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荷衣道:“怎么?那里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听涛水榭就在竹梧院内。”
水榭就在湖边,亭榭与游廊相接,房子里自然又是一种别开生面的精致。不过荷衣一向对住处并不留意,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哪里都住不久,所以将衣物略收拾了一下,往熏笼里添了一把红罗香炭,便走出水榭,在走廊上凭栏而坐。
面前是百亩残荷,夕阳正慢慢沉入湖底。远处水天相接之处,飞鸥点点。暮色四合时,晚霞在天边敛起了最后一道红色,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水草和荷花的香味。
赵谦和把她叫出去吃了一顿沉闷的晚饭,谈笑了一会儿,天便已黑了下来。荷衣踱回自己的房
子,觉得四周出奇地宁静。无边的夜空似已与远处的群山溶成了一体。隐隐传来的涛声和蛙声驱人入睡,而偶尔一声夜鸟的长鸣,又把人从梦境中逐出。荷衣在水榭旁边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午夜才慢慢起身,慢慢踱到慕容无风的书房中。
慕容无风却显然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这一次却是他先说话:
“你来了。”
荷衣点点头。
书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椅子。慕容无风指了指它,道:“请坐。”
荷衣便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他吩咐。
“这几天休息得好么?”他问道。
“好。”
“这么说来,你现在一定很有精神?”
“谷主莫非现在就有什么事要吩咐?”
他点点头,突然从桌后拿出了一个长长的东西递给她。荷衣接过一看,是把铁铲。
“我知道你的江湖经验很丰富,不知道你有没有盗墓的经验?”
荷衣马上道:“虽然跑江湖和盗墓是两种行业,盗墓应该不会太难。只不过干这个,似乎……似
乎……”
“似乎什么?”
荷衣道:“似乎有点缺德。”
“所以干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在白天,一定要在半夜才行。没有人看见,当然也就不会有人说我们
缺德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一点都不红。好象这是个很明白的道理。而且他还补充道:
“这墓就在谷里,也没有守墓人。所以非旦不难,还可以说是很容易。”
荷衣想了想,道:“既然很容易,谷主为什么不自己去挖?”
慕容无风听了这句话,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表情十分奇怪。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你这是第一次到神农镇?”
荷衣点点头。
慕容无风淡淡地道:“我本想自己挖的。可惜我是个残废,我的腿不能动。”他说这句话时脸上
一点表情也没有,好象在说别人。
荷衣的脸却立即红了起来。这显然是这里人人皆知的事实。而她却偏偏不知道。那张巨大的书案
正好挡住了他的下半身,她完全没有发觉。
她只好道:“好罢。你叫我挖,我就挖。”
他坐在一张精巧的轮椅上,双手一拨椅上的轮环,从书案后退出身子,便从容不迫地来到她面
前。
他的双腿隐于衣袍之下,十分消瘦,一望而知萎废多年。除了两条腿以外,他身上的其它地方,看上去都和正常人完全一样。
她的心中不禁微微叹息。这种人能够名蜚天下,一定付出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代价。
想到这里,荷衣把铁铲“呼啦”一下扛到肩上,问道:“你说的那个墓在哪里?”
他手一拨,轮椅越过她,驶出了门外,漠然的声音却飘了进来:“跟我来。”
**
廊上阒无人声,夜静得可怕。
走廊上每隔数步便挂着一个浅碧的绢灯,憧憧的烛影将院内的几株刺桐映入山墙的白壁,夜风忽起,树影婆娑,墙上的人影也跟着跳动起来。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沿着长廊向西走了约半个时辰,一路上慕容无风一直独自驱动轮椅走在前面。
荷衣看得出他很疲惫,却没有帮他。
他是个高傲的人。这种人通常不会喜欢别人的帮助。
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徒的山坡,游廊虽是沿着山坡而上,却不再是光滑的平路而是一极一极的台阶。慕容无风从椅后抽出一双红木拐杖放在胁下。他的双腿虽不能动弹,手臂的力气却很大。双手往扶手上一按,已借力将身子移到了拐杖之上。
他好象很久没有站起来过,猛地直起身时,嘴唇都有些发白。
荷衣在一旁道:“难道我们要翻过这个山坡?”
慕容无风点点头:“对面就是墓地。”
荷衣忍不住道:“你是说你自己也要过去?”
“难道我不能过去?” 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他这样子一说,荷衣马上闭住了嘴。
他上台阶的样子实在是很困难。任何人看见了都会觉得难过。他的双腿毫无气力,站着的时候,全靠双臂支撑全身的体重。才上了一级,已是满头的汗,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
荷衣看着他,道:“要不要我帮忙?”
他摇头。
荷衣道:“你告诉我是哪个墓,我先去挖好了。”瞧他走路的速度,就算是她把墓挖好了再赶回
来,他也许还在山坡的这一头。
他想了想,道:“墓碑上写着‘慕容慧三个字。’”
荷衣愣住,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半晌,满脸通红,吞吞吐吐地道:
“我……我不怎么识字。”
说罢缩着肩膀,垂着头,拿眼偷偷地瞧他。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地道:“墓在第二排的右手第一个。”
“我去了。”她身子轻轻一纵,在空中翻了个跟斗,一掠三丈,顿时在他眼前消失了。
夜雾弥漫,墓地一直延申到远方。里面似乎立着数不清的坟头和墓碑。幽幽鳞火,无声闪动,越发衬着四周静得可怕。
这墓地显然已修建了很多年。青石板的地面上早已有了裂纹,几丛杂草从裂缝中探出头来。荷衣找到那个墓,心里计算着棺木的大小,在地上划了一个大致的方位。
她总算曾给人押过棺材,见过别人挖墓。挥起铁铲干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挖到了棺木。等她返回到山坡时,发现慕容无风还站在石阶的第四级上,一只手扶着栏杆,正吃力地挪动着身子。山坡并不高,也就二十级台阶。但按他的速度推算,等过了坡顶,天就该亮了。
她替他把轮椅抬过山坡,放到了山下。
荷衣看着他,道:“你要不要我帮忙?”
慕容无风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前突然垂下了一根长长的白索。荷衣的声音从树上传了下来:“喂,抓住这根绳子我拉你上树。”
慕容无风抬起头,似乎要看清楚她在哪里,那白索却已如灵蛇般地卷了过来,已将他的腰紧紧缠
住。然后白索往上轻轻一带,他整个人就飞了起来。快要到半空时,荷衣忽然纵身一跃,他飞起来的身子便跟着她越过了坡顶向山下掠去。眼见快到落地时,她伸手一接,已将他稳稳接住放到了轮椅之上。
那白索称作“素水冰绡”,乃是南海冰蚕丝所制。荷衣练得一手好索技,对此颇为自负。
正当她洋洋得意间,一旁坐着的慕容无风忽然弯下腰来,手抓着胸口,手指头非旦发紫,整个身子忽然抽搐起来,好象一口气憋在胸口,却喘不过来的样子。
荷衣的脸顿时吓白了,连忙扶住他的身子,问道:“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一把按住他的脉门,将一股真气输入他的体内,想助他调理内息。
他的内息乱成一团,心跳也是忽快忽慢。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也是冰凉的,也许……应该保暖?
椅边放着一块薄毯,大约是他常用的。荷衣连忙将它打开,围住他的腿,焦急地看着他。
好在这时他那一口气好象是终于喘了过来,心跳也渐渐稳定了下来。他喘息良久,才有力气从怀里掏出个乌木小瓶,用牙咬开瓶塞,一仰头,吞下一粒药丸。
荷衣怔怔地看着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显然患有严重的心疾。身子被猛地抛到半空,又猛地拉落下来,一上一下,他的心脏就承受不住。
过了几乎一柱香的功夫,他的喘息才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荷衣歉然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不要紧?不如我送你回去休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万一他发了病,突然死在了这里,荷衣可是百口莫辩啊。
“我没事。”他淡淡地道。
“你的心脏……好象不大对劲。”荷衣迟疑着道。
“我的心脏没什么不对劲。”他道。
听了这句话,荷衣只好苦笑。这个人无论自己身上有多么不对劲,他都统统不承认。
**
歇息片刻,荷衣将他慢慢地推到了墓边。
她跳了下去,用剑一拨,将棺盖打开。点燃火折,往棺内一照:
一俱尸体静卧其中,虽还罩着衣物,却早已腐烂殆尽。头骨的那一部分连着一大卷长发,挽髻的金钗散落在一旁。脸上还有一些残余肌肉,不过她的神态看上去十分痛苦,嘴惊恐地张开着,好象是正好死在最痛苦的一刻。
她回过头,偷偷地瞥了慕容无风一眼。
他呆呆地看着棺中的一切。眼中露出痛苦之色,紧握着扶手的双手青筋暴现。
他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
荷衣喃喃地道:“你方才说她叫慕容慧……她也姓慕容?是你的亲戚?”
慕容无风沉默良久才道:“慕容慧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因生我难产而亡,我其实并没有见过她。”他接着说道。
“所以你叫我打开她的墓,只为了想看看她。”
“这中间当然还有更复杂的情况。”
“再没有比和母亲同一个姓更让人觉得复杂的了。”荷衣道。
他的脸色变了变,道:“你说得对。我的确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非旦我不知道,我周围的人也
不知道。”
荷衣道:“因此你要我替你调查这件事。”
他点了点头。
荷衣道:“可是这些事都是发生在你出生之前。对你而言,他们根本不存在,几乎就好象是根本
没有发生过。”
“人对于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总是想得比较开。”他冷冷地看着她。
荷衣苦笑:“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无风的手指忽然握紧,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只想知道真相,无论什么样子的真相
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荷衣看着他的样子,怕他伤心过度,忍不住安慰:“不管一个人生前是多么可爱,死了之后的样
子都十分可怕。如果我是你,我就决不让这种印象进入我的脑子。”
慕容无风抬起头,看着她,缓缓地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她苦笑。
然后他忽然又道:“你现在可以把棺材的盖子合上了。”
“你已看完了?”
“这人不是我的母亲。”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看得出?”
“我母亲擅长丹青,我屋里有好几张她的自画像。如果她画得很象自己,她去世之后的骨骸就不该是这样的。”
“你难道只看看骨骸就知道这个人生前的长相?”
慕容无风道:“你莫忘了我是个大夫,死人见得多了。各种死人的骨头我都曾仔细摸过。”
楚荷衣只听得脊背发凉,道:“那么你平时看人的时候,究竟是看的人还是看的他的骨头?”
“一个人在一种行业里干得久了,看人的样子总会有些不同。”
“难道你真的是神医?”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我只是个运气比较好的大夫。”他淡淡地道。
说话的时候荷衣已把坟墓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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