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奥妮感情复杂,她确信自己正进入一个成人情感与伪装的角斗场,她的创作必定会从中受益。有哪一个童话故事能通过矛盾方法包容这么多的寓意呢?在一阵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不假思索地拆开了信——在波莉让她进屋以后她在大厅里看了信——尽管这封信带给她震惊并证明了她的判断完全正确,她还是不禁感到了内疚。拆别人的信固然不对,但她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这也顺理成章的嘛。这是本性使然。她又见到了哥哥,她是觉得很高兴,可是,她还是夸大了她的情感,以免她姐姐责问她。而后她只是装作很顺从地听母亲的话,跑上楼躲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既是为了躲开塞西莉娅,又是因为她需要独处一会儿,以便重新认识罗比,并为一个充满真实生活的故事构思开场片段。不再有公主了!喷泉边的那一幕,威吓恫嚇的氛围,最后,两人分道扬镳以后,湿漉漉的砾石上闪着微光,空无一人——这一切都还需要重新考虑。通过这封信,某种本质、残酷、甚至可能是犯罪的东西已被引入,那是某个黑暗的原则,而且即使是当她对可能发生的事感到激动不已时,她毫不怀疑她的姐姐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威胁,并且会需要她的帮助。
那个词:她尽力把它逐出自己的思绪,可它偏偏张牙舞爪地在她的头脑中跳跃。这个印刷品中的魔鬼,变着字谜的戏法,朦胧而含混——一位叔叔和疯子,拉丁语指下一个,一位英国老国王企图逆转潮流。押韵词汇从儿童故事书中成形——一窝猪仔中最小的猪,追逐狐狸的猎狗,格兰特切斯特草地边卡姆河上的平底船。不用说,她从来没有听人说过那个词,也没有在书上看到过它,或在打星号的注释中遇见过。从来没人当着她的面曾经提到过那个词的存在,而且,从来没人——甚至包括她母亲——都没有提到过她身上的那个部位——布里奥妮确信,那个词指的就是那个部位。她确信无疑,就是那个部位。是上下文帮她理解的,但比这更重要的是,那个词有它自己的意味。它几乎是个象声词。那个词的头三个光滑中空的字母,它们部分闭合的形态,就像一组人体解剖图例一样清晰明辨。三个符号簇拥在十字架下。那个词由一个男人写出来,袒露了他头脑中的一个意象,倾诉了他孤独专注的东西,这令布里奥妮感到极度恶心。
她已经毫无羞耻地站在门廊中央看了那封信,并立即察觉到这粗鲁言辞背后所包含的危险。某种完完全全的人性化的东西,或者说男性的东西,威胁到了她家的秩序。布里奥妮明白,除非她帮助她姐姐,不然他们全都得遭殃。另外有一点很清楚,她必须以一种微妙而机智的方式来帮助她姐姐。否则,根据以往的经验,布里奥妮知道塞西莉娅会跟她翻脸的。
在她盥洗和挑选一套干净衣服时,这些想法占据了她的脑海。她找不到她想穿的袜子,但她没有浪费时间去找。她穿上别的袜子,系好了鞋带,然后在书桌旁坐了下来。在楼下,人们正在喝鸡尾酒,她至少有二十分钟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她可以在出去时梳理头发。在敞开的窗户外,有一只蟋蟀在歌唱。她面前放着一捆从她父亲办公室里拿来的大页书写纸,台灯洒下了一片柔和的黄色灯光。她手里握着钢笔。沿着窗台,整齐地摆放着一排牲畜玩具,侧边敞开的大厦中各个不同的房间里,摆着许多搔首弄姿的穿紧身衣的布娃娃,它们在等待她落笔写下字字珠玑的第一句话。那一时刻,她有强烈的写作冲动,但写点什么她可不管。她多么希望沉浸于无法抗拒的遐想之中,希望看见一条黑线从她沙沙作响的银笔尖里绕放出来,盘绕成文字。可是,怎样才能逼真地描述使她最终成为了一名真正作家的那些人生沧桑、混乱而汹涌的印象以及她心中的憎恶和迷惑呢?必须要讲究次序。她应该像她早些时候决定的那样,首先简单地描述她在喷泉池边所见的情景。但是,那个光天化日下的情节远不如在黄昏时的情节有趣——她站在桥上,沉醉于白日梦中,分分秒秒在无所事事中流逝过去;然后,罗比在半黑的夜幕中出现了,呼唤着她的名字,手里拿着一个小白信封,里面装着写有那个单词的信。然而,那个单词又包含什么呢?
她写道:“有一个老太太吞下了一只苍蝇。”
当然,说一定得有一个故事,这并不太幼稚;而且这是个大家都喜欢的男人的故事,可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对他却一直心存疑虑,最后,她终于揭露出他原来是邪恶的化身。但是,难道她——即故事的作者布里奥妮——此时不应该老于世故,超脱于童话中的善恶观念之外吗?必定有某个崇高、神一般的地方,在那儿,所有人都能一视同仁地被审判,而不是像在某一场冗长的曲棍球比赛中那样互相对抗,而是看到他们带着光荣的缺点在嘈杂声中推撞在一起。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她是不配去的。她永远不会原谅罗比的下流思想。
一方面,她急于想写一篇简单讲述她一天来的经历的日记,另一方面,她又雄心勃勃,想要使这些经过润色、自成一体和模模糊糊的经历显得更重要。她面对上面写了开头引语的稿纸,皱着眉头坐了好几分钟,没有再写下一个字。她觉得她能够惟妙惟肖地描写动作,绘声绘色地再现对话。她能描写冬天的树林,阴森的城墙。但是如何抒写感情呢?是的,她完全可以写她觉得悲伤,或描述一个悲伤的人会做些什么,但悲伤本身又是什么呢?该如何表现悲伤,以使读者全面直接地感受到它的阴霾呢?而要描写威胁感,或由于感觉到矛盾而引起的困惑就更难了。她手里捏着笔,目光穿过房间,盯着那些面目可憎的布娃娃们。它们是她童年时的伴儿,而现在她疏远了它们,因为她认为自己的童年已经结束。成长了,这真是一种令人心寒的感觉。她永远也不会坐在艾米莉或塞西莉娅的腿上了,哪怕这仅仅是为了开个玩笑。两年以前,她过十一岁的生日时,她的父母、哥哥、姐姐还有一个人带她到屋外的草坪上,拉着一张毯子把她抛向空中——抛了十一次,然后为了表示祝福,又一次把她抛了起来。当那第五个人很可能是罗比时,现在的她还能信任腾空而起时那欢闹的自由吗?还能对大人们友善抓紧的手腕盲目地信任吗?
她听到一声女人轻柔的清嗓子的声音,于是抬起头来,一下子愣住了。来的人是罗拉。她带着歉意把身子探进房间。当她们的目光相对时,她用指关节轻叩房门。
“我能进来吗?”
她没等回答就进来了。她的行动有点受到蓝绸缎紧身装的限制。她披散着头发,还赤着脚。当她走近时,布里奥妮收起了钢笔,用一本书的一角盖住了她写的那句话。罗拉在床沿坐下,然后猛地擤了一下鼻子。她们好像总是在一天快结束时进行姐妹间的攀谈。
“今晚是我遇上的最可怕的夜晚。”
布里奥妮在她表姐严厉的注视下迫不得已地扬了一下眉毛。罗拉接着说:“两个双胞胎一直在折磨我。”
布里奥妮原以为罗拉在瞎咋呼,后来罗拉扭动肩膀,把她上臂的一条长抓痕展示给她看,她才相信。
“太可怕了!”
罗拉伸出手腕。她的两个手腕上都各有几道擦伤的红斑。
“这是给人抓的伤!”
“一点不错。”
“我去拿点儿消毒剂给你的胳膊涂上。”
“我已经自己上了药。”
诚然,罗拉身上强烈的女人香水味无法掩饰孩子所特有的消毒软膏的气味。布里奥妮惟一能做的是离开桌子,走过去坐在她表姐边上。
“你这个可怜虫!”
布里奥妮的怜悯使罗拉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她的声音变得嘶哑了。
“大家只是因为他们长得像就以为他们是天使,但实际上他们是小牲畜。”
她忍住了啜泣,仿佛通过颌骨的一阵颤动终于把它忍住了,然后她鼻翼翕动,深吸了几口气。布里奥妮抓住了她的手,觉得她能明白为何有人会开始喜爱罗拉。她走到五斗柜前,拿出了一方手帕,把它打开,递给了罗拉。罗拉正要用这手帕,但一看见它上面印着放牛女工和套索的艳丽图案,就发出了一声柔和悠扬的猫头鹰叫的声音,也就是孩子们装鬼时发出的声音。楼下的门铃响了,稍后,铺了地砖的走廊里响起一串依稀可辨的高跟鞋快速敲击地面所发出的声响。来的人可能是罗比,塞西莉娅亲自去开门。布里奥妮担心罗拉的哭声会传到楼下,于是她又一次站起身来,关上了卧室的房门。她表姐的沮丧令她感到坐立不安。那是一种近乎兴奋的激动。她走回床边,抱住了罗拉。罗拉抬手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一个如此尖刻暴躁、飞扬跋扈的姑娘竟被两个九岁大的男孩弄得如此情绪低落,这在布里奥妮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同时也使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她会感到这般近乎兴奋的激动。她也许不像自己一直认为的那样弱小;说到底,你得用别人来衡量你自己——除此以外别无它法。时不时地,在无意之间,某人使你逐步了解了你自己。由于想不出该说什么话安慰她,布里奥妮轻柔地揉摩着她表姐的肩膀。她暗自思量,这悲惨的事儿不能只怪杰克逊和皮埃罗;她记得罗拉的生活里还有其它悲伤的事儿。罗拉的家在北方——在布里奥妮想象中,那里布满了乌黑磨房的街道,愁眉不展的男人们带着装在锡饭盒里的三明治拖着艰难的步履去上班。昆西之家的大门已紧闭,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打开了。
罗拉开始镇定下来。布里奥妮柔声地问:“怎么回事?”
这位年长的姑娘擤了擤鼻子,想了一会儿说:“我正准备要洗澡,他们闯了进来,朝我猛扑过来,把我摔翻在地……”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强忍着没有再哭出声来。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目光茫然地扫视着房间,说:“他们想回家。我说他们不能回去。他们就以为是我才使他们不能回去,留在这儿的。”
布里奥妮明白了——是双胞胎蛮不讲理地把气撒到了他们姐姐的头上。但就在此时她闪过一个念头,令她条理分明的心境分外烦扰:很快就会有人叫她们下楼去,因此她的表姐必须得控制住她自己的情绪。
“他们实在不明白,”布里奥妮边走到脸盆旁,往盆里倒热水,边老成持重地说,“他们不过是小孩子碰到点挫折而已。”
罗拉满怀悲伤地垂首点头。见她这样,布里奥妮对她心生一阵爱怜。她领罗拉来到脸盆旁,递给她一块面巾。然后,出于改变话题的实际需要,出于分享秘密和向比自己年长的姑娘显示她也是老于世故的愿望,但最重要的是,由于她同情罗拉,想和她套近乎——出于这诸多动机,布里奥妮把自己在桥上遇见罗比,他让她带信,而她如何偷拆信件,以及信里写了什么的事一一告诉了她。她没有把那个词大声地说出来,因为那样做是不可想象的,而是倒着把那个词拼写给了罗拉。罗拉的反响令布里奥妮感到满意。罗拉抬起正在滴水的脸,任凭她的嘴大张着。布里奥妮递给了她一条毛巾。罗拉佯装在找合适的字眼,好几秒钟没说话。她演得有点过火,但演得不错,她沙哑地压低嗓音说话也演得很到位。
“老是想着那事儿?”
布里奥妮点了点头,转过脸去,仿佛在与灾难作殊死搏斗。她可以向她的表姐学得更富有表现力。现在轮到她表姐把安慰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太可怕了!那个男人是个色情狂。”
一个色情狂。这个词很精练,并且有医学诊断的分量。她认识他已经这么多年了,而他竟是这么个人。当她年纪还小时,他经常装作野兽让她骑在背上。有一年夏天,她曾有很多次在游泳池里和他单独在一起,由他教她踩水和蛙泳。现在他终于被定性了,她感到某种安慰,尽管喷泉池事件的神秘感也因此而加深了。她已经决定不把这个事情告诉别人,因为她怀疑对这一事件的解释过于天真,因而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无知。
“那你姐姐该怎么办呢?”
“我可不知道。”她又一次没有提及她害怕再次见到塞西莉娅。
“你知道吗,我们见面的第一个下午,当我听见他在游泳池边朝双胞胎大叫时,我就认为他是个怪物。”
布里奥妮竭力回忆类似的情形。她说:“他总是装作非常友善。他蒙骗了我们许多年。”
转换话题这一计谋起了作用,罗拉红肿的眼圈又恢复了苍白而又满是雀斑的模样,她又回复到了本来的面目。罗拉抓住布里奥妮的手说:“我想应该把他的事情报告给警察。”
村里的治安官是个和蔼的人,他留着一撮光滑柔软的八字须。他妻子饲养母鸡并且骑自行车分送新鲜的鸡蛋。要把信的内容和那个词告诉他,即使是把那个词倒着拼给他,是不可思议的。她想把手抽回来,但罗拉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她似乎读懂了这个年轻姑娘的心思。
“我们只要把信给他们看就行了。”
“她也许不同意这么做。”
“我打赌她会同意的。色情狂会攻击任何人的。”
罗拉看上去突然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要告诉她表妹什么新的消息。可是她一言未发,霍地一跃而起,拿起布里奥妮的梳子,站到镜子前一个劲地梳理起头发来。她刚刚开始梳头,她们就听见塔利斯夫人叫她们下楼去用晚餐。罗拉立即发起脾气来,布里奥妮猜测她情绪的快速变化是她近来心烦意乱的部分原因。
“完了,完了。我还远远没有准备好呢,”她说道,几乎又要哭出来了,“我甚至还没化妆呢。”
“我先下去,”布里奥妮安慰她说,“我会告诉他们你还要过一会儿再来。”但罗拉已经走出门去了,好像没听见她的话。
布里奥妮梳理好头发以后,仍旧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脸,寻思着该怎样开始化妆。她知道不久后的某天,她必须开始化妆。这又是一桩要花费时间的事情。但至少她没有雀斑要掩盖或淡化,这当然省了事儿。很久以前,在她十岁时,她认定涂口红使自己看上去像个小丑。那个观念势必要订正了。但现在还不用改,因为还有那么多别的事情要考虑。她站在书桌旁,心不在焉地给钢笔套上了笔帽。当强大而混乱的力量在她周围逞威时,当一整天接连发生的突发事件把以前发生的事情吸收或改变了时,写故事是一件无望而庸碌的差事。有一个老太太吞下了一只苍蝇。她在琢磨,把秘密告诉了表姐是不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如果易激动的罗拉向别人炫耀她所知道的罗比的信的内容,塞西莉娅是决不会高兴的。况且现在怎么可能下楼去和一个色情狂同处一桌呢?如果警察来逮捕他,她布里奥妮就可能得出庭作证,得把那个词大声地说出来。
她不情愿地走出房间,沿着昏暗、镶嵌着板条的走廊来到楼梯口。她停下脚步,倾听四周的动静。客厅里仍旧人声鼎沸——她听到她母亲和马歇尔先生的声音,然后是双胞胎兄弟互相交谈的声音。没有塞西莉娅和色情狂的声音。当布里奥妮不情愿地开始下楼时,她觉得她的心跳加速了。她的生活已不再单纯。仅在三天以前她还在写《阿拉贝拉的磨难》的结尾,并等着她表弟表姐的到来。她曾想让一切都与众不同,而如今却弄成了这个样子;情势不仅糟糕,而且将变得每况愈下。她在第一个楼梯平台上又一次驻足,想整合一下计划;她将远远地避开她反复无常的表姐,甚至不与她有目光的接触——她既担负不起被卷入一场阴谋,也不想激起一场灾难性的大爆发。至于她应该保护的塞西莉娅,她却不敢去接近她。而罗比,出于安全的原因,她当然要回避。她小题大做的母亲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在她面前,布里奥妮是不可能有清晰的思路的。她应该到双胞胎那儿去——他们才会是她的庇护者。她会待在他们身旁照顾他们。夏日的晚宴总是这么晚才开始——已经过了十点钟了——那两个男孩会感到疲倦了。要不然她就该向马歇尔先生表示友好,问他关于糖果的事儿——是谁想出的点子,它们又是怎么做出来的。这是懦夫的计策,但她想不出别的花样来。晚宴即将开始,这可不是把村子里的沃金斯警员叫来的时候。
她继续走下楼梯。她本应该建议罗拉换件衣服,以便掩盖她胳膊上的抓伤的。如果被问及抓伤的事儿,她可能又要哭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是提了建议也很可能无法说服罗拉不要穿一套令她走路都十分困难的礼服。长大成人就意味着渴望接受这种种障碍。她自己就在接受它们的挑战。虽说那不是她身上的抓伤,但她觉得自己对它以及即将发生的每件事情都负有责任。当她父亲在家时,家里有一个固定的轴心,一切都围绕着它。他什么都不组织,也不在房子里四处走动替别人操心,他极少告诉别人要做什么——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藏书室里。但只要他一在家,家里就有了秩序,就给人带来了自由。大家肩头上的担子卸掉了。当他在的时候,她母亲缩回到她自己的卧室里去也没有关系;只要他膝上放着一本书,待在楼下,就足够了。当他在餐桌前和蔼、平静、充满信心地就座时,厨房里的一场危机就化解成了一出滑稽短剧;他若是不在,那就会演变成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他知道绝大部分应该知道的事情。当他不知道时,他非常清楚该向哪个权威讨教,并会带着她去藏书室帮他找答案。正如他自己描述的那样,假若他不是部里的奴仆,假若他不是忙于作不测事件的应急计划,假若他在家,派哈德曼去酒窖拿酒,在谈话中引导着话题,当到了“表决”时,不征求他人意见就做出决定,那么,她现在就不会这般步履沉重地穿过走廊了。
一想到她父亲,她不由自主地在经过藏书室的门口时放慢了脚步。藏书室的门一反常态地关着。她驻足倾听。厨房里传来金属碰击瓷器的叮当声;客厅里,她母亲在柔声地交谈;在附近,双胞胎之一用高昂清晰的声音说道:“它里面带有‘u’这一字母,真的。”他的孪生兄弟回答道:“管它有没有。把它放到信封里去。”然后,从藏书室的门背后传来一声刮擦声,接着是砰地一声闷响和好像是发自一个男人或女人的嘟哝声。在她记忆里——布里奥妮后来对此事进行了反思——当她把手放在黄铜门把上转动时,她并没有期待具体见到什么。但她既然已经看过罗比的信,她已经把自己认作是她姐姐的保护人,而且她已经受到了她表姐的指导,因此她眼中所见到的情景必定或多或少地受到她已经知道的,或者她认为自己所知道的情况的影响。
起初,当她推开门走进去时,她什么都看不见。室内只点了一盏草绿色的台灯,灯光只照亮了它所在的桌子上摆放着工具的皮质桌面。走近了几步以后,她看到了最远处角落里他俩深色的身形。尽管他们一动不动,但她立刻明白是她中断了一次袭击,一场肉搏战。这场面与她的忐忑不安完全不谋而合。她感觉到她过于焦虑的想象已经把这两个人投射到了一摞摞书脊上。这种幻觉,或者说对幻觉的期盼,随着她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环境而烟消云散了。没有人动弹。布里奥妮越过罗比的肩膀,瞪视着她姐姐惊恐的眼睛。他已回过头,看着不速之客,但他没有放开塞西莉娅。他把身体挤靠她身上,已将她的裙子一直拽到她膝盖之上,并把她囚困在书架交汇而成的空间中。他的左手放在她的头颈后面,抓着她的头发,他的右手抓着她的前臂,前臂高高举起,成抗议或自卫状。
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巨大而狂野,而祼肩细臂的塞西莉娅显得如此虚弱无力。当布里奥妮朝他们走过去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有何作为。她想大喊,但她喘不上气来,她的舌头又重又沉不听使唤。罗比移动了一下身体,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使她看不见她姐姐。塞西莉娅从他怀里挣脱开来,他放了她。布里奥妮停下脚步,叫着她姐姐的名字。当她与布里奥妮擦身而过时,塞西莉娅没有一点儿感激或如释重负的表示。她面无表情,几近镇定自若,径直朝敞开的门望去。然后,她撇下布里奥妮和罗比,走了出去。他也不朝她看,而是面向着角落,忙着拽正夹克衫,整理领带。她小心翼翼地倒退着离开他,但他没有攻击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于是,她转身跑出房间,去找塞西莉娅,可是走廊里已空无一人,她不清楚塞西莉娅往哪边去了。(待续)
① 古罗马帝国时期北非杰出的基督教作家,基督教文坛上的奇才,对教会神学具有深远影响。
① 海神喷泉(Triton Fountain),位于罗马的巴贝里尼广场,是意大利巴洛克巨匠贝尼尼的杰作,其形象为海神端坐在四只海豚上,仰首拿着一个大法螺在吹水。
① 亚当风格是乔治亚风格的发展与精华,在美国东北部极为流行,它吸取了亚当兄弟对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研究成果。
① 拥有近300年历史的德国著名瓷器品牌,以设计高雅、皇家气质和纯手工制作闻名遐迩。白色底盘上,弧度优美的两把蓝剑交错成麦森百年经典的象征,暗喻着至高无上的品位。
② 位于美国纽约的一家历史最为悠久的著名拍卖行。
① 剑桥大学第一个女生住院的学院,建于1869年。
① 位于伦敦的时尚大街214号,是一座有着600多年历史的老建筑,里面分成各个庭院,出售来自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的纺织品。
第 十 一 章
尽管后来在融化的巧克力、鸡蛋黄、椰奶、甜酒、杜松子酒、香蕉粉和冰糖中掺入了新鲜碎薄荷,但鸡尾酒并没有使人精神倍爽。傍晚的高温已夺去了人们的胃口。走进这间毫不通风的餐厅,一想到吃的是烧烤晚餐或色拉烤肉,人们就胃口骤减,倒宁愿喝一杯凉水。然而,只有小孩才可以喝水,其余的人只能喝一些温热的甜酒来充沛自己的精力。定然已经打开了三瓶酒,放在桌上了——杰克 · 塔利斯不在的时候,贝蒂通常会作这样令人精神振奋的猜测。三扇高高的窗户都紧紧关闭着,因为窗架在很久以前就歪掉了。当就餐的人们步入餐厅的时候,从波斯地毯上扬起的一股暖暖的尘香扑鼻而来。惟一令人欣慰的是,鱼贩子运载第一趟蟹的车半路抛锚了。
构筑地板与天花板的黑斑点点的建筑板材和画在巨大帆布上的一幅油画加强了房间中令人窒息的气氛。这是一幅康斯博罗风格的肖像画,悬挂于自建造以来从未点燃过的火炉之上方——堪称建筑制图中的一个失误,因为没有给烟囱管道预留位置。画中的贵族家庭—— 一双父母, 一对女儿,还有一个婴儿,个个都是薄唇小嘴,脸色苍白,活像鬼魂——在一片依稀可辨的托斯卡纳风景前面摆好姿势。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是谁,不过哈利 · 塔利斯倒有可能觉得画中之人会给他的家庭增添一份坚固的色彩吧。
艾米莉站在桌子的一头,安排着进来就餐的人入座。她叫保罗 · 马歇尔和利昂坐在她的左右。利昂右边是布里奥妮和双胞胎,而马歇尔的左边是塞西莉娅,然后罗比,然后罗拉。罗比站在自己的座位后面,手抓住椅子,似乎没人听到他仍然在怦怦直跳的心,他感到很惊讶。他没有喝鸡尾酒,而且也没胃口。他将目光微微地从塞西莉娅身上移开。其他人一一入座后,他欣慰地发现自己坐在了孩子们的中间。
他母亲点了点头,在此鼓励下,利昂低声说了半句谢恩祷告——就是我们要听的那句——回答他的是椅子“咯吱咯吱”的“阿门”声。大家就座,摊开餐巾,贝蒂拿来了牛肉。随后是一阵沉默,要是杰克 · 塔利斯在场的话,肯定会挑起某个无聊的话题打破沉默。每个人都看着贝蒂,听她叮当作响地用勺子在主菜碟上给大家分牛肉,还一边低语着。当房间里一片寂静的时候,他们还关心些什么呢?艾米莉 · 塔利斯本来就不擅长谈天说地,所以并不在意。利昂,整个儿地在自娱自乐,他躺在自己的椅子里,研究着手中酒瓶的标签。塞西莉娅还没有从十分钟以前的事中回过神,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罗比本来对家庭琐事了如指掌,可以略作发言,但他的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对他而言,如果能对他身边的塞西莉娅那赤祼的手臂——他能够感到它的灼热——以及坐在对角的布里奥妮敌意的目光视而不见,已经心满意足了。 此外, 即使允许孩子们挑起一个话题,他们也无能为力:布里奥妮满脑子想的只是她亲眼目睹的东西;而罗拉正沉浸于由于遭受袭击而感到莫名的惊讶和一系列复杂矛盾的感情之中;双胞胎则在策划一个秘密计划。
打破这长达三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的是保罗·马歇尔。 他坐在椅子里,上身往后一靠,绕过塞西莉娅的后脑勺,对罗比说道:
“怎么样,我们明天还去打网球吗?”
罗比注意到,从马歇尔的眼角到与其齐平的鼻子处,有一处两英寸的抓伤,明显地挂在脸上,集聚在眼下。那小小的伤疤使他显得不那么残忍可怕。相反,他看上去很古怪——宽而光秃的下巴,长满了东西的额头,使他显得特别忧伤。出于礼貌,罗比也微微向后靠了靠,听他说话。然而,他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也觉得不自在。在刚开始吃饭的时候,马歇尔就喧宾夺主作私下交谈,这是很不恰当的。
罗比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想是的吧。”然后,作为弥补,又含糊地补充道:“英格兰有过更热的天气吗?”
塞西莉娅散发出一阵阵体热,罗比身体往边上一斜,同时避开布里奥妮投来的目光。他发现自己将这一问题抛给了坐在对角的皮埃罗。这个小男孩目瞪口呆,挣扎着,仿佛在教室里考历史。或者地理?抑或自然科学?
布里奥妮靠向杰克逊,碰了碰皮埃罗的肩膀,与此同时,她一直盯着罗比看。“请你不要为难他。”这句话声轻而有力。然后,她又对小男孩温柔地低语道:“你不用回答。”
艾米莉在桌子的另一头发话了。“布里奥妮,这是一句关于天气的十分温和的问候语。你得向他道歉,要不然就回自己的房间去。”
她丈夫不在的时候,一旦塔利斯夫人行使她的一家之长的权力,孩子们都会觉得有必要维护她的权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不管她姐姐的布里奥妮,此时低下了头,对着桌布说:“对不起。我希望我没说过这句话。”
装在带盖的主菜盘子里或放在褪色的斯波德陶瓷碟上的蔬菜在人们的手中传递着。这也许是大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抑或是故意以一种礼貌的方式来掩盖食欲的缺乏。大部分人吃的是烤马铃薯与马铃薯色拉、布鲁塞尔嫩芽与甜菜根以及莴苣煮肉汤。
“老头子要不开心了,”利昂边说边站起来,“这是1921年的巴锡白葡萄酒,但是现在已开瓶了。”他为他母亲斟满了一杯酒,然后也给他妹妹和马歇尔满上。当他站在罗比身边的时候,说:“而且对良医而言,这简直是一帖包治百病的良药。我想听听这个新计划。”
但是他没有等待回答就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他边走边说:“我爱热浪中的英国。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国家,一切规则都在变。”
艾米莉 · 塔利斯拿起了刀叉,每个人也都模仿她的样子。
保罗 · 马歇尔说:“少废话。举个例子看看。”
“没问题。在夜总会,惟一允许人们脱下夹克衫的地方就是台球室。但是,如果在三点以前温度达到九十度的话,那么第二天,人们就可以在楼上的吧厅里脱下夹克衫。”
“第二天!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国家。”
“你明白我的意思。这儿人们生活得更加自在。只要有一两天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就变成意大利人了。上个礼拜在夏洛特大街,竟然有人在人行道上吃晚餐。”
“我父母也都一直这么认为,”艾米莉说,“炎热的天气使年轻人变得放荡不羁。衣服穿薄了,约会的地方也变多了。一出门,管制也没了。一到夏天,你外祖母就变得尤其忐忑不安,她会千方百计找出一千个理由把我和姐妹们关在屋子里。”
“是吗?”利昂说。“你怎么认为呢,西?今天你有没有表现得比平时差?”
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她。这位兄弟的玩笑开得还真绝。
“天哪,你脸红了。答案一定是‘是’了。”
罗比感到自己有必要为她解围。他说:“事实上……”
但是塞西莉娅打断了罗比。“我热死了,就是这样。答案的确是‘是’。我今天表现很差。我不顾艾米莉的反对,说服她,特意为你做一道烤马铃薯,尽管天气很热。而现在你却只吃马铃薯色拉,而我们其余的人正因为你而受罪。所以,把那碗蔬菜给他,布里奥妮。或许他就会闭上他的乌鸦嘴。”
罗比觉得他听到了她声音中的一丝颤抖。
“好样的,西。干得好。”利昂说道。
马歇尔说,“你真是活该。”
“我想我最好找个小一点的。”利昂笑眯眯地对坐在他身边的布里奥妮说,“今天你有没有因为天气太热做了坏事?有没有不听话?告诉我们你有,好不好?”他握着她的手,假装恳求似的,但是她把手推开了。
她还是一个孩子,罗比想。虽然她已经读出他的话中话,但却没有作出强烈的反应。虽然如此,她却有可能将刚刚被自己打断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紧紧地盯着她,看她拖延时间,拿起餐巾,轻轻擦了一下嘴唇,但是他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恐惧。如果是万不得已,那就让它发生吧。这顿晚餐无论怎么出人意料,总有结束的时候。他会想办法在当天晚上和塞西莉娅再聚会。他们会一起面对他们生活中非凡的新情况——他们人生的变故——然后再继续向前。想到这里,他感到肚子往下一沉。直到那时,一切似乎都已经无关紧要,而他也不再惧怕什么了。他喝了一大口温热的酒,静待其变。
布里奥妮说,“我很讨人嫌,但我今天没做什么错事。”
他低估了她,这句话显然只是针对他和她姐姐的。
在他边上的杰克逊反驳道:“不,你做了错事。你不让我们演戏,我们本来想演戏的。”这个小男孩环视了围坐在桌子边的人,他那绿莹莹的目光中充满着委屈。“而你说过,你要我们演的。”
他的兄弟一个劲地点头。“是的。你本来想要我们演的。”没有人可以理解他们有多么失望。
“好了,你瞧,”利昂说。“这只是布里奥妮一时头脑发热所作出的决定。在某个凉爽一点的日子,我们就可以在藏书室看话剧了。”
这些无伤大雅的空洞之语远胜一片死寂,能让罗比逃避,缩在这场滑稽可笑的议论焦点的背后。塞西莉娅的左手撑着她的脸颊,以免眼角的余光扫到罗比。而罗比摆出一副架势,仿佛在听利昂侃侃而谈他在西角剧院看到国王的景象,可事实上他却在注视着她赤祼的手臂和肩膀。这时,他想着她的肌肤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这一念头搅乱了他的心。在她的肩膀顶处有一个小小的凹痕,边上有一片暗暗的柔毛。它呈扇贝形凹在骨中,或垂悬于两骨之间。他的舌头很快就要追索这卵形茸毛,探进这凹处。他的兴奋几近痛苦,并且有一种矛盾的压力使之更为深刻:她是那么的熟悉,就像一个妹妹;但她又是如此奇特,简直像一个情人;他一直都了解她,但他又对她一无所知;她很平凡,但她又很美丽;她很能干——她轻易地保护了自己,没有受到兄弟的攻击——而二十分钟以前她刚刚哭过;他那封愚蠢的信使她厌恶,却解开了她的心结。他后悔,但他又为自己所犯的错误感到狂喜。他们不久又可以独处了,带着更多的矛盾——欢闹和美好,冒冒失失的欲望和恐惧,在敬畏与急躁中开始。在二楼的某一间闲置的房间,或者在一个远离房室的地方,在河边的树下。哪儿呢?塔利斯太太并不是个傻瓜。在户外吧。他们会将自己裹在沉沉的黑暗之中再继续。而这并不是幻想,这是真真切切的,是不久的将来要发生的事,既令人渴望又不可避免。这正是他曾经在大学校园的草坪上扮演过的可怜的马尔伏列所想的——“没有东西可以挡在我和我充满希望之间”。
半个小时以前,根本就没有希望可言,在布里奥妮拿着他的信消失在那间房子里以后,他徘徊着,痛苦着,即便是走到了前门,还是没有下定他的决心。他在走廊的路灯及其惟一的一只忠心耿耿的飞蛾下,踌躇了几分钟。他要两其相较择其轻。事情明摆着,要么现在就进屋,面对她的愤怒和厌恶,作出一个不可能被接受的解释,并且很可能被拒绝——这是难以忍受的屈辱;要么现在就回家,一句话也不说,让她觉得这封信正是他所要寄的,而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不得而知,只能让自己整日整夜地受着那些凭空想象的折磨——这就更加难以忍受了。真是个懦夫。他重新想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已经别无他路了,他必须与她谈一谈。他将手伸到门铃按钮上。然而,他还是想走开。他可以躲在书房给她写一封道歉信。懦夫!他的手指下就是冷冰冰的门铃按钮。 在他又一次的思想斗争开始之前,他迫使自己按了下去。他站在门前,就像一个刚刚服了药想要自杀的人——除了等待,他别无选择。他听到了里面的脚步声,是女人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正穿过大厅向门走来。
她开了门,他看见了她手中折着的便条。他们互相对视了好几秒钟,谁也没有说话。在他刚才犹豫不决的过程中,他并没有准备要说的话。此时此刻,他惟一所想的就是她比他想象中更漂亮。她所穿的丝裙子将她的曲线体现得恰到好处,但只是性感的樱桃小嘴,似乎表示出不满,甚或是厌恶。她身后的灯光很强烈,刺激着他的眼睛,使他很难分辨出她确切的表情。
最后他说,“西,这是个错误。”
“错误?”
不远处,有声音从客厅那边穿过大厅敞开的门传了过来。他听到利昂的声音,然后是马歇尔的。也许是因为害怕被他们打扰吧,她往后退了一步,把门开得更大了,他跟着她穿过大厅,走进光线昏暗的图书馆,在她寻找桌灯开关的时候,他等在门口。灯亮了,他将身后的门关上。他心想,几分钟后他就会穿过公园,走回平房。
“这封信不是我原本打算寄的。”
“哦?”
“我寄错了一封。”
“哦。”
他不能从这些简洁的回答中推断出任何东西,而且他依然未能看清她的表情。她走到灯后,穿过书架。他跟着走向房间深处,虽然不能紧随着她,但也不愿让她离得太远。她本来可以在门口就赶走他的。现在终于有机会让他在离开之前作番解释了。
她说:“布里奥妮看了信。”
“哦,天哪。 我很抱歉。”
他本来想唤起她对阅读奥瑞厄利版本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追忆,那是一种隐藏至深的ji情,是对成规墨俗的背叛。《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他在伦敦索霍区偷偷摸摸买来的。可是这一新的要素——这个天真幼稚的孩子——却使他的错失无法减缓。再继续下去就会毫无意义了。他只能重复一遍,这一次低声细语道:
“我很抱歉……”
她越走越远,向着角落走去,走进深深的阴影。尽管他认为她是在躲避着他,他还是向着她走了几步。
“真是件蠢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去看它。没有人应该去读它。”
她还是往后退。她的一只手肘放在书架上,似乎她要顺着书架往后滑,然后消失在书丛中一样。他听到一声轻轻的湿湿的声音,正是那种在人们欲说还休之时所发出的。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而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想到,她并不是想躲避他,而只是想将他引进到更暗的角落中。自他按了门铃这一刻起,他并没有失去什么。于是,随着她往后退,他渐渐地朝她走去。直到她走到角落,停了下来,看着他向自己走来。他也停了下来,与她间隔不到四英寸,现在与她距离够近的了,而正好有足够的灯光。他看到她的泪眼朦胧,似乎有话要跟他说。但此时此刻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使劲摇了摇头,让他等待。她转向一边,用双手作尖塔状,捂住鼻子和嘴巴,并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痕。
她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说道:“已经有好几个礼拜了……”她的喉咙一阵紧缩。她不得不停下来。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又很快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更加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是好几个月了。我不知道。但是今天……今天一整天都很奇怪。我的意思是说,我今天看什么都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一切看上去都不一样了——太尖锐,太真实了。甚至我自己的双手似乎也变了。有时候,我仿佛觉得很多事情很久以前就发生过了。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生你的气——也在生我自己的气。我以为如果我不再见你,不再与你说话,我会非常幸福。我以为你会去上医学院,而我会很高兴。我真的对你很生气。我认为不去想它,是一个很好的办法。非常方便,真的……”
她微微一笑。
他说:“它?”
直到现在,她紧盯着他的目光有点下移了。当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注视着他。他所看见的只是她眼睛中白花花的泪光。
“你比我早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不是吗?你比我早知道。这就像是你跟某个东西挨得如此之近,而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即使现在我也不敢确定我能看见它。但是我知道,它就在那儿。”
她垂下目光,他等待着。
“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因为它使我行为荒谬。而你,当然……但是今天早上,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像那样的事情。事后我非常生气。它居然会发生。我告诉自己,我给了你一件用来和我作对的武器。然后,今天傍晚,当我开始懂得——唉,我怎么可以对自己如此一无所知?如此愚蠢?”她心头一惊,脑中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告诉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害怕他不理解她,害怕她所有的想法都是错的,害怕她说了这些话只是更加孤立她自己,害怕他会把她当成一个傻瓜。
他走得更近了。“我懂。我非常理解。但你为什么要哭?还有其他别的事吗?”
他以为她要找出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当然他是指某个人,但她并不理解他的问话。她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她在哭泣?她心潮澎湃。她怎样才能让他知道呢?而他转而觉得自己的问题太不公平,太不恰当。他极力想纠正自己的错误。他们惶惑地互相对望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感到在他们之间存在的某些微妙的东西可能会弃他们而去。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现在这一事实似乎成了障碍——他们对以前的自己感到很尴尬。近几年来,他们的友谊变得模糊了,甚至可以说变得紧张了。可是它依然是一个老习惯,而如今要打破友谊,变成关系十分密切的陌路人,就需要一个明确的目的,而这一目的暂时已弃他们而去。眼下,他们似乎难以用语言沟通。
他将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那祼露的肌肤摸上去很冰凉。他们的脸颊越凑越近,他不敢确定她是否会跳开,或者就像电影里面一样扇他一巴掌。她的嘴有一种咸咸的唇膏的味道。他们分开了一会儿。他又用手臂揽着她。他们更大胆地又吻了起来。渐渐地,他们的舌尖接触了一下,就在那时,她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呻吟。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一声标志着一个转折。直到那时,他们互相看着如此熟悉的一张脸还依然觉得有点荒谬可笑。他们似乎觉得童年的自己正凝视着他们。可是,舌与舌的接触、光滑而生机勃勃的肌肉的亲近以及她发出的那种奇怪的声音改变了一切。这一声音仿佛进入了他的体内,穿透他的全身。他整个人儿都张开了,他能够走出自身,随心所欲地吻她。以前的自我意识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甚至几乎是抽象的了。她发出的呻吟声贪婪无比,使他也变得贪婪了起来。他将她用力推向角落。他们置身于书丛之中。在他们接吻的时候,她扯着他的衣服,一下一下地想剥去他的衬衫和腰带。他们的头互相磨蹭着,他们的吻变成了啃。她咬他的脸颊,这并非嬉戏。他推开了,然后又回来了。她用力地咬他的下嘴唇。他吻着她的脖子,迫使她的头靠在了书架上。她拢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扳到她的胸脯上。他笨拙地摸索到了她又小又硬的乳头,用嘴吮吸着它。她的脊椎变得僵硬了,随之又颤抖了起来。有一会儿,他以为她已经昏厥了过去。她的手臂抱着他的头。当她把他抱得更紧时,他几乎已难以呼吸。他呼地站立起来,紧紧地拥抱着她,将她的头拥在胸口。她又咬他,拉他的衬衫。当他们听到钮扣“啪”的一声掉到地板上时。他们强忍着微笑,移开了目光。嬉笑会破坏了他们的情调。她用牙齿将他的乳头俘虏了。这种感觉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他微微地扳起她的头,将她紧紧地抱在他的胸口,吻她的眼睛,用舌头掰开她的双唇。无助的她又发出了一阵类似失望的呻吟声。
最后,他们变成了陌生人。他们完全忘记了过去,他们也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他们身在何处。藏书室的门很厚,外面一般的声音不可能吵到他们,也不可能阻止他们。他们根本就听不见。他们超越了现在,超越了时间,不再有记忆,不再有未来。余下的只是被淹没了的情感、兴奋、ji情。在他们如胶似漆地绞在一起的时候,只有衣服和衣服、衣服和皮肤摩擦的声音。他在这方面经验不足,只知道他们不需要躺下,这还是人家告诉他的呢。而她,除了她所看过的电影、读过的小说和情诗,毫无任何经验可言。尽管如此,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的需求,对此他们毫不感到惊讶。他们又一次开始接吻。她的手臂抱着他的头。她舔他的耳朵,又咬他的耳垂。渐渐地,她的这些爱抚燃起了他强烈的情yu。他在她的衣衫下摸索着她的臀部。他用力地挤压她,把她半扳过身,想给她报复性的一击,可是却腾不出地方。她盯着他的眼睛,蹲下身去,脱下鞋子。此刻摸索声更大了,解开钮扣,放开手脚。她根本就没有经验。他默不做声地将她的脚放到了最低的书架上。他们动作笨拙,但现在已经太忘我了,以至于根本就不觉得尴尬。当他又撩起她的紧身丝裙时,他觉得他在她茫然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惶惑。可是,只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了。他们只能朝那个方向走去。
她被他挤压在角落上,又一次将手臂挽住他的脖子,手肘放在他的肩膀上,继续吻着他的脸。这一时刻本身很简单。在处汝膜破裂的那一瞬间,他们都屏住了呼吸。之后,她很快地转过头去,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似乎是一个骄傲。他们靠得更近,更深了。然后,数秒钟之后,一切都停止了。代替狂喜的是一片平静。他们平静,并不是因为这一惊讶时刻的到来,而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知觉回复的畏惧——现在他们又在阴暗处面对面地站着,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此刻那种忘我已经消失殆尽。当然,他们的脸毫不抽象。一位是格蕾丝和欧内斯特 · 特纳的儿子,另一位是艾米莉和杰克 · 塔利斯的女儿,他们是童年的伙伴,大学时代的相识,他们在一种平静的快乐中,经历了重大的变故。与一张熟悉的面孔如此接近并不可笑,而是一种奇迹。罗比盯视着这个女人,这个他一直以来都熟悉的女孩。他想着这种变故完全源自于他自己。他出世以来,还没有发生过如此重要的生理上的变故。她回望着他,对意识到自身的改变感到惊讶。她被这张脸孔的美丽所陶醉——而她有生以来的习惯使她忽略了这张面孔的美丽。她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像一个小孩子努力地发出清晰的声音。当他以叫她的名字作为回答时,它听上去就像一个新的单词——音节虽然相同,含义却迥然不同了。最终他说出了这三个简单的词——再多蹩脚的艺术或者肮脏的誓言也不能使之贬值。她重复着,用同样的声调强调着第二个字,好像她才是第一个说这三个字的人。他不信教,但要是此时此刻没有想到房间里有一个无形的存在或见证人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三个大声说出的字就像一份无形合同上的签名。
大概有半分钟时间,他们纹丝不动。如果要坚持更长的时间,他们非得掌握非凡的坦陀罗之功不可。他们靠在藏书室的书架上,开始做嗳,书架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这种时刻,想象到达一个又远又高的地方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他想象着自己在一个圆圆、滑滑的山顶散步,那山顶悬浮于两座更高的山峰之间。他感觉悠然自得,有充分的时间到岩石边,一窥他即将跳下的悬崖峭壁。 此刻,一个清爽干净的地方吸引他跳入,但是他是一个通晓世故的人。他走得开,他能等。只要他脑子里不去那座悬崖,他就不会走近它,也就不会受到诱惑。他强迫自己去想那些他所知的最枯燥无味的东西——擦鞋匠、申请表、他卧室地板上的湿毛巾,还有一只里面积有一英寸高雨水的朝天翻的垃圾桶盖,以及他的霍斯曼诗歌封面上的一滴茶渍。这一珍贵的清单被她的声音打断了。她正在叫他,渴求他,在他的耳边低语。一点没错。他们将一起跳跃。此时此刻他和她在一起了,朝着深渊望去。他们看到山坡上的石子穿过云层,向山底滚去。他们手牵着手,准备往后摔去。她重复着,在他耳边咕哝,这一次他听清楚了。
“有人进来了。”
他睁开眼睛。这是一间藏书室,在一座房子里面,一片寂静。他穿着他最喜欢的西装。是的,他回到现实了,相对有些放松。他扭头向后看,只见被昏暗灯光笼罩着的桌子就像梦中的记忆一样,丝毫没有改变。他们在角落里看不见门。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弄错了。他多么希望她弄错了,而她的确是错了。他又转向她,正想告诉她她错了,她却突然搂紧了他,他又往后瞅了瞅,只见布里奥妮渐渐地走入了他们视线。她在桌子旁止步,看到了他们。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盯着他们。她的手臂松松地挂在两边,就像西部电影中的一位枪手。在那一瞬间,他发现迄今为止他没有恨过任何人。这是一种像爱一样纯洁的感觉,但是他极其冷静理智。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因为只要任何人闯进来,他都会恨他们的。无论在客厅还是在阳台,都有饮料,布里奥妮应该在那儿——应该和她的妈妈,和她所崇拜的兄弟,和她的小表妹们在一起。她根本不该到藏书室里来,除非她想找到他,夺去属于他的东西。他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拆开了那封信,看了他的便条,感到很恶心,而朦朦胧胧中她又感到被背叛了。她是来找她的姐姐的——毫无疑问,出于保护她的愿望,或者是警告她,在关着的藏书室门外,听到了动静。由于极度的无知,愚蠢的想象,以及自以为是的正直,她来叫停了。而她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做——他们已主动地分开,转过了身。此刻两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整理他们的衣服。一切都结束了。
菜碟早已被撤掉了,贝蒂又拿来了面包和黄油布丁。大人们的那份看上去竟然有小孩的两倍那么多,这是他自己的幻觉呢,还是她的恶意?罗比颇感纳闷。利昂在倒第三瓶巴锡白葡萄酒了。他已脱掉了他的夹克衫,于是其他两个男人也可以这么做了。夜晚的昆虫不停地往窗玻璃上撞击,窗户上发出了轻轻的响声。塔利斯太太用餐巾轻轻地擦了擦脸,慈爱地看着这对双胞胎。皮埃罗在杰克逊的耳边嘀咕。
“男孩们,吃饭的时候可不准有秘密哦。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们倒想听听。”
正在说话的杰克逊,听了这话后,不由得忍气吞声。他的兄弟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艾米莉姨妈,我们想先离开一会。请问我们能够去一下洗手间吗?”
“当然可以。但是应该用‘可以’,而不是‘能够’。此外,你们去哪里,没有必要说得那么具体。”
这对双胞胎从凳子上滑了下来。他们走到门口时,布里奥妮尖叫了起来,指着他们的袜子说:“我的袜子!他们穿着我的草莓袜子!”
两个男孩子停下脚步,害臊地看着自己的脚,然后又看了看他们的阿姨。布里奥妮半站着。罗比想,这个女孩子内心强烈的感受,终于可以有所发泄了。
“你们去了我的房间,并从我的房间里拿了我的袜子。”
开饭后塞西莉娅第一次说话了,她也需要发泄一下自己的感情。
“闭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多嘴婆!两位表弟没有干净的袜子,所以我拿了一些你的袜子给了他们。”
布里奥妮惊讶地盯着她,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受到了背叛,而伤害和背叛她的人正是她渴望去保护的人。杰克逊和皮埃罗仍然看着他们的姨妈。此刻她歪着头,微微地点了点,叫他们出去。他们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但这种小心是那么地过分,简直有点讽刺意味。他们的手刚刚离开门把,艾米莉就拿起了勺子,其他人也如法炮制。
她温和地说:“你不应该对你的妹妹那么苛刻。”
在塞西莉娅朝向她妈妈的时候,罗比发现了她腋下的一丝汗水,他不禁联想到了刚刚割过的草坪。不久,他们就能够到外面去了。他阖眼了片刻。一盒两品脱的奶油蛋糕放在他的边上。他在想,他是否有力气把这个蛋糕拿起来。
“对不起,艾米莉。但是她一整天都有点儿不大对劲。”
布里奥妮像个成人似的沉稳地说道:“照你来说,那种反应似乎有点太强烈了。”
“什么意思?”
罗比知道,这是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在她的这一人生阶段,布里奥妮正生活在从婴儿室到成人世界无以言状的过渡之中。她难以预测,反反复复地跨越这一空间。在目前的情况下,她不过是一个愤怒的小女孩,并不是那么危险。
事实上,布里奥妮自己也不明白她自己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罗比不可能明白这一点。他只是尽快地想换一个话题。他转向坐在他左边的罗拉,说了一句针对所有人的话:“他们是好小子,你的两个兄弟是好样的。”
“哈!”布里奥妮毫不留情,决不给她的表姐说话的时间。“那证明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艾米莉放下她的调羹。“亲爱的,你要继续这样子的话,我就不得不要你离开餐桌了。”
“可是瞧瞧他们对她做了些什么。抓破了她的脸,扭伤了她的胳膊。”
所有目光都定格在罗拉身上。她雀斑点点的脸庞越发黝黑,使她的伤疤显得并不那么明显。
罗比说:“看上去还不那么糟糕。”
布里奥妮怒视着他。她母亲说:“是小男孩们的指甲挖的。我们给你涂些药膏。”
罗拉显得很勇敢。“其实,我已经擦了一些了。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保罗 · 马歇尔清了清嗓子。“我亲眼看到的——必须将他们分开,把他们从她身边拉开。我得说我很惊讶,哪有那样的小孩子。好吧,他们居然欺负她……”
艾米莉已从她的座椅上站起身。她走到罗拉的身旁,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看你的手臂!哪止擦伤了,整个手肘都乌青了。他们到底怎么伤害你的?”
“我不知道,艾米莉姨妈。”
马歇尔又一次倾靠在椅背上。他在塞西莉娅和罗比的脑袋后面,对着这个用泪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他的小女孩说道:“你如实告诉姨妈,这并不是一件害羞的事情,你可知道。你很勇敢,可是你触了霉头。”
罗拉强忍住不哭。艾米莉将她的外甥女搂在腰间,抚摸着她的头。
马歇尔对罗比说:“你说得很对。他们是好小子。我觉得他们最近也够苦的了。”
罗比纳闷,既然罗拉伤得这么严重,那么为什么马歇尔以前没有提起呢?此时,整桌的人都闹腾开了。利昂对坐在对面的母亲说:“需要我打电话叫医生来吗?”塞西莉娅站起身来。罗比碰了碰她的手臂,她转过身来。自从在藏书室分开以来,这是他们首次四目相对。他们还没来得及用目光交流些什么,她就匆匆奔向她母亲身旁。她母亲开始吩咐准备冷敷。艾米莉对她外甥女喃喃地说着安慰的话,马歇尔仍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为自己斟酒。布里奥妮也站了起来,同时又女孩子气地尖叫了一声。她从杰克逊的座位上拿起了一个信封,给众人看。
“一封信!”
他正想把它打开的时候,罗比情不自禁地问道:“给谁的?”
“它写着‘致所有的人’。”
罗拉从她姨妈那边走了过来,用餐巾擦了擦脸。令人惊讶的艾米莉又一次行使了她一家之主的权威。“你不许打开。照我说的做,把它拿来给我。”
布里奥妮察觉到了她母亲不同寻常的口吻,手拿信封乖乖地绕过桌子走了过去。艾米莉从罗拉身边挪开一步。她取出一页画着横线的纸。她读的时候,罗比和塞西莉娅也能够看得见纸上的字。
我们逃走了,因为罗拉和贝蒂对我们很凶。而且戏也没得演。我们想回家。不好意思,我们拿了一些水果。
他们都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艾米莉朗读完后,整个屋子一片寂静。罗拉站了起来,向窗户走了几步,然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走回桌子的一端。她惊惶失措地从左向右张望着,同时又不停地嘀咕着:“哦,天哪。哦,天哪!”
马歇尔走了过去,抓住她的手臂。“一切都会好的。我们编成几个队,立刻去找他们。”
“对,对。”利昂说。“他们不过才走了几分钟。”
但是罗拉并不在听他们说话。她似乎已作出了决定。她迈着大步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妈妈会杀了我的。”
利昂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拉回来,但她肩膀一耸,挣脱开了,然后,就走出了门外。他们听到了她跑过大厅的脚步声。
利昂转向他的妹妹。“西,你跟我一起去。”
马歇尔说:“天上没有月亮。外面一片漆黑。”
一帮子人向门口走去。艾米莉说道:“得有人等在这儿。不如我留在家里吧。”
塞西莉娅说:“地窖门后有几个火把。”
利昂对他母亲说:“我想你最好打个电话给警官。”
罗比最后一个离开餐厅。他想,他是最后一个回过神来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受骗了。这一感觉直到他走到相对凉爽的走廊上时也没有消退。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双胞胎会有危险。就连母牛也会把他们吓回家的。屋外沉沉的暗夜、黑黝黝的树木、绰绰的影子以及刚刚割过的阴凉草坪——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他和塞西莉娅所保留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属于他们的。它们正等待着他们去使用,去索取。明天,或者除了此时此刻的任何时候,都不行了。但是突然间,这个家庭的人一个个潜入了黑夜,此时的黑夜已属于一个颇具喜剧意味的家政危机了。他们会挥舞着火把,呼喊着双胞胎的名字,在外面搜寻数个小时。最终小男孩们会被找到,那时候他们一定又累又脏。罗拉也会平静下来,然后大家举杯庆祝,这一夜就结束了。几天之内,甚或几个小时之内,这也许将成为一个家庭事件中有趣的回忆:“双胞胎逃走之夜。”
罗比走到前门时,搜寻的队伍已经出发了。塞西莉娅挽着她哥哥的手臂。他们向远处走去时,她回望了一眼,看见他站在灯光下。她盯了他一眼,耸了耸肩,仿佛在说:眼下我们毫无办法。他还没来得及对她的动作作出回应,还未来得及表示接受爱意,她就转身了。她和利昂朝前走去,嘴里喊着双胞胎的名字。马歇尔在更远处,走在大道上,此刻只能靠着他手执的火把才可以依稀辨认。罗拉已不见踪影。布里奥妮在房子周围走来走去。她当然不想和罗比在一起,这反倒令人感到安慰,因为他已经作出了决定:如果他不能和塞西莉娅在一起,如果他不能与她独处,那么他也会像布里奥妮一样,就单枪匹马去寻找。正如他后来多次所承认的那样,这一决定改变了他的人生。
第 十 二 章
无论原来那幢亚当式的房子多么精致,也不论它过去俯临周围草地的姿态多么优美,它的墙都不可能如现在这所豪宅这般牢固结实,它的房间也不会像塔利斯家这所豪宅的房间那样偶尔会被一层挥之不去的寂静所笼罩。当搜索队一行人离去之后,艾米莉关上前门,转身穿过门厅,此时她才感到这所房子有多么低矮。贝蒂和她的帮手们肯定还在厨房吃甜点,不知道餐厅此时已空无一人,一片沉寂。四周的墙,细木镶板,屋子里到处弥漫着的、由几乎崭新的固定装置所带来的厚重的气息,巨大的炭架,以及光亮如新、大得能容人进出的石制壁炉——所有这一切都令人仿佛穿梭了数个世纪,回到了一个久远的年代,置身于被寂寂森林所包围的孤寥城堡之中。艾米莉揣测,她公公造这样一所铜墙铁壁似的房子旨在营造一种氛围:家庭传统世代相传。制了一辈子铁闩和铁锁的人当然清楚隐私的重要性。屋外的噪音丝毫都透不进来,即便是屋内日常生活中的响声也是十分含糊不清,有时就连这些声音也无法被耳朵所捕捉到。
艾米莉叹了一口气,但没听见自己的叹息声,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她坐在电话机旁,电话机摆放在一张半圆形的锻铁桌上,紧挨着书房的门。她把一只手放在听筒上,心想:如果要和沃金斯警员通话就先得和他太太聊上几句。他太太是个喋喋不休的女人,总是喜欢闲扯些和鸡蛋有关的话题,如鸡饲料的价格啦,狐狸啦,还有现在的纸袋子多么的不耐用之类的事。她的丈夫虽是个警察,但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事事都采取服从的态度。他说起那些俗语来,比如,不雨则已,一雨倾盆;人一闲,麻烦现;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语气总是非常诚恳,就像是多年智慧的结晶回响在他那裹着紧身制服的胸腔里。村里的人谣传说,在他加入警队、蓄起八字须之前,他是一名工会会员。在大罢工的时候,有人曾看见他在一列火车上,随身带着许多小册子。
再说,对一名村警,她又能要求些什么呢?等到他跟她说,男孩子嘛终归是男孩子,然后再叫醒六名当地的男子组成一个搜索队,到那时,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那双胞胎也被夜幕中的茫茫世界吓得魂不附体,说不定已经自己回来了。事实上,令她牵肠挂肚的倒还不是这两个孩子,而是埃尔米奥娜,他们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妹妹,更确切地说,是她的化身,附在精瘦的罗拉身上的化身。刚才,艾米莉从餐桌旁站起来去安慰罗拉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满腹怨恨之情。这种情感越强烈,她对罗拉就越关怀备至,想以此来掩饰它。她脸上的刮伤清晰可见,一只手臂上竟然还有两个小男孩抓的淤伤——触目惊心的淤伤。但此时,一种积存已久的对立情绪折磨着艾米莉。她在抚慰的其实是自己的妹妹,是埃尔米奥娜,一位专爱抢风头、装腔作势的行家里手。艾米莉和过去一样,越是气愤,就越是关心他人。当可怜的布里奥妮发现了这对双胞胎留的信之后,正是同样的一种对立情绪促使艾米莉对布里奥妮大为光火。太不公平了!看到自己的女儿——任何比她自己年轻的女孩——拆开信封,慢悠悠地拆开信封,加剧屋内的紧张气氛,然后向在座的所有人大声读出了信的内容,宣布这一消息,使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看到这一切勾起了艾米莉对往事的回忆,唤起了些许思绪。
埃尔米奥娜从小就口齿不清,走起路来神气活现,还学芭蕾舞蹈演员那样单足旋转。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炫耀自己——至少她那满面怒容、一言不发的姐姐是这么认为的——毫不顾及自己那荒唐可笑、急不可耐的模样。甚至还总是有大人在一旁鼓励这种孜孜不倦的孤芳自赏。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艾米莉十一岁那年,一头撞上了一扇落地玻璃窗,吓坏了满屋子的客人。一股鲜血溅在旁边一个小女孩的白色平纹细布裙上,留下一片猩红。此时,年仅九岁的埃尔米奥娜发出一声尖叫,顿时成了舞台的中心。受伤的艾米莉一声不吭地躺在地板上,躺在沙发的阴影之中,一位当医生的叔叔给她系上专用的止血带,而十来名亲戚却上前去安慰她那“受惊过度”的妹妹。而现在,这位妹妹正在巴黎与一名电台里工作的男人寻欢作乐,而艾米莉却在这里替她照看孩子。要是沃金斯警员知道了,他准会说:“瞧这世道变的。”
罗拉和她母亲一样,在抢风头方面是不甘人后的。信一念完,她便意想不到地离去,众人的注意力也因此从她那两个离家出走的弟弟转向了她。我妈真的会杀了我。她继承了她母亲的禀性。如果这两兄弟回来了,大家肯定还得四处找寻罗拉的下落。她是个极度自恋的孩子,在黑漆漆的外面她会逗留更久,编一串谎言称自己有多不幸。这样一来,当她现身之时,大家的怜惜之情就会更为强烈,所有的注意力也都会集中在她一人身上。那天下午,艾米莉虽然没起床,但她已经猜到罗拉一定会在暗中捣蛋布里奥妮的演剧。她的这一猜疑后来从画架上一张撕裂的海报上得到了验证。而且也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布里奥妮早已出去,不知躲在何处生闷气。埃尔米奥娜和罗拉是何其相像啊:驱使他人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而自己却还能问心无愧。
艾米莉站在门厅,不知该做些什么。她哪个房间都不想呆,竖起耳朵想捕捉屋外搜查人员的说话声,但什么也没听见,为此她松了口气——如果她没有自欺欺人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两个孩子不见了,闹哄哄地折腾了一番。这本来应该是埃尔米奥娜的生活,现在却强加于她的身上。对于这对双胞胎,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不可能去河边,等他们玩累了自然会回来的。厚实的墙将屋子封得严严实实,一片死寂。身处其中,艾米莉听见耳朵里嗡嗡作响,响声时高时低,和着某种节拍。她抬起放在听筒上的手,揉了揉前额——没有偏头痛的迹象,感谢上帝——然后走向客厅。不给沃金斯警员打电话的另一个原因是杰克马上就要打电话来道歉。电话会通过杰克所在部里的接线员打来,接着会听见杰克那位年轻女助手既带鼻音又带嘶声的话音,最后才是她丈夫从办公桌后传来的声音,它会在那间天花板上饰有花格镶板的大房间里回响。艾米莉知道杰克工作得很晚,对此她毫不怀疑,但她知道他没有睡在俱乐部,他也清楚她知道这一点。可是没什么可说的,说得确切一点,是要说的太多了。他们两个都惧怕起冲突。每天傍晚,他都会打来电话,尽管艾米莉对他所说的并不怎么相信,但至少对双方而言也算是一种安慰。如果这种表面上的维持是常用的虚伪之道,那艾米莉不得不承认这还是挺管用的。她能从房子、花园——最重要的是孩子身上——获得满足。她配合杰克的这套表面功夫,就是不希望失去这一切。况且,她倒是更希望通过电话听到杰克的声音,而不是有他伴在左右。即便经常骗她,但至少这也说明长久以来他是在意她的,尽管这很难称之为爱。他肯定是在乎她的,所以才精心编了那么多谎言,骗了她那么久。他这样做,说明他还是看重他们的婚姻的。
孩子没有父亲疼,妻子没有丈夫爱。但艾米莉并没有像她理应的那样闷闷不乐。她身上的担子不止一副。在通往客厅的入口处,她停下了脚步,发现鸡尾酒杯上还留有巧克力的残迹,这些酒杯得清理掉。她还发现朝向花园的那几扇门也敞开着。一阵微风吹拂着壁炉前的莎草,莎草沙沙作响。两三只肥蛾绕着拨弦古钢琴上的那盏台灯飞来飞去。什么时候还会有人再弹那架琴呢?飞蛾扑向光源,扑向它们最容易被其他生物吞噬的地方,为什么会如此?这是艾米莉感兴趣的诸多奥秘之一。可她却并不希望有人给她解释一番,揭开这个谜团。在一次较正式的晚宴上,一位不知搞什么学科的教授想和艾米莉闲聊几句。他指了指盘旋在枝状大烛灯上的几只虫子,对艾米莉说,这些虫子误以为灯的后面更暗,正是这种视觉印象才指引着它们朝灯扑去。尽管它们也许会被吞噬,但它们不得不听命于本能的驱使,在光亮的另一头寻找最为黑暗的地方。飞蛾寻找的是一种幻觉。教授的话在艾米莉听来像是诡辩,或许只是一种自圆其说。人怎么能通过虫子的眼睛就认定自己读懂了这个世界了呢?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原因的。如果硬要反其道而行,那只能是对这个庸碌世界自行运转的一种干涉,甚至还有可能带来不幸。有些事物原本就是如此。
艾米莉不想知道为什么杰克这么多次一连几夜留在伦敦。确切地说,是她不愿别人来告诉她其中的原因。她也不想更多地了解杰克的工作,他工作缠身,待在部里迟迟不归。数月之前,也就是圣诞节过后不久的一个下午,艾米莉走进书房去叫醒杰克。她看见书桌上有一份翻开着的文件。只是出于做妻子的那一点点好奇,她才偷看了几眼。事实上,她对民政丝毫不感兴趣。在文件的某一页上,她看到了一张表,列了这样一些标题:外汇管理、定量供应、疏散大城市的民众和征用劳工。封面上的内容是手写的,是一连串数学计算的式子,上面散置着成堆的文本。杰克写得一手工整的字,惯用棕色墨水,艾米莉一眼就猜出直线处表示乘数是五十。每扔下一吨炸弹,就有五十名伤亡者。若两周内投下十万吨炸弹,伤亡人数将达到五百万。她没有唤醒杰克,他轻轻的、口哨声似的呼吸声与草坪另一端某处传来的冬日的鸟鸣声交织在一起。似水的阳光在书脊上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阳光把尘埃晒得暖暖的,这样的气息处处可闻。艾米莉走向窗户,凝视窗外,想在光秃秃的栎树枝桠间找到那只小鸟。栎树黑色的枝桠在灰淡蓝的天空的衬映下分外显眼。艾米莉很清楚政府官员必须做这样的推测,而且的确也应该预先防范各种意外事件的发生。但这些夸张的数字显然是在名利和权势上自我扩张的一种表现,草率马虎几乎到了不负责任的地步。杰克是这个家的保护人,守护着这个家的宁静。这个家要仰仗他的高瞻远瞩。但这有多么的愚蠢。艾米莉把他叫醒后,他咕哝了几声,然后突然探身合上文件。接着,仍然坐在那儿,把艾米莉的手拉到嘴边,干巴巴地亲了一下。
艾米莉决定还是让玻璃窗开着,然后在长沙发的一端坐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在等待。据她所知,还没人能像她这样不用在膝盖上放一本书就能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游,好似漫游一个从未到过的花园。多年来,她一直在努力避免偏头痛的发作,从中学会了如何保持耐心。烦躁不安、冥思苦索、读书阅览、举目凝视和渴望切盼——所有这一切都要避免,她钟情的是一种慢悠悠的联想。点滴的细节如片片雪花堆成积雪。慢慢地,她就裹在了一层更深的寂静之中。静静地坐在那里,她能感觉夜晚的空气触着胫部的裙摆。童年的记忆就如这斑斓的丝绸,触手可及,有韵味,有声音,有气味,组成一个实体,绝不再只是一种心情。艾米莉觉得这间房子里还有一个“人”,那个受尽委屈、被人忽视的自己,一个年仅十岁、比布里奥妮更加沉默的小女孩,常常惊叹于时间的空洞寂寥,惊讶于十九世纪即将走向尾声。和这时的她一样,它常常独坐于这样一间房子,而不“加入其他人群”。这个鬼魅冒了出来,不是因为埃尔米奥娜过去的种种又在罗拉身上重现,也不是因为两兄弟谜一般的失踪,而是因为艾米莉发现布里奥妮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收紧,退缩到一个她自己可以自主的天地里。这预示着布里奥妮的童年即将划上句号。担忧又一次萦绕于艾米莉的心头。布里奥妮是她最后的寄托。从现在到入墓的那一天为止,没有什么会比关爱这个孩子更为重要,也没有其他事儿比这件事更能给艾米莉带来欢愉。艾米莉不傻,她知道这是出于自怜。当她凝神想着自己的没落时,这种自怜的情绪就像陈年的酒香弥漫开来:布里奥妮自然会离家去她姐姐就读过的格顿学院,而到时候,她,艾米莉的手脚也将日渐僵硬,对孩子而言也会变得人微言轻。但岁月的流逝也会把身心俱疲的杰克带回她身边。什么都不会说,什么也都不必说。她童年的魅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提醒着她存在是有限的。这么快,这个故事就结束了,既非气势磅礴,也不是空洞无物,但很仓猝,也很无情。
艾米莉的情绪没有因为这些寻常的想法而变得特别低落,而是游走于它们之上,不带感情地低头端详着它们,心不在焉地将它们与其他令人出神之事混在一起。她打算在通往游泳池的小径上植一丛美洲茶。罗比一直想说服她改支一个藤架,在上面修剪出慢慢往上攀爬的紫藤。他喜欢紫藤花和它的香气。但若待到花开香飘之时,她和杰克怕也是早已作古了。这个故事也将落下帷幕了。她想起了饭桌前的罗比。在此之前,艾米莉已经注意到他那呆滞的神情中已经有些躁狂。难道他抽了大麻?艾米莉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关于大麻的文章,这些大麻烟让放荡不羁的年轻人变得精神失常。艾米莉很喜欢罗比,也为格蕾丝 · 特纳感到高兴。事实证明罗比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罗比成了杰克的一个习惯,成了多年来他一直奉行某种平等原则的活生生的例证。杰克不常提起罗比,每次说起他时,都带点伪善的辩解。有些事已得以证实,艾米莉把它们视为对自己的一种指责。杰克曾提出为罗比支付学费,但艾米莉表示反对,这有点多管闲事的意味。她认为这对利昂和女孩子们不公平。就算后来罗比以第一名的成绩离开剑桥,她也不认为自己错了。事实上,这倒使考了第三的塞西莉娅面临更为严峻的形势。当然,塞西莉娅为此假装失望是有点荒谬。罗比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好事从不自己找上门来”,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杰克对此总是自鸣得意地回答说许多好事早已不请自来了。
尽管如此,布里奥妮在吃饭时以那种方式和罗比说话就非常不恰当的。如果她有怨恨,艾米莉表示同情,这是可以预料到的事,但一旦说出来就有损尊严,有失体面了。又想到吃饭那会了——马歇尔先生让每个人的情绪都放松下来,而且做得十分自然,非常巧妙。他是个合适的人选吗?他的外表令人稍感遗憾,半边脸像一间修饰过度的卧室,或许过段时间,就会现出布满皱纹的真面目。下巴像一块楔形的干酪或是巧克力。如果他真要为整支英国军队提供阿莫牌巧克力条,他就会成为巨富。但是塞西莉娅在剑桥学会了现代势利的那一套,认为一个拿了化学学位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是她亲口所言。在格顿女子学院,她闲逛了三年。读的那些书,如简 · 奥斯丁、狄更斯、康拉德的作品,在家也一样能看,楼下的书房里都有,而且是全集。读小说在旁人看来只是业余消遣,怎么在她就成了一种追求,还让她自我感觉比其他所有人都优越呢?即便是一名药剂师也有他的用武之地呢。况且眼前这位还能用糖、化学制品、棕色色料和植物油制成巧克力,而且不加可可油。一边吃着他那令人惊奇的开胃品,他一边解释说生产一吨巧克力几乎不花钱。他能以低于竞争价的价格抢到生意,同时还能增加盈利。话虽粗俗,但安逸、平安的岁月也许会从这些制造巧克力的廉价大桶中流出。
回忆、判断、疑问和模糊的决定,这些零碎的片段在艾米莉脑中一一浮现。半个多小时就这样悄然而逝,而艾米莉几乎一动没动,也没听见每隔一刻钟就敲响的钟声。她知道风势加强了,吹拢了一扇落地窗,接着逐渐减弱。过后,她的思绪又被贝蒂和她的帮手们打扫餐厅的声音所打断。那些声响逐渐消失后,艾米莉又一次沿着枝枝叉叉的遐想之路漫步,她浮想联翩,凭着数千次头痛所赐予的“专业技能”避免一切突兀或刺激的事情。最后,当电话铃声终于响起之时,她立即起身,没有丝毫的惊讶,走向门厅,拎起话筒,如平常一般用升调大声应道:
“塔利斯家?”
听筒里传来了总机接线员的声音,带有鼻音的女助手的声音。停顿之后是长话线的劈啪声,最后才是杰克毫无感情的声音。
“亲爱的,今天比往常晚了点,真抱歉。”
现在是十一点半。但她并不在意,反正周末他要回家,而且迟早有一天他总要回来,永远不离开了。一句不友善的话都不会再说。
她回答说:“好的。”
“要修改《国防声明》,要印第二次。之后又有其他事,一件接着一件。”
“是重整军备吧。”她用抚慰的口吻说道。
“恐怕是的。”
“你知道,每个人都持反对意见。”
杰克轻声一笑。“我们办公室里的人可不反对。”
“但我反对。”
“哦,亲爱的,真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说服你。”
“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说服你。”
谈话中透露出一丝情意,其中的亲昵之情也令人感到宽慰。一如平常,杰克问艾米莉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她告诉他,天很热,布里奥妮的戏砸锅了,利昂和他的朋友到家了。艾米莉说:“利昂的朋友跟你是同一个阵营的。只是他希望有更多的士兵,这样他就能向政府出售他的巧克力条了。”
“我明白。不愧是铁杵磨成针啊。”
艾米莉又说了晚餐上的事,以及罗比餐桌上失魂落魄的神情。“我们真的该送他去读医吗?”
“那当然。他走出了大胆的一步。这是他的性格。我知道他会尽力的。”
接着,她又描述了这顿晚餐是如何以双胞胎留下的字条而告终,搜索队是如何出发去搜寻他们的。
“两个小混蛋,他们究竟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还在等消息。”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只有被远处机械的喀哒声所打断。当这位高级公务员最终发话时,他已作了决定。他很少叫妻子的名字,现在,他直呼她的大名,说明他郑重其事了。
“艾米莉,我要挂电话了,我要去报警。”
“真有那个必要吗?等警察来了,……”
“如果你有任何消息,立刻告诉我。”
“等一……”
这时,艾米莉听到有声音。她转过身去。利昂正从正门处走过来,塞西莉娅紧跟其后,一声不吭,一脸的困惑不解。后面还有布里奥妮,一只臂膀搂着她表姐的肩。罗拉面色苍白,神情僵硬,像戴了一个黏土制成的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刹那间,艾米莉就知道出事了。两兄弟去哪儿了?
利昂穿过门厅向她走来,伸过手来抢下话筒。裤脚的翻边直至膝盖处都沾上了土。是淤泥,如此干燥的天气里竟然沾上了淤泥。他气喘吁吁,从艾米莉手中抢过话筒背过身去时,一绺又湿又直的头发在脸前晃动。
“是你吗,爸爸?是的,听着,我想你最好回来一趟。没有,还没有呢,比这更糟。不,不是,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如果行,今晚就回来。我们得给他们打电话。尽量回来。”
艾米莉把手按在心口,后退了几步,走到塞西莉娅身边。三个女孩子都站着看。利昂压低了声音,用手在话筒处窝成杯状,小声嘟哝着些什么。艾米莉什么也听不见,也不想听。她宁愿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但利昂挂了电话,酚醛塑料话机发出一串嗒嗒的回声。他转过身来,面朝着她。他目光锐利,紧紧地盯着她。她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不是怒气。利昂缓了一口气,咧了咧嘴唇,表情很古怪。
他说:“我们到客厅去坐一会儿。”
她懂他的意思了。现在他不想告诉她。他不想让她倒在地上,砸破了头颅。她双眼盯着他,但身子一动不动。
“过来,艾米莉,”他说。
她儿子的手搭在她肩上,又热又沉。透过丝质衣料,她感到利昂的手湿湿的。无助的艾米莉任由利昂把她引向客厅。她所有的惊恐都集中在了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上:他要她先坐下,然后才会告诉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 十 三 章
再过半个小时,布里奥妮就将犯下罪行了。她意识到自己正与一个躁狂者共处这一沉沉暗夜,于是从一开始就紧贴着有阴影的墙走。每当经过有光亮的窗前,就把身体弓得比窗台还低。她知道他会沿着车道前行拦截,因为她姐姐和利昂就是沿着那条道一起出去的。当布里奥妮觉得自己和他相隔的距离比较安全时,就大胆转身走出屋子,径直走向马厩区和游泳池,去看看双胞胎是不是在那里玩浇水的软管,或是掉入游泳池溺毙了,面朝下浮在水面上,涨得面目全非。她考虑着该如何形容这一情景:水波荡漾,他们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来飘去,头发一绺一绺地散落开来,裹着衣服的尸体轻轻碰撞后缓缓地飘离开去。夜晚干燥的空气游离于她的裙衫和肌肤之间,她觉得在黑暗中思路畅通,头脑灵活,没有什么她不能形容:一个躁狂者,沿着车道轻手轻脚地向前行进,路边的植草边沿压低了他的脚步声。但所幸的是她哥哥和塞西莉娅在一起,就不必担心了。这美味的空气,她也能形容。青草里飘来牛羊甜美的芳香,被烈日炙烤过的地面还留有白天的余热,散发出富含矿物质的泥土气息,徐徐微风从湖面上吹来。
她开始飞奔,穿过草地,觉得自己能跑上一整夜,像一把利刀穿梭于丝绸一般的空气中,跃过脚下钢圈般的硬地。夜幕笼罩下,飞奔的速度都似乎增加了一倍。在梦中她曾这般奔跑,身体前倾,张开双臂,拥抱信念——这在现实中非常困难,可在梦境中易如反掌——双足蹬地,腾空而起,在树篱、大门和屋顶上低飞,接着,向高空猛冲,欢快地翱翔于云际,盘旋于田野之上,最后俯冲直下。现在她能感觉如何通过渴望就能做到这一切。她穿行于一个爱她的世界中。她想要什么,它就给她什么,她的梦想都能成为现实。当梦想成真的那一刻,她就用语言来描绘。写作不正是一种翱翔,一种可以做到的飞翔的、梦幻的、想象的形式吗?
但是,还有一个狂人悄无声息地潜行于夜幕中,怀着一颗黑暗的心,一颗不满的心——她已经挫败过一次他的行动。若要描述他的罪行,她就得现实些,先保护姐姐不受他的伤害,再设法写下一纸罪状,将他绳之以法。布里奥妮放慢速度,开始步行,心想他一定恨透她在藏书室里阻挠了他的行动。尽管她受到了惊吓,但从另一个角度想,那也是她生命中一个崭新的时刻,又一个“第一次”:让一个成年人对她产生了恨意。孩子的恨往往滚滚而来,变幻无常,并不是那么重要。但能成为大人仇恨的对象是迈入一个庄严新世界的第一步。这意味着她升了级。他也许已经原路返回,潜伏在马厩区后面,暗藏杀机。但她努力使自己不要害怕。她在藏书室里时就曾和他对视过,但她姐姐只是悄然走过她身边,对自己被解救毫不表示感激之意。她知道,自己不是想听感谢的话,也不是想求什么回报。那是一种无私的爱,什么都不必说。她会保护姐姐的,哪怕塞西莉娅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而且布里奥妮现在不可能惧怕罗比;很显然,最好让他成为她厌恶和憎恨的对象。他们,塔利斯一家为他提供了各种各样良好的条件:一个哺育他成人的家,无数次的法国之行,中学的校服和课本,然后送他去剑桥。作为回报,他竟然用如此肮脏的字眼侮辱她的姐姐,凭着自己身强力壮欺侮了她,枉费了对他的一番盛情。当他厚颜无耻地坐在餐桌边时,竟然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貌岸然。非要揭开他虚伪的面纱不可!她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是一个恶棍却闯进了她的生活。他们曾以为他是这个家的老朋友。他四肢笨拙而强壮,脸虽粗糙却很友善。过去,他常常背着她在河里游泳,紧紧拽住她逆流而行。一切看似都很正常。真相很奇怪也颇具欺骗性,只有透过日常的表象,才能发现它。这个事实大出人们的意料。当然,流氓恶棍不会嘴发嘶嘶声或口念独白,也不会着一袭黑衣,挂一副奸刁的嘴脸,告诉大家自己是坏人。利昂和塞西莉娅走在房子的另一边,渐渐离她远去。塞西莉娅也许正在把藏书室里的那一幕告诉利昂。如果是这样的话,利昂就会搂着她的肩。只要塔利斯家的孩子们团结一心,就能把这个畜生赶出去,将他逐出他们的生活,使他永远不能伤害他们。为此,他们还不得不面对他们的父亲,说服他,安慰他,劝他不要生气,不要失望。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的被保护人竟然是个躁狂者!罗拉的话引起了一连串的联想——男人、疯狂、斧头、袭击、控诉。她的话也证实了医生的诊断。
她绕着马厩区走,在拱形入口处的钟塔下停住了脚步。她大声叫唤着双胞胎的名字,却只听见马蹄声和重物挤压马厩的声音。她庆幸自己从未迷恋过一匹马,因为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她肯定会把它抛在脑后。此时,她并没有靠近马匹,尽管它们感觉到她的存在。若用它们的话说,她是一位神,是一个天才,在它们世界的边缘游荡,它们尽力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转过身继续向游泳池走去。她想知道对某人甚或某个牲畜,比如一匹马或一只狗,负有最后的责任,是否与写作是根本对立的,因为每次创作都是作家内心一趟不受约束的旅程。为了保护某人因而忧虑重重,进入他的头脑后思虑万千,引导他的命运,支配他的人生,这样做,心灵难有片刻的自由。或许她会成为那一类被人怜悯或嫉妒的女性之一,一个拒绝生孩子的女人。她沿着砖块铺成的小径走着,这条小径在马厩区外绕了一圈。和地面一样,沙砖散发着白天的余热,光秃秃的小腿肚上和脸颊边她都能感觉到。当她疾步穿过用竹子搭建起的黑洞洞的隧道时,脚闪了一下,接着她踏上了几何形石头铺砌的小径,才松了口气。
水下的灯是那年春天安装的,至今也还是新奇的事物。那向上的灯光带点蓝色,在它的照耀下,泳池周围的一切都恰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月光,如同一张照片。一张锡制旧桌上摆着一个玻璃罐、两只平底玻璃杯和一块布。另一只玻璃杯里盛放着几粒无核小果,稳稳地立在跳板的另一端。泳池里没有人,黑漆漆的更衣室里也没有咯咯的笑声,竹丛的阴影中也没有嘘嘘声。她沿着游泳池慢慢转弯,不再搜寻什么,而是被波光粼粼、静如平镜的水面所吸引。尽管那个躁狂者给她姐姐带来了威胁,但这么晚了还能得到了许可来到外面,这可真令人高兴。她并不真的认为双胞胎有危险。即便他们看到过藏书室里那张框中的地形图,即便他们很聪明,能看得懂它,即便他们打算离开这里,向北走一整夜,他们还是得沿着车道走入铁路边的那片森林。现在是夏季,浓密的树阴遮住路面,道路一片漆黑。他们惟一的出路是穿过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走出去,向南一直通往河边。但是那里也没有灯光,不能循着一条道走或低头躲开压得低低的树枝或闪身避开两边密密的荨麻。他们还没有胆大到置身于险境的地步。
他俩是安全的,塞西莉娅和利昂在一起,所以她,布里奥妮,就可以安心在夜幕中游荡,仔细思忖她这不寻常的一天。当她撕下自己海报的那一瞬间,她的童年就结束了:当她离开泳池的那一刻,她就认定了这一点。童话故事已不再属于她了。在短短数小时之内,她亲眼目睹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看到了一个难以启齿的字眼,阻挠了一桩残忍罪行的发生,招惹了一个大家都曾信任的人,让这个成年人对她恨之入骨。就这样,她也加入到那个婴儿室之外的戏剧人生之中。此时她所要做的是找到事实真相,不仅仅只是动机原由,还有解开谜团的办法。这就对得起她的新认识了。或者,难道她的意思是,更明智地领悟自己的无知?
凝视水面几分钟后,她想到了那个湖泊。也许两兄弟躲在了岛上的庙宇里。那里非常偏僻,但离她家还不是太远。那是个舒适的小地方,没有太多的隐蔽处,周围有慰藉人们心灵的湖水。其他人也许径直过了桥,没有注意那里。她决定按照自己的路线走,绕过屋子后面,到湖那边去。
两分钟后,她在穿越玫瑰花坛和特赖登喷泉前铺了沙砾的小径,那里发生过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预示了之后将要发生的暴行。穿过小径时,她觉得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叫喊,好像从眼角处瞥见了一点时闪时灭的灯光。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希望能从涓涓流淌的水声之外再捕捉到什么声音。喊声和灯光来自于几百码之外河边的树林。她朝那个方向走了半分钟之后停住了脚步,又屏息凝听,但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树林中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不断翻滚,衬着西面浅灰蓝的夜空依稀可辨。等了一会儿,她决定转身回去。为了原路返回,她朝屋子方向径直走去。露台处有一盏石蜡的球形玻璃台灯,透过玻璃杯、瓶子和镇饮料的冰桶隐隐泛出灯光。客厅的落地玻璃窗仍然朝着夜色敞开着。她一眼就能望进屋子。借着台灯的灯光,她看见了沙发的一端,而另一端被天鹅绒窗帘的下摆遮住了。沙发上有一圆筒状的物体,摆放的角度很奇特,似乎不停地晃动着。再走进五十码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看到的是一条人腿,只是主人被挡住了。再走近些,找对了角度,她才看清那是她母亲的腿。她在等双胞胎。她大部分的身形都被窗帘遮住了,穿着长袜的一条腿支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看起来非常奇特,向一边倾斜着,好似漂浮在那里。
布里奥妮走向左边的一扇窗户,想躲开艾米莉的视线。她离母亲太远,看不见她的眼睛。现在她只能勉强辨认出她妈妈眼窝下颧骨的凹陷处。布里奥妮心想,妈妈一定闭着眼睛,头向后仰着,双手十指交错握着搭在膝上,右肩随着呼吸声隐约地起伏。布里奥妮看不见她的嘴,但她知道它一定向下弯成一道弧,一个难辨的符号,易让人误认为她在责备别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她的母亲永远都是那么善良,那么和蔼,那么慈祥。看着她在深夜孤单单地坐在那里,真令人难过,但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悲伤。布里奥妮任由自己怀着一种告别的心情透过窗户望着自己的母亲。她四十六岁,已显老态。总有一天她会逝去。家里会为她在村里办一个葬礼。布里奥妮会在葬礼上神情庄重,保持缄默,心中怀着无限的悲痛。她的朋友上前吊唁时都会惊讶于她不幸的程度。她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座高耸挺拔的体育场内的运动场上,周围有许多人注视着她,不仅有她认识的人,还有那些她将要认识的人,那些在她一生中都将出现的人,全都集结在一起,在她失去亲人的时候给她爱。在墓地,在他们称之为祖辈之角的地方,她、利昂和塞西莉娅会伫立在新墓碑旁蔓长的草丛中,久久相拥。许多人会注视着他们。她必须目睹这一切。正是这些表示良好祝愿的人们的怜悯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那时本可以走进屋子,依偎在妈妈身边,把这一天发生的事都讲给妈妈听。如果这样做了,后来也就不会铸下了大错。很多事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那一晚,双胞胎离家出走的那一晚,抚慰心灵的时光之手也不会在记忆中留下什么痕迹。是零点三十四分,三十五分还是三十六分呢?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只是隐约感觉自己有义务要去找他们。还有,觉得这么迟还逗留在外面挺有趣的,她这才离开。离开时,肩膀碰到了一扇开着的落地窗,把它撞了回去,声音很响,就好比一块硬木敲在久经风霜的松树上,而且那么突然,好似寂静的夜里猛然传来一声叱责。假如留在那里,她就得费一番唇舌解释,于是她就遁入茫茫夜色之中,蹑手蹑脚地迅速走过石板和生长其中的那些芳香的草本植物,来到了玫瑰花坛间的草坪上,在那里跑起步来也无声无息。她绕过房子的一侧,来到屋子前面沙砾铺成的小径。那天下午,她曾光着脚,摇摇晃晃地穿过那儿。
到了此地,她放慢速度,拐入车道,朝着桥的方向走去。她又走回到刚才出发的地方,想着自己一定会碰见其他人或听见他们的叫喊声。但是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花园里树的间距都很大,夜幕中它们重重的黑影让她踌躇不前。有人恨她,这点得记住,而且他的行为不可预测,充满暴力。利昂、塞西莉娅和马歇尔先生已离这儿很远。身边的这些树,它们的树干犹如人形,或者说可以遮住一个人。即便一个人站在树干前,她也看不见。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风扫树端犹如大雨倾盆。风声虽熟悉,却令她心绪不宁。千百万互不相干、真真切切的纷乱焦虑向她袭来。风势稍稍加强了些,之后又逐渐减弱。风声逐渐离她远去,就像一个有生命的物体渐渐消失在夜幕笼罩下的公园中。她停步驻足,思量着自己是否有勇气继续向前走,穿过桥,沿着陡峭的河岸走向岛上的庙宇。况且兄弟俩的生命其实也没受到什么威胁——她只是有种直觉,他们也许一路闲逛到了那里。与大人们不同,她没有手电筒。没人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在大人眼里,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兄弟俩没什么危险的。
在小径上她停留了一两分钟,但没有害怕到转身回家的地步,也没有足够的自信继续向前。她可以回到妈妈的身边,陪她在客厅里一起等。她可以选一条更为安全的路线,沿着车道一直走,在进入树林前转身,这样,她还是能让别人觉得她已经认认真真地搜寻过了。但是,接下来,恰恰是因为她想到这一天已经证明她不再是个孩子,她是一个更为多姿多彩的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了,所以她得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她是合格的。于是,她强迫自己继续走,穿过桥。脚下传来了微风轻拂莎草的沙沙声,这声音经过石拱的放大,稍稍响了一些。还有翅膀拍打水面的声响,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日常的种种声音在黑夜中都被放大了。黑夜其实也没什么,它不是一个物体,不是一种存在,只是光消失了而已。桥的另一端是一座人工岛,岛上有座庙,几乎有两百年了。它超然独立,有别于岛上的其他事物。这座庙是属于她的。她是惟一一个来过这里的人。对于其他人而言,它只是往返家园的一条走廊,许多桥中的一座,一个装饰品,太过熟悉,没人注意。哈德曼一年两次带他的儿子来这里割庙宇周围的草。流浪汉曾穿过这里。迁徙途中迷途的鹅有时也会光临菁菁的河岸。除此之外,它只是一个孤岛,一个野兔、水鸟和水鼠的王国。
既然如此,这事理应很简单,沿着河岸一直走,穿过草地,走向庙宇。但她又一次犹豫了。她只是张望了一下,连兄弟俩的名字也没叫出声。庙宇的表面是模糊的灰白色,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当她盯着它看时,它却消失不见了。它距她一百英尺远。更近些,在草地的中央,有一丛灌木,但她不记得那个位置曾长有灌木,或更确切地说,她记得那丛灌木离河岸更近些。就她的视力所及,那些树的位置也不对。栎树过于像球茎,榆木也太过散乱。它们看起来有些奇怪,好像联合了起来似的。她伸出手,想扶桥的栏杆,这时一只鸭子不悦地高唤了一声,让她吃了一惊。声音很响,如同人的喘息声,声调倏地向下。当然,河岸太陡峭了,她才停下了脚步。还有两个原因是:首先,她想到了要走斜坡;其次,她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她已经下定决心。她稳稳地抓住草丛,身子后倾着往下走,到达岸底时才停了停,在裙子上擦了一下手。
她径直向庙宇进发。走了约七八步正准备大声叫出双胞胎的名字时,突然,路上的灌木,就是刚才她认为应该更靠近河岸的那丛灌木,碎裂开来,或者说是变得有原来的两倍,左右晃动,然后分了叉。它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变的方式也很复杂,底端变得越来越细,就像一支五六英尺长的柱形玫瑰。如果她不是如此坚信那是一丛灌木,坚信眼前的情景是夜幕和视角作祟的结果,她当时就会即刻停住脚步。再过了一两秒钟,又走了几步,她觉得不对劲,于是停了下来。那一团垂直的东西是一个人影,是一个人,正向后退去,渐渐消失在更黑的树影里。留在地上的那团黑影也是一个人,它坐了起来,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这时形状又变了。
“布里奥妮?”
她听出了罗拉声音中的无助——刚才她还以为是鸭子的叫声——一刹那间,布里奥妮什么都明白了,心中的厌恶和恐惧之情油然而生。这时,那个高大一些的人影又出现了,沿着空地的边缘绕行,然后朝着她刚才过来的河岸方向走去。她知道自己应照料罗拉,但还是忍不住盯着那人的背影,看着他毫不费力地疾步上了斜坡,走上大道后就消失在视线之外了。她能听见他迈着大步走向屋子的脚步声。她对此确信不疑。她能描述他。没有什么她不能描绘的。在表姐的身边,她跪了下来。
“罗拉,没事吧?”
布里奥妮抚摸着她的肩,想探寻她的手,但没找到。罗拉坐着,身体前倾,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拥着自己微微地晃动。声音微弱无力,还有点失真,好像隔了层水泡,喉咙里留有黏液,需要清一清。她开口说话,声音模糊不清:“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
布里奥妮小声问她:“他是谁?”还没等罗拉回答,她又加了两句,极力保持镇静:“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
罗拉有气无力地应道:“是的。”
那是当晚第二次,布里奥妮心中涌起一股保护她表姐的柔情。她俩患难与共,一起面对真正的恐惧。布里奥妮跪在地上,想把罗拉搂在怀里,但罗拉瘦得皮包骨头,身体硬邦邦的。她把自己紧紧地裹了起来,好似一个海贝壳,一个螺蛳。罗拉拥着自己,轻轻地摇着。
布里奥妮问她:“是他,对不对?”
她隐隐感到——而不是看到——她表姐慢慢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许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过了好一会儿,罗拉以同样微弱无力、唯唯诺诺的声音答道:“是的,是他。”
突然之间,布里奥妮希望罗拉能说出他的名字。封缄他的罪行,以受害人的诅咒定格他的罪孽,道出他的名字,以此魔力注定他的命运。
“罗拉,”她轻声唤道,无法否认心中荡漾着一股奇怪的振奋之情,“罗拉,他是谁?”
罗拉停止了晃动。小岛变得非常寂静。虽然没怎么改变位置,罗拉似乎移了移身子,或半耸半摆地动了动肩膀,想把自己从布里奥妮同情的抚摸中挣脱开来。她扭头向远处空旷的湖泊望去。也许她本来是准备开口的,她是准备一一道来的。在坦白的过程中,她就会发现自己心中涌动的是怎样的一种感情,让自己从麻木中走出来,感受什么是惧怕,什么是欢乐。别过脸去,也许并不是表示一种疏离,而是传达一种亲密,一种鼓起勇气、在远离家园的地方向自己认为惟一可以信任的人倾吐情感的方式。也许她已做了深呼吸,已开启了嘴唇。没关系,布里奥妮正准备打断她,她也就丧失了这个机会。几十秒钟过去了——三十秒?四十五秒?——布里奥妮再也按捺不住了。所有的一切拼凑在一起,什么都清楚了。这是她自己发现的,这是她的故事,一个在她身边展开的故事。
“是罗比,对不对?”
这个躁狂者。她想说这个词。
罗拉一言不发,一动未动。
布里奥妮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丝毫没有疑问的口吻,是一个陈述句:“那是罗比。”
虽然罗拉没有转身也没有动,但很明显,她的内心起了变化。她微微冒汗,干咽了一下,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上下起伏,听似一连串强劲有力的咔啦声。
布里奥妮简短地又说了一次:“罗比。”
远处的湖面上,一条肥鱼腾空而起,又扑通一声跃入湖中,声音那么清晰,那么孤单。此时微风早已悄无踪迹。树梢和莎草丛间不再发出骇人的声响。最后,罗拉慢慢转身面向她。
她说:“你看见他了。”
“他怎么可以,”布里奥妮呜咽道,“他怎么如此胆大妄为呢?”
罗拉抓住了她光祼的前臂,幽幽的话声迷离恍惚:“你看见他了。”
布里奥妮向她靠近了些,握住了她的手。“你还不知道晚饭前,就在我们谈话之后,藏书室里发生了什么呢。当时,他正要袭击我姐姐。如果不是我闯进去,我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无论她们挨得多么近,她也看不出罗拉的表情。罗拉的脸就像一张黑黑的圆盘,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但布里奥妮感觉到她没有专心在听。布里奥妮的感觉没有错。罗拉接着打断了她,重复了刚才的话:“但你看见了他。你是看见了他。”
“我当然看见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他。”
虽然这个夏夜很热,罗拉还是哆嗦了起来。布里奥妮希望自己能脱下什么,披在她的肩上。
罗拉说:“他是从我背后走上来的。他把我打倒在地……然后……他把我的头往后扯,用手蒙住了我的眼。事实上,我没能,我不能……”
“哦,罗拉!”布里奥妮伸出手想去抚摸表姐的脸庞。她摸到了她的脸颊。还没有泪痕,但她知道眼泪随即就会流淌下来。“听我说,我不可能看错人。我一直都了解他。我看见了他。”
“因为我不能肯定,我是说,我只能从他的话音判断也许是他。”
“他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我的意思是,他的嗓音,他的呼吸声,他动作的声音。但我看不见。我不敢肯定。”
“可我能肯定。而且我会说出一切的。”
就这样,在湖畔,在这一时刻,她们确立了各自的立场。每当表姐显示出自我怀疑之时,布里奥妮的自信就日渐高涨。在接下来的数周内、数月内,她们的立场得到了公开的展示,然后在私下里它们却如恶魔般又纠缠了许多年。此后,罗拉就不必做什么了。她一副受了伤、神志不清的样子,像个需要呵护的病人,一个恢复中的受害者,一个迷失的孩子,可以全身隐退,沉浸在周围大人们的关怀和愧疚之中。我们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罗拉帮不了他们,也不需要帮他们。布里奥妮给了她一个机会,而她也本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不是抓住,只是让这个机会落在自己身上。除了让表妹热心地替她张罗一切,自己保持沉默之外,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罗拉不需要撒谎,不需要与想象中攻击自己的人当面对质,不需要鼓起勇气控告他。因为这一切布里奥妮都替她做了。布里奥妮这样做没有恶意,也无意加害任何人。罗拉要做的只是在真相面前保持沉默,把它从记忆中抹去,彻底忘记它,不要劝服自己相信看见了袭击自己的人,而是要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的确不能肯定。她看不见,他的手蒙住了她的眼,她吓坏了,她无法确定。
每一个阶段布里奥妮都在她身边帮助她。在布里奥妮看来,一切都很吻合。刚刚发生的可怕的一幕与最近发生的事一脉相承。自己亲眼所见的种种预示了她的表姐也将惨遭毒手。但愿她——布里奥妮——不那么天真,不那么愚蠢。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件事前呼后应,一以贯之,不可能与她所认定的人相左。她责怪自己太过天真,以为罗比只会对塞西莉娅下手。她想什么呀?说穿了,他是个狂人啊。任何人都会成为他的攻击目标。于是,当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孩不顾夜阑人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跌跌冲冲地走着,在岛上的庙宇周围勇敢找寻自己弟弟时,她自然就成了这个狂人最易捕捉的猎物。当时布里奥妮和她一样,也在岛上寻找兄弟俩。一想到当时自己也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受害者,布里奥妮就更为愤慨,心中的热情也更为高涨。如果她那可怜的表姐无法看到真凶,说出真相,那她可以替表姐仗义执言。我能。我一定会。
紧接着的这个星期里,布里奥妮陈述案发经过,但控诉的内容有重重疑点,犹如釉面上的瑕疵和细纹。每当布里奥妮意识到这些疑点时(这种情形不多),她就感觉胃中猛然一沉。她明白自己所说的并不是完全基于亲眼所见。告诉她真相的不仅仅只是她的双眼。天太黑了,光靠眼睛还不能完全确定。即便罗拉当时站在十八英尺远,布里奥妮也只能看清她椭圆形的脸庞。而那个人影离得更远,而且绕着空地向后退去时是背朝着布里奥妮的。但那个人影也不是完全看不见,那人的体形和移动的姿势非常眼熟。布里奥妮的双眼确认了她所知的一切以及最近的经历。真相就在于对称之中。也就是说,它建立在常识之上。真相炼就了她的双眼。因此,当她反复陈述“我看见他了”时,她是说一不二的,绝对诚实的,情绪也颇为激昂。她的意思其实远比其他所有人急于领会的要复杂得多,所以当她感到无法表达这其中的细微差别时,她便觉得心神不宁了。她甚至从未认真地尝试过呢。没有机会,没有时间,没有得到允许啊。就在数天,不,数小时之内,整个程序进行得很快,根本不在她的控制之内。她所说的话在这个熟悉的、风景如画的小镇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些面目可憎的当权者,这些身着制服的执法官,仿佛已在这些漂亮的建筑物后面埋伏以待。他们早已知道罪行迟早都会发生。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他们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该如何着手进行。她被反复询问,当她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话时,她觉得要尽力保证供词一致。她感到压力重重。之前的供词,她还得再说一次。只要稍有出入,聪明的审讯官就会皱眉蹙额,或者冷若冰霜。于是,她变得急于取悦审讯官,并很快得知她供词中的微小出入将会中断这个由她自己一手启动的控诉过程。
她就像个待嫁的新娘,随着佳期一天天的临近,开始感到疑虑不安,又不敢说出心中的真实所想,因为为了她人们已经做了如此多的准备。众多好心人的幸福和利益都将岌岌可危。这些忧虑在她心中转瞬即逝。当她沉浸于周围人的欢乐和兴奋中时,它们便烟消云散了。还有这么多正派之人,他们应该不会错。他们告诉她,她有那样的忧虑是可以理解的。布里奥妮不打算取消原有的安排。她认为自己没有勇气撤消供词。当初是她如此坚定,而且这两三天来,审讯员耐心而又亲切地询问了她。不过,她倒愿意澄清或者说具体解释她所用的“看见”这个词。确切地说,不是“看见”,而是“知道”。这样她才能放心把供词交由审讯官来判断是否依凭她的想象继续审理这件案子。每当她动摇时,他们都显得泰然自若,提醒她之前所做的供词,语气还很坚定。他们的态度在暗示她,若这么做,她就是个傻姑娘,浪费了每个人的时间,而且他们对于视觉的看法非常严格。他们认为有足够的星光,这是确定无疑的,还有云端反射附近镇上街灯的光线。她或是看见了,或是没看见,两者必居其一,没有中间状态。他们没有这么讲,但粗率的举止暗指了这个意思。正是此时此刻,当她感觉到他们的冷静沉着时,她又回到了起初时的满腔热忱。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看见他了。我知道是他。她觉得很安慰,因为她说的话证实了他们早已知道的事。
她永远也不能安慰自己说,这么做是迫于压力,是被威逼的。现在也不能这么讲。她跳进的是自己挖的陷阱,她走入的是亲手搭建的迷宫。她太年轻了,太畏怯了,太想讨好人了,所以没能坚持到底,撤回控诉。她并非生来就具有这种精神的独立,或者她还小,还未炼就这种品质。最初,当她非常肯定地道出真相时,她周围就簇拥着一大群教徒。现在,他们就在等待,她可不能在圣坛前令他们失望。只有她更为专注地投入,她才能压抑住那些疑虑。只要坚信自己确信的事实,只要心无旁骛,只要反复重申自己的供词,她就不会觉得自己在伤害人家了——不过她只是隐隐有这种感觉而已。当这件案子一结束,判决一下,人群一散,只要她硬一下心肠,说自己年幼健忘,逐渐从记忆中抹去这件事,她便能无忧无虑地进入少年时代。
“可我能肯定。而且我会说出一切的。”
她们静坐了一会儿,罗拉渐渐停止了颤抖。布里奥妮想她应该送表姐回家,但此时她不愿破坏她俩之间的亲密——她的双臂环着表姐的肩,罗拉现在似乎也很依从地靠着她。她们发现湖的对岸有一丝极细的光束来回移动——有人提着手电筒在车道上走——但她们什么也没说。最后,罗拉开口了。从她的语调中听得出她在思索,好像在考虑如何反驳布里奥妮的话。
“但这讲不通。他是你们家如此亲近的一个朋友。也许不是他。”
布里奥妮喃喃道:“如果你和我在藏书室里看到了那一幕,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罗拉叹了口气,慢慢地摇了摇头,似乎尽力让自己接受这个不可接受的事实。
她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本来她们或许还会逗留得更久些,但云渐渐散了,温度也开始下降,草上积聚起一层湿气——不过露珠还没有现身。
布里奥妮轻声问罗拉:“你觉得你能走吗?”她勇敢地点了点头。布里奥妮扶她站了起来,起初挽着彼此的手臂,然后罗拉整个人都偎在了布里奥妮的肩上。她们穿过空地,向桥走去。她们来到斜坡底,这时,罗拉哭了起来。
“我走不上去。”她试着说了好几次, “我走不动了。”布里奥妮想,如果跑回家叫人来帮忙也许会好些。当她正准备把这个想法告诉罗拉并把她安顿在地上时,她们忽然听见上面的路上有人声,然后又看见了手电筒的亮光。当布里奥妮听见哥哥的声音时,心想这真是奇迹。他就像个真正的英雄,迈着阔步,两步三步就从岸边走了过来,问也不问出了什么事,就把罗拉抱了起来,就像抱一个小孩子。塞西莉娅的叫喊声有些嘶哑,透出一丝不安,可没人应她。利昂已经迈开了大步,走上了斜坡。要追上他,颇为吃力。即便如此,在他们走到车道前,在利昂把罗拉放下之前,布里奥妮就开始把自己所看见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利昂。
第 十 四 章
接受审问、在陈述和供词上签字、等在法庭门外感到敬畏不安,这些记忆没有伴着她一起进入她的少年时代。它们只是那个深夜和拂晓记忆的碎片,在之后的几年里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困扰。出于愧疚,她不时地自我折磨,将一个个细节串成一个无休无止的圈环,一串需要一生去拨弄的念珠。
终于回到了家。但到访的客人中有些神情肃穆,有些泪流满面。他们说话压低了嗓门,走路疾步匆匆,一切都如同梦境一般。她自己却异常兴奋,毫无慵懒倦意。当然,布里奥妮是个大孩子了,知道这是属于罗拉的时刻,没过多久就被几位同情心炽盛的女人拉到了自己的卧室,等待医生给她做检查。布里奥妮看着罗拉从楼梯的最下面拾级而上,大声啜泣着。艾米莉和贝蒂一左一右搀扶着,波莉跟在后面,手中端着脸盆和毛巾。表姐走开了,留下布里奥妮一人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至此,罗比还未现身。人们倾听她的述说,依从并纵恿她。这一切似乎与她新的成熟不谋而合。
就在这时,一辆恒伯牌警车在门口停了下来,两位巡警和两名警察被引进屋内。布里奥妮是他们惟一可以获得线索的人。她说话尽量镇静自若。她的角色十分重要,这增加了她的信心。这是正式录供前的非正式会面。她面对警官,站在门厅里,她的哥哥利昂站在她的左边,另一边站着她的妈妈。布里奥妮觉得奇怪:妈妈怎么会这么快就从罗拉床边到这里来了呢?
这位高级警官脸部线条刚毅,布满皱纹,仿佛是由褶皱的花岗岩雕刻而成。当布里奥妮开始面对这张冷峻、毫无表情的脸讲述自己的故事时,她感到有些害怕。但是慢慢地,她觉得如释重负了,一种温柔、顺服的感觉从她的胃部渗透到她的四肢,它仿佛就像爱,她对眼前这个机警的男人突然产生了一种爱的感觉。这位警官无疑代表了正义。他奉正义之名随时出击,与一切邪恶作斗争。人类现存的一切力量和智慧都是他坚强的后盾。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的注视下,布里奥妮感到自己的咽喉缩紧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她渴望他张开双臂,拥抱她,安慰她,宽恕她,尽管她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的叙述。是他,我看到了他。她流着泪,她的眼泪又进一步证明她的感觉和她的言语都是千真万确的。当她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颈项时,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母亲扶着她走向客厅。
可是母亲在沙发上安慰她时,她又是怎么突然想起了麦克莱伦医生的呢?他总是穿一件黑马甲和老式的高领子衬衫,拎着一只铰合式手提旅行包。这只旅行包见证了塔利斯家三个孩子的降生和他们童年时代的种种疾病。利昂俯着身子,低声、简要地告诉医生事情的来龙去脉。利昂已经成为一个男人了,他那无忧无虑的快乐上哪儿去了呢?随后的几个小时就在这种平静的交谈中过去了。每一个新到的人都如此这般地寒暄了一番,众人——警察、医生、家庭成员、仆人们——簇拥一团,然后散落开去,又在房间的角落、门厅和落地窗外的露台里重新聚合。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没有任何交集,没有任何表述。大家都知道这一污辱行为,这一可怕的事实,但是每个人都把它当作秘密——变幻移动的人群在窃窃低语中分享着这个秘密,然后他们趾高气扬地分道扬镳,去张罗其他事情了。然而,潜在的、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失踪的孩子们。不过,人们却着魔似地反复强调:这两个孩子也许正安安稳稳地在公园的某个地方沉睡呢。就这样,大部分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楼上那个女孩的境遇上。
保罗 · 马歇尔的寻找一无所获,他回来后从警官那儿获悉了消息。他夹在两个警官中间,顺着台阶上上下下,不时地从一只镀金烟盒里掏出香烟递给他们。当他们的谈话结束的时候,他轻拍着高级警官的肩膀,似乎要送他们走的样子,然后跑进屋里,与艾米莉 · 塔利斯商量事情。利昂把医生引上楼。过了一会儿,医生走下楼来,他的脸上浮现出不易捉摸的沾沾自喜的神情。因为职业的关系,他接触到了这家人焦虑的核心。他站着与那两个便衣警察聊了许久,随后他与利昂交谈了一会儿,最后和塔利斯夫人攀谈了起来。临走前,他来到布里奥妮身边,把他那熟悉、干燥的小手放在布里奥妮的额头上了测了测温,又搭了一下她的脉搏。他放心了。他拿起包,来到前门边,正要走时,他又低声地问了一句。
塞西莉娅哪里去了?她一会儿在院子周围游荡,默默寡言,烟抽个不停——她迅速、饥渴地把烟递到嘴边,又突然厌憎地把它拿开——一会儿她又在门厅里徘徊,不住地搓着手绢。照常理,她应该会控制这样的局面,会指挥对罗拉的护理,安慰她的母亲,听取医生的建议,与利昂共商大计。但今天,当利昂走过去想与塞西莉娅交谈的时候,布里奥妮就在身旁。塞西莉娅背过脸去,枯立冷漠,甚至一言不发。而他们的母亲在她的大女儿龟缩进自身的痛苦中时,却坚强了起来。在如此危急的时候,她竟然能够不发偏头痛,不需要安静地独处,从容应对这一切,这真是非同寻常。有时,当布里奥妮又一次被要求陈述经过或提供某个细节时,她看到她姐姐总是在可以听到她们谈话的距离内踯躅,并用一双冒火的、难以捉摸的眼睛盯着她,她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布里奥妮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心中一阵慌张,紧紧地依偎在她母亲的身旁。其他人都在客厅里低声细语,而塞西莉娅则不停地上楼、下楼,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至少有两次,她还跑到前门外站着。她烦躁地把手绢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把它缠绕在手指上,解开它,又把它揉成团,捏在另一只手里,然后点燃另一根香烟。当贝蒂和波莉将茶送上来的时候,塞西莉娅连碰也没碰。
罗拉在医生的安慰下镇静下来,最后终于沉沉睡去。这个消息让大家暂时松了一口气。所有的人都聚在客厅里,在疲倦中默默地饮着茶。没有人明言,但大家都在等罗比,而且,塔利斯先生也从伦敦往回赶,随时都可能到家。利昂和马歇尔俯身在画一张地图,以供高级警官使用。警官拿过地图,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又把它递给了他的助手。跟他们同来的那两个警察已被派去加入搜寻皮埃罗和杰克逊的队伍,更多的警察正在赶赴平房的路上,说不定罗比已逃到了那儿。塞西莉娅与马歇尔一样,没有和大家坐在一起,她独自一人坐在琴凳上。忽然,她起身向她的哥哥借火,不过倒是那位高级警官顺手用他的打火机为她点着了烟。布里奥妮靠着她妈妈坐在沙发上,贝蒂和波莉正在端茶倒水。布里奥妮记不清是什么东西突然刺激了她。一个非常清晰、极具诱惑性的主意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她要抓住证据,独立判断,证明这件事情,甚至抑或另一桩不同的罪行。她无需宣布她自己的意图,也无须征得她姐姐的同意。她灵感激荡,一阵喘息,一跃而起,差点碰翻了她妈妈膝盖上的茶碟,惊动了四座。
大家看着她迅疾地冲出房间,但没有人去质询她。倦怠弥散在大家的心头。布里奥妮两步一级地跨着台阶,心中洋溢着兴奋感:她正在行善积德,做一件非凡之举,这一定会让大家感到震惊,人们一定会对她颂扬之至。这种自我欣赏引发了她身上兴奋和快乐的情绪,她此刻的心情就像圣诞节的早上她马上要赠人礼物时一样。
她沿着二楼走廊跑向塞西莉娅的房间。她姐姐居然住在这么脏乱的地方啊!衣柜的两头门大开着,各种各样的衣服歪斜着,有些已经只剩一半,钩在架子上。有两件昂贵的丝质衣服扔在地板上——一件黑色,另一件粉红色——胡乱地纠缠着。在这堆衣服的边上是一双踢掉了的鞋子,正侧身斜躺着。布里奥妮跨过这堆凌乱的东西,走到梳妆台前。是什么使塞西莉娅这么匆忙,都来不及把化妆品和香水的盖子盖上?哦!她为什么从不整理那令人恶心的烟缸?为什么从不整理床铺或是开窗透一下新鲜空气?布里奥妮试着拉开第一个抽屉,但这个抽屉只拉开了两英寸——里面挤得满满的,塞满了瓶瓶罐罐,还挤着一个纸板盒。塞西莉娅大概比布里奥妮大了十岁,但她现在却如此绝望无助。尽管布里奥妮很害怕姐姐刚才在楼下时那狂野的目光,但当她拉开另一个抽屉时,她认为自己上楼来全是为了她,显然是为她着想,因而这样做是很正当的。
五分钟后,当她带着胜利的姿态回到客厅时,没有人注意到她。一切照旧——疲倦而又哀伤的人们在默默地抿茶,抽烟。因为兴奋,布里奥妮刚才还来不及想应该先给谁看这封信。在她的想象里,似乎每个人都应该马上读到它。随之她觉得利昂应该有这个优先权。她穿过房间向她的哥哥走去,但当她停在那三个男人面前时,她改变了原先的决定,把这张折叠的纸递给了那个“花岗岩”容貌的警官。如果说他也有表情的话,那么无论是在他展开信时,还是他阅读时,他的面容都没有任何变化。他几乎一瞥之下就把信快速读完了。他与布里奥妮对了一下眼神,又迅速地把目光移向塞西莉娅,但塞西莉娅的脸却朝向别处。他用手腕轻微地示意另一位警官读这封信。那位警官读完信后,把它递给了利昂,利昂看了一下,把它折叠起来,随后把它还给了“花岗岩”。三个男人沉默着,这一沉默给布里奥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想,这就是男人的世故。就在这时,艾米莉注意到了在他们手中传递的物件。她淡淡地问了一句。利昂回答道:“只是一封信。”
“我要读一下。”
布里奥妮觉得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就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当那天晚上艾米莉第二次宣布任何在她家庭内传递的信函她都有权力过问时,布里奥妮从她母亲的视角注视着闪回在利昂和警察们之间的窘迫和烦躁。
“我要读一下。”
令人不安的是,艾米莉仍然没有改变她的口气。利昂耸了耸肩,挤出一个歉意的笑容——他有什么可以反对的?——艾米莉温柔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位警官身上。她这一代人对待警察就像对待仆人一样,而不管他们职位的高低。在长官的点头允许下,那位年轻的警官穿过房间,把信递给了她。这时,一直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塞西莉娅也来了兴趣。信平展在她母亲的膝头。塞西莉娅突然从琴凳上跳了起来冲向他们。
“你们真够有胆的!真够有胆的,你们!”
利昂也起身,冲她做了一个平静下来的手势。“塞西……”
塞西莉娅冲向她的母亲想去夺信,但她发现她的兄弟和那两个警官堵住了她的去路。马歇尔也站了起来,但他并没有过来阻止。
“这是属于我的,”她嚷道, “你们绝对没有这个权力!”
艾米莉连头也没有抬。她抓紧时间把信读了几遍。然后,她横眉冷对她女儿的愤怒。
“我的小姐呀,你是有教养的人。假如你当初处事正确,把信交给我,那么事情就会得到及时的处理,你的表妹也就不会遭受这样的噩梦了。”
许久,塞西莉娅孤独地站在房间的中央,不停地拨弄右手的手指,一一地盯视着眼前的人们。她不能相信自己竟与这样一些人为伍,她也不能张口告诉她们她所知道的一切。尽管布里奥妮为大人的反应感到释怀,尽管她内心开始涌动甜蜜的喜悦,但她还是很庆幸自己与妈妈一起坐在了沙发上,这样,竖在她面前的三个男人就可以部分地挡住她姐姐那充血的眼睛向她射来的鄙视的目光。塞西莉娅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秒钟,然后转身走出了客厅。她穿过门厅,猝然发出尖锐的、充满痛苦的号哭,这声音经过光秃秃的地砖的反射,在空旷的屋子里回旋、放大。人们听到她上楼去的脚步声,客厅里的情绪顿时松懈下来,几乎可以说是轻松了。当布里奥妮再记起信时,它已经落到了马歇尔手中。马歇尔正把它递回给警官,而警官又将信平展地放进年轻警察为他打开的活页夹里。
晚上的时光从她身边飞旋而逝,她依然没有倦意。没有人想到送她上床睡觉。塞西莉娅回房间后又不久,布里奥妮跟她的妈妈到了藏书室,去接受警方的第一次正式问话。布里奥妮坐在书桌的一边,警官坐在另一边,她的妈妈站在边上。那个脸像古化石一样的警官负责向她提问。他出乎意料地和蔼,以粗哑、轻柔而又充满了感伤的嗓音不紧不慢地问着问题。她说她能告诉他们罗比袭击塞西莉娅的确切位置,他们就跟随她来到了那个书架密布的角落作实地察看。布里奥妮挤了进去,她背靠着书,向他们展示当时她姐姐站的姿势。这时候她看到藏书室高高的玻璃窗上黎明的第一缕淡蓝色曙光已经显现。她挤出书架,又转了个身,摆出了那个袭击者的姿态,并把当时她自己站的地方指给他们看。
艾米莉问道:“当初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
警官注视着布里奥妮,等待着她的回答。这个问题一语中的,但布里奥妮从未想到这会给她母亲添乱。要是她告诉了她,她母亲的偏头痛准会发作。
“我们被叫去吃晚饭了,后来双胞胎就失踪了。”
她说她是在黄昏时分在桥上拿到信的。是什么驱使她打开那封信的?这是很难说清楚的。在拆信之前,她从未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抑或想到这写信人是否是她需要去认识的人,也从未思考那些与她的生活不期而遇的事情。
她说:“我不知道。我特别好管闲事。我恨我自己。”
这时,一位警察推开门,探进头来,通报了一条堪与那天晚上的灾难相提并论的消息。塔利斯先生的司机刚从克洛顿机场附近打来电话,说承蒙部长的慷慨而匆匆从部里要到的车子在克洛顿市郊抛锚了。杰克 · 塔利斯现在正在车后座裹着毯子熟睡,看样子只能赶第二天早上的头班火车了。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一切,这一消息引起了一片唏嘘。当人们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布里奥妮又回到了那个小岛上发生的情形,回到了当时的场景。问话开始阶段,警官小心翼翼地避免作尖锐的探问,他不想用这种提问来折磨这位小姑娘。在一种感伤的诱动情感的氛围中,她能用自己的语言构建叙述,并确立关键的事实:那儿有足够的光线能使她认出一张熟悉的脸;当他逃离她身边,绕着空地奔跑时,他的身高和动作对她来说也同样熟悉。
“你那个时候看见了他。”
“我认为是他。”
“别说你认为,就说你看见了他。”
“是的,我看见了他。”
“就像你看见我一样。”
“是的。”
“你亲眼看见了他。”
“是的。我看见了他。我看见了他。”
就这样,她的第一次正式问话结束了。她坐在客厅里,终于感到了疲倦,但她又不愿意上床就寝。她的妈妈也接受了盘问,接着是利昂和马歇尔。老哈德曼和他的儿子丹尼也被叫进去问了话。布里奥妮听贝蒂说,丹尼整个晚上都和他父亲待在家里,他的父亲可以证明这一点。参与搜索双胞胎行动的警察陆续地来到前门,又被引进厨房。在那个混乱、平凡的黎明时刻,布里奥妮猜测,塞西莉娅是在拒绝离开她的房间,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几天后,塞西莉娅会别无选择,最后只能乖乖交待发生在藏书室里的情景——她的叙述会比布里奥妮的更加令人震惊,尽管那是双方两厢情愿的会面——但这却进一步认定了大家心中业已形成的想法:特纳先生是一个危险人物。在一片寂静中,人们隐隐听到塞西莉娅反复地说,丹尼 · 哈德曼才是他们应该问讯的对象。这位小姑娘为了掩护自己的朋友,就把怀疑引向一个无辜的男孩,这是可以理解的,虽然这样做有违常理。
五点过后,有人谈起该准备早餐了——至少警察还没有吃呢,虽然大家都没感到饿。正在这时,一个消息在这家人的耳朵里炸开来:一个似乎是罗比的男人正穿过花园,向这里靠近。也许有人一直都在楼上的窗户后监视着外面的动静。布里奥妮不知道大家都应该到外面去等罗比的决定是怎么作出的。一瞬间,人们全在那儿了,塔利斯全家、保罗 · 马歇尔、贝蒂和她手下的用人、警察——他们组成了一个欢迎团,紧紧地簇拥在前门周围,只有昏睡中的罗拉和愤怒的塞西莉娅仍然待在楼上。也许是塔利斯夫人不希望那个邪恶的人跨进她的家门,也许是警官觉得在屋外可以有更大的空间进行打斗和拘捕活动。黎明的魔力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夏日灰色的早晨。天罩着一层薄雾,不久它就会散去。
最初,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布里奥妮却认为她能辨认出沿着车道前行的鞋印。后来所有人都听到了。人群发出一阵嗡嗡声。人们拼命地向前探出身子,终于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形。它似如白色布景上的一大块灰色的污迹,还远在一百码开外。这个影子渐渐清晰起来,等候的人群又重新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能相信眼前的景象。这肯定是雾和灯光跟他们开的一个玩笑。在这个电话和汽车时代,没有人会相信在拥挤的萨里郡还有七八英尺高的巨人存在。但现在,一个恣意妄为的幽灵正在游荡。它太不可思议了,却也不容否定。它正向他们走来。贝蒂这位天主教徒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人群进一步挤向门口,只有高级警官向前走了一两步。一切渐渐地清晰起来。那幽灵是一起跳动的两个小一点的人影和一个大人的阴影。后来才看清——那是罗比,一个男孩坐在他肩上,另一个牵着他的手,跟在他后面。当他走到离他们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他没有开口,只是等着正在向他走去的警官和其他警察。他肩上的那个男孩似乎已睡着了,另一个则把头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手腕上,并把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前取暖或寻求保护。
“孩子们很安全。”布里奥妮立刻感到一阵轻松。但当她瞥见若无其事地站着的罗比时,一股怒火就在她心中蒸腾:难道他以为靠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善良的牧羊人姿态就能掩盖自己的罪行吗?这简直太乖戾了!这种罪是永远不能被宽恕的!布里奥妮心中又一次深刻地感到:恶是复杂的,迷惑人心的。忽然,她母亲的手紧紧地摁在她的肩上,把她坚决推向屋子,推入贝蒂的怀抱。艾米莉希望她的女儿远远地离开罗比 · 特纳。此时已是上床时分。当她的母亲和哥哥上前去迎接双胞胎时,贝蒂紧紧地抓住布里奥妮,将她带进屋里。在被推走前,布里奥妮回头瞥了最后一眼。她看到罗比高高地举起双手,仿佛缴械做投降。他举起肩上的男孩,把他轻轻地放在地上。
一个小时后,布里奥妮穿着贝蒂替她找出来的干净白棉布睡袍躺在自己的帐子里。窗帘被拉上了,但从窗帘边缘透进来的日光仍是那么强烈。尽管疲惫感一阵阵地向她袭来,可她就是无法入睡。各种各样的声音和图景缠绕在她的床边,狂躁、恼人的鬼魂在挤搡着她,纠缠在一起。她企图把它们按照次序排列,可是阻力重重。这些真的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吗?真的是在她完全清醒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吗?从她单纯地排练剧目起到那个在薄雾中出现的巨人的事吗?这中间的一切太嘈杂,太汹涌,根本无法理喻。尽管她感觉自己成功了,甚至可以说胜利了,可是恍恍惚惚中,她难以准确地说出自己的成功所在。她把床单从腿上踢开,把枕头翻了个身,想为自己的脸颊找到一片凉爽之地。假如她的成功已获得了一种新的成熟,可是由于缺少睡眠,她却几乎感觉不到这一点。此时此刻,她是如此的无助,如此的幼稚,她想自己是很容易痛哭流涕的。假如说指认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是英雄壮举,那么,罗比就不该带着双胞胎如此这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她感到自己被骗了。现在,罗比以一位失踪男孩的仁爱的拯救者的形象亮相了。谁还会相信她呢?她的一切辛劳,她的一切勇气和清醒的头脑,她为了把罗拉弄回家所做的一切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们——她的妈妈、她的哥哥、警察——他们会不再理睬她,他们会与罗比 · 特纳结成联盟来对付她。她多么想要妈妈,想要把双手绕在妈妈的脖子上,把自己的脸贴在妈妈温柔的脸上,但她的妈妈不会来了。没有人会来看布里奥妮了,没有人会来与她交谈了。布里奥妮把脸埋进枕头,让泪水尽情地倾泄,但没有人见证她的悲伤,这令她感到更为难过。
在室内半灰暗的光线下,她躺了半个小时,把这悲伤默默地藏在心里。忽然,她听到窗下传来警车发动引擎的声音。警车沿着沙石路跑了一段,又停了下来。窗下又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她起床拉开窗帘。雾还没有散去,但天色已经亮了许多,仿佛是屋内的光线照亮了屋外。她半闭着眼睛。她的双眼逐渐适应了炫目的光线。她看到警车的四扇门大开着,三个警察守在边上。在她的楼下,靠近前门的地方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从声音判断,是一群人,他们就在她的正下方,她看不见他们。随后,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他们出现了。两位警官夹着罗比走了出来。而他带着手铐!她看到他的手臂被迫伸在前面。从她站立着的地方,她可以看到他衬衫袖口下钢手铐的银色闪光。太丢人了!这一景象吓了她一大跳。这既是对他罪行的进一步确认,又是惩罚的开端。它仿佛是永远的罪孽。
他们走到车边,停了下来。罗比半侧过身子,可是她看不清他的脸部表情。他直挺挺地站着,头高高仰起,比警官还高几英寸。也许他正为他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呢。一位警察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年轻的警官绕了一个圈走到对侧的车后门,而高级警官则把罗比带向车后座。这时,布里奥妮听到窗下一阵骚乱,从下面传来艾米莉 · 塔利斯的尖叫声,一个裹着紧身衣裙的人影冲出屋子,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警车。当塞西莉娅快到警车时,她放慢了脚步。罗比转过身来,朝她跨出了半步。出人意料的是,警官也往后退了几步。现在可以很明显地看到罗比的手铐了,但罗比对着塞西莉娅,神情严肃地听着她说话,并没有表现出羞愧,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戴着的手铐。警官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从罗比脸上根本看不出塞西莉娅正在严厉地责备他。尽管塞西莉娅的脸是背向布里奥妮的,但布里奥妮仍可感觉到她是在木然地讲着话。也许她的嘟嘟囔囔的责备对罗比来说反而更有分量吧。他们靠近了一些,罗比简短地说着话,他微微抬起他被铐着的手,接着又放了下来。塞西莉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为他翻了一下衣领,然后抓住领子,轻柔地摇了一下。这个温柔的动作似乎打动了布里奥妮。如果说这是宽恕的话,布里奥妮被她姐姐宽恕的力量感动了。宽恕。宽恕。在此之前,这个词对布里奥妮来说,是非常空洞的,虽然在学校和教堂集会上她上千次听到过这个词引起的欢呼,没想到她的姐姐竟然一直懂得这个词的意义。当然,她还不太了解塞西莉娅。但总会有时间了解她的,因为这场悲剧注定要把她们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那位和和善善、有着花岗岩面容的警官大概觉得对罗比过于宽厚了,于是他走上前,推开了塞西莉娅的手,挡在了他们两个的中间。罗比越过警官的肩膀匆匆地对塞西莉娅说着什么,然后就转身向警车走去。体贴的警官将罗比的头用力往下压了压,以免他在弯腰爬上车后座的时候撞到车顶。两个警官夹着罗比坐好,门关上了。车子前进的时候,一个站在车后的警察举起手,碰了一下钢盔,向车敬了一个礼。塞西莉娅木然地站在那里,脸朝车道,安静地目送着汽车离去。从她肩膀抖动的曲线可以看出她正在哭泣。布里奥妮忽然觉得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爱她的姐姐。
本来,这一天该就此结束了。经过了一个夏日之夜,这一浑然天成的一天随着警车消失在车道上,也该落下了帷幕。但是还有最后的交锋。车开出不到二十码就开始减速了。一个布里奥妮未曾留意到的人正在路的中间,这个人丝毫没有让到一边让车辆通行的意思。这是一个矮矮的女人,走路摇摇晃晃,穿一身印花的衣裳,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根棍子。哦!那实际上是一把有曲柄的男式雨伞。这女士向前走了几步,定定地站在汽车散热器的前面。车停了下来,司机按着喇叭。这是罗比的母亲格蕾丝 · 特纳。她举起雨伞,大声地叫嚷着。坐在前排的警察下了车,拉着她的手,想把她劝开。刚才那个敬礼的警察也迅捷地向那边跑去。特纳太太挣脱开臂膀,又擎起雨伞——这次是用双手——直劈下来,曲柄重重地击在汽车闪亮的引擎盖上,发出了像是手枪的射击声。两个警察半推半拽地把她拖到车道边。她拉开嗓门,大声地嚷着一个词,以致于布里奥妮在卧室都能听到。
“骗子!骗子!骗子!”特纳太太吼叫道。
大开着前门的车子慢慢地驶过她身边,然后停下,让那位警察上来,但警察一时脱不开身,因为单靠他同事一人很难单独制服她。她又开始挥击她的雨伞,但这一下雨伞擦着车顶而过。警察用力夺过伞,转身把它掷到草丛中。
“骗子!骗子!”特纳太太又叫嚷起来。她绝望地追着开走的车子。过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她手搭在腰上,眼睁睁地看着车子翻过第一座桥,穿过小岛和第二座桥,最后消失在茫茫的白昼里。
第 二 部
到处都是令人战栗的惨象。但这不足以让他驻足,反倒是那些没有料到的细节让他迷惑不解,让他没法儿前行。在沿一条狭窄的道路走了三英里后,他们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前。他看到他期待着的那条路出现在了面前,先转向右,又随着地势的起伏,弯向覆盖在小山丘西北面的一片灌木林。他们停下脚步,好让他查看地图。可地图哪儿去了呢?他觉得该揣在口袋里或是掖在皮带里的呀,但都不是。难道是丢了?还是留在上一次歇脚的地方了?他脱下那又厚又重的长大衣,把它扔在地上,刚要在身上的夹克里搜寻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地图就握在他自己的左手里,而且在那儿肯定待了不止一个小时了。他瞟了一眼另外两个人,可他们扭过脸去,间隔着站着,默默地抽着烟。是的,地图还在他手里。他是从一个上尉尸体的手指间把它抠出来的。那是在西肯特郡,那上尉就躺在外面的一个壕沟里。壕沟?是哪儿的壕沟?这种标识后方的地图实在不可多得。他还取走了那可怜的军官的左轮手枪,尽管他并无意假冒一位长官。只是因为他自己的步枪不在了。可他还想活。想活下去。
他注意着的那条路从一座被炸毁的房屋一侧延伸出去。房子看上去还很新,可能是一个铁路职工的宅子,刚在上次被毁后重修过。有什么动物的足印圈着轮胎印辙形成的小水洼。也许是山羊吧。边上黑乎乎的带条纹的破布条和窗帘、衣服的残余物散落各处。一个被炸毁的窗户框子松松地挂在一丛灌木上。哪儿都闻得到湿乎乎的煤烟味。这就是他们该走的路,这是捷径。他折好地图,弯腰拾起大衣,就在他正直起身来把它披上时他看到了……其他两个人察觉了他的动作,都转身顺着他凝住的目光看去。那是什么?是条腿!挂在树上的腿。树是刚长出叶子的悬铃木,腿,是条人腿。Сhā在离地面二十英尺高的树上第一个树杈间,光秃秃的,齐齐从膝盖以下斩断。他们附近看不到任何血迹或撕下的皮肉。那是一条完整的腿,苍白而光滑。它那么小,一眼看去就是小孩子的腿。这腿摆放的姿势如此精妙,以至让人觉得这纯粹就是个展示,供他们更好地欣赏,让他们看个清楚:这是一条人腿。
两个下士发出轻蔑的声音以表示厌恶,然后,拾起了他们的行装。他们拒绝为这东西浪费感情。这情形他们在过去的几天见得够多的了。
卡车司机耐特尔又抽出一支烟,问道:“那么,走哪儿呢,长官?”
他们这么称呼他是为了解决令人头痛的军衔问题。他却在急匆匆地沿小路走着,几乎是在半跑了。他想到他们前面去,离开他们的视线。他急于把那不适从体内排泄出去,不管是从上还是从下。他不知道会怎样,身体却自动替他做了选择。他在谷仓后一堆瓦砾旁大吐了一通。吐完他就觉得渴了。身体没法子一下失去那么多水分。于是他拿起水壶喝着水,一面绕谷仓慢慢走。他想好好利用这段独处的时间察看自己的伤处——就在肋骨下面,右边有个半个一克朗硬币那么大的伤口。昨天他清洗掉了凝固的血痂,今天状况还不错。伤口周围的皮肤红了,但没有肿。他总觉得表皮下有东西。走动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可能是一块碎弹片吧。
到两个下士追上他时,他已经把衬衫下摆掖到裤子里,并装作是在研究地图。和他们同行的日子里,这张图是他惟一的隐私。
“你慌什么?”
“他看到哪个骚货了。”
“他是在看他的宝贝地图。他妈的又在怀疑什么了。”
“没错,先生们。是这条道。”
他掏出一根烟,迈斯下士替他点火。为了掩饰手的颤抖,罗比 · 特纳继续往前走。另两个便跟在后面。他们已经像这样子跟了他两天了。要么就是三天?他的军衔比他们低,可他们什么都听他调遣。为了不失身份,他们不停地嘲弄他。每当他们拖着双脚走在路上或是穿越一片田野时,他总是久久地沉默不语。迈斯就会说:“长官,你又在想哪个骚女人了吧?”接着耐特尔便会自得其乐地一遍遍重复:“他妈的肯定是,他妈的肯定是。”他们俩都是城里人,一点也不喜欢乡间,一到乡间就迷路。指南针上的方位一点都帮不了他们。虽然他们接受过基本训练,但那点训练现在已毫无用处。他们觉得,为了抵达海岸,他们绝对少不了他。真是难为了他们。他在这个小团体中像个指挥官,可实际上他自己一条杠都没有。第一天,他们在一个被烧毁的学校的自行车棚栖身时,耐特尔就问他:“你这个屁都不是的小兵怎么说起话来好像很有身份似的?”
他不想给他们作什么解释。他只想活下去。他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要活下去。至于那两个人,他们跟不跟着他有什么要紧呢?至少他们的枪都还在,而且迈斯是个大块头,肩膀里就透出那么一股力气。他自己说在酒吧里演奏过钢琴。真那样,他的大手该能跨过一个半八度吧。他俩的奚落,特纳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心头只压着一件事。他离开大路走在这小道上,惟愿快忘掉那条腿。小路连接着一条铁道。铁道从两堵石墙间延展向下,斜入了一个从大路上根本看不到的山谷。谷底有条褐色的小溪,一种看上去像微型水生西芹的植物布在水面,密密地织成一条地毯,他们便踩着那深嵌在地毯里的石头过了河。
他们从谷底攀上,夹在古时留存下来的墙间,小路缓缓转向西方。眼前变得清明的天空,像希望一样闪亮,其余的一切都灰暗无光。穿过一片栗树林,就接近山顶了,渐渐潜入云中的太阳用它的光辉包容了一切,让三个走进这光芒的士兵心弛神荡。要能在法国乡间,漫步跨入夕阳来结束一天的劳顿有多美好啊。会多么鼓舞人心。
一走出栗树林,他们就听到了轰炸机的声音,于是他们又返回林中,在树下抽着烟,等待着。从他们所处的地方看不到飞机,却能欣赏漂亮的风景。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哪里是辽阔的山脉,它们是大幅风景画中起伏的波纹,是别处那巨大的地壳隆起而产生的隐隐回响。山峦叠嶂,浅淡晕染,仿佛纹理渐渐模糊的涟漪,灰色和蓝色交织而成的轮廓也逐渐隐入徐徐下落的太阳。在他眼中,这一切美妙诱人得犹如餐盘上珍贵无比的佳肴。
半小时后,他们在一个更长的斜坡上作起了一个长长的Z形攀登。斜坡远远伸向北,最终送他们到达另一个峡谷和一条水流更加欢畅的小河。他们踩着石桥上厚厚的牛粪走过小河。两个下士看来没他这么累。他们又在嬉闹作乐,还做出感到恶心的样子。其中一个拾起一块干牛粪掷向他后背。特纳没有回头。一些东西萦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些碎布片,他开始想道,可能是个孩子的睡衣吧。是的,是个小男孩的。有时候天亮不久就会有飞机的俯冲轰炸。他努力想要挣脱这些图像。它们却不放过他。一个法国男孩在床上熟睡着,还有……特纳想尽量离那个毁于战火的村子远些,越远越好。这会儿已不仅仅是德军的步兵和空军在追赶着他,逼他往前走了。如果有月光,他很乐意整晚都这么走下去。可那两位下士不会干。也许是摆脱他们两个的时候了。
过了桥,沿着水的流向有一排杨树。树梢在最后的一抹阳光中颤动着,绚丽而灿烂。士兵们换了个方向走,不久就踏上了另一条小路,逐渐远离了那条小河。他们曲折而行,从长着肥厚闪亮叶子的灌木丛中挤过去。当然也有发育不良、叶子稀稀落落的栎树丛。脚下的植物散发出潮湿而又芬芳的香气。他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让这儿那么与众不同。
前方传来了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狂怒,听来该是高速旋转的飞轮,不然就是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运转的涡轮机。他们觉得自己正要走入一个声音和力量的巨厅。
“蜜蜂!”他冲口而出。他不得不转身又重复了一次,他们才听明白。暮色更浓了。他懂得那常识。如果一只蜜蜂粘住了你的头发,狠狠地叮你,在死时,它会释放出一种化学物质,所有收到这讯号的蜜蜂都得赶来,蜇同一处,死在那儿。这是一场全民征兵!经历了以前的千难万险,再来这么一下子简直是侮辱人。他们用各自的大衣护着头,跌跌撞撞在蜂群中穿行。在它们的包围下,他们慌乱地踏上摇摇欲坠的木板,跑过散发着恶臭的水沟。当他们跑到一所农舍背后,一切霎时归于平静。农舍另一面是个场院。他们一走进去,狗就狂吠不止,一个老妇人朝他们跑来,一面还冲着他们拍巴掌,把他们当作能嘘走的母鸡。两位下士都指望特纳的法语能派上用场。他迎上前,等她走近。他听说过平民以十法郎一瓶卖水的事儿,可从未亲眼见过。他接触过的法国人要么慷慨大方,要么就是迷失在自己的苦难之中。眼前这位老妇看上去弱不禁风,却精神亢奋。她的脸像似月球,布满沟壑,神情狂乱,嗓音尖利刺耳。
“不行,先生。你们不能待在这儿。”
“我们想在仓库里借住。我们需要水、酒、面包、奶酪,还有您能匀出的所有其他的东西。”
“不行!”
“我们在为法国而战。”他柔声说道。
“你们不能待在这儿。”
“天一亮我们就走。德国人还在……”
“不关德国人的事。是我的儿子。他们都像野兽一样。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特纳从老妇旁挤过去,走到临近厨房的院子角落里的水泵旁。耐特尔和迈斯跟在后面。他喝水时,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姑娘和抓着她的手的幼弟站在门口看着他。喝完水,又灌满水壶后,他冲他们微微一笑。他们急急地逃掉了。下士们都站在水泵下,一起喝着。老妇人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想抓住他的肘。没容她开口,他先说道:“请把我所要的那些东西拿来,不然我们就要自己去拿了。”
“我的儿子们都是畜生。他们会杀了我的。”
他很想说,那就这样吧。但终于忍住了,走了开来,回头冲她喊:“我会和他们谈谈。”
“那他们就会杀死你的,先生。会把你撕成碎片!”
和耐特尔一样,迈斯下士也曾是英国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的厨师。入伍前,他是图腾罕姆巷路上希尔饭店里的仓库保管员。他说他知道该怎么把一个地方搞得舒舒服服。他开始在谷仓里布置他们的住处。特纳好想马上躺下去,四肢舒展躺在一堆稻草上。迈斯找到一堆麻袋,在耐特尔的帮助下把它们填满,做了三个床垫。他还单手托下几捆干草做床头板,然后把一扇门架在砖垛上,搭了一张临时桌子。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半截蜡烛。
“还是舒服点好。”迈斯不住地用鼻子哼着这句话。这是第一次他们不把性粗话放在嘴边。三个男人躺在“床”上,抽着烟,等待着。这会儿他们不再渴了,思绪全集中在想得到的食品上。听到大家的肚子在黑暗中咕噜咕噜响,他们都笑了起来。特纳把他和老妇人的谈话还有她对她儿子的描述告诉了他的伙伴。
“他们或许是内奸。”耐特尔说。站在同伴身旁,他显得格外矮小和不起眼。但他有一个矮小男人的轮廓分明的五官和一张友善的酷似啮齿动物的脸。每当他摆出那特有的姿势——上面一排牙齿放在下嘴唇——这特征看起来就更明显了。
“要么就是法国纳粹。同情德国者。就像我们国家也有莫斯利① 这种人一样。”迈斯说。
沉默了一会儿,迈斯又迸出两句:“或者他们都是乡巴佬近亲结婚弄出来的神经病吧。”
“不管怎样,”特纳说, “我想你们现在都该检查一下武器,把它们放在手边。”
他们照他说的做了。迈斯点亮蜡烛,然后他们完成了例行检查。特纳查看了他的手枪,把它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等下士们理好了,他们就把索格非尔式步枪摆在木板箱旁,又躺回“床”上去。不多一会儿,那个小姑娘带着个篮子来了。她把它放在谷仓门旁就跑掉了。耐特尔把篮子取来,他们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摊开在桌上。圆圆的一大块黑面包,软软的一小块奶酪,一个洋葱,还有一瓶酒。面包硬得切都切不动,吃起来像发了霉似的。奶酪倒还不错,几秒钟就被吃了个精光。酒在他们手中传递着,不一会儿也被灌进了肚子。接下来只好啃那带霉味的面包就洋葱了。
耐特尔说:“我打发我那该死的狗都不会用这样的东西。”
“我去一趟。”特纳说, “拿点好吃点的东西来。”
“我们也去。”
顷刻间他们又默默地躺了下去。此时此刻,没有人还想和那老妇人过不去了。
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们转过身,看到入口处站了两个人。每人手里都还拿着什么。在渐暗的光线中没办法分辨出来是大棒还是猎枪。也根本看不清楚这两位法国兄弟的脸。
“晚上好,先生们。”声音柔柔的。
“晚上好。”
就在特纳从稻草床上起身拿起自己的左轮手枪时,两位下士也摸到了他们的步枪。“冷静点。”他悄声说。
“你们是英国人还是比利时人?”
“英国人。”
“我们给你们拿了点东西来。”
“什么东西?”
“他说什么?”一个下士问道。
“他说他们有点东西给我们。”
“他妈的见鬼去吧。”
法国人走近了几步,举起了他们手里的东西。猎枪。没错。特纳马上松开了保险栓。他听到迈斯和耐特尔也松开了保险栓。“冷静点。”他小声说。
“放下枪!”
“你们先放下!”
“等一等。”
说话的那个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手电筒。出乎意料地,他没用它来照这几位士兵,而是照他的兄弟,照他握在一只手里的东西——一大块法国面包。他又照了一下另一只手里的东西——一个帆布袋。灯光又让他们看清了他自己拿着的两条法国棍子面包。
“我们还有橄榄油、奶酪、鹅肝酱、西红柿和火腿。当然还有酒。英国万岁。”
“呃,法国万岁。”
他们在迈斯的桌前坐下。法国兄弟俩亨利和让-马里 · 博纳礼貌地称赞迈斯的好手艺——桌子和床垫。他们都是五十多岁,又矮又壮。亨利还戴着眼镜。耐特尔说,一个农民戴眼镜,这样子实在太滑稽了。这句话特纳没给他翻译。除了酒之外,他们还拿来了平底玻璃酒杯。五个男人共同为英法军队的胜利和歼灭德军而举杯。兄弟俩就坐在那里看着当兵的吃。迈斯通过特纳告诉主人们,原先他不光没吃过,连听都没听说过鹅肝酱这种东西,可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想吃别的东西了。法国人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态度却多少有点不自然,看上去并不想为这欢愉而开怀痛饮。他们向士兵们诉说这一天来他们的遭遇:他们一路驾着平板农用车直奔阿拉斯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去寻找一个年轻的表妹和她的孩子们。她住的那个小镇刚打了一仗。他们不知道是谁在进攻,谁在守卫,也不知道谁占了上风。为了避开混乱的难民潮,他们取道镇后面。熊熊烈火在他们面前吞噬着农舍,六七个死去的英国兵倒在路中央。他们不得不钻出来把他们从路面拖开,避免驾车碾过去。其实不用车碾,有几具也已从中央一分为二了。肯定是猛烈的机关枪扫射才弄成这样子。说不定是空袭或伏击。回到车上,亨利在驾驶室呕吐不止,让-马里慌慌张张把车开进了水沟。于是只好步行到一个村子,从农民那儿借了两匹马,拖出了那辆雷诺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足足花了他们两小时才又能上路。还好战斗已转移了地点,他们没撞到大兵,只看到一辆辆烧掉的坦克和装甲车,有英法的也有德国的。
折腾一番后赶到目的地已是傍晚了。小村子满目疮痍,空无一人。他们表妹的房子全毁了,墙上是密密麻麻的弹孔。房顶倒居然还在。他们检查了每一间屋后终于能长吁一口气——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她肯定早带着孩子们加入到了路上那千万个难民中去了。他们很害怕在夜里开车回去,于是他们把车停进一个小树林,准备在车上过夜。整个晚上炮击阿拉斯的隆隆之声不绝于耳。经过这一番狂轰乱炸,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人能幸免于难。归途他们走了另一条更远的路,他们不想再看到那些气数已尽的士兵。现在,亨利解释说,他和他兄弟都困死了。他们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
让-马里重又斟满酒杯。在特纳的现场翻译下,他们已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干掉了所有的食品。特纳在盘算着要不要给他们细细讲述缠绕在他自己心头的那片阴影。可他既不想给这气氛再添一层恐怖,也不想把被美酒和友情阻在远处的景象再拖回眼前。他打消了这念头,换了个话题,给他们讲起了开始撤退时,他是怎样在一次德国斯图卡式轰炸机俯冲轰炸中和战友们走散的。因为不想让两个下士知道,他对自己负的伤只字未提。他只说了他们是怎么为了躲开大路上的空袭而徒步越野到敦刻尔克的。
让-马里开口道:“这么说,大家说的是真的了。你们当真要走?”
“我们还会回来的。”他虽这么说,可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这句话。
下肚的酒精已完全控制了耐特尔下士。他开始天花乱坠起来。他盛赞那些“法国骚娘们”——她们是那么“货源充足”,那么容易上手,又是那么秀色可餐。这全是他的幻想。法国兄弟注视着特纳。
“呃。他说法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他们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举起了酒杯。
随后,大家又陷入沉寂。夜将尽,他们默默聆听那些已司空见惯的声响——隆隆的炮声,远方零散的枪响。遥远而回荡的爆炸声——该是撤退中的工兵在炸掉哪座桥吧。
“问问他们的妈是怎么回事。”迈斯下士提议,“我们得把事情搞清楚。”
“我们本有三兄弟。”亨利解释道。“我们的兄长,也是她的头生子,1915年死在凡尔登了。一枚炮弹一下击中了他。只剩了头盔让我们葬进坟里。至于我们两个,太幸运了。我们活了下来,连一点擦伤都没有。从那时起,她就对当兵的恨之入骨。今年她八十三岁了,有点神志不清。过去的事情纠结在她心里,狠狠地缠着她。她才不管什么法国兵,英国兵,比利时兵,还是德国兵。在她看来,你们全都一样。我们真怕德国人来了,她会抄起草叉向他们扑过去。他们会开枪的。”
兄弟俩带着倦意站起来。士兵们也站起身来。
让-马里说:“我们倒想在厨房里好好招待你们,不过那样的话就得把她锁在她的房间里了。”
“可是我们已经大快朵颐了。”特纳说。
耐特尔跟迈斯咬着耳朵,迈斯边听边点头。接着耐特尔从他的袋里掏出两条烟。没错,这是应该的。法国主人礼貌地拒绝了,可耐特尔绕过桌子,硬把这份礼物塞进他们手里。他求助于特纳,帮他表达他的意思。
“你们该看到那场景的。我们被派去摧毁一家商行。好家伙!光烟就有两万条。我们爱拿什么就拿了什么。”
啊哈。一整个部队浩浩荡荡逃往海岸,香烟一路伴行,来抵御饥饿。
法国人恭敬地道了谢,又对特纳的法语大加赞美,然后俯身把桌上的空瓶空杯装进了帆布袋里,毫不掩饰地表示期待重逢。
“天一亮我们就走。”特纳说,“该说再会了。”
他们的手紧紧相握。
亨利 · 博纳说:“想想我们二十五年前打过的仗,还有所有那些死去的人吧。现在德国人竟然又回来了。两天后他们就会出现在这儿,掠走我们拥有的一切。谁能想到会有这一天?”
特纳头一次感觉到这么撤走是奇耻大辱。他觉得羞愧难当,比上回更加底气不足。“我们会回来赶走他们的。我保证。”
兄弟俩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作最后的告别。他们走出了烛火形成的暗淡光圈,穿过黑暗,走向谷仓敞开的大门,玻璃杯和瓶子在袋中互相撞击,叮口当 作响。
他久久地仰卧着,一个劲地抽着烟,凝望着屋顶那团深邃幽暗的黑色。两位下士鼾声此起彼伏,好像商量好似地配合默契。他筋疲力尽却并不想睡。伤口抽痛着,每一下都精确又让人憋闷。皮肤里有什么东西很尖利。他想用手把它挖出来。他极度疲倦,一不留神就又被不愿想起的回忆攫住了。他想起了睡在床上的法国小男孩,想起了人们把炸弹投向如画风景时的冷漠无情。他们甚至会把一整舱的炸弹砸向铁道旁一个沉睡中的小村庄,而懒得去想里面究竟有谁。杀戮成了冷冰冰的工业中的一环。他目睹了组织严密的英国皇家炮兵部队的辛勤劳碌,他为他们铺设线路的速度、他们的纪律性、他们的操练和日常训练和团队合作精神而自豪。他们从来不必想自己行动的后果—— 一个男孩的骤然消失。“消失”。他从记忆仓库里选出这个词时,睡神又击倒了他,虽然只几秒钟的时间。他醒了,是躺在自己床上,在牢房里,呆呆地仰望着黑暗。他能感觉到自己又回去了。他可以闻到那儿的气息——水泥地板、桶里的尿、墙上鲜艳的油漆,还听到同一排牢房中其他囚犯的呼噜声。他过了三年半这样的日子。无法入睡,只想着另一个骤然消失的男孩,曾经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消逝的生命。等待黎明来临,等着去倒便桶和空虚的另一天。他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那日复一日的愚蠢生活中熬过来的。愚蠢,还有幽闭的恐怖,像一只手扼着他的喉咙。在这儿比在那儿强多了。尽管这儿得藏身在谷仓里,不远处就是溃军,普通人对一个挂在树上的孩子的残肢无动于衷。一个国家,一种文明就要在眼前崩坍。那也还是这里好。那个地方,狭窄的床上,在暗淡的电灯下,等待着一片虚无。而这儿,却有郁郁葱葱的山谷,溪流,照耀着杨树的阳光,只要他还活着,谁也别想把它们夺走。而且,这里有希望。我会等你,你要回来。他有机会,有那么个机会回到她身边去。她写来的最后一封信他装在衣袋里,他还有她最新的通信地址。这就是他为什么必须生存下去,必须巧妙地离开大道,躲避猛禽般地在空中盘旋的俯冲轰炸机的原因。
过了一会儿,他钻出盖在身上的厚大衣,站了起来,套上靴子,摸索着走过谷仓,到外面去解手。过度劳累让他晕眩不已,但他还不想入睡。他没有理睬农家狗的吠声,他沿着一条小路前行,来到一块绿草如茵的高地,爬上去观望南面天空的道道闪光。这是暴风雨的前兆:德国兵就要来了。他摸了一下最上面一只衣袋,她寄来的诗就夹在袋里的信中间。深夜的噩梦 / 整个欧洲的犬吠声。她其他的信装在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扣子牢牢扣着。他站在一辆废弃拖车的轮子上,天空的其他部分历历在目。除了北边,哪儿都有耀眼的枪火。溃败之军如今正匆匆地堵挤在一条走廊上,这条走廊随着战事的推进必定愈加狭窄,过不了多久它定会被完全切断。谁落后谁就甭想逃脱。最好的结局也是再次入狱。战俘营。这回他可撑不下去了。法国一旦陷落,战事的结束就会遥遥无期。没办法收到她的信,也没办法回国。即使参加过步兵团,提前解脱也肯定没戏。那只手又扼住了他的喉头。他的未来将会是一千个或是几千个被囚困的夜晚,辗转反侧地回想从前,绝望地等待重生。可是有重生的那一天吗?也许该放聪明一点,现在走掉还不算晚。一直走,一直走,白天黑夜不停地走下去,一直到达英吉利海峡。悄悄溜走掉,让那两个下士听天由命去吧。转身下坡时他却又抛弃了这个主意。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走不了多远,还会很容易摔断一条腿。而且,想想看,迈斯的床垫和耐特尔给法国兄弟的礼物,这两个家伙并不完全是废物。
循着他们的鼾声,他拽着双脚回到自己的床边。可睡神依然不肯光顾,即使光顾了,也总是猛地袭来。他被无法选择或指引的思绪折磨得头晕目眩。老问题追赶着他,不肯放过他。又来了,又来了。那是他和她惟一的一次见面。出狱六天后,应征到奥尔德肖特附近报到的一天前。他们已经分别了三年半。1939年,他们筹划在斯特兰德大街的乔 · 里昂纳茶室见面前,他们已经分别了三年半。他早早就到了,拣了个角落里能看到门的座位坐下。自由对他来说依旧如此新鲜。他仰在椅中享受每一天的拥抱——节奏和嘈杂的声响,外套、夹克和衬衫的色彩,伦敦西区的顾客们高声而睿智的交谈,女服务生的周到招待,还有杳无影踪的威胁。这一切如此美好,只有他能独自享受。
在他身陷囹圄时,惟一得到许可去探视他的异性是他的母亲。那帮人说,对他这么仁慈是怕他精神失常啊。塞西莉娅每个礼拜都给他写信。爱着她,想要为她保持神志清醒,他很自然地把一腔爱意倾注在她的词句上。回信时,他总试图把自己装扮成那个“旧我”,撒些谎来证明他的精神健全。由于对他的精神病医生兼信件检查官的恐惧,他们从不能牵扯到肉欲甚至从不能流露一点感情。他被关押的监狱据说是一座现代化的、开明的监狱,尽管不失它维多利亚式的冷酷无情。经过精确的临床诊断,他被认为有过分旺盛的性欲,几近病态,需要别人治疗和帮助,还不能受刺激。就因为羞怯地表达了爱情,一些信件——有他写的也有她写的——给没收了。他们只好在信里讨论文学,用不同的人物当密码。想当初,他们在剑桥的街上多少次擦肩而过却无缘一起谈论这一部部作品,以及作品中的那些幸福或不幸的情侣!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奥尔西诺公爵和奥莉维亚(当然少不了玛尔佛丽奥)、脱爱勒斯与克来西达、维纳斯与阿多尼斯、耐特雷先生和爱玛①。有一回,绝望中的他提到了被缚在岩石上的普罗米修斯,他的肝每天被兀鹰啄食一次。有时候她又化身为耐心的格里塞尔德。每当说到“藏书室里的僻静角落”时,他们都明白那是暗指他们无法抑制的对性的渴求。他们也充满柔情,不厌其烦地规划两人生活的图景,连小细节也不漏掉。他向她描述狱中生活的方方面面,但隐瞒了充斥它每个角落的愚蠢。那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自己会垮掉。这也是不言自明的。她是那么爱他,但她在信中从来没有这么写过。如果能够通过检查,她一定会说她爱他的。他心里明白。
她告诉他她已经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她再也不和她的父母、兄弟说一句话了。他紧紧追踪她前进的步伐,知道她已经取得了护士资格。每当他读到“今天我在藏书室找到了跟你说过的那本解剖学的书。我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装模作样地捧读着它,”他就知道她和他一样,也沉浸在那些记忆中,那些每昼每夜都在监狱薄薄的毛毯下让他憔悴不安的记忆。
她穿着护士装走进茶厅,把他从舒适的迷朦中惊醒了过来。他站立得太快,撞翻了茶杯。因为妈妈留下来给他的外套太大,看起来一点不合身,他有点害羞。他们坐了下来,四目相视,微微一笑,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罗比和塞西莉娅已鸿雁传情许多年了。密码信件把他们拉得越来越近,可那意念中的亲密在他们面对面地聊天时,在他们开始刻板而机械地寒暄时,显得多么地别扭啊。只有两人天各一方时,他们才懂得他们在信中的关系比现实中的超前了多少步。这一相聚时刻他们已经想象了很久,期盼了很久,却和那理想化的图画不搭边际。他远离人群那么久,已丧失了审慎思考和取舍的自信。我爱你。是你拯救了我。他问她住在哪里。她告诉了他。
“那么,你和你的女房东相处得还好吗?”
他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怕冷场,怕尴尬,怕寂然无声就是她说再会的前奏。怕她会告诉他,她得回去上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仰仗数年前藏书室里的几分钟。那会不会太过脆弱?她很容易就能回去做她的什么护士长。她现在会不会对我感到很失望?他瘦了不少。不管从哪方面讲,他都大不如从前。监狱生活教会了他自暴自弃。相反,她还是和他记忆中一样惹人怜爱,特别是当她着护士装之时。他不知道,她也紧张得不得了,说来说去都是废话。她只有故作轻松,对房东的坏脾气轻描淡写了一番。又说了一会儿,她真的在瞧挂在左胸上的那块怀表了,告诉他她的午休时间快要结束。他们已谈了半小时。
他和她来到白厅,一起向公交车站走去。在珍贵的最后一刻,他给她写下了自己的地址,那是一长串令人索然寡味的缩写和数字。他对她讲,在基本训练结束前他没法请假,但结束后会有两星期的假。她定定地看着他,有些恼怒地摇着头。终于,他捉起她的双手,紧紧握着,没来得及说的话全交给这手势了,而她也用着力,当作给他的回应。公交车来了,她还不肯松手。他们此刻伫立在那儿,面面相对。他吻了吻她,先是轻轻地,但随着身体的贴近,他们的舌头纠在一起,他感到了灵魂游离在身体外的绝望、卑微的欣慰。他知道在回忆银行里他已经有了户头,以后几个月就要靠这笔钱度日了。此时此刻,在凌晨时分,在一个法国谷仓里,他正在支取这笔存款。他们越搂越紧,继续热吻。排队等车的人侧着身子绕过他们。有个神经病还在他耳边唧呱不休。她的泪流在他脸颊上,悲伤的她开启芳唇,紧压他的双唇。又一辆公交车来了。她从他怀中挣脱开来,紧捏了一下他的手腕,然后一言不发地跳上车,不再回头。他看着她找到了座位,车开动了他才想到该和她一起乘车,一路陪她去医院。他开始沿着白厅跑了起来,满怀希望能在下一站赶上她。可车离他越来越远,一会儿就驶向议会广场,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了。
受训的日子里他们保持着通信往来。刚摆脱了信件检查,也不用再绞尽脑汁编暗语,但他们依然谨慎小心。已厌倦了仅仅在纸上共同生活,也意识到了那种种难处,他们极力避免比手牵手与“车站之吻”更进一步的行为。他们都用“亲爱的”和“最宝贵的”来向对方诉说爱意,也知道将来注定要在一起,却克制住了更狂野的亲密行为。现在,他们只要保持信件联系,等待属于他们的那两个星期。通过一个在格顿时的朋友的穿针引线,她在威尔特郡找到了一间可供借住的乡村小屋。尽管他们在空暇时光很少想别的人和事,但在信里他们却不想让这段生活一片空白。他们彼此讲诉每天的琐事。她现在在产科工作。每天她都能迎接人们早已司空见惯的奇迹,还有充满戏剧性和狂喜的时刻。当然悲剧也在上演。与这些悲剧相比,他们自己的烦恼就算不了什么了:死婴,难产而死的母亲,在走廊里号啕大哭的年轻丈夫,被家庭抛弃的惶惑的未成年妈妈,以令人不解的方式唤起羞耻与爱意的畸形婴孩。当她给他描述那幸福的结果——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的精疲力竭的妈妈,那一刻,头一次抱自己的宝贝在怀,凝视着一张崭新的小脸,难以言说的快乐在眼中荡漾——这就是塞西莉娅对自己未来默默的呼唤,那她想与他分享的未来。这呼唤给她写作以单纯的力量,尽管实际上他对那受孕过程比对婴儿的出生感兴趣得多。
而他向她描述他们的阅兵场、靶场、日常训练、大扫除,还有营房。他没有资格去参加军官训练。他要真去了,迟早会在军官食堂里碰到了解他过去的人的。在军队中,他默默无闻。实际上,长期入狱的经历早决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他发现自己已经很好地适应了部队的条条框框,包括相当恐怖的生活用具检查,毯子得叠得方方正正,标号要排成一条线。和他的队友不同,他还觉得吃的也根本不坏。一天天虽然劳累却充满变化。越野行军给了他一种不敢向别人表述的快乐心情。他胖了,也壮了。他所受的教育和年龄本会使得他在一堆粗人中不大好混,但他的过去弥补了这一切,因此没人找他的麻烦。相反,他们觉得他是能帮他们找到正确路线的鸟群中明智的老鸟儿,而且填表格时也是一个很有用的人。像她一样,他也把记叙局限在日常生活的范围内,偶尔穿Сhā些惊恐或滑稽的逸事趣闻,比方说新兵在阅兵礼上丢了靴子啦,不服管束的山羊冲进了营区,赶也赶不走啦,还有中士教官在射击场上差点挨了枪子儿啦。
但是还有一件身外之事,有一个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不能不提起。去年慕尼黑事件后,他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认定战争要来了。他们的训练精简了,强度却加大了。安置新兵的新营地也在紧张扩建中。他不为自己要上战场而担忧,只怕他和她的威尔特之梦受到威胁。她用自己的经历写和他一样的恐惧。她讲了医院为应付突发事件而做的准备——更多的床位,特殊课程,紧急状况训练。但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不是全部,令人心动的梦想仍在心中,那么真实却遥远。人们都在说,肯定不会有第二次了。于是他们就继续抱定了希望。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紧迫的事困扰着他。塞西莉娅从1935年11月罗比被判刑时就再不和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说话了。她不愿给他们写信,也不让他们知道她住在哪里。他妈妈已经卖掉了原先住的平房,搬进了另一个村子。她家里就通过格蕾丝给他们的女儿寄信。也是通过她,塞西莉娅向家人表明她现在很好,不要和他们有任何联系。利昂来过医院一次,可她根本不搭理他。他在门外守候了一下午。她一看到他就退回门里去,一直待在里面,直到他走掉。第二天早上他换了个地方等——护士们的宿舍外。她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头都不转一下。他抓住她的肘,她扭开他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无论他怎么恳求,都毫无所动。
罗比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多么爱她的哥哥,她和家里人是多么亲密,那房子和花园对她有多么重要。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一想到她是为了他而摧残她自己,他就寝食难安。训练了一个月后,他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她。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触到这话题,但这一回事情渐渐明了了。
她回复说:“他们伤害了你,他们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爸爸。他们毁了你的人生,也就毁了我的人生。他们居然宁愿去相信一个白痴一样的歇斯底里的小女孩的证词。其实,正是他们在鼓励她,不给她反悔的余地。我知道她还小,只有十三岁,可是我再也不想和她说一句话。至于其他人,我永远都不能原谅他们所作所为。既然我已经和他们决裂,我也开始明白他们愚蠢根源是势利。我妈无法原谅你的出身。我爸爸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想管。利昂原来是个只会咧嘴傻笑,软弱无用,对谁都点头称是的傻子。当哈德曼决定去替丹尼受过时,我家里没人愿意让警察去问他那些显而易见的问题。警察把你抓了去起诉。他们只要自己的事情不受打扰就行。我知道我听上去满腹怨气的。可是,我最亲爱的,我本不想这样。说实在,我对自己的新生活和新朋友真的感到很满意。如今我能感到呼吸的畅快。最重要的是,我可以为了你而生活了。现实一点考虑,你和他们之中我必须二选一。怎么可能兼得呢?我早做了选择,从未犹疑过。我爱你。我完全信任你。你是我最宝贵的人。是我生存的理由。西。”
他把这最后几句牢记在心里,此时此刻在黑暗中默念着。我生存的理由,不单是活着而是生存。这才是关键。她也是他生存的缘由。为了她,他才要活下去。他侧身躺着,紧盯着他认为是谷仓出口的地方,等待着第一缕曙光。他急躁得无法入眠,只想快点到海岸去。
威尔特郡的小屋没有等到他们。还有三星期他的训练就结束时,战争宣告开始。如同蚌的条件反射,军事回应是必然而又迅速的。所有的假都取消了。过了一段时间,取消又改为延迟。他定了个日子,后来改期了,最终又取消了。又过了几天,随着全天二十四小时的通告,铁路乘车证发下来了。在回到新分队报到之前,他们有四天的自由。人们传言,部队就要出发了。她曾试着去重新规划她的假期,并已取得了一点成功。当她再想试时,就没那么幸运了。还没看到他的明信片——他说他要到她这儿来——她就已经踏上了去利物浦的旅程。她要到奥尔德海医院参加严重伤痛护理培训。到伦敦的第二天,他就出发追随着她,向北进发,可是火车慢吞吞的,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南行的军用列车一律优先啊。在伯明翰的新街站他错过了转车,而下一班车又取消了,他得等到第二天清早。站台上,在难以抉择的混乱思绪中,他踱来踱去,一直踱了半个小时。最后他还是决定折回去。报到晚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等她从利物浦返回时,他已经抵达了瑟堡。他生命中最阴冷的冬天就要来了。不用说,他们一起承担着痛苦。但她觉得有责任保持乐观,给他慰藉。“我不会逃掉的。”她在到利物浦后的第一封信里说。“我会等你。你要回来。”她是在引用自己的话。她知道他会把这记在心里。从那以后,寄给身在法国的罗比的每封信她都这么结尾,一直到他收到的最后一封。那会儿,撤到敦刻尔克的命令刚刚下达。
对驻扎在法国北部的英国远征军来说,这是个又长又难熬的冬天。北线无战事。他们成天忙着挖战壕,保障供应线,被派遣去参加夜间演习。对步兵来说,这一任务简直是一场闹剧,因为从来没人解释过这训练目的何在,况且他们还缺少武器。一下岗位,每个人都俨然成了将军。甚至连级位最低的士兵都断言这场战争不会再在壕沟里打响。可他们所企盼的反坦克武器一直都没运来。实际上,他们已没有什么重型武器了。这段时间他们总在郁闷,总在跟其他小队赛足球,总是沿着乡间小路,背着所有装备,整天地行军,连着许多小时无事可做,只有边听军靴踏在沥青路面上的声音齐步走,边做白日梦。他会沉湎在对她的想念中,心中筹划着给她的下一封信,修炼词句,尽量从枯燥乏味中寻找喜剧。
这也许是行进在法国的乡间小路上他们与绿色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头一次,蓝色风铃花的烟霭在林中若隐若现,让他觉得有必要修补旧裂痕,创造新开端。他拿定主意,该再次说服她去和她父母建立联系。她无须原谅他们,或又回到那些老的纷争上去。她只要写一封短而明了的信,告诉他们她的住处,她的近况。谁能知晓以后的岁月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他知道,若是她没有趁她父母都还健在与他们言归于好,她的悔恨将永无尽头。假如他没有鼓励她那么做,他也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就这样,他在四月里给她写了信。直到五月中旬,他们开始沿自己的铁路线撤退时,她的回信才姗姗而来。不久后,全线撤退到英吉利海峡的命令就下达了。迄今为止,从未与敌军交过火。这封信现在就在他最上面的衣袋里。这是在邮政系统被摧毁前她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我本不想现在跟你谈这个问题。我还没弄清楚该作何考虑,所以我想等我们见了面再说。可看了你的信,我想再不跟你说那实在欠妥。最大的惊奇就是布里奥妮已不在剑桥。去年秋天她没去报到,放弃了她的名额。我很吃惊,因为我曾听霍尔博士说,他们都觉得她会去的。另一个让人惊讶的是,她在我从前工作过的医院里接受护理方面的训练。你能想象布里奥妮端着个便盆吗?在他们口中,我的形象也差不多吧。问题是我们自己付出了代价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梦想家啊。我真同情那些由她来注射的病人。她的信章法混乱,令人费解。她说想要与我会面。她好像渐渐醒悟她自己的所作所为,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很显然,她没去上学和这个有关。她说想要做个有用之人,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可我的看法是,她把护理病人当作一种自我惩罚。她想要来见我一面,和我聊聊。也许我误解了她的意思。这就是我一直等待并要和你一起面对这件事的原因。不过我的确认为她想认错了。我想她愿意正式通过法律渠道修改证词。鉴于你的上诉已被驳回,她这么做可能根本没什么用。我们得多懂点法律才行。也许我该去见见律师。我可不想我们燃起的希望又落空。也许她真的和我的想法不一样。也许她根本就没想把事情搞明白。别忘了她是个怎样的幻想狂呵。
“在收到你的回信前,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我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件事,但当你又一次写信来说,我应该和父母联系(我打心眼儿里赞赏你那宽厚的心肠),我想必须让你知道,因为情势可能会起变化。如果布里奥妮无法合法地在法官面前推翻她自己以前说过的话,她也至少能告诉我们的爸妈。这样他们就能决定他们想干什么了。如果他们能拿出勇气,写封措辞得当的信向你道歉,也许我们就能开始新的人生了。
“我一直在想念她。她毅然去做护士,切断了自己和过去的纽带。她比我迈出了更大的一步。至少我在剑桥待过三年,而且我有显而易见的理由背弃我的家庭。她一定也有她的原因。我不能否认我有强烈的好奇心,想搞清楚为什么。但是,我亲爱的,我要等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是的,是这样。另外,她还说她有篇文章被《地平线》的西里尔 · 康诺利拒绝了。这么说,至少还有人能看穿她那拙劣的幻想。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对早产的双胞胎吗?小一点的那个死掉了。是在我当班的一天晚上。孩子的妈妈悲痛欲绝。我们曾听说孩子的爸爸在给一个砌砖工人当下手,所以我想我们会见到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个子男人,嘴唇上叼着一根香烟。他那阵儿随着工头被临时抽调到东英吉利去修海岸防御工事,所以到得这么晚。结果呢?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才十九岁,六英尺多高,金发搭在前额上。他像拜伦一样,有一只脚瘸了,所以没有应征入伍。詹尼说他长得就像一位希腊之神。他温柔又文雅,很耐心地安慰他年轻的妻子。我们都被深深地感动了。我还目睹了最悲伤的一幕。他刚在那儿设法使他的妻子平静下来,探视时间就结束了。护士长走了过来,把他和其他人一起赶走了。剩下我们收拾残局。可怜的女孩。不过那已经是四点钟了,规则无情啊。
“我得赶快去把这封信送到贝尔罕姆的信件分拣处,希望在周末前它能穿过海峡。不过我并不想让这封信在悲伤的调子里结束。实际上,我被我妹妹的转变和那对我们可能存在的意义所振奋。我很喜欢你那个“中士的厕所”的故事。当我把那一段读给姑娘们听时,她们全都笑得像疯子一样。我很高兴得知联络官发现了你法语的特长,给了你一份能充分发挥特长的工作。他们怎么会埋没了你那么久呢?是你自己退缩不前,不肯展示你的才能吗?你对法国面包的评说太到位了——过十分钟就又饿得呱呱叫了。全是空气,没有一点能让肚子满意的东西。贝尔罕姆原来并不像我以前认为的那么差,不过详细情形我要下回告诉你了。我在信里附了一首从去年的旧《伦敦信使报》上剪下的奥登悼叶慈之死的诗。这个周末,我要南下去看望格蕾丝。我会在箱子里替你找你要的霍斯曼诗集的。得赶快走了。每时每刻你都在我心里。我爱你。我会等你。你要回来。西。”
一只长统靴轻轻推了推特纳的后腰,他醒了过来。
“起来吧,长官。太阳都出来了。”
他坐了起来,看了看表。谷仓口是一个蓝黑色的长方形。他估计睡了不到三刻钟。迈斯麻利地把袋子里的草倒掉,把桌子拆了。他们默默地坐在大捆的干草上,点燃了当天的第一根烟。他们走到外面,看见一个土罐,上面盖了一个很重的木头盖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块用细布包着的面包和楔形的黄油。特纳当机立断,用一把长猎刀顺着黄油把这食物分开。
“万一我们走散了,”他咕哝道。
他们离开时,一缕阳光已经照在农房上,狗也变得疯狂起来。他们翻过一扇门,开始穿越北面的一块田地。一小时后他们在一个小树林里停下来喝水、抽烟。特纳打开地图。这时,第一批轰炸机——一支由大约五十架海因克尔式飞机组成的编队——已经在头顶轰鸣,也在朝海岸进发。太阳出来了,天空万里无云。对德国空军来说,这是绝好的一天。他们又静静地走了一个小时。前面没有路时,特纳就依靠指南针穿过牛群和羊群,越过萝卜和初生的小麦。离开马路,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安全,一个养牛的牧场有十个炮弹坑,一百码方圆里随处可见被炸飞的血肉、骨头和烧焦的皮肤。但大家都陷入沉思,默默无语。特纳困惑地看着地图,猜想他们正位于离敦刻尔克二十五英里的地方。越往前走,就越难避开大道。似乎所有的东西都集中到一起了,他们要跨过河流和运河。想从村庄中抄近路走到桥边,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十点钟刚过,他们再次停下来休息。他们翻越了一道篱笆,来到一条小路上,但是特纳在地图上找不到这条路。不管怎样,方向是对的,路朝着平坦的、光秃秃的土地。继续走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听到几里外传来抵御空袭的射击声,远远望去可以看到一个教堂的尖顶。特纳停下脚步,再次翻开地图。
耐特尔下士说:“地图里又没有骚娘。”
“嘘,他有点拿不准了。”
特纳靠在一根篱笆桩上。右脚一踩下,他的腰部就会一阵疼痛。有个尖尖的东西好像要从里面伸出来,把衬衣撑破。他忍不住用食指去摸,摸到的只是一碰就疼的裂开的皮肉。经过昨晚的事,他不应该再忍受两个下士的嘲笑了。疲惫和疼痛让他感到烦躁不安,但他什么都没说,尽量把精神集中到地图上。他在地图上找到了村庄,但是看不见小路,虽然它肯定是通往那里的,这和他想象的一样。他们应该走这条路,一直走到位于贝尔格-菲尔纳运河上的防御线。没有别的路可走。两位下士还在继续取笑他。他折好地图,继续往前走。
“下一步怎么办,长官?”
他没有回答。
“哦,哦。你得罪那骚娘了。”
在高射炮火以外,他们听到遥远的西面传来他们自己一方大炮开火的隆隆之声。抵达村庄时,他们听到卡车缓缓驶动的声音,接着就看见它们排成一长队,缓慢地向北面驶去。当然谁都希望搭个便车,但经验告诉他,车队很容易成为空袭的目标。用脚行走时,你才能听见、才能看见正在靠近的东西。
他们按一个向右的箭头离开村庄,走上小路,并坐在一个石头制的水槽边休息了十分钟。三吨车、十吨车、半履带式车和救护车正以不到一英里的时速从狭小的转弯处辗过,离开村庄向一条长长的笔直的路驶去,那条路的左边种着梧桐树。路一直通向北方,前面的地平线上有一片乌云,是油在燃烧,这意味着敦刻尔克到了。现在不需要指南针了。路上到处是废弃的军事用车,但坚壁清野,不会给敌人留下任何可用的东西。远去的卡车的后车厢里,神志清醒的伤兵睁着空洞的眼睛,向外张望。路上还有装甲车、后勤用车、履带式小型装甲车和摩托车。混在中间的是民用小车、公共汽车、农用货车以及二轮运货车,由男男女女推着或由马拉着,里面塞滿的家用工具和行李堆得高高的。空中飘着柴油燃烧产生的烟雾,非常难闻。车队行驶的速度还不如成百上千个正在行走的士兵,他们中的大多数背着枪,带着笨重的厚长大衣——在气温升高的早上这成了一种负担。
和士兵们同行的是随军家属,她们拖着箱子和包裹,抱着婴儿,牵着孩子。穿过机器的轰鸣声,特纳听到惟一的人声是婴儿的哭声。路上还有一些老人独自走着。一个拄着拐杖拖着脚走的老人,穿着上等细布做的新西服,戴着蝴蝶状的领结,穿着毛拖鞋。他走得很慢,又喘着粗气,连车队都超过他了。他这副样子,哪里都到不了啊。路对面拐角处有家鞋店,特纳看见里面有位带着孩子的妇女在和店员说话,而店员的每只手里拿着一只不同的鞋。三人都对身后的行军视而不见。这时,从相反方向开来一排装甲车,徐徐靠近拐角,即使经过战争的洗礼,表面油漆也没有碰掉,它们向南进军,迎战德国先遣部队。即便想尽快战胜德国装甲师,也只能多等一两个小时让撤退的士兵先行通过。
特纳站了起来,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一闪身跟在两个苏格兰高地轻步兵后面,就这样融入了队列中。两位下士跟随着他。特纳觉得没必要再对他们负责了,因为他们已经加入到了撤退大军中。他睡眠不足,进一步加深了他对下士们的敌意,而且今天他们的冷嘲热讽刺痛了他,仿佛背叛了昨晚建立起的同志情意。事实上,他敌视身边的每个人。他只关心自己的生存。
为了甩掉下士,特纳加快了脚步,超过苏格兰士兵和一群修女。修女带着二十多个身穿蓝色束腰外衣的小孩,他们也许是某个寄宿学校的残兵散勇,看上去就像他读剑桥前的那个夏天在附近的里尔所教的学生。如今,在他眼里,那仿佛是一段别人的生活,一个逝去的文明世界。他的人生先毁了,接着每个人的都毁了。特纳恼怒地大踏步往前走,虽然他知道这样坚持不了多久。以前,在他随小分队行军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该寻求什么。在他的正右方是一条壕沟,可它太浅了、太容易暴露。他看见路对面有一排树,就溜了过去,来到一辆雷诺轿车前。这时,车的司机斜靠在喇叭上,发出刺耳的电喇叭声,特纳惊跳了起来。他顿时火冒三丈,够了!他转身一跳,冲向车门,猛地将它拉开。里面是个衣着整齐的小个子,穿一件灰色衣服,戴一顶浅顶软呢帽,身边堆着皮箱,后座挤着一家子人。特纳一把抓住他的领带,正要用右手掌扇那张愚蠢的脸时,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不是敌人,长官。”
迈斯下士紧抓着特纳的手,把他拽了出来。跟在后面的耐特尔,用脚猛地把雷诺车门踢上,他用力过猛,致使侧面车镜掉了下来。看到这一切,穿蓝色束腰外衣的小孩欢呼着鼓起掌来。
三人穿过路,在树下继续行走。这时太阳已高高升起,感觉很暖和,而树阴还没有遮住路面。几辆横卧在沟壕上的车辆已在空袭时被击中。他们经过丢弃的卡车时,看见周围到处是过往部队在寻找食物、饮料或汽油时散落在地的各种供给。特纳和两位下士踏着沉重的步履穿过飘散的打字机色带轴、复式分录账本、锡制桌子和转椅、厨房用具、引擎部件、马鞍、马镫、挽具、缝纫机、足球纪念杯、折叠式椅子、投影机、汽油发电机——投影机和汽油发电机已被人用扔在一旁的铁橇毁坏了。他们还经过一辆救护车,它半陷在沟壕里,一只轮子已不翼而飞,车门上有块黄铜做的牌子,上面写着:“此救护车为旅居巴西的英国人所赠。”
特纳意识到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当汽车马达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时,他颈部的肌肉就会放松,头渐渐下垂。脚步一偏,他就会被惊醒过来。耐特尔和迈斯想去搭便车,可是前一天特纳已向他们描述了他在第一纵队所见的一幕——二十个坐在三吨车后的人被一颗炸弹炸死了。当时他蜷缩在战壕中,头钻在涵洞里,腰部中了一块弹片。
“你们先走吧,”他说,“我还是在这里吧。”
此事就这样搁下了。特纳不去,他们也不会走——他是他们的幸运之星。
他们继续往前,跟在更多的苏格兰高地轻步兵的后面。有一位步兵在吹苏格兰风笛,引得下士们用鼻音跟着模仿,听起来很滑稽。特纳作势要走到路对面去。
“如果你要去打架,我们可不帮你。”
这时有两个苏格兰人转了过来,相互抱怨。
“美好的夜晚,美丽的月光,”耐特尔用伦敦腔大声地说着。
突然头顶上传来手枪的声音。如果他们没有听见,事情将会变得棘手。当他们处于同一平面线时,风笛声戛然而止。在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法国骑兵全副武装,下马排成了一长队。最前面站着一个军官,他依次向马的头部开了一枪。每一位骑兵都笔直地站在自己的坐骑边,礼节性地把帽子握在胸前。所有的马都耐心地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这种令人联想到失败的仪式让大家心情更为沉重,下士们也没有心情和苏格兰人纠缠搞笑了,而他们正好不必受到干扰。几分钟后,他们经过一个壕沟,里面有五具尸体,三个女人,两个孩子,他们的箱子丢在一边。其中一个女人穿着毛拖鞋,和那位穿上等细麻西装的人一样。特纳移开目光,不想让自己受到影响。如果他想活下去,必须密切注意天空。他很累了,经常会走神。而且此时天气很热,有些人把他们的厚大衣扔在地上。这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在和平时期,的确可以称之为阳光灿烂。他们现在走在一条长长的缓坡上,他拖着疲累的双腿,腰部感觉更疼,每走一步都得痛下决心。他左脚后跟的一个水疱肿了,他就只好侧着靴边走。他一边走一边从包中取出面包和黄油,但由于口干,无法咀嚼,于是只好又点燃一支烟,以驱除饥饿感,并尽力给自己设定一个最简单可行的任务:穿越大地,直至大海。一旦社会因素消除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他是世上惟一的人,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正在穿越大地,直至来到大海。他知道,现实社会非常功利。其他人在跟随着他,而他要装得若无其事,保持适合自己的节奏和步伐。他在/穿越/大地/直至/来到/这大海。六韵步组成的诗句,他此刻正用五个抑扬格和一个抑抑扬格的节拍行走着。
又走了二十分钟,路变平坦了。他转身望去,只见护送队一直排到山下一里远的地方,而往前则看不到尽头。他们三人穿过一条铁路。从地图上看,离运河还有十六英里。一路走来,多多少少能看见被损坏的设备。半打二十五磅重的枪炮堆在壕沟的另一边,好像是被一个重型推土机推在一起的。前面地势低洼处,也就是来回两条路的交叉口,正在发生一些骚乱。步行的士兵中发出一阵笑声,路边的人群也变得有些嘈杂。他走上前,看见一个英国陆军旧步兵第三团的四十多岁少校,一副老式学校毕业的模样,正指着两块地外一英里远的一丛树林,面红耳赤地嚷嚷着。他想把士兵从列队中拉出来,或者说他试图这么做。大多数人都不理他,而是继续往前走;也有些人笑话他,可是有几位却迫于他的职衔而停了下来,虽说他没有任何个人威望。他们拿着枪围在他身边,脸上一片茫然。
“你。是的。你过来。”
少校把手放在特纳的肩上。特纳在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停了脚步,向他敬了个礼。两个下士跟在他后面。
少校长着一撮小胡子,从紧闭的小嘴唇中蹦出一句简短的话:“我们把一个德国佬包围在那片树林中了。他肯定是一名先遣队员。可是他身上还有两支冲锋枪。我们得冲过去把他赶出来。”
特纳感到一阵寒意,腿也软了。他向少校摊了摊空空的手。
“凭什么,长官?”
“凭机智和配合协作。”
怎么才能抵制这个蠢货呢?特纳太累了,无法想这一问题,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的。
“现在,我有两个排的剩余兵力正向东赶来……”
“剩余兵力”这个词泄露了天机。一听到这里,迈斯忍不住要卖弄一下他取笑人的本事。他打断了少校的话。
“对不起,长官。我想说一句。”
“不行,下士。”
“谢谢,长官。总部下达命令。现情况危急,四面受敌,为防全军覆没,应立即撤离,快速、迅疾、矫捷地向敦刻尔克进发,不得延误,不得迂回,不得违抗。报告完毕,长官。”
少校转过身,把食指戳向迈斯的胸口。
“你给我看这儿。这是我们惟一的、最后的机会……”
耐特尔下士轻柔地说:“长官,这是戈特爵士起草、并亲自发出的命令。”
在特纳看来,如此这般地跟一位长官说话是非同寻常的,当然也是冒极大风险的。少校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取笑了。他似乎以为刚才是特纳在说话,因为接下来这番话是对着特纳说的。
“撤退简直就是一场血腥屠杀。看在上帝的份上,伙计。这是你展示果断和决心的最后一个绝佳机会。而且……”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然而,在特纳看来,一种令人压抑的寂静似乎已降临在这耀眼的晌午。这一次他没有入眠。他越过少校的肩膀,眺望着队伍最前端。远处,在离道路大约三十英尺的空中,一块中间凸突、看似厚木板的东西横悬在烈日下。他听不进上校的话,也没什么自己确切的想法。这一水平的幻象悬浮在半空中,丝毫没有变大;虽然他渐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宛似在梦中,既无法回应,也不能移动四肢。特纳惟一能做的就是张开嘴巴,却又发不出声;即使发得了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接着,当轰炸声又铺天盖地响起时,他一下子喊了出来:“快跑!”他向最近的掩体冲去。这是最模糊、最不军事化的命令,但他感到两个下士就跟在身后不远处。他恍惚在梦中,这种状态令他跑不快。不是由于肋骨处的隐痛,而是什么东西在刮他的骨头。他任凭厚大衣滑落下来。前方五十码处,一辆三吨重的货车侧翻在地上。那个黑黑的布满油污的汽车底盘,那个鳞茎状的差速器是他惟一的避难所。他必须尽快到那里,时间紧迫。一架战斗机正猛烈地向队列开火,喷溅的火光正以每小时二百里的速度向道路前面漫延,炮火打在金属和玻璃上,如同下落冰雹。驻守在几乎无法动弹的车辆里的士兵没有反应,司机们只是通过挡风玻璃注视着,他们正位于特纳几秒钟前所在的地方。坐在货车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陆军中士端着枪,站在路中间。一位女人尖叫着,随之大火扑向了他们。正在这时,特纳纵身一跃,躲到了那辆整个翻转的货车之下。炮火鼓点般密集地落在车上,连钢架结构都被震动了。伴随着战斗机的轰鸣声和忽隐忽现的影子,炮火继续向前扫射,给队列造成了猛烈的打击。特纳藏身于前轮底盘的黑暗中,油箱中的油散发出格外清馨的气味。在等待另一架飞机轰炸的过程中,特纳像胎儿般地蜷缩着,抱着头,眼睛紧紧地闭着,渴望生还。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昆虫们发出晚春的低吟,鸟儿们在适时的停顿后又开始歌唱。伤员仿佛从鸟儿那里得到暗示,开始呻吟和叫喊,受惊吓的儿童也哭了起来。和往常一样,有人开始诅咒皇家空军。当耐特尔和迈斯出现时,特纳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们一起转身向少校走去。此时上校坐在地上包扎右手,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子弹从这儿径直穿过,”当特纳等人走近时,他说。“真是非常幸运。”
特纳他们扶他站了起来,搀着他走进一辆救护车,一位皇家陆军军医队上校和两个护理员已经开始救治伤员,但他摇了摇头,独自站在那儿。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变得很健谈,声音也柔和了些。
“他的机枪一定是ME109型。那大炮差点夺去我的手。你知道吗,就差两厘米。他肯定和部队走失了,归队途中看到了我们,禁不住就朝我们开火了。不能怪他,真的。不过这意味着更猛烈的炮火马上就要来临。”
他先前召集的六七个士兵已从沟中把枪捡起来,走了出来,准备各自离去。一看到他们,少校清醒了过来。
“行了,伙计们。排成一列。”
他们似乎无法抗拒他,就排成了一队。少校哆嗦了一下,对特纳说:
“你们三个,跑步出发。”
“其实,老兄,说句实话,我想我们还是不去吧。”
“哦,我明白了,”他眯眼看了看特纳的肩膀,仿佛看到了高级军衔的徽章。他用左手敬了个善意的军礼。“既然如此,长官,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出发了。祝我们好运吧!”
“祝你们好运,少校。”
他们看着少校命令他那支不情愿的小分队向树林进发,而那边正布着机枪等着他们。
纵队整整半个小时没有移动。特纳听从皇家陆军军医队上校的安排,帮担架队运送伤员。后来他在货车上为伤员们找到了位置,但两个下士却不见了。他在一辆救护车后面搬运物品。看着忙忙碌碌的上校正在缝合一个头部伤口,特纳感到旧时的抱负在暗潮涌动,但脑部供血不足使他记不清课本中的内容。他们所在的路上共有五个伤员,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并没有人死亡,虽然那位端着步枪的军士被击中了脸部,生还可能性很小。三辆前端中了弹的汽车被推离了路面,里面的汽油用管子吸了出来,而且,为了保险起见,用子弹打穿了轮胎。
所有这些完成后,纵队前面还是没有动静。特纳拣起厚大衣,继续往前走。他口渴极了,无法再空等下去。一位膝盖中弹的比利时老妪已喝完了他的最后一滴水。嘴里的舌头有点肿大,现在他只想找点喝的。不过还得密切注意天空。他经过一个个情景相似的地方:车辆软瘫在路上,伤员被一一抬进了货车。他走了十分钟,突然在一堆泥土旁的草地上看到迈斯的脑袋。那儿离他大约有二十五码远。一片白杨树投下深绿色的树阴。特纳朝它走去,虽然他觉得在这种情形下最好继续前行。一走近,他发现迈斯和耐特尔站在一个齐肩深的洞中:他们在挖一个坟墓,已快挖好了。一个大约十五岁的男孩俯面躺在土堆那边,一道深红的斑迹从白衬衣背领一直延到腰上。
迈斯靠在铁锹上,惟妙惟肖地模仿道:“‘我想我们还是不去吧。’太好了,长官。下次我一定记住。”
“‘迂回’这个词用得太棒了。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他吞掉了他妈的一本字典。”耐特尔下士自豪地说。
“我以前喜欢玩纵横填字游戏。”
“那么‘四面受敌,全军覆没’呢?”
“那是去年圣诞节军士聚会上的音乐派对上听来的。”
他和耐特尔仍然在墓茓中,为特纳唱起了跑调的赞歌。
四面受敌,全军覆没,
放眼展望,吉少凶多。
他们身后的纵队开始移动了。
“把他埋了吧,”迈斯下士说。
三人把男孩抬起,背朝下轻轻放下。他的衬衣口袋上别着一排自来水笔。下士们没有为他举行葬礼。他们开始往坑里铲泥土,不一会儿,男孩就消失了。
耐特尔说:“多么英俊的孩子。”
两位下士用细绳把两根帐篷柱绑成一个十字架,耐特尔用铁锹的背面使劲把它敲入土中。这一切完毕后,他们又回到了路上。
迈斯说:“他本来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他们不希望他留在壕沟中。我以为他们会来为他送行,可是他们处境艰难。我们最好告诉他们他在哪里。”
然而上哪里去找男孩的祖父母呢?他们继续往前赶路。特纳取出地图,说:“密切注意天空。”少校说得对——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匆匆过后,还会返回的。其实此时它们应该折回来了。贝尔格-菲尔纳运河用深蓝色鲜明地标在地图上。特纳急不可待地想早点到达运河,那是因为他口渴难耐啊。他真想把脸埋在蓝色的水中,饱饱地喝上一顿。这不禁令他想起童年发烧时的情景:那狂野而令人生畏的发热,为寻求凉爽而在枕头上的辗转,搭在额头上的母亲的手。亲爱的格蕾丝。特纳触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皮肤干薄如纸,他感到伤口周围的炎症正在加重,皮肤变得紧绷、不适。什么东西正从衬衣里渗透出来,但不是血。他想悄悄地自我检查一下,但在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护送队正以一如既往、不屈不挠的脚步向前行进。路一直通向海岸——现在不会有捷径了。他们渐渐靠近时,发现北面的天空乌云密布。必定是敦刻尔克炼油厂在熊熊燃烧。除了继续前行,别无选择。于是,特纳又开始低头默默跋涉了。
现在,路的两边再也没有悬铃木来抵挡空袭。少了这层遮挡,这条长长的扁S形路在起伏的地势上变得一览无遗,容易遭受打击。他在无谓的交谈和邂逅中浪费了宝贵的体力。疲劳使他表面上看起来欢欣鼓舞,勇往直前。此刻,他放慢了步伐,以便与他的靴子合拍——他要穿越大地,直至大海。一切障碍都必须被鞭策他前行的力量所战胜,哪怕这一优势微不足道。在天平的一头是伤口、干渴、水疱、疲劳、酷热、下肢的疼痛、斯图卡式轰炸机、远途、英吉利海峡;在天平的另一头是“我会等你”以及她说这句话时的美好记忆——如今他已将它视为圣地。还有害怕被生生逮住。他最销魂荡魄的记忆——藏书室里属于他们的寥寥数分钟,白厅中的热吻——由于经常被拿出来回味,而逐渐变得不像当初那么浓郁。他背诵着她信中的某些片断,他回忆起喷泉边的花瓶之争,他记得双胞胎失踪那天用晚餐时她那温暖的手臂。这些记忆支撑着他,虽然不是很容易。几乎每一次回忆,都让他明白了自己置身何地。它们处在时光分水岭遥远的另一边,就像公元前和公元后那样泾渭分明。在入狱前,在战争前,在面对尸体无动于衷前。
在看了她最后一封信后,他所有的想法都烟消云散了。特纳触摸了一下胸前的口袋,就像是行一个屈膝礼。信仍在那里。在天平上,这是一些新的东西。他可以昭雪洗冤,拥有纯净的爱情了。仅仅体味这一可能性就让他想起,多少往事已成烟云。如今他对人生的品味,从前一切的抱负和快乐,都丝毫没有减弱。未来将是一次再生,一次凯旋归来。他可以恢复从前的他。想当初,在黄昏时分,他穿着盛装,穿过萨里公园,踌躇满志地憧憬着未来;他走进那座房子,满怀ji情地和塞西莉娅做嗳——不,让他把这个词从下士们的口中解救出来吧。当别人在露台上品尝鸡尾酒时,他们却在性交。故事——那天傍晚漫步时,他一直在筹划遐想的故事——可以延续。他和塞西莉娅不会再分离了。他们的爱情会有发展的空间,会有成长的家园。他不会手拿帽子,四处向那些躲避他的朋友募集道歉;他也不会自负纵骄,不可一世,拒他们于门外。他很清楚该怎么做。他只是想要找回自己。犯罪记录被注销后,他可以在战争一结束就申请攻读医学院,甚至现在就去卫生队任职。如果塞西莉娅和家人言和,他也不会恼怒,他会和他们保持距离的。他绝对不可能与艾米莉或杰克交往过密。想当初,她凶狠地将他送上了法庭,简直不可理喻;而杰克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扭身走了,躲进了内政部。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此时此刻什么都显得很简单。在路上,在沟里,在人行道上,他们看见日渐增多的尸体,有几十人,都是士兵和平民。阵阵恶臭扑面而来,悄悄地钻进了他衣服的褶裥。护送部队进入一座被轰炸过的村庄,抑或是小城镇的郊区——这里一片废墟,难以辨认。但有谁会在意呢?谁会深究这其中的区别,把村庄的名字和这个日子载入史册呢?谁又会持有说服力的论据去兴师问罪呢?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原先的模样。没有了细节,也就无法构成全貌。废弃的商店、设备和车辆满街都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由于横尸遍野,他们只得走在路的中间。护送队已不再往前,所以影响还不算大。士兵们从车辆中爬了出来,在砖瓦中跌跌撞撞地前行,伤员们则留在货车中等待。空间越来越窄小,人群越来越拥挤,人们越来越烦躁。特纳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他会被昭雪洗冤的。从这儿的情势看,你不必费事地抬起脚,以免踩到某个死去妇女的手臂。他觉得自己不需要道歉或称赞。如果昭雪洗冤了,那是多么的纯粹啊。他就像一个坠入情网的人,以单纯的渴望憧憬爱情。他向往这个境界,就像别的士兵向往家中的壁炉、分配的食物或原先的工作。如果在这里清白是重要的,回到英格兰没有理由不是这样。让他的名声得到洗刷吧,然后,让每一个人都改变他们的看法吧。他已经付出时间的代价,现在他们必须有所表示了。他的目标简单明了:找到塞西莉娅,爱她,娶她,毫无屈辱地生活。
然而,在这一切中,有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即使敦刻尔克十二英里以外的废墟也难以将其勾勒出轮廓。那就是布里奥妮。塞西莉娅说他是个宽宏大量的人,理性的人,但此时他似乎不具备这一品性。如果塞西莉娅要和家人团聚,如果姐妹聚首,他就躲不开她。但他能接受她吗?他能与她同处一室吗?她说要赦免什么的,可他用不着赦免,因为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要赦免也是赦免她自己。她的良心再也无法承受自己犯下的罪孽啊。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吗?是的,没错,1935年她只是一个孩子。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他和塞西莉娅一遍又一遍地对对方说。是的,她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用谎言把一个男人送进监狱。并不是每个孩子都会这样目标明确、心怀恶意、持之以恒、从不动摇、从不疑虑。没错,她是个孩子,但这并没能阻止他在监狱中想入非非。他幻想着要羞辱她,他想出了十几种报复她的方式。有一次,在法国,在那个冬天最寒冷的一周,在白兰地的刺激下,他甚至想象她倒在他的刺刀尖下。布里奥妮和丹尼 · 哈德曼。憎恨布里奥妮是不理智的,也是不公平的,但至少能让他排遣心中的郁闷。
如何才能理解这个孩子的思维呢?只有一种解释:那是1932年6月的一天,在一阵淫雨和狂风过后,它突然降临,因而变得格外美丽。那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早晨,异乎寻常的暖和、温煦的阳光以及新生的树叶,都预示着真正的夏天即将到来。他和布里奥妮越过特赖顿泉池,跨过矮矮的篱笆和杜鹃花,穿过那扇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门,来到那条窄窄的蜿蜒曲折的林间小道。她显得很兴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那时她大约十岁,刚刚开始写小故事。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得到一本装订好的有Сhā图的故事,故事描述了爱情的萌发、困难的克服、重逢和婚礼。他们向河边走去,因为他答应要教她游泳。当他们把屋子抛在身后,她也许就开始讲述起她刚写完的一个故事或正在读的一本书,或许她还牵着他的手呢。她是个十分文静、认真的小姑娘,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显然与她的年龄不相符。这样的倾诉是异乎寻常的,不过他很愿意听。对他来说,那也是一段令人兴奋的时光。当年他十九岁,考试已基本结束了,而且他感觉考得不错。他很快就要结束中学生涯。在牛津大学的入学面试中,他表现良好,两周后他将去法国一所教会学校教英文。那天,天气灿烂而温暖;高大的山毛榉和橡树几乎纹丝不动;光线穿过新生的嫩叶,像珍珠般地洒在去年枯黄的叶子上,看上去就像一泓泓池塘。这一壮丽的景象,在年少而自视甚高的他看来,仿佛预示着他似锦的前程。
她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心满意足、似听非听地听着。他们来到林间小道,它一直通向长满青草的宽阔的河岸。他们朝上游走了半英里,又重新进入树林。这里,在河的转弯处,在悬垂的树枝下,就是布里奥妮祖父时代开掘的一口龙潭。一道石头砌成的低坝减慢了流速,使这里成为一个理想的跳水和潜水之处,但不适合初学者。你可以从低坝上走过,或从岸边跳入九英尺深的水中。他跃入水中,踩着水,等候着她。他们从前年的晚夏就开始游泳课程了,那时河水较浅,水流徐缓。现在,即使在池潭中也会有一些滞缓的旋涡。她只顿了一瞬间,就尖叫着从河边扑向他的臂弯。她在水中练习踩水,直至水流把她带到坝边,然后他引着她穿过潭渊,重新回到岸边,让她从头再来。由于荒废了一个冬天,因此在她蛙泳时,他必须用手托着她,加上他自己还要踩水,游起来就有些困难。一旦他放开手,她只能游三四下就会沉下去。她发现逆水向上游时,能在水中保持不动,她为这一发现而兴奋不已。但她在水中根本停不住,每次都被冲回低坝。她会在那里紧紧抓住一个生锈的铁环,等着他,她白皙的脸庞在长满苔的灰黄壁边和略呈绿色的水泥旁显得生动有致。她把这种方式美其名曰“游泳登高”。她还想继续玩,但水实在太冷了,而且这样折腾了十五分钟,他已经累坏了。于是他不顾她的抗议,把她拉到岸边,将她托出水面。
他从篮子里拿出衣服,走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去换。回来后发现她依然站在岸边,就在他刚刚离开的地方,肩披着毛巾,凝望着水面。
她问:“如果我落水了,你会救我吗?”
“那当然。”
他边说边俯身弯向篮子。他听见——但没有看见——她跳进了水中。毛巾落在岸上。池潭中没有她的踪影,只有一圈圈荡漾的涟漪。突然她钻了出来,吸了口气又沉了下去。情况紧急!他想冲向低坝,从那儿把她捞上来,但水面呈现混浊的绿色,什么都看不清。他只能在水下靠触觉找她了。没有别的选择——他步入水中,鞋子、夹克,什么都来不及脱了。他几乎一下子就摸到了她的手臂,就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下,用力将她举起。他惊奇地发现,她正屏住气,接着又开心地笑出声来,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他把她推到岸上,然后,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异常艰难地爬上了岸。
“谢谢,”她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你这样做简直太愚蠢了。”
“我想让你救我。”
“难道你不知道差点就被淹死了吗?”
“你救了我呀。”
一忽儿忧虑,一忽儿释怀,他不禁怒火中烧。他近乎咆哮着说:“你这个傻丫头,你差点要了我们两个人的命。”
她默不作声。他坐在草地上,把鞋子里的水倒出来。“你沉在水下面,我无法看见你。我的湿衣服直把我往下拖。我们两个都可能被淹死。难道你是这样开玩笑的吗?是不是呀,嗯?”
她理屈词穷了。她穿好衣服后,两人沿着小路往回走,布里奥妮在前面,他咯吱咯吱地跟在后面。他很想到空旷的园林里晒晒太阳。他得步履艰难地走上好长一段路才能回平房换衣服,但他的怒气还没有完全消去。他想,她已经不是小孩了,理应为她自己的行为道歉。她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也许在生闷气,但他看不见。他们走出林子,穿过那扇小门时,她停了下来,转过身子,用一种直截了当,甚至是挑战性的口吻对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救我吗?”她哪里是在生闷气,她分明对他摆起了架势。
“不知道。”
“不是很明显吗?”
“不,看不出来。”
“因为我爱你。”
她抬起下巴,勇敢地说道。她说的时候眼睛眨得飞快,她为自己揭开了这一重大事实而眼缭目眩。
他强忍住笑。他竟然被一个小女生所暗恋。“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和任何人说这三个字时一样:我爱你。”
这一次,她的话语带着些许忧伤。他意识到应该抵制诱惑,不能取笑她,但这是何等的困难啊。他说:“你爱我,于是你就跃入了河中。”
“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救我。”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会冒生命危险救你,但这并不表示我爱你。”
她微微挺了挺身子。“谢谢你救了我,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这些话肯定来源于某一本她最近阅读过的书或她自己创作的书中。
他说:“不用谢。但以后千万别这样了,为我也为别人。你答应吗?”
她点了点头。临别时她说:“我爱你,现在你知道了。”
她向屋子走去。他站在阳光下,哆嗦了一下,目送她远去,直至她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他也踏上了回家之路。在去法国前,他再也没有单独见过她。九月份回来时,她已经去寄宿学校了。不久,他就去了牛津大学,十二月的圣诞节又是和朋友一起过的。他再见到布里奥妮已经是来年的四月了,而那时这一切都淡忘了。
真的忘了吗?
他有足够的时间,太多的时间,去独自思考。除了六月的那一天,他记不得与她作过其他不寻常的交谈,他想不起此后她有过怪异的行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或愠怒的脸色,表明她少女时代的ji情还在滋长。他几乎每个假期都回萨里郡,因此她有很多机会可以把他从平房里叫出来,或给他递纸条。当时,他正忙于新生活,沉浸在新鲜的大学生活中,而且,他那时有意识地想和塔利斯一家保持距离。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些迹象被他忽略了。三年来,她对他渐生情愫,她肯定把这种感情埋在了心底,通过幻想使之越发强烈,或者在她的小说中对其进行加工润色。她是那种生活在幻想里的女孩。河边发生的一幕足以让她一直念念不忘。
这种推测,或者说信念,定格在记忆中的一次邂逅中——黄昏时分在桥上的相遇。多年来,他一直在仔细推究那次穿越园林的漫步。她可能事先知道他已受邀与他们共进晚餐。于是她就等在那里,光祼着双脚,穿了一件肮脏的白连衣裙。太蹊跷了。她可能一直在等他,也许正在准备她小小的演说,甚至坐在桥的石栏上大声地排练呢。当他终于来到时,她却窘迫得开不了口了。这是一种迹象吧。在那时,他就感到奇怪:她怎么不说话呢?他交给她一封信,于是她就跑开了。几分钟后,她就打开了信。她惊呆了,不仅仅被信中的某一个用词。在她心目中,他钟情于她姐姐,就是对她的爱恋的背叛。后来,她又在藏书室里看见了最糟糕的一幕,这时,她的一切幻想全击碎了。起初,失望和绝望向她袭来,然后是与日俱增的痛楚,最后,凭借黑暗中一个绝佳的机会,在寻找双胞胎的过程中,她为自己报了仇。她指证了他——除了她姐姐和他母亲,没有人怀疑她。他能理解那种冲动,一念之间的恶意和孩子气的破坏欲。令人惊异的是这个女孩对他怨恨之深,以及她想方设法编造故事送他去旺兹沃思监狱的执着不挠。
现在他也许就要昭雪洗冤了,为此他深感欢欣。他承认,她重新走回法庭,否认自己发誓后所做的证词是需要勇气的。但他不会因此就把对她的恼怒一笔勾销。是的,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但他并不原谅她。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那是一种永久的伤害。
前方更加混乱,更加嘈杂。不可思议的是,一支装甲部队顶着车流、士兵和难民艰难地向前推进。人们挤进废弃的车辆空隙中,或紧贴在被炸的残墙断垣边,勉强让出一条路。这是一支法国纵队,充其量不过是一支先遣队,有三辆装甲车,两辆半履带式车,两辆部队运输车。没有任何志同道合的迹象。在英国军队看来,法国人拆了他们的台。他们不愿意为祖国而战。英兵被挤到一边而愤怒不已。他们高喊着“马其诺”,借此诅咒和嘲笑他们的盟军。对法军而言,他们肯定听说了有关英军撤退的谣言,而他们正被派往后方镇守。“懦夫,回到船上去吧,回到裤裆里去吧!”他们骂完就走了。在一团柴油燃烧的烟雾中,人群重新聚拢,继续向前。
他们向村庄里仅存的房屋走去。特纳看见前面一块地里,有个男人带着牧羊犬,赶着马在耕田。就像鞋店里的那几位女士,这个农夫似乎对经过的部队熟视无睹。这些人过的是另一种生活——战争是热衷此道之人的爱好,在他们眼中,战争非同小可,就像猎狗死命追杀猎物。刚从树篱边开过的一辆车后坐着一位妇女,正专心地编着什么;一座新房子前面空荡荡的花园里,有位男人正在教他的儿子踢球。是的,人们继续播种耕耘,庄稼依然会生长,有人会来收割,把它磨成粉,也有人会把它吃掉。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死的……
特纳浮想联翩。突然,内特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往上指了指。远去的法国纵队一片混乱嘈杂,掩盖了空中的轰鸣声,但却能清楚地看见至少有十五架飞机在路的上空盘旋。它们位于一万英尺的高空,在蓝天上看起来像一个个小点。特纳和两位下士驻足观看,附近的每个人也都看到了。
一个疲倦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说道:“我操,皇家空军去哪里了?”
另一位会意地说:“它们是冲法国佬去了。”
仿佛是要反驳他的话,一架飞机呼地离开队列,在他们的头顶开始近乎垂直的俯冲。开始的几秒钟,他们并没有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寂静,一片寂静。耳朵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即使此起彼伏的狂叫声也不能减缓压力。“隐蔽!”“散开!”“散开!”“赶快跑!”
难以移动。他能从容不迫地行走,他也能停下来,但是要离开路面开始奔跑却很艰难,需要搜索记忆,方能明白这些陌生的命令。他们在村庄的最后一座房屋边停了下来。屋子前面是个谷仓,两侧是农田,就是那个农夫耕种的地方。此时他和狗站在树下,就像在躲避一场阵雨。他的马依然套着犁,沿着未耕耘的田垅吃着草。士兵和平民从路上四散离去。有位妇女怀抱一个正在哭的孩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但她又改变主意,跑了回来,站在路边不知该何去何从。走哪边呢?谷仓前的空地还是农田?她的伫立不决反而让他作出了决定。当他推着她的肩膀往门边冲去时,轰鸣声加大了。恶梦成了一门学问。某人,纯粹的一个人,还有时间去幻想这魔鬼般的嚎叫。旗开得胜啊!这种声音来自恐慌本身,它拼命地想毁掉什么。他们各自都很清楚,濒临绝灭之祸的是他们啊。你需要独自承受这种声音。特纳引着那个女人穿过门。他想让她与他一起跑进田地中央。既然他已经碰了她,既然他已为她作了决定,于是他觉得就不能抛弃她了。但是怀中的男孩至少六岁了,抱着很重,这样他们根本无法往前走。
他把孩子从她怀中拽了过来。“快走,”他喊道。
一架德国斯图卡式俯冲轰炸机装载着一枚千磅重的炸弹。对地面上的人来说,这时应该尽快离开建筑物、车辆和人群。通常,飞行员不会把他宝贵的炸弹浪费在田野中某个孤立的目标上。但若是调转回来攻击,那就另当别论了。特纳曾看见他们猛追一名正在短跑冲刺的人,他们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嬉戏。特纳腾出一只手抓住女人的手臂。男孩尿湿了裤子,在特纳耳边尖叫。那位母亲看起来似乎跑不动了。她伸出手哭喊着,要抱回儿子,而孩子也在他的肩膀上扭动着,想要挣脱他,想要回到母亲的怀抱。这时传来炸弹落下时尖利的啸叫声。据说,如果你在炸弹爆炸前听见落下的声音,那么将必死无疑。他拉着女人一起纵身卧倒在草地上,并把她的头往下按。伴着一声轰天巨响,地面震动起来。他半俯在地上,把孩子护在他身下。震波把他们掀离地面,脸被飞溅起来的尘土打得生疼。他们听见斯图卡式轰炸机正向上爬升,同时他们又听见另一颗炸弹的呼啸声。炸弹击中了离他们不到八十码的路面。他把男孩夹在手臂下,用尽全力想把女人拉起身。
“我们还得继续跑,因为我们离路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