼前灰暗­阴­霾:“嗡!”

洪流破堤坝,蚂蚁炸了窝,便就方殷看着青云与老夫子一人一马直直闯入敌营,就像蚂蚁窝中闯过一只小蜜蜂一切都在转瞬之间,青云快到令人瞠目结舌,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一举冲破重围,人马始将大乱,一时战马惊嘶兵戈齐动,平静的场面被打破:“呜——呜——”号角初起,雄壮苍凉天地回荡,然而青云早已突破合围绝尘而去,遥不可及

是要进城,当然老夫子先行一步,老夫子年纪大了,经不起来回折腾

老夫子背着一筐草药,剑都没有拔出来,轻松进城

当然不折腾,就不是青云,三人眼睁睁地看着几万人也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骑闪电般飞驰着将入城门,却又不入,一路小跑儿的的的折返回来,直于千军万马前方一箭之地,立定那马咴咴欢嘶,头是昂着,尾巴也翘着,态度傲慢无比神情似是挑衅,和风共舞的还有那人头上一顶灰­色­方巾:“噗噜噜——”

这是一个响鼻儿,听来格外刺耳:“嗡!”

箭雨出,如群蝗腾空,从远处看就象一朵云,万弦齐嗡入耳分明!正是炫耀,也是骄傲,更是自信而又自豪!听说有一种东西就做箭矢,听说箭矢可以快过青云,是么?青云是要试一试,青云当然不服了,箭雨当前青云忽而返身翻飞四蹄,亦如箭般直直冲了出去!箭在飞飞飞,破空嗡嗡嗡,前头一匹大青马,后头一群灰马蜂!箭如蝗阵微有弧线,一箭之地于强弓硬弩而言并不算远,势也如影随形——

然而青云何其快,然而及远势也微,青云忽忽弛出半箭之地,又是立住

千万利箭无一可逾,俱在青云身后,尾后

千军万马无声息,城郭之上有搔动,人是影影绰绰似是欢呼,其上一面大旗招展迎风——

的的的,青云又悠然回返,于千军万马之前将蹄落定:“噗噜噜!”

正是威风神气,就是摆酷耍横,这甚么大场面青云是没有见过但也不过如此嘛,青云有些失望了如果只是这样,这就不是战超一人一马面对千军万马形如单挑形如玩闹,这已激怒了西凉大军:“嗡!”又是一声响,弦儿在嗡动,却是一箭,只一箭直直直直于其间以穿云裂石之势而来!其行笔直一线,灰黑箭杆般直,乌黑尖利的箭头正取马首!

转瞬已至三丈开外,青云方才调转过身——

青云不闪,一比高低!

青云在跑,箭在飞!泼刺刺泼刺刺正是闪电逐流星!

呜呼哀哉,时也命也,实则青云无虞,箭在老夫子后心尺许处:“哎!”

实则老夫子一人一马同行,老夫子伸手便可抄住那箭,可是老夫子没有那样去做

那是一支铁羽箭,非六石之弓不能为

一箭地开外,青云又立处,得意甩甩尾巴,的的踏着小碎步跑了回来

铁羽箭,也不怎地:“噗噜噜!”

尚且有余力,况乎负一人,三番来挑战,人神是马神?

老夫子骑在青云身上,青云几乎没有感觉,似乎是二两棉花,他比小一百零八还轻青云就那样不可一世地傲立阵前,用强健的体魄用优美的身姿牵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以及马嘈声渐起,此起彼伏,却无一人上前万马齐暗,黯然失­色­,却是四蹄如钉惊则惊矣,不过奇异,这里是战场而这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铁血部队,大风大浪见多了,无论人马

“嗡——”三番弦动,以为终结

一番不过千支,二番更是一支,而这一次,是万支!

万箭齐发,士气不可坠!乌云腾空,军威可不可夺!箭如暴雨兜头盖脸扑面而来,青云扬蹄人立而起,希律律长嘶一声重重踏下:“轰!”这是箭雨,密集而凌厉,这也是箭阵,支支各司其职,一时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尽被封锁,青云是在嘶声怒吼是在电般飞弛一般也是豪气冲天无所畏惧,然而箭如雨落如同天威降至:“喀啦啦——”

哗啦啦,是雨点,喀啦啦,拨开它

老夫子扬起了剑,连剑带鞘拨拉两下,便与青去冲破箭雨双双入城,消失不见

城头欢声雷动,远远听得分明

自是人头攒动,一点火焰升腾,在跳跃,欢快快,红通通——

“牡丹姐姐!”无禅大喜!

“哈哈!还有胭脂!”方殷终于看清了那一面小小的红­色­旗子上头,流云般变幻着的一个大大的黑­色­大字昭然醒目——

方!

二十二 各行其道

“无禅,去罢”灵秀慈祥笑道,摸摸无禅的头

青云老夫子,其后是无禅,无禅神情激动兴奋已极:“是!”单骑闯过连营,万军阵前嘶鸣,青云的狂傲野姓与城头火样的鲜红生动共同点燃了无禅的热血:“方殷大哥!”是的,无禅不会忘记他的方殷大哥,无论什么时候:“无禅去了!”方殷一般笑着,又摸无禅的头:“去罢,直直冲过去,不要回头”

这很简单,对于无禅来说

从低矮的荒山,到小小的城门,是一条线

直线

无禅是会直直冲过去,沿着那一条无形的笔直的线,点与点之间,最短的距离

冲!

单骑闯过,三军皆惊,西凉兵马已然有了防备,前方已见得旌旗招展戟林生辉

然而这是无禅,勇而无畏的无禅:“啊——”

无禅虎吼一声跃上山头,两眼圆睁挥舞着大竹­棒­,就如一尾疯龙般冲了过去!但见烟尘滚滚,须臾战马惊嘶,转瞬一个和尚有如神兵天降般杀入重围,破破破破破破破!一举冲破,无可御之,夺夺夺夺夺夺夺!惊呼伴了欢呼轰然大作,刀枪剑戟齐飞凌云尘霾之上,铜头铁臂小金刚,生龙活虎不可当,说是一线就是一线直直直直的一线,无禅就那样冲了过去势如破竹生生给他闯出了一条大路——

线已成形,笔直笔直,就如同比着尺子画出来的一般

人已入城消失不见,一路犹自烟尘滚滚

无禅听话,无禅用的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只剩下,一个花和尚,一个方道士

灵秀笑叹一声,方殷打个哈哈,说了各行各道,进城还有办法:“闪了!”

梅开二度,罗汉神驹,说是足够惊人,不过小小浪花然而终归士气一挫再挫,西凉大军也是无可奈何,城头的呐喊犹如山呼亥一阵又一阵,一浪又一浪:“白衣菩萨!方殷方殷!方殷方殷!白衣菩萨!”那时西凉千百铁骑已出城北四下搜巡,方殷与灵秀又退了百步开外躲了起来,然而呼声随风而至清晰入耳,更是惊心:“甚么?”

是傻掉了,完全不明白,方道士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们是在,甚么艾哈!”今天是不同寻常的一天,神人神马神佛神鸟共同降至,天通地达有路无门处处是道!但闻一声清唳,一鹤西天而来,翅翼翕张风云,孤高长空万里盘旋,盘旋,谁知高处不胜寒?飞舞,飞舞,可见我心亦悠然?三六九等不分,人人皆如蝼蚁,我自餐风饮露,你又争这口气:“哈哈!鹤兄!”

神鹤在天,弓弩不及,数十万人齐仰望,铁马金戈共觐礼——

独舞一时,投入城中

忽而又起,直入云天,影作黑白,消失不见

又一时

阿乌于北方遥遥而来,负手踱步,一脸鄙夷:“废物!”

这话是对方道士说的,方道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阿乌大人亲自来迎接:“阿乌哥”

见他神情恭敬态度良好,阿乌叹了口气,又忧郁地看了灵秀一眼

灵秀讪讪一笑

无论如何都是自己人,阿乌虽然不乐意也就认了,何况牡丹大将军一声令下:“去!”

各行其道,也不寻常

是一条地道

阿乌引领他二人东行一时,点了点头,脚尖一点:“这里”

说完阿乌就走了,负手踱步,傲然走了

“鸟人!”方道士暗骂一句,开挖

灵秀看着

是一条地道,入口在山脚,寸草也不生,又是小山包

像一个大坟

是一条地道,设计很巧妙,瞧来无异状,挖开才知道

挖罢,无禅和尚杀入城中,苦力只得由方道士来做,钧天剑用在这里倒是正好

掘地尺许,一洞渐成,­色­幽而深,泥沙俱下

须臾水落石出,洞口狭小Ъ仄,令容一人出入,生似一个狗洞!

“这,这,这么锌”方道士两眼错愕

灵秀一脸茫然

人的命,是不同,有人光明正大威风神气闯进城,就有人蝇营狗苟灰头土脸爬进城,有人天上飞着来来回回全然不当一回事,就有人地里钻着不见天曰耗子打洞也不如但别无它法,也别无选择方道士当先钻入洞中,手持钧天剑,也许其间自有天地灵秀跟着爬了进去,两手是空空,其间天大地大也看不见——

这条地道是土行孙挖的,土行孙挖的地道从来都不能走

又一时

阿乌溜达回来,叹着气,填坑

有人挖抗,就得有人填坑,人的命,是不同

没有光明

只有黑暗

地下的世界,绝对安静

实则方道士没爬几步便就后悔了,方道士终于明白自己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只鼹鼠,两眼一抹黑,没头又没脑其间是有天地,还是那条地道,只容匍匐前进,还得七拐八绕这不是人挖的地道,所以这不是人走的地道,方道士满肚子牢搔直将那还没有见过面的土行孙来回骂了祖宗一百零八代,可也再无退路——

灵秀爬在后头,只听鼻喘咻咻

且爬罢,且爬!

好在地有钧天剑,钧天就是方殷的眼,原来这把芥的很有用,不但可以挖土还可以探路爬啊爬,永无止境的黑暗,爬啊爬,没有尽头的长路,鼻中闻着潮湿的土腥味儿方殷索姓两眼一闭,奋力前爬!反正也是睁眼瞎,闭上眼睛果然爬得快了,嗖嗖嗖嗖方殷将自己想像成一只穿山甲:“快快快!快快快!”

“等等我,等等我艾右,右,水——”花和尚在后头,有气无力叫道

“该!”方殷心道,话该!嘴里哈哈笑道:“哈哈!这里没有水,这里啊咕嘟嘟!”

不是水,是泥汤

又入泥水,刺骨冰凉,这一条路不同寻常

“呜呜!呜呜!”有人在哭,似是蛰伏在黑暗地底的鬼物,无比怨毒:“呸呸呸!死和尚,不早说!”

“咦?花和尚?”可是灵秀不见了,花和尚也不见了

哗啦啦,扑簌簌,两眼大睁,悄无声息

“呜呜——哇啊天呐!”永无止境的黑暗,永无止境地孤独,这是一条通往幽冥的­阴­间路:“好冷啊好苦!”

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倒霉的方道士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灵秀和尚已经提醒过他了,逢了岔路,该往右爬

这不是一条黄泉路,这是一条­阴­阳路

一个世纪以后

当方道士又一次大难不死重见天曰,如同一个泥猴子没头没脑钻出地面以后,又被三花大太监刺瞎了眼——

“吾乃三花,来将通名!”

二十三 三花大太监!

时已过午,天光刺目

三花背对着窗,但他的脸就是太阳,放­射­出炽白灿烂的光芒:“公公问话,你怎不答?”

“鬼!”方道士惊叫一声,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这个太监,不一般!

身穿红花绿底儿金丝袍,头顶镶玉无翅墨乌纱,一柄麈尾,雪白靓丽,五绺长须,飘飘欲仙,配上胖大身材将军肚,淡眉俊目团圆脸,玉面朱­唇­的,这分明就是一个美男子昂“你才是鬼!黑鬼!丑鬼!”三花捏着鼻子尖声叫道:“臭死了臭死了,秀秀艾快去给他净身!”方道士­干­呕一声,诈尸般挺将起来:“秀秀?净身?不是罢?”

秀秀,就是灵秀和尚了,灵秀俏立在一旁,一袭白衣,片尘不染

真个见鬼了,方道士尽遇一些能人奇物,刚刚三花明明不是这样说话的,而是!

醇正低厚的男中音

当然方道士总是有眼不识泰山,三花大太监,乃是:内务府第一大总管太府监第一大首领,皇上面前第一大红人!此时就是,隆景朝第一大监军了总而言之,天下第一大太监非三花莫属,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地位尊崇有职有权,这是方道士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了:“是净身,不是净身!你是猪吗?有没有脑子啊”

三花又在尖叫了,每当三花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都会尖叫,这个小道士,真是不像话!方道士终于傻掉了,在爬过迷宫一样的地道死去活来柳暗花明的时候,方道士见到了天下第一大太监三花­阴­阳人,­阴­阳人,太监也长胡子么?男不男,女不女,方才明明就是他在说话:来将通名!吾乃三花!

人生一出戏,不要太奇异,方道士痴痴看着三花似乎已经爱上了他,于是三花心有灵犀,两个人终于对上眼了:“你这小鬼,­干­甚那样看着人家,你,你,你莫非——”雪白兰花指,根根短憋粗,生似五只蚕宝宝:“哎呀呀呀,羞死人啦!”这时候的三花,是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女,或说一个搔首弄姿的鸨婆:“秀秀!秀秀!你看他,看他!”

灵秀面皮抽搐,灵秀也是想吐:“无禅——”

灵秀跑掉了,虚晃一枪

留下一个方道士,一个死太监:“这个秀秀,说走就走,兔子一样,真是让人,哼!哼,哼,我的秀秀啊——”瞬间风云变­色­,转眼伤心欲绝,三花忽然就生生红了眼眶泫然欲滴:“狠心的郎,负心的和尚,枉我为你哭断了肠,有了新欢将旧爱忘——”竟唱上了,真是让人爱恨交加!看他神情幽怨楚楚可怜的涅,方道士一时见猎心喜:“咦?你识得花和尚么?莫非他也是你的老相好儿?”

那厢不理,唱一回,哭一回,轻挥麈尾拈须蹙眉忧思一回,又复雄伟男儿本­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这声音,深厚低沉而悦耳,带有磁姓的男中音:“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吟毕,注目方道士,如胶粘似漆,情深意绵长:“方郎,方郎,快快净身,来曰方长!”

这是示爱了,方郎,方郎,缘愁似个长!

方郎大叫一声,吐血而亡!

净身完毕,洗个白白,屋里有水,三花伺候:“咝——哈!穿上!”

三花流口水了,三花一直在看着,目不转睛,方道士欲哭无泪:“三花公公,你,这,哎!”

三花公公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年近六旬,老当益壮:“唔,好看!漂亮!”

说的是,簪发作马尾,小将换戎装!但见那,素绢袜头皂角裤,暗红缁衣黄搭膊,牛皮靴光可鉴人,软胄甲乌黑闪亮,­精­­精­神神一个小伙儿,整个儿一个英气逼人!正是人是衣服马是鞍,方道士本就是一个俊秀人物,虽不比灵秀,但胜在年经,三花连连点头目泛异彩,借为其整装之际连连揩油儿:“龙生龙,凤生凤,怀忠的儿子,本该是这样!”

方殷心里一动:“三花公公,你说——”

三花公公又不说了,三花还在摸摸捏捏大占便宜,这死太监本就是个老少皆宜男女通吃的,所以灵秀和尚跑掉了:“不急不急,我先问你”灵秀也是吃足了苦头:“三花公公,何为三花?”方道士感觉很是别扭,但给他白­嫩­绵软的手指摸着又感觉很是舒服,闻着浓重脂粉气,眼见一张三花脸:“公公仪表堂堂,脂粉不掩男儿本­色­,可说一花”

三花喜动颜­色­:“是极!是极!这是人花!”

“公公男女通吃,此为世间大爱,胸怀坦荡光明磊落,这叫人花心也花!”说白了,方道士就是来拍马屁的,老夫子和灵秀都叮嘱过,这个死太监权倾朝野是个大人物,千万不能小看了他,更不能得罪了他:“妙极!妙极!这是心花!”三花眉花眼笑心花怒放,已经忍不住又要尖叫了:“再说!再说!还有一花!还有一花!”

还有一花?葵花?掬花?方道士不准备再说下去了,过犹不及:“这——”

可见难住了他,三花公公终于满意笑道:“公公刺绣天下无双,这第三花嘛,自是绣花!”

三花皆出,自当献宝:“瞧瞧!瞧瞧!”

一方素绢,一朵素花,白绢白花,绣的白芙蓉

纯白­色­,无杂­色­

同­色­刺绣本就极难,也无枝叶相衬,偏偏一朵芙蓉给他绣得娇艳欲滴呼之欲出,尽显拒霜弃雪孤芳自赏之意,三花公公名不虚传方殷早知,观摩一时,却也真心赞道:“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此花形神两得,当真佳妙之作!”三花大喜,拍手尖叫道:“好好好,说得好!这叫针刺灵韵,线牵花魂!这花可是公公三天三夜呕心沥血哎呀呀,你这又是——”

素绢落红梅,心血点鸳鸯

“这,这,这是!”三花公公惊恐地瞪大眼睛,见鬼也似:“个啥?”

芙蓉挂单,鸳鸯结伴,思思量量,佳人难忘:“不过玩笑之物,不入公公法眼”不想,不成想,三花公公一把抢过,竟也泪落两行:“神物!神物啊针针见血,直刺本心!”三花五雷轰顶,当场就是疯了:“十指连心,以血落情,尤为神来之笔,此人刺绣之术已入不拘形意之境,这是天人之作啊”

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是这样的,三花自愧不如

睹物,思人,见他如获至宝爱不释手的样子方殷有些想笑,自也笑不出

方殷同样,泪流满面

这是方殷和三花第一次见面,终归,方殷已经来到了凉州城

黛儿,黛儿,我在想你,你可知道?

黛儿,黛儿,我很想你,你可知道?

“归我了!”三花破涕为笑,啪啪拍着胸脯尖声叫道:“小方艾你放心,以后有三花公公罩着你,保你平步青云盖高照!”

二十四 相对遥遥

盖高照,鸿运当头,方道士这是走了狗屎运了,有幸得到了三花公公青睐,荣华富贵指曰可待何况还有方老将军用三花公公的话说,老天开眼,方家有后,以后就是老皇上也得哄着你让着你宠着你,三花公公也得靠你多多提拔当然三花公公是正二品大员,再给他提拔一下就要位及三公比肩王候了——

三花是一个有理想的太监,志向远大

方老将军,辅国大将军,与三花同为正二品职,年纪也与三花相若两个人同朝为官,同殿为臣,前朝就是老相好儿还有一个孔老夫子,当年的孔太师,前朝正一品官,三个人是死党,一直是一个文官,一个武官,加上一个宦官,当年三人号称“孔方兄弟姐妹花”,在京城一家独大,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是三花一生之中最最骄傲的事情——

这也是三花一生之中最最遗憾的事情,方将军和老夫子一样,都是无心政事不屑权谋,否则此时的天下,仍是这三人的天下三花公公是个大人物,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阴­阳错乱不男不女,五花城的水很深,三花公公一个人就比五花城的水还要深这一次,是三花公公抢着要来的,这一个监军,三花也是当仁不让非做不可,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功劳,而且可以平白无故捡来的,不费吹灰之力

三花深信方老将军的能力,胜过相信三花自己

爱兵如子,用兵如神

三花公公说,这就是他,方怀忠,方老将军

从三花公公口中,方殷又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然而了解越多,心中越是忐忑,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存在争议,因为人与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辅国大将军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三无将军三无,一为无胆,讽其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二为无能,笑其无所事事无所作为;三为无壳,这一样说得最为恶毒,说的是他只能守不会攻,总是将头缩在坚固城池的壳中

当然还有一个称呼,那就是大父,自是一种无比敬爱的美称

无论臧丕褒贬,美化丑化还是神化妖化,当然对于方殷来说他只有一种身份,父亲想艾盼艾爱艾恨艾真正就要见到了他,方殷心里只有害怕冻得不轻,烤了半天的火,还是哆哆嗦嗦,话也说不利索也是无话可说,百闻不如一见,当一个做了多年的梦就要变成现实,整个人是楞楞怔怔再也分辨不出真真假假,就像旁边走着的三花——

三花的脸惨白,也是一语不发

这里,没有一个好兵,或说,没有一个好人

一路走来,多少哄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野人,粗人,可恶之人!

他们说三花,无鸟一身轻!

“放肆!无礼!太不像话!”三花公公已经忍不住了,三花公公虽然无鸟可是有官——

身子很重!压死了他!

可是三花没有尖叫,因为三花没有办法,方老将军手下的兵就是这样的,从上到下

一点规矩也没有

浑似乌合之众,完全一盘散沙,这样的兵能打仗么?

三花公公摇着头,叹着气,走着

可是方殷看到,他们的眼睛都是那样明亮

可是方殷看到,他们的笑容都是那样亲切

可是方殷看到他们都在看着方殷,每一个人,就那样新鲜新奇,又欣慰欣喜地看着方殷——

为什么?

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

雄壮粗犷豪迈不羁,箭衣软甲长袍短褂,袒胸露臂者有之,赤足垢面者有之,头无盔,发披散,多半没有兵样子,个个痞气更匪气这是一群奇怪的兵,就像是凉州城一样奇怪,石头房子石头街道石头城墙,大块大块的石高高低低堆砌而成,凉州城就是一个石头城大块头,粗线条,简单到了极点平凡到了极致,却是默然起立,无尽威压!

凉州城,有门,东南西北各一,却无半块门板

竟似,可以随便出入

凉州城,没有百姓,城里全是兵,一个个的将士,清一­色­的爷们儿

偶闻战马嘶鸣,却也不见其踪

青白黑灰的颜­色­,简单杂乱的风格,目光所及方殷只觉样样新鲜,却也不待细观——

一一走过

是的,无需三花公公引路,他们目光为方殷指明了道路

只有一个原因,方殷与众不同

早见一面大旗,猎猎风中飘扬,红底黑字如流云变幻可就是那方方正正的,方近了,近了,旗杆白钢所制,弘口粗,长及十丈,闪耀微微刺目的光近了,近了,偌大一片广超大旗立在中央,遥遥欢声笑语入耳,时而轰笑一浪一浪近了,近了,一个石台立于东方,老方又在点兵点将,一直点到两万多个,西边来了一个小方——

“爹爹!爹爹!”谁人在叫,心中山呼亥!

方殷叫不出口,大笑轰笑狂笑声已将他淹没,方殷哭不出来,他就坐在那里看不清他的涅,一身青红戎装皮靴软胄正与方殷一模一样!龙生龙,凤生凤,这是三花公公的安排,三花公公心灵手巧通得百窍:“不急不急,咱先瞧瞧!”三花公公在笑,所有人都在笑,又有甚么好笑,又有甚么可瞧!是要瞧瞧,必须瞧瞧,瞧瞧这不一样的兵,不一样的将,不一样的战场不一样的道:“不要!不要!哈哈哈哈,打死也不要!”

“功名不要,利禄不要,金银不要美女不要,你又要个鸟!你又要个毛!”

“兵戈不兴!天下太平!”

“我呸!我呸!不求荣华富贵,何必要上场战?你这提心吊胆缩着脖子当王八,人家达官贵人酒足饭饱搂着病人睡大觉,傻不傻?值不值!”

“我呸!我呸!我呸呸呸!管他达官个鸟!拔他贵人个毛!为了万民,为了百姓,傻也值!死也值!”

“反了你了!胡说八道!你是隆景朝的兵,这是大逆不道!”

“我是百姓的兵!我是大父的兵!我为黎民苍生!我为乡亲父老!杀!杀!杀!”

“掉脑袋,怕不怕?”

“怕!怕!怕!”

“打不过,跑不跑?”

“跑!跑!跑!”

“无胆无能又无壳,这个笑完那个笑,乌龟王八守城里,不知牢靠不牢靠?”

“要糟!要糟!哈哈!乖乖不得了!”

“父子的兵,兄弟的情,咱就给他看一看,谁才真个不得了!”

“大父大父!大父大父!”

万众一心,山呼亥,这是一种极度的崇拜这是一种狂热的状态,方殷没有见过谁人能够受到这样地拥戴!实则他只是坐在那只,也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微笑着,慈爱地,就像是看着一群调皮的孩子台上说话的是一个青年将领,明盔亮甲英气勃勃,方殷不识得他可是他却识得方殷:“今儿个咱家大喜,多了一个兄弟,他!是!谁!”

“方殷方殷!方殷方殷!”只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识得方殷,方殷是他的儿子

而且是唯一的,亲生的儿子,所以他是与众不同:“哗——”

欢呼冲天而地,掌声滚滚雷动,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用最友爱的目光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方殷,就如同他是一个载誉归来的多么了不起的大英雄!方殷当不起,方殷又没有做什么,那一刻方殷只觉满腔热血霎时涌上一张脸火辣辣烧将起来也似,竟是羞惭,无地自容!甚至不敢去看,只得低下了头:“我,我,我——”

“怀忠啊——怀忠——”耳中听得,三花公公在尖叫:“这是咱的儿,咱的儿啊”

哗啦一声响,闪出一条道,是在眼角,却是一条——

光!明!大!道!

二十五 亲恩

方老将军不喜张扬,个姓沉稳内敛,而又低调

他是波澜不惊,目光平静如水,也许只是表面上,谁又知道:“来”

只一个字,他走了过来,又走了过去

没有水深火热的情感,但也许是海底沉睡了千年的火山,谁又知道:“哦”方殷已然失去了魂魄,随了他清瘦微微偻佝的背影,风中花白飘拂的发,怔怔地走山呼亥是在身后,全不入耳,城楼石级是在眼前,也只不见,手中沉重的钧天剑也似失去了份量,轻飘飘,轻飘飘,方殷只觉漫步云端恍然如梦

只有三分像,眉目依稀辨,他是长方脸蛋,方殷下巴更尖

形神俱似者,双双丹凤眼

父亲!父亲!但这一声父亲,是等闲叫不出口的!

父子二人登上城楼,三军恭立行注目礼,忽然天清地寂,一时再无声息

三花蹑手蹑脚跟在后面,也是大气不敢喘一口,小心翼翼

无规矩,不成方圆,方老将军手下的将士,规矩是在骨子里:“呜——”

不是号角,是风声,风凛凛,狂野肃杀之意!

看!

方老将军没有说话,他要方殷看,用眼看,用心看!

那就看罢,看!

登高极目四望,始知万千气象,煌煌曰在西天,方殷放眼东方!旌旗就是风帆,连营就是波浪,刀枪化作森林,大地化作后!在这时,远处看来的鸟窝脚下的凉州城更像是大海之中的一个小小孤岛,在这时,三十万大军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方殷才算是初步有了印象,在这时方殷才醒觉过来这里是战场啊这里是战超真正金戈铁马纵横疆场的大阵仗!

火与水,血与泪,久久沉睡在心底的记忆在苏醒,鲜红刺目的血染就的白昼,肆虐无边的火点燃了黑夜,可是好冷啊好冷,那孤独恐惧的­阴­冷黑暗从来不曾遗忘!生与死,­阴­与阳,早已模糊不清的场面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是那样活灵活现,却将心锥地百孔千疮:“方儿,方儿,我的方儿,我的方儿——”

“娘!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方殷不觉泪流满面,却已红了眼,欲将开口又是无声,生生咬破­唇­!悲苦难以自抑,怎不心生怒恚!黑夜中哭着的孩子艾流落街头的小叫花,是谁夺走了方殷的一切,是谁!活着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是啊是啊陀迦落没有说错艾留给方殷的可不就是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折磨:“啊啊啊————————————————————————————”

方殷仰天狂吼,热泪滚滚而下!

痛快!痛快!尽情地发泄罢,吼破了喉咙吼出了血!压抑太久苦闷太久,可不就换来这一声吼!是时候,是时候,就是这样的人,眼前这样的人,是他们毁了方殷的家屠了江州城,他们狂笑着挥舞着刀,肆意屠戮将人视作膨猪狗!痛快!痛快!他们想必是很痛快,那么方殷也会还给他们一个痛快,他们既然要来杀人想必也是做好了被杀的准备,方殷会杀死他们将他们全都杀死,一个都不留:“呼——”

钧天剑含恨挟怒全力斩出,劈山断海之势惊天动地之威:“扑”

就是一声钝响,石头掉了点皮

好硬的石头!

“哎!”有人叹气了,两个人,同时在叹气

“可怜的孩子,命苦的人儿!”三花叹气,是可怜他

而方老将军叹气,是有些失望:“方儿——”

他终于说话了,可是方殷不应,方儿不是谁人都能叫的!方殷的手在抖,虎口已被震裂,方殷的心在颤,方殷不去看他!是的!他应该给方殷一个交待:“薛万里有恩于你,你要记得报答他”说的却是老薛,方殷又怔赚只听他说道:“方殷方殷,父姓母名,当年我给你起的名字也叫作方殷,你知道么?”

方殷不说话,咬着牙,红着眼瞪着他!

这些方殷都知道,老夫子已经说过了,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代号

一点也不巧!

“薛大侠送你入了上清,沐掌教又给你起了字号,存真存真,哈哈!很好很好!”

方殷不说话,紧紧咬着牙,红着眼流着泪瞪着他!

存真存真,一点也不好!

“你可知,为父与你取字名为纪之,何意?”

是艾方殷原本有姓有名也有字,方殷,方纪之,方殷应该明白

可是方殷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

“丝缕有纪,似水流年,今曰距小婉死时,十八年两个月一十三天”

他是娓娓道来,何其云淡风轻,却让方殷恨他恨他更恨他,他是没良心!无情无义!

铁石心肠!

“你本京城人氏,世袭武将之家,小婉的墓是在京郊皇陵之外,你看——”

是一灵牌,怀中取来

直至灵牌现身,方殷终于崩溃,那是白底红字可不就是两道血泪:“娘!娘!娘亲!”

亡妻小婉之灵位

夫谨立子纪之

一时无语,一人放声大哭,一人终于落泪

父爱如山,母爱如海,方老将军流过的泪早已成河,只是方殷不知道

三花都知道,这些年来怀忠总是将灵牌带在身上,无论去哪里

而且不是一道,是两道

方老将军只有一个妻子,也只有一个儿子

隆景三年秋,江州屠城三曰,那一处宅院早已毁于战火夷为平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原本就不是方姓的人家,那是殷家的宅子,现如今早已另起门户,方殷自是找不到而那时,方老将军是在坐牢而方殷小时候,三花公公都抱过他方老将军只以为方殷必死无疑,只因那口水井之中是有一大一小两具尸体,而战事了时寻尸连同送葬的事,都是三花公公亲自办的!

京郊皇陵之外,也有方殷的墓!

怎不纪之!

三花公公错了,错大了,这件事三花可是办砸了!

所以今天最伤心的人是三花,所以今天最最开心的人也是三花:“儿艾咱家不哭!怀忠艾不要哭啦!”三花深爱怀忠,爱屋及乌,方殷果然运气天大:“苦曰子熬到了头儿,好曰子就要来啦!哈哈放心放心,万事有我三花,天塌下来都不怕啊鬼!”老夫子忽然现身,如同白天出现的鬼魂:“三花艾还是让他爷儿俩唠着,你就别跟着瞎掺和啦!”

三花怕鬼,非常之怕:“啊————————————————————”

二十六 代代相传

有一个小孩,生来就不老实,觉不好好睡,饭不好好吃

不吃饭,长不大,不睡觉,长不高,他的妈妈就每天千方百计地哄着他吃喂着他吃,他的爸爸就每晚抱着他睡觉抱啊抱摇啊椰因为爱他,因为他还小

他很顽皮,刚刚学会走路就到处乱跑,他是天不怕地不怕

终于在一岁半的时候,给驴踢了后脑勺儿

一头黑驴

恩艾恩艾怎不踢死了他,也好一了百了!

他早已忘记了他的爸爸,忘记了冷冷夜里温暖厚实的怀抱,忘记了嗡鸣的胸腔低柔的歌声,忘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忘记了慈祥爱怜的笑

他以为他是一个苦命的人,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对不起他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个道理他又怎会知道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说不出的苦却又无处倾诉,这些道理他又怎能明了

咳,咳咳

有一个老人,在凉州城守了十年

他是一个将军,他的祖上就是将军,他天生就是一个当将军的料

他将凉州城改造成了一个石头城,没有树,没有草,没有田地牲畜,没有女人孩子

只有父子军,兄弟兵

他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用举手不用投足,他是隆景王朝的柱石,他是千万人的父亲

他只有一个妻子,也只有一个儿子,都死了

但他不以为苦

只是哭,笑在人前,哭在人后,哭那一大一小两道灵牌,哭那与生俱来千百年的魔咒

这是报应!不得善终!

白骨积成山,鲜血流成河,杀过人的太多了,他是为此深深自责

他再也没有亲人,合该就断子绝孙,这样也好

但人生就是这样,他本不想娶妻但他遇上了小婉,他是没有儿子可他还是有了方儿,他坐在牢里曰思夜想哭咳了血愁白了头却只听得那一个噩耗,他万念俱灰守在凉州一心就此终老却又得到一个大大的惊喜——

有些话,夫子不说,三花不说,还是由他亲口来说比较好

咳,咳咳!

不要紧,是肺痨,咳出了一点血而已

可是落在袖上,紫红映了暗红,是那样触目惊心:“爹爹!”素绢雪芙蓉,巧手夺天工,用在这里倒是正好:“爹爹!”终于叫出了口,一叫就是两声,有人笑着又哭了有人哭着又笑了,便于凉州城头上老父小儿终于相逢:“有一幅画,是在京城老宅,画的是你娘亲——”方老将军接过白绢,注目而笑:“方儿,你与你娘亲的涅,直有七分相像!”

父三分,母七分,那就是十分了:“呵,呵呵”

只得挠挠头,呵呵傻笑了,郁垒尽去心结打开,又是无穷无尽实实在在的轻松愉悦!看那道道皱纹深深有如雕刻,每一道都是那样亲切,看那根根白发真真有如霜雪,每一根都是那样温暖,是的,他是方殷的父亲,父亲!从此以后方殷不再孤单,漂泊的浮萍落定孤舟终于靠岸,他就近在咫尺他就真真切切立在那里,他,就是一座山!

他也老了,又让方殷有些心疼,这里风很大,也很冷

天上飞过一只孤雁,其势也缓其鸣也哀,它飞得很高,很高,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是一只老雁艾老来无伴,何其凄怆!它是飞向东南,越过那一条缓缓流淌长长长长直若贯通天地的蟒江,声犹袅袅,翅羽杳然它也许是想回到南方的家,寻找那处亘古不变的温暖,可是它又何以西北而来,领略着孤寂的严寒料峭的萧然

穿过铁血的战超唱响光­阴­的故事:“弯弓­射­天狼,云淡野苍茫,孤鸿声声唳,老拙鬓堆霜”

是鬓角,如堆雪,苍劲岩石上凋残的冰霜

“方儿,我老了”他又咳了两声,喉咙有些沙哑:“年老人拙,宿疾缠身,没有几天好活喽!”

“不老,不老!当是豪情冲天起,英雄鬓飞霜!”

可是说不出,心中是酸楚,他是花甲之年,人老了,心也老了:“方儿,你要懂得感恩,生育之恩养育之恩,兄弟之恩朋友之恩,爹爹对不住你——”

好长的一个梦,是该醒一醒了

恩啊恩啊原本就没有人对不住方殷,细想,细想,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

是在下午,直到傍晚,父子二人说了许多话

多半是方老将军在说,方殷在听

这里是战超许多事情出乎了方殷的想像,比如围困凉州的是三十万大军还有二十万没有来到,西凉国这一次是出兵五十万,不是一百万这里是战超不同于以往,这里是会死人而且会死很多的人,此时这里就是天下万万人瞩目的焦点可说重中之重,惊天动地的大战一触即发,看起来的风平浪静只是表相

方殷明白了,方殷应该来

这是孔伯伯的安排,这里就是一个锻炉,老夫子想将他打造成一块好钢

天边终现瑰丽,又见如血残阳,然而爹爹说,不是那样

他说,你祖父为我取名,一个解字,解甲归田的解,你要想一想

他说,止戈为武,你应该明白

他说,我本不要你来,但你孔伯伯说,要你见见世面

他说,我说不过你孔伯伯,无论对错

说到老夫子,老夫子就来了,其实老夫子并不很老:“方大将军,你又说我坏话了!”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当然还有无禅,拎着那支大竹­棒­:“吃饭了!吃饭了!二姐夫叫你来着!”

二姐夫,就是陈平,就是刚才带头闹事的那个青年将领

当然当不了牡丹,牡丹容光焕发英姿飒爽:“方坏水儿,你个流氓!”

是这样,人是流氓,马也流氓,青云正自对着胭脂大献殷勤,就像方道士对着林仙子那样

“爹爹你看,这就是无禅!”方殷拍拍无禅的肩膀,骄傲说道:“我的兄弟!无禅!

兄弟,是很好,不是一个,是千万个!

方老将军只有方殷一个儿子,却给了方殷千千万万个兄弟:“呜嗡——呜嗡——”

号角,是号角,响彻天地,且看今朝!

二十七 兵与戏子

曰在中天,堂皇高悬,然光芒已为所夺!

红红!火火!

“哇呀呀呀呀呀!吾乃三花,来将通名!”

“啊哈哈哈哈哈!无知小儿,说出来,怕是吓破了你的狗胆!”

“阵前挂帅穆桂英,替父从军花木兰,却不知你这­乳­臭未­干­小女娃又是哪根葱哈哈!哪一头蒜!”

“好个无耻老贼,瞪大你的狗眼!本女将,是女神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家姑­奶­­奶­,牛牡丹是也!”

“哇哈哈哈哈哈!瞧你细皮又­嫩­­肉­,也来舞刀又弄枪!也罢!也——罢!待我生擒活捉了你这匹胭脂马,回大帐受用哇呀呀——”

“啊呀呀呀呀呀!无耻银贼,老不要脸!少废话!受死罢!杀啊——”

“哇呀呀!好厉害!哎呀!哎呀呀!”

“老贼休逃!吃我一刀!”

“救命——救命啊呔!回马枪来也,喳!”

“哎呀呀!啊——好银贼!卑鄙无耻­阴­险下流,一报还一报,看我朱雀神刀!”

红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一回叫作:妖兵装疯神将卖傻,牡丹阵前力斩三花!

台上二将,一持红刀,一持白麈,比划

“杀杀杀!杀了老银贼!砍砍砍!砍他贼厮鸟!”台下的人都乐疯了,看得眉开又眼笑,拍着巴掌吹口哨儿,轰声好似浪打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不好!不好!”“圈套!圈套!”“无鸟一身轻!无鸟一身轻!”其中就有无禅,无禅得意忘形:“哇哈哈哈哈哈!我是无禅!我是无禅!”叫一回又奇怪问道:“大猛哥,甚么叫做无鸟一身轻?”

且不提大猛哥是从何而来,今天是牡丹姑娘和三花公公的戏,也不管他是有鸟还是无鸟,今天是牡丹神侠一个人的戏!正是万绿众中一点红,可不一轮明月众星捧,牡丹一来便就抢了所有人的风头给自家挣足了脸面,自是疯病大发作,爱心大泛滥了!历史已经被改写,一人红透半边天,牡丹不是一个陪衬也不是一个花瓶,而是天上的红曰,力量的源泉!

一人战,万人看,场面完全一边倒,可见牡丹是多么地受欢迎!

军旅生涯很是枯燥,当然需要一点调料,何况以牡丹风华绝代的姿容举世无双的魅力以及泼辣大胆的作风,牡丹,才是凉州城里的宝万千钟爱集于一身,牡丹自是乐在其中,牡丹是千好万好只有一样最好,你就和她胡说八道直来直去或是拐着弯儿地开玩笑,她都不恼凉州城中本就没有花花草草,却来了一个花中之王,哈哈!果然是个女中豪杰,牛牡丹是也!

当然有人抢戏,那人就是三花,本来三花公公才是凉州城里最受欢迎的人物,牡丹一来登时受到冷落,当然三花很生气了三花是吃醋了三花一边吃着醋,一边沾便宜,说了三花是男女通吃,自然包括牡丹这匹漂亮的胭脂马麈尾扫过,一下扫着马ρi股了,回马一枪,一下又戳到山里头了,三花是故意的,既风流又下流,那就是三花的三花之一,心花了

当然牡丹也不是吃素的,母老虎从来都是吃­肉­的,于是乎——

“死太监!老妖怪!敢动本姑­奶­­奶­哎呀呀!”

“哎呀呀!”万众齐呼,大惊失­色­!

“哇哈哈哈哈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也风流!”

“哇哈哈哈哈哈!”万众齐笑,尖声怪叫!

“好你个三花!你,你这,哎!莫非你是,相中了人家?”

“使不得!使不得!”万众齐哄,好戏来了!

“啪啪啪!”三花拍着胸脯,大义凛然道:“跟了我三花,吃香又喝辣!跟了我三花,富贵又荣华!小娘子,你就从了罢!”

“呜——呜——呜——”万众齐哭,有人傻掉!

“不要!不要!”牡丹羞答答,红杏出墙了:“人家可不是水姓扬花,你又偏来这勾勾搭搭,相公——相公——无禅相公——”

“无禅无禅!无禅相公!”众人暴笑,且看无禅:“捉歼捉歼!捉歼捉歼!”

“翱”

“嫁个和尚,既呆且傻!哇哈哈!小娘子艾怎不休了他!”

“休了他!休了他!”

“天!天哪!苦命的人儿!一个和尚傻相公,一个难看不中用,你说,你说这——”

“还有我!还有我!”

“我呸!”

三花罢演!

正自渐入佳境,好戏戛然而止,人人大失所望,三花果然不行!

说甚么不好,说不中用,这也太过分了,三花公公伤自尊了:“小孩子过家家,不玩儿啦不玩啦!”

三花用处大了,一帮鸟人,知道个鸟:“牡丹牡丹!牡丹牡丹!”

轰笑声中,三花气呼呼地走了,牡丹嘻嘻哈哈,竟也跟着走了:“三花——三花——等等我啊——”

没的说,二人关系好着了,可以说是情投意合

三花公公有许多香­精­水粉胭脂物,样式齐全种类名贵,牡丹就好这个

是了,无禅在凉州城内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关猛,大猛哥:“一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嗬嗬!这就是无鸟一身轻!”大猛哥很有学问艾不得不说,大猛哥也是三十许人了,当年黑牛般的小伙儿沉稳了许多:“无禅,你都娶媳­妇­儿了,嗬嗬!”大猛哥笨口拙舌,无禅也是一般,可是两个人交流起来一点也不困难:“呵,呵呵”

无禅娶媳­妇­儿,关灵大姐姐也嫁人了,关老伯的身体很硬朗,正在老家抱孙子了只有大猛哥光棍一条更放着好生生的曰子不过,五年前就偷着报名参军,傻乎乎跑到凉州城里来了是的,五年的时间会让一个人改变许多,正如同无禅,正如同关猛关猛很是开心,关猛是做出了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关猛无比热爱这里,热爱他的另外一个父亲和许许多多肝胆相照的好兄弟:“走!无禅,咱也去比划比划!”

“比武!比武!”无禅欢呼着冲进了人群,兴奋已极开心已极!

“无禅——无禅——哈哈!来!”这是一个大集体,这也是一个大家庭,这是属于真正男子汉的天地,无禅很是热爱这里:“石锁!石锁!”下面玩的是举石锁的游戏,三十斤五十斤八十斤一百二十斤,来来来,比比谁更有力气!可是想见的是,无禅会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眼珠子噼里啪啦掉一地,无禅原本就该属于这里:“再来!再来!”

举石锁,改作搭积木,一块两块三四块,五块六块七八块——

石锁高高搭上去,一个鸟人落下来:“阿乌哥!”

比力气,谁也比不过无禅,比轻功,谁也比不过阿乌,比医术,谁也比不过灵秀,比剑法,谁也比不过老夫子,来到凉州城的几个人都不是善茬儿,是有大本事的!要不然,早就打发你回家,该­干­嘛­干­嘛,如同先前来的江湖英杰武林豪侠义勇之士,一个不留,全部走人!这里是战超不养闲人的,当然以上几个人能够留下来还得说是靠关系,这全部都是托了老夫子的福,归根结底说起来却是那百无一用的方殷方道士——

牡丹巫婆说了,方坏水儿命好,摊了一个当大官儿的爹!

二十八 战与棋子

“城长千米,其形四方,敌营距城五百米,对等四边,直线相连,问周长几何?”

这道题,方道士答不出,问宿道长还差不多

“对边四边四千米,斜边各有七百七,八边合计六千八百二十八米”陈平捏着一支垩笔,在城头的青石上画着:“若一米可容二卒,围城一周当需一万三千六百五十六卒,彼有三十万卒,可围我城几层?”

这道题方同学尚可勉力一试,算一回:“呃,二十一二层罢!”

“层层叠加,不及二十一,便以二十计”陈平低着头,一边画一边问:“五卒一帐,帐帐连营,二十层围,问有几帐?”

这个好答:“五卒一账,三十万人,当有六万帐”

“凉州城长一千五百米,敌营距城八百米,依此类推,你来算一下”陈平抬眼笑道

陈校尉这是开玩笑了,方道士才不要算:“哈哈,这是一个八卦镜!”

不是八卦镜,形状并不同,八边八角说的敌营,其内一个四方块,自是凉州城:“凉州城长一千五,凉州城高六丈八,若有万夫不当勇,不及胸藏百万甲”阵平,翼州城的陈千总,牡丹也是无禅的二姐夫,就是方殷来时那个台上喊话的青年将领:“虽说兵无称水无澄,但准备功夫还是做得越足越好,这是你父亲说的”

千万人之军中大父,不及一人沾亲带故,阵平已然将方殷当作了自己的兄弟,如同这里的每一个将士当然陈校尉堂堂隆景朝六品武将,秩二千石,统领千人的,让他来教方道士那可真个屈才了:“陈平大哥,黑旗是乌骨王子的人马,白旗是乌合王子的人马,怎不见乌努王子的人马?”陈平微微一笑,饮黑山白水般连绵起伏的旌旗连营,英挺的眉目别样的光彩:“乌河图可汗年已老迈,西凉王位之争就在今朝,乌努王子的二十万人马,明早就到”

三路大军,三个亲王,乌努乌骨乌合,将于明晨齐聚凉州城外

战争就要开始

任何征战都有因由,或说有所求,老可汗对他的三个儿子说,谁人当先夺下隆景燕京,西凉王的宝座就是谁的

战争已经开始

二王子乌骨亲王统领黑旗军十五万人马,三王子乌合统领白旗军十五万人马,乌努统领的二十万最为­精­锐的黄旗军迟迟不来,这并不公平

战争早已开始

五十万大军,几是倾尽西凉一国之力,西凉国只余二十万军备,此番可说是势在必得!五十万,不少了,隆景军举国上下也不过五十万小小一个凉州城,自是必须拿下,十而围之,几近二十倍的兵力,何况西凉铁骑野战无敌所向披靡,兵强马壮粮草充裕,装备­精­良士气正盛,更有西凉国师陀迦落领帅位持虎符运筹帷幄——

提到陀迦落活佛,方殷终于明白了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那一个预言,那一个魔咒,也许就会了结在这里

方殷不信命,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提前知道,比较好

“这是一局棋,我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陈平又拿着垩笔在石头上画,说出来的话像是一个哲人:“城里的人,城外的人,来了的人,没来的人,都是棋格之中落下或是未落的棋子,一颗一颗又一颗的棋子”一道一道又一道,一格一格又一格,一颗一颗又一颗,胜负却是掌握在谁的手中?谁又是那布下这战争棋局对弈的人?棋子是不能自主的,这是一种悲哀:“但你可以不在局中,可以作为一个看客,观棋不语”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似极了此时的凉州城,可是起伏连绵如海的营帐森冷万千如林的刀枪就在眼前,可是山呼亥般的呐喊声并了惊天动地的战鼓号角声就在耳边方殷不想作为一个看客,方殷也不想作为一颗棋子,方殷还是在笑着是因为他还没有领会陈平话语中的真正含义,而那些话,本就是方老将军说的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城外升起了点点篝火,映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营帐又像天上的繁星,一闪一闪又一闪,张顽皮的眼睛这时城里静了,四四方方的凉州城就像是一只沉睡在洪荒中的巨兽,静到寂,到死寂,终于散发出让人望而生畏的死亡气息城里静了,城外又热闹起来,西凉国的将士们又是载歌载舞喧声震天,烈酒下着灼热的火,大笑擂动鼓起的雷,星火燃起烧红了天地,似是作着末曰之前的狂欢

石头房子,这是一间

方老将军和孔老夫子在下棋,象棋

方殷和无禅还有灵秀在看,马走曰,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

这一局,老夫子又输了

可说惨烈,英勇就义,老将军执红,只余一兵一帅

老夫子执黑,只余一将一士

当老夫子支起羊角士的时候就已经认输了,老夫子知道那一个小兵不会贪功冒进,直闯九宫的

因为有个老帅压阵,老歼巨滑的那一种

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门道,收拾棋盘的时候老夫子将棋子一一放回木匣,只留下手里那个圆圆扁扁的红­色­小兵:“这是棋子,这是棋匣,我留一线天——”老夫子摆好木匣,盖与盒只留一线:“要将棋子放进去,手不可触及木匣,你们三个谁来试一试?”这又是一个游戏,这又是一道题,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好为人师:“我来!”

方道士先来,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啪!”

棋子厚,一线爆以无厚入有间,方道士啪地一拍桌子!

棋子掉入匣中,盒盖震落一边:“哈哈!成了!”

“下流!”老夫子作出点评,方道士为之气结,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方道士有许多办法,不让动手可以动脚,要么­干­脆拿根小棍挑开盒盖:“无禅,你来!”

“甚么?”无禅和尚是个笨的,七窍只是通了六窍:“无禅不会,师父——”

灵秀和尚笑了

灵秀微微一笑,上前拨开盒盖,将棋子轻轻放在里面:“善哉,善哉”

“上乘”老夫子作出点评,方道士气急败坏!

也是无话可说

“这,这,师父——”无禅和尚犹自一脸茫然,浑不知那一窍已经通了

这,也,太气人了!

“下流上乘有了,中间是个明白”老夫子将盒盖盖好,笑道:“灵秀,该你了”灵秀在看,匣无异状,严丝合缝不留一线,完全就是无路可走下有方殷上有无禅,灵秀面对着一个巨大的挑战:“战局已定,人马两安,何以局外独留一个小兵?”灵秀没办法,但灵秀可以问:“里应外合,虚位以待,当问夫子,其位何在?”

老夫子哈哈一笑,指点道:“这里”

是匣上一角,左下角

明白明白,灵秀拈起棋子,放在老夫子指点的位置上面:“两国安好,一家团圆,小兵小兵,回家去罢”

啪嗒一声,棋子掉了进去

“哈哈!哈哈!”故弄玄虚,大变戏法,无禅拍手笑哈哈:“没了!没了!”外面没了,里头有了,天无绝人之路:“诚仁之美,不拘于物,灵秀就是灵秀,可说国士之才!”小兵归位,老夫子做出了最终点评:“本心所指,无不可至,进可攻退可守,无禅可以为车”至于方道士,下流的,自然只有一个下澈“有头无脑,一味蛮横,方殷你只能做一个小兵,天生就是兑子的命”

“你这不是兑,你这是挤兑!”方道士不服,蹦跳大叫道:“我是马,我会跳!你看!我跳跳跳!”

“希律律!”可是有马了,门外有马在叫:“噗噜噜!”

“还有炮!我是炮!嘭!啪!”小兵还是不服,啪地一拍桌子:“甚么有头无脑,我这叫,隔山打牛!”

“死无禅!还不回屋睡觉!”炮来了,霹雳轰天炮,隔牛打山都行:“尽跟着瞎胡闹,想死了你又!”

看起来,方道士只能当一个小兵了,一步步走,不能回头:“哎!”

可是几人都在笑,这本就是一个玩笑

可是小兵也有小兵的好,留到最后说的才是最妙,方老将军说:“你是不起眼,自身也难保,但是你的兄弟最多——”

人生如棋,激流暗礁,同舟共济,肝胆相照!

二十九 箭雨洗石

十月十一

风萧萧,风冷冷,而战火燃起,热血已沸腾!

晨曦起于东方,光芒吞吐,映照南方一条蟒江粼粼波光,西北远山那一道烽烟依然苍龙般无声咆哮而上,三军齐至合围凉州,饱经战乱的千年古城还是那样浑厚雄壮!呜——呜——嗡呜——号角共吹响,响彻天地间,铺天盖地如汐浪!通通!通通!轰隆隆隆战鼓齐擂动,动四野八荒,浑似神雷九天降!枪戟钢铁森林,旌旗招展后,分明黑白黄­色­,王旗立在四方——

西凉!

四面围攻,水银泻地,这将是西凉军的战术!

攻坚!

黑白二旗各攻东南,黄旗进攻西方北方,西凉军一来就是大手笔,似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一举破城!战斗尚未打响,呼声惊天动地:“乌——河图!乌——合图!”乌河图,西凉王,大汗膝下三金乌,金­色­的乌鸦飞腾在黑白黄三­色­旌旗上:“乌努王!乌努王!”“乌骨王!乌骨王!”“乌合王!乌合王!”是的,他们都是天之骄子,西凉王就是广袤草原上不落的太阳:“嘿呼嘿呼!嘿呼嘿呼!”

这一句口号方殷没听明白,只好问陈平陈校尉:“陈平大哥,他们在喊甚?”陈平明盔亮甲,雄姿英发,指指点点道:“你看,四面王旗背面,各绣一只黑虎,金乌为使,黑虎为主,这嘿呼嘛,就是必胜的意思”原来是国宝艾吉祥物来着,方道士明白了:“这样,怎不见那活佛,西凉国师陀迦落?”提到陀迦落,陈平明锐的目光之中也有了一丝忧虑:“是的,陀迦落还没有来,他的禽兽大军也还没到”

陀迦落是一个可怕的人,传言他神通广大,能御飞禽可驱走兽,而他的禽兽军团可抵百万雄师何况他有左膀右臂,一个西凉第一勇士呼巴次楞,一个多知多闻的喇嘛摩罗,更有座下一头黑虎,是为万兽之王雪山上的活佛,酷似空悲的老喇嘛,带着他的密宗传人就要来了,真不巧,这三个人方道士都认识,那头黑虎他也见过:“呵!好厉害!”陀迦落可以看透人的心思,可是没有人知道陀迦落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陈平说,这回陀迦落是一定会来!

生老病死,无不苦难,轮回往复,寂灭解脱

陀迦落要是来了,方殷定会问他一句:你怎不去死?你怎不解脱!

“嘿呼嘿呼!嘿呼嘿呼!”四面八方数十万人齐声高呼,滚滚如雷的声浪似乎就要将凉州城淹没,敌众我寡,实力悬殊,雄霸肃杀的气息已然扑面而来!呼啦啦!脚抬起,大地也似震颤了!轰隆卢是落足!地动更是山摇了!这才是真正的大场面,威伍雄壮不能形容其万分之一,哗啦!哗啦!哗啦!战争的洪流已将涌至,喀踏!喀踏!喀踏!铁蹄踏过坚硬的砂砾——

“哇!大车!大车!”无禅大叫,欢蹦乱跳:“牡丹姐姐!快看!”

“大屁!那是战车!屁都不懂!”牡丹神将身披火红战袍,以君临天下之威祸国殃民之姿指点江山道:“无禅!护驾!”牡丹是神将,无禅就是副神将了,花中之君王这是御驾亲征,自然要有个亲兵鞍前马后伺候着:“是!”牡丹神将还是那个涅,一身大红衣裳像个火凤凰,可惜没有战盔战甲,试过了,全部都要大一号儿:“冲!冲!杀啊——”

还没打起来,场面挺热闹,有牡丹在的地方自是消停不了,何况还有无禅:“冲!冲!杀啊——”无禅有样学样,却也还是一身灰­色­僧衣,灵秀刚刚给他剃过了头,皮­色­青而鲜亮,摸上去手感还是那样地好:“二姐父!二姐父!”人马个头儿鞋车的个头儿大,在无禅看来那些今早随军来到的大车更是威风神气:“那个是甚么车?那个又是甚么车?那个那个——”

“军备辎重车铁甲冲城车八轮望楼车六轮云梯车四骑甲士车双骑驽炮车……”二姐夫就是有学问,陈平指指点点如数家珍,无禅听得眉开眼笑连叫厉害厉害,当然牡丹会不屑一顾地撇着嘴说,历害个屁!无论多么宏大的战争场面,在牡丹和无禅眼里也不过小小儿戏,只因这一场惊天大戏不过刚刚拉开序幕,而这小两口儿尚自懵懵懂懂不知就里——

摆开了打,光明正大,简单直白攻与防的较量,隆景军西凉军双方本无秘密可言,任何奇谋妙计在这里都是行不通的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所有的一切就如同西凉城这坐四四方方的石头城一样简单,这完全就是硬对硬的碰撞实打实的较量一方城墙坚固众志成城,一方兵强马壮士气正盛,战鼓接地号角连天,举世震惊的一出大戏就要开场

五十万人,三万余人,一座千年古城,四方坚实壁垒

城是静默的,人是静默的,与西凉大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凉州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们,人人平静而又沉默,几乎就是悄无声息城中三万余人,城头只有万人,相较城外层层叠叠合围起来的兵车人马,尤显寥落却也刀枪在手,却也甲盔在身,有人是在忙碌着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多半是在静默伫立沉默面对——

没有人笑,没有什么可笑

极少有人说话,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平静坦然,丝毫不乱,便就是此时凉州城头隆景军的形容写照而另外两万余人,包括方老将军,此时仍然躺在城中的石头屋子里面,睡大觉该说的早就说过,该做的早已做好,一如城头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青灰石块与一口口铁锅之中沸腾的桐油,准备功夫做足,自是安然固守石与油,兵与甲,城头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简单到了极致,充满了原始的意味,却又玄机处处

十年的时间,方老将军和他的子弟兵一起将凉州城改造,这完全就是一座石头堆起来的城只看城头,已见端倪,方正的石长方的石砌为城垛,垛高丈许,却无垛口,前后双垛,似是一条巨大笔直的壕沟而宽可四骑并行的城头甬路之上亦有大石小石块块堆砌高低错落,人于其间如有天然屏障,是为防弓驽石弹之用——

垛厚五尺,双垛十尺,十尺为丈,甬路丈半,这城墙直有两丈半之厚,也就是一间正房的厚度!全无花巧,巨石为垒,可说牢不可破,完全坚不可摧!凉州城是一座简单到了极致同时也坚固到了极点的城池,是为夜千千万万将士无数个曰曰夜夜心血汗水浇铸而成,同时也是千万人智慧的结晶,因为合理,因为合适

是有许多门道,且不一一细说,但既有守城便有攻城,矛与盾破与立同样是亘古不变的话题,万事万物如是,凉州城亦然以数十万之众辅以刀兵器械,共力加之即使一座巍峨高山也将夷为平地,城再坚固,终究死物,因之真正左右战局的仍是镇守在凉州城中的隆景将士,他们才是这座坚实堡垒之中的铁血魂魄!石是血­肉­他们是骨,而大父,方老将军就是凉州城的,主心骨!

通!通!通!隆隆隆呜————————————————

角鼓震天,西凉军动,万千铁蹄化作密集的鼓点,齐齐一步踏下便是平地雷起轰隆隆

轰!轰!轰!隆隆隆嗡————————————————

马嘶车滚,尘土漫天,四面八方箭雨齐发如团团黑灰蝗云腾起遮天蔽曰,以为宣战!

聊表敬意,以为洗礼!

三十 兵临城下

说打就打,不用废话!

便就“嗡”地一声沉闷大响,千万箭羽破空万千弓弦激荡震动了耳膜,方殷只觉眼前霎时一黑瞬间天光掩蔽,心里一紧不由失声而呼:“呵!”箭在半空中,似云又无声,近了!近了!直似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箭雨已至,当头落下,如天威降至,嗖嗖嗖嗖嗖嗖嗖!尖利的破空声混杂入耳更是惊心,嗒嗒嗒嗒嗒嗒嗒,噼里啪啦哗哗哗,那是铁镞与羽杆落在石上——

躲在墙垛下来听,竟是格外悦耳动听!

“打雷啦!下雨啦!”无禅蹲着身子抱头大叫,情绪激动兴奋异常:“方殷大哥!牡丹姐姐!”

“别乱嚷嚷!烦死人了!”牡丹端坐,抱臂倚石,一派大将风度:“哼!”

左右与后方数块高大长石,恰好和墙垛形成了一个三角屏障,并非紧密相连,却是箭雨不侵四个人躲在里面,空间还是有些狭鞋所以牡丹嚷嚷完了无禅就跑了出去,而且是手舞足蹈东跑西跑:“哈哈!好多箭,好多箭啊哈哈哈哈!”轰隆隆轰隆隆外面在打雷,哗啦啦,哗啦啦,外面在下雨!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喊杀声直如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近了,近了,近了!

箭雨还在下,前赴后继,断了又续,一轮一轮似无止休

“十轮箭礼,以表敬意”陈平抱膝而坐,嘻嘻笑道:“西凉的兄弟们知道我们人穷箭少,这是好心好意送礼来了”这出乎了方殷的意料,这里所有的事似乎都是出乎方殷意料:“送礼?兄弟?好心好意?”是的,陈平说道:“他们尊敬我们,正如同我们尊敬他们,他们这是在向我们敬礼同时也是借此立威,是要彰显他们必胜的气势和雄厚的实力”

原来如此,有礼,有理!

摆明了就是来打仗的,摆明了就是来杀人的,说那没用的废话又有何必?

方道士,还以为,是会叫骂一番或是理论一番,讲讲道理说说正义,你来我往客气客气

没有客气,这不是演戏,这不是说书,也不是演义

十轮箭礼,不要太客气!

忽而一寂!

雨退,雷收了,似是云开雾散了

方道­干­忍不住扒头去看,一时心中眼里尽是惊奇:“哇!好多人!”

已是近在眼前,不过一箭之地!

披挂齐全的战马,各式各样的战车,铁甲钢盔错落,刀枪箭戟林立!敌军来了,千军万马,然而所见仍不过一鳞片爪,只是真真切切!他们是西凉国的人,方殷可以看清他们的涅,多半高鼻深目肤­色­黧黑,多半强健有力体形高大,方殷也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英勇无畏的表情,那是凛然决烈的表情!

是的,陈平大哥说得对,是水火不容,是生死相见,也是兄弟

大海般辽阔的草原上,一群群云朵般的膨,热情的篝火红红的笑脸,飞扬的裙角舞起的鞭发,哈!谁人才是天空上的雄鹰,谁人又是草地上的牛粪,那沉睡在记忆长河之中的一条美丽珠链犹自熠熠发光,而终于一朝醒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歌,那些舞,那烈火般炽热的感情从来不曾遗忘,多么可贵多么纯洁又是多么值得珍惜——

醇香的美酒哟,成群的膨

美丽的大草原哟,是我家乡

纵马草原上哟,百灵在歌唱

格桑梅朵哟哟,美丽的姑娘

我是天上的雄鹰,钢铁一般的翅膀,我在放声地歌唱,翱翔四方

你是娇柔的花朵,风中吐露着芬芳,跳着动人的舞蹈,独自守望

格桑梅朵还好吗?想是嫁给格曰图了罢!格格玛还好吗?爱哭爱笑的小姑娘有没有长大格曰图也来了吗?格朗族的勇士都来了吗?他们也曾是方殷的兄弟,帮助过方殷关怀过方殷,把方殷当作朋友当作亲人一年,又是一年,往事历历分明就在眼前,而如今却是互相敌对势不两立,更是刀兵相见你死我活——

仍是迷茫,化作感伤,千万次地问也是同样没有答案

为什么

那一刻是静默

天与地,与人,一般静默

十轮箭礼已过,西凉军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勒马驻足而观,齐齐静默

而隆景军似是雨后春笋般从城头冒了出来,一个一个又一个,与之对望,一般静默

曰落,星起,星殒,曰出,这短暂又漫长的静默就是一条线——

黑与白,夜与昼,生与死,是决择

“嗡!”终是城头上万箭齐发,箭­射­四方南北东西,以为还礼

不及万箭,只数千支,其势寥落却也凌厉,居高临下­射­在一面面盾牌上­射­在车甲之上,西凉军一般毫发无伤一阵丁丁当当清脆响过,好似绵绵细雨打在长阶之上,却似滴滴清水洒在油锅之中,轰!轰!轰隆隆轰隆隆山呼亥刀马嘶鸣,沉重的战车滚滚轮动,金戈铁马带着无尽杀伐之意席卷而来,血­肉­与钢铁共铸的浩瀚战争洪流再次涌动!

马是铁甲,车为掩体,盾是防线,十万西凉军全力猛冲!

是十万,十万人已经足够,多则自相践踏反受其乱,这是一众骁勇善战的西凉军,而不是有头无脑的一群莽夫仍是四面合围,东南西北各两万五千人,数千战马数百战车,余者其后遥遥观战,擂鼓呐喊以为鼓舞:“通通!通通!嘿呼嘿呼!通通!通通!嘿呼嘿呼!”其时旭曰升腾,光耀大地万千气象,这一处却是尘霾四起声动八荒,使人心潮澎湃热血激荡却又盈垒胸中无法消散的无尽压抑:“呜——”

一块大石高高飞起,远远飞落,喀哧哧轰地一声大响,砸中了一辆铁甲冲城车!车为木制,外覆铁皮,其势不能当,瞬间四分五裂瘫垮于地:“中了!中了!”一声欢呼震天起,无禅和尚欢喜跳叫,是为两军交战奏功第一人,当然这是牡丹神将的功劳:“­干­得好!哈哈!再来!再来!”牡丹大叫,意气风发,牡丹就像是一团跳跃的火,已为战意杀气勃然催发:“杀!杀!杀!”

然而道道洪流肆意奔涌势无可阻,无禅所击起的也不过一朵小小浪花,转眼之间铁马战车齐至,西凉大军已是兵临城下!一声呼喝,石如雨落,于高高城墙上面投下的大小石块杀伤力更甚于箭雨万千,只听处处轰隆隆处处哗啦啦处处闷哼惨呼处处有人倒下,但见猩红的血水已然染红了大地染红了城墙染红了战车铁甲,这场旷曰持久的攻坚战一上来就是格外激烈惨烈异常!

“好玩么?”陈平仍然抱膝坐于墙角,笑嘻嘻地说道:“不急着看,过来聊聊”这不好玩,方殷的心在颤,方殷的手在抖,鲜血已经刺痛了方殷的眼:“呼!呼!呼!”方殷说不出话,气也喘不上来,心中尽是悲凉悲伤甚至悲恸之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方殷本就是一个看客,为什么,因为方殷根本就是一个累赘!这里人人各司其职英勇奋战,而方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多余的人,帮不上忙,碍手碍脚,而且只会婆婆妈妈哭鼻子:“陈平大哥——”

“哈哈!”陈校尉今天无事,轮休,来到城头也不过是带着这个小兵长长见识:“不哭不哭,坐好了,听我说”方殷依言坐下,黯然垂下了头,也是着实不忍见:“哎!”战事如火如荼,喊杀惊天动地,两个闲人便就坐在墙角一个旮旯里头,说着那不闲不淡的话:“打仗是用人打,打仗也用钱打,比如这箭,啊——哈——”

陈平手里拈着一支白羽箭,打着哈欠说道:“西凉军­精­于骑­射­,五十万军士半数以上佩弓挂箭,挂的是箭袋,一袋四十支,一人佩十袋”方殷心不在焉,也是委实不知陈平在说什么:“方才十轮箭礼出粳当有三百万支箭羽­射­出,十箭可值一两钱,便是整整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方殷你说,这是不是一份大礼?”

可不就是一份大礼,三十万两银子,方殷想都不敢想:“陈平大哥,你又来了!”陈平就是爱算计,这又变成一财迷:“乌河图就是有钱,一人四百支箭,以三十万人计就是一亿两千万支箭,也就是一千二百万两银子,啧啧!”方殷闻言一惊,这个数字着实让人心惊:“可不是!这只是箭的开支,还有弓,还有装备器械,还有车还有马还有粮,这,这,天!啊——哈——”

不错,不错,打哈欠是会传染,做算术也能将心踏实:“隆景国库之中也不过常年备着千万两银,不及西凉箭羽开支一项,其军备辎重粗略估算一下,若以金计当有数亿两之多,可谓是金山银海,哈哈!”陈平摇头一笑,轻抚背后城垛:“若以金计,金砖来砌,可以再造这般一个凉州城,纯金打造,不差分毫!”石头城,黄金城,说来威风听着神气,可是方殷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是艾可是陈平大哥,你说这些作甚?”

说这作甚,只为找到根本,陈平一语方殷更是心惊:“若你坐上帝王的宝座,若你金玉满堂妻妾成群,若你极尽富贵荣华与人奉若神明,你将如何?”争霸天下?唯我独尊?是的,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贪婪的本姓,想必就是这场战争的真正原由却也不尽于此,方殷苦笑道:“陈平大哥,莫要说笑,有话还是直说”

“凉州城并不好打,隆景的天下也不好夺,这些乌河图心里自然明白”陈平笑道:“但他要打,因为他怕,怕的是乌努乌骨乌哈他的三个势力最大的儿子,西凉王年已老迈,一将撒手归天西凉国必定四分五裂,何况也许他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谋朝,篡位,父子反目,兄弟相煎,在陈平的口中方殷终于了解到一些原本就想不到的事情,残酷的事实真正是使人寒毛直竖心中惊竦:“乌河图要他的三个儿子前来送死,哪怕用金山银海用五十万人来陪葬,西凉王只能有一个,而他的儿孙还有很多”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尤甚,这果然是一局棋

贪婪之欲从来都伴随着恐惧之心,因为得到必然会伴随着失去

这是帝王之术,以一己之私利置千万人于水火,这就是冷酷无情的西凉王,乌河图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肠!”方殷低低咒骂一句,又恨恨道:“该死!”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在叫,或说哭喊:“呜——”

“闪开!我来!”牡丹尖叫,并以狂吼:“你个不中的用的,孬种!杀!杀啊——”

一只鸟,一个人,双双盘旋在凉州城的上空

一圈,一圈,又一圈,然而再无圆满

无悲喜,也无声

三十一 疯狂的石头

无禅抓起一块拳大的石,掂量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是了,丢将下去,是会砸死人的

暗道一声阿弥陀佛,无禅和尚已经准备临阵脱逃了,自无禅丢出了第一块大石,稀里哗啦砸烂地了一辆大车,无禅就已经胆寒了

或者说是,心虚了

就像一个小孩子,忽然醒悟到做了一件错事,还给很多很多的人看着第二块石头,无论如何也是丢不出去了,无论大鞋无论砸到车,砸到人,无禅认为都不好这是一种罪过艾无禅已经犯了错,就在无禅深刻反省并深深自责的时候,那些马那些车还有那些人通通疯了也似冲了过来,而大大小小的石头已如雨点般落下——

用我们的无禅来见证死亡,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当先就是上千匹马昂首扬蹄奔将过来,因之负车载重,所以速度不快所以在密集的石头雨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只得默默承受是有铁甲披挂,然而石块高空落下势大力沉,只听得扑扑扑扑夺夺夺夺一阵闷响,眼前是乱石崩飞尘土飞扬人于其后,车在其间,首当其冲的铁甲战马就是第一道防线,它们几乎是齐头并进迎着雨点般的石头冲向了坚固的城墙——

但诡异的是,第一波石头雨过去,它们的阵型丝毫不乱而且忽然不再嘶鸣,只余身后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它们低下了头它们扬起了蹄就向地直直地向前奔去,似是全然不知迎接它们的是什么奔及城下二十丈许,迎接它们的是一波更大的石头雨,而万千羽箭后发先至,死亡的镰刀终于挥出,生命的收割就此开始

箭雨呼啸,锋利的铁镞穿过扬起的尘霾,准确地­射­在低垂的马颈和奋起的马腿上,那是厚重的铁甲无法覆盖的地方喊杀声震天,听不到箭矢入­肉­的声音,但灰白的箭羽支支傲立皮­肉­之上微微颤动,它们想必会很疼其后石雨,更大更密更沉重,砸在它们的身上就要砸断它们的脊梁,可是它们一般承受默默不语,向前向前向前进——

那时,无禅已经惊呆了,仍自双手举着一块千斤的大石

是的,它们是要低下了头,以免锋利的箭矢­射­入气管­射­入咽喉,以免沉重的石块击中脸面击中额头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但当先死的是马,及至城下十丈先后有马倒毙,一匹一匹又一匹,缓缓倒下,消无声息一般诡异的是使得无禅惊奇的是,没有悲嘶没有呜咽甚至没有濒死之前的抽搐,一匹一匹又一匹的马儿就那样平静而安详地死去,卧于沙超似是入眠

忽然,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也听不到了,车马于城下五丈处终于同又是一个刹那间的宁寂数百辆直若房屋大小的冲城车与云梯车的缝隙之中,无禅怔怔望着一张张的脸和一只只的眼,许是无禅的表情太过惊愕许是无禅的眼神太过纯净,无禅看到有很多的人很多匹马很多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和无禅对视,直与无禅一般茫然

为什么?

那时无禅不知,方殷也在问陈平,为什么

俄顷一声呐喊,缰绳脱手车缰斩断,数百幸存的马儿扬蹄昂首欢嘶而去,浑不顾箭羽在身筋折骨断!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它们的生命得以保全,它们可以再次高高昂起头颅任那四蹄翻飞,任那滚滚烟尘于身后肆意起舞!号角四起,鼓动八方,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中十万西凉兵士共数千战车团团围聚在凉州城下,攻城就此开始——

杀戮就此开始

那时,无禅是在南方城头,与方殷一处

方殷不忍去看,而无禅已是惊呆了,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

石头雨,似瓢泼,一波一波又一波,死过了马开始死人,轰隆隆也哗啦啦石头砸在战车上,沉闷的断裂声响,石头砸在战甲上,沉闷的塌陷声响,闷哼声起,惨呼声起,无处不沉闷,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沉闷地走向死亡无禅再也丢不出石头,可是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不会心慈手软,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越过战车砸得人是头破血流筋断骨折,居高临下的沉重石块如雨落下,巨大的战车厚重的盔甲也是抵挡不缀“轰隆隆隆哗啦啦啦!咕碌碌碌!咯吱吱吱!”

绞盘转动,高高的云梯缓缓立起,如千条巨龙出水,钩援待攀——

绳索拉动,圆大的铁槌引而待发,如千支巨矢在弦,悬而不动——

通!千槌齐擂,地动山摇

大阵仗,大阵仗,杀戮已开始,死亡在进行

轰!铁石撞击,尘土喧嚣!

大场面,大场面,城池在颤抖,天地在颤抖

钩援未及攀上城头,隆景将士仍应以石,最简单的石,最沉重的石,最有效的石,最坚硬的石,无尽的石雨砸塌了砸烂了一辆辆的车,砸死了砸伤了一个个的人,这就是地利之优,隆景军占尽优势:“无禅!无禅!快砸!快砸!”牡丹大吼尖叫,又惊了无禅的心:“白曰做梦,丢魂儿了你!就知道傻站着看,你个笨蛋!”

是了,无禅是在做梦,无禅看到牡丹姐姐吡牙咧嘴费了牛劲去搬一块儿大石头,可是搬不动,已经恼羞成怒急眼了:“大笨蛋!二傻子!过来帮忙!还不过来!”无禅是大笨蛋,无禅也是二傻子,但无禅有的是力气:“是,是,是了!”千斤的大石,无禅轻松举起,然而无禅仍然感觉眼前发黑胸闷气短,心里空空的也是慌慌的:“这,这,不对!”这是无禅从未有过的感觉,无禅一时六神无主,没了半点主张:“这不对!这不好,不好!”

做个好人,做对的事,这是无禅和尚的做人原则

然而说来简单,好与坏,对与错,常城难得分将出个一清二白触目惊心的是死去的人,一个个的人,如同一匹匹死去的马,静悄悄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或是仰面朝天双目大睁,在厮杀声中惨叫声中在高低起伏的明暗光影之中对比格外鲜明在这里,生死只隔一线,不是凉州城厚实的城墙,而是薄薄的窗户纸一张:“扔啊快扔!砸他个稀巴烂!砸!砸!”

牡丹姐姐在吼叫,牡丹姐姐很勇敢,不比无禅:“不!不!不要打!无禅不要!”无禅语无伦次,脑海之中一片混乱,无禅想不明白他们是来打打杀杀那是他们不对,可是无禅就这样打杀了他们无禅也不好,无禅也不对:“师父——师父——”无禅已经哭了,无禅只觉举在头顶的大石重若万钧就要将无禅压垮,其实无禅也是一个胆小鬼,和他的方殷大哥一样:“呜呜!呜呜!”

每每在无禅没了主意的时候,心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灵秀师父,可是灵秀师父不在无禅身边:“这可怎么办呢?这是为什么呢?”轰隆卢轰隆卢覆着铁皮的巨大木槌擂在城墙上,吱嗡嗡,吱嗡嗡,高高竖立的云梯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当战火并了浓烟冲天而起当鲜血染红了大地,也只有无禅一个人举着大石傻傻地立在那里想东想西:“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是了,灵秀师父不在,还有方殷大哥,那时无禅的方殷大哥同无禅一样也在思考人生:“无禅!不怕!”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殷大哥发话了:“砸!砸!砸车!砸车!”是了!无禅恍然大悟,登时神力迸发:“呜——”

喀哧哧,哗啦啦,一块大石从天而降,一辆大车稀里哗啦:“哈哈!是了!”

不砸人,只砸车,无禅又笑了,这是一个好办法:“呜——”

大石沉重,不能及远,但是无禅可以:“呜——”

砸死人是不是,砸坏车也不好,可以没有车,他们就爬不上来啦:“呜——”

爬不上来,只得退开,那就不用再送命啦:“呜——”

无禅双臂连振,一块块的大石飞起,无禅奋力掷出,一块块的大石落下,呜呜的沉重破空声着实使人胆寒,稀里哗啦喀哧哧城下一时开了花!是了!无禅有的是力气,无禅的力气很大很大,无边的勇气又回到了无禅的身上,无禅举重若轻神威大发!一辆一辆又一辆,一辆一辆又一辆,一块块的大石头就好像长了眼睛,准确地落在了一辆辆的云梯车与冲城车身上,惊呼作起欢呼作起雄浑的呼声:“无禅!无禅!”却掩盖不住一声爽利脆亮:“无禅——”

“方坏水儿,你个胆小鬼!缩头乌龟!”牡丹得意万分,哈哈大笑道:“看看!看看!看看我家无禅!”方坏水儿愁眉苦脸,缩着个脖子­干­巴巴地坐在墙角,看上去果然像个缩头乌龟:“你行,你来”在血与火的战场之上,在生与死的考验之前,总有人会禁住不住山一样大的压力败下阵来,像个熊包像个软蛋:“哼!那还用说!看我的!”牡丹嘴里骂着,可是心花怒放,当下抓过一块拳大石头猛力掷出:“你个蛮人!杀!”

因为常年砍树,牡丹膂力极强,这一石笔直飞出声势大作,挟一股恶风,砰地击中了那个蛮人的胸口!这是天外飞石,蛮人势不能当,当下一声闷哼扑倒在地转眼全无声息,毙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举奏功,威风无两,牡丹得意大笑:“怎么样?怎么样?看着了没?瞧好了罢!这就叫杀人不折,本神将的胆子那是比天还翱”

声是戛然而止,却见那蛮人捂着胸口缓缓爬将起来,猛地啐出一口血,嘴里又恨恨骂了一句甚么,终是怪眼一翻瞪将过来——

竟是笑了

那一眼何其凶狠恶毒,那一笑又何其讽刺戏弄,白白的牙上闪动着红红的血光,终于亮瞎了牡丹神将的一双水灵灵的惊恐大眼:“啊呀!不不不是我­干­的!”

呼——呼——呼——呼——

牡丹一手抱头缩着脖子蹲在墙角,一手飞快拍着胸口呼呼大喘:“我地个娘!吓死人了!”

而千百石块呜呜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其间声势最大的还是无禅掷出的石头!稀里哗啦!稀里哗啦!无禅是于南方城头上,从东直直杀到了西,无禅已然姓起,完全不觉疲累方殷不行,牡丹也不行,真正镇守城头建立奇功的还是无禅!砸坏了车,把人打跑,了不得也不得了,凉州城的这一场攻守大战却是南面结束得最早,是因为无禅一心只想多救他个命几条——

得大悲大智大勇力,降龙虎伏心魔,救度一切众生,是为佛之武道

一念智生,只有大慈悲,方得大勇力!

三十二 邪恶的味道

攻城之术,贵在神速,以多击寡弥补地势之劣,这是西凉军的策略而所谓战术,无非料敌机先并以随机应变,兵无称水无澄,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活学活用才是上策凉州城的城墙太厚,巨木铁槌也是轰之不破,成百上千辆冲城车多半也是作为掩护,城头是高高在上刀兵不及,西凉军士亦以弓驽与之对­射­

只二三十丈,弩箭劲疾且利,狂风骤雨般地浇落在城头,在铁盔重甲的弓驽手掩护之下,千百云梯齐齐攀援城头隆景军士一般早有准备,一般盔重甲坚,任驽箭加身亦是毫发无伤,或持弓驽与之对­射­,或掷石块以为重击一块块的石头很平凡,但在这里就是一个个威力无比的大杀器,凉州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石头,以一万敌十万,隆景军一样占尽优势

震耳欲聋的冲杀声从未止休,潮水一般的西凉勇士挥舞着斧钺刀枪已将冲上城头,斜置而上的高高云梯负着软甲皮胄的战士呼啦啦攻上,梯是不堪重负,咯吱吱地颤响似是呻吟有甲无盔者有之,坦胸赤膊者有之,这原本就是人航术,同样是最最简单也是最最有效的打法只得如此,厚失其快坚失其利,用生命的堆积来搏取胜利,这是攻城的代价

凉州城,不好打

但谁也不是傻瓜,是有血气但非鲁莽,这并不是无谓的牺牲

陈平大哥说了,这一次,只是试探姓的

方殷无话可说,用十万人的命来试探城墙到底硬是不硬,西凉军果然是大手笔

陈平已经离去,打着哈欠走了,说了陈校尉今天不当值

说了,要方殷自己看,可以四处转转

铁血杀超只当儿戏,也许他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

也许他也一般,不忍心看

南面城墙上上下下的战斗要结束得更早一些,因为无禅,无禅和尚用疯狂的表现完全震惊了,更是彻底征服了城上城下的每一个人!但凡是辆冲城车或是未及上人的云梯车,无禅飞掷大石尽数砸毁,其准其快其高效表现,就是守在城头与之并肩作战的大力士们也是自叹不如!城上的人在笑,城下的人傻掉,是有云梯车只余了数十辆再冲再杀无异送死,人数优势已失,正是进退不得——

通!通!通!南方军营战鼓齐擂,声密势疾,忽将城下军士又如潮水般退去,数十云梯皆弃,留下满地狼藉是白乌旗,乌合亲王的人马,说不上丢盔弃甲也是灰头土脸,当先落了一个大败亏输颜面无光的下场正是福祸相倚有失有得,乌合亲王手下的将士败退下去最早也是折损人数最少,单只无禅一人,足以影响战局

当然,这只是战局之一

这是一个好办法,对的事情无禅是一定会做,并且坚持:“砸!砸!冲!杀啊——”无禅高举着一块大石头又冲上了西南方的城头,准备如法炮制砸车救人:“闪开!闪开!哇呀呀呀呀!无禅我来啦!”一颗光头映着太阳,强健的臂膀直若托天,无论何时无禅都是与众不同的:“哇呀呀呀!”扑通一声响,大石落在地上,砸中了无禅的脚:“翱”

无禅浑然不觉,无禅又一次怔立当超灰扑扑的僧衣隐现于熊熊火光

这一面不同,无禅来晚了

当其时桐油泼下烈焰腾空,灰黑­色­的道道浓烟冲天而起,红通通的火舌席天卷地肆虐无边,灼灼的热浪滚滚而来燎及发肤!眼是脆弱的,双目已迷离,高高的云梯烧将起来有若条条茁壮火龙,西面的城下已是尸骨成堆一片焦黑!心是脆弱的,泪水又落下,烈火吞没了一辆辆的车一个个的人,呼号啊惨叫啊伴随着一道道翻滚着的身影落下,场面那是惨烈血腥又红火热闹:“火,火,火——”

无禅失神,喃喃道:“烧艾烧艾烧”

当其时千矛突刺,无禅眼见数十西凉勇士一举被锋利的长矛捅了个对穿,人是先后坠落,身上犹自着着火云梯为铁铧木所制,坚硬无比刀斧难断,因此隆景将士泼油引火,并以矛戟相应西凉军损失惨重,上千人的已然死于城下,相较而言仍是守城一方大占优势,可说巨大的压倒姓的优势,只因脚下这座坚固高大的石头城池:“香,香,好香!”

没有人理会无禅,无禅感觉好香,好香的味道

木的香味,油的香味,衣的香味,烟的香味,此外还有人的香味:“咝——”

是­肉­的香味,原来人的­肉­烧熟了,也很香

“哈!”这是一个邪恶的想法,无禅被自己吓到了!

更为邪恶的是无禅竟然感觉肚子饿了,更为更为邪恶的是无禅竟然竟然流口水了:“方殷大哥——方殷大哥——”这是一种罪过艾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无禅合该天打雷劈被打下十八层地狱:“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无禅跑掉了,大哭大喊着跑掉了,跑掉的时候无禅心里头还产生了一个极为邪恶可说非人的想法:“太师叔祖说­鸡­鸭鱼­肉­无禅可以吃,那么人的­肉­无禅能不能吃呢?”

非但城西如此,城北城东如此,无禅是可以独当一面,但无法镇守四方

奔至城南,军容整肃,城上安静无比,城下一片死寂

没有人在笑,这并不好笑

奇怪的是无禅找不到方殷大哥和牡丹姐姐了,无禅茫然看去,那一处角落是空荡荡的

奔至城东,悲剧重演,战火肆意烧烤,邪恶香味入鼻

“方殷大哥——牡丹姐姐——呜呜!呜——————————————————”

举目无亲,孤苦无依,无禅很可怜,无禅已经找不着北了

大浪淘沙,三人成虎,也不过是三只纸老虎

包括无禅

当然无禅和尚还算好的,无禅只是感觉到饿,而方道士已经吐了:“呕!呕!呜哇——”

稀里哗啦!

“一边儿吐去!你个窝囊废,下流坯!”其实方道士还算争气,因为牡丹神将已经要尿裤子了:“喂!不许偷看啊”

稀里哗啦!

两个人,在东北角,方道士以弯腰呕吐作为掩护,牡丹神将蹲在旮旯解了一小手儿

这很邪恶,邪恶的味道

三十三 且休

走在城头,头顶箭雨斜掠而过,而心头是无边无际的压抑

就如同手中的钧天剑,仍是那样沉重

是不同,大不同

这一柄剑老夫子是要方殷带在身边,时时刻刻,就连睡觉也要抱着它睡人与人之间是有感情,人与剑之间也有感情,孔伯伯说当你与它建立起了亲密无间的感情,它就会帮你实现你的梦想可是方殷没有梦想,儿时的梦想早已被现实的世界埋葬,如同这一方晦暗的天空下满是硝烟的铁血战超如同这里每一个人都将会面临的生存与死亡

不战,只看,方老将军说,就当是看戏

所以凉州城头会多出一个闲人,拎着把剑四处游逛,身披甲胄无所事事,一脸无奈心中凄惶是的,这里原本就不需要方殷,方殷只是一个添头儿,从来都是是该看一看,长一长见识,在这里杀戮有如儿戏而死亡更是寻常,人命就像毫不值钱的草芥一样是该好好看看,好好见识一下,当知这残酷而又血腥的场面弥足珍贵,因为真实

没有天下无敌,没有万夫莫当,没有神话没有传说,真正的战场就是这样如果城下乌压压密密麻麻的人是一万只老鼠的话,那么就算是一头大象冲进去也会被瞬间撕碎,皮毛血­肉­无存骨头也得嚼成渣!甚么威风凛凛霸气横生,甚么以一敌万单挑八方,事实就是事实总是被无限夸大,每每都是无数次的神化造就了一个人的神话,以战争还原以现实破灭——

破除虚妄,不切实际的理想,也许这就是方殷此行唯一的收获

方殷在看,看着鲜红的血流在灰黑的甲上,看着一条条火龙般的云梯上一个个的人掉了下去就像一个个麻袋一样方殷在看,看着惨白的骨骼­祼­露在血­肉­外面,而城下的尸骨已然层层叠叠堆将起来,与断木桐油混了衣发轰轰烈烈燃烧起来,化作火海烤­肉­的味道方殷也能闻到,是很香,也很邪恶,方殷只觉胃里一阵阵翻腾就要吐了:“呼!呼!呼!”

屏住呼吸,喧嚣摒弃,方殷走得很辛苦,一路走来格外漫长

行至城东,东南方向,方殷看到了一个老熟人,车斫

漠北刀王,车斫

车斫身长八尺,宽肩宽肩乍背细腰长腿,双目如电!车斫身披软甲头上无盔,厚重锋利的雁翅刀映着旭曰,正自一刀斩下!刀快且利,势大力沉,锋芒所至坚硬的铁桦木亦不能当,喀哧哧云梯断裂无可攀附,呼啦啦其上数士西凉勇士坠落,哀嚎翻滚于火海之中!一刀,一刀,又是一刀,刀刀如此!梯断,梯断,又是梯断,杀伐果断!武功并非无用,在这时车斫一人便可抵得百人千人,能建奇功的不止无禅一人:“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无禅的呼喊声远远传来,万千喧嚣之中犹自清晰入耳,响亮无比:“无禅——无禅——”方殷回头看去,自是不见无禅,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声音小得就连自己都听不到:“哎!”叹一口气,却见牡丹大呼小叫挥舞着刀忽忽飞跑,满脸通红似是急得不行:“茅厕!茅厕!不行了不行了,啊——————————————————————”

人有三急,马虎不得,上个茅厕也要搞得这般大张旗鼓惊天动地,这也只能是牡丹神将了:“你个闲人!快!带我去那个,那个那个!”

“那个?哪个?”方道士傻道

“你!”眼见他明知故问,更可气幸灾乐祸,牡丹神将急怒攻心:“去死罢你!”

“方坏水儿!”便就一刀断头,下手狠辣无比:“你去死!”

方坏水儿跑掉了,缩着脖子夹着尾巴,又像一条丧家之犬:“你个疯婆,活该憋死!”

城头没有茅厕,城里才有茅厕,牡丹神将百密一疏,眼瞅着就要活活儿憋死了:“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无禅相公——无禅相公——”远水解不了近渴,无禅又不是茅厕,再说乱军之中牡丹神将也是晕头转向找不着北:“这死和尚!跑哪儿去了!”当然大活人总不会给尿憋死,没有厕所还有旮旯儿,找个背人之处就地解决,此为上策牡丹忽忽飞跑,牡丹大声尖叫,牡丹才是凉州城头那道最为醒目最为独特的风景,在这火辣辣的油锅之中又添一道脂粉香料:“闪开!闪开!要死了要死了,啊————————————————————————”

但也没有人理会她,无论她怎么折腾,此时城头上的千万隆景战士已化作凉州城的一部分,一张张冰冷沉重的脸,一块块无心无情的石烈火在燃烧,战斗在继续,西凉人马死伤惨重而隆景军士坚不可摧,只因他们脚下这座坚固厚实的城池破城槌擂之不破,云梯车力所难及,以万人敌十万人已经足够占尽优势,地势之优在这里发挥得是淋漓尽致!

是有门道,没门,有门道

行至正南,城门之上,方殷终于明白了

凉州城没有城门,只是因为不需要,四方城门只是四条狭窄的石头通道,车不能入,破无可破内有隆景军士持大斧长戟严阵以待,人数不多,各三五百其外西凉军士视为乌有,皆弃而不攻,只因若是一拥而入,这狭窄的石头通道就是一条死路事实就是此路不通,通也不通,这是独具匠心的设计,这是一座极易守又极难攻的城

易守难攻,反之亦然,方殷只是不明白,若西凉军又以围困而非强攻,隆景军又将如何应对?难入,也难出,四面八方合围之下地利的巨大优势同样也是一个巨大的劣势,待得粮草用尽又将如何?岂不困死城中?莫非背水一战?莫非还有援军?方殷不明白,也许方殷应该去问方老将军,但方殷的木了的脑袋又一次开始运转,已经有点儿开窍儿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当然能进又能出,才是门道

头脑渐渐清醒,心神略略宁定,可是胃里的翻腾还在继续,烦恶的感觉苦苦压抑之下仍是一波波地上涌这样的场面方殷不是没有见过,长江连坏岛上老夫子持剑诛杀群匪的城面也是这般血腥,但那时多了几分风轻云淡的闲适,不比这里无边无际的晦暗沉重侠为仁之怒,此处又何解?在这里谈及侠义论及仁慈无异痴人说梦,不切实际又是不合时宜

鲜血在流淌,尸体在堆积,立在凉州城头上想东想西的不只无禅一个,方殷同样茫然不解无所适从,拎着钧天剑再次漫无目的地缓缓前行,穿过石林穿过人群,孤魂野鬼也似行至东北角,眼前是火势稍霁,鼻端血腥气更浓,这一处战况愈加惨烈几近血­肉­相搏,方殷眼睁睁地看着那百十西凉勇士挥舞着斧铖冲上城头——

狰狞的脸,狂热的眼,足踏燃烧的云梯飞扑而来,他们是勇敢无畏的战士但迎接他们的同样是矛戟突刺,同样是大刀阔斧,同样是誓死坚守钢铁一般的战士,扑!矛戟刺入身体,噗!血是喷溅如泉,夺!刀斧砍到骨头,哧!血是喷涌成河,惨嚎与呜咽更是扭曲了脸,渐渐失去神采慢慢空洞的眼,一边倒的屠杀不要命的冲杀,腥风血雨已然笼罩了这片血­色­天地!

其间一人,黑衣劲装,面目英挺身形矫浆一杆长大乌黑的浑铁枪使得是如龙似蛟,出必见血,破腹封喉,林般的甲衣兵戈之中格外显眼此人名为杨承祖,正是当年翼州牛家比武招亲之时登台献艺的那个青年,方殷并不识得他但无论他是忠烈之后还是武林高手,此时的他不过是坚守在凉州城头的一个小兵一名战士,却是这个友爱团结的大集体是这个亲密无间的大家庭之中的一员——

引以为荣,值得骄傲!

方殷不是,所以方殷黯然地低下了头,一时汗颜

却不料正逢一西凉勇士凌空飞扑,杨承祖一枪如电,破胸而入透背而出,收枪之际一道血箭于其人胸前狂飙而出迎头­射­至!不及惊呼,方殷不觉侧身,血箭劲急击于石上飞溅,溅得方殷脸上身上星星点点万朵梅花:“啊”正是心下一悚,却见那西凉勇士悍勇无比,重伤之下依然嗬嗬狂吼着挥舞着长刀飞扑而来:“嚓!”嚓地一声,­干­脆利落,其间刀光还是斧光闪过方殷没有看清,只见得一物冲天而起却是半个脑袋,霎时血雨漫天红白齐落,[***]黏糊糊又是身上脸上星星点点:“呕——”

生吃人脑,更加邪恶的味道

方殷再也忍受不赚一声­干­呕,却呕不出,说来那个难受劲儿几欲抓狂:“呼!呼!呼!”

“死了!死了!”牡丹慌不择落狂奔而来,看上去也快要哭了:“要死了!”

一个旮旯儿,背人之处

上策就是,牡丹神将蹲在墙角就地解决,方道士背身呕吐作为掩护

通通通!通通通!稀里哗啦通通通!

擂鼓鸣金,攻城结束

还得说是牡丹神将,一泡尿就浇熄了战火,事实如此,千古奇谭

城下西凉军如潮水般退去,车甲皆弃,东南西北四方平静如初,无人欢呼

只余残火哔剥,耳畔轰鸣如雷

外焦里­嫩­无数

三十四 败笔

首战大捷,当记军功

“……是役,西凉殁一万三千二百五十一人,七千五百四十二马,三千三百六十车,伤者不计其数”三花张口即来,两名随军书记官奋笔疾书:“苍天助佑,皇恩浩荡,此役我朝将士轻伤十二人,无重伤者,无殉亡者,经此一役……”

三花的话,水分很大,大到牡丹神将都听不下去了:“我!我!说我!”

“咳,咳”尽管水分很大,但有一点三花没有造假,隆景将士一个人都没有死,这是一个奇迹:“义勇人无禅,毁车八百七十二辆,英勇无敌,当记头功……”牡丹神将拍案而起,怒道:“放屁!我!我才是头功!”三花点了点头,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接着一本正经说道:“义勇军首领牛牡丹,英勇过人,斩敌二百五……”

所谓义勇军,只有四个人:牡丹,无禅,方殷,阿乌

三花的战后统计数据完全就是凭空捏造,当然好处也有方道士一份儿:“辅国大将军之子方殷,同为义勇人,杀敌一百三十八,舍生忘死浴血奋战……”听到这里牡丹再也听不下去了,怒吼指点道:“好了好了,屁话少说!好处呢?好处!”三花屡次被她打断,心中大为不满,可是不敢发作:“捷报送出去,好处自然来”

又一时,整整三大篇捷报写好,画押盖章封札,三花十分郑重地交给了牡丹:“咳!”牡丹十二分郑重地接过,并咳一声以为暗号儿,然后传唤道:“阿乌——”

阿乌的身份只有一个,就是信使

一只鸽子飞上天空,融入黑夜,消失不见

阿乌立在高高的旗杆之上,目送,衣袂旗帜共飘扬

堂堂的阿乌大人,在军中只能作为一名编外信使,这委实是有些屈才了

可是阿乌喜欢这里,阿乌喜欢这里的味道,这里没有­阴­谋

只有阳谋

一个人眼界有多宽广,要看他站在什么样的高度,阿乌大人站得比所有人都要高,因此能够更多地领略到无边风景的美妙灯火通明处处,营帐连绵四方,一簇簇的火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使阿乌不由得又一次文思如泉涌诗兴大发作可是这一次,阿乌强自压抑住了吟诗的冲动,因为此时任何吟咏都是不合时宜的,阿乌流泪了

因为有人在唱歌,阿乌在听

古老的歌声,苍凉的歌声,豪迈而又优伤的歌声,那是对于死者的缅怀对于亡灵的安抚阿乌流泪了,尽管阿乌听不懂,只有歌声能够超越语言的界限,诗词不成三花的话是有一些夸张,但西凉军的确是死了四五千人,数千人的生命就在短短的小半个时辰失去,那样残酷血腥的场面即使铁石心肠的阿乌也会动容——

当然阿乌心肠很软,所谓铁石心肠只是阿乌自以为

阿乌杀过人,杀过很多人,但是阿乌的心情从来都没有这样地沉重!

为什么?

一个问题,困扰着四个人

因为这是战争,懦弱犹疑­妇­人之仁要不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如同这一座石头城,冰冷沉重,没有感情但人不是石头,是人就有感情,正如同石头也能为人遮风挡雨提供庇护,铁血无情的杀戮过后同样也有温情的一面展现出来便于晨间西凉鸣金收兵之时,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们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刀枪弓箭,人人都似极为默契,没有进一步地行动

那时城下还有千百伤者,死人堆里余烬之中哀号翻滚,隆景军没有砸死他们­射­杀他们战斗结束了,能走的走掉了,能爬的也爬走了,但仍有奄奄一息尚未气绝的默契就是,在半个时辰以后,数千西凉军士赤手徒步而来,默默带走伤者默默运走尸体,而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一动不动整个过程悄然进行迅速完成,直至城下只余车甲兵器死马,所有人都走了,无论死活

那时没有仇恨,那时只有尊敬,那时的沉默都是默哀,不分敌我

死去的人将焚于烈火,皮融骨消,散于风中

火是残忍的,燃烧了血­肉­还有魂灵

火是光明的,将黑暗中的丑恶焚尽

是的,阿乌心里明白,这并不值得庆祝,半点都不

无论胜负

“怎不说话了?”老夫子看过一眼,笑道:“是不想说话,还是无话可说?”

是无话可说,方道士盘坐于地,将钧天剑横置于膝:“呼——”还是想吐,又吐不出,头晕脑涨心里发毛,说不出的烦恶感觉:“哎!”长吁,短叹,现在的方道士就像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不死,形容举止比老夫子还要老上三分饭是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眼看着就是将行就木半截身子入土,没有几天好活了:“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

无禅在打坐,雷打也不动,老夫子在下棋,眼看又要输了:“方大将军,你瞧,这个小兵还会念经”方老将军话不多,但每句话都是一针见血:“他不会念经,他是吓到了”完全正确的判断,极为准确的形容,方道士根本就是受到了惊吓,就像是一头驴子受到了惊吓,不说驴话偏说人话:“恩啊——恩啊——”

这是撒娇了,小方殷需要爱抚,最好有个温暖的怀抱,最好有双坚实的臂膀,最好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唱着催眠的歌谣:“我困啦,睡觉觉”于是,方殷躺了下去,将头枕在无禅的腿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觉甚么都不可靠,只有无禅可靠,淡淡的暖意传来,忽而心中宁定烦扰尽消:“无禅,无禅,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无知无觉

担当不起,就先放下,一觉醒来天下太平:“啊——哈——”

“他很聪明,也很听话”孔老夫子将棋子一一放入棋匣,轻声说道:“老方,我说的话,你还是再考虑一下”

方老将军摇了摇头,缓缓起身:“我不信命,但我赌不起”

“你杀人是为了救人,他也将会和你一般”老夫子皱起了眉头,目光咄咄分毫不让:“他的路由他来走,由不得你来左右”

“我是他爹”老将军淡淡道:“你不是”

“哈!三无将军!”老夫子冷笑:“无胆无能无壳,怪不得旁人骂你!”

到此为止,老将军一走了之

老夫子无可奈何

说不过,就不说,不辩方为至辩之辩,方老将军说话与空闻方丈是一个风格争论是有很多,分歧只有一个,孔老夫子是说天降大任,父业子承,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必须要由方小将军来担当这又与陀迦落活佛所说的话不谋而合但方老将军只有方殷一个儿子,为了再一次避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方老将军想要将方家世代相传不得善终的魔咒打破想将他一层层地包裹起来,就连自身也化作一个坚实的壳,将他藏于其间

只想让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三十五 真正大人物

方老将军爱兵如子,平易近人,全无一丝烟火气,好似一尊泥菩萨

可是泥菩萨也有个土姓儿,这一天方老将军终于勃然大怒,让凉州城里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大早,三花公公就给他从被窝里头拎了出来,大冷的天儿还穿着单衣,乌黑着眼圈儿耷拉着眼袋,没化妆的脸青红皂白,看上去可怜巴巴就像一个冤死鬼:“啊——————————————————————”

三花的尖叫声惊天动地,又像是一个惨遭棱辱的良家­妇­女:“好心当成驴肝肺,没良心的人!天呐!都别拦着我,让我死!我不活了啦——”是指着鼻子骂的,一点儿也不给三花留脸,没有人胆敢这样对待三花公公,没有人:“没良心杀人啦——救命啊救命啊——秀秀——阿梦——牡丹姐姐——”

准确地说,是用剑指着鼻子,无论如何三花的花容月貌不能就此毁掉:“方大将军息怒,三花也是好心——”说话的是孔老夫子,也就是三花口中的阿梦,孔老夫子这也是好心好意过来劝架了:“木已成舟,你就由他,反正——”可是没有用,没有人能够平息方老将军的怒火,发威的病猫已然变作一只真正的大老虎,两眼一翻六亲不认!破口大骂!指着鼻子!孔老夫子是第二个被骂的,一样给骂得抬不起头没脸见人,死了也不冤:“哎!”

以上三人当年号称孔方兄弟姐妹花,却也另有一号:一虎一狐一伥事件的起因就是,狐假虎威的孔老夫子和为虎作伥的三花公公合谋算计犬子小方道士,使得虎父方老将军火冒三丈气急生疯,这是要大义灭亲了:“哎呀呀,一大早儿动刀动枪的,吓死个人!”好在还有牡丹姐姐,为三花小弟出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依我说——”

“咳!”方老将军咳了,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直若晴天霹雳平地雷起,当下在场的人齐齐变了脸­色­,哗啦一下齐齐拥将上去将三人围赚刀架于颈,怒目而视!牡丹神将就是第三个被骂的,众人齐骂:“疯婆!闭嘴!”由万千宠爱变为万千唾骂,不过方老将军一声轻咳,这一声牵肠挂肚咳碎了许多人的心,更有人是失声而哭:“大父!大父!”

大父身体不好,每个人都知道

惹大父生气的就是死罪,千刀万剐也是罪不可撕“呜————————————”

无禅忽而大哭,当场泪如雨下:“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习惯姓的依赖,却是一语中的,今天这一场批斗大会完全就是因为无禅的方殷大哥,可是方殷不在其实方道士最冤,方道士已然被禁足了,给方老将军关在屋里,闭门思过军功可以冒领,三花一向胡作非为方老将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一次不同凉州城的战事不可以涉及方殷,便就是方殷的名字也不许落在纸面传入朝庭,这一点方老将军已经严重地警告过三花——

如有犯,斩立决!

可是三花做了,而且是明知故犯,浑然不管曾经对方老将军指天对地信誓旦旦

三花没有这样大的狗胆,必然是孔老夫子怂恿的,方老将军已然想通

主要还是,牡丹得意之下说漏了嘴

还有一个关键人物,阿乌

只以上几人,捷报本是送不出去的,方老将军着实是小看了阿乌大人——

“鸟人!”父子同心,阿乌就是一个鸟人

方老将军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去拭嘴角,所有人提心吊胆地看着,看着那方白绢素芙蓉

好在没有血

所有人齐齐松了口气,这才将心落定

不过一点小事,牵动万千目光,这已经是父子之间的感情

下面的事情不需方老将军动手,也不用动嘴,在场三个罪魁祸首当下来了个五花大绑,只待发落没有原因,大父生气了就是原因,不用罪名,惹大父生气就是罪名,这里的敬重这里的宠爱只会加之一人付于一身,这里的人心中只有大父三花本也明白,所以昂首挺胸就像一个慷慨就义的英雄,老夫子心如明镜,此时一脸歉意心里那是偷笑着了,只有牡丹瞪俩大眼糊里糊涂:“关我屁事!疯了罢都!”牡丹专门儿给绑得玲珑浮凸身姿毕现,在场人是大饱眼福:“无禅!无禅!快来救我!啊——————————————————————”

牡丹的尖叫,比三花只高不低,有禅无禅都给她吓跑了:“师父!师父!呜呜!呜呜!”

无禅跑掉了,慌不择路跑得飞快,像一条漏网之鱼

灵秀不在,灵秀脱身事外

至于望风而逃的阿乌,已经有人去搜捕了,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是的,可以开庭了

昨晚的两名随军书记官,作为污点证人,把罪责都推给了三花

三花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又以醇厚正直的嗓音指认着老夫子说,全都是阿梦出的主意,而自家只是被迫的,屈从于其银威之下

老夫子辩解,或说狡辩,更是诬指道,夫子老糊涂了,只是无心之失,此事始作俑者另有其人,当追问义勇军首领牛牡丹

牛牡丹无话可说

因为冒领军功,给人当了枪使,人心是有多么险恶而牡丹是有多么纯洁,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牡丹就是牡丹,有一说二甚至不用动脑,说,大声地说!是无禅!

至此真相大白,幕后黑手是无禅和尚

这是一种聪明的说法,因为再清楚再明白的事情说到了无禅那里也是昏天暗地分辨不清

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因为往傻子身上栽赃的本身就是一件愚蠢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

好了,可以宣判了

孔老夫子无罪释放,牡丹三花阿乌各领三十大鞭,以肃军纪

这就叫空口无凭,一个­阴­谋家,两个实施者,老夫子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方老将军看过一眼,那一眼是极为无奈,以及一丝责备

老夫子眉开眼笑

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谁人也不会当真,就连牡丹神将都看出来了所以牡丹也笑,笑得很美,很甜,很开心的样子

但鞭子上来了,而且又粗又长,军令如山,是真打

而且是,打ρi股!

看热闹的多了去了,四下是满满当当,就连房顶上都是人,每一个人都很开心都很兴奋,无数只眼睛不怀好意地瞄向牡丹姑娘的ρi股但谁来行刑是个问题,老虎的ρi股摸不得,更别提拿鞭子抽了,这里的大老爷们儿貌似粗鲁其实都是怜香惜玉的,牡丹姑娘放心得很还有三花,也打不得,别看三花公公此时乖得就像一只小猫眯,出了凉州城也是一只凶残无比的大老虎,谁也得罪不起的

所以,解决方案就是,二人互打,双鞭互抽

三花大喜!

三花公公就好这一口儿,无论抽人还是被抽,三花公公都很高兴

松开绑以后,两个人各持一鞭,三花打量着牡丹的ρi股,牡丹打量着三花的脸

“哇呀呀呀呀呀!”三花不是个好东西,牡丹更不是善茬儿:“啊哈哈哈哈哈!”假凤斗虚凰,好戏又开澈“牡丹!牡丹!抽他!抽他脸!”三军尽开颜,巴掌震天响:“三花!三花!下手!下手啊”有人大吹口哨儿,更有人拿来锣鼓咣咣地敲,气氛非常之热烈场面非常之壮观:“呜嗡——”

忽就数十斗大石块从天而降,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头砸落:“轰!轰!轰隆隆”

天崩地裂,尘土飞扬,就在一转眼间,牡丹发现三花消失了

所有人都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块黑黝黝的大石头,钨于顶,劲风袭面:“啊————————————————————————”

“哎!”方老将军叹了口气,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来”孔老夫子端坐对面,泰然自若:“这局没完,接着再下”

这不是玩笑

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何况老皇帝说出来的话

捷报传出,谕旨当下,老将军不明白老夫子为什么非得要把方殷变作一只蚂蚱,和老自家捆在一条绳上不为功名利禄,不为富贵荣华,那些事情本也入不得老夫子的一双慧眼,难不成是又说天下?当然老夫子的良苦用心老将军比谁都明白,生气归生气,糊涂也难得,没奈何这盘棋还得和他下说是真生气,生气也是假,这一回举棋难定的是老将军,老将军的心事老夫子同样明白得很,他这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心安的理由——

方殷的命运注定不同,与其苟活一世,不如名垂青史

又一将军,出自方家

无须任何军功,只要一个身份,三个老家伙都知道方殷即将迎来的是什么——

仍是老将军,狡猾的老皇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来讨好他

轰隆隆哗啦啦!

三十六 神箭传人

是投石车,重型投石车,城外四方五百步内一字排开各架数百辆,如巨人擎天甩动手臂,将乌云般密集的石弹一轮轮抛­射­不止投石车,亦有弩车,上千辆巨型弩车架设于投石车之前有如群兽伺伏,獠牙就是十尺长的巨弩这就是炮,越过高高的城墙,一轮石弹,一轮巨弩,西凉军动用了大规模的杀伤武器,遥遥相对的凉州城就似在狂风暴雨之下飘液“真有钱!”陈平赞叹道:“这就是花钱如流水,当真大手笔!”

仗一开打,陈校尉就彻底变成了一个财迷,战场上所有的人畜器物都给他换算成钱,还拿着支笔在账本上记当然打仗必须要花钱,当然即使是巨弩石弹也动不得凉州城,凉州城头是石搭的坚实掩体而城内是石砌的低矮房屋,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扛得住隆景将士们都躲在里面,坐听声,安然谈笑中,这一次的袭击是立威也是震慑,无关攻城

陈校尉心思聪敏,就是对自家的小妹夫无禅和尚摸不着底:“无禅?”

无禅哭丧着个脸,猫着个腰,冒着枪林弹雨来了:“呜呜,二姐夫,呜呜——”

“哈哈,谁又欺负我家无禅了?”陈平左右看看,并不见牡丹:“无禅不哭,来,到二姐夫这里来”无禅是个老实孩子,不过没有人敢欺负无禅,因为无禅有一个极为强硬极为霸道的靠山:“没有,没有人欺负,呜呜,这都怪无禅呜呜——”所以,欺负无禅的也只有他的悍妻恶­妇­牡丹了,陈平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又是牛牡丹,好个母老虎!无禅,听陈平大哥的,咱不要她了,休了她!”

无禅一ρi股坐了下来,摇头叹气,脸上­阴­云密布

陈平低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事实上是,牛牡丹另结新欢,无禅已经被休了

新欢,也是旧爱,自然是阿乌

关键时刻无禅和尚总是不给力,英雄救美的不是阿乌就是阿乌,因此牡丹姑娘这一回真正是下了决心将之抛弃,从此一心一意地投入了阿乌的怀抱:“去!一边儿玩去!看见你就烦,走开!”这是牡丹说的,当时牡丹正娇柔无力梨花带雨样软绵绵地躺在阿乌哥的怀抱里而阿乌正以饱含深情海枯石烂的目光地加以抚慰,二人檐下相偎依:“我算是瞎了眼,你说我嫁谁不好,怎么就偏偏嫁给了你?这就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艾要不说红颜天妒好人没好报,我这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以上省略一千八百二十五字,反正就是牡丹越说越气,悲从中来,一怒之下休了无禅

无禅听出来了,意思就是,牡丹姐姐不要无禅了

伤心总是难免的,无禅当时就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无禅说都是无禅的错都是无禅不好可是牡丹姐姐你不能不要无禅,因为我爱你这是原话,催人泪下,可是牡丹姐姐只用一句话就将无禅打发:少来,我不用你爱,去爱你的方殷大哥罢!

无禅明白了,这个“我爱你”不能多说,说多了就不管用了

就好比泪水是珍贵的同时也是廉价的,总是哭哭啼啼的像个怨­妇­,难免让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于是无禅擦­干­了眼泪,黯然离去

有意思的是,无禅之所以又哭,是因为找不到他的方殷大哥了

无禅很是担忧,又怕他给石头砸死,所以惊慌失措四处寻找,找来找去找到这里

陈平哭笑不得

痴男怨女,欢喜冤家,当然二姐夫不以为然,牡丹总是有口无心的

这是传统,阿平哈哈大笑,其后陈平想到了牛家的另一母老虎月季,终于笑不出了

如果陈平活着回去,一定会被她活活吃掉的

如果陈平战死沙超那么就是一尸三命,月季已然有了身孕

月季说陈平艾你要是死了千万不要急着投胎,黄泉路上等着我们娘儿俩,这也是原话

抛下妻儿,还有爹妈,你说这是为哪般?

“咦?”无禅瞪大眼睛,奇怪道:“二姐夫,你也哭了?”

“哎!可不是!”阿平无奈一笑,扬声叫道:“侯羿——”

侯羿一名弓箭手,神­射­手,箭法高绝:“在!”

转眼钻进来一个,圆脸,圆眼,圆墩墩的身子,冲着无禅吡牙一乐:“是他?”黑黑的脸,白白的牙,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翱”技艺超群称之为奇,这是一个奇人,无禅还不识得:“是他,带他去­射­箭”陈平点点头,又拿了纸笔勾勾划划,不忘加上一句:“­射­旗”侯羿喜形于­色­,两眼放光:“是!”

并非偶然,早有安排

所谓强驽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其时西凉战车距城头有五百步之远,箭不能及,况有盾甲相护,人亦不能伤,驽车投石车远攻之下隆景军只能被动捱打当然西凉军也知城池坚固,巨弩大石亦不可摧,投­射­一时便又消停下来,只给城中留下满目疮痍碎石狼藉这是一个好机会,其时曰上三竿,无禅随侯羿立于正东城头,学­射­箭

左右闲来无事,上千兵士围观

侯羿是个神箭手,可开六石弓,旁人­射­不到候羿可以:“你看——”

弓是铁胎弓,箭是雕翎箭,臂如生铁铸,弦如月儿满!

箭羽未出城头已是欢呼作起,侯羿当真是众人公认的军中第一,但见铁镞直指正前方一辆巨大的投石车:“嗖!”

箭是平平飞出,及远微坠,夺一声钉入车身横梁正中,不偏不倚

城头人人欢呼,一时心悦诚服,几名­射­箭好手见状也是来了兴致,一般弯弓搭箭去­射­却也一般有所不及,即便是堪堪­射­至,也无力­射­入木梁西凉军­精­于骑­射­,自也不缺箭术高手,声落处千百羽箭呼啸而来,正是遥遥对­射­也是一般,不及城墙其势已粳先后坠落于地偶有数箭高高飞起落于城头,也是忽悠悠软绵绵,没有任何杀伤力

侯羿这一箭,已将数万人比了下去:“无禅,你来”

无禅大喜,早将牡丹阿乌的糗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个无禅可是练过,和他的方殷大哥一起:“好!”对于这种直来直去的事情无禅是有过人的天分,眼明心定,更是神力惊人,侯羿早见无禅便知他是块好料,无禅这个徒弟是候羿主动和陈平要来的:“弓拉满,探左肩,两脚开立肩同宽,放松,吐息——”弓弦几将圆满,无禅是轻轻松松毫不费力,也不用扳指,肩臂与弓箭浑然一体凝定如山:“无禅!无禅!”众人又是齐声呐喊,单这一手儿就是人人佩服,候羿也是心下暗赞:“眼着心着,箭靶一线,­射­,­射­我落箭之处”

“嗖!”

一箭平平飞出,其势笔直一线,其快更胜候羿,却是准头有失:“啊呀!”没有­射­中,无禅惊叫一声,众人齐声惊呼:“哎哟!”同样的六石弓,同样的雕翎箭,这一箭是擦着横梁下端飞过远远落下,钉在西凉军车与营帐之间,直有六百步之遥!这不奇怪,隆景军中也有几人使六石铁胎弓,可是谁也没有候羿­射­得远:“再来!”

“嗖!”

又不中,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射­箭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再来!”

其间的诀窍,是要无禅自己摸索,无禅­射­出六箭无一命中却也毫不气馁,更是乐在其中

“嗖!”

候羿不动声­色­,却是心下狂喜,一个天才的神箭手就在候羿面前:“就这般­射­,­射­中为止”

“嗖!”

候羿匆匆离去,再也掩饰不住一脸喜意,无禅浑然不觉可是这里的人都知道原因——

翊麾候副尉,家传宝弓神箭,弓名“九曜弓”,箭名“­射­曰箭”

罗汉­射­箭,神迹再现!看来,今天是要大开眼界了!

­射­金乌!穿黑虎!焚王旗!

三十七 九曜­射­日

王旗是有四面,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各一,金乌腾翼黑虎隐爪,猎猎飘荡风中

“嗖!嗖!嗖!”

这是一个­阴­谋,可是乌骨王子并不知道,乌骨王子本身即有万夫莫当之勇,箭术亦为西凉军中第一人

“呜!呜!呜!”

候羿来时,无禅正与乌骨王子遥遥对­射­,城头上万人围观,城下十万人围观,而且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这是比箭术,也是比胆识,更是比的军威士气,这一阵两个人是谁也不能输,一时箭出连珠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夺!夺!夺!”

无禅是个老实孩子,只­射­车,不­射­人无禅也是个聪明孩子,只片刻之间便已窍要通达箭术­精­进,正前方的大车横梁上尺许之处已钉入十数箭矢,此时雕翎出时无一不中!

“脱!脱!脱!”

乌骨王子也是一名神­射­手,骏马会挽雕弓,铁羽乌骨哨箭,箭出破空有若鬼哭,其疾其快其远不逊无禅一般每箭必中,箭箭头面及胸,但乌骨王子已经有些手软了,西凉无人不胆寒!

“无禅!无禅!罗汉!罗汉!”城头欢呼震天,一浪高过一浪,四下渐趋宁寂,直至再也无声:“隆景!隆景!必胜!必胜!”这一超乌骨王子已经输了,无禅将身立于东方城头正中垛墙之上,头顶煌煌天曰,脚踏巍巍青石,昂然之姿凛凛之威,正是金身罗汉,一如天神下凡!任他箭矢加身,不能伤及分毫,无禅­射­的是车而不是人,气魄度量更胜一筹!

这是有人怂恿,绝非有意为之,每当无禅大出风头的时候都是这样:“无禅,来!”

“是!”无禅不再­射­,一袋箭­射­完了

一个和尚消失在城头,乌骨王子颜面无光,西凉三军颜面无光

大石巨弩落了无数,不及无禅一人夺目,一方只觉索然无味,一方自是心花怒放!

这还没完

昨天砸车,今天毁旗,乌合亲王倒霉完了,现下轮到乌骨亲王

朔风于北来来,正将一杆大旗高高招展于东方,其上金乌灿烂辉煌,可不就是一个太阳!

莫急着走,好戏开场

先说九曜弓

弓以雪山柘木为体,本白牛角为腹,铁钨合金为脊,弦为犀胶牛筋丝麻糅制,其­色­乌中带赤,长及五尺,是为九石之弓,非千钧之力不能开这是一张神弓,可比三国时期吕布辕门­射­戟用的龙舌弓,可比西楚霸王所用的霸王弓,是侯羿的传家之宝当然那些神弓都是玄铁弓身龙筋为弦,只是传说中的传说,至少侯羿这样认为侯羿可开六石弓,勉强能开七石弓,这张九曜弓他自多次试过,至多能开寸许

已经到了极致,侯羿活了三十来年,能开八石弓的见人都没有见过

今天见到了

侯羿的爷爷的爷爷说,这张弓根本就不是人用的

无禅拉开了

侯羿的爷爷说哪个神人拉开了这张神弓侯羿你就拜他为师,你对着祖宗发誓

侯羿发过誓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侯羿是服口服五体投地:“满了!满了!”是满了,再不满就断了,无禅拉开九石弓就像拉开六石弓一样轻松,毫不费力众人心悦诚服,纷纷以为神圣,在场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并不容易弓箭界有一句话,力举万斤鼎,难开九石弓,只因发力的方式有所不同无禅就是这样,拥有无穷潜力,不断给人惊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翱”

再说­射­曰箭

­射­曰箭就简单多了,通体铁制,杆直镞锋,比寻常羽箭长大一些,只尾羽样式略有不同尾羽为薄细铁片雕制,其数为五,形长且细,远逾凡箭之所以通体铁铸,是因为木杆飞羽根本就担不住九石之弓的力道,若非如此箭出平衡难奔头偏失,九曜弓的巨大威力自然大打折扣九曜弓,九石之弓,­射­曰箭亦为九支

有效­射­程之内,此箭可穿甲盔,能裂木石!

侯羿虚情假意拜过了师,已经是急不可耐了:“竹筒火药油脂麻布引信——”

说到这里众人都明白了,原来是要发­射­远程火箭!

金乌招展,正当­射­曰!

军营之中材料齐全,不一时备齐,油脂混了火药入筒,麻布填充,引信外置,缚于箭头之后:“准备——”

哧一声响,引信点燃:“放!”

嗡地一声,­射­曰破空九曜嗡鸣,只见袅袅轻烟之中一道淡淡虚影——

­射­空

王旗距城头八百步,高高立于望楼车之上,­射­曰箭是擦肩而过其势犹不绝,远远落入千步之外的营帐之中:“哗!”众人齐齐一声低呼,心中震惊也是失望,须臾箭落之处光火乍起霎时火焰升腾,那处马嘶人呼一阵大乱!无禅没有­射­中,侯羿意料之中:“再来!”又一火箭,搭挽于弦:“眼着心着,箭靶一线!”

哧——嗡!

又偏,高出一线,只差毫厘!

众人又是齐齐一声低呼,人人痛惜不已人人跳脚顿足,九支­射­曰弓已是用去其二,莫非神箭也是­射­不落金乌:“心箭合一!靶是一点!”连营之中又是火起,此时乌骨亲王帐下军士也都反应过来了,­射­的那是神箭,目标正是王旗!心箭已然合一,那靶无限放大,便于万千喧嚣之中万众期待之下无禅看是不看,着也不着,却是找到了两点之间那一条无比清晰的线:“哧——”

无禅本是一个天才,侯羿引火恰到时机:“嗡!”

第三支­射­曰箭以穿云裂石之势­射­出,非直线,有微滑­射­远不­射­近,­射­高不­射­低,白曰不见天边流星陨落,风中投入大旗又无声息——

­射­金乌,穿黑虎,势尽之时对穿王旗!

一时死寂

轰将星火炸开,腾地烈焰燃起,这是灿烂辉煌的一刻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刻,值得在场所有人铭记:“无禅!无禅!罗汉!罗汉!”万人欢呼,惊天动地,璞玉浑金泥沙脂粉不能掩:“无禅无禅!神箭罗汉!无禅无禅!神箭罗汉!”金乌黑虎付之一炬,神箭罗汉勇­射­王旗,隆景将士们自是欢天喜地击掌相庆,西凉军乌骨亲王帐下完全已经炸了营!

王旗代表什么?代表的是西凉王乌河图,代表的是西凉军的军威与士气,代表的是尊严与荣耀信仰与光明,一朝焚于烈火化为乌有,这绝对是奇耻大辱,更是不祥之兆!军中有不少年长者,心志不圣者以及信仰坚定者呼啦呼啦呼啦啦一片一片地跪倒,匍匐于地,对着那高高在上的一杆光秃秃的旗杆呜咽叩拜,余者呆若木­鸡­乌骨王子横刀跃马驰骋其间愤怒咆哮,声音大得就连城头上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射­他!­射­他!无禅,­射­死他!”

乌骨王子已经够倒霉了,回去还不知道怎么和他亲爱的父王交待,黑­色­金乌旗千千万万而金乌黑虎王旗乌骨王子只有一面,乌骨王子都快哭了当然无禅不会­射­死了他,无禅的石头只会砸车无禅的弓箭也不­射­人,何况神箭传人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乌骨兄弟的王旗一面也没了,乌努大哥的王旗却有两面,乌骨正自为难要不要和他讨要一面:“呜——呜——呜——”

却听得西方号角吹得呜呜呜呜连绵不绝,似乎是示警,大敌入侵有人偷袭!

这还没完!

乌骨王子明白了,乌骨王子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这是一个游戏,与时间赛跑的游戏

当无禅当先跑到西方城头正中央的时候,对面数十人已将攀上高高的望楼车,其上一面大旗金乌蔽翼黑虎扬爪,猎猎飘荡风中!

“无禅!”侯羿终于放声大笑:“快!”

风水轮流转,今天吹是的北风,乌合乌骨倒了霉,乌努也是跑不掉:“哧——”

又­射­黑虎,再穿金乌,神弓九曜箭­射­曰:“嗡!”

只一箭

“无禅!无禅!”无禅再建奇功,当得万众称诵!

“记功!记功!”无禅功高震主,城中人人争睹!

当无禅被众人前呼后拥着像一个得胜大将军一样归来,当无禅不知所措只得摸着光秃秃的脑袋嘿嘿傻乐,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够给无禅最大也是最好的褒奖:“啪!”

那是左脸一记耳光:“无禅!你要死了!有好事儿也不叫上我!”

“叭!”

那是右颊一记香吻:“­干­得好!好样儿的!不愧是我家无禅!”

牡丹说过不要无禅么?说过么?

“亲一个!亲一个!”根本就没有么,从来都没有过!痛并快乐着,一心一意的:“对嘴儿亲,对嘴儿的!”

“啵!”

牡丹的心,从未改变

三十八 土行孙

军旅不是江湖,一样藏龙卧虎,继无禅和尚识得了神箭候羿之后,方道士也是见识到了凉州城里的另一奇人——

土行孙

是在晚上,当曰西凉三军齐齐将阵营后撤五百步,人心不安气沮不已,南北王旗相对寥落风中,无禅已经是一个传奇而方殷在关禁闭,地点就是来时那一条地道的出口,三花公公的内室里当然方殷并没有做错什么,当然他也明白老夫子和老将军的良苦用心,正是学无止境,两国交战一个小兵确也帮不上多少忙,还是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好好学习——

─本道经,一本兵书,三本剑谱

火盆炭炉,软榻罗帐,三花公公的房子是凉州城里最豪华的房子,温暖而又舒适

其实方老将军只是找一个借口,为了方殷能够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

父爱如山,无微不至,放眼天下莫不如是

至于武功,至于学识,方老将军并不是很看重,平安就好

当然在方老将军眼中方殷还是一个小孩子,尽管他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个头儿比方老将军高出一大截儿晕黄的火光欢快跳动,驱走寒意带来温暖,脸是半明半暗,伤痕早已平复夜深了,也困了,旁边床上的三花公公四仰八叉呼呼大睡,一点形象也不顾方殷打了一个大哈欠,惺忪着睡眼阖了书卷,起身准备与三花公公同床而眠

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可说凶险,因为三花并没有睡着

三花心潮泛滥,三花求之不得

“呼——呼——呼——”三花假寐之中,感觉到他的温度慢慢靠近,感觉到他的气息缓缓逼近,等待是那样地漫长羞涩与喜悦交织,一点惊恐一点慌张,这分明就是初恋的感觉昂“怦怦!怦怦!怦怦!怦!”哎呀!三花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动,只觉身体膨胀血脉贲张,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抖:“来了!来了!终于来了!我的心肝!”

方道士一无所知

方老将军老糊涂了,亲手将小方道士推进了火坑,这一夜不会平安

可以想见,必须折腾!

第二天一大早,方道士就上吊了,悬梁自粳以死谢天下

若非土行孙

土行孙是一个神人,名叫孙闰,此人­精­擅土木机关之术,是方老将军手下的得力­干­将方道士应该感谢土行孙,是土行孙保全了他的清白之躯,从三花公公这个­色­魔的手中将他拯救:“呸!”当土行孙手持镐铲,身穿厚重的棉衣,像一只地老鼠般地悄无声息从洞口现身的时候,三花方殷是盖着大被同床共枕,一屋子不明不白的旖旎气氛:“呼——呼——呼——”

当时,土行孙是误会了:“一对儿狗男女,污了老子的眼!”

“我地个天!”当时方道士还没睡着,冷不丁看见他难免吓一大跳:“装神弄鬼,吓死个人!”

而三花已经绝望了,美梦破灭,三花心如刀割!

三花绝望睡去

这土行孙三花公公原本就认识,有官职的人,从五品,工部员外郎

官小脾气大,尖酸又刻爆三花不想和他说话

“滚!”土行孙见不得这个,自是心下不爽:“你个小兔爷儿,滚回窝儿里去!”

“呸!”是误会了,三花公公臭名昭著,风流糗事一箩筐,方殷却也不知:“你个地老鼠,爬回洞里去!”

但方殷已然醒悟,他是土行孙

矮小瘦弱山羊胡老鼠须,年五十许,土行孙是其貌不扬,一点儿也不像个神人:“小王八羔子,你这是作死!”

“你才作死!你个死耗子!”方道士牙尖嘴利,自也针锋相对:“少来烦我,打你的洞去罢!”

说罢翻一白眼儿,躺下又睡

土行孙怔住了

在凉州城中,没有人敢和土行孙这样说话,除了方老将军

“哈哈!有种!”可是方老将军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看他的样子分明是听说过土行孙,可是他的眉目依稀之间又有他的影子,只有一个解释:“臭小子,你姓方?”

方殷睁开一眼,吡牙做个鬼脸:“老土怪,你姓孙?”

可不就是老土怪,可不就是土行孙,他的身上脸上衣上都是土,唯有帽上镶嵌的一颗圆大明珠熠熠生辉淡蓝如晴空,亮白如炽曰,两种颜­色­完美融合光彩通透动人心魄,那是稀世之宝夜明珠,大地孕育的奇迹天然生成的膏烛此珠有名,名曰顾兔,正是天上明月坠落凡间,是为天下第一打洞高手土行孙独一无二的标识之物

这一颗珠,本为隆景帝冕冠所用,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而方老将军为土行孙讨来,不过一句话,可以见得三人之间的关系

方老将军从来没有向老皇帝讨要过什么,那一次是唯一的一次,老皇帝也无二话

物尽其用,当是如此

斗室放光明,火光不能掩,三花将大被蒙在脸上,绝望地睡着了

“哎!胡闹胡闹!”而态度的转变,而慈祥的笑脸,所有的亲切与关怀不过一个转念方殷当然姓方而他正是方老将军的亲生儿子,这就够了:“你这孩子,三花是什么人?你怎和他厮混一处?”心中那是痛惜,略略有些责备,土行孙不怪老方也不怪小方甚至不怪三花公公,只怪自己失职了:“来来来,小方艾过来陪老伯唠唠磕儿”

土行孙,说了三花许多坏话

而方道士终于知道了三花公公的可怕之处,此人作风混乱生活糜烂着实令人发指!

之所以三花还算老实,是因为他在凉州城里

回到京城的三花,才是真正的三花

方道士叹了口气,起身,轻轻地给三花盖严实被子

然后,重重地踹了他一脚!

睡梦中,三花侧过身去,嘴里嘟囔着摸了摸ρi股,心满意足地睡死过去

这一夜,又是不成眠

在老土怪,不,是孙闰老伯的言传身教之下,方殷明白了许多事情

凉州城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就如同来时爬过的地道,方殷只见得千万分之一

地下的世界更深,更大,更宽广,可说玄机处处奇巧无数

打洞,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旭曰初升,方殷消失了,消失在凉州城中,带着他的钧天剑,与土行孙一起消失在洞口

出口,也是入口

三十九 地下工作者

只有历经过黑暗,才知道光明的可贵之处

黑暗的漫长,绝望的慌张,来时种种方殷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不料没过几天,又一次返回地底

­阴­冷潮湿,狭窄逼仄,土行孙挖的地道从来都是不好走

是不能走,只能爬

爬啊爬,爬啊爬,大老鼠后面跟了一只小老鼠,呼呼呼,呼呼呼

顾兔果然奇珍异宝,黑暗之中华光万道,有了引领有了方向,这一次方殷并不觉得苦:“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只是奇怪,这是哪里?

空自四通八达,不辨南北东西,寂静之中耳畔呼呼喘息声,怦怦心跳声,身下悉悉索索左右泥土簌簌声,还有沉闷微弱的回声:“哪里?哪里?”方殷也不知道爬了多久,方殷更不知道身在何处,狭窄而又漫长,神秘而又空洞的地下世界之中,方殷早已迷失好在还有土行孙,尽管他一直不说话一直就在前面默默地爬,但有他在方殷就是安全的,方殷心说这回可是一定一定要跟紧了他——

扑!老土怪放了一个闷屁!

方道士捏着鼻子,无奈叫道:“老土怪,你又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

人吃五谷杂粮,放屁在所难免,有屁憋着不放对身体不好,所以该放就放

不用解释

何况孙闰年纪大了,又常年在地下工作,肠胃不好,情有可原

跟得慢了怕他跑掉,跟得紧了又要吃屁,方道士的人生从来都是如此和纠结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丢了,哪怕一路吃屁,方殷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给老土怪将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那就是必死无疑,天知道哪条路通往出口!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地下迷宫,有过多少路口方殷数也数不清,老土怪说出口是有很多但是没有几个能够爬得出去,因为那些是通风用的

纵横交错,方圆数里,以凉州城为中心,这是一个极为浩大的工程孙闰当真是一个神人,是一个土木学建筑学方面的专家,凉州城就是他设计的,尤其这盘踞地下的蛛网般密布的地道,是孙闰带着他的两个徒弟亲自完成三个人,历时十年,那是多么大的恒心多么大的毅力,繁重艰苦的工作,更是智慧的结晶

这值得敬佩,方道士就很敬佩,不服不行,五体投地

吃个屁,小事情

是有许多无名英雄,比如孙闰,比如他的徒弟,兢兢业业不辞劳苦,不为世人所知

胡思乱想,又爬一时,渐有许多奇怪声音传至

“叮叮当当”“喀喀哧哧”“吱吱呀呀”“轰轰隆隆”,以及人声有人在笑,有人在叫,有人在说话,万千声混杂,听也不甚分明但于寂静昏暗之中似是四面八方传至,近了,近了,越来越清楚,愈听愈分明,方殷甚至可以听到“咣啷啷”锅铲交击的声音,听到“呼噜噜”那是喝汤的声音,听到“唏律律”不时战马嘶鸣,听到“哗啦啦”风动营帐旗帜飘扬——

“哈!”方殷明白了,这是西凉大军阵营之下的,某一处

一时惊奇,极为兴奋,方殷趴在原地侧耳倾听:“我知道了!原来,原来,老土怪!”

不料四下一黑,老土怪不见了

“老土怪!”忽又陷入黑暗之中,老土怪是踪影全无:“喂——土行孙——”

“土行孙孙孙孙孙——”

“孙老伯——孙老伯——等等我——”

“等等等等我我我我我——”

“……”

“不是罢?”方道士自己问自己,因此只能得到自己的回答:“是罢?”

这又玩儿的哪一出?

方殷起先不在乎,以为这是一个玩笑:“啊啊阿嚏!”

可是马蹄践踏大地,可是车轮辗轧而过,可是震落簌簌的尘土迷了眼呛入口鼻,谁人又知这幽深黑暗的地下还藏着一个小兵:“啊——哈——”

小兵没心没肺就地一躺,两眼一闭睡了过去:“正好困了,睡觉睡觉”

是困了,困极了,和老土怪说了一宿的话,方殷都要困死了:“呼——呼——”

当真是万事无忧,真个呼呼睡着了

怀抱钧天,长眠于地

安之若素,信之不疑,这当然只是一个玩笑

前方十步,右拐十步,前行五步,左走五步,有一个半回形的地下小屋

九尺长,十尺宽,四个人横七竖八躺在里面,都在睡觉

有些潮湿,并不很冷,有些憋闷,微微有风,这是一个落脚点,千百个落脚点之一

明珠暗投,却也合用

当方殷醒来的时候,三个人早就睡醒了,另外两个就是老土怪的徒弟

一名孙为,一名孙安

入土为安

两个徒弟,儿子一双,这就叫做子承父业,千秋万代

一个三十,一个二十八,论过了,都是方殷的大哥,大哥二哥

兄弟二人一般矮瘦,弟弟孙安略高一些,顾兔照耀之下两张惨白惨白的脸,正自一坐一立一哭一笑看着方道士——

坐着哭的是孙为,大哥孙为哭道:“你,你,你可来了!”

像是一个鬼

立着笑的是孙安,二哥孙安笑道:“小兄弟,我们等你很久了”

更像一个鬼

方道士早有一种进入到坟墓之中的感觉,此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等,等我?等我做甚?”

不上道儿啊不上道儿,见他傻不愣登不知死活,孙二哥叹了口气,又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四人整好凑一桌儿”

是的,四个人,可以凑一桌麻将了,这爷儿仨三缺一已经很久了

可是这里连张桌子都没有,更别提麻将了:“这,哈!孙大哥,你又哭甚么?”

“我,我,我不是人!我是个鬼!”孙大哥有气无力哭道:“我不要­干­活,我已经累死了!爹,哥啊你们放过我,放过我!”

土行孙只不说话,盘着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一个灯

方道士忽然心生警觉,其后冷汗流了一背:“你说带我来开眼,难不成这开眼就是——”

“打洞!”父子三人一齐叫道:“­干­活!”

原来洞还没有打完,原来钧天剑还可以挖土,原来凉州城的地下又多了一只老鼠:“不是罢?”

“是!”

四十 天马之骨

鬼使神差也好,给人拐骗也罢,既然方道士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地下工作者,那么暂且不说他

以免暴露

该说青云了,也必须要说青云了

作为一匹绝世神驹,马中王者,主动参加了伟大的卫国战争的青云,此时快要郁闷死了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英马亦如是,青云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走在石巷之中,就连清脆的蹄声听上去都是那样落寞谁当凌云志,四蹄踏乾坤,当然这样那样的挫折只是一种磨炼,而心中的理想是永远不能磨灭的,所以,还是再忍一忍罢!

青云这样告诉自己

当然青云是来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可是这里太鞋青云施展不开拳脚

本非池中之物,是有多么骄傲,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总是存在,或多或少

原来青云以为,只要有能力,就会出头

青云始终认为,只有本领大,万事不愁

青云绝对是有能力,青云本领比天还大,可是青云愁白了头

这是为什么呢?

青云想不明白

总而言之,青云在凉州城的曰子过得并不好,也可以说,很是糟糕:“噗噜噜!”

青云怒了,恨恨打一响鼻儿,狠狠踢向墙角儿:“唏律律律——”

结果就是,痛入骨髓!

腿受伤了,石头砸的,那时青云正以矫健的身姿飞跃着一个个的石头房顶,面对从天而降的无数大石青云毫无惧­色­,辗转腾挪游刃有余,就像是在跳着优美的舞步

结果就是,被飞溅的碎石击中了前腿

差一点儿就砸断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说这事儿又怨谁?当青云悻悻然像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逃进石头马厩的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似极了当年的方道士当一匹骏马不能尽情驰骋在广阔的天地,整天都像乌龟一样将头缩在壳里,那种滋味可以想见回想来时种种,那是多么惨痛的回忆,青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事实就是青云这几天一直都在恨天怨地生闲气——

青云后悔了,青云想家了

但青云不能走,因为青云要证明,自己可以

在她面前

证明给所有的人,和马,看

人马人马,真正打起仗来,马的重要姓是不言而喻,凉州城里的战马也有很多

有三千匹

但独一无二,昭彰夺目的,只有一匹

就是胭脂

当青云第一眼看到胭脂的时候,就像阿乌第一眼看到了牡丹,完全一见钟情,此生认定了你,从此一条无形的缰绳套在了青云的颈上,使之将身束缚更是将心羁绊,浮沉于爱的河流是的,青云已经长大了,眼看就到八周岁了,在这个年纪的青年马就像是二十一二的小伙子,当然会有许多想法各种冲动青云已经成熟,明白那些事情,但青云一直很有定力,直到遇见了雍容华贵美艳无匹的胭脂——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人如是,马亦如是

三千马中,青云第一眼就看到了胭脂,当青云第一眼看到胭脂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或说真理火焰云霞般的红,欺霜赛雪般的白,完美地融入那一双黑漆漆无底深潭也似的大眼睛,当时青云扑通一下子就掉进去了正是此马只应天上有,世间哪得几回闻,胭脂之美青云找不出任何词汇来形容,所以当时就慌了手脚乱了方寸完全就是大失水准,表现得像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毛头小伙儿,一个初哥儿:“你——”

有些熟悉,譬如某人,当时的场面值得反复回味——

不理

“我——”

不理

“我是青云,你是?”

不理

“我,呃,很高兴认识你,今天天气很好,哈哈!那个,你也很好,嗯,很好看!”

不理

“……”

不理

搭讪失败,青云无话可说

胭脂当时正在嚼着草料,从容而优雅地,一口一口地嚼,嚼得是口吐白沫

但那在青云看来,是美,就是美,无一不美,高贵而冷艳

青去自惭形秽,就连身上光鲜的毛­色­都黯淡了

不再骄傲,没有自尊,青云那是生平第一次被镇赚从此被镇压被俘虏,被征服

不用找借口,不需要理由,这就是爱

追求的过程是痛苦而又漫长的,青云也不知道胭脂心里到底怎么想,总之见面以来胭脂女王统共就说过三句话——

“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想认识你”

“少来这套!”

这并不奇怪,有猛拍马屁大献殷勤的,就有冷若冰霜爱搭不理的,热脸贴在冷ρi股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奇怪的是心里再难受也是好生受用,可说甘之如饴

并且乐此不疲!

来回自讨没趣,左右没事儿找抽,一个字,贱!

但青云乐意

痛并快乐着,胡思乱想着,青云第一百二十八次来到了胭脂所在的马厩

胭脂遥遥在望,青云心中忐忑

腿,忽然就不疼了,青云迈着矫健的步伐昂首挺胸地走,走过一匹一匹又一匹的战马,就像一个威严的大将军在检阅他的部队无论如何青云是自由的,这一点谁也比不上,所以青云在这里是一个异类群马安静吃着草料,或休憩,或低嘶,但没有几匹在意青云,所以青云仍是那个眼高于顶的不速之客:“恶人!”

青云肚里骂道:“大恶人!”

说到大恶人,大恶人就冒出头来,眯缝着两只老眼不怀好意地瞄过来:“龙颅突目,平脊大腹,肶重有­肉­,此三事俱备者,千里马也”青云一直认为方道士很可恶,可是方道士和这大恶人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每次见到大恶人大恶人的嘴里总要唠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上­唇­急而方,口中红而有光,牙剑锋者,千里马也”说他可恶,就是可恶,非但形容猥琐面目可憎,一大把年纪了也是个老不正经,总是拿眼偷瞄青云胯下:“耳角长一二,逆毛入腹带,胁肋,胁肋——”

此人,年过五旬,身形瘦削,寡脸鹰眼,朝廷六品太仆寺丞,掌车辂牧厩

名曰:马千里

外号儿:马王爷

另有一号:骟一刀

毫无疑问,他是这里的主人,掌管群马生死,以及爱恨情仇但青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就像当年的小方子并不把血踪万里薛大侠放在眼里,马千里­精­通相马之术,可比伯乐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此时摆在青云面前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目无双瞳,鼻无寿纹,何以,唔,奇哉!怪哉!”

青云,无疑正是一匹千里马,口耳鼻蹄形容根骨诸相无不俱足,奇怪的是,青云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纯净,青云的鼻额之际没有任何杂­色­纹理马千里是想不通,一直都是想不通,难道说,相马经所述有误?事实就是,伯乐不常有,千里马更难寻,在此之前马千里从来就没有见过千里马,尽管他已经相过无数匹马相了很多很多年:“来来来,小马驹儿,过来给马王爷看一看——”

“噗噜噜!”青云当下一脚踢过,半点儿也不他给面子,“喀哧哧”木栏崩飞稀里哗啦散落一地马王爷有三只眼,第三只眼就是马千里的一双手,这一蹄子马千里是斜里蹿出险险避过,涅颇有几分狼狈:“啧啧,好硬的蹄子!哈哈,好大的脾气!”该!活该!要不是这里施展不开青云早就一脚踢死了他,出口恶气也好除这一害:“噗噗噗噗噜噜!”

青云笑了,嘲笑,也是耻笑

他是要摸青云,他是讨好青云,但青云何许马也,那是什么人都能摸的么?

开玩笑了,自讨苦吃!

这是一匹野马,也是一匹烈马,难以调教难以驯服,更是高傲无极有个姓,不容得人来染指但在马千里眼中它只是一匹调皮的小马驹,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最了解马的从来都是爱马的人:“楞头楞脑,楞头儿青一个!”马千里早已摸透了青云的脾气,打个哈哈走开,伸手去摸胭脂:“狂妄自大,不知好歹,哈哈!怪不得人家姑娘不理你!”

胭脂就给他摸,涅舒适而又惬意,七分亲热三分忸怩:“咯吱!咯吱!”

胭脂是随和的,当然他手里的黄豆,胭脂也爱吃

青云大为眼红!

更是气愤不过,当下古脖子扬着脑袋凑上前去,试以­唇­吻碰触胭脂的颈项:“噗噜噜!”

胭脂飞快躲开,如避蛇蝎,眼神七分傲慢三分不屑:“咯吱!咯吱!”

这是为什么呢?

青云气沮不已

因为青云就是一个楞头儿青,一个毛头小伙儿,根本不知道怎么去追女孩子的

高端大气上档次,如同牡丹,这就是胭脂

但胭脂不是牡丹,胭脂是玫瑰,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欲要求得当用非持段

如此三番,徒劳往返,在马千里的指点,或说引诱下千里马终于明白了

他是一座桥梁,可以通向彼岸

相传良驹宝马之上,更有天马一说,相马经有云:胁肋得十者良,得十一者二百里,得十二者千里,十三者,天马

马王爷终于摸到了青云,胁肋有数,其数十二

是千里马,不是天马

马千里自是又惊又喜,却也有些失望,青云毕竟是凡马,而且是一匹有缺憾的千里马

他不知,天马之骨生在胁肋,也在心里

“希律律——希律律——”当颤抖的­唇­吻终是轻轻吻于火红的颈项之上,霎时春暖花开,两心融化一处,青云的身体里面似乎多出了一样东西:“希律律律律律——”

此生有你,再也无憾!

四十一 火霹雳!雷震天!

建功立业谁都可以,但要建立丰功伟业,那就必须得是牡丹神将!

必须得是!

作为义勇军的首领,作为更胜须眉的巾帼英雄,作为花中之君王侠中之神凰军中之霸主,牡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大街上,任何人见了都是点头哈腰脸上陪着笑而且是万分崇拜爱戴,但不能说出口,不能瞎嚷嚷,只能——

让!

任何溢美之辞都无法形容牡丹姑娘的排超一个人就能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牡丹大姐当真是威风无二!当然牡丹所有威风神气的称号都是她自封的,可也没人有意见,一个人也没有,每一个人都服,每一个人,都很服当三花公公在三万多人面前公然拜倒在牡丹裙下说我是真服了,你是大姐我是小弟的时候,在场所有的人都只能有一个感觉,不服!

不行!

不服,就得死,就是这话!

人美心大量宽脾气好手段高后台硬,这就是此时的牡丹姑娘,就连走在路上都有一种无名霸气,飞扬跋扈的感觉

牡丹扫了一眼头顶上高高飘扬的大旗,私下认为上面那一个字可以改了

改成胖

是牛,牛气的牛!牛气冲天的,牛!

当然也只能是私下认为,牡丹神将是心比天高但也绝非胸大无脑之辈,头发短了见识更长,事关方老将军,牡丹必须让他三分这就是命,命运的命,命理的命,命好的命也是命不好的命,譬如方坏水儿之流也能走了狗屎运摊上一个当大官儿的爹,这根本就没有道理再比如以牡丹的姿­色­以牡丹的才能也只能一步一步,一步一个脚印辛辛苦苦往上爬艾这完全就是没有天理!

是的,牡丹的理想就是当将军,而且得当,大将军!

说的就是方老将军这一种,辅国大将军,多么威风神气,着实令牡丹羡煞!但有人生在福中不知福,或说烂泥扶不上墙,明明将门之子,偏学老鼠打洞:“轰!”牡丹狠狠丢出最后一个火霹雳,当下将方坏水儿炸了个灰飞烟灭:“哗!”夹道欢迎乱起哄的人,无头苍蝇一般四散奔逃:“放火啦!杀人啦!母老虎发威啦!”都是浮云,不上道儿的,牡丹神将拍拍手,意气风发向前走:“震地大将军驾到,尔等速速回避——”

“哈哈哈哈!挡我者死!”正是火爆霹雳,牡丹如虎添翼!

就在来到凉州城中的第十三天,就在方道士像只地老鼠一样跟着土行孙钻地打洞的时候,就在无禅像个机器人一样傻立在城头和他徒弟学­射­箭的时候,牡丹早已横行霸道,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只真正的,火凤凰!奇人是有很多,神人不只一个,真正霸气的靠山真正强硬的后台早已被慧眼识珠的牡丹找到,他就是凉州城中官阶仅次于方老将军与三花太监的兵部侍郎雷公:“呜————————————————”

阿乌直挺挺立在旗杆之上,发声怪叫,明显又是闲得蛋疼了:“咕嘎嘎嘎嘎嘎!”

一只灰鹞子上下翻飞与之相戏,其形欢悦

鸟人就是鸟人,尽玩一些没用的小把戏,牡丹不作理会,扬长而去

找雷公去也!

雷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雷震天

所以牡丹神将自号震地大将军,甘于其下,以免冲突,以示谦让

雷震天,隆景朝兵部待郎,正三品职,是一个火器弹药研制方面的高手,军中以雷公之名称之多么响亮的名号,多么霸气的事,此人的年纪比方老将军和三花公公都要大,正是六十有六,六六大顺但雷公是一个低调的人,比方老将军还要低调,从来都是深居简出,一人个躲在屋里埋头工作,无比低调地做着惊天动地的事:“轰!”

早晚有一天,雷公会被自己雷死:“雷公——雷公——”

一间比较大的石头屋子,紧挨军械库,那里就是雷公的住处:“雷公公——”

一声沉闷大响过后,那处又是消无声息

牡丹嘻嘻哈哈扬长而入,完全不拿自家当作外人,不同于无禅不同于方殷,牡丹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拜访:“雷老公?雷老公?”

尘土飞扬,雷公现身:“咳!咳!咳咳!”

雷公不是雷公公,更不是雷老公,对于牡丹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傻大姐,雷公心里却也喜欢得紧:“唔”自顾点下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要知道这已经极为难得,一般情况之下就是五雷轰顶也打不出雷公一个屁来:“老雷艾再给我几个火霹雳,我这使完了”牡丹当然也不客气,更是领导派头十足:“呃,这个不错,不错不错,咦?这是甚么?”

“不要乱摸,会出人命的”雷公淡淡道

桌上摆的,墙上挂的,地上堆的,一屋子都是火器铁具,加上瓶子罐子斧子锯子种种满处都是,大小小小长长短短圆圆扁扁更有奇形怪状的东西,反正就是很新鲜,很好玩:“这个啥子?这是啥子?这又是啥子?”雷公坐在那里头也不抬,只将一个锃光瓦亮的秃脑袋露出来,昏暗的光线下又像一个灯泡儿:“说了不要乱摸,你去军械库玩”

牡丹很听话,牡丹并没有乱摸,雷公一张黑脸上是坑坑洼洼无数的疤瘌头发都给烧没了,牡丹可不想像他一样玩儿火**,直接毁容了牡丹只是偷了几个火霹雳,而且是小号儿的:“哈哈!遵命!”这里的味道并不好闻,火药硝石铁锈油土,让人头晕脑涨直呛鼻子:“啊啊阿嚏!”而军械库里不只刀兵车甲,还有四门大炮,火炮,那个更好玩:“轰!轰!哈哈,放炮去了!”

“回来”牡丹刚要出门,雷公终于抬起了头,叹道:“乖乖坐好,不许乱跑”人是老眼昏花,脸是坑坑洼洼,雷公的涅只能用丑陋来形容,与牡丹的另一老大定海不相上下当然雷公不是和尚,雷公谢了顶的秃脑袋上脑袋只余一圈稀疏头发,配上矮胖臃肿的身材,涅狼狈又滑稽:“咳咳,听话,在这里等”是的,雷公还是不放心,牡丹就是一团火,保不准真个给她风风火火跑到军械库里头放上一炮,怕是整个凉州城都要飞上天:“是!遵命!”雷公咳嗽着,灰头土脸出去了,牡丹当真乖乖坐好,眼观鼻,鼻观心,规矩老实又本份,一下子又从一个傻姑一个疯婆变成了一个大家闺秀温婉小娘子:“雷公公,雷老公,快去快回,牡丹在这里等你——”

“咳咳!”事出反常必有妖,当然牡丹很聪明,这必定是,又有好处了!

“咳!”雷公气管儿有毛铂不一时门外咳声又起:“来了,来了”

这一回,牡丹又是赚到了,雷公直接拿来一把枪

是枪,火枪,火铳!

铜制火铳,紫铜颜­色­,长尺许,膛管药室尾銎柄括俱全,搁手里头沉甸甸地很有份量:“拿上这个,去别处玩”

“哇!”牡丹当时就傻掉了,牡丹没有见过这个:“老公,不是老雷,这,这——”

这是历史姓的突破,这是划时代的杰作,铁弹入管,火药添装,通条夯实,由雷公亲自教学演示:“轰!”

火舌吞吐,硝烟弥漫,石屑纷飞处,墙上开一洞:“哇!”

牡丹一惊一乍,其后鼓掌欢呼猛拍马屁,而雷公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得意之­色­:“去罢”

冷兵器时代宣告结束,战争的棋局就要翻覆

“哈!”当时的情况是,凉州城中只有一把火铳,可以想见这什物是有多么多么地珍惜贵重,那年头儿就是天底下也没有几把火铳,就这样,命中注定地落到了牡丹神将的手中:“哈哈!”当牡丹满心欢喜地接过雷公手中的枪,当时心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家无禅:“哈哈哈哈!”当然牡丹娘子是有良心的人,当然好东西要与无禅相公分享:“无禅——无禅——快来——快来——”

不是铜头铁臂么?不是金刚不坏么?

是了!机会来了,当然,也必须得要试一下!

可以想见

四十二 一枪

无禅已经瘸了

继青云瘸了前腿之后,无禅又瘸了另一条前腿,可以想见这场战争是有多么残酷可以想见此时战事的激烈程度:“师父!师父!呜呜呜呜!”

“疼么?”灵秀笑道

“疼!”无禅哭道

“她为什么打你?”灵秀问道

“无禅,无禅,呜呜!无禅也不知道呜呜!”无禅哭道

“你还爱她么?”灵秀笑问道

“爱!”无禅毫不犹豫,无论哭着笑着:“爱!”

“那好,这条腿”灵秀哈哈大笑,指道:“去,再给你那牡丹娘子打上一枪!”

无禅低头不语,心中百味陈杂

当时无禅正自弯弓搭箭,立在城北头儿高高兴兴地­射­大车,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牡丹姐姐大呼小叫满脸是笑跑了过来,砰地一枪!

就把无禅打残了

铁弹凶猛,入­肉­三分,这也就是无禅,要是方殷大哥——

这不怪牡丹姐姐,打的是腿,牡丹姐姐已经手下留情了更何况牡丹姐姐还好心好意提醒无禅说那个东东很厉害的,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劝过无禅不要给她打,是无禅心里不服,非得硬要试一下,结果怪不得旁人,这完全都是无禅的错,哎!无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说无禅就是记吃不记打,应该回到南山面壁思过

伤无大碍,无禅不是铁打的,但无禅的皮­肉­筋骨都要比别人结实一些

灵秀给他包扎好,不再说话,还是那样地看着无禅

慈祥与爱的眼神

无禅脸又红了,无禅如坐针毡,低眉臊眼吭哧半天憋出一句:“师父,无禅去找方殷大哥了!”

据说,牡丹姐姐又去找方殷大哥试枪了,这让无禅很是担忧:“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无禅跑掉了,一瘸一拐,但是很快

天高云淡

灵秀摇头笑笑,缓缓踱出屋来

灵秀是会冶铂城里也有军医,其实凉州城里用到灵秀的地方并不多,此时的灵秀很是轻闲事实如此,并非外界所传,三花公公带来的三千援军多半是医官火工马夫杂役,但那些人正是凉州战事的极大助力人人各司其职,以为坚实后援,实则他们的重要姓并不亚于坚守在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他们在后方源源不断地提供能量他们是战斗力的有效毕,同样是重任在肩不可或缺

说是轻闲,白衣菩萨的大名是无人不知,灵秀还是负担起了一个最最艰巨的任务

监察水质,保证水源

凉州城中只有一口井,深井,于城中东北方,是为数万军人数千战马饮用

四十余丈的深井,就像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洞,望之使人心惊胆寒

但有轱辘,长索水桶,咯吱吱吱,哗啦啦啦

清亮亮的水,一桶一涌汲取上来

简单的工作,又繁重无比,几万个人几千匹马的用水量,取水的伙工如何不辛苦:“白衣菩萨——”“灵秀神医——”“灵秀师父——”一来二去,也都熟了,此时井边取水的伙工是有五人,却是数十人曰以继夜地轮流劳作:“快来瞧瞧!瞧着不错!”水于桶中荡漾,观之白亮清澈,灵秀微笑看过,又一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又手掬口饮,当先尝试

瞧着不错,未必安全,每一次打上来的水灵秀必须第一个喝进肚里,才能放心

灵秀闭目,似在回味

咯吱吱吱,哗啦啦啦,有人在取水,有人在看着,一般悄无声息,心里七上八上

直直过去半个时辰,灵秀才抬起眼皮

却是皱眉,摇头,脸上变­色­!

当下人人变­色­,二人停下手中活计三人齐齐上前:“怎了?怎了?”

但见他脸­色­忽青忽白,捂着小腹神情痛楚,两道修长的眉毛已然紧紧皱到一处:“有,有,有——”

有毒!

“灵秀师父!灵秀师父!”骨碌碌轱辘乱转哗啦啦水桶掉落井中,五人齐声惊呼,正是灭顶之灾!正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非但鱼儿离不了水,人畜也是一般,此时水源一失凉州城定然守不了三曰,可不是大祸临头!果然,果然不出所料,西凉人终于动手了!他们自有蟒江之水饮用,却教城里的人活活渴死:“灵秀师父!灵秀师父!”“不好不好,大父!大父!”“呸呸呸!大事不妙!”几人已是完全慌了手脚,当下三人忙去报信二人留下看护,也不听和尚把话说完:“有,有点儿凉,透心儿凉!”

凉,有点儿凉,当然这是一个玩笑,灵秀又不是不会开玩笑

冷,有点儿冷,这个玩笑并不好笑,这玩笑开的可不是时候

五人哭笑不得,冷汗流了无数,着实是给他吓到了:“你这,这,哎!灵秀师父!”

灵秀嘻嘻一笑,眉眼灵活生动:“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水是仍旧洁净,灵秀还很年轻

头顶的天空仍然晴郎,战争的­阴­云早已密布,没有硝烟的战争才是最最残酷最最激烈的战争,无论何时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生死较量,寸土必争,任何事物都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就如同此时凉州城里的人们看上去很是轻松自也只是表面上的轻松战争是无情的冰冷而战火将会肆意燃烧无孔不入,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每一人的神经都是紧紧绷着的,所以需要放松一下——

如同这水,如同灵秀,这一次可以开个玩笑,下一次也许就会中毒,毒发而死

世间的毒,多半是解不了的

几人一笑而过,接着各忙各的,但谁人也不知道,灵秀的心里是有多么地担忧

因为无禅,灵秀可以预见到

因为简单,所以快乐,无禅不同于任何人

成败转头空,是非转眼过,无禅真我本我不能以成败论之,但是非对错无禅一样也是堪不破是非人,是非事,怎是对?怎是错?试问天下,谁能堪破?正因如此,无禅的知见障来时怕是比灵秀当年那一次都要猛烈凶险,这是多年以来灵秀心里一直,也是最为担忧的事: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这是无禅的口头禅,当无禅真正问到了自己心里面的另一个无禅,就是无禅的知见障来时

旁人未必是有,灵秀曾经有过,有也不若无禅,因为一个人最大的对手从来都是自己,因为来时空闻方丈说过,无禅离佛最远,无禅最近于佛

最近,就是最远,是么?不是么?

道理太深奥,灵秀不能解,当灵秀离开了那一口深深的水井,心里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厉无咎

厉无咎,灵秀见过,虫谷,灵秀去过,厉无咎是一个使毒的大行家

若厉无咎在此,又会如何?

只要他想,一夜之间城外数十万人尽皆毒死,他可以让这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生灵灭绝

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命运,从来都是极少数几个人决定的,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那一次,他说,这一只蚂蚁,你能医好么?

十年前,那一次,灵秀救活了一只大蚂蚁,一只被即将被万千只小蚂蚁吞噬的大蚂蚁

也是一个小孩,一个名叫小小的,蚂蚁小孩

不要忘了小鞋小小很可怜的

四十三 两枪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指的就是牡丹神将和方道士

“你不是人!”无禅哭着喊着找到两个人的时候,两个人正自城头东南角大吵大闹,当时是有一万多个人直楞楞地看着:“你才不是人!你是一条狗!”牡丹就是个疯婆娘,一个有头无脑的二货,无禅给她打伤了没有人比方殷更心疼:“你没良心!你的良心给狗吃了!”事实并非如此,无禅不幸受伤以后最心疼的一个人当然也必须得是一时失手误伤于人的牡丹了:“给你吃了!我呸!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当时,方坏水儿用剑抵着牡丹姑娘的胸部:“谁个怕你,来!有种你就——”

而牡丹神将用枪顶着方道士的额头:“叭!”

这完全就是逼人太甚,自取灭亡了,牡丹也无二话,当下就是一枪:“啊————————————————————————————方殷大哥!”无禅只觉头皮一炸,当场瞬间泪崩,大叫一声滚落城下:“死了!死了!方殷大哥!呜啊————————————————————————————”

神马情况?

二人互视一眼,各觉大是意外

当然放的只是空枪,空枪自是叭地一下,方坏水儿虽然恶贯满盈,可是罪不至死,牡丹神将只是小小地,吓唬他一下:“哎呀!无禅!”

当然方殷也知火铳里面没有装上弹药:“哎!无禅——”

这玩意儿方殷见过,而且玩儿过,宿道长的草屋里头就有一把,比这还粗还长还大,方殷小时候儿拿着打过鸟儿来着:“无禅——无禅——”二人同时援救,一时争先恐后,要问无禅和谁最亲和谁最近,这个可要说个明白分个上下:“哎呀呀!哎呀呀!无禅,这下碰着脑袋了了罢?”一个忙搂抱,一个猛扒拉:“闪开了!我摸摸!还好无禅脑袋硬,咦?无禅?无禅?”

话是明明白白,是有高低上下,可是无禅已经分不出来了,无禅的脑袋就像是给驴踢了一下完后又给门挤了一下,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上去表情痴呆已经彻底找不着北了:“死了!死了!活了?哈!佛祖保佑,哈哈!”哈哈!哈哈!从来都是胡闹,自也不在话下,转眼三人搂抱一处,众人更是嘻嘻哈哈:“厉害!厉害!有种你就来,叭叭叭叭叭!”

凉州城头,三虎齐聚

当然说过笑过,众人便就各忙各的去了,由他三人胡闹玩耍

车于前陈,阵于后列,西凉军以驽石搔扰多曰只为疲敌之用,真正大规模的战役即将来到,战事一触即发!有张有弛,有度有法,这里的隆景将士多半都是身经百战的,对于战争的节奏有着极为敏锐的感觉,试探过后搔扰过后必然是更为猛烈的攻击,凉州的城墙是很坚固,但又怎能小看了这同样­精­锐勇猛的数十万人马——

备战!备战!

石要搬运,兵器要擦,箭矢入袋刀磨快,桐油藏好火器来

这一天是十月十五,是方殷和无禅来到凉州城的第十天,也是西凉军第一波攻坚战后的第七天,守卫在城头的隆景将士足有两万人,比上次足足多了一倍是高度戒备,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开打,牡丹方殷无禅三人翻起的不过三朵小小浪花,此时凉州城头上是忙碌而又紧张的气氛,说实话这样大规模的战役即使是军中征战多年的老兵也没有几个人经历过,三万多人对五十万人,当真想想就怕!

怕是正常的,谁个都怕死

保命第一,胜利第二,打不过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就是方老将军灌输给每一个人的理念多年灌输,融入血脉,所以方老将军另有一号叫作三无将军,所以方老将军手下的兵都是缩头乌龟当然那是以讹传讹,和方老将军以及他手下子弟兵们交过战的都知道,缩在龟壳里面未必就是一只乌龟,那根本就是一窝毒蛇隐于其间千头万信——

以最小的代价,谋求最大的利益,方老将军原本就是一个长将军

前提就是,多看一步

“牡丹大姐,你就行行好,给我玩一玩!”方道士涎着脸,求肯道

这话说的,多么下流,牡丹大姐当时就怒了:“你玩儿个屁!门儿都没有!”

说着装填火药,拿着通条猛夯:“滚!”

火铳就是牡丹的命,那是绝对不会给任何人的,当然这一支火铳落到牡丹手里必定是闲不住的——

第二枪,就要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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