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和镇政府所在地的围墙上都张贴着各式大小字报。看这些报的人寥寥无几,这些东西似乎只是在走过场,显不出什么更热烈的气氛。七斗曾经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她对那里写的东西都不理解,她去看报只是为了检验一下自己认识汉字的水平,有许多字她还陌生,她期待着六年级以后把它们补全。在惠集小镇派出所外面的山墙上,也张贴着一些红红绿绿的大小字报,但几场大雨之后,那些纸张就被淋得失却了本色。七斗唯一记得的有关大字报的事就是,数学老师王儒飞从乡下弄来一麻袋瓜子,他在惠集小镇的丁字路口将它卖掉了,那一阵子墙上就出现了一个长得很蹩脚的男人手提一杆秤的丑态。那时候全镇的人因为稀奇都去看,大家都觉得画上面的秤看起来挺滑稽的,说是秤,倒有点像口井,不伦不类的。而且画上的王儒飞太变形了,那会是他吗?最后大家得出的一致结论是:用纸和笔弄出来的东西都是不可信的。现在,惠集小镇的知识青年依然不少,可他们不像刚来时那么活跃地批这批那了,他们随遇而安,有的已经同当地人结婚,有的正在恋爱,似乎已无返城之心,想老死山坳了。
临上船的这天有小雨,江面雾蒙蒙的。七斗跟在姨妈身后朝码头上走。姨妈围了一块纱巾,雨中她的脸庞看上去更加健康,她的脚在踩雨水时发出沉闷的咕唧声,谁都可以想见她的力气有多大。七斗当时忽然觉得姥姥在生孩子时一定是偏了心,不然母亲怎么会那么弱不禁风,而姨妈强健得仿佛一生都不会死,她能活一辈子,而母亲则活了半辈子。七斗一想到母亲眼睛就湿了。她不停地在雨中流泪,因为没人知道那是泪水。码头上人来人往,通向轮船的跳板又湿又滑,人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猫腰前行。上船以后人们分头按着票号去找属于自己的舱位。七斗同姨妈上了五等舱,那是一间偌大的舱位,里面至少有几十张床位,因为它基本处于水面以下,所以舱里显得沉闷、昏暗。七斗透过像小圆镜子一样的窗口,发现江水好像正要漫过窗口涌进舱里。她觉得十分压抑,就趁姨妈不备,溜出船舱,沿着旋梯向上来到甲板上。甲板上湿漉漉的,这里与亲人招手的人并不太多,船员正在落下跳板,白轮船准备起锚了,汽笛声在江上呜呜地鸣叫,船身慢悠悠地动了,七斗扶着栏杆向岸上眺望,沙滩上的人影渐渐模糊了,三河镇的房屋被抛得越来越远,船驶上主航道,江水浩渺,七斗觉得自己掉进一条巨龙的腹中了。四
七斗从来没有见过哪一条河流会有黑龙江这么长,船走了两天两夜,还没有走出它的怀抱。两岸青山如黛,江面上飞着许多银白的水鸟。太阳光下,水鸟的羽毛显得亮闪闪的。白天七斗就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在江的另一侧是另外一个国度,七斗有时可以望见他们的房屋和耕牛,有时还可以看见在江的另一边沐浴江水的人们,他们的皮肤像光滑的桦树皮一样映入七斗的眼帘。船逆水行至一条沟的时候,上来一位乘客,是俄国人,已是一个老妪了,却依然穿着青色的长裙子,披着一条雪青色的披肩,汉语说得格外流利,看来在中国生活已久。她与船员似乎都很熟悉,她与他们开玩笑,还心甘情愿地帮助伙房做饭。听说,她搭乘这条船常常只是为了看看风景,她喜欢在江上旅行的生活。许多乘客对她身上焕发出的异国风情抱有不同程度的敌意,她却毫不介意。她曾把七斗由甲板拖到厨房,给了她一个软乎乎的煎蛋,然后没等七斗把那些闪闪发光的各种器皿看完全,又风急风火地带七斗到船长办公室去。船长是个大胡子,热情得像个火山口。他和老妪寒暄着,七斗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谈话。原来老妪是个菜农,这次上船是来送青菜的,难怪她对伙房那么熟悉呢。他们把刚见面的高兴劲挥霍完后,就带着七斗来到船头,船长拿着望远镜让七斗看前方。七斗从中发现前方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她认定那是一条大鱼在捣鬼,便焦急地对船长说:
“我发现了一条大鱼,船要开快点!”
船长和老妪听后都大笑起来,老妪问:
“你一定是头一回坐船吧?”
“是。”七斗回答。
“好,我们让船加速,去追赶大鱼,走吧,小姑娘,我带你去见舵手!”船长扯起七斗的手朝驾驶室走去。七斗的心怦怦乱跳,因为“舵手”这个词使她想起一位伟人,船会是他指引着向前吗?她真的可以见到他吗?等七斗到了驾驶室,才蓦然发现舵手原来是个小矮个子,又瘦又黄,好像是病着,两颗门牙都是黄的,也许是嗜烟或饮茶过度的原因吧。七斗暗自嘲笑自己,看来语文课本原来讲过的那个“舵手”是比喻的,书上没有说明白,七斗责怪自己太傻了。
夜晚时白轮船沦陷在黑暗中,这时就看不出来船是在江上航行,因为水面是看不清楚的,如若不是船航行时溅起的哗哗的水花声提醒大家这是在水上,还真以为是在陆地呢。甲板上乘凉的人很少,人们大都在船舱中睡觉。七斗忍受不了一百多号男女老幼挤在一个舱里睡觉的气味,那准是做了坏事的孩子才应该受到的惩罚。七斗久久地站在甲板上,小心地扶着栏杆,生怕自己一时间会变得格外娇小而从栏杆的缝隙中跌落下江水,那时候她的消失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她时而想起父亲,不知他出门在外一切可好?那个地址她已经背熟,不过她还从来没有写过信,她觉得生活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她没有什么大事可去惊动父亲,尽管现在她要去斯洛古了,姥爷要去世了,她也没有必要让父亲知道,虽然这件事不同以往,但她觉得这事与父亲关系不大。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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