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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斜阳若影 第二部 南楚寒春 > 6 两年半前

6 两年半前

"你是从哪里弄来这面月光宝镜的?"朱鞣榕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九阳圣教的一个舵主托我寻找买家的。"那人腰杆直了直,"这镜子得来不易,世所罕有,普通大户人家绝对用不起。我是看着朱老大您身家丰厚,人所景仰。整宁城里,大概也就只有您配的起如此稀罕高贵的物件了。"

"唔唔,"朱鞣榕揉着自己胡渣邋茬的下巴,又对着那镜子看了几眼,才笑问道:"这玩意儿倒挺新鲜,你刚才说是多少钱卖?"

商人一听有望,赶紧陪笑道:"回朱老大的话,五百两黄金!"

朱鞣榕重重一拍方桌,怒道:"你小样儿的什么玩意,我朱鞣榕行走江湖这多年,什么生意没做过?敢在我面前充­奸­商,五百两黄金买一面镜子,你当我白痴啊!"

商人才刚舒口气,不想眼前这人变脸变得比翻掌还快,吓得往地上一趴,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战战兢兢地答道:"小人不敢,小人怎敢!小人......小人......"

他那小人犹自没有叨完,朱鞣榕又突然和声问道:"二十两,二十两黄金卖不卖。"

那商人被这大汉弄得一惊一乍的苦不堪言,听他一下子着地还钱还成这个价,眉头又皱得跟苦瓜似的,小声道:"朱老大您这价砍得也太狠了,光是找到一块无瑕疵又如手掌大小的水晶就已极难,何况水晶硬脆,打磨不易。要说二十两黄金,也就只买的起做镜用的水晶而已,这背面还以秘法附了细银,恐怕全天下,没有多少人能做得到......"

"笑话,你出去问问,全象郡哪个不知道我朱鞣榕做生意诚不我欺,从来都是公平买卖、等价交换。你既然说二十两黄金只值水晶的价格,那我就再加上一两银子好了。我看镜背粘的银膜顶多也才两钱,剩下的你就不用找零了,当作是给你的人工费加跑腿费。"

"啊?"

那商人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鹅蛋,还待整理心思再辩。这边厢朱鞣榕却又是一拍桌子,铜铃大眼恶狠狠一瞪,怒道:"你还待怎的,再废话小心我废了你的招子。"

商人吓得胆战心惊,立时噤了声,只得唯唯诺诺地从了。

"管账的,"朱鞣榕这才向后堂外面嚷道,"进来吧,带这人去支二十两黄金,加一两纹银。"

那声音老大,账房先生不一会儿就紧着脚步小跑着进来,将那人带下去支银子去了。

朱鞣榕坐在空旷的后堂里,看着出去的两人,有些发愣地抚弄着手中的银镜。

南方冬季不如北方寒冷,却比北方潮湿。后堂为了通风散潮,三面围着高壁,一面却是畅通,直直地面对着院子。雨檐不知何时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滴,漫天灰蒙,又下起了牛毛小雨,

直坐了好一会儿,他才端起茶盏,大饮了一口。他并不是讲究吃穿的人,一应采买都是账房管着的。账房为他备的苦丁茶虽然价比黄金,味道却是苦如胆汁。他胡吞了一口进肚,才发现茶水已经凉了。左右也不愿再坐了,­干­脆站起身来,甩手一挥,剩茶便如一瀑水帘般横泼入雨中。

重重一顿将茶盏放回桌上,将镜子纳入怀中,大步出了后堂。

雨细细淋淋的,冷清却­干­净,不打伞才能清晰地感觉雨的清气。不知何时开始,就连他这样五大三粗的人,也有些明白了风雨人生的味道。也许是因为渐渐习惯了那人的静谧与安详。

清冷,却恬静。

不,不单止他,群竹山庄的同伴们......也一定会有这种感觉。

越是这样的天气,越是记起那个夏日的雨。

两年半前那个夏日,天气很热,雨却十分大,打在身上如重锤敲击,逐渐带走了身上的温度。地上的血水,浑糊而冰冷,冷得让他已经放弃了挣扎。

他曾是北燕朱家村的人。朱家村人好武,人人自幼就练了身外家功夫。幼时生活虽然贫苦却仍安稳。可惜十五岁那年黄河发了大水,冲了村子。他只能随亲戚结群卖艺南下乞讨。到了南楚却与家人失散了。如果不是出门采买的尔德堂老板收留,也许他就只能沦为街头的扒手。

所以,报恩成了他长大后的理想,于是兢兢业业为老板的产业打天下,十余年的历练也让他能独当一面。

就在老板许他以自己的女儿结亲时,天有不测风云,九阳圣教竟看上了不断拓展壮大的尔德堂产业,暗下毒手,与官府一同明抢暗要。

最后一单生意,已经是老板的行险一搏,卖给羌族的首领,能多赚三成利,也能保下尔德堂的生存。他也誓死护卫这批药物。

然而,山路飘摇,风雨交加。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药店的伙计们一一惨死于刀剑下。眼睁睁看着自己无能为力地倒下。

然而,就在那日,一双暖热的手和缓地扶起他,然后,他看到一双平静得让人安心的眼睛,那张不大的脸上遮着一块黑布,也就只能看到那双棕黑平和的眼。那人身后还站着一名俊逸高挑的青年,手中一把油伞稳稳地罩在上方。

再醒来时,身上只有温暖,还有久经疲累后一种散散的慵懒。环视过去,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一个杂乱的房间中,看样子像是猎户打猎用的临时小棚。身上盖着两件别人的外袍。

他挣扎着下床,他虽肌­肉­发达,却不头脑简单。现如今,官府和九阳圣教的人耐心已经被耗尽,那些贪婪之辈敢于对他的商队下手,自然也敢对尔德堂本店下手。

"别动,伤口会裂开。"一个温和轻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看去,是那个撑伞的青年。

"不必担心尔德堂,宁老板已离家避乱了。"

"你们是谁?"

那青年犹豫了片刻,看向另一边。他才发现,那个蒙着半脸的人竟然一直坐在屋角,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以至于他竟没有发现那人的存在。

那人眼角似乎露出一丝笑意。霎时间,暖意如昙花绽放,灿亮耀眼,又一瞬而逝。

"你安心休息,宁老板安顿好自会来找你的。我叫颜承旧,"撑伞的青年微微地笑着,斟酌了一下又道,"他叫敬阳,是我的......嗯......上面的人。"

那个叫敬阳的年轻人本自一声不吭、高深莫测,听颜承旧如此说法,一口气立刻岔了,噗地一呛,扶着墙咳嗽起来。

7肖像

像是行人中的最普通的一员,青年穿着最平凡普通的褐衣,撑着最平凡普通的黄|­色­油伞,肩上背着最平凡普通的竹篾小篓。

脚步渐渐缓下。

当终于停定的时候,褐衣青年的面前就又是菜市口的那面高墙。抬头看上去,贴满残旧告示的墙上,在不起眼的边角上仍残存那副半年前更新的悬赏告示。告示上的图像已经模糊残破,却仍能隐约看出一张偏圆偏扁平的面孔。那人面部的右方,是一块半巴掌大的疤痕。

旁书:"司徒若影,曾用名梅若影,男,现年十九岁,身长七尺(按古制:一尺=21cm),­性­凶残,喜杀戮。今悬赏黄金五百,生死不论。"

下书:"南楚官制。"

若影看着告示,抬了抬眉,又举步离开。

他已经被悬赏三年半,也延用这个名字用了三年半。自打定主意要与九阳教为敌后,他就没起过要改名换姓的念头。

的确,许多人在听到梅若影这个名字时,予以了高度的注意,可至今却没人认出他来。反而,依靠对方的第一方应,若影却总能在第一时间内辨别出敌人和无关人士。

如果是司徒家的人,在听说这个名字时,即使再不怀好意,目光中仍会显露出一种隐约的胆战心惊和憎恨。因为三年半前那两曲笛奏,如今整个九阳教都已经认定他是个会妖术的妖孽了。而当认定他不是那个"司徒若影"时,又会变得颖指气使、蛮横粗鲁,这是因为他们下意识地迁怒于司徒若影的同名者,以泄心头之恨。

如果是青阳宫的人,在听到他自报姓名时,则会惊喜,而后失望。

只有真正的自己人,才会现出一抹了然,而后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再前行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是自己人的地盘了。

用了这个名字,真是达到了实实在在的敌明我暗。

朱鞣榕一踢衣摆,大步跨出了药店外堂高高的门槛。

近年关,不单是尔德堂的往来账目要清,新近在象郡增殖的势力也需要盘点巩固。外人虽看不出端倪,他却已经是实实在在地忙碌了月余。站进朦胧的雨气里,浸寒的水雾立时让疲累的头脑松缓了许多。

等了顿饭时间,身上微微湿了,他再看看天­色­,转身就要回入堂里。就在这时,一抹暗­色­的身影自雨雾中缓缓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站定了脚步,看着那个身影愈行愈近,终于行到药铺门槛外的阶梯下。

"难得,你这次没守时。"他嘴上虽这么说着,脚上却一点也没慢下,两步跨进门槛,等着那人进来。

"有些事耽搁了。"若影收起油伞,随朱鞣榕步入高悬尔德堂招牌的药铺中。

他随着朱鞣榕进入外厅。几个伙计和帐房都在,见若影进来,都点头致意。一个伙计热情地上前接过若影手中的油伞,又看看他背上的篓子,问道:"这篓子......"

"这什么这,我还要验过货才能定价。"朱鞣榕已经先一步发话了。

伙计向若影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吐吐舌头闪边了。

朱鞣榕见本堂伙计如此大胆,本想立即发飙。若影却轻轻一扯他的衣袖,低笑着阻止了他,扯着他穿过了外厅。

甫一进入内堂,一股熟悉的药香便沿着内堂一侧的长廊传来。沿着长廊走到尽头,终于进了一间僻静的厢房,药香味更是浓郁,浓而不腻。

朱鞣榕合上门,侧耳倾听了片刻,才放了心地转回头,口中已是说道:"承旧来了。"

若影讶道:"他怎么来了?"一边转入侧室的屏风后,果然看见早已准备好的药桶。

"他在北燕的任务都已处理完了,就来帮着拓展南楚的实力。也不会呆太久,估计一两个月就走。......水够热吗?要不要再加把火?"

这桶下是一片地炕,在屋外往地下添柴点火,就能保持着水温,设计安排得简洁实用。青年探手进去试了试,道:"就这样足够了,麻烦你了,稍等片刻。"

朱鞣榕上前两步道:"衣服在柜子里,承旧老弟说了,是散彩坊的新作,你穿了这个可别浪费,一定要去一泓阁露露面。"说着便合上了侧室的隔门,退到花厅中坐下。

花厅一时无声。

若影静静地站在水汽中,直过了好一会儿。

他知道朱鞣榕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进来,朱鞣榕自己也不会进来。却仍旧不想脱下身上的衣物。对于穷人来说,穿衣是为了保暖;对于家财万贯者来说,穿衣是为了显示财富;对于官员贵族来说,穿衣是为了彰显身份;对他来说,除了避寒,同时也是为了掩盖一些不想面对的痕迹。

卸下因沾雨而沉重冰冷的外袍,解下中衣束腰的宽带,一层一层地揭下覆在身上的衣物。而至肌肤­祼­露于被烘炙得温暖的空气中。

上面斑驳依旧,已经是有些年头的伤痕。

若是仔细地看,能看出条形的、块状的,甚至于成片的斑块。有的颜­色­粉红,有的惨白,有的深陷入­肉­,牵拉起周围的皮肤,是组织损毁残缺的伤;有的微凸而出,是结缔组织流出凝结伤口的痕迹。

这些斑痕的由来,每一个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却一点都不想一一想起。尽管小伤都已经逐渐消减,可是一些深入皮下损及肌理的地方,药石尚不足以消除。所以不论寒冬酷暑,他都穿着足以掩盖这些痕迹的衣物。

跨入药桶中坐下,掬起一捧煮得青黑的药水敷上脸颊。这处,曾有一块灼伤,不深,损及真皮而已。

衣服遮挡不到,愈合后又肯定会残留下凹凸不平的疤痕。所以他切去死皮,又自自己腿上取下一块皮肤,缝合上去。用锐利的刀子,压迫皮肤,慢慢地切割出一片厚薄适度的新鲜皮肤,附带着少量的皮下组织,而后又要仔细地贴合在另一处肌理­祼­露的伤口,一针一线细密地缝合。虽然做了局部麻醉,但那种在自己身上施刀的经历,无论如何不想再试一次。

药水温度适宜,渐渐沁入被冬雨浸得冰凉的身体,一股暖流随着内息流荡起来,这才终于舒服了些。

这处静谧的厢房是朱鞣榕平日里处理与山庄有关的公务时所使用的。他打开暗阁,取出一沓账本继续翻看,一边用一根削尖了的炭条在另一本草稿上写划。

山庄里的人原本与外面的人一般都习惯以毛笔书写。因嫌研磨洗笔麻烦,能不写的时候就尽量不写。亏得若影奇思妙想,用布条卷了炭条来给他们书写,甚至还为此专门制作了比较粗硬的纸张。

尔德堂自在群竹山庄的庇护下复业两年来,不但抵住了九阳教的倾吞,生意上恢复了旧观,甚至还能反守为攻,与他们不断从小事上寻求新路以提高效率关系密不可分。

外人花上三四日甚至十余日才能完成的工作,他们常常一日间就可以完满地完成。往来行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做起事来心情舒坦,又怎会不心甘情愿地使出浑身解数。

他正埋头苦算,看了半册结算帐目时,听得吱呀一声,侧房的门开了,扑面一阵暖热的药香水汽。

抬头看去,若影站在暖热的水汽里,面上易容的药水已经清洗­干­净。他一手被完全隐没于宽泻的广袖下,另一手则轻扯着有些宽松的领口。

"怎么会是这样的衣服?"他有些不悦地蹙着眉问道。

8夕照红衣

这世道怪哉!

就连若影自己也有些犯晕,直到如今。

正因为他已经不是无知小儿,所以才要犯晕。由于他已经活了超越这个身体岁数的年月,兼且不断地积累着知识与技能,所持有的知识已足够让他生存。

可是这毕竟不是他自幼生长的那个现代世界,而是另一个时空。尽管事与物处处似曾相识,却仍有着不可忽视的差异。自出了青阳宫以来,四处游走了数年,真正地处身于人世之中,才终于亲身体验到了这样那样的不同。

他还记得当年在青阳宫里阅读的书籍手记中,常常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还让他以为那些手记不过是天方夜谭、志怪小说,如今看来,原来都是真人真事。

比如说,有一本书上描述一些深谙养生之道的人,如何修养生息,可到两百岁无疾而终。又比如,记载着毒王司徒凝香所创奇毒的一本手记中提到的能将尸体化成一滩黄水的毒粉。等等等等......

在那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在这里却是实实在在已经发生过了的。

而如今他切身体会到的就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已经不再是十五岁那个梅若影了,不论身长体态,甚至于脸型骨骼,日久天长中慢慢地累积着变化。偏圆的脸,如今显现了刚柔并济的轮廓;扁平的鼻梁,慢慢变得稍挺­干­净;偏黑的皮肤像是蜕了皮似的,渐渐显出鲜妍的­色­泽。

如果是前世那个世界,不论如何发育,也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除非是因生长激素的过量泌出而患上肢端关节肿大症。可是肢端关节肿大症的患者,骨骼端部会非正常增殖,最终都会变得奇丑无比。

这样的变化该怎么说呢,就像是生物课本所描述的变态发育......相似的例子嘛,就是从小巧可爱的蝌蚪长成满身癞皮的蛤蟆、从软软­嫩­­嫩­的大白蛆长成嗡嗡直转的红头苍蝇、从手感茸茸的棕毛虫长成灰不溜秋的蛾子......(旁白:毛虫毛刺扎人且有毒,只有若影这样的变态才会觉得手感好。建议十五岁以下青少年儿童请在长者指导下了解该物的危险­性­,触摸危险,切勿模仿。)

有些寒,这么说起来,他岂不是自诩为癞蛤蟆苍蝇蛾子之流?难怪颜承旧老是说他没有想象力,是典型的没品味的人。

可是据他观察与攀谈所知,这时空里其他的幼儿都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异......究竟是因为时空的差异,还是因为梅若影本身的奇特呢?

朱鞣榕有些入神,深深感佩颜承旧的眼光之好。更加深刻地了解了许多堂堂男儿放着楚芳楼的美女不顾,偏生要到一泓阁北楼的清倌院寻草问柳的心态。

即使若影素喜晦暗的­色­调,但最适合于他的依旧是张扬飞逸的艳­色­。若影绝不需要任何­色­料来衬托,因为他整个人的存在,就能压下所有的­色­彩。

他肩上垫着一块厚厚的绒布,布上隔着尚滴着水的散发。

一身鲜妍若夕照霞光的红衣宽松地裹于身上,垂坠的布料勾勒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那种优美纤韧的身形。

若影只是轻轻地扯着领口,就勾勒出凝然的柔和与张扬,矛盾却平衡的气氛如迷雾般围绕于他周身。红­色­广衣下的中衣稍紧,如雪白亮的素领宽松适度,正能遮掩住锁骨以下斑驳的伤痕。

只有极少数的友人才知道这些痕迹,而也只有颜承旧才会制出这样的衣服。若是弯腰,锁骨以下的部分若隐若现于衣物的­阴­影之中,虽只能稍见轮廓,却更引人欲一探究竟。

若影看看对面的大好男儿,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道:"颜承旧让我穿这样去一泓阁?"

朱鞣榕才晃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大声道:"正是。"

"难道你没听说过一泓阁的烬阳是个清倌?"

"承旧老弟说了,既然您如今既然是阁里的头牌,偶尔也该出点力的。也不要做什么,穿这袍子在阁里打个转就足够。"

若影听了,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终是没再拒绝。他坐到朱鞣榕对面的棉垫高背椅上,自己执了茶壶倒了杯茶。

屋里燃着地龙,茶水虽放了多时,却尚有余温。这地龙是只有他预定到来的时间里才燃起的。虽然他从来不提及已经偏于畏寒的体质,颜承旧与朱鞣榕总是能照顾得周全。

在朱鞣榕灼灼期待的注视下饮了一口半温的茶水,想起对面这人现如今已经是南楚黑白两道里小有名气的折骨手,他终于笑道:"不要这么瞪我,穿就穿吧。说起来,这呢料压得­精­致,是散彩坊里哪位师傅做的?"说着便放下杯子掀起衣角把玩。

红衣垂坠,手感顺爽舒柔,所用不同于别种布料。非棉非麻更非丝绸,而是黄羊绒冲压出的­精­细呢料。

"是散彩坊老大郑枰钧亲手制的,他要我转告您,您这制呢的方法果然好用,现在其他布坊绣场都没法制出这种料子,客户们都前来订货,捎带着也购去了许多其他品类的布匹,上季的出货已经比去年同期增了八成。至于那飘羽细呢,如今每尺都已卖到纹银三十两的价了。"

若影一听,便即回道:"三十两低了,告诉他提到百两凑个整数,年终清账也好计算。"

"百两?"朱鞣榕有些惊异。

要知道普通绣工月历银子也才半两而已。就算尔德堂药铺雇来的碾药配药的小厮,月支一两纹银已经算待遇十分不错的了。这些人要想穿上飘羽细呢所制的衣服,不知得攒多少辈子的工钱。

若影知他所异为何,便道:"你想想,这料子必须要用黄羊绒毛。黄羊本就只有西秦遛马原那驯养,每年下绒不过百袋,如今都只供给老郑。别说没人知道压呢的方法,就算有人知道,没有原料又怎能制出飘羽细呢?这么金贵的东西,别说卖百两,就算卖二百两我还嫌太过便宜了呢。......你就告诉他,二百两起价,而且要对外宣称是限量供应,这世间有钱没处花的人多了去了。"

"好的。"朱鞣榕不再多言,拿起笔记下。

梅若影做生意,从来都不怕别人嫌他东西贵,更不怕没人来买。只因为他所售出的物品虽少,却都是不曾有人制作出来的奇思妙想。

记完最后一笔,他放下信笺与炭条,伸手入怀取出一块物事递到若影面前道:"你看看这东西吧。"

若影深知朱鞣榕如果面对自己人,越是不正经的时候就越会使用敬语。此刻他直呼自己为"你"而非"您",显然是商谈正事的语气了。

他讶异地看对方一眼,才转而注意那件物事。只一眼,就看到一面明晃晃的镜子,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面目,不过却稍嫌模糊。

"这面镜的确做的差了些,怎么?被人退货了?"他问道。

朱鞣榕十分肯定地摇头,道:"你再仔细看看。"

若影拿起镜子再看了两眼,又翻到背面看了一下,脸­色­突然白了一白。

"不是你制的,背面的漆不对,你用的是灰漆。而且也比我们出售的月光宝镜要模糊一些。"

若影执着镜子,一时不能言语。还有谁,能制作出这样的镜子?会将白银附着在玻璃上的人......

他定了定神,缓下脸­色­又仔细地看了起来。但是只看了一眼,就怅怅地舒了一口气,说不出心中究竟是喜还是悲。

这镜子,与他用银镜反应做出的镜子不同。与现代工艺制作的镜子在原料与工艺上完全不同。

镜子并不是玻璃所制,而是打磨得均匀光滑的上好水晶。附在镜背的金属箔虽然也是银­色­,却并不是银,而是极易提炼的锡。大概是以锡箔贴于水晶面上,而后倒上汞。而后液体金属汞会溶解锡箔贴附于水晶上,待汞全数挥发之后,就制成了这样的镜子。

只是这种工艺制作费时,且汞有剧毒,不知究竟要毒害多少手工作坊的学徒。

"怎样?"朱鞣榕颇感兴趣地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

"你怎么弄来的?"

"本地商人卖的,叫价五百两黄金呢,与你做的镜子一个价。"

"竟然是用水晶和镏金法来制作,耗费的成本可高多了。不过......你就五百两金买了?你也不是个有钱没处花的主儿啊。"

朱鞣榕一乐,又恢复了老大不恭敬地样子道:"老大英明,嘿嘿,这东西,我压到了二十两黄金加一两银。"

"你倒好,生意做多了人也­精­了。我看这么下去,整个南楚的­奸­商们都得奉你为老大了。"

"哪敢哪敢,多亏老大您­精­于教导,那一句‘枪杆子底下出金钱'让鄙人受益匪浅啊。"

失笑,那句话是他某日在制定商业策略时不经意所说的,灵感来自于《毛选》里的"枪杆子底下出政权"。后来便定下了制御象郡黑道以辅助尔德堂生意的策略,想不到朱鞣榕还把那句话当成了至理格言了。

他因大学学的是医科,常要用到化学知识,所以中学时的化学基础不易淡忘,恰巧高二学的银镜反应与硅的化合物记得格外清楚,所以当初在积攒资金时想到的就是卖镜赚钱。

玻璃只需以洁净河沙加纯碱和石灰石高温熔融就可制成。而后用硝酸银、氨水溶液与葡萄糖水的混合液涂上,依靠葡萄糖分子将银离子还原为微粒,沉积于玻璃面上。最后再涂上一层防脱落的漆,就是一面完整的镜子了。

这些事说起来简单,其间却要攻克许多的难题。比如要设计出能确保河砂熔融的高温炉,制作出洁净的纯碱、硝酸,而后以硝酸制成硝酸银,还需要掌握切割玻璃的工艺技巧。这些事情复杂而细致,需要高超的计算能力,他也是经历了许多次实验才做得顺手的,所以也不怕被别人偷学。

正因如此麻烦,他隔许久才做一次。上次一次­性­做出的五十余面镜子,每面不过半尺见方,却都卖到了数百金,遍销大江南北。富人贵人们更是买得乐此不疲,深感有一面这样稀奇的玩意更能彰显自己的身份。

默算片刻,他摇头道:"无妨。他们那种方法制作更是耗时费力,兼且成本极高,耗折人寿,是极为损人不利己的差事。真不知道是哪些人为了赚钱不要命的。"

"是九阳教的人。那帮家伙,见银镜利多,也想掺一脚。"

若影长睫轻挑,微眯的杏目缓缓抬起,扫向朱鞣榕。目光若有实质地凝定了片晌,什么都没说。一眨眼间转了目光,在自己杯里添了茶水,慢慢抿了一口。

茶水已是凉了,他被激灵了一下,突然问道:"物稀为贵商号,近两月怎样了?"

物稀为贵商号是他用出售镜子的高额进帐开设的一家商号,店面不大,设点也不多,却在今年一年间引起了数次街头巷尾八卦议论的风潮,算是风头浪尖的商号。皆因其内出售的物事都是价值连城,偏生却又是纯粹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常常售得断货,只接受订货,货物样品并不上架。

"合起东齐、北燕、西秦、南楚的订单,月光宝镜订了八十六面,飘羽细呢三百一十六匹,香皂订了五百七十二块......"朱鞣榕一边翻着册目,一边数了起来。

若影接过他手中的册子,翻了几翻,道:"转告商号那里,细呢以后都归到枰钧的散彩坊名下处理。我以后半年有事,下月起镜子不再接受订单。其他一应事务由你和承旧、枰钧处理就行了。"

"你有事?"朱鞣榕讶异地抬头看向已经起身准备离开的若影问道。

"我不信你不知道为何。上任郡守司徒伟霸的去向已经明确了,他已调入军中。再说了,南楚开春后就要攻打东齐,这么大的声势,我怎能不去掺合一脚?"

"你又要一个人去?......至少,带上几个得力的人吧。九阳教加上南楚的军方,这次的敌手太难缠。"

若影看看他支支吾吾的神­色­,笑道:"你想去?还是算了吧。上月订的镜子都在我城外院里炕后的小格里掖着,这是今年最后一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就去取吧。"

9对峙

静止许久的风凉凉地起了,雨线在转暗的天光里微微斜着。身上还带着浴后残留的暖气,红衣之外加了一件几乎坠地的灰­色­大麾,再度走进雨里。

柴房旁的后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巷道。暮­色­初下,附近人家都已是围在桌边进餐了,走在石板斑驳的巷道里,寂静无人。直过了百多步,才终于走出了巷口。

他回头看了一眼巷道中小户人家中泄出的微弱暖光,映照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粼粼的光泽。他似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叹,斗笠之下神­色­怆然。

矗立片刻,回身,举步,重又融入巷道外往来匆匆的人流。

若问南楚人哪里最是温柔乡。一些见识浅薄的人会答:"楚芳楼。"而稍有点阅历的人则会答:"一泓楼。"

一泓阁据说本是西秦一家几乎破败的青楼,后来换了当主,改了生意风格,才开始风行各地的。由于变革后店内的装潢设计别具一格,膳食料理味道特出,更有隔三差五的节目上演,一时之间成为附庸风雅的人士最爱聚集的地方。

知情人便知这一泓阁明里是官府承认的青楼,实际上却是因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以至于连官府都不得不给些面子。所以文人­骚­客喜欢到此处美酒佳人相伴,互比文采,江湖青俊则乐意在此趁酒酣耳热之际以武会友。

暮霭渐深时分,宁城一泓阁的主楼已经是灯火通明,隐传出丝竹之声。曲音柔和婉转,风雅而不庸俗,引得路人直欲驻足聆听。

诺大的楼院大门外,四个迎送小厮鞠躬不断,进出客人或乘轿或骑马而来,具是衣着光鲜、神采昂扬,显然颇有家底。门前正热闹,无人注意人流中一个黯淡的身影缓缓从暮­色­中走来。直到那身影行入了灯火下,停了脚步。

那人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似乎发了一会儿呆。停了数息才又抬了头,似回过神来,然而却转身迈步就要往阁里走去。

一个刚自青绒面子四人抬大轿下来的白面胖老头撇了一眼,便不悦地说道:"一泓阁可不是落魄人来的地方。"话里是自言自语的内容,然而声音却颇大,让周围几个公子哥儿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众人脚步虽不停,都也都忍不住把目光转到那个黯淡的身影上。

只见那人上上下下都裹在一袭厚重的灰­色­大麾里,就连脸面都被竹编斗笠罩得严严实实。若是不注意,简直已经融入了夜­色­中毫不起眼。可若是无意间瞥见了,却立时能感到这人与周边气氛的格格不入。

站门的小厮识却依旧微躬身让那人旁若无人地走近。既不迎接,更不阻拦。

若影并非自没听到那声抱怨,只是举手间压低了斗笠,抬步上了台阶。

一过院门,内里的院落便错落有致地呈现在眼前。主楼是三层的八角楼阁,与大门之间还有十数步距离,碎石道路旁植满花木,虽是冬日,枝叶却仍是繁茂,在灯火雨丝中显得淋漓幽深。

只是今日,却有些特别。

主楼一处预留出来的小空地,如今却正站了壁垒分明的两拨人马。场中人约有十几,都不发一语。

一泓阁之所以能在短短时间内就打压下楚芳楼的生意,其中一大原因便是不惧江湖武斗。

可是如此安静的对峙确实少见。若影停了脚步,悄然立于主道上的一株羊蹄甲下,默默地观看起来。

往来的客人并不侧目地匆匆而过。不远处的主楼上,则已有许多人已弃了歌舞,围到栏杆上向下观望。观者虽多,秩序依旧井然。楼内楼外隶属一泓阁管理的人员则继续自己的工作,对这两拨人的对峙视若无睹,以至于未进院门时根本看不出院内的异常。

足看了一阵,便有一个占地广阔的身体旋风般越过他,向那边狂奔而去。由于奔得太快,以至于留下赘­肉­抖抖的明晃晃的残影,楼上楼下都看得明白,原来是本城府尹钱胖子。他身后跟着几个便服壮汉,看来是府内捕头打手之流,却比不上钱胖子的速度。

若影暗叹一口气,这府尹年纪也有半百了,还镇日里直往此等风月场所里砸银子,更兼素喜附庸风雅乱充文豪,此时正穿着一件银线勾边水蓝镂花的月白锦袍,显得一身­肉­团在跑动时一颠一抖的,若波光之粼粼。

钱胖子急急奔到,口中怒道:"哪里贼子,胆敢在我宁城界内生事!"一边奔到其中一方之前停下,大气也没喘,便向其中一人笑道:"司......"

那人站在空地东侧,不等他说完,一眼狠狠扫了过来,钱胖子心中一凛,下面的话都被憋了回去,噤若寒蝉地缩了缩脑袋,退后两步站到那群人中。跟着他的几个大汉也站了进去。原本势均力敌的双方立时分了高下。

若影看得明白,那人正是早上所见站在新任郡守身旁的黄衣人之一。只是当下穿的是酱紫的罩袍,脸­色­苍白却冷厉无比,身材高壮,在沉默不语的众人间更显得嚣张跋扈。

对面靠西侧的一人扫了一眼钱胖子,终是打破沉静,朗声道:"我们江湖恩怨江湖了,全凭手底见真章。可你们九阳教却总与南楚官府沆瀣一气,不是狐假虎威么。"

若影听闻这声音语调,便觉有些熟悉,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是谁。转目看去,只见那青年站于西侧那拨人的靠前方,眼神直撇向白光闪闪的钱胖子处,眼中尽是戏谑与嘲讽。

面目神态似曾相识......可仔细一看,原来是极常见的一张大众脸。细细想了想,还是没想起在哪见过。只好心底暗笑--怎么会想不起来?莫非是因为脸有大众脸,声音也有大众声音吗?

不等他理出头绪,便听到紫衣高个回道:"宁城是我九阳教地界,还轮不到你青阳宫的人说话。真章假章,待我们亲近亲近后再说。"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转而­阴­笑道,"想来你们那刘辰庚还是刘晚庚之类的,不也是官府,不但是官府,更是个什么狗屁的皇子?我们九阳教是沆瀣一气,你们青阳宫岂不更是沆瀣九气?"

西侧为首一名中年男子冷哼一声,笑道:"恁多废话,想来司徒家御下皆是徒逞口舌之辈。"

只一听这声音,花树下的青年心中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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