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不知这少女听说的招数名称对与不对,一双眼只是瞧着她淡淡的眉毛这么一轩,红红的嘴唇这么一噘,她说得对也好,错也好,那是全然的不在意下。那少女道:“那位朱先生怎么啦?”段誉指着绿竹旁的一张青石条凳,道:“这事说来话长,小姐请移尊步,到那边安安稳稳的坐着,然后待我慢慢的禀告。”那少女道:“你这人啰哩啰嗦的,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没功夫听你的。”段誉道:“小姐今日没空,明日再来找我,那也可以。若是明日没空,过得几日也是一样。只要夫人没将我的舌头割去,小姐但有所问,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少女左足在地上轻轻一顿,向小诗道:“夫人还说什么?”小诗道:“夫人本来要到百禽院去找公冶夫人下棋,听说慕容公子去了少林寺,便吩咐转舵回家。”那少女道:“为什么?”她不待小诗回答,自言自语的道:“哼,我妈是怕公冶夫人求她出手相助,还是假装不知道的为妙。”小诗道:“小姐,怕夫人找我,我得去啦!”那少女道:“啊,这件事我是不会跟人说的,你要是爱说,随便跟人说好了。”小诗忙道:“小姐千万别说,婢子还想服侍你几年呢。”那少女微微一笑,小诗即行告别而去,段誉见她目光中流露恐惧的神气,心想:“王夫人杀人如草,确是令人生怖。”
那少女缓步走到青石凳前,轻轻巧巧的坐了下来,却并不叫段誉也坐。段誉自不敢贸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见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两株离得略远,美人与名花,当真是相得益彰。段誉叹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及不及,当年李太白以牡丹比喻杨贵妃之美,他若是有福见到小姐,就知道花朵虽美,然而无娇嗔、无软语、无喜笑、无忧思,那是万万不及了。”少女道:“你不停的说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誉大为奇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是无目也。于男子尚自如此,何况如姑娘这般的惊世绝艳?想是你一生之中,听到赞美的话太多,听也听得厌了。”那少女慢慢摇头,目光中露出了一丝寂寞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说美还是不美。这曼陀山庄中,除了我妈之外,都是婢女仆妇,她们只知道我是小姐,谁来管我是美是丑?”段誉道:“那么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么外面的人?”段誉道:“你到外面,别人看到你这天仙般的美女,难道不说么?”那少女道:“我从来不到外边去,到外边去干什么?妈妈根本就不许我到琅环阁去看书,船窗也是遮得密不通风的。”段誉点头道:“琅环阁?果真有这么一个地方。那里藏的书很多么?”那少女道:“也不算多,就这么四五间屋子的书。”段誉忽道:“难道他……他也从来不说你很美吗?”那少女听得提到慕容公子,慢慢的低下了头,只听得瑟的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跟着又是这么一声,几滴眼泪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莹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段誉不敢再问,也不敢说什么安慰的话。过了好一会,那少女才幽幽的道:“他……他是很忙的,一年到头,从早到晚,没什么空闲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时,不是跟我淡论武功,便是谈论国家大事。我……我讨厌武功。”段誉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我也讨厌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学武,我说什么也不学,宁可偷偷的逃了出来。”
那少女幽幽的一声长叹,道:“我为了要时时见他,虽然心里讨厌武功,还是用心的研习,他有什么地方不会不明白,我好说给他听。那些历代帝皇将相,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的事,我实在不愿知道。可是他最爱谈这些,我只好去看这些书,说给他听。”
段誉奇道:“为什么要你看了说给他听,他自己不会看么?”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你道他是瞎子么?是不识字的人么?”段誉忙道:“不,不!我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话是这么说,心中却忍不住一酸。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他是我表哥。这庄子中,除了舅舅,舅母和表哥之外,从来没旁人来。后来舅舅跟我妈吵翻了,我妈连表哥也不许来。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要知道,天下的好人坏人,我谁也见不到。”她说到后来,眼圈儿一红,又是泫然欲涕。段誉道:“嗯,你妈妈是你舅舅的妹妹,他……他……他是你舅舅的儿子。”那少女居然笑了出来,道:“瞧你这般傻里傻气的。我是我妈妈的女儿,他是我的表哥。”
段誉见引得她笑了,心中甚是高兴,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没功夫看书,所以你代他看。”那少女笑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另外有原因的。我问你,少林寺中有哪些门派的人,在开什么英雄大会?”段誉见她长长的眉毛上兀自带着一滴泪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带雨,以此比拟美人之哭泣。可从梨花美则美矣,梨树却是太过臃肿,而且雨后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泪水,又未免伤心过份,只有像王姑娘这么玫瑰朝露,那才美了。”那少女等了一会,见他始终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推,道:“你怎么了?”段誉全身一震,跳起身来,叫道:“啊也!”那少女给他吓了一跳,道:“怎么?”段誉满脸通红,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像给你点了|茓道。”那少女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他在说笑,道:“这边手背上是没有|茓道的。腋门、中渚、阳池三|茓都在掌缘,前豁、养老两|茓近手腕了,离得更远。”她一面说,一面伸出自己手背来比划。段誉见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葱管,点在雪白娇嫩如豆腐的手背之上,突觉自己喉头干燥,头脑中一阵晕眩,道:“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微笑道:“你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说给你知道也不打紧。”便用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画了三个字:“王玉燕”。段誉一怔,心想:“这样美丽的一位姑娘,应当有个极雅致、极文秀的名字才是。王玉燕,那不是挺俗气吗?及不上阿朱、阿碧,也及不上小诗、小茶、小翠这些丫头。”但转念一想,忽然伸手猛敲自己额头,道:“妙极,妙极,你不像一只洁白无瑕,飞翔轻灵的燕子么?”
王玉燕微笑道:“名字总是取得好听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恶之辈,名字也是挺美的。曹操不见得有什么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誉,你的名誉很好么?只怕有点儿沽名……”段誉接口道:“……钓誉!”两人同声大笑起来。王玉燕秀美的面庞之上,本来总是隐隐带着一丝忧色,这时纵声大笑,欢乐之余,增添了几分稚气。段誉心想:“我若能一辈子逗引你喜笑颜开,此生复有何求!”不料王玉燕只高兴得短短的一会儿,眼光中又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忧思,轻轻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经的,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唉!燕国,燕国,就真是那么重要么?”
“燕国,燕国”这四个字撞入段誉脑中,使他陡然之间,将许多本来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连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坞,参合庄,燕国。他脱口而出:“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乱华时鲜卑人慕容氏的后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国人?”
王玉燕点头道:“是的,他是燕国慕容氏的王孙,隔了这几百年,何必还是念念不忘的记着祖宗的旧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国人,连中国字也不想识,中国书也不想识。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国书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要他写鲜卑字,他就大发脾气。”
王玉燕说起了慕容公子,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缓缓浮动的白云,心中难禁悠悠之思,柔声道:“他……他比我大十岁,一直当我是他的小妹妹,以为我除了读书学武之外,什么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读书是为他读的,练武也是为他练的。倘若不是为了他,我宁可养些小鸡儿玩玩,或者是弹弹琴、写写字。”段誉颤声道:“他当真一点也不知你……你对他这么好?”王玉燕道:“我对他好,他当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咱俩就像是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经事情之外,从来不跟我说别的。从来不跟我说,他心里有什么心思。也从来不问我,我心里有什么心事……”她说到这里,玉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神态腼腆,更是娇艳动人。
段誉本来想跟她开句玩笑,问她:“你心里有什么心事?”但见到她的丽色,她的娇羞,便不敢再唐突佳人,说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谈文事武功,诗词之中,不是有什么子夜歌、会真诗么?”他意思是说,尽可用些描写男女情爱的诗词来和慕容公子谈谈说说,只是此言一出,心下立即后悔:“让她含情脉脉,无由自达,岂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当真是傻瓜之至了。”王玉燕听了这几句话,更是害羞,忙道:“怎……怎么可以?我是规规矩矩的闺女,怎可让表哥看轻了?”段誉嘘了口长气,道:“是,正该如此!”心下暗骂:“段誉,你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玉燕这番心事,从来没和谁说道,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盘算,今日遇上段誉这个性格随随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是对他十分信得过,将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来。其实,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诗等丫鬟何尝不知,只是谁都不说出口来而已。她说了一阵话,心中的忧虑稍去,道:“我跟你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没说到正题。少林寺中到底有哪些人?他们为什么要跟我表哥为难?”
段誉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师,他有一个师弟叫做玄悲。这玄悲大师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金刚杵’。”王玉燕点头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的第四十八种,一共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将出来时却是极为威猛。”段誉道:“这玄悲大师,不知怎地给人打死了,而敌人伤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师最擅长的‘金刚杵’。他们说,这种伤人的手法,唯姑苏慕容氏才有,叫做什么‘以彼之道,还施被身’。因此少林派决意要找慕容氏报仇。只是慕容氏的武功太过厉害,大家生怕不敌,是以要商量着对付。”王玉燕道:“说来这话倒是有理。除了少林派,还有些什么人?”段誉道:“嵩山派有个叫做柯百岁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么‘灵蛇缠颈’。”王玉燕道:“嗯,那是嵩山派百胜软鞭第二十九招中的第四个变招,虽然招法古怪,却算不得上乘武学。”段誉道:“这人也死在‘灵蛇缠颈’这一招之下,他的师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报仇。此外……此外还有许多人,我不懂武功,也记不了这许多。”他心中想:“我大理段氏也参与其事,那还是不说的好。”王玉燕道:“我知道表哥的性儿,他听说有这样多人跟他作对,那自是先寻上门去了。不过他未必能全都懂得这些门派的绝招。何况他们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那也很不好办。”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两人急奔而来,却是小诗和幽草两个丫鬟。幽草脸上神色极是惊惶,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将阿朱、阿碧二人……”说到这里,口中塞住了,一时说不下去。小诗接着道:“要将她二人的右手都砍了,罚她们擅闯曼陀山庄之罪。那……那怎么办呢?”
段誉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个法儿救救她们才好!”王玉燕也是甚为焦急,道:“朱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若是伤残了她们的肢体,我如何对得起表哥?幽草,她们在哪里?”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听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时生出一线希望,忙道:“夫人分咐将二人送去‘花肥房’,我求严婆:迟半个时辰动手,这时赶去求恳夫人,还来得及。”王玉燕心想:“向妈求恳,多半无用,可是除此之外,也是别无他法。”当下点了点头,带了幽草,小诗二婢便去。段誉瞧着她轻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说几句话,但只跨一步,褪觉无话可说,怔怔的站住了。
王玉燕快步来到上房,见母亲面前点了一炉香,香烟枭枭上升,刚要静坐入定,情如她这一入定,便有大半天不能打扰于她,忙道:“妈,我有件事跟你说。”王夫人慢慢睁开眼睛,脸上神色极是严峻,道:“若是与慕容家有关的,我便不听。”玉燕道,“妈,阿朱和阿碧这次不是有意来的,你就饶了她们这一回。”王夫人道:“你怎知她们不是有意来的?我斩了她们的手,你怕你表哥从此不睬你,是不是?”玉燕眼中泪水滚动,道:“表哥是你的亲侄儿,你……你何必这样恨他?就算舅舅对你不起,你也不用恼恨表哥。”她鼓着勇气说了这几句话,但一出口,心中怦怦乱跳,自惊怎地如此大胆,竟敢出口冲撞母亲。王夫人眼光如冷电,在女儿脸上扫了几下,半晌不语,跟着便闭上了眼睛。玉燕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亲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过了好一阵,王夫人睁开眼来,说道:“你知道舅舅对我不起?他什么地方对我不起?”玉燕听得他声调寒冷如冰,一时吓得话也答不出来。王夫人道:“你说好了。反正你现在年纪大了,不用听我话啦。”玉燕又气又怕,流下泪来,道:“妈,你……你这样恨舅舅家里,自然是舅舅亏待了你。可是他怎样欺侮你,你从来不跟我说。”王夫人厉声道:“你听谁说过没有?”玉燕摇摇头,道:“你从来不许我出这曼陀山庄,也不许外人进来,我听谁说啊?”王夫人轻轻吁了口气,登时放了心,语气也变得和缓些,叹道:“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坏人太多,杀不胜杀,你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儿家,还是别见坏人的好。”说到这里,她突然间想起一事,道:“那个姓段的花匠,嘴上油腔滑调,不是好人。若是他跟你说一句话,立时便动手将他杀了,不能让他说第二句。知不知道?”玉燕心想:“什么第二句,只怕连第一百句、二百句话也说过了。”王夫人道:“怎么?你下不了手么?似你这等面慈心软的女子,这一生一世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她双手互击两下,小诗走了过来。王夫人道:“你传下话去,有谁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说一句话,两人一齐割了舌头。”小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说的,乃是宰鸡屠犬,应了声:“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儿挥手道:“你也去吧!”
玉燕应道:“是。”走到门边时,停了一停,回头道:“妈,你饶了阿朱、阿碧,命她们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再来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说过的话,几时有过不作数的?你多说也是无用。”玉燕咬了咬牙,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恨舅舅,为什么恨表哥了。”左足轻轻一顿,便即出房。王夫人道:“回来!”这两个字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是充满了威严。玉燕重又进房,低头不语。王夫人望着那弯弯曲曲不住颤动的青烟,道:“燕儿,你知道了什么?不用瞒我,什么都说出来好了。”玉燕咬着下唇,道:“我知道,你是嫌舅舅不争气,恼恨表哥不专心学武,以致不能开创天下无敌的‘慕容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