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一海是一名科技工作者,养成了凡事讲科学的习惯,就连作息时间也是如此。多年以来,他养成了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因为这样可以使自己精力更旺盛,思路更清晰。然而,这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眠,辗转反侧折腾了半天。他打开台灯,看了看表,已经接近午夜了,但自己还是没有丝毫的睡意。他一翻身,索性起床,慢慢的踱到了窗前。
宽大的落地玻璃窗隔开了外界微凉的空气,但外界的景致却依然能一览无余。辽阔而深沉的天空上悬挂着一轮半圆的月亮,如同一枚玉盘被人削去了一半。多年以来,每当夜幕降临,他抬头看到的都是异国他乡的月亮,先是日本的,后又是德国的,故乡月亮的影像早已变得模糊。他打开窗,想吹一吹风,让自己清醒一下,夜风习习,拂起他额前银白色的头发,他知道,这丝丝白发不是因为做科研用脑过度,而是因为每每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思乡心切造成的。黑夜悠远而深沉,它吞噬了白日的喧嚣,吞噬了蓝天的纯净、绿树的繁茂、白云的悠远、红花的斑斓,吞噬了人们永不停歇的忙碌,但无论如何也吞噬不掉他深藏在心底的无限乡愁。黑一海无法像往常一样平静入睡,失眠并不是痛苦的根源,在胸腔里翻滚着的是那份对故土的深深思念,但这份思念并不是纯净的,因为其间还掺杂着一股股始终无法平息的焦虑和彷徨。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怀着一丝对祖国的恐惧,毕竟在自己的祖国,像他这样有着海外经历的知识分子,曾经是重点批斗的对象,血淋淋的教训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谁说外国的月亮就比中国的圆,在这个古稀老人眼里,家乡那轮银盘似的明月永远都是最大、最亮、最圆的。只是,在曾经的沧桑岁月里,有豺狼的齿痕破坏了那份圆满和完美,留下了永远的伤。传说中,最美的女子居住着的地方,有被侵略者的炮火践踏出的耻辱的脚印。而在黑一海的记忆里,那是永远抹不去的血迹,时间越久,就越是清晰可见。那一个在异国他乡的晚上,那一块被东洋刀狠狠砍下的地图,还有那一颗被巨大的屈辱和悲愤生生撕裂了的心魂,至今依然没有痊愈,依然在隐隐作痛。
白天的情景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地重播,与历史的那一幕交替着冲击着他的神经。其实,他并不是故意要说那番话的,也不是真的要拒绝回国的邀约,更不是摆派头故意为难他们,而是,他真的很心痛,他心痛别人无法明了他的理想,那份他曾经不惜离开生养了自己的土地、甚至背上叛国重罪也要完成的宏愿,在起初巨大的喜悦被渐渐熄灭后的痛楚,大概也没人能够理解吧。看到自己儿子愤然起身离开的背影,那句冷冰冰的“你太让我失望了”的话如铁锤般砸在他的心上,愤懑与愧疚夹杂在一起向他汹涌袭来。其实,最后大家不欢而散,感受最沉重,也最悲凉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他海外漂泊几十年,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没成想,到头来,想要施展抱负,却又得不到祖国官员和企业家的爽快答复,而且,自己的儿子也不能理解自己,还跟自己赌气。身为一个父亲,没有什么比遭受儿子的白眼更痛苦了,那感觉就如同一把把尖刀Сhā在了心窝上。
发展工业,科技为先,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他们都不懂吗?难道自己的心情,经营企业的儿子一点都不能理解吗?白天,郝建华赌气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神经,现在回想起来,疼痛的感觉依然是那么的真切。
黑一海长长地叹了口气后,情不自禁地轻轻吟唱起了家乡的小曲:
“……在那青山绿水旁,
门前两棵大白杨,
齐整整的篱笆院,
一间小草房啊,
哎……”
此时此刻,宾馆房间里,也有四个人无法入眠。路鸣劝说着依然怒气冲冲的郝建华:“建华,你不能去!你要是去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郝建华,在半夜突然冲进路鸣他们的房间,说他要去找黑一海理论,问一问他究竟还是不是一个中国人,他难道离开故土后,就已经彻底忘记了他身上还流着中国人的血,忘记了自己的祖宗是谁……难道说,在国外生活了这么些年,就已经被外国人异化了吗?
跟着进来的郝祖国拉住了自己的大哥,为他这种冲动的举动感到头痛,想一想他都已经是知天命的年龄了,竟然还像当年甩手就跑去Сhā队的那个愣头青一样,只图自己一时的痛快,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大哥,这都啥时候了,我知道你时差还没倒过来,睡不着,可你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找大伯呀。冲动是魔鬼,先冷静一晚上再说。”
“不是时差的问题,我是给他气的!”
“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大伯他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的父亲,哪有儿子气老子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