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用舌根,不用别的办法吗?”七斗本想说:“比如可以用手指甲。”可她嘴上说出的却是:“比如用耳蜗,那里藏着一小粒金子,就像耳屎一样,别人是发现不了的。”
“你倒聪明,想用耳蜗偷金,你那姥爷可从没用过这法,他只会使舌根。”姥姥略带鄙夷地说着,从中可以看出一个老年女人对自己已故丈夫的一种瞬间的怀念,尽管这种怀念隐藏在一片不平之中。不过,依照七斗的想法,姥姥大概并不知道姥爷用指甲藏金的秘密。姥爷不告诉姥姥大概有他自己的道理,虽然这道理已经无法说清了。
七斗溜了会儿神,最后她才想起了自己最想问的话题,便冲口而出:“这里真的出过土匪?”
“有过,这没什么。”姥姥说,“有兵就有匪,匪有时仗义着呢,他们打劫了富人的东西,常常是半夜摸进村来送到穷人家门口。”
“那姥姥家那时算穷人吗?”
“不穷不富吧。”姥姥很机智地回答,排除了她与土匪直接交往的可能性。
“土匪为什么要住在山上?”七斗穷追不舍。
“土匪嘛,当然不能和正常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在山上有自己的匪窝。”
“他们有枪吗?”
“有,枪、刀都有,不过他们不糟蹋人。”
“可你不是说姥爷被土匪劫了去,还说他们活活糟蹋了那妇人?”七斗很愚蠢地想起了清晨的梦和姥姥说过的话。她一说完便后悔了,她想姥姥肯定会龙颜大怒的,没料到姥姥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句:
“梦总归是梦。”
七斗见仍然有机可乘,就斗胆接着问:“土匪在山上吃什么呢?”
“靠着日本人投降时留在飞机场的那一大堆粮食,一直支撑了十好几年。”
“这里还有飞机场?”七斗又问。
“女孩家家的,不要对什么都好奇。”
“土匪后来都去哪儿了?”七斗问这句话时连自己都没有信心了,她只想碰碰运气。
“土匪能去哪儿,他们自然是死在山上。弹尽粮绝之后,他们就一个个去见了阎王爷。”姥姥说完,夺过七斗胳膊上的篮子,那动作痛快得就像戳穿了一个险恶阴谋似的,令七斗十分脸红。七斗想,她临离开斯洛古之前,不该这样没大没小地问长辈的事,她惹姥姥不快了,她不知该如何补偿。
墓地到了。墓地太大了,那去处真广阔啊。七斗望着层层叠叠的荒坟和新坟,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迷惘。微风拂过姥爷的坟头,那上面新生的几株绿草依稀摇动,死亡被平和的生活淡化了。高天上的流云毫无心事地从一方飘向另一方,黑龙江水沉稳地从斯洛古上方的源头流向它的中游和下游,中下游又生出许多支流,尽量地朝它们偏向的地方去,走不动了,就停了下来,而两岸的房屋和人们却永远朝拜着这条江水,像守着一条敏感的神经,时时领略着它的喜怒哀乐。
七斗跪在姥爷坟头,在渐渐升起的香火中为他祈祷,祈祷姥爷早些见到自己的女儿。想到母亲,七斗的耳畔又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马蹄声。她把头垂得更低,香火笼罩着她,七斗看上去就像在云雾中一样。十
乘船的这天七斗起得很早,还不到四点钟她就醒了。这时天色已经微明,无边的岑寂覆盖着斯洛古。七斗轻轻地抱着衣服下地,拉开门,在院子中穿衣服,她生怕在里屋那种窸窣的穿衣声会不小心扰醒了别人。清晨时露水大,气温低,七斗飞快地穿好衣服,她打算到江岸洗洗脸,然后听听巡逻队的脚步声。
太阳还未出来,但晨曦却异常浓烈了。七斗不知道这一别是否就会永不再来,她只是感觉如果没有人要死,她恐怕没机会再来了。假如姥姥要死了,会像姥爷一样念叨她、想见她一面吗?如果不是的话,她此别就是永别了。她觉得斯洛古的生活充满了神秘气氛。这里出过土匪,有过日本人的士兵,有一条隔开两个国度的黑龙江,有潜伏在和平生活底层下的那种战争的气氛,这实在太玄妙了。这片黄金的故土上,有多少古老的驿站已经像迟暮的美人那样露出苍凉,*的肌肤被割裂殆尽,留下来的,是无数被废弃的淘金埠和摄人心魄的故事,以及一些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的风霜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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