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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机密书信

单正奇道:“谁是小娟?我几时得罪她了?”赵钱孙指着谭婆道:“这位便是小娟了。小娟是她的闺名,天下除我之外,谁也称呼不得。”单正又好气,又好笑,道:“原来这是谭婆婆的闺名,在下不知,冒昧相呼,还请恕罪。”赵钱孙老气横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过,下次不可。”

单正道:“在下虽是久仰华山冲霄洞谭氏伉俪的大名,却是无缘识荆,在下自省从未在背后说人闲言闲语,如何会得罪了谭家婆婆?”

赵钱孙愠道:“我刚才正在问小娟:‘你近来过得快活么?’她尚未答话,你这五个宝贝儿子便大模大样,横冲直撞的来了,打断了她的话头,至今尚未答我的问话。单老侠,你倒去打听打听,小娟是什么人?我‘赵钱孙李,周吴陈王’又是什么人?难道咱们说话之时,也容你随便打断的么?”

单正听了他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下暗暗好笑,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

赵钱孙道:“什么事?我若是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要紧。”单正道:“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只有阁下一个人叫得,是也不是?”赵钱孙道:“是的,如若不信,我再叫一声试试,瞧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是跟你狠狠的打上一架?”单正道:“我自然是不敢叫,却难道谭公也不敢叫么?”

赵钱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可将赵钱孙问倒了,教他难以回答。不料突然之间,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哭得极是悲哀。这一着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谁想到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这么轻轻易易一句话,却使得他号淘大哭,难以自休。单正见他哭得悲伤,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蓄着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在下的不是了……”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

单正更奇了,问道:“然则阁下贵姓?”赵钱孙道:“我没有姓,你别问,你别问。”这时杏子林中的众高手都猜到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事,他自己若是不说,旁人自是不便多问。

只见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的哭之不休,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癫了,在这众人之前,要脸面不要?”

赵钱孙道:“你抛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中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表的脸皮,要来何用?”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十分简单。赵钱孙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不知如何,谭婆另行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癫癫的发痴。只是眼看谭氏夫­妇­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一往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鸡­皮鹤发,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的老妪,年轻时有什么动人之处,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忘情。

只见谭婆神­色­忸怩,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听着吧。”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的话。”谭婆还没有笑,旁观的众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着,神驰目眩,魂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这般情景瞧在段誉眼里,心中蓦地一惊:“这三人情深如此,将世人全是置之度外,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落到这个结果么?不,不!这位谭婆对她师哥显是颇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赵钱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赵钱孙和谭公、谭婆闹的是陈年恩怨,乔峰听在耳里,却暗自琢磨:“那赵钱孙其实并不姓赵,乃是谭婆的师兄。我素闻华山冲霄洞谭公谭婆,以华山嫡派绝技闻名于天下,从这三人的语意中听来,三个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是华山派呢?还是谭婆是华山派?”

他心下正自疑惑,只听赵钱孙又道:“老子好几年没到江南,不知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胆大妄为,乱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看他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身上?”他刚说完这几句话,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才没半点分别。

众人听了,不禁都是一愕,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心里牵肚挂肠,记着的就是我那小姐师妹。想我师父在世之日,待我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师父么?”

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实是一模一样,若不是众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自他的亲口。各人循着声音来处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誉和阿碧、玉燕知道阿朱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的神技,自不为异,其余众人却无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大怒,不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阿朱此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是姓单,却是一妻四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早是为时已晚。双兄,咱们承马夫人之邀,到这里来商量你阁下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头道:“不是。”

单正道:“然则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道:“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已是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发疯发癫,我可不能­干­休了。”

众人听到“阿慧”两字,心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癫,你害成他这副模样,还不心满意足?”谭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是不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婆道:“也不怕丑,难道你很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心想这三个宝贝当真是为老不尊,三个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辈耆宿,却在大庭广众之间争执这些男女间情史,实在好笑。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谭氏夫­妇­和这位兄台驾临敝帮,咱们全帮上下,均感光宠。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吧。”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长老的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失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烟……”她虽是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听着说不出的舒服动听。她说到这里,语声略带呜咽,微微啜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人好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是令人心酸。只听她继续说道:“小女子葬殓先夫之后,检点他的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密密封固的遗信。封皮上写道:‘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火葬,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人人想听她的下文。她顿了一顿,慢慢从背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解开包来,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便是先夫的遗书。我发见了这封遗书之后,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上遗书。幸好帮主率同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到。”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言“幸好”,又说“亏得”,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觉察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正在等待着自己,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摆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松,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任何­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大丈夫光­阴­磊落,我乔某生平不作亏心之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之事,请徐长老告知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朽当真好生为难。”这两句话极是苍凉,其时天­色­渐黑,杏林边际升起一层浓雾,众人心头也都有­阴­森森之感。他伸手过去,从马夫人手中将信接过,说道:“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清楚的。这信封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泰山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徐老隐居之处作客,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右手的两根手指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我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诧异。

“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头过来一看,也奇道:‘原来是他!’”

赵钱孙Сhā口道:“单老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不入流的弄蛇化子硬要饭的也挨不上,怎么不请自来,去偷窥人家的隐私?”别瞧他一直疯疯癫癫的,这几句话倒也真是在情在理。单正老险微赭,说道:“我是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字。”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仍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毛贼也是贼。偷看人家书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既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总算,心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此人一遇上我,便尽找我岔子尽挑眼,其非跟我有什旧怨?江湖上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是没有几个。此人到底是谁,怎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见谭婆出口助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恼赵钱孙出言诬蔑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对。

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时两道致谢亲切的眼光,分从左右瞧了过来,左边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单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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