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参和尚抢着道:“若是使这取巧的法门,你早就已经会了,只须记一记剑法便成。”保定帝愕然不解,道:“请大师指点。”天因方丈道:“你且坐下说话。”当下保定帝在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天因道:“六脉神剑,并非真剑。乃是以一阳指的指力,化作剑气,有质无形,可称无形气剑。手之六脉是为太阴肺经、厥阴心包经、少阴心经、太阳小肠经、阳明胃经、少阳三焦经。”他一面说,一面从天观的石凳之后,取出一卷丝绢的卷轴来。那卷轴因年深日久,已成焦黄之色。天参接过,悬挂在壁上,卷轴舒开,原来是一个祼体男子的图形,身上注明|茓位,以红线黑线绘着六脉的运走通道。保定帝是一阳指的大行家,而这“六脉神剑经”又以一阳指力为根基,便是他段氏武学的一路,他自是一看即明。天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改装易服虽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但若给对方瞧出了破绽,颇损大理国的威名。利害相参,盼你自决。”保定帝双手合什道:“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天因道:“很好,这六脉神剑经不传俗家子弟,你须得剃度了,我才传你。”保定帝站起身来,双膝跪地:道:“请大师慈悲。”枯荣大师道:“你过来,我给你剃度。”
保定帝走上前去,跪在他的身后。段誉躺在地下,一直神智清醒,听着各人的对答,心下寻思:“说来说去,原来这事又与慕容氏有关。”见伯父要改换僧装,不由得暗暗惊异,只见枯荣大师伸出右手,反过来按在保定帝的头上,那只手手掌上似无半点肌肉,手皮之下,包着的便是骨头。枯荣大师仍不转身,口中说谒道:“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定,而彼微尘亦不增,于一善现难思刹。”手掌握处,保定帝颈上满头乌发尽数落下,头顶光秃秃地,更无一根头发,便是用剃刀来剃,亦无这等干净。段誉果是大为惊讶,便保定帝、天观、天因等也是衷心钦佩:“枯荣师叔参修枯禅,功力竟已到此高深的境界。”只听枯荣大师说道:“入我佛门,法名天尘。”保定帝合什道:“谢师父赐名。”要知佛门中不叙世俗辈份,天因方丈虽是保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荣剃度,便成了天因的师弟。枯荣又道:“那大轮明王说不定今晚便至,天因,你将六脉神剑的秘奥传于他吧。”天因道:“是!”指着壁上的经脉图道:“这六脉之中,你专攻‘手少阳三焦经脉’,真气运至肩臂,由臑会、消泺、清冷渊,而至肘弯中的天井,更下而至四渎、三阳络、会宗、外关、阳池、中渚、液门,积蓄真气,自无名的‘关冲’|茓中射出。”
保定帝依言运动真气,无名指点处,嗤嗤声响,真气自“关冲”|茓中汹涌迸发。枯荣大师喜道:“你内力修为不凡,这剑法虽是变化繁复,但剑气既已成形,自能随意所之了。”天因道:“师叔专练拇指少商剑,我专练食指商阳剑,天观师兄练中指中冲剑,天尘师弟练无名指关冲剑,天相师弟练小指少冲剑,天参师弟练左手小指少泽剑。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始练剑。”他又取出六幅图形,悬于四壁,每幅图上都是纵横交叉的直线、圆圈、和弧形,六个人专注自己所练一剑的剑气图,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虚划。段誉坐起身来,只觉体内真气鼓荡,比先前更是难以忍受。原来保定帝、天因等五人适才又以不少内力输进他的体内。段誉见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功,不敢出声打扰,呆坐良久,甚感无聊。无意中向壁间那张经脉|茓道图望去。便在此时,只觉自己左手小臂不住抖动,有什么东西似要突破皮肤而迸将出来。
那小老鼠一般的东西所要冲出来之处,正是|茓道图上所注明的“会宗|茓”,段誉斜眼去看伯父时,只见他正凝神注视面前那张“手少阳三焦经脉图”,右手无名指在微微的抖动。段誉顺着经脉图上的红线一路看去,自会宗而三阳络、四渎、天井,他心中这么一想,这股左冲右突的真气居然顺着心意,也沿着手臂而上升至肘弯,更升至上臂、肩头。真气一顺着经脉运行,段誉全身的烦恶立时舒畅,他专心凝志,将这一股真气纳入了三焦之中。但这真气进入脏腑的法门,乃是极高深的内功,段誉不明其中的诀窍,只运得一盏茶时分,便“啊唷,啊唷”叫了出来。总算他该当不致走火入魔,在这紧要关头正与六位高手同处一室,保定帝一听他的叫唤,忙转头问道:“誉儿,你觉得怎样?”段誉道:“我身中有无数气流奔突窜跃,难过之极,我心里想着你这图上的红线,那气流便归到了丹田之中,啊唷!嗯,可是丹田中越塞越满,我肚子要爆破了!”
这种内功上的感应,只有身受者方才知道,他自觉肚腹高高鼓起,立时便要胀破,但旁人看来,却无半点异状。保定帝深知练习内功者的各种幻象,本来丹田鼓胀欲破,至少要练功至二十年后,内力大成,浑厚无比之时,方会出现,段誉从未学过内功,料想这种幻象必是体内邪毒所致。保定帝心下暗暗惊异,知他若不导气归虚,全身便会瘫痪,但将这些邪毒深藏入了内府,以后再要驱出,更是千难万难了。他平素处理疑难大事,明断果敢,往往一言而决,但眼前之事关系段誉一生祸福,稍有蹉跎,立时便有性命之忧。眼见段誉双目神光散乱,已显出癫狂之态,更无犹豫的余地,心意已决:“这当口便是饮鸩止渴,也说不得了。”说道:“誉儿,我教你导气归虚的法门。”当下连比带说,将法门传授了他。
段誉不及等到听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内功法要果是精妙绝伦,他一经照做,四外流窜的真气便逐一收入脏腑。我国古代医书中称人体内部器官为“五脏六腑”,那“脏”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是含有聚集积蓄之意。段誉藉着朱蛤神功之助,先是吸得了破贪、破嗔等六僧的全部内力,后来又吸得了黄眉僧和石清子两大高手大部分内力,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天观、天相、天因、天参等段氏五人高手的一小部分内力,身体内真气之厚,内力之强,可说已是震古铄今,并世无二。这时得伯父的指点,将这些真气内力逐步藏入内府,全身越来越是舒畅,只觉轻飘飘的似乎要凌空飞起一般。保定帝见他脸露笑容,欢喜无已,还道他入魔已深,只怕这邪毒从此和他一生纠缠固结,再难尽除,不免成为终身之累,不由得暗暗叹息。
枯荣大师虽是始终面壁静坐,但两人的对答没有一句能逃过他的耳中。他听得保定旁传功已毕,便道:“天尘,一切业由前定,休咎祸幅,皆从心生。你不必大为旁人担忧,赶紧练那少阳剑吧!”保定帝应道:“是!”收摄心神,又去钻研少阳剑的剑法。
段誉体内的真气充沛之极,非一时三刻所能收藏得尽,只是那法门越行越熟,到后来也是越收越快。僧舍中六人各自行功,不觉夜之渐深、东方之既白。
但听得报晓啼声喔喔,段誉自觉四肢百骸间已无残存真气。他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肢体,但见伯父和五位高僧兀自在专心练剑。他不敢开门出去散步,更不敢出声打扰六人用功,无事可作,只得顺便向伯父那张经脉图望望,又向少阳剑的剑法图解瞧瞧,看得心神专注之时,突觉一股真气自行从丹田中涌出,冲至肩臂。
段誉眼睛瞧着那张“手少阳三焦经脉图”,心念到处,那股真气便由臑会、消泺、清冷渊诸|茓顺着红线,直至无名指的关冲|茓。他不会运气冲出,但觉无名指的指端肿胀难受,心想:“还是让这股气回去吧。”心中这么想,那股气流果真顺着经脉回归丹田,段誉不知自己在无意之间,已窥上乘内功的法要,只不过觉得一股气流在手臂中这么流来流去,随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堂三僧之中,他觉得天相大师最是随和可亲,侧头去看他的“手少阴心经脉图”。只见这路经脉起自腋下的“极泉|茓”,循肘上三寸至“青灵|茓”,至肘内陷后的“少海|茓”,经“灵道”、“通里”、“神门”、“少府”诸|茓乃至小指的“少冲|茓”。如此一加存想,一股真气果然便循着经脉线路运行,快慢洪纤,皆如意旨。语休絮烦,只半日工夫,段誉已将手经六脉的各处|茓道尽都通过。这一练通六脉,精神爽利,倒也不觉如何饥饿,左右无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冲、少泽六路剑法的图形。但觉红线、黑线,纵横交错,头绪纷繁之极,心想:“这样烦难的剑招,我如何记得住。”又想:“那两个小沙弥怎地不送素斋面食来?我还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吧。”便在此时,鼻端忽然即到一阵柔和的檀香,跟着一声梵唱,远远飘来,若有若无,不可捉摸。
枯荣大师叹道:“善哉,善哉,大轮明王驾到,你们练得怎么样了?”天参道:“虽不纯熟,也已足可迎敌。”枯荣道:“天因,我不想走动,便请明王到牟尼堂来叙话吧。”天因方丈应道:“是!”走了出去。天观取过五个蒲团,一排的放在东首,自己坐了第一个,天相第二,保定帝第四,将第三个蒲团空着,留给天因方丈,天参坐了第五个蒲团。段誉没有坐位,只得垂手站在保定帝身后。枯荣、天观等知道强敌已至,最后再细温一遍剑法的图解,这才将卷绢图卷拢收起,一齐放在枯荣大师的身前。保定帝道:“誉儿,待会激战一起,室中剑气纵横,大是凶险,你伯父不能分心护你。你到外面走走去吧。”段誉心中一阵难过,心想:“听各人的口气,这个大轮明王武功厉害之极,伯父的关冲剑法乃是新练,不知是否敌得过他,若有疏处,如何是好?”便道:“伯伯,我……我要跟着你,我不放心你与人家斗剑……”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哽咽了。
保定帝心中也是一动:“这孩子倒是很有孝心。”枯荣大师道:“誉儿,你坐在我的身前,那大轮明王再厉害,也不能伤了你一根毫毛。”他声音仍是冷冰冰地,但语意中颇有傲意。段誉道:“是。”弯腰走到枯荣大师身前,不敢去看他脸,也是盘膝面壁而坐。枯荣大师的身躯比他高得多,将他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适才枯荣大师以枯禅功替自己落发,这一手神功足以傲视当世,要保护段誉,自是绰绰有余。
霎时间牟尼堂中寂静无声。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天因方丈道:“明王法驾,请移这边牟尼堂。”另一个声音道:“有劳方丈领路。”段誉听这声音极是亲切谦和,彬彬有礼,绝非强凶霸横之人。听那脚步之声,共有十来个人。听得天因推开板门,说道:“明王请!”大明轮王道:“得罪!”举步进了堂中,向枯荣大师合什为礼,说道:“吐蕃国晚辈鸠摩智,参见前辈大师。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表假表空!”段誉心道:“原来这位大轮明王名字叫做鸠摩智。但不知他这四句偈言是什么意思。”枯荣大师却是心中一惊:“大轮明王博学精深,果是名不虚传。他一见面便道破了我所参枯禅的来历。”
原来释迦牟尼当年在拘尸那城婆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称之为“四枯四荣”,据佛经中解释:东方双树表示“常与无常”,南方双树表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表示“我与无我”,北方双树表示“净与无净”。茂盛荣华之树表示正面的意思,有常有乐,有我有净;枯萎凋残之树表示反面的意思,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如来佛在这八种境界之间入灭,那是说他非枯非荣,非假非空。枯荣大师数十年静参枯禅,只能修到半枯半荣的境界,却无法修到更高一层的“非枯非荣,亦枯亦荣”之境,是以他一听到大轮明王的话,心中便是一惊,说道:“明王无来,老衲未克远迎,明王慈悲。”大轮明王鸠摩智道:“天龙威名,小僧素所钦慕,今日得见庄严宝相,大是欢喜。”天因方丈道:“明王请坐。”鸠摩智道谢坐下。
段誉心想:“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模样?”悄悄侧过头来,从枯荣大师身畔瞧了出去,只见石凳上坐着一位身穿黄|色僧袍的僧人,年纪五十岁不到,布衣芒鞋,绝无半分与众不同之处,但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假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段誉向他只瞧得几眼,心中便生钦仰亲近之意。再从板门中望出去,只儿门外站着八九个汉子,高高矮矮,各具异相,面貌大都狰狞可畏,不似中土人士,那自是大轮明王从西土带来的随从了。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小僧资质愚鲁,未能参透爱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国姑苏人氏,复姓慕容。昔年小僧与彼在天竺国邂逅相逢,讲武论剑。这位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无所不精,小僧得彼指点数日,生平疑义,一旦尽解。不意大英雄天不假年,慕容先生西圆极乐,小僧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众长老慈悲。”天因方丈自知他言下之意,说道:“明王与慕容先生相交一场,即是因缘,缘分既尽,何必强求?慕容先生往生极乐,莲池礼佛,于人间武学,岂可措意?明王此举,不嫌蛇足么?”鸠摩智道:“方丈指点,确具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痴顽,闭关四十日,难断思念良友之情,慕容先生当年论及天下剑法,确信天龙寺之‘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中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最大憾事。”天因道:“敝寺僻处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爱,实感荣宠。但不知当年慕容先生何不亲来求借剑经一观?”鸠摩智长叹一声,惨然色变,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经是贵寺镇刹之宝,坦然求观,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贵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义气,仁惠爱民,泽被苍生,他也不便出之于偷盗强取。”天因谢道:“多承慕容先生夸奖,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好友,亦当体念他的遗志。”
鸠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夸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国师,于大理段氏无亲无故,慕容先生既是不便亲取,由小僧代劳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无悔。小僧对慕容先生既有此约,决计不能食言。”说着双手轻轻击了三掌,门外两条汉子抬了一只檀木箱子进来,放在地下,鸠摩智袍袖一拂,那箱子的盖子无风自开,只见里面是一张灿然生光的黄金小箱。鸠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天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难道还贪图什么奇珍异宝?再说段氏为大理一国之主,一百五十余年的积蓄,还怕少了金银器玩?”哪知鸠摩智轻经揭开金箱的箱盖,取出来的竟是三本旧册。他随手一翻,天因等一眼瞧去,见册中有图有文,都是朱墨手书。鸠摩智凝视着这三本书,忽然间泪水滴滴而下,溅湿衣襟,神情哀切,悲不自胜。天因等无不大为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