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和舅妈得了金子后都到院子里去纳凉,姥姥把那个瓦罐搬走,她将它送入哪里,只有她知道了。姥爷分过金后觉得格外疲惫,他又蜷缩在墙角,暮色中他形如死人。七斗站在他旁边想象母亲尖尖如笋的手指戴上戒指时的秀气,那一定就像林梢上挂着一轮圆月一样好看,想来想去,才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便辛酸地掂着手中的那包锡纸,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她忽然听到姥爷叫她:
“七斗,你过来,把纸包展开。”
七斗吓了一跳,以为他在说胡话,就站着没动。
“七斗,展开你的纸包。”姥爷又说。
七斗料知这是真话,就乖乖地走过去,半跪在地上,将纸包打开。七斗看见姥爷的一双大手朝她伸来,七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手,她有些害怕。只见这双大手在纸包上方停住,马上,一种轻柔的声音从他的指尖流泻出来,他的十个指甲正把那瞬息隐藏下来的沙金送到纸包上。一阵簌簌的声音止息后,七斗发现沙金奇迹般的多了起来,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七斗,快包好,包好……”姥爷喃喃地说着,七斗赶紧把纸包好,她问:“刚才不让我掌灯,就是为了这吗?”
姥爷没有作答,只是摆摆手,示意七斗走开。
七斗心跳异常地走到院子里。姨妈和舅妈正在院子里商量打什么样式的戒指,一个说双菱块好,一个又说拴马垛好,意见不一,但兴致盎然。七斗抬头看了看天,突然发现有一颗流星正划过天幕。她吃了一惊,反身就往屋里跑,到那个墙角去搬姥爷的脑袋。那里,一个苍老的人体已经把最后的气息平静地吐出去了。七
七斗又一次重温了母亲葬礼的气氛。因为姥爷死在晚饭之后,所以当夜来的人并不太多,只是披麻戴孝的舅舅出去请来了几个守灵人,舅妈和姨妈痛哭流涕,诉说着姥爷生前对她们的诸般好处。七斗却觉得格外困乏,几个月来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有一种格外的疲劳感。坐在姥爷灵前,她有点昏昏欲睡。这是个宁静的满月之夜,七斗久久地凝视那月亮,她觉得月光柔情极了。七斗想起了母亲袅娜的身姿,如果她现在也栖息在一棵树下,那么她一定会悟知斯洛古发生的这一切,她会朝这里走来,说不定一会儿她就要推门而入呢。院落里没有风,脚步声很轻很轻,狗第一次对生人的来访不表示反对,它安静地立在杖子边,朝有灵魂的这一群张望着。姥姥亲自给姥爷穿上了寿衣,还为他洗了脸和手脚,据说,他的尸体僵硬得不快,姥姥为他穿衣服时并没有太费周折。他显得很听话,或许是因为他想快点走,离开这个地方。
许多许多人都愿意离开活着的地方,他们知道离开就意味着一去不复返,可却仍然信心十足地朝那里去。那个地方究竟在哪儿?是天堂?天堂是在月亮和星星环绕而成的花园中吗?这么说天堂是在黑夜中。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是下地狱了。地狱的十八层中果然包藏着那么多罪恶吗?罪恶为什么要被埋在地里,是因为罪恶是从土地上产生的缘故吗?罪恶会有如此多吗?地狱里除了污水就是毒蛇和奔突的大火吗?七斗无法判断灵魂的宿地在哪里,但她觉得天堂和地狱的差别太大了,差别太大就不会真实,所以天堂和地狱本不曾有。那么,死人灵魂的归宿也只能在人间。人们受尽了房屋的囚禁,受尽了那些稻米、蔬菜的喂养,身心必定要脱离于这些,去森林的清风明月下做个自由的精灵,一定是这样了。七斗觉得苏大娘的说法才最有道理。姥爷的尸体用一块白麻布裹着,这件礼物即将送给上帝。入殓必定要在死后的第二日上午进行,第三日是盖棺发丧。七斗不知道斯洛古的葬礼是否像惠集的一样在出葬的那天动用四匹红马,跟着四匹红马身后去送葬的人肯定会心平气和,七斗盼望着那天会来四匹红马。
姥爷的死去因为早在意料之中,所以姥姥并不显得特别悲伤,她只是有点失落,就像她无意中丢了一件首饰一样,似乎只是稍稍遗憾老伴的离去。两个人在一起过了一辈子,早晚都会有这下场,本来这结局就来得很晚,所以姥姥可能已经很知足了。不然,七斗的孝布上为什么还要拴上红布?这是喜丧。七斗不明白,“喜”和“丧”怎么能联系到一起,这本是两个极端,无法走到一起,“丧”中怎有喜,“喜”中怎有丧?莫不是因为老死值得庆幸?反正在喜丧期间,上贡用的小馒头和五谷粮是小孩子们最喜欢吃的东西,大人们都打发孩子去偷嘴,据说这样可以长命百岁。还有,在入殓前,身体较虚的人还可钻进棺材,在那里躺一躺,说是可以消灾除病。所以,姥姥家发了一个很大的面团,预备着大家来吃。
第二天来的人很多,院子里到处是人走动的声音,人们大都送来了麻布和黄表纸。姥姥被迫端坐在炕头,频频接受着人们的安慰,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她反反复复跟别人说着:“没事,我受得了。”
看她那副为难相,倒不如让她干点活更痛快。七斗依照吩咐立在姥姥身边,随时准备服侍她,其实,真要晕倒的倒是七斗自己呢。七斗苍白着脸,眼睛半睁着,老是在想象姥爷那双奇异的大手,那十个指甲朝外流泻沙金的奇妙情景,太令人不可思议了。七斗相信姥爷死前一点都不糊涂,他清醒得很呢,不然怎么会打发她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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