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我正睡的香,突然心中一阵疼痛,跟着便接到段无忧的电话,说杜天一刚刚去了,我心中又是大痛。看看表,刚过凌晨三点,心中一惊,觉得这个时间有些奇怪。不及细想,匆忙一阵,奔到车站,才想起没带钱,又急急忙忙折回去,抓了些钱,终于坐上了车。
下车后,赶到杜天一家中时,天已大亮。那里早已乱成一团,有恸哭的,有感伤的,有哀叹的,有惋惜的,满满一院子全是人。想到相交十几年,我也不觉泪下,但看到伯母等人哀伤欲死,只能故作坚强,和众人一起忙了几日,料理了天一的后事。又过了一日,众人已渐渐散去,院中又恢复了空荡。
是夜,天色正凉,月色正明,想独自一人出去走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杜天一的墓前,说是坟,不过是山谷中的一个土馒头而已。念及往日情怀,心中不觉痴了一般。忽然听到一阵笑声,知是段无忧来了,不禁暗暗叹了口气,但听脚步声还有一人,却不敢确定是谁。
“竹子,怎么样?我就知道他余不伤来这了。他不来这儿,他还去哪儿?”
“无忧,天一刚刚去了,你也应该庄重些才是。”
听这话,我便知,岳钢竹也来了。
段无忧平时最怕和岳钢竹说话了,但今日却似乎破了例。
“钢竹,天一死了,你们伤心,我难道不难过?我们四人从小到大,虽然常不在一起,但都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好朋友。今儿天一死了,我伤心半个月,明儿不伤死了,我再难过半年,等你岳钢竹死了,我伤心不了半年,说不定也去了。”
岳钢竹听这话全无往日嘻嘻哈哈,俱不在心上的神情。知道段无忧确实伤心了,竟一改往日庄重严肃,笑道:“你这一说,我们不都成英年早逝了?”
段无忧闻言,略笑了笑,又道:“如今,天一死了,我们……其实不应该伤心,该替他高兴才是。”
我冷然,道:“高兴?”
段无忧见我这神情,知我心中在生他的气。笑了笑,说:“在这样的世界受累,怎如死了清净?”
我更是生气,道:“那你死了,世界不更清净了?”
段无忧哈哈笑道:“我想死,可老天不让我死?”
我又要说,却听岳钢竹叹了口气,道:“确实,无忧说的不错。凭天一的才能,固然可以造福社会。但……但他那偏激的性格,唉……这个世界又怎能容他?”
我知道岳钢竹说的是实话,也无话可说了。
一阵沉默,一阵寂静。
段无忧缓缓道:“你们……可知道天一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句话?”
听这话,我和钢竹明白了,无忧是一直守在天一身旁的人,直到他去了。
我当然不知道,钢竹可能也不知道,因为他没开口,只是眉头皱了皱。
无忧轻轻道:“天一留在这世上最后一句话,竟是……”
说话间,段无忧已有了泪,他使劲咬着牙,脸已抽搐得厉害。
“来世莫为人,来世莫为人……”
话声一落,段无忧已哭出了声,扑倒在地,抽泣不已。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哭,第一次见到他流泪。
记得他第一次哭的时候,我曾打趣他“只响雷,不下雨。”他顿时转阴为晴,笑着回应我:“他的泪是血,不能轻易流,要流就一次流个够。”我现在想想,他这次或许真要流个够了。
但我更吃惊的是天一的话,临终之言。
我知道天一这一生很苦,苦在心里。但我又怎能想到他的心会有这么苦。他的心会有这么伤。难怪无忧说死是天一唯一的解脱。现今一想,他确实说得很对。
曾记得有次和天一谈到“解脱”,我曾问他,他的解脱在哪里。他笑着说:“我不信佛,我不信道,我若是人,便去做儒,可我不是。如此一来,儒释道,我便无缘了。”
我问他为何不信佛,他笑着给我来了句歌词“如果来生还是今世的重复……”
我沉默了片刻,又待要问,他却说:“你也多琢磨琢磨这句话吧。这句话,我看我要看透,至少……”他伸出了两个手指。
我讶然,道:“二十年?”
他突然奇怪的看了我一眼,笑着点了点。
我今日一想,或许天一现在还没看透呢。
岳钢竹跪在坟前,盯着墓,轻轻笑道:“难怪你不让人给你立个碑。原来你怕……”
钢竹的笑,我也不常见。他的笑很奇怪,笑得很开心,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笑。但他总是说,自己笑,因为自己很伤心,伤心到极点,也只能笑了。总之我是难以理解他的意思,可是他说得话总是很有道理。但他说天一怕,至于怕什么,我确实不太明白。
我有些奇怪,他们两人好象不是专程来找我的,但为何我三人会聚在一起,挺令人费解。
我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只能默默无声。
无忧止住了哭声,却未止住泪,看来他真要一次哭个够了。他说:“你可知道为何我们四人会在此刻,此地相聚?”
我当然知道天一也在其内,也正奇怪,却只能摇摇头。
钢竹轻声道:“天一是八八年七月七日的生日,如今一算,到今年,正是二十年了。”
我忽然想到天一是凌晨三点去的,而他也正是凌晨三点出生。
整整二十年。
对于一个人来说,实在不能算长。
活二十年,他生于彼时,死于彼时。
对于他来说,活二十年,实在已算长的了,他该知足了。
二十年繁华一瞬。芳华刹那,弹指一挥间,一命已悠然而过,只留下一片心声。
我写文章之前,几人听过杜天一之名。他默默无闻之辈,然心中所思,心中所想,便是来往众生,却也无几人自问能窥破。更勿论,其忧国忧民忧人之心,称贤称圣,却也小谈了。
二十年岁月,便在我们几人相识相知中一晃而过,更在天一的脑海中流淌而去。黯淡了时光的斑驳,缩短了光阴的征程,留下的仍是他那一脸的沉思。
天一确实是个人才,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但也只有我、钢竹、无忧知道天一不配做个人才。因为做个人才,他首先要是个人,有人心,行人事,为人德,而天一好像一样也没有。这也是只有少数几人才知道的。
钢竹、无忧已点起一堆火,我才看到他俩手中都有一叠纸。心中一动,不禁问道:“祭文?”
钢竹点了点头。我有些奇怪,祭文也不该在这时候烧哇。钢竹肃声道:“天一本来就心无所碍,什么时候烧这些祭文还不一样?况且我们也都知道,天一守了一辈子繁文缛节,心中却对这些东西恨之入骨。现在他去了,我们又何必还要让他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