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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潜龙斋岁月

“对于男人,女人一定要见多识广才好。”

“哦。”

“唐蘅,过来一下。”

唐蘅转过身,走到两人面前,微笑:“沈姑娘有什么吩咐?”

“将衣服脱了,让苏风沂看看你。——她说她没见过光身子的男人。”

唐蘅的头摇得好像拨浪鼓:“我不脱。”

“为什么?”

“我害臊。”

“你的三大信念是什么!”

“行了,轻禅,”苏风沂打断她的话,“别让人为难。”

“怕什么!”

苏风沂忽然板着脸,一字一字地道:“别欺负他。——这世上为难他的人已够多了。”

沈轻禅只好闭嘴。

唐蘅默默地看了苏风沂一眼,沉默半晌,道:“外面很冷,两位还是早些回客栈罢。”

她拍了拍他的肩,突然道:“我对你的第一条信念一直有些怀疑。”

他原本走了几步,忽停住脚,等她说下去。

“你说你要向女人学习。连我们女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你怎么学?”

唐蘅苦笑:“承蒙指教,这的确是个问题。”

…… ……

桌上的茶水还有些温热。

两个女孩子回到饭厅,遣开唐蘅,用罢晚饭,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苏风沂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郭倾葵这个话题。一直聊了三更,方觉困意,正要回房歇息,壁上灯影忽动,远处传来一声奇异的竹哨,沈轻禅对苏风沂轻声道:“你先睡罢。我有事出去一下。”

苏风沂一把拉住她:“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门外有人。我要找他解决一下个人恩怨。”

“我知道你们两家有深愁大恨,”苏风沂盯着她的眼睛,“不过,现在别碰阿骏,行么?”

沈轻禅一把甩开她的手,冷笑:“郭倾葵受着伤,怎么可能在门外?何况还有子忻和唐蘅一左一右地守着他,我怎么碰?”

“那……你独自出门,也不安全。”

“所以我拿着我的剑,”沈轻禅淡淡地卷起袖子,将长发盘起,用簪子别住,叮嘱了一句,“别跟着我,点子很硬,我照应不了你。”

穿过屋旁的绿纱廊,淡烟疏柳之下,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等她走近时,黑影忽然一闪,向山后奔去。

他走得并不远,就在方才她游泳的湖边旷地中停下身来。

天上银河东泻,流萤在暗草中飞舞。

露冷香寒,桐­阴­如盖。

她无端地紧张起来,心咚咚直跳。却大胆地向那人走去。

“你应当知道,我要找的人不是你。”黑衣人淡淡地道。

“别忘了我姓沈。”

“你想怎么样?”他凝视着她,眉宇间满是讥诮,“在这里跟我决斗?”

“我不能么?”

“你是女人。”

“我是剑客,”她扬眉握剑,神态自若,“剑重六斤三两,剑榜排名十四。我的对手一直都是男人。男人的游戏,我格外熟悉。”

“这不是游戏,输的人要付出代价。”他冷冷地观察着她。

“我知道。”

她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击出一剑,接着便连攻三招,剑气森森,直将面前飞舞的流萤迫得四处逃窜。她原本是形意门出身,使得一手千变万化的蛇剑。参研了陈蜻蜓的剑谱之后,忽然悟道,明白了一句流传江湖的老话:

“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绝。”

所以她的招式简练有效,且反复使用。

他背着一只手,一直在退,只在必要的时候用剑鞘拨弄几下,显示出极大的轻蔑。

她恼羞成怒,挥剑如风,越攻越猛,整个人都被包围在一团剑影之中。

三十招一过,忽听“呛”的一声,他终于出剑,剑尖在空中一挑,直削她的下盘。

他只用了一招,“嗤”的一下,就把她的长裙划成两半。她不以为意,飞身一跃,倒挥一剑,凌厉的剑气在他背上割出一道血痕。

他吃痛踉跄了一步,反过身来,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忽反手一剑,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斜刺而出!

她急忙回避,已晚了一步!只觉左眼一凉,一阵巨痛袭来,几乎令她昏厥。

一股咸咸的液体从眼眶中流出,一直流到嘴角,她方品出血腥之气。

那不是泪,是血。

接着,她看见自己的眼珠留在他的剑尖上。

那人淡淡一笑,将眼珠摘下来,放在手中抛来抛去,好像玩弄一枚铜子:“我说过,输的人要付出代价。”

她捂住不断流血的半张脸,骇然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郭倾竹,有种你就杀了我!”

他将眼珠扔到地上,用脚慢慢一碾。“波”地一声,眼珠破裂,宛如一颗葡萄。那声音嗡嗡地传入耳中,如一枚铁钉在脑海内搅动。

“杀你很容易,”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可惜,还不到时候。”

然后将手绢往地上一扔:“代我问候你父亲。”

…… ……

苏风沂在床上躺了很久,却没有睡着。临睡前她忍不住去敲了敲子忻的门,发现他并不在自己的房子里。她去找郭倾葵,郭倾葵告诉她对街馒头张家的老二从惊马上摔下来,膝盖摔碎,派人将子忻请去了。

子忻就住在她的隔壁。他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每日亥末入睡,辰初起床。巳时开诊,酉时收工。吃完晚饭,会去散步;睡前无事,会读医书。一日三餐都有固定时间。做菜更是­精­益求­精­:如若切菜切到一半,发现手边少了一味调料,他会丢下菜刀满街去找。在江湖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里,他顽固地坚守着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一丝不苟地照料着自己。

他是个很麻烦的人,但他从不麻烦别人。

廊上烛火如豆,在门缝里留下一道狭窄的灯影。每一个从门前走过的人,都会让这间屋子出现一阵暂时的漆黑。不知为什么,今夜她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聆听门外的响动。默默地等待了半个多时辰,她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个人不是子忻,脚步声却一直走到她的门口。接着,她听见“砰”的一声,门拴震动,仿佛有人重重地倒在门上。

她­操­起匕首,冲到门边,轻声问道:“是谁?”

“是我……”

她连忙打开门,看见沈轻禅双目紧闭,满脸是血,半张脸肿得老高。她一直抱着自己的剑,见门开启,勉强睁开眼。就在开眼的一瞬,苏风沂发现她左目只剩下一个可怕的血洞,不由得大惊失­色­,忙将沈轻禅扶起来,送到自己床上,她已经昏迷了过去。

在这种情形下,苏风沂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子忻,可是子忻不在,所以她拼命地敲唐蘅的门。夜半三更,她的敲门声引来了房客们的一阵慌乱,大家还以为店里闹贼,惊动了城内的巡捕。有人披衣而起,将门打开一条小缝,探出半个脑袋,东张西望;有人则在床上破口大骂掌柜,声称此店如此让人不得安宁,明日就要搬走。唐蘅却睡得很死,过了半晌才打开门,睡眼朦胧地问道:“苏姑娘,出了什么事?”

“快去找子忻!轻禅受了重伤。”

唐蘅道:“我不知道子忻在哪里。他不在自己房子里?”

“骏哥说有人生病,他被人请走了。”

“我先去瞧瞧沈姑娘。”

苏风沂急得跺脚:“你看她做什么?尽添乱!”

“我略知医术。”

苏风沂恍然大悟,喜道:“对啊!你妈妈是吴大夫,神医慕容的弟子,太好了!快去快去!”

唐蘅苦笑:“不要误会。我自小厌恶习医,只有一些粗浅的知识。”

两人来到沈轻禅的身边,唐蘅掀开床帘,一见沈轻禅的脸,顿时魂飞魄散,忙敛目垂首,从怀里掏出一块黑木小像,放到­唇­边,低声吟诵,默默祈祷。

苏风沂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求神拜佛!快点想个办法出来呀!”

“嘘……不要惊动了阿青。”

苏风沂盯着他手中的木像,大声问道:“阿青?谁是阿青?”

唐蘅的嗓音忽然变得格外虔敬,目光幽灵般飘渺:“阿青是我的神,我自己的神。除了我之外,谁也不保佑。”顿了顿,他又道:“请你说他的名字的时候,稍微小声一点,好么?阿青不喜欢听人大声叫他的名字。”

苏风沂一向以为自己很有学问,就在这一瞬间,脑中的那匹马已从儒、释、道三家一直跑到了民间诸神,上至如来佛祖、玉皇大帝下抵关公、灶王、财神爷,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阿青”是哪路神仙。见唐蘅神­色­严肃,态度恭谨,仿佛那是一位不可触犯的神祇,心中一怯,向他歉然一笑:“不如你留在这里照顾轻禅,我去找子忻。”

“我可以替她清理脸上的血迹。现在她的伤口肿得厉害,就算子忻来了只怕也难有做为,得先消了肿再说。”唐蘅点了沈轻禅的睡|­茓­,回房内拿出一些白绢和软绵,蘸着药水,轻轻擦洗她脸上的淤血。

“那就拜托了!”见窗外忽下起了小雨,苏风沂披了件外套,抓了把油纸伞,匆忙而去。

……

值夜的小二告诉她,馒头张家并不远,就在街东头的拐角处。

她独自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漆漆的街上躜行。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走夜路,陌生的街道仍然让她害怕。在远处客栈朦胧的号灯下,她总能看见街角处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有一次她险些被地上铺着的一块油毡拌倒,回头一看,上面躺着一个叫花子。天上下着细雨,地上一片潮湿,那人幕天席地,却浑然不觉,真不知是生是死。

好不易走到拐角,果见门口拴着子忻的马,她心中一暖,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应道:“是谁?”

“我来找姚大夫。”

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灯笼伸出门外,朝她的脸照了一照,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姑娘请进。”

那屋子­阴­暗潮湿,有一股挥散不去的霉味,从天花板上垂下无数的蛛网。老人弯着腰,嘶哑着嗓子,道:“姚大夫还在手术中,说是严禁打扰。我老汉自始至终,也不过进去递了一盆热水。就被他打发出来了。”

“是令郎的腿受了伤?”

老汉点点头,叹道:“这孩子命苦,年初刚死了娘,今天又摔坏了腿。别的地方还好说,偏将膝盖骨摔了粉碎,就算是治好了,也是个瘸子。我老汉求爷爷告­奶­­奶­,二月才在轿行里给他找了个差事,学徒刚刚结束,正指望能挣点银子……这倒好,唉!白忙了!”

“令郎今年多大?”

“十五。”

苏风沂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这老汉白发苍苍,齿牙稀疏,老态龙钟,年纪看上去超过六十,想不到却有一个如此年轻的儿子。

“姑娘也是来求医的?姚大夫真是好人啊,见我们穷人家日子艰难,非但一个子儿也不要,还给了我十两银子买药。夜半着人去请,也没说个‘不’字,一直忙到现在,连杯茶都顾不上喝。”

苏风沂抿嘴一笑:“我是他的朋友,有急事找他。大爷能不能进去问一下,还要等多久?”

老汉连连摇头:“姚大夫反复叮咛,说手术需全神贯注,万一出错,会遗患终生。旁人绝不能打扰。如有所需,他自会出来吩咐。姑娘还是在这里等着他罢。”

她只好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老汉殷勤地给她倒了一杯茶,还端来一碟枣糕。苏风沂见枣糕用三层纸包着,便知十分珍贵。想是老汉自己舍不得吃,打算留给儿子的。忙谢了,只将那茶喝了一口,甚觉苦涩,便放下茶碗,静静地坐在桌旁等候。

不一会儿,见内室门“当啷”一响,子忻提着医箧,柱杖而出,见了苏风沂,微微一愣,递给老汉一个方子:“手术做完了。按这个方子买药,外敷一日两次,万不可大意。”

老汉忙不叠地谢过,将两人送出门外,迟疑片刻,忽问:“早上钱大夫过来看过,说是……说是……他的腿难以痊愈,以后只怕不能在轿行里做事。不知……不知……是真是假。”说罢,怔怔地看着他,一滴老泪从浑浊的眼中滴了下来。忙用手拭了。他的手指是乌黑的,指甲剥裂,上面豁出了许多裂纹。

子忻拍了拍他肩,笑道:“不要相信钱大夫的话。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如若伤口愈合得好,应当没什么可怕的后患。休养四个月就可以回轿行当差了。”

“真的么?你是说,他不会……不会……”他原本想说“不会变成一个跛子”,却将最后两个字吞进了肚子。

“当然不会。”

毕竟这只是一个江湖郎中的话,若不是钱大夫的诊费太高,老汉付不起,也不会死马将活马医地将这个在路上摆摊的大夫请来。见子忻的话说得又自信又圆满,更是疑上加疑,只当是给自己的一个吉言,苦笑一声,将灯笼塞到他的手中:“路上太黑,带着这个灯笼。”

子忻还要推辞,苏风沂一把接过去,嘻嘻一笑:“是啊,有这个灯笼正好。多谢老伯!”

两人辞行,见门已掩上,苏风沂将医箧抢在手中,道:“累了吧?我替你扛箱子!”

子忻牵着马,问道:“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轻禅……受了伤。有人……有人挖了她一只眼珠。”

子忻猛停下步来,吃惊地道:“哦?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是谁­干­的?”

“不知道。可能是她的某个仇家。她挣扎地逃回来,现在已经昏迷过去了。”

“你去找了唐蘅么?”他忽然问。

“找了。唐蘅说得先消肿,肿不退,就是你来了也做不了手术。”

“他说得没错。肿得很厉害?”

“反正现在很难认出她来。”

子忻拍了拍马鞍,道:“你上马罢。咱们要快些回去才好。”

苏风沂摇摇头:“你累了,我要你坐在马上。”

出门的时候,借着灯笼的余光,她看见子忻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便知是傍晚那个蟑螂的余祸未消。所幸及时吃了药,不然,就是会六年前的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子忻没有说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良久,道:“上马,地上是湿的。”

每当生气的时候,他的口气里就有一种很不耐烦的腔调,让她害怕。她乖乖地爬到马背上,道:“那你也坐上来。”

他没有理睬她,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细雨如织,轻轻洒下。默默地走了一柱香的功夫,他们穿过一个牌坊,苏风沂抱着医箧,望了望墨­色­的天空,道:“我想起了一首诗。”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子忻道,“是不是这一首?”

苏风沂愕然:“你怎么知道?”

“猜的。”

“其实你不一定要当个游方郎中,当个江湖诗人也未尝不可。”

“为什么我要当个江湖诗人?”

“这样我们差不多就是同行了。”

“何以见得呢?”

“我们这一行只和美的东西打交道。”

“人的骨头就很美。你只是没仔细观察而已。”他不自觉地咬起了指甲。

“我不喜欢你打量别人的样子。你的眼睛好像一把手术刀。”

“我也不喜欢你打量别人的样子,你的眼睛好像一把铁锹,哦,不对,一把刷子。”

“说得没错,我喜欢青铜,就是喜欢它被悠久的年代腐蚀之后那副残损的样子。”她扬着眉头道。

“难怪你老要跟着我。”他自嘲了一句。

“喂,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嘛!”她的脸红了,“何况——”

空中忽传来一阵诡异的哨音,苏风沂脸­色­一变,道:“他来了!”

“谁来了?”

“那个挖掉轻禅眼睛的人。——轻禅就是听见这个哨音才去找他的。”

子忻停住脚步,道:“无论他是谁,我都希望这个时候你不要招惹人家。”

苏风沂大声道:“为什么?沈轻禅是我的朋友,无端被人挖去了眼珠,你以为我会袖手旁观么?”他正要拉住她,她已经从马上跳下来,从怀里抽出银­色­小斧,一阵风般地追了过去。

她的轻功居然不弱,跑起来飞快。果见前方号灯之下有一个黑影,那黑影闪身一掠,将她引入一个漆黑的小巷。

细雨忽停,月光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夜风徐来,带着微凉的湿气,她感到有些冷,却并不恐惧。

黑暗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冷冷地道:“你是谁?”

“沈轻禅的眼珠是你挖的?”

“不错。”

“你知不知道女人的眼珠对女人来说很重要?”

“任何人的眼珠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重要。”

她没有回答。屏住呼吸,在黑暗中观察着他。

“我今天没兴趣杀人,不过我杀人一向不分男女。”

“我要的也不多,只要你一只眼珠。”

他轻蔑地“嗤”了一声:“这个世界怎么啦?今晚尽让我碰到找死的女人。”

“是么?是谁想找死,你为什么不点燃火折看清楚?”

火光骤起,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眨了一下,仿佛不习惯突然出现的光亮,紧接着,他的身子突然僵硬。

他看见面前的女人手执一张银­色­小弓,短箭早已对准了他的左眼。

细心的杀手很少犯错,今天他却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追踪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轻功勉强算得上二流,若全力奔跑,她肯定追不上。将她引到这里,原本是心存戏弄。

他的剑就斜揹在腰后,料她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他没有拔剑。

虽然他能保证自己在刹那间拔剑,刹那间刺中这女人的心脏。在此之前,那只银­色­的小箭一定会先­射­中他的眼珠。

只因他们之间距离太短,短到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多占一秒的便宜。

“你知道——”他还想说话,以便引开她的注意。苏风沂却毫不犹豫的­射­出了一箭!

“嗖——”

他反手一剑,横空一斩!那箭眼看要­射­到眼前,却被他一剑斩断!

与此同时,他忽觉右眼一凉!一物细若麦芒,向他激­射­而来。

他及时地闭上了眼,却仍感到一阵尖锐而短暂的刺痛,连带着手也跟着抽搐了一下。

苏风沂从口中吐出一个细小的竹管,耸了耸肩,道:“这是个很小的把戏,想不到你也能着道。”

­射­中他的是从竹管里吹出的一枚银针,那只银箭不过是虚晃一枪。

他怒不可遏,杀气陡生,挥剑如狂,霹雳般向她斩去!

在这凶狠的攻势之下,银­色­小斧毫无抵御之力,向前一挡便被削飞。“哧”地一声,一剑贴脸而过,若不是她闪得快,已经将她的脑袋刺了个窟窿!

她将手中唯一的短斧当作暗器掷出,拔腿就跑,那剑已撩开了她头上的发髻,“当”地一声,一根玉簪掉下来,断成两截。她披头散发,飞身而出。

小巷十分狭窄,两旁石壁如削,匆忙中她慌不择路,从一个胡同走出,又钻入另一个胡同,那男人却如影随形般地附在她身后。

她几乎可以听见他深长的呼吸,剑尖如蛇吻一般在她脑后划来划去。

然后那个可怕的呼吸突然消失了!

她东张西望,不见人影,却知道这个人一定躲藏在黑暗的某处。

一股凌厉的杀气如夜雾般降临在她的周围。

她将匕首扣在指间,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正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

握住她的动作十分轻柔。

她想也不想就反手一刀!

那只手,仍然是轻柔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一个声音低声道:“是我。”

她不由自主地缩进了他的怀里,颤声道:“那个人……那个人在哪里?”

“就在你的面前。”

他点燃火折,果见黑衣人默立在墙角,他手中有剑,杀气却已消失在无形之中。

那人的右眼中有一道红豆大小的血痕,目光奇特,反复打量着子忻。

“倾葵常常提起你。”他忽然道。

“他近来受了点伤。”子忻道。

“我知道,”那人居然很客气,“谢谢你照顾他。”

接下来,一阵沉默。

良久,那人问道:“这女人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朋友。”

“告诉倾葵我就在附近,让他放心养伤。”

“我会的。”

“你的朋友很聪明,我不会和聪明的女人计较。”黑衣人淡然一笑,身形一闪,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们在巷中站立了片刻,月光幽然洒下。

“他没伤着你罢?”子忻一边问,一边点燃灯笼,在她脸上左照右照。

那光十分耀眼,她眯起眼睛,道:“没有。”

他的手却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拧来拧去查看。

“­干­嘛拧我的脸?” 他的动作那样野蛮,她立即动了气。

“别动,这里有血。”他从怀里掏出个水壶,将水淋在手绢上,仔细地擦拭着她脸上的一块血迹。

她恍然想起黑衣人的剑曾经从她脸上一贴而过,大约是将沈轻禅的血也带了过来。

血迹消失,露出洁白的肌肤,他松了一口气:“还好,没受伤。”

他垂头看她的时候,鼻尖几乎从她脸上划过。她闻到他身上飘来的一道浅浅的药气,便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的脸。

他目光幽深,久久地凝视着她。

气息在彼此的­唇­间交错,她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使劲地揪住了他的领子。

见她的头仰得如此厉害,他的手只好从她的下颚一直滑到脑后,然后捧住她的脑袋,生怕她会摔倒。

蓦然间,她的鼻子猛地一酸,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一团水雾喷到他的脸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为了证实自己的无辜,她大叫了一声,忙用袖子替他擦脸。

“没关系。”他淡淡地道。

回春堂

第十五章

她不好意思再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的头往自己这边拽,只好放开了手:“咱们快回去吧。”

他点点头,将灯笼递给她:“上马。”

“哦。”苏风沂答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爬上马背。

疏远是那么容易,顷刻间,他们又疏远开来。

“啊……嚏!”刚坐直身子,她又打了一个喷嚏。

他脱下外套,扔给她。

如果那是关心,他的动作显得有些野蛮。如果说那不是关心,他又为什么要扔衣服。

她接过外套,还没来得及穿上,鼻子一酸,忍不住冲着它又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我的手绢全湿了。”她拿衣裳堵住鼻子,嗡嗡地说道。

他皱起眉头,既而叹了口气。他一共只有两件上衣,只好将月白­色­的内衫脱下来扔给她。

她的脸忽然通红。

他只穿了两件上衣,全都扔给她之后,便像路上的酒鬼那样打着赤膊。空气冰凉,夜雾湿冷,地面上还残留着雨水。这个打着赤膊的人一手柱着手杖,一手牵着马,昂首挺胸,从容悠闲地走在大街上,神情坦然得宛如琼林菀中的状元。他有一张消瘦的脸,身上的肌肤已远不如她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细腻苍白,而是明显露出风沙磨砺的痕迹。他的身体也远比她想象的要健壮,却仍显瘦削,双臂优雅而修长,和人打过架,肩上几道浅浅的刀疤。

“穿上衣服吧,很冷呢。”苏风沂轻轻说了一句。

“不冷。”

无论怎么看,他还是个孩子。她在马上津津有味地打量着他,永远记得癸水初至时子忻安慰自己的样子:明明尴尬万状,却假装镇定自若。在一张职业的面孔下,他用祭司般的眼神凝视着痛苦中的病人,喃喃地说出许多温柔的慌言,仿佛自己是一张无形的滤网,每一次死神从中穿过,都要被迫留下一团黑­色­。

也许黑­色­太多,即使在快乐的时候,他也显得忧郁,双眉微蹙,一副苦恼的样子。

子忻很不容易快乐呢,苏风沂心中叹息。

进了客栈,将马牵回马房,大厅里只燃着两只小小的蜡烛。昏黄的灯光下,苏风沂发现子忻裤腿的膝盖处有一团掌心大小的血迹。

她惊呼了一声:“子忻,你受伤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他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

“不是小伤,给我瞧瞧。”她一把拉住他,手往膝盖上一摸。隔着裤腿她能感到膝盖处明显地凹下去一块,上面缠着纱布,血从里面断断续续地渗出来。

她浑身一震,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颤声道:“你……你把你的膝盖骨给了……给了他!”

他拂开她的手,冷冷道:“这和你有关系?”

“没……没有,可是……”她张着口,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两眼发酸,心口发痛。

“很晚了,去睡吧。”他漠然地说了一句,往楼梯上走去。

走了两步,她忽然扬起脸,一句话脱口而出:“这和我有关系。”

蓦地,他停步,转过身来,问:“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她听见自己说道:“这条腿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以为她故意开玩笑,他双眉拧成一团,盯着她的脸,目光森然。

“当然是我的,上面有我的记号。”她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那条残废的腿上满是父亲手术后留下的刀痕。多年来,他早已习惯忽略它的存在,而将手杖当作了自己的腿。

如果实在要在上面找出一块好看之处,那就是足踝上刺着的那个深蓝­色­的漩涡。

——过了很多年,等我长大了,你还会记得我么?

——难说……

——那你至少得记得这个漩涡,好不好?

终于想起了什么,沉默良久,他道:“是你?”

那个六年前在东塘镇里遇到的小丫头。

——那只是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她的长相和名字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之后他还遇到过好几个同样个头的小丫头,没有任何一个在他的脑中留下过印象。只有每次洗澡时看见了这个漩涡,他才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鲁莽的丫头,半个招呼也没打,就在他的腿上刺了一个古怪的图案。

苏风沂微笑:“你想起来了?”

他当然想起来了,仍然觉得很生气:“你不能随意在别人的身上刺字,毕竟我不是一件古董。”

“那时我只是个小丫头……”

“年纪小不是­干­坏事的理由。”

“不论你怎么说,一件东西上面有我的记号,这个东西就是我的。”她开始蛮不讲理,“我要你现在就做手术,把我的膝盖骨挖下来,放回到这条腿上。”

他根本不理睬她的胡搅蛮缠,问道:“倒要请教,那个漩涡是什么意思?你家佣人身上是不是全都刺着一个漩涡?”

“那个漩涡,”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也没听出他的挖苦之义,反而认真地解释,“是命运的意思。”

“可想知道我对它的解释?”他忽然道。

她瞪大眼睛,用力点点头。

“不是命运,是自做多情。——以后这种事,你少­干­为妙。”

冷冷地掷下这句话,他漠然地越过她,缓步上楼,消失在了自己的房中。

她的手上还抱着他的衣裳;身上,还披着他的长衫。她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用衣裳捂住脸,眼泪涌了出来。片时功夫便将衣裳浸湿了一大块。

她一直捂着脸抽泣,过了半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抬起头时,她看见了唐蘅。

“出了什么事?一个人在这里伤心?”他柔声问道。

“没……没什么事。”她想忍住泪,泪水偏偏不停地往下淌。

“来,坐下来。”他给她找来一把椅子,将胸口的乌木小像取下来,放到她的手中,“不愿意告诉我就把烦恼告诉给阿青吧。阿青会保佑你的。”

她的手湿漉漉的,里面全是泪水:“阿青是你的神,只会保佑你。呜呜呜……没人保佑我,谁也不来保佑我。我无论做什么都做错了……呜呜呜……”

她一阵呜咽,越说越伤心。

“你若将眼泪滴在阿青的眼睛上,他就会看见你。真的。”

她擦了擦眼睛,将小像放在手中仔细端详:“为什么阿青的样子是只青蛙?”

“是小时候我姐姐送给我的。姐姐给每个人都刻了一个,子忻也有。他早就弄丢了,只有我觉得它很灵验,一直保存着。”

“原来你还有个姐姐。”

“是啊,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叫阿爽,一个子悦。”

“我有四个姐姐,两个妹妹,还有八个哥哥。——没一个是亲的。”

“阿青要我帮助你,你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我。”

“我喜欢子忻。呜呜呜……”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我帮你祈祷吧。”他将阿青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握在手中,闭上双眼,喃喃低语。

不知道是唐蘅的祈祷见了效,还是哭累了,苏风沂终于平静下来,想起了轻禅,不禁问道:“轻禅好些了么?”

“子忻去看她了。——他说今晚他要替她手术。”

“你……你一直陪着她?”

“嗯。”

“她醒过来了么?”

“早醒过来了。”

“我去看看她——天也快亮了呢。”她站起身来。

“别去,子忻吩咐过,说手术时不能打扰。我原本在一旁还可以帮他一些忙,他连我也赶了出来。”

苏风沂悚然变­色­:“阿蘅,无论子忻怎样不情愿,我求你进去陪着轻禅,好不好?”

唐蘅道:“为什么?”

“你说,子忻会不会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给她?”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会。眼睛若是挖了出来,就装不回去,且不说是装在另一个人身上。”

“真的?肯定不会?”

“肯定不会。”

——苏风沂疑惑地看了唐蘅一眼。不知为什么,同样一句话,如果是子忻说出来的,她就坚信不疑;如是是唐蘅说出来的,她就难以置信。虽然她明明知道子忻只是一个江湖郎中,而唐蘅的母亲却是大名鼎鼎的妙手观音吴悠,神医慕容的得意弟子。就算他不曾认真习医,耳濡目染之下,说出的话也错不了太远。

她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违反常识的想法。等她抬起头来再看唐蘅时,发现唐蘅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眉毛,好像在研究眉毛的形状。

她忽然明白了。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太像女人。

潜藏在这个判断之下的是几个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人人都这么想,一生下来就这么以为的暗示:

比如,男人就该像个男人。男人若像女人,这个男人肯定有毛病。

比如,一个有毛病的人说的话,不能当真,也不值得信任。

仿佛注意到她的疑惑,唐蘅淡笑:“你为什么一直皱着眉头盯着我?”

“我盯着你了么?”她揉了揉红肿的双眼。

“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不是你,”苏风沂道,“奇怪的是我的眼睛。”

“别用眼睛想问题,要用脑子。”唐蘅淡淡地道。

…… ……

苏风沂用这一夜剩下的时间缝了三个眼罩。

从见到沈轻禅的第一眼起,她就认为她是个不需要男人照顾的女人。她的脾气并不讨人喜欢,自信得近乎横蛮,而且满脸满眼都写着“自给自足”四个字。一个女人若不容易受男人眼神的控制,对世俗暗示反应迟钝,在牺牲二字上斤斤计较,会比别的女人多一份自由。

所以,尽管沈轻禅高傲得好像马蜂窝里的皇后,神气得让身边的人黯然失­色­,苏风沂还是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睥睨一切的神态,喜欢她大胆率­性­的做派。

有些人经历,有些人经历着别人的经历。

当这个睥睨一切的人忽然满脸鲜血地向她走来,且昏倒在她面前时,除了震惊和愤怒,她更感到某种幻觉的破灭。——仿佛有条鞭子一下子将她从振奋人心的江湖传奇中赶出,赶入了一条残忍、血腥、黑暗的窄巷。

眼罩的质料是质地轻软,有着椒眼纹路的素罗,分成淡青、淡灰、和纯黑三种颜­色­。她点着一只小小的蜡烛,盘腿坐在床上,一边缝,一边流泪,像深闺怨­妇­那样陷入愁思,为莫名的心事哀伤。明明为轻禅难过,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却全是子忻说的那些让她难受的话,还有他打着赤膊,柱杖牵马的样子。她知道,无论表情如何冷漠,说话如何尖刻,她心中的子忻是柔软的,是好欺负的。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胡思乱想中,清晨已悄悄来临。

她匆匆洗了一把脸,拿着眼罩正要去看沈轻禅,猛地一个人正好从轻禅的房里走出来,两个人几乎撞在一起。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子忻。

他穿着一件灰蒙蒙的外套,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药箱。

“早。”她听见他打了一个招呼。

她还在为他那句话生气,便装作不认识这个人,瞧也没瞧他一眼,扬着头从他面前走过,随手将门死死关上。

窗边薄幕轻展,一缕晨光微微地透进来。沈轻禅安静地躺在床上,左目上缠着一层白绢,白绢之下似乎掩着某种黑­色­的药膏。她的脸肿得可怕,没有受伤的那只眼也跟着肿了起来。往日容颜消失殆尽。

“那小子肯定得罪你了。”她睁开眼,脸­色­苍白地看着她,笑了笑。

苏风沂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痛得厉害么?”

“还好,事先服了麻药。子忻刚刚做完手术。他说缝合之后,我这只眼睛永远都是闭着的样子,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说话的样子很坦然,苏风沂听了,却不禁一阵心酸,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

“别难过,比剑总有伤亡。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求仁得仁,我毫无怨言。”她的嗓音虚弱,目光柔和坚定,仿佛这并不是一件不能承受的事。

“可是,你的脸为什么肿得那么厉害……会不会有什么事?”苏风沂忧心忡忡地道,“要不要去瞧瞧别的大夫?子忻只是个江湖……江湖郎中,只怕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手术。万一……”

她不说倒罢,一说,沈轻禅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道:“我也这样担心。子忻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昏睡,稀里糊涂地喝下一碗药。一醒过来,他就告诉我手术已经做好了。我当时就想问他究竟认真学过医没有,又怕这话太损,平白地让人听了难受。这嘉庆城里最有名的外科大夫便是回春堂的沈拓斋沈老先生。我有好几位哥哥都在他那里瞧过病呢。”

苏风沂忙道:“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他?万一子忻做错了什么,只怕还来得及补救。”

沈轻禅不由得笑了,拧了拧苏风沂的腮帮子:“奇哉怪也,你这丫头明明喜欢人家,还说无论如何也要嫁给他。到头来却对他的看家本事半点不信,这是为何?”

“我只是喜欢他这个人而已。”

“啧啧,看来他真地得罪了你。”

“我说的是真话。”

她们以为时辰还早,楼下不会有什么人,下楼之后却看见了郭倾葵。

沈轻禅一直扶着苏风沂的手臂,见到郭倾葵,连忙垂下头,手指一缩,不由得掐了苏风沂一下。

苏风沂紧紧握住她的手,道:“骏哥早!”

“早”郭倾葵敷衍了一句,目光却直直地盯在沈轻禅的脸上。他看来已在楼下等了好些时候,脸上分明露出焦虑的神情。

只要这两个人同时出现,苏风沂总能嗅到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她已受了伤,请勿乘虚而入。”苏风沂警惕地道。

然后她就闭住了嘴。

两人的剑都悬在各自的腰上,谁也没有摸剑。

沈轻禅一直没有抬头,郭倾葵的目光却很复杂。

复杂的目光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涵义,悲伤、痛苦、矛盾、遗憾、怜惜、后悔、愤怒……只有一点不包括其中。

仇恨。

苏风沂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心沉了下去。

过了片刻,沈轻禅忽道:“风沂,咱们走罢。”

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苏风沂道:“等等,我先到柜台去雇辆马车。”

“你们在这里等着,马车我来雇。” 郭倾葵突然道。

说罢,他转身大步出门。

沈轻禅轻轻地又道:“风沂,我想叫唐蘅陪咱们一起去。”

“他一夜未眠,刚去睡了。”

“那就请你在他的门缝里塞一张纸条,说我们在回春堂,让他醒了过来接我们。”

“为什么?”

“路上可能会不大安全。”沈轻禅淡淡道。

她依言写了一个字条,塞进了唐蘅的门缝。

空中传来一声鞭响,马车到了。

虽是清晨,门外早已一片嘈杂,一缕刺眼的阳光­射­入眼帘,沈轻禅只觉一阵晕眩,身子微微一晃,手不由得往空中一抓,抓到一条坚实的手臂。接着,她的身子一轻,身后已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了起来,用腿撩开车门,轻轻地放到车座上。她睁开眼,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看着他,嘴皮动了动,没有说话。

她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听见了他胸膛有力的心跳。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好像要把她压成一枚铜子塞进自己的荷包里。

他怔怔地看着她,然后摸了摸她的脸,神­色­有些凄然:“他找到了你。”

“他们也在找你。”

“他会杀了你。”

“人早晚要死。”

“阿轻,别住在这里,好么?”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就住在这里。”

他叹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下车,将一旁目瞪口呆的苏风沂接到车厢上,向她问了地址,然后拾起马鞭,跳上前座。

苏风沂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郭倾葵。

…… ……

酒香不怕巷子深。沈拓斋的回春堂谈不上半点气派,也不临着街面,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病人已将他门前的小道塞了个水泄不通。

沈先生长着一个三角脸,三角眉毛,三角眼,还很讲究地蓄着一把三角胡子。以他的学问,原本可以进朝廷做御医,他也的确有这个荣幸。只可惜他的三角脾气时时发作,只在京城呆了半年就将认识的人得罪得一­干­二净,被怒气冲天的同行们赶了回来。回到老家他便建了这个草堂,头悬梁、锥刺骨,发愤著书,专找医界的名人抬杠。方法是先把别人的书细读一遍,找出毛病,然后旁征博引地大批一通。如果一本书的名字叫《诸症病源》,他就会写《诸症病源考》。如果一本书叫《伤寒七论》,他就写《伤寒七论考》。七考八考,考出的结论是这本书论据不足、引证有误、方子欠妥、药理偏差……总之,其言之凿,其证之确,让后生晚辈读罢之余,直流冷汗,以后买书,不搭上他的一本《……考》不敢下方子。

如此类推,攻击了一大群京城宿敌并大获全胜之后,沈先生雄心勃勃地将目标转向慕容无风,打算写了一本《云梦灸经考》,不料拿着书足足研究了五年也没写出一个字。好不易有了几个疑问,跑到蜀中去和吴悠较量,只谈了个开头就被她穿心刺肺、敲骨击髓地驳了个体无完肤。一时大大气馁,这才偃旗息鼓,埋头诊务。可是他技术虽高,脾气仍然不好,最讨厌手术时病人哇哇乱叫,偏偏­干­的又是外科。苏风沂还没将沈轻禅送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狂嚎,仿佛有人正在受凌迟之刑,紧接一个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叫!叫!就知道鬼叫!就算是把你祖宗八代从棺材里叫了出来,又有个屁用!没本事就不要和人抬杠,不要动手动脚调戏民女,给人家老公一顿乱揍,治好了也是白治,早晚给人送到牢里去打一百个板子。­奶­­奶­的,银子呢,小丁,这人交了银子没有?……没有?顾员外的儿子会没银子?你小子挨了打又想赖帐是不是?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扔出去!不治了!”

正说着,远远地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冲了一进来,手里举着银票,大声道:“沈先生息怒,沈先生息怒,银子在这里……少爷的伤还是拜托您了!”

见沈拓斋脾气如此之大,还有谁敢坏了规矩?苏风沂只好陪着沈轻禅站在最后。还以为老先生的一顿汪洋大骂会让等候的病人悚然变­色­,不料人人脸上无动于衷,都露出一副饱受催残,行将就难的样子,不禁对沈轻禅道:“你怕不怕?这位沈大夫脾气坏得很——比子忻可差多啦。”

“技高之人不免傲慢,使点­性­子也可以原谅。何况,我又不会乱叫。”

“骏哥不来陪着我们么?”苏风沂东张西望。

“他还是呆在马车里比较好。”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这才轮到她们。

沈拓斋的样子显然已经有些疲惫,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浓茶,将脉枕推到一边,打量着沈轻禅,半晌,问道:“看你斯斯文文的样子,想不到一个姑娘家也和人打架。”

“是啊。”

“左眼受了伤?”

“打架打输了,给人挖掉了。”

沈拓斋吓了一跳,手中的半杯水差点晃到她身上:“把蒙着的绢布揭下来我瞧瞧。”

她解开眼罩,一层一层地揭掉绢布,眼窝深陷,露出可怕的左眼。苏风沂连忙闭上眼睛。

“不是有人已经给你治了么?”沈拓斋哼了一声。

“那是个江湖郎中,我不大放心他的手艺。”

“回去罢。”

“您老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你遇到了高人。”

“您好歹给开点止痛的药……”苏风沂在一旁补了一句。

“现在不能轻易止痛,不然肿越消越慢。”

“可是……”

“好走不送。”沈拓斋扯着嗓子叫了起来,“下一个!”

两人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正要出门,沈拓斋忽然道:“等等。”说罢,走入书房,拿出四本书塞到苏风沂手中,问道:“那郎中姓什么?”

“姓姚。”

“这是我写的书,就说送他雅正。”

“哦。”

两人垂头丧气地猫进车里,郭倾葵在车上问道:“大夫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就让我们回来了。”

“这下你们总算相信了吧?”

“相信什么?”

“只要有子忻,就不必去找别的大夫。”

两个人同时点头,均觉心中有愧。

马车平稳前行,出了小巷,驶入大街。出了大街,驶向一道树林。

穿过树林,再拐几道弯,就是裕隆客栈。

一路上,沈轻禅的手一直握着剑,显得十分紧张。

快驶入树林时,她忽然闭上了眼,聚­精­会神地凝听着四周的动静。

苏风沂正要说话,猛听得“嗖、嗖”两声,两枚飞箭钉在车顶上。马车突然飞驰起来,尘埃滚滚,两旁树林飞速倒退,紧接着车厢一阵乱晃,“扑”的一声,不知哪来飞来一道钝器击碎了马脑,马车突地跳起来,渐渐停了下来。

表兄遥远

第十六章

唐蘅醒来的时候,阳光正照在梁间一张巨大的蛛网上。他一睁眼便看见雪白的墙上多了一只灯笼大小的蜘蛛影子,不由得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早饭时间已经错过,红豆稀饭和­肉­末烧饼都有些半冷不热,饭厅里食客稀疏,全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唐蘅要了一碗热豆浆,将烧饼掰成小块,泡在豆浆里,没­精­打彩地吃着。

他有些怀念自己的那间小院。小院在一道小溪的对岸,开门白水,侧近桥梁,一片竹篱环绕着两棵巨大的古柳。柳树下的房子并不显眼,却是座百年古宅。墙壁早已经斑驳了,廊柱上满是鸟粪。入门的影壁倒塌了一半,茅草在屋顶上疯长,露出苍凉颓败的气息。可是屋内的布置却十分奢华:波斯地毯,檀木家俱,古瓶金爵,盆兰巨卉,应有尽有。一位花花公子所能想象得到的舒适都已穷尽。此外,他还有麦香、麦秀两个书童替他打扫房舍、洗衣做饭。他们永远不会让唐蘅吃半冷不热的早点。

唐蘅喜欢在自己书房里度过一天的闲遐时光,听廊上莺歌燕啭,看庭前花开花落。盛夏之际,后园的古井藏着冰酒,那是一种女人们爱喝的酒类。江湖汉子呡上一口便会吐出来,笑骂这是“甜水”。他对冰酒情有独钟,喝时放入几颗酸梅,味道更是独特。他可以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以消酷暑。

他不喜欢夏天,更不喜欢晴天。

晴天一切过于分明,万物纤毫毕现,无处躲藏。他认为自己是个颓废者,适合端一杯清酒,在烟雨迷蒙的某个角落浅斟低酌、幽窗独坐。

他记得小时候每到雨夜母亲总喜欢坐在琴房内,对着窗外暗无边际的天­色­,弹一首格外忧伤的曲子。 而父亲则喜欢在这个时候摆弄庭间的花草。累了,会站在纜­乳­芟拢默默地聆听母亲的弹奏。此时孩子们若在隔壁的厢房内打闹,他会走进去轻轻地“嘘”一声,让他们安静下来。

在父亲的暗示下,雨中听琴便成神圣的时刻,成了一家的传统。而唐蘅却觉得那支曲子里有一股子长驱直入的幽怨,让人难以忍受。幸好蜀中的雨季不长,而大多时候母亲都太忙,他才不至时时受此折磨。唯有父亲是她忠实的听众。他会始终如一地立在纜­乳­芟拢静静聆听,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

那张古琴自然也是父亲送给她的。上有金徽玉轸,紫檀犀角。若是日久不用,父亲还会定时用桑叶在弦上细细擦拭,使之恢复音­色­,鸣亮如新。

“你们应当跟着妈妈学琴。或者,至少像你姐姐那样,认真地学一点医术。”小时候,父亲常常这样劝他们。

可是,兄弟俩最终还是跟了父亲学武。

有时候他感到父亲的作风过于老派,而母亲则过于清高。父亲宽容着她的冷傲,她的尖刻,她的郁郁寡欢,她的耿介执拗,为此不得不与被她得罪的人周旋。母亲拒入唐门,父亲只好把家搬到唐门之外的大街上。其实大街上的人与唐门的关系又何尝不是千丝万缕。左邻右舍当中,十个就有八个姓唐,细细算来,或远或近,都是亲戚。母亲厌恶应酬,不习惯也不想习惯大家族的生活。就算在唐门之外,她也从不在家族的各种集会和盛宴中露面,把人情上的一切烦恼都抛给了父亲。

自然,唐门人对母亲的傲慢格外不满。他不止一次听见长辈们在人群中长叹,说唐潜太过厚道,就算吴悠是旷世佳人、千年难遇,也不能把她宠成了这样。而市井中的看法则更加刻薄。在他们的脑子里,唐潜再怎么有名,再怎么厉害,不过是个瞎子。一个瞎子竟能娶到神医慕容最得意的女弟子,非但美若天仙,才高八斗,且医术­精­湛,日进斗金,不是走了桃花运是什么?

平林馆的大门修得比谁都气派,地盘越占越大,庭院年年翻修,还开了几十家药行分店,独揽了西北一带的药业。相比之下,父亲从祖父手中继承的商铺和田产,则被几个年迈的家人管得不温不火、半死不活。父亲从不打算换人,也毫不介意,照样为刑堂的事务忙碌。

他常常怀疑父母之间究竟有没有一段很深的情感,他们的相处得那样平淡。大多数时候,都是父亲­精­心地照料着母亲,怕打扰她的医务,将两个顽皮捣蛋、惹事生非的儿子拴在自己的身边。而他的脾气又远不如爷爷那般严厉冷峻,经不起两句好话就会心软,听见儿子劈腿嗷嗷乱叫,又会心痛。只好舍近求远,入门的时候替他们选了个严厉的老师傅,每日亲自送两兄弟学武。老师傅果然不客气,筋斗翻不对,“啪”地一下就是一板子。马步蹲不好,便往ρi股上戳香头。兄弟俩在唐门几位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师傅中辗转学艺,攒了一ρi股的香疤,直到十岁,才正式开始跟父亲学刀。

对父亲的崇拜,唐蘅远没有哥哥唐芾那样强烈。从他懂事开始,唐芾就像一道影子般跟在父亲身后,以继承唐氏双刀的“刀统”为己任。唐蘅甚至怀疑哥哥小时候的那些游戏,也全是为了将来继任刑堂堂主做的准备。从三岁开始,每次父亲外出,唐芾都要跟他一起走,不然就会哭闹不止。弄得父亲每次外出,都鬼鬼祟祟地打点行装, 提前一日就开始甜言蜜语,哄他开心。

不过他与唐芾一样相信父亲永远是唐门的英雄,天下最杰出的刀客。直到十七岁那一年,父亲终于在一次清理门户中遭到伏击,受了重伤。他的背上连中三刀,血流如注,伤及内脏。抬回家时,已奄奄一息。他还记得那一天他飞马到平林馆报信,母亲平静的脸上顿现惊恐之­色­,说话的声音也格外颤抖:

“蘅儿,你下马,我骑着你的马回去。”

在此之前,母亲外出要么乘轿要么坐马车,他从不知道母亲还会骑马。回到家里,母亲亲自替父亲做了手术,足不出户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他三个月。非但亲自下厨熬药做汤,还替父亲的花坛除草浇肥。等到父亲能够下床时,母亲便每日陪着他到江边散步。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密。他远远地看见母亲挽着父亲的手臂,眼神格外妩媚。两人在垂柳中低声谈笑,有时还一起逛街坐茶馆听戏。从那天开始,平林馆的规矩忽然换了。每日巳时开诊,日没关门,母亲只坐馆行医,不再受邀出诊。往日那种遇到棘手的病人几夜不归的情形再也不曾出现过。

他知道父亲的职业一直让母亲担忧,她害怕父亲再受重伤,回到家里,找不到可以救他的人。

无论外人如何替人掂轻量重、说长道短,父母亲按照自己各自的法则,就这样温吞吞地生活了二十几年,从未红过脸吵过架。母亲的怪癖渐渐被人遗忘,被她诊过脉、接过骨或治好了顽症的唐门人越来越多。多到即使母亲仍然不参加应酬,也绝不会有人抱怨,反而掉过头来替她说话。

在他人的流言蜚语与母亲的个人原则的漫长较量之后,时风终于流转。他们成了美满婚姻的典范。

唐蘅虽一直不大喜欢母亲,却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有一种扭转世人的力量。

许多女人一生殚­精­竭虑唯恐不被世俗接受,她却强迫世俗接纳了自己。

正漫无边际地回忆着往事,忽然有个声音道:“请问阁下可是唐蘅唐公子?”

他抬起头,发现说话的是个个子瘦高、模样俊朗的年轻人。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锦袍,下摆上满是泥渍。仿佛在马上奔波了多日,他看上去两眼发黑、形容憔悴。年轻人一只手端着碗豆汁,另一只手却捧着一把黄灿灿的雏菊。那雏菊长短不一,大小各异,显非花店所售,而是从山野上临时采摘下来的。

他点点头,见旁边还有一张凳子,道:“请坐。”

那人施施然地坐了下来,见桌上有些油渍,掏出一只巨大的手帕垫在桌上,将雏菊整理了一下,放在帕上。

唐蘅亲戚众多,交游却不广阔。因为服饰鲜亮、举止怪异,当年几乎被唐门以“服妖”治罪。流言口耳相传,见过他的人,听说过他的人,多不胜数。

“我们……见过?”他疑惑地问了一句,同时认真地打量了这人一眼,生怕他是自己众多亲戚中的某一位,在记忆中细细地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前年在试剑山庄,唐公子迎战‘流星刀’郑秀,在下曾有缘在一旁观战。果真是好刀法!人人都说公子已尽得双刀真传,只怕已骎骎然有凌驾乎其上之势。只可惜令尊隐迹江湖多年,令得我们这些后学小子,无缘亲睹一代宗师的风采。”喝下一大口豆浆,那人的­精­神好像恢复了不少,双眸渐渐炯亮,一提及唐潜,脸上露出欣然向往之­色­。

唐蘅微微一笑,道:“兄台谬赞了。家父近年忙于族中琐务,确是极少外出。”

十年前,唐潜的赛事比唐蘅还要繁忙。几乎隔不了一个月就会有年轻人千里迢迢来到蜀中找他切磋、习艺,不和他们过过招,怎么也劝不走。开始唐潜还抽时间奉陪,渐渐地失去了耐心。两个儿子便只好承担了这令人头大如斗的接待任务。唐蘅侧头一看,发现此人并不用刀,腰上别着的是一对沉重的方棱锏,这才放下心来。

“十姑娘唐灵,公子想必认得。”那人继续搭讪。

“当然认得,她是我的堂姑,很年轻就去世了。”

“听说她的五毒神针比还当年的暴雨梨花针还厉害!”

“是啊,所以她死在了大牢里。”

“唐灵有个妹妹……叫唐什么来着……”那人转着眼珠,搜肠刮肚地想着,“我记得也是单名,且上面也有火字……唐……”

“唐荧?”这人越聊越远,唐蘅越听越糊涂。

“对对,唐荧。据说在药阁里­干­了多年,后来嫁给了洛阳崔家的长公子崔孝山。”

江湖上一直都有热衷掌故的人。看来这人对唐门果然知道得不少,唐蘅不禁点头微笑:“崔孝山师出少林,当年曾以四十二招形意拳胜了武当灵机子的八卦掌,一时传为佳话。”

“可不是!俗话说,‘太极十年不出门,形意三年打死人。’天底下的拳法只怕就数崔家的最怪。不但招式神出鬼没,内功也很惊人。当年我一直梦想入崔家学艺,可惜无人引荐。”

唐蘅愣了愣,以为这人是想走唐家的门路,找崔孝山学艺,便道:“兄台若是想认识崔先生,在下可以代为引荐……”

不料他话头又是一转:“不不不,我认得崔先生。不过,你可知道崔家虽世代习武,到了崔孝山那一辈,却出了一个读书人——还中过举?”

唐蘅只好问道:“原来兄台和崔家也有交情,却不知这个读书人是谁?”

“他叫崔敬山,是崔孝山的堂弟。”

“抱歉,这个名字我可没听说过,唐门的人太多,崔家的人也太多。”唐蘅终于烦了,开始东张西望,想找个理由回屋,“时候不早了,我……”

岂知那人偏偏不明白他的意思,抢着道:“隔行如隔山哪!这位敬山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又擅长四六,诗也写得不错,在当地的学界颇为知名呢。”

“哦。”

“唐兄只怕听说过,崔敬山有三个妹子都擅画。其中老二叫崔欢,专画花鸟人物。”

“哦。”

“你一点也不记得她了?”

“完全不记得了。”

“有一年你父亲过生日,唐荧曾送给他一幅醉翁图。你母亲很是喜欢,把它挂在你家的客厅里。——那幅画就是崔欢画的。”

他这才想起来,客厅里是有这么一幅画。至于是谁画的,从未关心过。

“现在想起来了?”那人看着他,一脸期盼。

“想起来。嗯,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副对联。”

“‘寒树邀栖鸟,晴天卷片云?’对不对?那是敬山先生的亲笔。”

“对。”唐蘅苦笑,他还从来没被一个人这么胡搅蛮缠过。

“崔欢就是家母。”那人咧嘴一笑,露出开心的样子,“我姓王,叫王鹭川。”

唐蘅愕然。

为了介绍自己,这人竟兜了这么老大一圈! 何况,王鹭川在江湖上名气,比崔孝山要响亮得多。

唐蘅抱拳作礼:“失敬失敬。豹尾方棱锏,兵器谱排行十二。兄台的大名如雷贯耳,何不早说,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唉,”王鹭川叹了一口气,“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听明白你我之间的亲戚关系。”

“我们……是亲戚?”

“当然。我是你表兄,你是我表弟。”

…… ……

唐蘅正要答话,忽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人影,冲到桌前,不分清红皂白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两人定睛一看,来人是个披头散发、怒气冲天的女子。只见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唐蘅的鼻子,涕唾横飞地骂道:

“不要脸的东西!你若以后再敢勾引我家老公,我定叫你不得好死!你知道你是什么吗?唐蘅!你不­阴­不阳,不男不女,非驴非马,非鬼非人。难道打小没人教你?是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不要整日涂脂抹粉,搔首弄姿。丢你爹的脸!丢唐家的脸!丢这整个城里人的脸!我要是你,死了把脸皮先割掉再进棺材!省得让自己的祖宗八代寒心!真真可惜,当初九爷爷怎么就死拦着没把你丢到刑堂去行家法,剁掉你一只手,逐出家门?倒让你在这里游手好闲、挥霍祖业、招摇过市、丢人现眼!他­奶­­奶­的!出门看天­色­,炒菜看火­色­,先掂掂自己有几个胆子,敢惹到我蔡二娘的头上?双拳难敌四手,人颈硬不过铁刀,你若胆敢再跨进我家门一步,我先把你告到县衙,再找人收拾你。让你热­肉­好吃、冷帐难还!”

还没等唐蘅张口,那女人抄起桌上的半碗豆浆就往他脸上一浇,然后“咣啷”一声,将碗掷在地上,头发一甩,扬长而去!

饭厅里的客人们听得这一场好戏,先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既而嗡嗡地低声议论开来。唐蘅一脸狼狈,从怀里掏出手绢,将脸上的豆浆拭净,见王鹭川怔怔地盯着自己,不禁苦笑:“我们还是亲戚?”

“当然。”见他那块轻薄通透的罗绢往脸上一挨便立即湿得可以拧出水来,王鹭川忙将垫在花下的手帕抽出来递给他,“老弟你多少也是个练家子,巴掌躲不过,豆浆也躲不过?”

“难道你没听出来她是我的亲戚?”

“难怪你看上去好像不怎么生气。”

“我怎会和女人动气?”唐蘅浅笑,“我就喜欢看女人发怒时脸上的勃勃生机,什么时候我也能这样动粗一回就好了。”

“兄弟你没毛病吧?”王鹭川皱起了眉头。

“没有。”见他垂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唐蘅又问,“你来这里是寻亲问友?还是路过?”

“都不是,”迟疑了片刻,王鹭川低声道,“我来找我的未婚妻。眼看就要到成亲的日子,她突然跑掉了。”

这当然是件很不幸的事。

唐蘅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这种事既已发生,你就要想开。她现在跑掉,总比以后带着你的孩子跑掉要好,是吧?”

他这么一说,更是火上浇油,王鹭川双眼发红,呆呆地怔了半晌,道:“人人都这么劝我。”

说罢从腰间取下一个酒葫芦,仰头咕咚咕咚地连灌了几大口酒,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泥金红贴,苦笑:

“你看,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正喜滋滋地等着做新郎哪,不想会出这种事。”

唐蘅接过红贴,上书“吉期”二字,展开一看,里面写道:

“谨詹四月十八日为小儿完娶,敬迓令爱于归,伏冀尊慈俞允,曷胜欣幸。右启 大德望尊姻翁苏老先生大人座右。姻侍教弟王佐阳鞠躬。”

后接一纸,密密麻麻地写着纳采何时封聘,裁衣何时开剪,上笄何时整容,妆奁何时搬运,迎娶何时登轿,云云。

唐蘅想了想,道:“她走的时候可曾留下了什么话儿?”

“她留了一封信,说她曾经遇到过一个人,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想不到在成亲的前一天又看见了他。她说这是命运使然,她非跟这个人走不可。要我原谅她,然后将她彻底忘掉。”王鹭川喃喃说道,眼中伤痛之­色­更深,“可是,我怎会忘得掉她?我根本忘不掉……”

“这么说来,你不知道她究竟跟谁跑了。”

“不知道。”

女子婚前失踪,多半是对父母之命不满。唐蘅又问:“你以前就认识你的未婚妻么?”

“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她所有的习惯我都知道: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爱买哪种牌子的胭脂……走在马路上,只要眼珠一转,我就能猜到她想要什么;脚趾一动,我就知道她会朝哪个方向走。这就是两小无猜,要不怎么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而你却不知道她会逃婚?”

他一下子张口结舌:“不……不知道。天晓得,女人的心思比天气变得还快。”

便在这一问一答间,他显然气馁了,双眼发黑,失魂落魄,若不是靠着那几口烈酒撑着,只怕早已崩溃,“我已找了她两天两夜。”

“找到她了?”

“找到了。谢天谢地!现在你知道什么是青梅竹马了吧?我就知道她会往这个方向走。”

“恭喜恭喜!以老兄你的诚心,一定能打动她的。”

“唉,难说得很。”他长吁短叹,“她就住在这里。”

唐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她就住这里?这个客栈?”

“我问过掌柜,他见我衣冠不整,死活不肯告诉我她的房号。不过我知道她十之八九住在洪字第七号,所有的数字里她就喜欢七。”

见他心慌意乱,唐蘅又拍了拍他的肩,和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这客栈现已没有空房。连统铺都住满了人。我只好不睡觉,整天坐在饭厅里等着。掌柜的说,过两天就有位子了。”

“其实街对面有个祥泰客栈,空得很……”唐蘅建议。

“不不不不!我好不易找到她,不能再让她在我的眼皮底下溜走。我就守在这里。”他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几天几夜不曾洗澡,浑身都是马汗的味道。

“她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也许我见过她。”

“苏风沂。小个子,瘦脸,大眼睛。这店子里没住几个女人,你一定见过她。”

唐蘅搜肠刮肚地回忆了半天,摇摇头,道:“没见过。”

“你可能没注意……”

“也许……”唐蘅又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不忍,道,“难得在这里遇到亲戚。不如你先去洗个澡,我去叫老板在我房里添张床。你好好地睡一觉,在我屋里将就两个晚上,等有了空房再搬走,如何?”

王鹭川站起来,一脸感激之­色­,郑重地道:“多谢你帮我!”

他跟着唐蘅走到楼上,路过洪字号房间,见房门紧闭,忽道:“等等。”

说罢将一朵雏菊Сhā在门缝上,回过头,对唐蘅笑了笑:“这是她最喜欢的花,在我们那里,满天遍野都是。”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她的房间?”

“她一定住在这里,”他道,“如果你和一个女人相处了很久,会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你就不怕她看见了这朵花,马上收拾行李?”

“无论她走到哪里,我都能将她找到。——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他淡淡地解释,“我从没有逼过她做任何事,自然也不会逼她跟我回去。我唯一害怕的是……”

他忽然不说话了。

“你唯一害怕的是?”

他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良久,长长地吸了口气:“我唯一害怕的是她遇到的那个男人比我好。如果是这样,我将毫无希望。”

“嗨,别想那么多。”唐蘅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他这才发现地上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

王鹭川放下包袱,问道:“洗澡的地方在哪里?”

“下楼左拐,记得带上钥匙。”他匆匆换了件外套,将纸条折在荷包里,“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 ……

“我们不能出去。”

苏风沂抽出银­色­小斧,猫着腰,正要冲出车门,沈轻禅一把拉住了她。

“可能是路氏兄弟,骏哥有危险。”苏风沂蓄势待发,回头看了她一看。

“不止是他们两个。”沈轻禅目­色­微动。

一只眼瞎掉之后,她的另一只眼也跟着肿了起来,只能半睁着。

便在这刹那的眼波中,苏风沂看见了她的恐惧。

“他们一时不会杀了他,”她轻轻地道,“他们要利用他引出郭倾竹。”

“谁是他们?”

沈轻禅转过脸去,更正:“我说错了。不是‘他们’,是‘我们’,我哥哥。”

苏风沂点点头:“那么,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你要是我你会站在哪一边?”

“如果站错了会害得我丢掉一只眼睛的话,我会好好想一想。”

那是一片幽深的树林,阳光点点,从叶隙中洒入。

远处有道水流,经年的潮气弥漫空中,阳光之下,雾­色­澄红。

一切仿佛是透明的,一切又全都看不清楚。数不清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风动云生,变化莫测。

树林永远是伏击的最佳之处。

所有可疑的­阴­影与响动都可能与里面暗藏的生物混淆,习武之人的听力与判断将大受考验。

一听到箭响郭倾葵便知道情况不妙,紧接着马的脑浆就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知道路氏兄弟就隐藏在马车左面的某棵树上,正引弓待发。可惜就在飞箭袭来的瞬间,他已蹿下马背,躲到了车厢的右侧。

显然他们知道沈轻禅就在车内,投鼠忌器,只­射­了两箭,亦未用全力,不然早已穿顶而过,将里面的人全部­射­伤。

正在此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口传来,他感到一阵昏眩。

那天夜里他中箭从树上摔下来,非但胸口有严重的内伤,还摔断了两根肋骨。经过子忻的细心医治,伤口复原得很快,却远没有达到康复的程度。他捂着胸口,将身子靠在车厢上略作休息,眯着眼睛观察四周的情势。

时至初夏,烈日当头。不知为何,却有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身后传来。

他猛地扭过头去,看见一个身体瘦削的白衣人,标枪一样立在离他十步远的草丛中,冷冷地看着他。

白衣人的年纪大约刚到三十,却有一头亮眼的白发。目光­阴­森,如寒冬般凛冽。

他站在澄红的雾中,如月光一般虚幻,好像随时可能飘走。郭倾葵的胃却猛然一沉,几欲作呕。

虽然心存侥幸,他早已料到今天很可能会碰到沈家兄弟。

而沈空禅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人。

六年前的一个冬夜,郭倾竹失手重伤了沈空禅的妻子,崆峒派女剑客陈紫英。他不知道这对夫­妇­新婚不久,且陈紫英当时已经身怀六甲。次日,呣子俱亡,一尸两命。沈空禅为此一夜白头,在妻子坟前自断一掌,发誓报仇雪恨。他的左腕上装着一只假手,乃千年­精­铁所造,右手用一柄极窄的倭刀。这个原本意气风发的青年,忽然间变得心境惨淡,不再参加武林的任何赛事。

他在刀榜上最后一次排名第三,大家却都知道他与排名第一的“金刚刀”秦海楼不相上下。他是沈泰最得意的儿子,三和镖局的中坚力量。

若论单打独斗,沈家所有的兄弟中,大约只有这个老三是郭倾竹的对手。

任何时候,沈空禅的脸上都没有笑容。他以前从不穿白衣,现在却除了白衣什么也不穿。

郭倾竹脸上的那道伤疤就是他留下的。那一次,沈空禅原本有机会杀了他,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让郭倾竹在重伤之下捡了一条命。

他这样做当然不是出于怜悯。

“我希望你有一百条命,因为你死一次,远远不够。”

倘若没有受伤,凭着掌中的铁剑,郭倾葵或许还能与沈空禅周旋片刻。照目前的情形,他毫无胜算,何况树上还有路氏兄弟。

沈空禅手指微动,刀已在手。

无路可退,他忽然暴喝一声,提着铁剑向前冲去!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间,忽听一人尖声道:“且慢!”

车厢门“当”地一响,苏风沂从车后疾步蹿出,一手拉着沈轻禅,一手将匕首按在她的颈上,厉声对沈空禅道:“你若敢伤害他,我就杀了你妹子!”说罢,她装出邪恶的样子,故意将刀尖提起,在沈轻禅的脸上轻轻比划。

沈空禅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走。

“别过来!听见了吗?我叫你别过来!”

见白衣人神­色­诡异,苏风沂拉着沈轻禅,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一步。这一瞬间,白衣人已鬼魅般地扑了过来!不等她来得及动手,苏风沂只觉肌肤忽地一凉,一只冰冷的铁手已搭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

铁手擦过匕首的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沈空禅的眼中,忽如春水一般柔静,仿佛正在欣赏仙乐。

“拿开你的臭手!别碰我!”

铁手果然移开,移到了沈轻禅的脸上。冰凉的铁指勾住眼罩,轻轻掀开一角,很快就放开了。

他的脸­色­已够苍白,此时却变得有些发青。

“是谁伤了你的眼睛?”他的音调蓦地转柔,充满关爱。

沈轻禅看着他,淡淡地道:“这是我自己惹来的恩怨,与你无关。你若不想人家剜去我的另一只眼,就快些离开这里。”

沈家的七个孩子当中,她的年纪最小,而且是唯一的女孩,从小就备受宠爱,在兄长面前骄横成­性­。

“不必担心。你原本是个美丽的女人,”沈空禅的手仍然留在她的脸上,声调里却多了一份惋惜,“少了一只眼睛,你会成为一个英俊的女人。”

苏风沂冷冷地道:“你若再不离开这里,我就让她变成一个浑身是洞的女人!”

沈空禅偏过头来,一双浅灰­色­的眸子打量着她,良久,脸上浮出讥诮之意,道:“是么?你真的要杀她?”

“你以为我不敢?”

“在回春堂门口,是你扶着她下的马车?”

“那又怎样?”

“是你让她坐在藤椅上,自己替她排队?”

“……”

“是你带着她见了沈拓斋,又送她上了马车?”

“……”

“如果你真想杀她,”沈空禅慢吞吞地道,“那就请便。”

话音刚落,他已然出手。“当”地一声,苏风沂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那百练­精­钢的匕首凭空飞了起来,折成两断。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出刀,径直向郭倾葵的头顶砍去!

沈空禅刀法简练,以内力刚猛擅长。虽非变幻莫测,每一击却绝对有效。

只这一刀,他已封住了郭倾葵所有的退路,令他除了迎头还击,别无他法。

而以郭倾葵的伤势,只要他接了这一刀,必当吐血三升,五内俱伤!

那一刻,苏风沂感到沈轻禅的身子猛然一抖,手中已多出了一把剑,可她并没有出手。那剑眨眼间便已回到鞘中!

“呛”地一声,火星四溅!

不知哪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替郭倾葵接住了这一刀!

紧接着,刀光呼啸,如闪电般惊起,两个人影一掠十丈,到了空中。

落叶如雨,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苏风沂抬头一看,喜道:“是唐蘅!”

沈轻禅道:“咱们快走!”

郭倾葵解开死马上缠绕的绳索,将苏风沂送到另一匹马的背上,扔给她一套缰绳,道:“你快带沈姑娘回客栈。”

苏风沂忙道:“你呢?你为什么不走?”

“我得留下来帮忙,唐蘅一个人只怕应付不了。”

正说着,刀声突静,一个白影远远遁去。唐蘅轻飘飘地从树上落了下来,笑道:“谁说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他不是已经跑了?”

三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苏风沂道:“路氏兄弟呢?他们也跑了么?”

“跑了。中了唐门的暗器不跑,难道还等我给他们解药不成?”

沈轻禅的嘴皮动了动,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半晌,终于道:“你……你可伤了我三哥?”

“没有。——我怎么敢伤你的三哥?”

“那他怎么也跑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只是跟他说我挺喜欢他的,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到茶庄去喝杯茶……他一听这话,扭头就跑了。”唐蘅抱着胳膊,倚在车壁上,半笑不笑地看着三个人,修长的十指上,涂着红红的丹寇。

雏菊

第十七章

唐洹并不喜欢出门,特别是出唐家堡。

一个人若是到了四十五岁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不免会对这个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眷恋。唐洹的父亲唐隐戈是位行踪诡秘的道长,在云游的路上偶遇一位随父出行的大家闺秀。两人只有一夜之欢,之后,唐隐戈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唐洹的母亲因此大受连累,在家人的白眼和四邻的唾沫中生下了这个没有名份的孩子,郁郁寡欢地守着他,苦等夫君的归来。可是,唐隐戈显然不相信春风一度便能开花结果,继续云游,将这个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唐洹对母亲没有很深的印象,只记得她足不出户,一双泪眼终日红肿着。她苍老得很快,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唐洹便这样不清不楚地住在外公的家里。那是个官宦之家,里面的人即使是对僮仆也很客气,他既没受过虐待,也没被人注意。大家只是不怎么提起他,和他打交道也没什么热情。他就像一个虚无的气泡那样在深宅大院里生活了四十年,除了自己姓唐之外,对身世一无所知。唐洹四十五岁的时候唐隐戈已是个童颜鹤发的老道,故地重游,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儿子。这种惊奇对他来说,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他的另一个儿子二十几年前便已去世。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一脉在他手中已然断绝,发现了唐洹不啻于喜从天降。唐洹也很争气,从小­精­明能­干­,长大了便一直替外公打理家族的生意。他是总管、是亲信,忠心耿耿、不知疲倦地替外公挣了无数的银子。但钱一到帐,外公便会挪走其中的一大部分,分给自己那几个写诗作画、无所事事的儿子。等所有的人都分到了,才会想到给他留一点,意思一下。

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在这个家也只是个外人。没有名份,只能忍气吞声。四十多年来他已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感激外公收留了他,信任他,给了他这份吃穿不愁的生活。唐隐戈为此深感内疚,亲自到他母亲的墓前痛哭,还请了媒妁,拜了岳父,让死去的人恢复了唐家儿媳的身份。

唐洹终于时来运转。唐隐戈带着他回到唐门,四处打点,让他名正言顺地继承了自己所有的财产。过了一年,仍然率领唐家在债务中苦苦求生的唐浔因身体原因请求辞去唐家老大的差事。彼时这个炙手可热的“掌门”位置已不再有吸引力,反而成了麻烦的象征。恢复了身份的唐洹在水字辈中排行最高,正想大­干­一场,扬名显父,便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老大的职位。

雅室遮着厚帘,显得有些昏暗。

唐洹喜欢背对烛光,将自己隐藏在昏暗的角落里。他是个英俊整洁的男人,四十几年谦恭谨慎的生活,他的面容比大多数趾高气扬的唐门子弟看上去要沉稳温和,谈吐也很有分寸。毕竟他外公亦是一郡之地望,与唐门门第般配。从小耳濡目染,也是知书达礼。加上从商多年,比起只会耍嘴皮子躲债的唐浔更懂得经营。他很快就赢得了长老们的好感。

唐洹对唐门的女人毫不了解。除了几位曾经在江湖上以暗器出名的堂姐堂妹之外,他这一辈的唐门儿媳大多是和他母亲一样死守深闺、足不出户。

只有唐潜的夫人吴悠除外。

自从她出嫁之后,从未踏进唐门一步,作了二十几年货真价实的“没进门的媳­妇­”。这一点在老一辈人的眼里,无疑是莫大的耻辱。但老人们很快找到了平衡,因为吴悠亦从不与自己的师门往来。她是神医慕容最得意的学生,二十几年来却与慕容无风不搭一言,亦从不回谷拜望师长。她就这么离经叛道地生活在与唐门一街之隔的平林馆内,倔强地与族人对抗,让所有的人都对她无可奈何。唐洹一直以为除了重病求医之外,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与这个女人见面。

而他上午却收到了一封吴悠的短笺,请他到临江街上的福庆茶楼一见,有事相商。

就算这样堂而皇之的一纸招唤显得无礼,他却不得不去。唐门的人,还没有谁敢不给唐潜一个面子。

午时刚过,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一个披着深碧­色­斗篷的身影从容而入。

斗篷滑落的瞬间,他眯起眼,悄悄地观察那女人优雅的举止。她的侧影仿佛一道­射­出云端的月光,面容白净、双眸深沉、表情神秘。

——原来年近五十的女人也可以这么美。她的胸挺着笔直,甚至有些故意向后仰起,头傲慢地昂着,脑后盘着一个桃心髻。见了他,微微一笑,裣衽作礼。唐洹亦还了一揖。

“大先生贵人事忙,吴悠本当亲到府上拜望。无奈诸多不便,只好委曲先生到茶楼小叙。失礼之处,万望海涵。”她用词谦恭,却并不由衷。

唐洹不以为意:“都是自家兄弟,你来我往还不是一样?弟妹如此客气,倒见外了。请坐,上茶。”

她将斗篷交给侍从,款款入座,接过青瓷茶盏,淡淡一笑,单刀直入:“听说唐门的规矩,刑堂之主一律世袭?”

“不错。传到潜弟的手中已然是第六代。”

“这么说来,如若唐潜退休,接替他的人就会是唐芾?”

“肯定如此。”

——这是唐门人尽皆知的事实,方才一番话不过是明知故问。见唐洹所答如此肯定,她垂下头,沉默不语。

“弟妹莫非有什么异议?”他淡淡地问道。隔着一道茶桌,他可以看见她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拇指微微发颤。

她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镇定。

“两年前,唐潜曾受过一次重伤。现在看上去好像已完全康复,其实早已元气大伤。”她终于抬起头,脸­色­愈加苍白,“可是他仍然不断外出,我十分担心他的安危。曾数度劝他退出刑堂,他坚决不同意。”

唐洹点点头,表示理解:“刑堂堂主是唐门重职,由长老会直接管辖。即使是我,也不能轻言进退。何况这是潜弟一生的事业所在,弟妹只怕很难说服他罢?”

虽然传闻异辞,他发现吴悠其实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像所有的唐门媳­妇­一样,会为家里的各种烦恼来找他说理、要他仲裁。他很喜欢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的确是一家之长,脸­色­顿时浮出安慰的笑容。

“所以我希望大先生能找个理由让他退职。”吴悠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话让他有些不快。

他是唐家老大,而这个女人说话的态度却好像在命令他。

越是如此,唐洹越显得低调。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弟妹的意思,是想让唐芾早些接任?”

“这是我的第二个请求:唐芾不能入主刑堂。我不想我的儿子像他爷爷那样早死。”她的语气一点也没有变,继续横蛮地往下说。

唐洹企图以轻描淡写的一笑化解她的戾气:“这未必是唐芾的心愿罢?人人都看得出他喜欢刑堂,随时准备克绍箕裘。”

“所以我才更加担心。”

“女人要放心让男人出去闯——”他马马虎虎地应付了一句,打算找个理由结束谈话。

“该不该放心,我心里自然明白。”吴悠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唐洹终于明白为什么唐门的老人一提起这个人就摇头。他从没见过一个女人敢像她这样说话的。

可是,他并不想把事情弄僵,便平心静气地向她解释:“弟妹有所不知,职位的任免纯属唐门内务,也不由我一人决定。潜弟若想退出刑堂,必须由他自己提出,且要经过长老会的同意。而唐芾的接任则不可避免。——唐门几百年的传统,不是轻易几句话就能打破的。”

“觊觎此位的大有人在。大先生若是肯想办法,此事并不难办到。”吴悠一直盯着他的脸,弄得他的目光丝毫不敢躲藏。

“抱歉,恕我无能为力。”他内心暗忖,传言果然不假。这女人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吴悠的脸上毫无异­色­,手转着杯沿,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唐门至今还欠着一些外债?”

烛光忽然抖动了一下,室内的空气有些窒闷。

唐洹非常懂得什么时候应当讲话,什么时候保持沉默。他能隐隐猜到吴悠的意图,脸上漠无表情,双眸微微斜睨,等她说下去。

“大先生是生意人,如能帮我说通此事,请开个价。”

他的心微微一动。

这女人果然是有备而来,深知自己的作风。

对生意人而言,生意就是生意。

“十万两,我需要六个月的游说时间。年终向长老会提议,争取年初办成。”他原形毕露,狮子大开口。

“十五万两。大先生能否现在就想办法?银票我会用先生的名义存入联信钱庄。——听说贵公子看中了丰元巷上的两个酒家,手头一直有些紧张?”

听了这话,唐洹笑了。

吴悠不解地看着他,道:“我出钱你出力,有何可笑?”

“我与弟妹无冤无仇,弟妹何以想送我入刑堂?这银子我就算是要,也是为唐门而要,不是为了我自己。”

“原来大先生是个廉洁的人。”吴悠一边抚摸着自己修长的指甲,一边淡淡地道。

“弟妹何必如此心急?据我所知,潜弟最近好像没有出远门的打算。”

“他昨晚告诉我,过几天要出去一趟,查一件事。”

唐洹愕然:“我怎么没听说?”

“刑堂办事一向独立于掌门之外,不必事先通报。”

“这是当然。……你可知道所查何事?”

吴悠摇摇头:“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他外出涉险。”

“既然不知,又何来涉险一说?”

“他哪一次出门不带点伤回来?”

她说得没错,刑堂堂主原本就是唐门最危险的职位之一。斟酌了半晌,唐洹道:“我若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或许可以找潜弟商量,换一个人去。”

她张开嘴,想说什么, 又闭上了。心境复杂地看了唐洹一眼,考虑自己该不该信任这个人。迟疑了片刻,她道:“我的确不知。”

“那我只好说,”唐洹斜靠在细藤软椅上,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态,“这忙我实在帮不上。”

他已知道这女人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不慌不忙地等她妥协。

过了一会儿,吴悠终于让步:“我只知道此事与唐隐僧的死有关。”

唐隐僧的死?

他见过许多老人的死,一直相信这样一个规律。只要双双健在,大多数老年夫­妇­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如若一方突然去世,另一方坚持下来的年头则十分有限。唐隐僧属于后一种情况。他与夫人伉俪情深,不料两年前老伴一病而亡,他好像立即变了一个人。变得格外消颓沉闷,暴饮暴食,渐渐地疾病缠身。大家都知道他挺不了多久。

唐洹双眉一皱,道:“四叔去世时已年近七十,心疾骤发也该算是寿终正寝吧?何况他老人家身子一向不好,近两年又嗜酒如狂。”

“四叔去世之后停棺慈仁寺,唐浔曾请我去看过一次,”吴悠道,“他并非死于心疾,是中毒而亡。”

唐洹脸­色­微变,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虽然一进唐门他就打算大­干­一场,他并不是很喜欢唐门里所谓的“传统”。作为老大,他可以决定很多事,却总有一些事他既不知道,也不能做主。

“这事,难道大先生没听说?”吴悠有些诧异。

“略有耳闻,只是不大相信。”唐洹神态平静,“不过,四叔早年也是江湖人物,只怕会有些宿仇吧?”

显然他对此事所知甚少。吴悠不禁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将这秘密轻易透露出去。

她开始装糊涂:“我对唐门的往事一无所知。”

唐洹并没有追问,只是道:“如果潜弟出行是为了调查此事,我只怕很难劝他退出。——唐隐僧毕竟是他的亲叔。”

吴悠的脸­色­更加惨白:“如果他不是非去不可,我岂会来求你?何况你也知道,他一走,唐芾一定会跟他一起走。”

“我很愿意帮你。不过,潜弟的脾气你想必也了解。他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一种深切的同情。

“你要多少银子,请直说。”吴悠的嘴­唇­有些发抖,手中的杯子忽然磕在茶盘上,叮当作响。

他眯着眼,将身子埋进高大的椅背之中,透着隐隐烛光,观察着这个女人绝望的神­色­,心中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快感,“有一点我希望弟妹你能够明白。”

她抬起头,目光幽然。

“在我接任的这几年,唐门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缺钱。”

…… ……

苏风沂扶着沈轻禅上楼的时候,蹑手蹑脚,以为可以避开子忻。踮脚路过子忻的房门时,门却“呼啦”一声开了。

子忻神­色­­阴­霾地出现在两个人的面前。

“两位上午到哪儿去了?”他冷声问道。

“出去走了走。”沈轻禅小声答了一句,悄悄地捏了捏苏风沂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我是不是叮嘱过你,要你绝对静养不要起床走动?我会每隔一个半时辰来查看一次伤口,换一次药?”

“……是。”

他板着脸继续道:“你知不知道若不及时换药,你的伤口会炎症大发,危及­性­命?”

听他这么一说,沈轻禅的脸都吓白了,忙道:“我这就去躺下……”

子忻还想发作,见她半张脸肿得老高,终于有些不忍,口气缓了下来:“你可知道大夫最恨的是什么样的病人?”

沈轻禅老老实实地答道:“大夫最恨的是不遵医嘱的病人。”

“说你不明白,你好像又很明白。进屋躺着去罢!我等会儿过来给你换药。”他冷哼了一声,终于放过了她。

沈轻禅赶紧溜掉。

只剩下苏风沂抱着胳膊,扬着脸,满不在乎地盯着子忻,目光格外挑衅。

——她还在为昨天晚上的话生气,一看见这个人,火就不打一处来。

子忻不理睬她,转身要走。

苏风沂拦住他的去路,道: “别和病人斗气,劝她去回春堂看沈大夫的人是我。”

他已转过身,听了这话,又转了回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问:“沈大夫,哪一位沈大夫?”

“沈拓斋。”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为什么?不相信我?”

“为什么要相信你?”苏风沂一脸冷酷,“你不过是个江湖郎中,一天主要­干­的事情就是骗穷人的钱、兜销假药,跟大街上算命、耍大刀、卖狗皮膏药的人没什么区别。轻禅又不是穷得付不银子去找正经的大夫,何必要受你这半瓢水的人的折磨?她不过是看着你与骏哥相好的份上,让你瞧瞧她的伤。你倒好,给你点颜­色­,你就开起染缸来了。三下五除二就给人家缝针上药,艺不高胆子倒挺大……”

“你说完了么?”他的脸微微发红,显然是有些恼火。

“没有。我从没见过哪位郎中黔驴技穷到要用自己的膝盖去补病人的膝盖的。光瞧着这股子傻劲儿就觉得你这人靠不住。我还以为你早晚会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送给轻禅呢。不过,先告诉你一声,你的眼珠这么难看,她一定不会要的。还是给自己留着罢!”

他怒极反笑,一双眼狠狠地盯着她:“那么,沈大夫都做了些什么?我倒要听听他的高明之处在哪里。”

她刷地一下从怀里掏出四本书:“这是他写的书,让你好好读读,再去向他请教。”

“哦,是么?”他接过书,看也不看,只是冷笑。忽然将它们卷成一团,往垃圾桶里一扔。

苏风沂追上去踢了他一脚,怒道:“喂!姚子忻,你不识字就罢了,­干­嘛糟蹋人家的心血?”

说罢抢到桶边,将四本书拾了回来。那桶里曾有醉人呕沥,书上已沾了不少味道难闻的粘液。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臂一软,书又给子忻抢了过来。只见他哗哗几下,将它们撕个粉碎,全部扔到桶里。意犹未尽,还用手杖将碎纸一阵乱搅,让她彻底无法可得,这才气势汹汹地道:

“苏风沂,你以为这样就能气得了我?”

她将脸凑到他的鼻子跟前,挑着眉,瞪着眼,恶语凶言脱口而出:“该死的瘸子!你敢撕书!”

蓦地,子忻的眸子忽然收缩。接着,他的身子忽然僵硬,腰忽然挺着笔直。

半晌他都没有说话,却保持着这种高傲的姿势。

她却看见他握着手杖的手指是惨白的,且微微发抖,好像要将手杖捏碎一般。

她知道自己击中了他。

是啊,她击中了他,为昨晚的话报了一箭之仇。她应当高兴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他急促的呼吸却已快要吹到她的脸上。

他一把抓住她。她尖叫一声音,跳起来,飞奔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咣当一声,关上房门。

岂知就在关门的这一刻,他的手杖已伸进了门缝。

一股大力袭来,他推门而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想­干­什么?放开我!”她大叫,“噢!好痛!姚子忻,你敢动粗!”

他的手拧着她的手,硬得好像铁钳。听她怪叫,终于松动了一下。趁这当儿,她一拳挥了出去,直击他的鼻梁。

靠得太近,他无法闪避,鼻血顿时流了一脸。

“姚子忻,你敢欺负我,我就打歪你的鼻子!呸!活该!”她的双手已经被他牢牢地抓住,便用脚使劲地踢他的手杖,踢他的腿。

他一手捉住她的双手,将它们死死按在木杖的手把上,另一只手掏出手绢,匆忙地擦了擦脸,冷冷地道:“说到欺负,你倒提醒了我。”

他闪到她的身后,一只手反拧着她的双臂,忽然向她的颈窝吻去。

“你……你想­干­什么?”她小声道,“你别乱来……”

他没有说话。火热的呼吸却已从颈边传入她的胸膛,她挣扎着,浑身渐渐发软。

“子忻……”

他沿着颈边那条微微跳动的血管,一直吻到耳根,然后在她的耳垂上狠狠地咬了一下,好像要将她粉红­色­的耳朵咬下来。

“痛么?”他贴着她的耳朵问道。

“不痛,”她有些站立不稳,整个人都倒在他的怀里,“你咬!你再咬!我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胆子……”

他又咬了一口,几乎咬出了血。这一回她终于吃痛,“噢”地叫了一声。

“放开我!”

“不。”

他满脸是血,凶神恶煞地看着她,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反复研究她的脸,她的双眼。

他们靠得那么近,以至于她在他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刹时间,她感到恐惧,又感到自己好像渴望这种恐惧。便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他的鼻子还在不停地滴血,血洒了她一脸。他看上去面目狰狞,仿佛一只食人的野兽。

黑影压了下来,眼见着就到了她的­唇­边,却停住了。她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不由自主地凑了上去。他这才开始吻她的双­唇­,缠绵而轻柔。

“风沂,你就喜欢这样,是么?”他边吻边道。

“我……我喜欢什么……”

“喜欢和我打架。”

“唔……”

他放开了她的手,她展开双臂,紧紧地勾住了他的颈子。

他无法挣脱,反而被她吻得喘不过气来,迟疑了半晌,见她毫不松懈,便拍了拍她的脑勺:“风沂,放开我。”

“不。”

他的鼻子还在流血,两个人的脸上一片血污,好像是一对刚从大牢里逃出来的犯人。

“子忻,你是他么?” 她终于停下来,喘着气问道。

“他是谁?”

“那天夜里的那个人。”

“你会弄错么?”

“我怕弄错,所以我要查一下我的记号还在不在……”

“如果不在,你会怎样?”他问。

“如果不在,你就不是他,我会杀了你。”

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人匪夷所思。她却已俯下身去,将他的裤腿揭开,去看那只六年前的漩涡。

“验明正身了?”他又开始冷嘲热讽。

“为什么你的腿是冷的?”她轻轻叹道,用力握住他的足踝,好像要将它握暖。

“从来都是这样。”

她替他整理好衣裳,又摸了摸膝盖上的伤口,问道:“换药了么?”

“换了。”

“痛么?”

“不痛。”

终于,她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甜甜地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雏菊?”

子忻微微一怔,道:“什么雏菊?”

“门上的雏菊,难道不是你放上去的?”

“不是。”

她的脸变了。

有人轻轻敲门。

打开一看,是唐蘅,苏风沂悄悄松了一口气。

唐蘅看了看子忻,又看了看苏风沂,一个劲地摇头叹气:“我说过多少遍,打架要有分寸。”

青梅竹马

第十八章

天顺钱庄。

陈善刚刚送走一拨客人,见管帐的小田正闲望着窗外发呆,不禁朝他打了两个响指,吩咐道:“小田,把桌上的茶杯收拾­干­净,把柜台擦一遍。唔,这墙壁几时变黑了?要买墙纸要买墙纸,谁去买墙纸?”

这当儿小田赶紧将手中的三个茶杯揣到怀里送到里间去了。钱庄里的人都知道,掌柜最看不惯的事情便是手下的人没事闲着。“每年给你们五十两银子的工钱,不是付给你们在这里喝茶、打哈欠、翻眼珠子胡思乱想的。”

陈善的目光在大厅里扫来扫去,见记帐的小陶正埋头不知在­干­什么,便道:“小陶,劳驾你跑一趟,到楼下东街的义祥纸庄买些墙纸回来。”

“有客人来了。”小陶淡笑。

客人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怕。

他的脸上到处是伤疤,有不少已化脓发炎,头上戴着个小帽,无论颜­色­还是式样都与他高大的身材很不般配。

他腰骨也不利落,走路颤颤巍巍,一摇一晃,明明只有四十来岁的年纪,却像个八十岁的老头子。

陈善察颜观­色­,尽收眼底。当下对小陶使了个眼­色­,避到内室。

小陶的脸上堆起了热情的笑容:“客官请坐,喝什么茶?花茶、红茶还是香片?”

那人面无表情:“不客气,我来兑银子。”

“好的好的,客官可有票据在手?”

他递给他一张纸。

那纸是坚韧的白麻纸,折成四折。小陶展开一看,见上面写道:

“凭票会到冯十春九九松江银壹万陆仟两整,言定在嘉庆分号见票无利交还不误,此据。辛卯年三月十三日 龙城天顺记”

小陶的笑容不变,却像对付中原最­阴­险的骗子那样将会票翻来覆去地检查。将票面上的水印、签名、图章、骑缝看了又看,最后确信会票不假,才道:“冯先生,请稍等。”走入内室。

再出来的时候,接待冯十春的人换成了掌柜陈善。

陈善不动声­色­地指着会票左页上的一行小字,道:“一万六千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为可靠起见,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先生。冯先生不会责怪我们过于小心罢?”

冯十春咳嗽了一声,知道是自己相貌可疑,道:“当然不会。”

“这票页上写着‘此票务要冯十春亲收银两,倘途中遗失,别人拾得作为废纸。’请问,先生是冯十春本人么?”

“当然是。”

“这上面还有一个绿­色­图章,冯先生大约不清楚,这是总号要求讨保交付的标记。”陈善又道。

他表示不大明白。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为防他人冒领,冯先生已拟出几个问题事先寄来,要求我们向领款人照单发问。”陈善不紧不慢地道。

那人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请问冯先生表妹的小名是——”

那人怔了怔,忽然拨腿就跑!

他跑得倒不快,陈善也懒得去追。

小陶从内室走出来,道:“掌柜的,要我叫人抓他见官么?”

“算了。”陈善叹道,“这年头这号人也太多了。”

那位冒充者一口气跑到江边,躲在一块巨石后大声喘气。

“大哥,银子领到了么?”在那里等待他的一个灰衣人急切地问道。

“­奶­­奶­的,没有!”

“其实,就算弄得到这一万多两银子,我们还有很大的亏空,现在只剩下八天的时间了。”

“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天要绝我,我能若何!”冒充者切齿道。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与其冒领银子,不如把那个银庄抢了。”灰衣人道,“那银库里肯定有十八万两银子。”

“我没­干­过这种事。”

“大哥,­干­吧!八十五条人命全在你一人手上!”

“你知道十八万两银子有多重么?”

那人哑口:“我再去找几个兄弟?”

“算了,别害人家。”

“大哥!那就咱俩也行!抢多少是多少。”

“你以为我还是以前的银刀小蔡么?”那人惨笑,“我的武功已废,就是有心也无力!”

…… ……

在苏风沂的眼里,如果面前是一件青铜器,时间就是魅力;如果是男人,时间则是魅力的敌人。

不管她承不承认,这是王鹭川得出的结论。苏风沂喜欢陌生而神秘的东西,而青梅竹马的王鹭川让她太过熟悉,熟悉得好像巧­妇­灶边的一个盐罐,虽然天天就在手边,也视而不见。

渐晚的天­色­,窗外沉云低暗,淡烟疏雨中,只看得见梧桐笔直的树­干­和云雾缠绕的远山。

王鹭川很少注意过窗外的风景,也从不觉得­阴­晴□会和自己的心境有任何关系。他是个常识的信仰者,相信大多数人对生活的看法,别人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从来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对。他的世界很简单,像脚踩大地一样实在。他的想法也很简单,直截了当,没什么城府。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聪明。恰恰相反,他在武功上悟­性­奇佳,不论怎样难学的东西,他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在家里他是独子,四代单传备受宠爱;在江湖上,他与大多数少年成名的高手一样,骄傲自信,从不相信自己会走霉运。

饭厅里花椒油的气味格外辛辣。这是他最喜欢闻的气味之一,如今却完全没有食欲。东墙边上,一个勤快的伙计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拖着地板,油灰尽去,露出几点漆­色­,一缕陈年的松木香气幽幽地从地底钻出。

往日的这个时候,他要么与朋友聚会狂欢,呼卢喝六;要么在酒店的雅座里陪苏风沂闲聊。他很少在家吃饭,一天总有会不完的朋友,赶不完的应酬,不到夜半三更不着家门。尽管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他任何时候看上去都­精­神焕发,生龙活虎。

而苏风沂下楼看见王鹭川时,发现几日不见,这个人变了很多。不仅印堂发暗,十分憔悴,往日光亮的额头上亦凭空多出了三道浅浅的皱纹。他是个虎背狼腰、仪容俊伟的男人,不耐烦的时候双臂往胸前一抱,胳膊粗壮,犹如两截树桩,胸肌宽厚,好像一层盔甲。虽然体格高大,他脸却很瘦削,上面没什么肌­肉­,不笑的时候,神情看上去有些残酷。实际上每当他走在苏风沂的身边,就好像凶神恶煞一般,旁人吓得不敢多看他们一眼。可是彼时王鹭川却破天荒地穿了件淡白­色­的蜀袍,在那一身英武之气上多添了一层文静。而苏风沂记忆中的王鹭川极少穿白衣,也从不喜欢质料轻软的蜀绸。

“鹭川。”苏风沂轻轻地打了个招呼。

“嗨。”他早已看见了她,假装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她走到他面前,在离他两尺的地方站住。一道烛光正从头顶­射­下来,照着他失落的眼神,她迟疑了一下,为自己的生疏感到羞愧,禁不住又向前迈了一小步。

——如不是临阵脱逃,现在她已是他的妻子。

如今,一尺成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看到我的信了?”沉默片刻,她问。

“看了。”

她等着他说话,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大吵大闹。会一把揪住她,将她绑起来,当作一卷行李捆在马背上带走。

他什么也没说,表情很平静。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的心蓦地有些紧张,“你在找我?”

“没有,”他避开她的眼光,淡淡地道,“我有一位亲戚正巧也住此处,想不到会遇到你。”

“你还有我不认识的亲戚?”她歪着头,像往日那样揶揄。

他呆呆地看着她,半晌答道:“他是唐门人,叫唐蘅,是我的表弟。”

“唐蘅怎么成了你的表弟?”她觉得可笑,见他眼中一抹浓浓的忧伤,笑意不知不觉地从­唇­边滑走。

“见过一面,很少往来,”他解释,“我们刚刚聊过,十分投缘。这里暂时没有空房,他请我与他合住。”

她愣了愣,道:“哦,你不觉得他有点——”

“不觉得。”

“可是——”

“他挺好。”

她知道鹭川看人就像看镜子那么简单,只要对一个人印象好,就会立即把他当作朋友,绝对不说他的坏话。

接下来,她觉得无话可说,只好垂下头,看自己的裙子。

“阿风,你走得那么急,身上可带够了银子?”他忽然又问。

“我可以自己挣银子,”她咧嘴一笑,拍拍自己的荷包,“一天挣三十两呢。”

“你忘了带上你喜欢的那些家伙,我替你带来了,也许挣钱的时候用得着。”他从桌旁的凳子上拾起一个小小的包袱。苏风沂接过,打开一看,是个柚木漆盒,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毛刷、小铲、镊子、铁钩、圆镜、蜡纸、锉刀之类奇奇怪怪的工具。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抬起头来,轻声道:“对不起。……伯父伯母一定很生气吧?”

“……还行。倒是你父亲大发雷霆,正派人四处找你呢。”

“回去吧,鹭川。”她咬了咬嘴­唇­,终于道。

“嘿,别这么急着赶我走,好不好?”他自嘲地笑笑,“我不过是来找我的表弟,又不碍你什么事。”

“回去。”苏风沂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算我求你,不要再来找我。”

“为什么?”他的眼一阵发酸,明显地受伤了。

“我不会改变主意。”

“你刚刚改变了主意。”

“我不会改变主意。”她又说了一遍。

“你会的。”他慢慢地道,“我会变,变得让你改变主意。”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离开了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杯,浅浅地呡了一口,独自开始吃饭。

他的背影如此孤独。

她有些不忍,走过去,坐到他对面,劝道:“别这么不开心好不好?至少我们……还是朋友。”

“不,我们不是朋友,”他抬起头,目光淡淡地,“如果你不肯做我的妻子,我宁愿重新变成陌生人。——让你重新认识我。”

“我认识你,一直都认识你……”

“那只是以前的我。”

“鹭川,求你不要这样!我只是个通房丫头的女儿,你母亲一直都不喜欢我,我不值得你这样……也不想你为我改变。因为,”她捏着自己的手指,“我不会改变主意。”

“不必感到内疚,我也不需要安慰。”

他的语气完全平静,平静得好像一潭死水。

她觉得有些吃惊。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王鹭川,不是那个大大咧咧,喜欢热闹的王鹭川;不是那个笑逐颜开,事事称心的王鹭川。她还记得他最喜欢开的玩笑:

——我作了一句诗,你想不想听?

——你?作诗?说来听听。

——“爱你像蟑螂。”

——这是什么意思?

——不该来时它偏来,来了你又轰不走。

“那么,保重。” 她默默地站起来,打算离开。

他没有回答。

她走了两步,忽然冲回来,大声道:“你真的不肯走?”

“这里是客栈,谁都可以来。”

“王鹭川,别捉弄我的同情心。”她大声道,“我说过不会改主意,就是不会改主意!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王鹭川眯着眼睛打理着她。这才是真正的苏风沂。她的愤怒总是比常人迟到半步,却会突然跳起来,反戈一击,将人打得昏头转向。

“哈!你什么时候有过同情心?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哪次我没让着你?”他抱着胳膊,不理会她,冷冰冰地道。

“哦,是么?既然我一无是处,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就是喜欢没良心的女人,”他站了起来,身影如一道乌云般掠过她的脸颊,双眸寒光闪烁,“怎么样,现在是不是终于觉得我是只可爱的蟑螂?”

“你想怎么样?”她目露凶光。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他是谁?”

“原来你来找的人不是我,是他。”她冷笑,一字一字地道,“我们的事与他没半点关系。请你不要碰他,不然我就会让你明白我真正没有同情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怒火在目中燃烧。他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脸­色­由青转白,忽一拳砸在桌子上,将桌面砸了个大洞!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鹭川的脾气虽然很大,却从没有在她面前这样生过气。他永远让着自己,吃饭抢着付钱,上车为她拉门,吵起架来更是口拙,从来都是他先检讨认错。因为他一向认为自己是男人,是大哥,凡事应当虚怀若谷,而不是斤斤计较。何况天底下讲理的女人原本就很少,跟她们争辩,简直是白费功夫。所以男人们擅长的那些虚情假意的奉承、故意屈尊的谦逊、以及息事宁人的宽容,全在他的修养之内。而这些对苏风沂都不怎么管用,也难以叫她服贴,更是半点也不会感恩。她属于天底下最难讨好的那一类女孩子。

果然这一拳四座皆惊,看客们的眼睛全都溜了过来,悄悄地期待一场好戏。

“我不和你打架!”她扭头就要离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颤声道: “阿风,几天不见,你就这么恨我?”

她站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们家在怡春县有一处百年旧宅,闲置多年,一直有买家出价,你父亲却从不打算卖掉,是么?”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愣了愣。

“那座旧宅的下面,有一座汉王的墓。”

他的脸蓦地苍白。

“现在你总该明白我父亲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把我嫁给你了。”

说完这话,她瞪着眼睛看着他,等着他说点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才道:“如此说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骗我?”

他的脸崩得很紧,双目­阴­沉。

“我也三个月前才知道此事。先前,我一直怀疑我父亲为什么对我的婚事那么热心。他有一大堆儿女,嫡生的都懒得理睬,哪有闲心管我这个通房丫头生下的女儿?你难道不记得,他原先是打算把我的三姐嫁给你,你爹爹都答应了,你却死活不­干­?”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轻轻地道:“你就为这个难受么?阿风,跟我回去。我去说服我爹爹将那间屋子卖掉。那墓里会有什么?里面不过躺着一俱骷髅。”

“不,我已改变了主意。不会嫁给你了。”原本指望他勃然大怒,然后愤而离去,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她只好硬生生地说道。

一丝悲戚之­色­浮上他的眼梢:“那么,你离开我不­干­别的事,只是因为他,是么?”

“是。”

他猛然放开了她的手,无奈地笑了笑,颓然坐下,眼中忽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泪光:“很晚了,你去睡罢。我想独自呆一会儿。”

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如此伤心,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不走,我请你喝酒。”

“不必。”

“我不想看见你难过。”

她要了两瓶杏花村和几碟他喜欢的小菜:“无论如何我们都曾是最亲密的朋友,我先敬你一杯。”

他没有接过她递过来的酒杯,却将一整壶酒都捧了起来,仰头灌了下去。有一半的酒泼出来,淋湿了他的前襟。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苦笑:“阿风,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

她将手中之杯一饮而尽,烈酒好像刀子一样烧着她的喉咙:“不知道。”

“你这个人,真实得令人倒胃。”

“是么?”

他又开始拍开第二坛酒的封泥,将酒倒到碗里,一饮而尽:“­干­!”

“慢点喝,你很快就会醉了。”她拉住他的手。

他摆了摆手,道:“你难道不知道我的酒量?”

“别喝了。”

“阿风,自从那次我爹带我去你家,在后花园里遇到了你,我就知道你会是我的妻子。……我从没有想过你会不是。”他唏嘘长叹。

“那时你才七岁。”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只是个黄毛丫头,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眉毛是浅黄的,淡得看不见,远远只见两只黑幽幽的大眼睛。……你的猫跑到树上去了,求我爬树帮你弄下来。我……我把猫儿抱了下来,你高兴得直跳,还亲了我一下。”

“……这是陈年老事了吧?”

“要说咱们的陈年老事,这么多……多年下来,数……也数不清,难道你……都忘了?”

“唉,不要说了,”见他越说越伤心,她的眼也跟着发红。

渐渐地,他两眼发直,双手发软,已是明显的醉态,她道,“我扶你回房歇息,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回家去罢。”

她将他扶起来,他推开她的手,怒道:“不!我不回去!”

说罢径直向前走了几步,身子一歪,正巧唐蘅从楼上下来,一把拉住他,闻见他一身的酒气,皱了皱眉,道:“你喝了很多酒?”

王鹭川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吼道:“酒……酒不是你叫我喝的么?”

唐蘅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让你喝这么多酒?”

“阿风,跟我回家……”他已醉得人事不清,紧紧拉住唐蘅的手臂,死死不放。

唐蘅忙哄道:“好,好,我先送你回房,咱们明天就回家。”一边哄,一边恶狠狠地盯了苏风沂一眼,道:“是你给他灌的酒?”

苏风沂一直躲在王鹭川身后,小声道:“你没见桌子给他捶了个大洞?这种时候如果不喝酒,他就要找人打架啦。”

听她说话舌头也有些大,唐蘅忍不住道:“你也喝了很多?”

“我只好陪他喝,不忍心看他伤心成这样子。”

“这事儿全是你弄出来的罢?现在都乱了!”

“是我弄出来的我才这么喝。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多酒呢!”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送他回屋去。”

“我帮你一把。”

两人一人扶着王鹭川的一只手臂,将他送到房内,放到床上。

唐蘅苦着脸道:“怎么办?他还是死死地拉着我的手不放。”

苏风沂正帮床上的人脱靴:“谁让你浑身香喷喷的?你就让他拉一会儿不行么?替我看着他,我得下去结帐。”说罢,闪身关门离去。

下得楼来,付了酒帐,呆呆在楼下坐了一会儿,忽又奔回去敲唐蘅的门。

“什么事?”

开门的时候,唐蘅已换了一件浅灰­色­的睡袍,脸­色­微红,仿佛酒醉一般。

苏风沂呆呆地看着他,期期艾艾地道:“阿蘅,今晚你不能睡在这里……”

“为什么?”

“我怕……鹭川会□你……”

“□?”唐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红红的道,“真的?”

苏风沂盯着他的头,怔怔地道:“阿蘅,你为什么是光头?你的头发呢?”

她吓坏了,因为开门的时候唐蘅的一只手竟然捧着一个假发。而他的头皮油光锃亮,与和尚无异。

“哦,我没头发。一直光头。”唐蘅耐心解释。

“为什么是这样呢?”

“我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唐芾给我喝过一碗参汤,喝完之后头发一夜间就掉光了。再也没长出来过。”

“唐芾是谁?”

“我哥哥。”

“你恨他?”

“不恨,只是不和他说话。”

“不可能,他是你哥哥。”

“信不信由你,我们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十年没说过一句话。”唐蘅淡淡道。

“是他不理你,还是你不理他?”

“互相不理。”

苏风沂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又摸了摸他手中的假发,问道:“那是我卖给你的头发么?”

“是啊,”他慎重地道,“小心别弄乱了,这发套我可是花大钱请人特地为我做的。”

“我给你的头发并不多,够用么?”

“暂时够了。”

“下回不够,我再剪一尺给你。”她柔声道,“现在麻烦你到子忻那里凑合一晚,行么?”

“没问题。”

两人走到子忻的门边,敲了半天门,才听见里面应了一声:“请稍等。”

过了半晌门才开了一道缝,子忻刚刚沐浴一新,披头散发,穿着件雪白的素袍,一身热气地站在两个人的面前。

苏风沂忽然脸­色­飞红,浑身发软。

子忻之美,令人昏厥。

“两位有什么事?”

“我那里来了一位客人,能否在你这里挤一晚上?”唐蘅道。

“当然可以。……只是我明天要早起采药,不会打扰你的清梦罢?”子忻彬彬有礼地道。

“不会。”

唐蘅正要进屋,苏风沂忽然拉住他,笑着道:“子忻的床太小,两位的个子都这么大,只怕挤着不舒服。阿蘅,到我房里去睡罢。”

“我去睡,你怎么办?”

“我到轻禅那里挤一挤。”

冷杉与古藤

第十九章

苏风沂溜进沈轻禅的屋子时,发现窗帘掀开一角,她正坐在床头出神地望着窗外墨­色­的天空。

几粒星辰孤零零地闪烁着,夜­色­无边,空气清冷。

听见她的脚步,沈轻禅没有回头,只是幽幽地叹道:“子忻把所有的镜子都拿走了。”

苏风沂挤到床上,裹着毯子,也将脸凑到窗边向外张望,随手从怀里掏出块小镜子递给她:“我有镜子,你要看么?”

不知用了什么灵药,她脸上的红肿消褪得很快,亦憔悴了许多。对着镜子端详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又将镜子还给了苏风沂。

“小时候,每到夏夜,我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趴在井台边看星星。我妈妈给我讲过好多神话……”苏风沂轻轻道。

“我不是很喜欢我娘,”沈轻禅淡淡道,“我在她心中的位置远不及我那几个哥哥。自从五哥去世,她天天以泪洗面,难过得好像疯掉一样。如果死的那个人是我,她一定不会那么难受。”

不知该如果回答,苏风沂只好苦笑。

“她要我想法子接近倾葵,伺机打听郭倾竹的下落,”沈轻禅的脸上露出讥讽之­色­,“她说,‘为了哥哥的血仇你要不惜一切手段。’她甚至说,她知道为了达到目的我一向有很多办法,不然我也弄不到那把罕世的名剑。”

苏风沂吃了一惊:“原来你并不……”

沈轻禅摇摇头:“我第一次见到倾葵的时候,倾葵并不认得我。他大哥将他保护得很好,一直隐藏他的身份,从不曾让他介入过郭沈两家的纠葛。——他化名刘骏,在西北一带活动。我当时自侍武功,便跑去找他比剑。条件是如果我赢了,他跟我回三和镖局。你知道,只要我们手里有郭倾葵,就不愁引不来郭倾竹。”

“你赢了?”

“我们没有交手。”

“为什么?”

“他说,他与我素昧平生且无冤无仇,何必为上一代的纠纷拼个你死我活。我向他列举我们沈家有多少亲人死在郭家人手里,他说他也可以列出同样的名单来。但他向我保证,他很晚才知道这些事,且从未参与过任何一次行动。他只想好好地过自己喜欢过的生活,如此而已。他甚至还说,既然我千里迢迢地到了这荒无人烟的西北,他愿意请我吃一顿本地最好的羊­肉­泡馍,算是尽地主之谊。”说到这里,她脸上忽现柔和之­色­,“他很穷,却很大方。”

苏风沂叹道:“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冤冤相报何时了——”

“可惜这世上的对错并不由我们来决定,” 沈轻禅苦笑,“可是他还是被我一句话给骗到了这里。——临走时我告诉他,我的几个哥哥正雇人全力追杀郭倾竹,已令他不止一次受过重伤。他担心大哥的安危,果然跟了过来。我们在路上同行了三个月,相安无事。可我现在十分后悔……也许不告诉他这些,让他留在西北反而安全。现在我怎么劝他走他也不肯。实际上,他已被我的几个兄弟牢牢盯上,就算想走也走不掉。”

“所以你只好总和他呆在一起,好让你兄弟投鼠忌器?”

“郭倾竹杀了我的大哥和五哥,手段残忍,且一直发誓要将沈家斩尽杀绝。我不可能原谅他,他更不可能原谅我们。”说这话时,她的手是冰凉的,眼中露出恐惧之­色­,“他若知道我与倾葵的事,也不会原谅倾葵,肯定会先杀了我。我的家人也不会放过我。”

苏风沂的心陡然一寒,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倾葵和我都避免谈论此事,过一天算一天罢。”

苏风沂愣住,无语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沈轻禅又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禅’字么?”

苏风沂摇了摇头。

“因为倾葵的父亲叫‘郭启禅’。我爹给我们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告诉我们,沈郭两家的后代不可能结合在一起。”

见她目中一片迷茫,苏风沂握住她的手,轻轻道:“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昨天夜里我见过郭倾竹,和他交了手,我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珠,算是替你报了仇。”

她以为听见这个消息她会高兴,不料她身子猛地一抖,颤声道:“你……你怎会刺瞎他的眼睛?你的武功远不如他!”

“他太骄傲,才会失手。”

她幽幽地叹了一声:“我虽要多谢你替我报了仇,不过,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有什么后果?”

“因为有个郭倾竹,我们两家几乎势均力敌。虽说沈家人多势众,但我们家大业大,有镖局的生意要照顾,实际上匀不出很多人手来对付郭氏兄弟。何况郭倾竹武功高强,又总在暗处,多半时候是我们着了他的道儿。一旦他受了重伤,形势就倒转过来。倾葵无人暗中照应,会很危险……”

苏风沂一听,出了一身冷汗,忙道:“你放心,咱们至少还有唐蘅。”

不知为什么,两个女人一想到唐蘅,亲切感由然而生。沈轻禅知道唐蘅的武功远在他实际的排名之上。两人对视片刻,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知她越想越怕,沈轻禅揪了揪苏风沂的脸蛋,强笑:“咱们说点别的吧。别为我担心,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双双逃走。”

夜凉如水。

两人缩进被子里,各怀心事,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听着墙头蟋蟀低鸣,楼外蛙声不断。接着“咚咚”两响,窗外已敲了二鼓。苏风沂忽然捅了捅沈轻禅,压低嗓子悄悄问道:

“轻禅,问你一个女人的问题:那个……第一次会很痛么?”

“第一次?什么第一次?”明明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沈轻禅故意装糊涂。

“第一次,你和他……”

“我的第一次发生在唐门。”

“说来听听,我想知道……”

“很痛。痛得要命。痛到你会恨这个人,会大半年都不想理他。”

“真的?”

“反正我是这样的,何况我不喜欢那个人。若不是为了弄到那把剑,我也不会这么做。”

过了一会,见苏风沂怔怔地没有回话,又道:“没事,第二次就好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怎能把你教坏……”

黑暗中,苏风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烛光下,他的肌肤是银­色­的。他像往日那样浅浅地眯着眼从一旁打量她。

——你妈妈是丫环,你也是丫环。你知道什么是通房丫环?

——通房丫环的意思是,你妈妈是我父亲的,你是我的。

□的眼光将她里里外外地吞吐着。

给我倒杯茶。

她战战兢兢地提起茶壶。

他忽然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将她扯到自己的怀里。

她听见衣裳撕裂之声。

那只滑腻的手无处不在。

她咬了他,狠狠地咬了他。

“太晚了,”苏风沂轻轻道,“睡吧。”

…… ……

他披着漆黑的斗篷,站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凄冷的月光洒下来,仿佛给那件纯丝的斗篷套上一层薄冰。

他是杀手,正等待着主顾的到来。

每次谈生意他都会选择一个开阔且充满­阴­影之处,将自己的脸藏在斗篷宽大的帽子里。狭窄的长剑竹棍般别在腰下。他的手一直握着剑把,森寒的剑气透过肌肤,水波般漾入他的眼眸。

主顾准时到达,也披着一件斗篷。

那是个姿态优雅的女人,年纪四十来岁,眼角边虽已有了细细的皱纹,却仍然很美。女人戴着一双长长墨绿­色­的手套,和斗篷的颜­色­完全一样。她笔直向他走去,在五尺之处稍停了片刻,眯着眼判断了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她要见的人,然后,显然得出了肯定的结论,她走到他面前,从容地摘下了手套和风帽,露出一张让每个见过她的男人无法忘记的面容。

一双睿智的眼睛向人凝眸而视,他觉察到她的目光深处有一丝暗藏的坚硬。

作为一个信誉良好的杀手,他的主顾中有不少女人。这些女人找到他时,一般都很紧张,因为暗杀毕竟不是一件好事,理由也多半说不出口。她们多半会结结巴巴的说出自己的要求,跟他讨价还价,反复叮嘱他保守机密,好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对于这些女人,他的态度会很宽容。每当她们躲躲闪闪如惊弓之鸟般与他会面时,他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她们的保护人,甚至,是她们的大哥,她们的父亲,她们的偶像,她们的英雄。他很乐意为绝望中的女人解决各种难题。如果那个女人情绪激动泣不成声,他甚至还会请她到茶楼小坐,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向她保证,他一定会替她­干­掉那个浑蛋。

而面前的这个女人显然不属于这一类。她像一个真正的主顾那样双眼直视,目光坚定。从她脸上他只读出了十二个字——“我出钱,你办事,谁也别糊弄谁。”

“他们说你杀过很多人,”女人道,“无论多么困难的任务,都能得手。”

“不错。”

“我姓吴,叫吴悠。”女人低眉观察他握剑的手,“这名字你或许觉得陌生……”

他打断了她的话:“我对唐潜这个名字很熟悉。”像每一个细心的生意人,他在接受任何一桩生意之前,都会对主顾进行一番调查。

“这件事正是和他有关。”

他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他当然明白唐潜在江湖中的地位。可是,怎么说呢,这世上想谋杀亲夫的女人并不少,不过敢于付诸行动的倒真不多,而竟肯花钱雇人去­干­的,几乎寥寥无几。

他淡淡一笑,道: “我希望我的任务不是去杀唐潜。”

“当然不是!”女人显然对他的猜测十分诧异,“明早他会出趟远门,说是有一件急务要办,可能要过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他一直认真地听着,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吴悠继续道:“我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他眉头微皱,冷笑:“大名鼎鼎的唐潜也需要人保护?”

“暗中保护,”吴悠更正,“如果这一路上平安无事,你不必露面,更无需让他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有任何危险,我希望你能及时援手,不遗余力地帮他度过难关。”

“他不会是一个人独自出门罢?”

虽然唐潜的刀法可以算是天下第一,但瞎子毕竟是瞎子,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光凭一把刀就可以解决的。

“不是,陪他一起去的是唐芾,我们的长子。所以我又多添了一层担心。我希望你能同时关照这两个人。”

“能否告知他们所去何处,所办何事?”

“抱歉,对此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要去调查一件事,可能会有危险。”

“鉴于这两个人的武功,我相信我能出力的地方不多,”他很坦白,“两千两银子就够了。”

“两年前唐潜曾经受过一次重伤,内力和体力要大打折扣。而唐芾太年轻,高傲自信却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如果唐潜有半点危险,他宁肯死在他身边也不会逃走。他们是亲密的父子,但绝不是好搭挡。”

他有些钦佩地看着这个女人,沉思半晌,点点头:“一万两银子。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全部付清。”

她拿出银票,将手伸出去,忽然又收了回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你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你丈夫的两只眼睛都是瞎的。”他抱着胳膊,冷冷地道。他的左眼有些混浊,一滴鲜血凝在其中。他知道在江湖传说中,杀手一向被看作是不怕死更不怕痛的神秘人物,他们铜头铁骨、刀枪不入,流血受伤是家常便饭。而他们的肌肤好像天生就不怕火烫刀割,即使有伤也会迅速愈合。肋骨不论断多少根,在床上最多躺十天就能提刀出门。一句话,既然是杀手,就得有杀手的身体,更要知道杀手的寿命。­干­这一行,大多数人都活不过四十岁,所以在闲暇时光,他们都过着放肆的生活。挥金如土,纵酒好­色­,无所不为。

实际上,除了身手敏捷之外,杀手与普通人并没有多少不同。他们靠手中的家伙吃饭,身体是最大的本钱。任何一处的永久损伤都会给他们的职业带来致命打击。因此每一个人受伤都会极力隐瞒自己的伤势,唯恐消息传出,身价大跌,亦对各地的药堂、名医了如指掌。

所有的大夫都告诉他这只左眼很快就会彻底失明。伴随而至的只怕还会化脓红肿,最终只有挖掉了事。随着左眼视觉的逐渐消失,他本能地感到一丝恐慌。

“我是大夫。你这是刚受的伤,武功将会大受影响。”

他感觉受到了侮辱,脸­色­有些发青。

——这是他最恨的那一类主顾。对武术一无所知,自侍有钱,挑选刺客的态度与挑选南瓜别无两样。

也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寒光闪电般飞向她的眼睫!大惊之下,她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寒光闪过,消失。纯黑的斗篷无风自动。

“请问,刚才我挥出去多少剑?”

她摇摇头。

“割断了多少根你的头发?”

她摇摇头。

“我一共挥出三剑,割断了你十七根头发。”

他将银光闪闪的剑伸到她面前,轻轻一吹,十七根长发在空中一缕一缕地飘下来。

“你有两只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脸上毫无惭愧之意。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地道:“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如果现在你肯到我的医馆走一趟,我能治好你的眼伤。诊费只要五十两。”

…… ……

凌晨时分下着濛濛细雨,山路冥冥,云暗风斜。

泥地陡而滑,马行至山腰便没了路。只有一条一人来宽的羊肠小道,曲折向前。道上满是伸出的荆条,落木枯枝横竖其间,山石荦确,乱草丛生。苏风沂将马拴到一株大树下,揭开斗笠,整理了一下里面的长发,冰凉的雨珠顿时洒了一头。便在雨中对子忻道:“看来咱们只能徒步前行了。”

子忻早已下了马,从地上拾起一截断竹,用刀削了削,做成一个竹杖,递给她:“今天天气不好。就算你觉得采药是件有趣的事,也该挑个好一点的日子。”

她接过竹杖,将裙角一掀,给他看自己足上的芒鞋:“我不怕路滑,出门时特意穿了这双鞋。你岂不闻东坡说过,‘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话刚出口,冷不防脚底一溜,身子歪向一边,不禁“啊”地叫了一声,眼见身子就要腾空而起,子忻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的身子扶稳,淡笑:“爬山的时候眼看着路,不要吟诗。”

他还是戴着自己喜欢的帷帽,背着药筐,策杖在前,披荆斩棘。苏风沂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他那条残废的腿在这样陡滑的山路上行走,显得格外地不利索。不仅无法走快,有时一步还得分成两步。但他却能保持稳定的步幅和节奏,极少半途停顿。遇到险处竟还要先行一步,以便能在高处接应。苏风沂原本一直牵着他的手,见他行步甚艰,还要分心照料自己,心中不忍,悄悄松开手,只拽着他的一角衣袍,让他腾开手,可以抓住道边的树­干­向上攀爬。

行了近一里的山路,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山谷,绿草如茵,满地开着­嫩­黄的雏菊。彼时细雨初霁,一轮红日从密云中钻出,微风习习,万朵金花随风摇曳。苏风沂早已走得满头大汗,摘下斗笠,坐在道边的大石上,对子忻道:“咱们在这里歇会儿,好么?”

子忻慢吞吞地走到路边,拔出小刀,弯腰割下一丛开着小白花的蔓草,卷成一团,放到药筐之中。

“这是什么药?”苏风沂凑上去问道。

“落葵。通常用于消肿止血。”他拿出一株给她细看,“它的种子蒸过之后,曝­干­研末,调以白蜜,可以涂面养颜。”

苏风沂眨眨眼,笑道:“你怎么知道?你试过?”

“唐蘅试过,这是他最喜欢的方子。”

“说起阿蘅,”苏风沂灵机一动,忙问,“你可有什么方子让他的光头重见天日?天气越来越热,难不成他天天都要戴假发?”

“他大概试过我开的不下五十种方子,可惜没一个见效。”子忻摇头苦笑,“尽管如此,他仍然对我充满信心。无论给他什么药,都严遵医嘱老实服用。弄得我现在一看见他的光头就觉芒刺在背,简直比他自己还要痛苦。”

“是不是每位大夫对自己治不好的病人都会感到内疚?”

“是啊,”他的神情原本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目光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暖意,“不过我父亲不是这样,至少不那么明显。”

苏风沂听罢,心微微一动。

——子忻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父亲,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孤儿。

“你父亲也习医?”

他点点头,神­色­黯然:“他病了很多年,身子一直不好。”

苏风沂本想继续问他父亲是否健在,家中可还有别的亲人,见他目中已有伤心之­色­,连忙打住。笑道:“你一定也让他试了不少方子。”

他的回答很奇怪:“我猜他从不试我的方子。——觉得它们有一半不可信,另一半则­干­脆是异想天开。”

仿佛找到了同党,苏风沂一阵唏嘘:“我爹爹也是这样。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相信。其实他只是不肯相信自己会错,更懒得同我理论。……从小到大,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放肆’。”

“可是,你做古董,是谁教你入行的?”子忻问道。

苏风沂道:“我妈妈原本是我爹爹书房里的丫环,后来便成了他的人。自从有了我,她担心我在这个大家子里难以立足,便每日留心我爹所读的书目。他每读完一本她都会从书房里偷出来,悄悄抄写一份留在一个箱子里。她教我认字、读书,从小就让我到爹爹的古董店里和师傅伙计们混在一起。渐渐地,我的床底下堆满了她抄的书。我十二岁那一年她得病去世了,临死之前,我求爹爹去看她一眼,他没答应,说是有个重要的应酬。我所知道的东西都是偷偷学来的。——不少家学是传媳不传女,而我爹爹连儿媳也不相信。苏家的规矩是传子不传媳,更不传女……”

她从不愿意谈自己的家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说了这么多。她的嗓音很平静,好象这一切已是陈年往事。可说话的时候,她的左手一直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只大手握住了那只发抖的手,握得很紧。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道:

“风沂,你是个可爱且有学问的女孩子。很多人都没你懂得多,包括我在内。”

她很高兴,想笑,眼中却满是泪水。他放下手杖,坐到她身边。她靠进他的怀里,听见他稳定的心跳。他的心跳让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受了委屈,母亲便是这样将她揽在怀里,心跳便是无言的抚慰。她愿意永远生活在这颗心脏的旁边,永远听见它的跳动,就仿佛那她自己的心脏一般。

子忻抚着她的肩,继续道:“别这么伤心。看你如今已成了古董行家,便是离了父母也能生存,你妈妈在天之灵应当放心了。”

她破涕而笑:“什么古董行家?离这头衔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那一刻他一直低着头。她便扬起脸,用额头轻轻摩挲他的脸颊。雨水和汗水从他的额上滑落,和她的泪水混在一处,流到嘴边,有一股淡淡的咸味。两人默默无言,相拥而坐。

一道闪电划过山谷,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大。

“要打雷了。”他突然道,一只手不知不觉紧紧地抓住了她,好像生怕她会溜走。

“你怕打雷?”她眯眼一笑。

“是的,”他目中郁­色­忽现,“我怕打雷。”

“有我在,没事。”她拍了拍他的背。说罢拾起药筐,拉着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山腰道:“瞧,那里有个小庙,咱们去避避雨。衣裳都湿了呢!”

他猛然抬起头,远处天空沉云密布,当中涌动着一团漩涡状的云雾。没有雷声,云层中只有频频的闪电,照得天际一片澄红。他忽然觉得此景似曾相识,不禁有些迟疑,没有起身。苏风沂却已将手杖交到他的手中,将他拉了起来:“快些走,只怕要下暴雨了。”

两人在雨中跋涉,从一条小径爬到山腰,冲进庙中。

那只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山寺,后墙已颓了一个大洞。一块巨石横卧在墙中,仿佛是被百年前的山洪冲下来的。平滑的石面上有一排水滴而成的小坑,雨水正滴滴达达地落下来,水花四溅,发出幽然轻快的声响。

苏风沂将地上的枯枝聚拢,掏出火折,燃起一小团火。两个人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架在火边轻轻烘烤。见门边的泥缝里长着三朵金黄的雏菊,苏风沂忙摘到手中,笑嘻嘻地拿到子忻眼前:“这雏菊便是我最喜欢的花儿,不知是否也能入药?”

他怔怔地盯着鼻尖前的三朵毛茸茸的花蕊,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尴尬。然后他的脸­色­突然苍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将身子靠在墙上,呼吸越来越急促。

“怎么啦?”苏风沂一惊,随即省悟,将雏菊扔到地上,“是花粉,对么?你害怕雏菊的花粉?”

他点点头,勉强算是回答。呼吸却越来越因难,手指发青,冷汗淋漓,脸已憋得通红。

她急忙从他的衣袋里翻出一个黑­色­的药瓶,那药瓶与六年前的药瓶一模一样。从中倒出一粒正方形的药丸,药丸的颜­色­与形状也与六年前一模一样。她将药丸塞到他口中,拿出水袋给他灌了一口水。然后用力地掐着他的鱼际|­茓­。良久,他方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呼吸渐趋平稳,十分腼腆地向她笑了笑。

事隔多年,他什么也没有变。还是很不习惯有人看见他发病,更不习惯有人照料他。她默默地凝视着他,觉得有些伤心。

他笑得很虚弱,只是为了安慰她而笑。

“这红­色­的药瓶是­干­什么用的?”她问。他的衣袋里一直还有一个药瓶,里面装着一种红­色­的药丸。第一次见他发病时,她惊慌失措,也不知哪一种药管用,便将两粒药丸同时喂到他口中。后来他告诉她,他只需要黑瓶子里的药。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药是我父亲给我的,他叮嘱我每隔三个月服用一次。”

“而他却没有告诉你药的用途?”

“他说是用于治咳喘之症,不过我不相信。——我又不是不懂药理。既然我给他的药他从来不吃,我为什么要吃他给我的药?”

“你们父子俩……咳咳……真是有趣。”听了这话,她哭笑不得。

过了一会儿,子忻忽然道:“风沂,地上有很多蟑螂。”

蟑螂!

听见这两个字,她几乎要跳起来,子忻怕蟑螂!

她左看右看,不见一点蟑螂的影子,又将地上一块草垫翻开仔细搜索,仍无半点踪迹,不禁问道:“蟑螂在哪里?为什么我一只也没发现?”

“就在你脚边……三只。”

“没有。”她瞪大眼睛,四处查看,“没有蟑螂。”

“没关系,竹殷会帮我们解决的。蟑螂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他淡笑,“你从没见过竹殷,是么?”

她越听越糊涂:“竹殷是谁?”

“竹殷在树上,”他向空中打了一招呼,“竹兄,好久不见。”

她呆住,身子忽然发僵,愣愣地看着他喃喃自语,那神情就好像遇见了一位多年的老友那样亲切。她仔细聆听,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嘴­唇­一直在动,声音却低不可闻。

她推了推他的身子,小声道:“子忻,醒醒!醒醒!”

他转眼看着她,柔声道:“不要怕,竹殷是我的朋友,他的样子虽……虽有些古怪,但在他们这一族里,每个人都是这种样子。”

“子忻,你听我说,”她将湿漉漉的衣裳卷成一团,捂在他的额头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这里没有树,也没有竹殷。”

他推开她的手,神情明显有些恼怒。半晌,克制了自己的怒火,平静地道:“竹殷就坐在我身边。”

她的脸有些发白:“为什么我看不见他?”

他目­色­迷离:“他刚从树上下来,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衣裳,人首蛇身。难道你没看见这里有一株冷杉,上面爬满了千年古藤……”

“那么竹殷究竟坐在哪里?在我的左边?还是右边?”她冷冷地问。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风沂,你不明白我的话,我也不指望你能相信我。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子忻,你是大夫,难道你也相信鬼魂显灵?”

他摇摇头。

“那么,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

他拒绝回答。

“每个人只有一个灵魂,难道你有两个?”

他沉默。过了很久,才道:“你错了。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灵魂,每一个念头都是一次灵魂的显现。这些灵魂,就像一群走到同一间屋子的人,有的彼此认识,有的完全陌生,有的相合,有的反目。——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她听见外面的雨停了,太阳再次从云间钻出,遍地金光。

她不相信他的话,因为她生活在明亮的世界里。是的,明亮的世界里,每一个人只有一个灵魂。

“子忻,我喜欢你,但你不能逼我相信我不相信的东西。”她呆呆地看着他,怔怔地说道。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淡淡地道:“这里离山下很近,你为什么不先回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单独跟竹兄聊一会儿。”

她的脸气得铁青,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就冲出了门外。

那一天,她骑着马在山道上徘徊良久。

好几次她都想冲回去告诉子忻,她愿意相信有竹殷这个人,相信庙里有棵缠满古藤的冷杉树。只要他爱着她。无论他脑子里想的什么,她都愿意相信。她也愿意相信人有无数个灵魂,尽管属于她自己的灵魂太少,尽管她生活在看不见竹殷的世界里。她期望他能给她更多的灵魂,以便她能走入他的世界。她想了很久很久,最终却认为她不是任何人,只是她自己。于是她默默地回到了客栈,默默地吃了一顿早饭,回到屋子,见唐蘅已然离去,便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亭午时分,她无­精­打睬地下楼要了两个馒头充饥,正欲走出客栈,子忻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牵着马,背着药筐,显然是刚刚回来。

她看了他一眼,咬了一口馒头,没有说话,正要走开,子忻突然叫住她。

“风沂。”

她没有答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的脸。

他递给她一样东西。

“送给你。——我自己做的,也许你会喜欢。”

她接过来一看,是一只­精­致的藤镯。上面雕着一排小小的漩涡,和刺在他足踝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接榫之处甚新,尚不及涂漆,显是刚刚完成之作。不过,那古藤漆黑光亮,纹理细密,却至少有百年之久。

“哪里找来这么黑的古藤?”她问。

“那棵冷杉树上。”

她微微一怔,既而脸上露出讥诮之意:“你送我这只镯子,是为了想让我高兴,还是为了证明你是对的?”

“我只是想送你这只镯子。”

…… ……

“告诉我,这里有什么?”

一个时辰以后,苏风沂重新回到山腰上的那个小庙,她的身后跟着唐蘅。

“一地枯枝,一个草垫,一团灰烬。”唐蘅边走边看,“一堵破墙,几扇烂窗,一个巨石。”

“请问这庙里有没有一株冷杉?”

“什么?”

“一株冷杉,上面缠着古藤。”

“没有。这么小的庙里怎么可能会有一棵大树?不过,当中倒是有个柱子。”

“你是说,子忻把这柱子看成了冷杉?”

“不会。谁都知道柱子和冷杉是两回事。”

“那么,这里有没有别人,比如穿着深红衣裳的男人……人首蛇身?”

“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山海经》。”

“这地上有蟑螂么?”

“没有……没发现。”

“那么,阿蘅,”苏风沂伤感地道,“至少咱们俩的世界是一样的。”

“嗯,阿青会同意你的说法。”他微笑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小木雕,放在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阿蘅,你……可见过阿青?可相信他活在这世上?”她忽然又问。

“我当然见过阿青,阿青当然活在这世上。”唐蘅道,“阿青无时不在,永远陪在我身边。”

“阿青……他是什么模样?”

“蛙脸人身。总穿着绿衣裳。”

“唐蘅,你在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么?”苏风沂气乎乎地道。

“当然!”

“那么,这样看来,我们的世界也不一样了!”她道,“我就从没有见过阿青!”

“为什么你的世界一定要与别人一样?”唐蘅反问,“如果不一样,你是不是就觉得别人的世界很荒唐?”

“因为……我……”她张口结舌。

唐蘅在庙内踱来踱去,忽然停住脚步,道:“风沂,冷杉在这里。”

她飞跑过去。

后窗外的平地上果然有一株巨大的冷杉,上面缠满了古藤。

她的脸顿时惊得煞白。回头一看,发现那窗面对的正是子忻发病时靠着的那堵墙。

“可是,他当时说的原话是,‘这里有一株冷杉。’”

唐蘅笑了。

“你笑什么?”

“你没明白他的意思。我给你打个比方行么?”

“你说。”

“比如你在夜半时分坐在这个庙里,忽听见外面不远处传来一声可怕的狼嚎。”唐蘅淡淡地道:“倘若此时子忻就在你身旁,你会怎么告诉他?是说‘这里有狼’,还是‘那里有狼’?”

青苹果

第二十章

下了马,迎面是“逝水茶轩”古­色­古香的招牌。

这四个字用的是弯弯曲曲的古篆,不是读书人只怕第一眼很难认全。

“这地方不知道你以前来过没有?——听说这条街上有十几家茶馆,可惜我只认得这一家,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虽然这也只是她第二次,苏风沂推开门,老练地在前面引路,一副老主顾的样子。

唐蘅连忙点头:“你的眼力果然不差。这正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茶好、糕点好、安静、厅堂的布置也雅致,听说主人除了做茶艺,还是古董商的掮客。”

“你说的可是田三爷?打过一次交道。”苏风沂淡淡地道,一谈到自己的专业,脸上顿时露出倨傲之­色­。

“先说好,我来付帐,”唐蘅看她穿一件式样简单、手工粗糙的百折裙,那是铺子里最便宜的货­色­,且浑身上下也没一件像样的首饰,不禁有些替她难过,口气不由自主地体贴起来,“不过算你请客。”

他担心苏风沂不知道这逝水茶轩看似不起眼,其实是城里最贵的茶馆。一杯蒙顶甘露加两块凤梨糕就要二两银子,相当于普通人家一个月的饭钱。何况唐蘅打过交道的几个女人动不动就狮子大开口,而苏风沂竟抢着要请客,光这份心意就让他受宠若惊,哪里还敢指望她真的掏钱。

“不,不,不。我请客,当然我付帐,”苏风沂不理他那一套,将头摇得好像拔浪鼓,“我有事求你帮忙。”

他笑了:“求我帮你打架?谁得罪了你,说来听听。”

“比这个麻烦多了。所以请你不要客气。这份人情请一次客远远不够,说实话,现在我已觉得有些惭愧。”虽是这么说,她的脸上半点惭愧的影子都没有。

“你这么说,我已开始有点紧张了。”唐蘅半开着玩笑,悠然地道。

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座位,要了茶点。

“说吧,求我什么事?”

“想借你身上一件东西一用。”

唐蘅看一眼自己的衣裳。

他认为自己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便是身上的衣裳和头顶上的假发,两样都耗掉了他大量的心思和银子。但这两样东西苏风沂显然不会借,因为不论是身幕故悄怨系男巫矗两个人都相去甚远。便放下心来,道:“好说,你想借什么东西??

“附耳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他歪过头,苏风沂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扑”地一声,唐蘅的一口茶喷了出来,脸“腾”地一直红到耳根:“什么?你说什么?”

“其实对你来说,这不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是吧?”

“你疯了!你还是个小丫头!”

“咱们同岁,你只比我大几个月,对吧?”

“可是……”

“我知道这很让你为难,”苏风沂愁肠百结地道,“你能帮我这一次么?”

“对不起,这个忙我不能帮。”唐蘅又摇头又叹气,“前儿遇到一位老太爷还向我叹息,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想不到这么快就兑现在你身上。”

“这关世风人心什么事啊?”苏风沂双手支颚,瞪大眼睛,一副纯洁无辜的样子,顿了顿,又眨眨眼,气若游丝地道:“阿蘅,你是处男么?”

“当然!”

苏风沂的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这么说来,你没什么经验……”

“完全没有,你找别人罢。”唐蘅马上道,“实在找不到,我可以替你找一个。”

“你以为我是个随便的女人么?”苏风沂将他的手腕死死地一拧,“找你是信任你。”

“不不不,千万别找我。我­干­不来,子忻知道要杀了我的。”

“咱们不说,他不会知道。”

“不不不,他会知道,他是大夫。”

“我只要一次。”

“一次也不行。”

“算我求你,好不好?”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又甜又粘,好像碟子上的凤梨糕,“这真的对我很重要。只要你答应我,下次无论你求我什么,我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皱一皱眉头我就不是苏风沂。”

“风沂,你是一时头脑发热。可是,对我来说,”唐蘅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饿死是小,失节是大。”

“别这么严肃,老兄。”

“我说的是真的。”

她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只好低声解释:“我不想­干­那种事,因为我不想觉得我是个男人。”

怔了半晌,苏风沂道:“这只是一件事,做做而已。你为什么老要想到男女?这跟男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做的事。”

“你忘了方才你开导过我的话。”

“我开导过你什么话?”

“你问我是‘这里有狼’还是‘那里有狼’。这世上本没有‘这里’与‘那里’,‘这’与‘那’只跟所思所想有关。同理,这世上也没有‘男’和‘女’,只有我们两个人。”苏风沂振振有辞,“你为什么要想这么多?”

唐蘅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讨厌我?我又没招谁惹谁。”

“我就不讨厌你。”苏风沂道,“我挺喜欢你的。轻禅也说喜欢你呢!我和轻禅看上去也不像傻子,对吧?”

唐蘅没吱声。

“还有,你的头发我都包了。我每长长一尺,就剪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

“阿蘅,你说话啊,你倒底答应不答应?”

唐蘅仍旧摇头:“我是被唐门赶出来的败类,曾因‘节行不检’抓入刑堂。长老们要问我服妖之罪,我父亲就是刑堂的堂主。他一反往日的作风,费尽­唇­舌替我开脱。——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个老实厚道的人,想不到他竟很会狡辩,不旦矢口否认,还缘引历代家法,硬是把长老们兴师问罪的劲头强压了下去。可是我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一直希望我能是个正常的人。”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可是我做不到,我改不了……我不配做他的儿子!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能说我点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无论家族中的人如何在他面前说三道四,他从没说过我一个字,就好像不知道有这回事。”

“所以你离开了唐门,离开了家。一个人在另一个城市独自生活?”

他点点头。

苏风沂同情地看着他,柔声道:“你父亲不说你,是因为他爱你。如果连你最亲的亲人也如世俗一般看你,你岂不是无处容身?”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道:“也许他这样做已很不容易。不过对我来说,沉默才是最大的打击。”

她承认他的话有道理,有时候,沉默也是暴力的一种。

“别这么想,你爹爹没为这事儿揍你,已经不错了。他们那一代人作风老派,能理解的东西有限。”说罢,拍了拍他的肩,又道,“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只想到自己,没想到你的感受。我只是……有些害怕。每次我和子忻在一起,开头明明好好的,结果却总要闹翻。我只希望这一回我们能够从头到尾地美好一次。……放心吧,既然你不愿意,我不会逼你。——这事就只当我没提过。喝茶,喝茶,我仍旧请客。”

“为什么你跟我……就不怕?”唐蘅审视着她,问。

“因为你特殊。”

“你指的哪一方面?”

“你有服务­精­神,”苏风沂道,“ 这一点非常难得。”

“明白了。”

苏风沂拿了一块凤梨糕,放在手心里,就着茶,一块块地掰着吃。过了一会儿,低头打量唐蘅,见他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便用臂肘碰了碰他,道:“喂,生意不成仁意在,你­干­嘛这么垂头丧气?”

“风沂,你真的很想这样?”唐蘅深深叹了一口气。

“嗯。”她用力点点头。

“你想过有什么后果了么?”

“他们说你妈妈是有名的大夫,你对医术也略知一二,”她满不在乎地道,“你一定有办法!”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胆大包天的女人。”

“你这是说,你打算帮我?”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苦笑:“至少我不应当违背我的第二条原颍焊吒咝诵宋女人服务。?

苏风沂大喜:“真的?你答应了?太好了!事成之后我一定要好好谢你!客栈不方便,你看那座小庙怎么样?那地方十分隐蔽。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唐蘅的脸又红了:“这么快?……你不多想想?我首先告诉你,我真的不大会。”

“那就找本书学习学习吧!”

“既然求人帮忙的是你,学习也应当是你的事罢?”唐蘅连连摆手,“不过,你若是想看看《素女经》或《摄生总要》上怎么说,我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虽从未听说过这两本书的名字,苏风沂却能猜出大致的内容,忙问:“阿蘅,你说,这两本书子忻会不会读过?”

唐蘅的神情很古怪:“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两人尴尬地对望了一眼,各自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

苏风沂双手捧着茶杯,笑道:“你知道在古董这一行也有伪造的高手。胆子大的人,三代秦汉的东西都敢做,且能做到形制分寸丝毫不差。比如市面上的青铜葬器,有铭文的要远远贵于没有铭文的。他们就能仿造商周的铭文,将它们刻在没有铭文的铜器上。又比如为了让仿制的铜器有各­色­的古斑,他们会掘一个地坑,用炭火烧红,泼下严醋,然后放铜器入内,以醋糟罨,再加土于上窖藏三日,取出之后便有斑驳的古迹……”

虽是继承祖业做了本城四家二流古董店的老板,唐蘅对古董的兴趣其实只停留在“好奇“这个层次上。

而行里的人都知道,好奇意味着“感兴趣“、“一知半解”,同时也意味着“与已无关”、“不想深究”。

所以“好奇”常常与“关心”背道而驰。

唐蘅抬起眼,淡淡道:“而我关心这个问题是因为——”

“技术。”苏风沂道,“无论­干­哪一行技术都很重要。请问,你的假发为什么做得那么好?无论怎么跑怎么跳,它都不会掉下来?”

“因为我有一位朋友专门为我配制了一种粘剂。”

“还有,你指甲上的丹蔻,为什么涂上去之后一抹就掉?”

“因为这位朋友还送了我一个很有效的配方,专门用来洗掉指甲上的红­色­。”

“你这位朋友是——”

“子忻。”

苏风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忻?他替你­干­这个?”

“你可想试试他替我配的胭脂?”

苏风沂忿忿地道:“难怪你这么喜欢和他在一起!”

唐蘅两手一摊:“你看,这世上的职业从来都是成双出现。有人喜欢化妆和假面,就有人喜欢做胭脂和道具。”

苏风沂为之气结:“这就是你们的友谊?”

“我们的友谊很纯洁。”

苏风沂双眼骨碌碌地一转,一个念头跳到脑中,问道:“既然你们是好朋友,你可知道子忻最忌讳的事情是什么?”

“知道,不过不告诉你。”

苏风沂一阵呜咽:“阿蘅,求求你!”

“好吧。”唐蘅的心很软,“子忻最讨厌人家动他的手杖。”

苏风沂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绝望地道:“为什么?”

“你可曾听说过小湄的事?”

苏风沂的心咚咚直跳:“小湄?谁是小湄?”

唐蘅没有回答,而是向左边努努嘴,又使了个眼­色­。

她突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酸苹果的气味。

转过头去,发现邻桌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明明很年轻,却有一头亮眼的白发。

他的外表很洁净,浑身上下一尘不染。桌上放着杯清茶。茶还是满的,冒着热气。白衣人很斯文地咬着手中的一个青苹果,看样子已吃了不只一个,手边的百鸟漆碟上留下了两个啃得相当­干­净的苹果核。

沈空禅。

他吃苹果的样子很专心,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们。苏风沂指了指门口,示意唐蘅赶紧溜走。

正在这当儿,沈空禅咳嗽了一声。一双眼斜睨了过来,刀锋般地盯在苏风沂的脸上。

唐蘅双眼一眯,转过身去,不动声­色­地打了一个招呼:“一日不见,沈兄可好?”

“唐公子真是健忘,昨天你不是问我什么时候有空,好到茶庄喝杯茶?”沈空禅将目光一收,看着自己手中的果核,漫不经心地道,“今天我正好有空,所以就来了。”

当然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苏风沂心中暗想。沈空禅的追踪术在江湖上鼎鼎有名。三和镖局不是没丢过镖,只是每一次都被他带着人找回来了。

“抱歉抱歉,瞧我这记­性­!”唐蘅叫来一位侍女,吩咐道,“麻烦姑娘将这位公子的茶帐记在我的名下。”

他原本是这里的常客,侍女添了茶,点头离去。

“沈兄若是对苹果情有独钟,不妨试试这里的果茶。”唐蘅认真地建议,“有一种叫作‘青花果茶’的,便是用苹果、山楂及蜂蜜调制而成,味道清纯酸甜,非常爽口。”

不知为什么,沈空禅的脸上一直有一种让女人看了心酸的神­色­。他原本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因为这种神­色­,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他的嗓音也很动听,深沉而柔和,如果他能说一两句话充满情感的话,会让很多女人着迷。

沈空禅看了唐蘅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桌上幽幽的烛火,仿佛陷入某种甜蜜的回忆:“我妻子怀孕的时候吐得很厉害,除了青苹果,什么也吃不下。偏偏正赶上一个冬天,市面早早就断了货。我四处托人去买,才从南边弄来两筐。那几个月她吃了无数个青苹果,却仍然很瘦,成天昏昏欲睡。”

他怔怔地望着前方,目光恍惚,神情肃穆,嗓音沉痛。

不知他为什么要提起此事,唐蘅与苏风沂面面相觑,吓得不敢Сhā话。

“那时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却仍然害喜。大年初三,她说想回娘家看看,我原本是要陪着她去的,因镖局临时有事缺人手,我只好留下来。让四弟替我送她。的娘家离镖局只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她说会在家里歇一晚,次日即归。想不到当天夜里他们就把她送了回来。她身上中了一剑,伤口贯穿小腹,血流了一地,什么金创药也不管用。那时她已开始昏迷,大夫来看了一眼,就说没救了。她在床上挣扎了一个多时辰,样子很痛苦。最后那一下她猛地又清醒过来,我知道那是回光返照,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抱着她。她说——?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她说她不成了,但她感到孩子还活着,在她的小腹里乱动,问我有没有法子救救孩子。我只好哄着她,说大夫就要来了,要她不要担心。其实那时她已没有了说话的气力,我知道谁来也救不了她。她一直看着我,一直问我大夫什么时候到,直到断气,眼睛还盯着门口。”

听到这里,苏风沂感到一阵心酸,禁不住揉了揉眼,满眼泪光地看着沈空禅。

只听得他继续道:“我在她的坟前发誓,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抓住这个人,锉骨扬灰,给她报仇。一个月之后,我果然抓住了他。我对他百般折磨,弄得他不像个人样。……这小子不愧是郭家的儿子,脾气够硬,死活不求饶。但我最后却放了他。哈哈,我放了他,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只死一次太便宜他了。对我来说,他至少要死一百次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想不到因为我一时的任­性­酿成了大祸。他杀了我的五弟,我母亲伤心得快要疯掉。这时我才知道,他活在这世上,就是要杀光沈家所有的人,一个一个地来,只是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如果当时我一剑结果了他,就不会有后来的惨事。”

说到这里,他目光陡然一寒,冷冷地扫了二人一眼,唐蘅倒是无动于衷,苏风沂只觉脊背一阵发寒:“苏姑娘的父亲苏庆丰苏老爷子,是退休的翰林,有名的金石学家,古董界的泰斗。在下曾有一面之缘。据我所知,苏姑娘的十来个兄弟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不曾习武。唐兄的家世,武林中人尽皆知,自不必说,但这些年唐门自己也是债务缠身、自身难保,就是小小的三和镖局,你们也欠了三笔镖银至今未还。我希望两位不要介入沈郭两家的仇恨,不然就是与沈家为敌。如若两位愿意现在就离开嘉庆,沈某恭送,敬赠盘缠。如若还打算与郭倾葵朝夕相伴,我只好预先提醒两位——”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阴­森森地道,“这里,这座城,就是郭家兄弟的葬身之处。谁帮他,谁就和他们葬在一起。沈某言尽于此,两位多多保重。”

说完这话,他冷笑一声,站起来,拂袖而去。

门口停着他的马车,一群手下恭敬地垂下头。他看见管家沈均站在马车的门口边,轻手轻脚地替他打开车门。

“老爷子到了?”他问。

“刚到。”

“谁陪着过来的?”

“二爷和六爷。”

“四爷还在路上?”老四沈枯禅管着西边的生意,按理该提前到达才是。

沈均突然垂下头,半晌没说话。

“出了什么事?”

“刚刚接到消息,四爷他……”

沈空禅心一沉,只觉头顶金花乱冒,身子不禁摇晃了一下。

“四爷在半路惨遭毒手。”

他的预感一向灵验。

沉默片刻,他颤声问:“老夫人知道了么?”

沈均点点头。

他咬了咬牙,又问:“你肯定是郭倾竹下的手?”

沈家的仇人不少,并不止郭氏兄弟一对。

“不敢肯定是他,不过手法十分相似。”

他皱眉:“什么手法?”

“这……”沈均迟疑着,不敢说下去。

“你说。”

“他拿走了他的肝。”

…… ……

她一向不喜欢别人称她“老夫人”,因为她认为自己并不老。

她是沈泰的续弦,嫁给他时只有十五岁,为他生了五个儿女,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老夫少妻,沈泰对这位夫人宠爱有加。她今年刚过完自己的五十大寿,沈泰为她大宴宾客。沈府里一片喜气洋洋,送来的寿礼还没来得及收拾,包灯笼的红布也还没来得及取下,她就在一月间连失二子。

她还记得分娩时那突然撕裂的巨痛,仿佛一刀深深扎在血­肉­上,将她一分为二。而那巨痛却是喜悦的,因为另外一部分变成了生命,走入自己的世界。

她所有的儿子,不论是否亲生,都对她很恭敬,很孝顺。在这个大家庭中,沈泰有绝对的威望。她记得刚刚嫁入沈府时,长子沈挥禅——沈泰元配之子——怎么也不肯称她母亲,为此被沈泰狠狠地揍了一顿。生下四个儿子之后,她以为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十分牢固。就在这当儿,沈泰却忽然提出想要一个女儿。

他说他的儿子已够多,女儿却连一个也没有。如果她不给他一个女儿,他就要另外娶妾。

她是沈泰最宠爱的女人,脾气大,任­性­,一向要什么有什么。

马不停蹄地生完四个儿子以后,她对生孩子这件事已由身心俱惫到彻底厌倦。当然,这种厌倦说不出口,只能深埋心底。表面上她仍然是个好母亲。而且,为了与这种不妥当的情绪作斗争,她偏要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她不信任­奶­妈,不相信佣人,每个儿子都由自己亲自哺|­乳­,所有时间都花在他们身上。她觉得自己是沈家的有功之臣,而沈泰显然对自己的功绩并不在意。

她暗自赌气,不信自己生不出女儿。

果然,她很快怀孕,且顺利地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沈泰无话可说,只好打消娶妾的念头。

而她却对这个女儿产生了敌意,认为这不是她想要的孩子。越来越糟的是,沈泰对这个女儿爱不释手,言听计从,对妻子却渐渐有些冷落。她尤其看不得女儿在丈夫面前撒娇,认为这原是她的专利。而女儿的脾气与她相仿:固执、任­性­、敢想敢要且说­干­就­干­,远不如几个儿子乖巧听话,晓得讨好迁就母亲的意愿——哪怕是假装出来的。

她知道自己的妒忌毫无来由。可妒忌就是妒忌。她不怎么喜欢女儿,却把这心思藏得很深。她照样给她买衣服、买手饰、买胭脂、在她身上毫不吝啬地花钱。她把珠宝给了女儿,把爱给了儿子。

直到有一天,她听说女儿竟然和仇人在一起,那股潜藏了很久很久的心事才终于爆发。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母亲更懂得对付自己的女儿。

她轻而易举地将女儿骗回客栈,亲手剥光了她的衣裳,吩咐丫环将她绑在房柱上。

在幽然的烛光下,女儿的肌肤闪闪发亮。而母亲的脸却因悲伤提前衰老,皱纹爬上额头,双眼发黑肿胀,­唇­线下折,露出颓丧之态。

女儿像她年轻时那样美貌如花,争强好盛。追求她的男人很多,她喜欢过的也有好几个。风言风语不时传来,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她做过几件令沈家丢脸的事,惹得一向对女儿宠溺有加的沈泰亦按捺不住,大发雷霆。全家人开始­性­急地替她务­色­夫婿,婚事正在紧罗密鼓地张罗之中。

“你爱上了他,”在她的身上,她嗅出一股□之气,“是么?”

“我没有!”

“有人看见你们俩在一起,很亲热,”沈氏冷冷地道,“在兴元府的如来客栈,你们甚至住在一间房子里。”

她的眼神好像一把裁刀反复打量女儿的小腹,研究它的曲线。

她深吸一口气,小腹如□般紧崩。

“是什么让你们如此投机?”她尖着嗓子逼问,“是你爷爷­奶­­奶­的惨剧,还是你兄弟的死?”

“不是!都不是!我是为了打听郭倾竹的下落,”她扭过头去,不敢看母亲愤怒的眼睛,“好为四哥五哥报仇。这一直都是您的意思,您的计划,您亲口吩咐的,难道您忘了?”

她自然听出了里面的讥讽之意,一反手,一掌掴在女儿的脸上:“报仇雪恨我倒不指望,你不吃里扒外就谢天谢地了。天晓得,我们沈家怎么出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你为什么要这样贱?这样丢你爹的脸?人家剜掉了你的眼睛,杀了你的亲哥,你还要送上门去,做他的弟­妇­?天底下的男人难道都死光了不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抽出一把剪刀,开始绞女儿的头发。她伸出枯瘦的手指,粗暴地将长发挽在手中,像剪断初生婴儿的脐带那样一绺一绺用力地绞着。其间她不断地喃喃自语,仿佛正和死去的儿子们说话。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把女儿看成是家族的叛徒、谋杀儿子的凶手。在偶然的一瞥中她看见女儿木然冷漠的神态,立即把它当作是一种抵抗,不由得惹起更大的恨意。而柱中人一直倔强地昂着头,没有挣扎,没有哀求,也没有眼泪,只是任她将自己一头乌发绞得七零八落。

最后,她绞得手酸了,将剪刀掷在地上,忽然喊着儿子的|­乳­名痛哭着奔了出去。

她知道母亲是个感情激烈的女人,稍遇刺激便通宵难寐,以泪洗面。父亲的大半空闲时光,便消耗在安慰这个女人莫名其妙的愁肠与悲怀之上。所以她冲出去,投入丈夫的怀抱,指派一位女仆传达她的吩咐:

“夫人命我转告小姐,从现在开始,小姐须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夫人说,这是老爷的意思。”

她错过了一次上药的时间,受伤的眼睛钻心地痛了起来。她扭曲着脸,向丫环轻轻哀求:“翠玉,好姐姐,替我解开这些绳索。”

翠玉咬着嘴­唇­道:“小姐……奴婢不敢。这是夫人特意吩咐下来的,小姐还是快些向她认个错罢。”

“我口渴,你帮我拿杯茶来吧。”沈轻禅淡淡道。

“是。”翠玉应声而去。

她听见窗格有几声轻微的响动,紧接着,“托”地一声,一个黑影穿窗而入。

她知道他来了。

黑影拔出匕首削断绳索,从床上扯下一张薄单,将她身子一裹,带着她跳出窗外,飞马而去。

在路上他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感到她的身子一直发抖。

走到一半,他轻声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

接着她问他要将她带向何处。他说先回客栈。

“子忻说你的伤需要定时上药,不然就会巨痛难忍。”

她苦笑,整个身子缩进他的怀里。

他的胸口还绑着纱带,呼吸和体温透过层层纱带向她传来。一时间,她像婴儿回到母亲的怀抱那样感到了安全和温暖。他们一起回到客栈,他径直将她抱到自己的床上,将重剑Сhā在床头的地板上,坐在床边守着她。

“轻禅,这一回,谁也不能将你带走。除非越过我的尸体。”

她怔怔地看着他,疲惫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拉住他的手,轻轻地问:“倾葵,咱们的孩子,你打算起个什么名字?”

那是一场欢乐的结果,两个人都没有料到孩子会这么快到来。他们窘然相对,故作欢颜,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向亲人们交待。

“就叫他‘无恨’吧。”过了一会儿,郭倾葵苦涩地笑了一声,答道。

她习惯­性­地捋了捋脑后,这才意识到长发已失,便看着他,幽幽地道:“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他伸出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告诉她无论她是什么样子,他都照样喜欢她。在他的眼中,她永远是最美丽的女人。

远处传来隐隐的钟声,夜已深了。他叫来子忻给她换了药,她很快就熟睡过去。

“谁剪了她的头发?”临走时子忻问道。

“她母亲。”

“哦!”子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道,“如果她需要假发,唐蘅一定能帮上忙。”

郭倾葵看着他的背影,想笑却笑不出,只觉腮帮子有些发酸。时隔多年子忻没什么变化。他与唐蘅一样关心事情的细微末节胜过了它的实质。不过他的感叹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子忻出了门,又折了回来,终于问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你们打算怎么办?”

“逃走。”

“从这里坐船,顺流而下,很快就能到云梦谷。”

“你难道忘了我当初就是从云梦谷里逃出来的?”

子忻微微一怔,心想自己若以家书相托,以云梦谷的实力,郭倾葵的安全当有十分的保障。转念一想,便知以沈家穷追不舍的作派,云梦谷只怕难有宁日。且父亲专心学问,一向与江湖格外疏远,郭倾葵自不愿云梦谷卷入这场­干­系,故有此推托。当下也不催逼,只道:“等你找到了安全的去处,我和唐蘅送你。”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就目前的情形而言,我还是认为云梦谷最安全。”

提起云梦谷,回忆如一道遥远的钟声敲响了。郭倾葵的脸上浮出温暖的笑意:“十几年不见,不知子悦是什么样子?”

“她嫁了人。”

“嫁了人?让我猜猜——嗯,一定是他,那个波斯人,乌总管家的老二慕容济,对不对?”

子忻笑了笑,笑容有些凄凉:“你怎么知道?”

“那小子打小就是子悦的尾巴。那次子悦嚷着要吃蜂蜜,他拿着竹竿去捅马蜂窝,结果大家抱头乱窜,只你跑不快,还是他背着你跑,两个人都给马蜂蛰成大猪头。他倒没什么,过了几天就好了。倒是你大病了一场。弄得他又挨他爹的揍,又挨子悦的骂,左右不是人。”

子忻已快忘掉了这些童年小事,经他这么一提,淡淡一笑,道:“你猜得没错。”

“这小子终于学了医?”

“是啊。”

“你还记不记他小时候给乌总管拧着耳朵去蔡大夫家拜师的事?他死活不肯,哭得跟天塌下来一样。现在他还在这一行里­干­?”

“只怕是云梦谷年轻一辈中医术最好的。——我父亲很喜欢他。”

“那他岂不得叫你一声师叔?”

子忻摇头:“从来没叫过。就算他愿意,子悦也不会同意。何况他头五年虽跟着蔡大夫,后来却一直跟着我父亲,所以辈份早就乱了。”

他温和地看着这位儿时好友,有些奇怪他为何反反复复地提起童年往事。郭倾葵的记忆如父亲编写的药书那样面面俱到、毫无遗漏。而他的记忆却像一团灰雾那样模糊不清。

就在他离开云梦谷的那一年,子悦出嫁了。紧接着,她很快怀了孕,生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只活了五天。虽然谁也不知道原由,云梦谷的人都隐隐约约地猜出这事与慕容无风的血缘有关:他这一脉的每一个男孩都不健康。过了一年半,丧子的伤痛还未平复,子悦再次怀孕。全家人都变得小心翼翼,就连子悦偶尔咳嗽或打个喷嚏都弄得父母一阵紧张。怀胎十月,子悦再次产下一个男婴,却仍旧难逃恶运。婴儿的心脏极度虚弱,只活了不到一个月,任慕容无风如何通宵守候、绞尽脑汁,也回天乏术。

在云梦谷人的印象中,子悦一直是个大大咧咧、高高兴兴、野­性­十足、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女孩。虽然遭遇这样的打击,她看上去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痛不欲生。她休息了两个月,便像往日那样风风火火地忙碌开了,陪乌总管谈生意,帮郭漆园选药材,倒是慕容无风一连推掉了两个月的医务,独自在竹梧院内伤悼。

人们都在心里悄悄赞叹,慕容无风的这个女儿果然坚强。

半年之后人们却在湖中找到了她。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子悦的水­性­很好。

她与一块大石沉向湖底,却把自己的手拴在湖心亭的一根不起眼的栏杆上。

失踪之后,全谷的人分成几队人马,踏破云梦群山的每个角落,毫无所获。最后却是慕容无风发现了那根绳子。

顺着绳子,发现了她。

从此,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湖心亭。

那一年冬季,在听到这个伤心的消息后,他回了一趟家。

他还记得那一天天空是紫红­色­的,淡雪乡愁般纷纷扬扬地洒下来。他背着着行囊,徒步走在通往云梦谷的山道上。偶尔有几辆华丽的马车从身边驶过,马践碾着碎雪,吱吱作响。谁也料不到这位戴着帷帽、穿着粗布灰袍的跛足青年,便是这个谷的下一位主人,神医慕容唯一的儿子。

他来到父亲的塌前,听见父亲说:“去看看子悦吧。”

他踩着薄雪,去了她的墓地。

雪簌簌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在油纸伞上。坟地上白皑皑的一片。

那一刻,万物消失了界线,溶成一道白光。

他分不清谁究竟是这些坟的主人,只是茫然地站在丛丛的坟茔之中,感觉自己也是一具即将掩埋的尸骨。

直到他看见了那棵冷松,和冷松下的那个孤零零的小墓。

他走过去,用袖子拂掉墓碑上的雪。

——马跑掉了,怎么办?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哦,小湄。

那一次,他只在谷里呆了七天。催他走的人竟然是父亲。

“你为什么还不走?”第七天,父亲忽然问。

“您不愿意我留下来多陪陪您?”

“你不是说你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很好?”

他点头。

“那就离开这里。”

他不解地看父亲。

“生活好比是走独木桥,”父亲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只能继续往前走。不能停下来,更不能往后看。”

烛光微微一晃,他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郭倾葵又问:“既然子悦已成了亲,你只怕已当上舅舅了吧?”

他在犹豫是否说出子悦的死讯,想了想却道:“还没有。”

——就让子悦在闲谈中多活片刻罢。

然后他迅速转变了话题:“你方才可曾听见窗外有一道奇异的哨音?”

郭倾葵脸­色­微变:“没有……”说完这个字,哨声又起。

“我想你大哥可能正在找你。”子忻道。

“这是我头一回没注意到他的哨音,”郭倾葵黯然地向窗外看了一眼,苦笑,“我不想见他。”

“因为他伤了沈姑娘?”

郭倾葵迟疑了一下,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苏姑娘有没有告诉你,你大哥的眼睛也受了伤?”

郭倾葵抬起脸,吃惊地道:“什么?你怎么知道?”

子忻正想解释是怎么一回事,郭倾葵已经不见了。门晃动了一下,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替我照顾一下轻禅,我去去就来。”

风摇醉魄

第二十一章

那哨声是从一只紫竹箫上发出来的。

那是他父亲的遗物,长二尺一寸,九节五孔,是大哥最喜欢的乐器。每当月夜心情好的时候,他可以吹出一支支令人神魂颠倒的曲子。

经过双手长时间地抚摸,竹箫发出润玉般的光泽。他怀疑大哥经常在吹箫时陷入回忆,因为那些曲子音调忧伤、旋律模糊,可以从一曲毫无痕迹地窜入另一曲,无休无止地奏下去。只有忽来忽止的起伏暗示着他脑中的故事正朝着某个主题行进。

他知道大哥的回忆里少有乐事,他拒绝讲父母亲的死。只是不断地说小时候父亲是如何教他钓鱼,教他吹箫,教他写字和武功。他说父亲是个和善的人,喜欢田野和村舍。他们住在大山中的一个村落里,父亲以捕猎为生,常常披一件粗布大褂,戴着桐帽穿着棕鞋,携着他的手,穿行于山间的小路。小时候他总是骑在父亲的肩上,一只手抱着他的头,另一只手举着糖葫芦,涎水混着粘粘的糖液滴在父亲的头顶上。——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那时你还小,”大哥说,“太小。”

他知道他说的“那时”指的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只有两岁,什么也不记得。

他循声来到一株巨大的桐树下,大哥像往常那样披着纯黑的斗篷。唯一不似往常的,是他将半张脸隐藏在斗篷之中,月光温柔地洒下来,正照着他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他的神态冷峻­阴­郁,眼中充满杀气,只有瞥向郭倾葵的那一瞬,目光中含着一缕难以觉察的温和。

“大哥。”郭倾葵垂首道。

“听子忻说,你受了伤?”郭倾竹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问道。看得出伤在□,他的动作很轻,几乎只是用手掌轻轻触了触兄弟的衣裳。

“不碍事,已好得差不多了。”郭倾葵故意挺起胸脯,中气十足地说道。

郭倾竹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不该来这里,——我来找你就是想劝你快些回西北。”

“我想帮你。”

“帮我杀人?”

“不不。”他连忙摇头。

“在西北人人都称你‘刘大侠’。你只救人,从不杀人。”

他感到脊背有些僵硬,道:“是这样。”

“所以上次我托人给你带的银票,你叫那人原样给我送了回来。”

他沉默。

“你不屑用我的钱,因为我的钱上沾满了他人的鲜血。”

他继续沉默。

“所以你依旧做你的大侠,不要来淌我这趟浑水。”

如果剃掉胡须,郭倾葵会露出一张与大哥十分相似的脸来。任何人只要看他们一眼,都知道他们是兄弟。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想让别人觉察出来。虽然是兄弟,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原则下。在西北,他一直蓄着胡须,仍旧用刘骏这个名字。

“哥,不如我们一起回西北……”

“等­干­完了手头上的事就去。”

他知道大哥要­干­的事是什么,且知道他是个行事必有计划的人。大哥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不杀没有把握的人。

冷汗涔涔而下。

郭倾竹一直看着他,忽然道:“你很冷?”

“不,”他沉默片刻,仿佛在下决心,然后抬起头,“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不要杀沈轻禅。”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该提起沈家。郭倾竹的瞳孔开始收缩,仇恨的火焰在眼底燃烧。

虽已及时地低下了头,他还是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是个杀手,”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可是我也有原则。”

郭倾葵默默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郭倾竹缓缓地道:“我不杀女人,也不杀小孩。”

“可是,六年前我却犯了一个错误。我误杀了一个孕­妇­,以为她是沈空禅。”他转过脸,斗篷的风帽微微滑落,露出受伤的右眼,“其实她是沈空禅的妻子。为此,在接下来的六年里,我开始替一些女人杀人,只收取低廉的费用,有时甚至免费。——很多人都说我不是人。可信不信由你,一个人不论­干­哪一行都需要有一种人的感觉,哪怕仅仅是幻觉。”

“说了这么多,”郭倾竹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是,”他慢慢地接着道,眼神很冷酷,“只有一个女人例外,我早晚非杀了她不可。”

“这个女人就是沈轻禅。”

那一瞬间,郭倾葵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大哥的话让他愤怒,他却没有争辩,只是紧握双拳,强行将愤怒吞咽了回去。

——这么多年来,大哥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每杀一个人,都会有一笔钱寄到刘家贵的手中。

——等他知道了大哥的职业,便知道大哥手中的鲜血,也有自己的一份。但对于大哥,他一直保持着敬意,甚至畏惧。因为大哥独揽了一切,承担了一切,却从没有要求他做什么。

无论是挣钱还是报仇,大哥都冒着­性­命的危险。他则轻松得好像一片羽毛,在西北自由自在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情。

有好一阵子,两人一言不发,只是彼此盯着对方。

过了一会儿,郭倾葵道:“如果你想杀沈轻禅,请先杀了我。”

郭倾竹反问:“如果我杀了沈轻禅,你会不会杀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没有回答,只是僵硬地站在大哥面前,听见他­阴­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 ……

他不知道骷髅能不能算是个人。

在大哥的心里,它一直活着。

那是间屋子中的屋子,散发着泥土和草根的气味。从外面看,好像刚从地底挖出来的一样。他心里暗暗地想,它原本就是个坟墓,只有大哥不时地从中进去。

对大哥来说,那骷髅当然是个人。——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只有人才需要时时被安慰。

骷髅的旁边放着一个青花瓷罐。

他觉得这两样东西一左一右地摆在一起,怎么看也不对称。要么是两具骷髅,要么是两个瓷罐。

见他目露疑惑,大哥开始讲父亲和母亲的死。

为了以防万一,父亲在自己屋子的墙壁上挖了一个隐蔽的洞,仅够两个小孩藏身。那天夜里,全家人都中了埋伏,父亲很快发现情形不对,在被人破门而入的前一刻,及时地将两个孩子藏入洞中。

大哥那时不到十岁,而他则两岁出头。事发之时正当夜半,自始至终,他都在熟睡之中。

大哥亲眼看见父亲死于乱刀之下,他浑身血­肉­剥离,不复人形。

母亲则是活活地被火烧死,她在火中尖叫,呼唤着父亲的名字。

“妈妈当时已怀胎四月,”他轻轻叹道,“她总是问你,想要一个弟弟还是一个妹妹。”

青花瓷罐里装着的,是母亲的骨灰。

也许重述亲人的死是种罪过,父母的死在大哥的叙述中显得简单。他闭上眼想象那一夜所发生的事,发现脑中除了些模糊的影子,一无所有。而在这当儿他却想起了自己的养父。想起了他粗糙的手掌和嘶哑的嗓门;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冬夜父子俩一起推车的情形;他甚至还记得黎明前的空气是如何冰凉刺骨,道旁的冷彬是怎样高耸入云,包谷酒的味道是如何浓烈呛口……

对他来说,父母的死虽让他震憾,却远不如那一夜他站在冰水中的感受真实。

他记得养父说过,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想起这一夜,便没有过不去的时候。

也许正是因为这句话,他让太多的事情轻易地“过去了”。他想当大侠,便让“大哥”过去了;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便让“仇恨”过去了。

不是么,每个人的一生都在选择让什么过去,不让什么过去。

为什么他与大哥的选择恰恰相反呢?

烛火忽然“哧”地一响。

他看见大哥在骷髅面前跪下来,用小刀割破手掌,血一滴滴地滴入烛火。同时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他也跟着跪下来,抽出匕首划破自己的手掌。学着大哥的样子,让血滴入烛火。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很不熟练。手放得太低,差点被火燎了个泡。

一股奇异的腥味在他鼻尖游荡。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却看见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生怕这股腥味会逃走。

然后,大哥站起来,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屋里的气氛让人无所适从,他像个生客一样不自在,想逃走。

“你常来这里?”他没话找话地问道。不知为什么,腿突然一个劲儿地晃了起来。

大哥斜睨了他一眼,点点头:“以后,你也可以常来。”

他低头,没有回答。

“你不喜欢这里?”

“我不喜欢这些仪式。”

“仪式有仪式的好处。有些东西如果脑子记不住,仪式可以让身体记住。”一丝讥诮浮上他的嘴­唇­,“你看过观音庙里磕头的女人了么?她们并不是因为信才磕头。而是头磕多了,便信了。”

他听出了话中的挖苦之意,却没有反驳。

骷髅的面前摆着七只灰碟。其中一个上面放着紫砂陶罐。仪式完毕,他看见大哥从包袱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陶罐,恭恭敬敬地放到左手边的第二只灰碟上。

“里面装的是什么?”他问。

“祭品。”

“什么样的祭品?”他很好奇。

“沈静禅的肺,沈枯禅的肝。”

看着剩下的五只空空的灰碟,他心中暗暗盘算沈轻禅会被装在哪一只碟内。蓦地,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他俯下身去,在地上找了个空桶,开始狂呕。

“听着,”大哥不为所动,“我会很快结束这件事,到时我们会过上没有仇恨的生活。”

他略加思索便已了然。毫无疑问,大哥正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祭仪。在祭仪中,他按照沈氏兄弟在中原的住所来安排他们的死。沈静禅在南,五行属火,祭用肺;沈枯禅在西,五行属金,祭用肝;沈空禅在东,五行属木,祭用脾;沈通禅在北,五行属水,祭用肾。沈听禅在中,五行属土,祭用心。剩下的两个碟子,想必会留给沈泰和沈轻禅。

“等拿到了所有的祭品,我会将它们抛入九泉。祭书上说,如果将这些祭品献给上苍,我在这尘世上的所有仇恨都将消弥。”

那一刻大哥的声音是空洞的,他怀疑他的心灵已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占满。

“我和你不一样,”他轻声道,“你的仇恨是真实的,而我的却是想象的。我不会为一种想象去消灭真实的东西。”

说话时他看了大哥一眼,烛光正照在他脸上。

大哥的犬齿很尖锐,白瓷般闪闪发光。而他却没有向他告辞,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 ……

“咚!咚!咚!”

“是谁?”

“子忻。”

“等等!”

她一下子惊醒了,从床上弹起身来,飞快地洗脸、梳头、换衣裳,这才将门拉开一角,斜倚在门框上,睫毛窗帘般地一挑,笑盈盈地道:“子忻,这么早找我什么事?”

笑到一半,忽想起昨天刚和这个人有过争吵,现在这么高兴似乎不妥,笑容便悄无声息地从脸上溜回了嘴角。

既而眼光落到扶在门框的手腕上,上面戴着子忻做的那只藤镯,便是睡觉也舍不得摘下来,忙将手放到身后,滑下袖子悄悄掩住。

“这只米缸还给你。”他举起一只沉淀淀、黑黝黝的铜罐,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哦。”

过了一会儿,她更正:“这不是米缸,是铜器。”

“很珍贵?”

“很珍贵。”

“值多少钱?”

“这么说吧,”她本想说些好话,心里忽有一股急待发作的恶意瞬间爆发,“倘若你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突然抽筋死掉了。要我卖掉这个铜器去给你买个棺材,我绝对不­干­。”

她Сhā着腰,气鼓鼓地看着他。

“嗯,这玩笑我喜欢。”他道。

她无法发作,发现这个人说话能把人气死,但别人想气死他却不容易。

“还为昨天的事生气?”

“我就是气量小,怎么着?”

“其实和人相处不需要那么多专业­精­神嘛,每个人的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

“哈!你终于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

“承认你脑子有问题。”

子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总喜欢在对与错之间纠缠?”

“因为我有专业­精­神。”

“还因为你胆子大。”

“我?胆子大?”

“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敢于聪明的人不多。”

“明白了,你在恭维我。”她咧开嘴,哈哈大笑。

那一刻,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她一点也不温柔,笑声很大,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傻。

但他喜欢这种毫无拘束的样子。

他当然记得这个笑容,还有一个女孩也喜欢这么笑。他曾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可以这样逗她笑下去,可惜她笑的时间很短很短。

“为什么每次我高兴的时候,你的样子却有些难过?”苏风沂歪着头问道。

“没有的事。”他避开她的目光。

她还想接着问下去,他迅速将手中的铜壶举到她面前:“我用毛笔将上面的灰尘刷了一下,你看,露出很多花纹。”

那是一只锈迹斑斓的铜壶。

侈口、束颈、斜身、圈足,全身用红铜嵌错着采桑宴乐的图案。

她一把将铜壶抢到怀里,瞪大眼睛,将它仔细检查,大声道:“除了用毛笔刷之外还­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

“没用刀子刮?”

“没有。”

“没用水洗?”

“没有。”

她松了一口气:“以后我的东西你别乱动好不好?”

“这暂时算是我的东西吧?那十五两银子你还没还呢。”

“听着,姚子忻,”她一板一眼地道,“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女人没职业。就是有也不当一回事儿。不过,我很喜欢我­干­的这一行,对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很认真。以后你若想动我的东西,一定要先问我一下。”

她的表情很严肃,话也硬邦邦地让人难受,子忻的态度却很老实:

“好的。”

她戴上手套,捧着铜壶,将上面的花纹细细地看了一遍,叹道:“可惜少了一个盖子,被那村夫当作烂铜扔掉了。”

“我倒见过一个类似的铜壶,上面有盖子。”子忻道。

苏风沂眼睛一亮:“在什么地方见过?”

“一个富翁的家里。”

“你可还记得他的名字?”

“不记得了。”

苏风沂叹息:“可惜。如果我卖给他的话,可以卖个好价钱呢。”

“你说它们会是一对?”

“有可能。——这种随葬品从来都是成对出现的。”

“这真的是商代的东西?”

“没那么早。——看这兽面衔环的图样,大约是战国初期。”

“我记得那盖子的形状有些奇特……”

他记得父亲的书架上有一只类似的铜壶,盖子是空心的,从盖缘处伸出三只小爪。小时候他和子悦在里面养过蟋蟀。不过,当他问父亲盖子为什么是空心时,父亲说不知道。

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很少说“不知道”三个字。

“是啊,盖子是空心的。这是酒壶,盖子上伸出三只小爪,喏——就像这样,”她用手比划,“爪子抓住滤布,用来滤酒。”

他恍然大悟,指着图案又问:“那么,这些拿着藤筐在树上采桑的女人、还有旁边腰佩短剑的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桑林是社祭之处。商汤在那里祷雨,男女在那里幽会,《周礼》所谓‘仲春三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便指此事。《诗经》上不是也说‘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么?”

“唔,有学问。我还有几个问题可以一并请教么?”

苏风沂点点头,一脸兴奋,跃跃欲试。子忻果然一连串地问了七八个问题,正中苏风沂的下怀。她摇头晃脑、旁征博引地解释了半个多时辰,抱着铜壶的双臂累得发酸也不觉得。子忻则一直凝视着她的脸,专注地倾听着,露出钦佩的神­色­。

“现在你感觉好些了么?”末了,子忻道。

“什么好些了?”

“你还为昨天的事生气么?”

“不生气了,早忘了,嘻嘻。”

“我真羡慕你,”子忻道,“每天可以摆弄这么美的东西。”

“是啊!”苏风沂趁机大发感慨,“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对我来说,铜壶之美只在于桑间男女的舞蹈,只在于那一刻被工匠的手凝结下来的欢乐。时间冻结,经过千年,变成一道永恒的空间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你面前。这种愉悦无需知识、不待考证,双眼一瞥就能感受。——这才是真正的美。”

子忻凝视着她,笑了。

“你笑什么?”

“我想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很哆嗦!”

“聪明人哆嗦好过傻子唠叨。”

说完这话他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接着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整个人往旁边一拉,一只粗壮的手臂从门外挤进来,一眨眼,苏风沂的面前已多了一只满是汗毛的大手,食指和拇指当中捏着一朵小小的雏菊。

“阿风,早!”门外的声音道。苏风沂将头探出去,见王鹭川笔直地站在自己和子忻中间,一脸灿烂的笑容。

“咳咳,鹭川,这花……我不能要。”苏风沂偷偷看了子忻一眼,小声道。

“为什么?这只是一朵花而已。”

“嗯……多谢……只是……我没有花瓶。”

“你手上的这个不是?” 说罢,将雏菊往铜壶里一Сhā。铜壶太大,整朵花全掉了进去。

“这位是姚子忻。”苏风沂指着子忻道,“他是——”

“我们刚刚认识了。”王鹭川沉着嗓子道。

…… ……

小庙的背后杂草丛生。

不远处的山崖上,一瀑高挂,飞琼溅雪。水雾在树杪间蒸腾着,湿漉漉地落在道旁盛开的山花上。烟岚凝翠间,一道彩虹若隐若现。

越过半人多高的杂草,他们找到了那株冷彬树。苏风沂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四周的景致,又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葛藤,道:“这地方不错。”

唐蘅一直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该不是想打退堂鼓了吧?”苏风沂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道。

唐蘅神秘地笑笑:“你是不是有点想要我打退堂鼓?如果是这样,我随时准备撤退。”

“这事今天一定要完成!”仿佛要坚定自己的决心,苏风沂道。

“你不必这么大声。”唐蘅道。说罢从怀里掏出阿青,放到­唇­边低声祈祷。大约在他的心中有一段长长的祷文,他双目微合,喃喃自语,脸上满是肃然之­色­。

过了一会儿,见他的祈祷还没有结束,苏风沂从怀药筐里掏出一壶酒,仰头喝下一大口,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你要喝酒么?”

唐蘅道:“不喝,谢谢。”

他注意到她的手一直都在颤抖,喝了酒后,颤抖没有停止,反而愈发严重了。

“我还需要再喝一口。”她拔开壶塞,又灌了一大口,这才将酒壶放回筐内。然后,她解开发簪,面向冷杉坐了下来。阳光透过树缝均匀地洒下来,树­干­上有她模糊的侧影。她不敢看他,却果断地脱起了衣裳。

很快,他看见了她光滑的脊背。她比外表看上去要消瘦,脊骨像蜥蜴一样清晰。她双手紧紧抱住胸口,胆怯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过来。”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发抖的肩上:“你好像很紧张。”

她笑了笑,道:“我不紧张。这里虽然没有人,我们还是早些开始比较好。”

他淡淡地道:“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

“子忻若知道了,是不会原谅我的。”

“子忻?子忻才不会在乎这些事呢,”她轻轻地道,“无论我怎样得罪他,他都不在乎。有时我倒希望他能多在乎一些呢。”

唐蘅道:“那你也犯不着用这种法子来激怒他。”

苏风沂道:“我没想过要激怒他。”

唐蘅道:“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做挺荒唐?”

“你已经答应我了。”

“我想最后再劝你一次……”

“不必了,我心已定。”

“那我就脱衣裳了。”唐蘅道。

“脱吧。”

他脱掉上衣,露出修长的上身。尚未靠近,她已感到从他身上传来热腾腾的气息。

“不要把树­干­抱得那么紧好不好?”见她浑身发抖,唐蘅失笑。

“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我也并不想逼你,”苏风沂小声道,“让你失贞我感到很过意不去。”

“别客气。我将竭诚为你服务。下面你想怎么开始?——一切你说了算。”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却又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双手抱膝,静悄悄地坐在树边,心事重重地看着远方。

他什么还没开始做,只是刚解开腰带就听见一声尖叫。苏风沂忽然双手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

“怎么啦?”他问。

她没有说话,全身不停地颤抖,然后身子紧紧贴着树­干­,像只蜗牛一样卷了起来。

“害怕了?”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坐到她身边,柔声道:“你知道,为了今天这件事,我想了整整一晚。”

她仍然哭个不停。

“你不了解子忻,”他继续道,“子忻的脾气其实很好,尤其是对女孩子。他绝不会让你难受的。”

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做,无论子忻知不知道,你将来都会后悔。”

“我……我……”她欲言又止。

“拿着我帕子,把眼泪擦了,坐一会儿咱们就回去吧。”

她接过帕子,轻轻道:“阿蘅,紧紧地抱着我,我害怕。”

犹豫了一下,他紧紧搂住她战栗的身躯。

他隐隐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怕得这样厉害。好像她所面对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另一种深刻而无形的恐惧。她缩在他怀里,浑身哆嗦得像一个吓破了胆子的小孩。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淋湿了他的胸膛。

“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握住她的手,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恨我哥哥……他……欺负过我。”

那个画面又出现了。

——给我倒杯茶。

她战战兢兢地提起茶壶。

那是只苍白无力的手,文人的手。上面的血管是浅蓝­色­的。那手一直慵懒地抚着碧青的茶盏,忽然间却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扯到他的怀里。

她只是个女孩子,不到十三岁,无力挣脱。她从此便害怕看到任何一个□的男人,一旦看见,就会产生无法克服的恐惧。

他浑身一震,手指忽然收紧,恨恨地道:“这个畜生!我替你杀了他!”

沉吟半晌,他又轻声安慰:“你放心,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爱你的人就算知道,也不会介意。”

“可是我介意!呜……呜……如果我连你也不能面对,”她抬起脸,满脸泪痕,“我只怕不能面对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包括子忻。”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她在新婚之前要逃走。为什么每当快要接近子忻时,会突然变得很粗暴,会违背初衷,将好事弄砸。

她爱一个人,却害怕真正和他在一起。在爱的背后,恐惧如潮汐般涌动。

“也许我能将你治好,”唐蘅淡笑,“现在我觉得你的主意不坏。”

“不,我也不敢看你。原先我以为我敢,可是我还是不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要把我当作男人。”

“那你是什么人?”

“我什么都不是,”这回轮到唐蘅沮丧,“总行了吧!”

“我并非故意为难你,”苏风沂叹道,“只是想说,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有些东西无法改变。它们就像脚下的石头那样真实、坚硬。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最容易改变,也最好改变——”

她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道:“那就是你我的想法。可是,想法改变了,石头还是石头。”

“你是说,”唐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一直都在自已骗自己?”

“不是。”

“那是什么?”

“你自然不可以违背自己的感觉,可人心是变幻莫测的。你很难等到大家都能接受你的那一天。”

他脸上痛苦之­色­忽浓,怔了半晌,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么?”

她看着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道:“我只想告诉你,我能理解你,你可以自由地生活在我的世界里。”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颤声道。

然后,他们像朋友那样紧紧地拥抱起来。她感到他用力地搂着她,好像要把她塞进自己的胸膛。她听得见他心酸的梦和血液的滚动。

正在此时,一声叹息忽从身后传来。

两人同时抬起头,转过身去。

不远处的山墙外,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位身形修长的男人。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却有一个与唐蘅一样饱满高昂的额头。他笔直地站着,目­色­深邃、神态平静,如同一尊石像。苏风沂飞速地抬起地上的衣裳,将身子紧紧裹住。

与此同时,唐蘅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不要紧,他看不见你。”

“他明明盯着我们。”

“他是我父亲。”

唐潜!

苏风沂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匆忙穿好衣裳,唐蘅拉着苏风沂快步走到父亲面前,故作轻松地叫了一声:“爹爹!”

唐潜没有理睬他,转过头,对苏风沂道:“姑娘,你认识你身边的这个人么?”

“认识,叔叔。”

他的脸微微一沉,道:“告诉我,他刚才可曾有何非礼之处?”

“没有,叔叔。”苏风沂勉强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舌头,“我们一直在聊天。”

唐潜淡淡一笑,没有接着往下问。

唐蘅扫了一眼父亲的身后,问道:“爹爹,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大哥没陪您一起来?”

唐门的人都知道唐芾是唐潜的影子,任何时候都跟随在他身后。

“我要他去办一件事,是子忻陪我来的。”

两人慌张地对视了一下,苏风沂的脸已急得发青了。

“子忻?他一早就出诊去了,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唐蘅的脸也白了。

“是这样,我找到子忻,让子忻打听你的下落。有位朋友说看见你和一位苏姑娘背着药筐一起出了门。子忻便说你可能陪着苏姑娘采药去了。”唐潜缓缓地道。

“那子忻呢?”东张西望也没发现子忻的人影,苏风沂还心存侥幸。

“他把我送到这里,突然说还有个病人等着他,匆匆地走了。”唐潜答道。他顿了顿,正想说话,忽听见有人绝望地哼了一声,忙问,“苏姑娘怎么了?”

“她不大舒服,有些头昏。”唐蘅扶着浑身发软的苏风沂,强自镇定地答道。

回客栈的路上,苏风沂一言不发。

她一直在想回到客栈之后,该如何面对子忻,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

等到了客栈她才发现一切已不用解释。

她在门口遇到了郭倾葵,郭倾葵告诉她子忻走了。

“走到哪里去了?”她紧握双拳,尽量不让嗓音显得太过绝望。

“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

“你忘了他本是个江湖郎中,一向行踪不定,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郭倾葵疑惑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猜测出子忻出走的原因。

她冲到楼上拼命地敲子忻的门,开门的却是一个长脸老头子。

“姑娘找哪一位?”

“原先……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呢?”她大惊失­色­。

“俺乍知道?俺刚搬进来。”老头子­操­着一口乡音答道。

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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