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家所有的新妇,都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自了青丝,暗了容颜,最快活的,也不过是那新婚时的一年几月。
也因为这个原因,到了这一代。一脉独苗的凯渊,更加躲不了这样的命运。
他的年少风流,无尽轻狂,终究也是饱含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与忧伤。
因此,到了十八岁,即使他风流之名已经扬遍全城,在外不知多少莺莺燕燕红粉枕边,在庄家庄园里,他却始终是滴水不漏地恪守着礼节,绝不让把柄落在老太太手中,只因父辈的悲剧早已让他深知,能拖一时便一时,一旦有了子嗣,他那茫茫无归期的海外之行也将不可避免了。
再怎么小心,却终究没有躲过新来的丫头小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她那提裙时一转身的娇俏,碎铃般细细的轻笑,秀眉轻轻一挑,亮亮的眼睛里,满是调皮,唤一声“少爷”,甜软的声音,瞬间入了他的骨。
她是这死气沉沉的庄园里,他从未见过的轻灵美丽的生命。
秋日的阳光下,一身白衣英俊异常的他忘情地握住了她的手,云儿像轻纱一样披着整个大地,她就那样笑着,点燃了他的火,转眼压碎一地野菊。
也曾海誓山盟,也曾红袖添香,甚至也曾让他对那些墙外野花动过收心的念头。
更可喜的是,竟然没有人像戏文里唱的那样,阻拦他们的相恋,连老太太的眼神,也是如镜里的水,看不出一点喜怒。于是,他忘形了。直到小秋含嗔带笑地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孩子,他的孩子。老太太没有表情地说,“生下来吧,只要愿意,那就是你的孩子,她就是庄家的媳妇。”
石破天惊。
他终于了解为什么没有人阻拦他,那狡猾如鬼的老祖宗,料定了他,不敢要那孩子,不敢要她!
躲啊躲,躲到十八岁,却仍然逃不过这一关。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
还是那样的云儿下,他对她说:“小秋,乖,拿掉他,我们不要他。”
他没有想到,只是个丫头命的她,却有比天还高的心,那曾经令他着迷的小小秀眉,那样紧紧地锁着,也不哭,也不闹,只是重复着:“我要他,你不要,我要。”
哪里能有她选择的余地?她要就是他要,他明白这个道理,孩子落地的那一天,就是他起程的日子。她甚至对他说:“少爷,我不怕那些家规,我要生下我们的孩子。你去那夷国,我也跟了你,你去哪里,我都带了孩子跟了去!”他惊极,瞬间觉得她的可怖。她,竟然敢说出这样大逆的话来,那一代代传下来的家规,是可以更改的吗?
当然不可以,当然不可以!
阴森森的祠堂里,那如尸般森冷的老祖母轻搂着他,他头一次感觉她的亲近。他喃喃地向她求救。她没有表情地吩咐下人:“把药拌在她碗里,让她吃。”
一言既出,他不敢迈出那大门一步,他的心里,有着冰凉的水一波波漫透。
那样烈性的小女子,她会挣扎吧?她会怨恨吧?她会叫他的名字吗?
三个时辰后,下人来报,小秋宁死不肯服药,喊着少爷的名字,一头撞死在廊柱上。
意料中的结局,却仍然有着不可承受的哀伤,他挣扎着哭泣:“我要去再看她一眼。”
那老祖母意味深长地按住他,吩咐下人,尸身抬进来,给少爷看。
他至死也不能原谅自己最后想见她一眼的冲动,他悔极看了她的尸身。
那头顶的大洞,那从头到脚的血,那曾经让他迷恋此刻却如鬼一般瞪着的血目。那不是他可爱的小秋,那分明是厉鬼素命!
他惊叫起来:“我不看了!我不看了!我再也不要看了!”
他感觉老太太枯树一样的手落在他的头上,她一字一字极慢地说:“少爷说,再也不看了,抬下去,烧了,把骨头锉干净,撒到田里作肥,再也不要让少爷看到。”
六、只为能够把你瞧一瞧沉香要生了。庄家上下一片忙碌,在这如死一般的庄园里,也许很多人穷极一生,也只有少爷出生和少爷娶亲这两件事情可喜、可忙,其他的时候,都是行尸走肉般活着。
凯渊不顾禁忌,执意要进产房陪伴沉香。
但是,他又一次后悔了。
那凄厉如死的惨叫,那汩汩流出的鲜血,一切都令他双腿发软,头晕目眩。
沉香在半昏迷的剧痛里挣扎着,她的眼睛还在望着凯渊,只有他,能够让她有继续的勇气。
在她的心里,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恐惧,仿佛就在她生产的这一刻,即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但是,她却在泪眼朦胧里,看到视她如宝的那个男人在步步后退。血……呕……够了……够了……凯渊几乎站不稳。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房间。但是,就在他想要退出房间的那一刻,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奇怪声音。咯咯咯……咯咯咯……呼呼咯……呼呼咯……世界突然间沉静下来,没有产婆的呼喝声,没有小丫头的奔跑,没有沉香的惨呼。咯咯咯……咯咯咯……呼呼咯……呼呼咯……凯渊挪不开自己的步子,他像木偶一样被迫地,缓缓转过身。
所有的产婆和丫头都昏倒在地上,沉香似乎也昏了过去。
满地的血,触目惊心。
从沉香双腿间蜿蜒出来的血路……中间……
有着……
那个东西。那个在动的东西。她缓缓抬起了头,暗黑的血顺着长发一滴滴蜿蜒在她惨白的脸上,她朝他笑着,她终于,又看到了他。曾经,穿上最美丽的衣裳,妆着最甜蜜的容颜,只为能够把你瞧一瞧。那白衣风流的少年郎,那含情带宠的眉眼,他的微笑、他的疼爱、他的皱眉、他的拂袖,一切一切,都曾经是她的命。她是那样地爱着他,用死,也要爱着他。“少爷……”沙哑的声音,从长发女人的嘴里滴着血唤出来。那个东西,血污满面的女人的头,只是一颗头,从脖子以下,是一团血块似的蠕动的物体。它竟然唤他,唤他少爷……
他在那瞬间想起了小秋。
不,不是小秋,那不是小秋的脸。那张脸,于他是完全陌生的。
她朝他笑着,咯咯咯,沙沙沙,一点一点,爬向他……那是,沉香生下来的东西……他的喉像被人死死扼住了,只发出一阵阵咯咯的声音,和那个东西发出的声音,仿佛是一种可怕的回应。有热热的东西顺着他的腿往下流,往下流。
“少爷……我是小秋啊……”那个东西咯咯地笑着对他说。
她爬过来,爬过来……
“少爷,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从今以后,你的女人生下的孩子,都会是我,都会是我,咯咯咯……多好啊,你再也不用去海外了……”那个东西还在说。
不,不,不。
他恨自己为什么还不能昏过去,结束这场噩梦。
那个东西突然停下来了,女人的头,血块一样的身体,蠕动着,转而向床上昏迷的沉香爬去!
他想喊,但是仍然只能发出自己都听不清的咯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