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淳儿下来一一请安,将热河带回的土产分别送上,一份份皆是拿牛皮纸包裹的工工整整。因前日已得信儿知淳儿大喜,额娘姑太太早备下了礼物,均是钗环玉佩一类精巧的首饰,几位侧福晋和碧桃佩环也有贺礼,大多为金银锞子和绸缎衣料。独数老太太的礼物贵重,乃是一双老坑翡翠镯子,翠□滴莹润通透,迎着光亮还能隐隐见着内含丝丝水气氤氲,一看便知是件难得的宝物。
我大喜当日老太太差人送来牡丹炕屏一联,前后玻璃镶面已是难得。今日见这双镯子,我和额娘还没待怎样,二婶身后站着的知音兀自闷哼了一声。
淳儿2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不好意思,这一章写的有些短了,全是沾了连续十天加班的光, 不过清秋一定会见缝Сhā针继续写下去的,还请jjmm 们不吝赐教则个!一时淳儿一一答谢各房,捧了礼物请老太太过目,见唯独没有二婶的礼儿,老太太自摘了花镜冲二婶笑说:“你给你家姑娘预备了什么好东西,也值得这样藏头藏尾的,趁今儿人来的齐,还不快些拿了来叫我们开开眼。”二婶听这话迈前几步,看着老太太笑说道:“我这小门小户的哪得什么好东西,不过几样粗笨东西,本来还想趁着人多礼多打个马虎眼儿就过去了。如今老封君发了旨意,做媳妇的不敢不从,来啊,把咱们给姑娘备下的礼拿来。”
外间的乌云珠急忙答应,带着小丫头搬进墨绿颜色百子登科一只大包袱进来,看着沉甸甸的样子,众人皆是好奇。待打开看时,见一共是三样东西,头一件是只珠铛项圈,由数十颗浑圆珍珠均匀串成五条璎珞,正中间托出一颗龙眼大小的南海明珠,皎皎如寒夜星辰。第二件是一套女红用具,剪子镊子大小绣针各色绣线俱全,皆是姑苏老字号使亮银打造,包裹在一方褐色丝缎中,光下摊开熠熠生辉。第三件是只锦盒,姑太太上前揭开,见盒中丝绒间托着一只戒子,金戒座镶嵌着指甲盖儿大小的一枚红宝石,指环处可任意调节松紧,此时在深色丝绒的印衬下更显流光溢彩,宝色动人。
众人看着皆是称许,又奉给老太太看了,也是点头称赞。二婶吩咐着重新包裹仔细,由乌云珠交在清音手中,淳儿这边自是拜谢不提。
我一旁一件件看过来,不由暗赞二婶良苦用心,珍珠暗指真心相待,女红用具规劝修身养性,戒子暗喻“戒知”,太松则纵太紧则束,适度全凭自己掌握。想来众人看着也是心领神会,只不知二婶这般精心做作全心维护,淳儿心里又愿意明白几分呢?
说着话打发清音等人进来安排起居,知道老太太再是舍不得放了去的,遂仍将正厅后面的偏厢收拾出来安置下行囊,留清音结露穿石三个贴身伺候,其他人仍回西院儿看着房子。
老太太身边属知书最是使唤得力,从来在这屋里坐下,就能听得她一路儿轻声布置大小事宜指挥若定的。现下见众人已是疲倦,尤其是二叔的几位侧福晋,昨晚打马吊直至二更天上,又起了大早,如今早已累的动弹不得了,偏还要强支撑着说笑,直一个个困的惺忪模糊脂粉凋残了。且已时近晌午,遂急忙吩咐人往小厨房传饭,也不在厅前摆桌,只另取来小方案放在座位之前,将各色菜肴皆挑选了装在食盒中端上来,方便各人随意吃喝。这般安排省去许多麻烦,满座人等皆是适意,额娘待站起身来提壶劝酒,老太太摆手笑说道:“今日只有咱们娘们吃饭,也不用讲那么些个规矩,你们就安心吃喝,爱喝酒的就喝些,不爱用酒的也不用勉强,各自也松快松快吧。”
一时饭罢,姑太太扶着老太太去歇午,淳儿送去偏厢歇息,碧桃身子不便也打发凉轿载了回去,三位侧福晋纷纷告退,二婶留下来和知书知音一块儿安排晚上家宴事宜,我搀着额娘同往东院儿稍作歇息。
窗外满院树影婆娑,枝头蝉吟此起彼伏,于叫嚣喧闹中更显出屋中寂静。见额娘已是沉沉睡去,我起身从金钩上摘下帐子,轻轻为她掖在席下,一边示意绣禧在床边守着,一边轻移脚步走出里间。
外间织瑞和缀彩正坐着做活儿,蛮妮子在一旁傻看,见我出来,急欲推凳起身,被我挥手止住,只低声吩咐她们莫去打扰额娘歇息,自走到桌前拿了本书,迈出门往园子里去了。
此时日正中天,园中处处焦热灼人,一干使唤人等也纷纷畏热避暑去了,倒比平日清静了许多。我迈步来在水榭,寻了个观得着荷塘全貌的地方坐下,信手摊开手中书卷,环顾无人,终是打胸口长长舒了口气来。
绷了一早上的脊背于此时才算松下来,只觉全身酸软四肢乏力,连放肆的伸个懒腰也不能够了,只能微微拉长腰肢折在围栏之上,苦笑一笑,低头在池水中寻见自己的一脸疲倦。
好像从前也是这样,老太太也疼我也爱我,只如长辈对晚辈那般,该赏的不罚该罚的不赏,任凭我打熬精神用心服侍,也只是看在眼里,入不了心间。而淳儿却不一样,她实是她老人家的心头肉儿,捧着怕碎含着怕化。就因为此,我两人除了吃穿用度一样,年节赏赐一样,待遇境况却截然不同,两人的性情也因此大相径庭,我沉默内向,她活泼明朗,我谨小慎微,她无所顾忌,小时候我常躲在暗处偷偷羡慕她得着的宠爱,嫉妒她腕上的镯子手里的玩意,恨上来时也每多自问,为什么同人偏偏不同命?一样是玛法的孙女,一样姓赫舍里,为何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一切,我却要用尽心血才能换得一寸立足之地?
懊丧间一撇胳膊,恰碰在门襟上挂着的墨梅荷包上,想起正是当日二婶赏下的那只,虽样子甚不起眼,于夏日里佩上倒有种妙效,此时坐在水边竟能驱蚊避虫,比法兰西花露水更见实用。
在荷包夹层里我收藏着一块和田白玉璧,是当日与玉淇分别之时他自怀中掏出的,就那么热热的给递在掌心,竟烫的我不由心弦一拨,仿佛掌心也被烙上了他的印子似的,心中虽是欢喜异常,但嘴上只肯硬硬的说着:“谁稀罕臭男人的东西。”
不自觉又解下荷包,将玉璧握在手中,想起当日临别之时,凑在眼前他那涨红的通红的脸庞。那时梅花树下的依依惜别,他说给我听的一字一句,他滚烫的手心,呼吸在冷雾中的白气,早已如雕凿一般在我心底深刻着。每每回想起来,总能觉着自己空荡荡呼啸着北风的心口一下子被温暖包裹住了,一下子满足了踏实了,就仿佛是雪地里寻觅了很久,终于可以蜷身相互依偎取暖的小狐,并不为畏惧霜寒,只是因为知道自己从此不再是孤身一人的了。
玉淇,何时才能抛开眼前这一片繁华,和你从此仗剑持酒携手天涯,再不问世事沧桑,人心无常?
想着想着,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也不想擦拭,只提起手指细细的认着掌中玉璧,把那雕刻的蟠桃降蝠,云纹漩眼又再一笔笔从上到下的摩挲着,像初学写字时在沙盘间描画一样,轻轻在指尖摩挲间给自己寻得些须慰籍来。
淳儿3
从水榭回来额娘已是醒了,正坐在妆台前由绣禧伺候着梳头。五娘鲜少踏进东院儿,所以这次又是六娘寻了过来,见我踏进院门,急忙放下手中茶碗,带着坠儿匣儿迎接出来。
听额娘轻声怪责道:“这毒日头的还往园子乱逛,也不怕中了暑气,这么大个丫头了,还是这么淘气。”从镜中瞧见着额娘气色红润神采奕奕,不由略微舒展下心情,上前打绣禧手中接过梳子,替额娘一下下梳理着长发,嘴里回道:“芳儿就是知道自己个儿淘气,怕在屋里吵着额娘休息,这才到园子里去淘气的。”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闲话,一会儿学了段昨儿听伍先生说的扬州白话,一会儿又说起上回亲手做的芋泥糕白糖怕是放的多了,见额娘微闭双目含笑聆听,不觉放低了声量,将梳落在坎肩上的头发偷偷收拢了藏在袖筒中,俯身蘸起头油,为额娘上下翻飞挽起发髻来。
今晚虽是家宴,由老太太做东倒也随意不得,所以依旧梳了双把子,佩戴起旗头,照样束起围巾。因嫌首饰麻烦,只选了一对儿碧玉环戴在耳畔,另挂了两朵白兰花苞在门襟上,取得了帕子,方算得收拾停当了。
我见天色已是不早,自己这身湖蓝丝袍也不用重换,于是忍着暑气挑拣了条白绸围巾系上,掸了掸袍摆就想动身,额娘一边看着摇头,吩咐缀彩说道:“快给姑娘把两鬓的头发抿一抿,这儿有现成的宫纱堆花,找朵颜色鲜亮的戴上,再拿我那对儿珠钗一并给Сhā上了,再把那新制的玫瑰胭脂也擦上些,重新把眉毛也勾勾。瞧瞧,女儿家不趁着这个年纪打扮,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了可是想打扮也不能够了,你们几个,以后这脸面上的事儿,可得多替你们姑娘用着点心思了。”
缀彩几个急忙福身称是,六娘上前扶着额娘笑说:“福晋这话可不就是正经道理,常言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们瞧瞧,我们家姑娘这一打扮,奇Qisuu.сom书可把那画里的美人儿也给比下去了。”
镜中顾盼,果然是焕然一新。我向来不喜素面,却也厌烦浓妆,所以每以淡妆示人,缀彩伺候起来也是轻车熟路。今日经这一番修整,又多用了按伍先生的方子调配的脂粉,初现时竟有惊鸿照影的风姿。
心中不免羞臊起来,一屋子人又都拿话凑趣,听额娘又说:“这女孩儿一到了年纪,个子也长高了架子也搭好了,不管如何丑笨都好,在模样上面总有些动人的地方,只要肯好好收拾收拾,终究还是能寻得找着婆家的。”众人都笑,面上到底挂不住,一时间呆在当场进不是退不是的,越性一头扎在额娘怀里撒娇,嘴里只说:“您看您,怎么也说这些没正经的话,这要是叫外人听见了,还当芳儿是思嫁了呢。”
一时间又说又笑嬉闹了片刻,坠儿跑进来说西洋钟里面的两只针都快指在正下端了,这才急忙了头面,搀着额娘迈步出来,指点坠儿匣儿带着蛮妮子看房,带着其他人穿过游廊往老太太屋里去了。
晚来凉风习习,我只挽着额娘的胳膊缓步前行,感觉额娘身旁白兰花的香气丝丝缠绕,不竟想起当年玛法临行前夜,额娘在灯下也是用这白兰花苞赶制了一只方胜儿,将洁白的花苞和着眼泪一针一线缝将进去,许也是心愿有这花香作伴,于边陲不毛之地间,漫漫孤夜,能替玛法消解去些许乡愁离怨吧。
隐约有老妈子传饭话语,一惊,忙收敛心神打点精神前行,绣禧身侧相随,穿过花园游廊来到老太太屋里已是传了晚饭,还是知书揭了帘子迎出来,口中说道:“福晋姑娘快着些,老太太都差人看了好几次了。”快步进来,见厅中四角灯柱各镶圆铜镜,掌上牛油手烛一对,中厅高悬莲花琉璃烛海一盏,花瓣三层重叠,每瓣端设碗座Сhā雕花红烛一只,高灯下亮照得满屋现光,堂下摆一张嵌云石八仙桌,杯盏盘碟俱全,满眼是炸鹿尾烧花鸭蒸□烩海参等肉菜,果然比往常更见丰盛。老太太姑太太已落座,二婶及侧福晋、佩环等侍立身后。老太太见我们进来,笑道:“今儿就咱娘们儿几个,专为给淳丫头贺喜,可恨这丫头平时念吃念的紧,今天倒忸怩起来了,快快,大家都入席,老这么立规矩瞧着不亲,来来来,是敬是罚你们替我好好灌这丫头几杯才是正经。”二婶替淳儿谢过,老太太坐上首,姑太太陪坐左边,额娘陪坐右边,二婶其次,三位侧福晋次之,我同淳儿坐下首。碧桃身子不适先回房去了,老太太指着桌上一个酸菜白肉血肠砂锅命佩环给送去。
当下老太太端起门杯先饮一口,众人陪饮,老太太爱烧酒性烈,每开家宴必用此味。新温的烧酒装在蕉叶冻石小酒杯中,众人举第一杯为老太太祝寿,一杯下肚先是辛辣灼口,继而如一条火线燎炙蔓延,所到之处皆被点燃,喉中腹中烘烘作热,撩得全身血液贲张,烧得双眼也烫,隐隐自觉脸颊发烧,拿手去掩,却印上冰凉透指的一行指痕,半边脸登时肿胀起来。
又举第二杯为淳儿贺喜,淳儿急忙起身连称不敢,掩着袖子自干一杯,坐下后已是两颊飞红不胜酒力模样。
第三杯是贺额娘康复,我斟了半杯递上前去,被姑太太一个眼尖看着了,连声说道:“这可不成,大嫂如今已是大好了,你这丫头倒这样护长护短起来,要罚,一定要罚。”无奈我也捧起酒杯,知书过来一一斟满,额娘欠身谢过,端起来一饮而尽,我也跟着喝了,相视一笑而过。
三杯过后吃喝随兴,话也渐渐说得多了起来,额娘不时起身持壶劝酒,二婶持著一一布菜,老太太颇有兴致,连饮了几杯,在座众人好似皆起了兴致,一个个推杯换盏,谈说笑闹起来,只见姑太太夹着块柴把鸭子,笑对着席面说道:“打从在府里做姑娘的时候,我就爱这么围着吃饭。兄弟姐妹们坐一块抢吃,又热闹又香甜。记得有一次也是节下,长辈去了花厅饮宴,只我们一桌摆在内堂。老二象褪了枷的开锁猴儿,不知怎么地快活好了,张手张脚往椅背上这么一靠,大模大样吩咐一声上酒,就给拿了一壶山楂酒,满座一人一杯。老二一仰脖干了,撇撇嘴杯子一丢说跟糖水一样,不配给满洲的巴图鲁喝,于是另拿了一壶汾酒,先拿在手里先闻了闻,嘀咕一声这才有点意思,自个儿取碗装了满满一碗,端起来咚咚咚几口灌下,登时打了个酒嗝,抬着嗓门叫一声好酒,站起来摇了几下就一个跟头就栽下桌,跟团稀泥似的,恁谁叫唤也不起来,现在想起来,”拿眼一瞟桌底,“老二钻的别不就是这张桌子吧。”
众人大笑,二婶象是热了,把海牙纹宽口袖卷了卷,露出翠绿欲滴的钏子,接口道:“可不就是姑太太说的,二爷连成亲那天也喝高了,花轿临门就开喝,扶进房来已经认不得人了,只按在床边坐下,合卺酒一杯刚喝完,他大叫一声好酒,登时就倒在床上睡死过去了,我只能一个人吃完子孙饽饽,顶着大拉翅在桌上趴了一宿,睡到四更天头上二爷一骨碌起身,瞪大眼盯着我说,昨儿个酒是多了点儿,怎么就记不得有没有和你进洞房了呢。”众人又是笑又是啐,一边侍立的知书羞红了脸,忙着打发几个没留头的小丫头们去温酒。
额娘一只手把玩着酒杯,也是笑个不停,朗声说道:“这人都说酒能壮胆,今儿听了才见真章。二爷入洞房前一准是学那三碗不过岗,不多喝点儿壮胆酒,哪里敢去揭母大虫的盖头啊。”一句话说得二婶粉面含春,人人笑的岔气,只苦了下首的三位侧福晋,不敢笑在明面,只得哂哂低下头攥住手帕可劲儿的忍住。
老太太笑推着姑太太说:“这大半年都过了,单数今晚吃的舒坦,想来这咱们这大户人家难得小家子的热闹,今天虽是人不全,好在趁了淳丫头的兴,大家方得这么适宜会子,都别拘束着,想吃想说就由着性子来吧。”满座人等拜谢不提,却也不敢多放肆,只是纷纷搜罗些陈年旧事说笑一番,倒也莺歌燕语,热闹非常。
一时说到我,侧福晋马佳氏想起,有一年中秋淳儿和玉淇为争一只大兔儿爷,扭打作一团不可开交,从堂前滚打到厅前,又从厅前厮斗到庭中,任谁拉架也不肯停手,足足争了一个多时辰,浑身的衣裳头发揉的一团稀烂,两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却谁也不肯先松手,一家人都看着好笑好气却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我拿出自己的兔爷儿送给玉淇,自己要了只小的,这才算分开了他们这两个。
话一开头就刹不住口,满桌人都想起来这段典故,纷纷Сhā话点评,连说带比划的,竟是香罗招展笑声鼎沸,我也脸上陪笑,转脸正瞧见淳儿坐在身旁一言不发,只是微微含笑,偶尔端起杯子抿口茶,依旧是那娴雅安静模样。
老太太也笑得捶胸,手轻拍着椅把儿说道:“那几个小冤家啊,真真就是一种米养出的百样人,我这几个孙子外孙子都是从小一点点看长起来的,偏生是这么几样的性格,淳丫头和玉淇从小胆子就大,不叫干什么偏要干什么,当年为了他们也不知道生了多少闲气,芳丫头和我小时候的性子一个模样,定的下性子坐的住……唉,难得有这几个小猢狲陪着,这些年我倒也少了些寂寞了。”
淳儿4
一时笑语渐歇,撤下席面,换上李子花红白梨等果品,另有红枣莲子羹和肉糜粥,厨下备了酸汤解酒。略用了点,各自依旧围着圆桌坐定,随意捻着果子吃,知书早吩咐小丫头们将白兰瓜籽仔细挑出,单将瓜肉用冰块托着奉上,用小勺舀起来吃着既清甜又凉快,竟比酸汤更解暑意,边吃着瓜果一边即有热手巾奉上,一群小丫头在身后不远不近轻轻打扇,微微凉风送爽,果然受用非常。姑太太赞不绝口,招呼知书过来细细瞧了瞧,笑着对老太太说道:“前两年瞧着还是个见人怕羞的黄毛丫头,可现如今再瞧瞧,活脱脱跟换了个人似的,怎么看都有几分主事儿的模样,难得又这样会用心思,啧啧,真真是个可人疼的。这全京城放眼瞧过去,怕是就数我们老太太最会□人了。”
一晃儿已是月影偏斜,老太太话语渐少神色疲倦,满座人等纷纷起身告乏。老太太也起身,带着知书往内间歇息,又吩咐知茗伺候姑太太多喝点酸汤,打发车找几个稳妥的婆子送回府去。知棋回说有厨房专为淳儿熬制的大枣何首乌汤,已送到房中煨上了,另有百合绿豆汤送去各房宵夜,我随众人拜谢跪安,扶着额娘一道儿走出正厅来。
走在廊下各自道安回房,额娘见六娘早领着乘凉轿等在廊下,于是嘱咐了我几句就上轿回去了。我带着缀彩织瑞站在道边目送,一直看着丝竹小轿一点点溶入夜色之中了,这才转过身,望一眼当空朗月,暗暗直了直腰,轻轻说了声:“回去吧。”带着众人依旧往东院儿走去了。
刚到东院,就见着坠儿打院门里匆匆迎出来,一折腰问下安去,轻声说道:“姑娘可回来了,淳儿姑娘在屋里等了姑娘好久了。”
我早已精神倦怠,一路走回来更觉疲惫,忽听坠儿这一句话,竟激灵灵醒转过来,回头看了一眼缀彩和织瑞,两人会意,捻轻步往院门边看守着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抽出帕子攥在手里,带着坠儿迈步走进屋里,暗自清了清嗓子,朗声笑道:“这是什么风把我们淳儿姑娘给吹来了,倒是我回来晚了怠慢了礼数去,还望姑娘恕罪恕罪。”
正端坐桌边喝茶的淳儿闻声发笑,一手丢下茶盅,一手拉过我的衣袖扯在对面坐下,恨声说道:“好个没良心的小蹄子,这张嘴还是这么讨嫌,枉费了我在热河日日想夜夜盼,伸长了脖子等着你的书信,你倒好,一年没见,倒和我称起姑娘假巴来了。”
我笑着捏过她的手:“刚学会了人前假扮斯文,背了人却还是这么嘴不饶人的。快让我瞧瞧,这一年身子可爽利了些?夜里可还有咳嗽?见了日光可还头晕了?”
淳儿笑着双手拉着我:“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毛病了,亏得你还替我惦记着。我这一年能吃能睡,老虎熊瞎子也打得死几只,一早砸了那个药罐子了。”
我心头不觉一松,仍是拉扯过来细细打量,只见她虽仍有些唇色偏白,却是两颊红润手心温暖,谈笑间神采奕奕气息顺畅,显见是大好了。不觉一声长叹,淳儿见我这般做作,不觉笑道:“这么些日子没见,芳丫头还是这般婆妈,那些个不知道的,还真当你是个管家碎嘴婆呢。”
一时眼里有泪光点点,却倔强的不肯叫它坠落。我又有什么不明白的,淳儿生性耿直,又极聪颖。虽然身子虚弱,骨子里却最是个傲气要强的,这些年尽得老太太疼爱,却可怜自小没有亲娘关怀,难免带出几分任性好强,不服管教来。一年前二婶见她虚火旺盛时常叫热,所以将她搬出碧纱橱送回西院儿,却还是叫热个不停,老太太看着心中不忍,于是特意送她到热河别院居住,没曾想在别院里又连续报了几次病忧,大夫诊断说不耐长途奔波,只可用心静养,所以在热河这一住,就生生住了一年。
听她问道:“方才我拿着礼物去找纹锦,缀彩姐姐告诉我说不在了,再想问得详细点,却没人愿意说了。我想,姐姐这个管事儿的必是知道的清楚,所以才来问问,走之前还好好的,这才一年上下的工夫,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不在了呢?”
我不觉感叹,这个丫头,说她不懂事儿,她又最会表面文章,说她懂事儿,偏偏还是这般心直口快的脾气,真真是叫我哭笑不得。
想了想开口说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原来是为了这,就值当的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巴巴的一路跑来审我啊。本来我还备下了好东西给你贺喜,如此看来就不必拿出来了。”
淳儿一听就发急了,扭着胳膊撒赖皮,口口声声嚷着要看,我轻轻捏了下她的脸颊,笑着说道:“你这丫头,白天收了那许多好东西,怎么还没个够?”
淳儿伸长手臂合抱着我的腰,笑着把脸埋在肩头,说道:“那些不过是做给人看的东西,饿了吃不得冷了穿不得,戴在身上沉甸甸,不过是惹眼用的。白天收的那一堆,加起来也比不过姐姐的一件了去,好姐姐,快拿来给淳儿解解馋吧。”
我无奈摇摇头,笑着又捏了捏淳儿的鼻尖:“你这丫头,偏这鼻子比爱巴儿都灵。咱们这次可说好了,若是谁吃完了再捧着肚子喊撑,就叫谁把个园子里里外外好好扫上一遍。”
一时两人笑作一团,一旁绣禧和坠儿也笑,转眼间摆下一桌精致席面,都是淳儿平日爱吃的菜肴。记得我倆小时候,每每在老太太跟前儿吃饭,总有几个奶娘嬷嬷在身后看着,哪怕吃多了一点也要高声叫喝请姑娘自重,一顿饭刚吃个五六成饱就得放筷子,说这是节食惜福。可怜我俩常常饿得没辙,只能偷偷打发人往外面寻来些零食蜜饯,平日就藏在假山的石洞里,吃的时候有山石挡着,旁人轻易发现不了。可时间一长还是被二婶发现了,她也不动声色,只吩咐每天下午单做几道点心送到花园的小佛堂里,只说是祭花神娘娘用的,实则是为着我们两个充饥。后来我对烹调大有兴趣,淳儿又是罕见的大食量,于是我俩之间达成默契,只要是我做菜,必请她前来试味,常常是我做一道她吃光一道,连汤水也能一并吃干净了。几年下来养成习惯,但凡我有空,她必来蹭吃蹭喝,无肉鱼也可,无鱼菜也可,不挑不拣多多益善,所以今天我一早就吩咐备下材料,下厨早早做得了,拿火在锅里温着,就是专等着给这个猫儿解馋用的。
果然见淳儿食指大动,一双筷子上下翻飞吃的不亦乐乎,边吃还边说:“在热河这一年饿得我肠子都细了,哪能吃上这些好东西。那一个个的,看着我跟看猫看狗似的,动不动就说我是旧病未愈需要静养,一天只给稀粥糊口,还动不动就拿苦药汤头灌我,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害得我做梦都想吃芳丫头做的响油鳝糊、蟹黄豆腐、东坡肘子,今儿可算是好了,我可总算是脱离苦海,再世为人了!”
一屋子人都笑得厉害,我也忍不住笑着拍她的肩头说道:“你这丫头就是不知足,我们这些人成天价忙得脚不沾地,只盼着有一天能好好睡一觉。你倒好,足足享了一年清福,却哪来的这一肚子怪话!”
淳儿一边闷头吃饭,一边微微拿眼瞧了瞧我。我心头一动,抬头说天色不早了,吩咐织瑞带着小丫头们先去睡觉,只留绣禧在眼前伺候,坠儿机灵,不待我吩咐,早跑到厅门边守着去了。
一时人声暗寂,淳儿停住筷子直起腰肢,却并不看我,只拿眼望住了桌上的灯盏,自轻轻叹了口气,悠悠开言道:“在热河守了这一年的房子,我可是挨得足够了。要不是还有个奶娘陪着,几不成这次就回不来了……”
她就是如此,正经话也要玩笑着说,我不禁牵过她的手,合在膝上为她轻轻摩挲,只听她接着说道:“这一年里,书是不许看的,笛子是吹不得的,带去的笔墨纸砚一概碰不着,烦了闷了想找个拍花巴掌的伴儿也没有,只能一个人在院子里踱步看四方天,身后面七七八八跟着十几个老妈子小丫头的,三四十双眼睛死死看着,后脑勺差点就给他们盯出一个洞来。那几个嬷嬷更能耐,成天价不是拿了描花样子叫我绣,就是指着菜板叫我切菜,什么条丝片块儿滚刀横刀的,敢情是把我当得月楼的小学徒教训了。偏偏还不能不干,要不然她们就敢报我一个病忧,照祖宗的规矩每天只给三碗稀粥填肚子,你是知道的呀,我若吃不饱,那是连觉都睡不着的。起初我是砸也砸了闹也闹了,撕被子剪衣服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敢情全白费,她们眼睁睁一边儿看这,可就是不往心里去!到最后实在饿的不行,我只能缩头认命,每天绣花做饭做饭绣花,你瞧瞧我这双手,都给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偏她又是越说越气,越气越说,到后来说到伤心处,一头扎进我怀里,哑声说道:“我性子爆、爱得罪人,这些我也知道。只是她们用这种法子治我,我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一时滚烫的泪珠如雨落下,啜泣不成声,口中兀自呜咽哭道:“有好些次晚上睡不着,我总想起我那没见过面儿的亲娘来。若她还在,今日我哪会叫人家这样欺负了去。只可惜她去的时候我还太小,连她的模样也想不起来,只能听奶娘给我说些我亲娘过去的事儿,在心里依稀拼凑出亲娘的样子来。哼,那屋里头对我真好的就只奶娘一个,还要被人当面儿那样羞辱,明摆着就是做给我看的!她要治我也就算了,要是连我奶娘也想害,我是再不能饶了她去的!”
说着哭着逐渐气力耗尽,软在我肩头轻声抽泣,嘴里喃喃轻声做语,断断续续仍在痛骂不已。我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又是忧虑又是怜悯,心底却是一阵疲乏涌来,满腹皆是宽慰的话语,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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