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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自述身世

段誉身子一颤,心想:“天下任何毒誓,总是说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恶报。她师父却以自刎为胁,此誓确是万万违背不得。”只听木婉清又道:“我师父身似父母,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听她的言语?何况她这番嘱咐,全是为了我好。当时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这两年中,师父命我做的事,我没能办到,却结下了无数仇家。其实死在我剑底箭下之人,都是他们自己不好,都是他们先来惹我,想除下我的面幕。”段誉叹了口气,这才明白,为什么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居然在江湖上有这许多仇人。木婉清道:“你为什么叹气?”段誉道:“他们见你孤身独行,形体窈窕,偏偏长年戴着面幕,好奇心起,忍不住要瞧瞧你是美是丑,也未必人人安着歹心。哪知这一念之差,便惹下杀身大祸。”

木婉清道:“我是非杀不可的,否则的话,难道我去嫁这些可厌的家伙吗?也真料不到,这些人不是有父母师长,便是有亲戚朋友。杀了一个,便引出两三个来寻我晦气,到得后来,连和尚道士也都成了我的仇人。我曾在万劫谷中耽了几个月,钟氏夫­妇­对我倒也敬重,不料这钟夫人居然冒我名头,你说气不气人?”她说得有些倦了,闭目养神片刻,又道:“我初时只道你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无情无义之辈。哪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居然会赶着回来向我报讯,这就不容易了。后来这南海鳄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让你看我的容貌。”

木婉清说到这里,转头向段誉凝视,一双妙目中露出了脉脉柔情,段誉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真的对我生情了么?”说道:“刚才是事势所迫,你是出于无奈,那也不用非遵守这毒誓不可。”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我发过的誓,哪里能够更改。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将你­射­死,以免我违背誓言。”段誉欲待辩解,突然间腹中剧痛又生,他双手按住了肚子,大声呻吟。木婉清道:“你快说,肯不肯娶我为妻?”段誉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誉心想反正这么痛将下去,总是活不久长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伤她的心,令她终身遗恨?便点头道:“我……我愿娶你为妻。”

木婉清手中本已扣了毒箭,听他这么说,登时欢喜无限,一张俏脸如春花初绽,笑吟吟的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誉道:“不,不!咱俩还未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这个使不得。”木婉清心念一动,道:“是了!你饿得太久,痛起来加倍厉害些。我去割些这家伙的­肉­给你吃。”说着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楚天阔尸体上的­肉­。

段誉这一惊非同小可,登时忘了腹中疼痛,大声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宁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为什么不能吃?刚才那南海鳄神不是挖了他的心来吃了么?”段誉道:“这南海鳄神凶狠残暴,禽兽不如,咱们……咱们如何能学他的样?”木婉清道:“我跟师父在山里之时,老虎也吃、豹子也吃,依你说都吃不得么?”段誉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却吃不得!”木婉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誉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这楚天阔也是人。人是不能吃的。”木婉清道:“为什么?我见豺狼饿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誉叹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样了吗?”

木婉清自幼跟师父形影相随,从未和第三个人相处,她师父­性­情怪僻,向来不跟她说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间的道德规矩、礼义律法,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听段誉说“人不能吃人”,只是将信将疑,颇为诧异。段誉道:“你胡乱杀人,那也是不对的。别人有什么危难苦楚,你须去帮他助他,这才是做人的道理。”木婉清道:“那么我有了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助我么?为什么我遇见的人,除了师父和你之外,个个都是想杀我、害我、欺侮我,从来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将它们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那有什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只得道:“原来世间的事情,你一点儿也不懂,你师父怎么放心让你下山?”木婉清道:“师父说她那两件事非办不可,不能再等了。”段誉道:“那是两件什么事,能说给我听么?”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自然能给你说,别人可不能。师父叫我下山来杀两个人。”段誉双手掩耳道:“你别说了。说来说去,不是杀人,便是吃人,啊哟,哎唷……”肚中阵阵绞痛,禁不住又叫了出来。木婉清伸手到他腹部,隔着衣衫给他推拿了一会,突然间碰到他怀中一件物事,触手温暖,其中似乎有物蠕动,说道:“那是什么?”顺手掏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玉盒,她将玉盒放在耳边,只听得里面瑟瑟有声。她待要揭开盒盖看个究竟,段誉忙道:“钟姑娘说开不得的。青灵子怕这个东西,你一开它就逃走了。”

木婉清道:“钟灵说开不得,我偏要打开来瞧瞧。”当即将玉盒的盖子揭开了一条小缝,凑到阳光下一看,只见盒里是一对通体血红­色­的小蛤蟆。

这对血红­色­的小蛤一见阳光,突然间“江、江、江”的大叫起来,声如牛鸣,震耳欲聋。段誉和木婉清都是吓了一跳,木婉清双手一颤,险险将玉盒摔在地下,她万料不到这一对两寸来长的小蛤蟆,居然会发出如此洪大的鸣声,忙将盒盖掩上。盒盖一关,蛤蟆的叫声随即止歇。木婉清忽道:“是了,是了。我听师父说过的,这叫做……叫做……”她侧头想了一下,道:“叫做什么朱蛤?对啦,这是‘莽牯朱蛤’,乃是天下万蛇的克星。对了,我师父说过的,不知怎会落在钟灵的手中……”段誉忽然Сhā口道:“咦,你瞧!”只见他腰中缠的青灵子落在地下,一动也不敢动。本已钻入草丛中的金灵子也游了出来,伏在木婉清的脚边,跟着岩石后又游了三条小蛇出来,也都伏着不动,便如向玉盒朝拜一般。

木婉清喜道:“这对小蛤蟆居然还能召蛇,这倒好玩,咱们再试试。”段誉忙摇手道:“弄了许多毒蛇来,岂不讨厌?还是别试吧。”木婉清道:“咱们有朱蛤在手,再多的毒蛇也不用怕。”说着又将玉盒的盖子推开一线,那对“莽牯朱蛤”立刻又“江、江、江”的大叫起来。段誉笑道:“这名字起得倒好,当真便如大牯牛鸣叫一般。”木婉清道:“你说什么?”原来段誉的说话被朱蛤鸣声所掩,木婉清虽在近旁,却也听不清楚。段誉笑着摇了摇手,但听得那对朱蛤越叫越响,细听起来,在“江、江、江”的叫声之中,又夹着一些丝丝之音。木婉清扯了扯他的衣袖,指向左方,阳光下粲然斑斓,十几条五­色­花蛇蜿蜒而至,游得极是迅速,这朱蛤之声能召蛇,段誉虽在意中,但陡然间这许多毒蛇,仍是不见吃惊,急忙地抓起两块石头,以备自卫。

又过片时,右边群蛇大至,青蛇、黄蛇、白蛇、黑蛇、花蛇,最大的长达丈余,最小的只不过数寸。云南气候湿热,草木繁茂,蛇虫之类原是极多,但段誉一生之中所曾经见过的蛇加将起来,也不及今日所见的十一。千百条蛇儿游到两人之前,便即伏地不动,蛇头向下,极是驯善,绝无昂首欲噬之态。木婉清心中也不禁有些害怕,眼见众蛇越来越多,挤满了山崖,鼻中闻到的尽是腥秽之气,寻思:“朱蛤叫声不止,不知将有多少毒蛇涌到,只怕召蛇容易驱蛇难。”当即掩上玉盒的盖子。朱蛤叫声虽停,群蛇仍是不动,说也奇怪,蛇儿虽多,却没一条游近两人身周五六尺的圆圈之内。

木婉清扶着段誉,道:“走出去试试。”两人向前迈了一步,身前的数百条蛇完全立即向旁让开,虽是形相狰狞可怖的大蛇,亦现畏缩之意。两人再前走了几步,群蛇又纷纷让道。木婉清大乐,说道:“我师父言道:莽牯朱蛤乃是天地间的异宝,她也只听过这朱蛤的名字,却从未见过。”她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么贵重的宝物,钟灵这小妞儿怎地舍得赠送于你?”段誉见她目光有异,忙道:“她……她是借给我的。只说拿了这玉盒,青灵子便听我的话。”刚说了这句话,肚子又大痛起来,抛下手中石块,身子发抖,站立不定。

木婉清忙扶他回到崖边坐下,段誉只痛得口­唇­都咬出了血,右手抓住木婉清的手腕,将她肌肤也抓成青紫。木婉清大是怜惜,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郎君,你肚痛越来越频,情形不妙。我瞧只怕凶多吉少。”段誉呻吟道:“我实在……实在抵……抵不住了。你……你一刀杀了我吧。”木婉清道:“我曾听师父说过,有些极厉害的毒药,无法救治,若用以毒攻毒之法,反有灵效。你有没有胆子吞几个毒蛇的头?”段誉此刻只求速死,说道:“什么都好,快给我吃。”木婉清取出一柄小刀,往身前一条毒蛇的颈中割下去。

木婉清这一刀斩下去,那蛇竟是动也不动,听由宰割。她一刀便割下了那毒蛇三角形的头来,送到段誉口边,道:“你吞了下去吧!”段誉闭了眼睛,连吞了三个蛇头。木婉清选的这三条蛇,都是花纹斑斓,剧毒无比。段誉片刻之间,只觉腹中剧痛加甚,再也无法抵受,在地下大了几个滚,气息奄奄,动弹不得。木婉清大惊,一搭他的脉搏,只觉跳得越来越是微弱,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加速的害了丈夫­性­命。她珠泪滚滚而下,抱住他的头颈,说道:“郎君,我一定要随你同去。”段誉摇摇头,已说不出话来。木婉清手起刀落,唰唰唰接连三下,又割了三个毒蛇的蛇头下来,待要吞食,自己口­唇­太小,放不进嘴中,心想:“毒蛇之毒,全在口中毒液。”于是凑着蛇嘴,吮吸毒液,只吸得一条,便已头晕眼花,昏了过去。

段誉见木婉清居然为自己殉情身亡,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万想不到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对自己竟是一往情深若斯,奋着力气,将她抱在怀中,但觉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也即昏晕,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段誉知觉渐复,慢慢睁开眼来,只觉阳光刺眼,复又闭拢,但觉怀中抱着一个温软的身体。他凝一凝神,再睁眼低头看时,只见木婉清一张苍白的俏脸,兀自靠在自己胸前。他心想:“我二人到了­阴­世,居然仍在一起,可见幽冥之说,倒非虚假。”却听得有人在远处说道:“既是长虫阻路,咱们便用暗器。”另一人喝道:“神君命咱们生擒活捉,你若伤了他,不怕神君怪责么?”段誉抬头向语声来处瞧去,只见四个黄衣汉子站在崖边,手中各执树枝,向自己指指点点,对遍地毒蛇极是害怕,不敢走近。段誉游目四顾,只是群蛇围绕,蠕蠕而动,满山阳光灿烂,宛然便是自己死去时的情景,他心念一动:“莫非我竟没有死?”只觉怀中木婉清的身子温暖柔软、吹气如兰,幽香扑鼻,竟也是好端端地。

段誉大喜之下,叫道:“我没死,我没死!”那四个黄衣汉子已等了良久,一直碍于群蛇阻隔,不敢近前,突然听他出声呼叫,倒是吓了一跳。木婉清嘤咛一声,睁开眼来,低声道:“郎君,咱们到了­阴­世么?”段誉道:“不是,不是,你没有死,我也没死,这不是妙得紧么?”一名黄装汉子喝道:“眼下没死,待会再死也不迟,岳神君叫你去,快过来吧!”段誉死里逃生,心中欢悦无限,哪去理睬这些不相­干­之人的说话?又向木婉清道:“咱们居然没死,实是奇哉怪也了。我肚子也不痛啦,你这以毒攻毒的法儿,当真灵验。你的伤好了没有?”木婉清身子微一挪动,只觉背上伤处又痛了起来,她心中也是大喜若狂,笑道:“我不是中毒,蛇毒可不能治疗外伤。这蛇毒竟是害不死咱二人,想来咱夫妻两人,比毒蛇还毒得厉害。”原来一般蛇毒若是碰到伤口,进入血中,当即伤人­性­命,但若吃入肚中,只须口舌肠胃并无伤处,那便无害,是以若被毒蛇咬伤,用口吮吸毒液吐出,不致因此中毒。段誉和木婉清二人均是见识不多,不知其中道理,而段誉所服的断肠散剧毒,当真是以毒攻毒,被这三枚蛇头治好了。只是两人已昏睡了一夜,此刻已是第二日早晨了。

一名身材最高的黄衣汉子大声喝道:“喂,两个小子,快快过来。”木婉清从段誉怀中站了起来,脸上笑容未失,突然伸手向地,抓在一条毒蛇七寸之中,向着那汉子掷了过去。那汉子吃了一惊,急忙避开,不料木婉清连抓连掷,一条条毒蛇便如连珠箭价飞到。四条汉子惊恐叫骂,一面闪避,一面挥动手中树枝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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