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潜淡淡道:“真如道长所言,请问公道何在?”
松风拍了拍他的肩,叹道:“你还是年轻人,年轻气盛,不知江湖之风波险恶。江湖上无事都要起浪三尺,何况有事?武当在江湖中的地位公子想必知晓,背着这个丑闻,连我都觉得无脸做人。话说回来,家丑不能外扬,唐门这几年闹得不像样,不就是家丑频传,人人嫌恶?如今唐公子年少才俊,贫道甚为喜欢,将来唐门有什么事,我们武当也不会坐视不理。此事就以大化小,如何?木玄虚那边,公子不用担心,他一向听我的话。”
唐潜沉默良久,站了起来,道:“焚斋先生,如果晚辈没有猜错,这就是你们将铁风之事按住不发的原因,是么?”
焚斋道:“我与松风道长是多年挚交,此事事关武当在江湖中的地位与声誉,自当要慎重行事。”
唐潜冷冷道:“晚辈只想请教老先生,铁风之事,《江湖快报》究竟是准备发,还是不发?”
焚斋笑道:“年轻人,不要这样固执……”
唐潜脸色忽然变得苍白,道:“在座的几位都是晚辈一向敬服的武林前辈,晚辈愚钝,方才诸位的一番话,晚辈实在不敢称受教。”
焚斋叹道:“公子就算是不考虑武当的声誉,也要替唐门的将来着想。如今唐门岌岌可危,正需各方援手支持。此事一平息,武当即可与唐门定交,帮唐门度过这一难关,如何?”
唐潜冷笑:“原来焚斋先生也是说客,晚辈不才,也会衡量关系厉害。只是公道二字,一向与关系无关。”说罢一揖,转身就走,“晚辈告辞。”
他推门而出,拂袖而去,留下一屋子尴尬之人。
晚风轻扬,街道上行人仍是十分拥挤。他的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一点也不圆滑,一点也不为念兹在兹的唐门未来考虑。与武当结交,这么稳定的靠山,自己竟因一时意气失之交臂。真不知唐浔听罢怎么想!与这帮一言一行就能轻易左右江湖的老人为敌,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做错了么?
他漫步街头,失魂落魄,万端心绪,由然而生。不由得长吁短叹。
…… ……
黄昏。
湖上波平浪静,玉宇澄沏,湖天之际流霞如血,泛出一道耀眼的金色。
堤边的细柳已伸出嫩黄的触角,春的气息从泥土中漾开,山间的鸟鸣拱动着一团碧色,与湖中逐食的红鱼相映成趣。
暖风拂面,柳绵乱飞,他久久地凝视着湖上微微泛起的涟漪。
直到唐潜走到身边,慕容无风方猛然惊醒:“找我有事?”
“你一定猜不出,刚才谁来找过我。”唐潜一掀衣摆,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恐怕我又要猜中了,是武当的鸿羽道长,对么?”慕容无风淡淡道,“这一次我可不是猜的,他来找过我。我推托说手头正好有病人,没有见他。后来我派人去找你,你已经走了。”
“他是不是也想找木玄虚?”
“不错。估计武当早已得到了消息,他们丢不起这个脸,所以要想法子息事宁人。”
“木玄虚怎么想?”
“他火冒三丈,说武当若不还他清白,他誓死不回武当。”
“他好像是这种脾气。”
“你呢?”慕容无风看着他,问道,“你怎么想?”
唐潜苦笑:“我还没开始想,就已把人得罪光了。”
“哦?”
“为了这件事,就连长年不出关的松风道长都亲自到神农镇来了。”
慕容无风目光忽锐,讶然:“唐兄好大的面子!”
“不止有松风,还有焚斋和西山两位先生!”唐潜的口气中已带有一丝嘲谑。
“老头子们都来了?”慕容无风不紧不慢地道。
“都是松风请来的说客,想将此事密而不发,不了了之。——让木玄虚把黑锅背到底。”
“你怎么说?”
“我当然要替木玄虚讨回公道。”唐潜用一双空虚的眼睛看着慕容无风,缓缓道,“只是我实在想不到,我素日如此敬重的长辈们竟都是些这样的人!”
对于这个问题,慕容无风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思索了片刻,他又问:“这么说来,是焚斋故意把铁风的消息扣下来的?”
唐潜点点头:“如果江湖快报上不发,只靠你我数人的口舌,只怕很难向众人说清。”
慕容无风道:“这个并不困难。我们只需将此事的经过写个贴子,署上你、我和叶临安的名字,再找几个刻工将它印个几万份,广为散发即可。焚斋就算是想封住消息,也是无可奈何。你只要找个有钱人替你出了这笔费用就好。”
唐潜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笑道:“说到有钱人,你就是个有钱人。”
慕容无风微笑:“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白忙了这一顿。”
“如此甚好!”唐潜面露喜色,忽而转忧,“只是这么一来,唐门与云梦谷都会大大地得罪武当,这个后果,你不可不想。”
“我看不出我将来会求武当什么事,我不过是个大夫而已。”慕容无风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这个后果,你想过了么?”
唐潜沉默良久,道:“想过。我不是个很实际的人,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妥不妥。”
慕容无风的目光已移到了远方:“有时候,后悔前的那一刻冲动往往是对的。”
唐潜沉吟着,忽然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帮我。”
慕容无风徐徐地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目视远方,喃喃地道:“将来若有一日,云梦谷与唐门烽烟再起,你可否护得我女儿的周全?”
唐潜愣了愣,觉得有些意外,却认真地道:“我答应你。”说罢忽明其意,心中不禁一阵黯然,复又叹道:“你过虑了。”
慕容无风望着眼前一片苍茫浩淼的水色,平静地道:“天已黑了,你去罢。”
水中,那一叶挂着红灯的木船又向他飘浮过来。
风柔夜煖,暗香流转,月色昏黄中的紫衣是如此熟悉……
“你来了……”他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光彩。
紫衫女子挑着灯笼,从船头轻轻跃下,拎着裙摆,赤着双足,拾级而上。她永远不肯好生地款款依依地走路,总是连蹦带跳,一阵风似地来到他面前。
他迎了上去,凝视半晌,只觉眼前一切恍然如梦,颤声道:“荷衣,你什么时候带我走?”
“怎么啦?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走?”那身影行至他面前,抚了抚他的脸,轻声道:“我是来看你的……看你过得好不好。”
“留下来……不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却抓了个空,身子猛地一晃,几乎跌倒在地。
“你瘦了……又瘦了……”那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叹,她俯下身来,替他掖了掖腿上的方毯:“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好么?”
一阵微风吹来,人影不禁随风摆动起来。
他猛地转过身去,咬着牙,背对着她大声道:“荷衣,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只要你开心,为什么一定要是真的?”那身影尾随着他道。
她的脸苍白,苍白如冢中的枯骨。
除了那一次受伤,她的脸上一直都泛着微红的血色。
他心中大恸,哽咽着道:“荷衣……告诉我,那一刻……最后那一刻,你难受么?”
她微笑,没有回答。
一次又一次,他梦见她被压倒在巨石之下,行将就死,转动着一双泪眼,楚楚无助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则在一旁急得发疯,却无能为力。
“当然不难受,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她的双手轻抚着他的胸膛,喃喃道:“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
他痴痴地怔了半晌,蓦地,长叹一声:“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死得那样快。”一时间触目伤神,心灰意冷。眼前诸景,顿如梦幻泡影,化入茫茫夜色,那紫色的衣影亦被一道凄厉的猿声扯碎,随着暗红的灯影中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荷衣……我要忘掉你。”他蓦然明白过来,便将这句在心里说了几千遍的话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宿霭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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