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回到厢房,只见阮星竹和秦红棉仍在絮絮谈论。阮星竹巧舌如簧,哄得秦红棉十分欢喜,两个女人间早就去了敌意。阮星竹道:“乔帮主,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无心,请你解开了她二人的|茓道吧。”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说的话,萧峰自当遵从几分,何况他本就想放了二人,当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红棉和木婉清的肩头各拍一下。二人只觉一股热气从肩头冲向被封|茓道,四肢登时便恢复了自由,母女对望一眼,对萧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萧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条幅,请你借给我看一看。”阿紫道:“我不要你叫妹子长、妹子短的。”话是这么说,还是将那轴卷起了的条幅交了给他。萧峰展了开来,再将段正淳所写的字细看一遍。阮星竹满脸通红,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萧峰道:“段王爷现下到了何处?”阮星竹脸色大变,道:“不……不……不……你别再去找他了。”萧峰道:“我不是去跟他为难,只是想问他几件事。”阮星竹哪里肯信,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萧峰料知她是决不肯说,便不再问,将那条轴卷了起来,交还给阿紫,说道:“阿朱曾有遗言,命我照料看顾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后阿紫若是遇上了为难之事,只要萧峰能有效力之处,尽管吩咐,决不推辞。”阮星竹大喜,心道:“阿紫有了这样一个大本领的有力靠山,这一生那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说道:“如此多谢了。阿紫,快谢谢乔大哥。”她将“乔帮主”的称呼改成了“乔大哥”,好令阿紫和他的关系拉近些。阿紫却扁了扁嘴,道:“我有什么为难之事要他帮手?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侮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的事还办不了,尽出乱子,还想帮我忙,那不是越帮越忙吗?”她口齿伶俐,咭咭咯咯的说来,甚是清脆爽朗。阮星竹数次用眼色制止,阿紫只是假装不见。阮星竹顿足道:“唉,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乱说,乔帮主不要介意。”萧峰道:“在下萧峰,不是姓乔。”阿紫道:“妈,这个人连自己姓什么也弄不清楚,是个大大的浑人……”阮星竹喝道:“阿紫……”萧峰举手一揖,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他转头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这种歹毒暗器,多用无益,遇上了本领强过你的对手,你自己反受其害。”木婉清还未答话,阿紫道:“姊姊,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对方,哪还能有什么害处?”萧峰再不理会,转身出门,左足跨出门口时,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阵劲风吹到,将木婉清向他发射而被击落在地的七枝短箭同时卷了起来,向阿紫射出,这七枚箭去势快加闪电,阿紫只叫得一声“哎唷”,哪里还来得及闪避?七枝小箭从她头顶、颈边、身旁掠过,同时钉在她身后的墙上,直没至羽。阮星竹抢了上去,搂住阿紫,惊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药来。”秦红棉道:“伤在哪里?伤在哪里?”木婉清急速从怀中取出解药,去察看阿紫的伤势。
过得片刻,阿紫惊瑰稍定,才道:“没……没射中我。”四个女子一齐瞧着墙上的七枚短箭,无不心下骇然,相顾失色。原来萧峰记得阿朱的遗言要他照顾阿紫,这时听得阿紫说‘我有天下无敌的师父,这许多师哥,还怕谁来欺负我?’知道星宿海一派歹毒暗器极多,生怕她有恃无恐,将来大吃苦头,因此用袖风拂箭,来吓她一跳,免得她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小觑了天下英雄好汉,用意也是为了她好。
他走出竹林,来到小镜湖畔,寻到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一纵便上了树。原来萧峰要找到段正淳,问他一个明白,何以马夫人故意陷害于他,但阮星竹决意不说,只有暗中跟随。过不多时,见秦红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后,走了出来,瞧这模样是阮星竹送客出来。
走到湖边,秦红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见如故,前嫌尽释,了却我心头一椿恨事,现下要找的对头,只剩下姓康的那个贱婢啦。你可知她的所在?”阮星竹一怔,道:“妹子你去找她干什么?”秦红棉微微一笑,道:“我和段郎好端端地过快活日子,多是贱婢使那狐狸精勾当……”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这贱人,嗯,不知道到了何处。妹子找到了她,你帮我在她身上多刺几刀。”秦红棉道:“那还用说?只是不容易找到她的踪迹。好啦,再见了!嗯,你若是见到段郎……”阮星竹一凛,道:“怎么啦?”秦红棉道:“你替我狠狠的打他两个耳括子,一个耳光算在我的账上,一个算在咱姑娘的账上。”
阮星竹轻声一笑,道:“我怎么还会见到这个没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几时见到他,也给我打他两个耳光,一个是代我打的,一个是代阿紫打的。生了女儿不照看,该不该打呢?”
萧峰躲在树上,这两个女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极为仁义,偏偏喜爱女色,不算英雄。只听秦红棉拉着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礼,便即去了,阮星竹携着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萧峰心道:“她势必会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红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说是来取这条幅,段正淳定是在前面不远之处等她,我且在这里守候。”
只听得树丛中发出微声,两个黑点悄俏走来,却是秦红棉母女去而复回,听得秦红棉低声说道:“婉儿,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容易上人家的当?阮家姊姊卧室中的榻下,有一双男人鞋子,鞋帮里用黄线绣着两个字,左脚鞋上绣的是个‘山’字,右脚鞋上绣的是个‘河’字,那是你爹爹的鞋子了。这双鞋子很新,鞋底湿泥未干,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来这姓阮的女人骗了咱们!”秦红棉道:“是的,她怎肯让这负心汉子跟咱们见面?”木婉清道:“爹爹没良心,妈,你也不用见他了。”
秦红棉半晌不语,隔了一会,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见到我。隔了这许多日子,他是老了,你妈也老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平淡,但话中自蕴深情。
木婉清道:“好吧!”这两个字却是十分凄苦,她与段誉分手以来,思念之情,与日俱增,但明知是必无了局的相思,在母亲面前还不敢流露半点心事,这番苦情,比之母亲可说是犹有过之了。
秦红棉道:“咱们只须守在这里,料想你爹爹不久就会到来。”说着便拨开长草,隐身其中,木婉清跟着躲在一株树后,淡淡的星光下,萧峰见到秦红棉苍白的脸上,泛着微红,显是甚为激动,心道:“情之累人,一至于斯。”但随即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阵酸楚。
过不多时,来路上便听见有奔行迅捷的脚步之声传来,萧峰一听,心想:“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的部属。”果然那人奔到近处,乃是笔砚书生朱丹臣。阮星竹也已听到了脚步之声,她却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殷郎,段郎!”快步迎出。
朱丹臣一躬到地,说道:“主公命属下前来禀报,他身有急事,今日不克回来。”阮星竹一怔,问道:“什么急事?什么时候回来?”朱丹臣道:“这事与姑苏慕容家有关,好像是发现了慕容公子的行踪。主公万里北来,为的便是来找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来小镜湖畔相聚,请夫人不用挂怀。”阮星竹泪凝于眶,哽咽道:“他每次说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见人面。好容易盼得他来了,又……”
朱丹臣于阿紫气死凌千里一事,心头极是悲愤,段正淳的话既已传到,便不愿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头便行。阮星竹待他走远,低声向阿紫道:“你轻功比我好得多,快缀着他,在道上给我留下记认,我随后跟来。”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么奖赏?”阮星竹道:“妈妈有什么东西,都是你的,还要什么奖赏?”阿紫道:“好吧,我在墙角上写个‘段’字,画个箭头,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搂着她肩,道:“乖孩子!”阿紫拔起身子,追赶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镜湖畔悄立半晌,这才沿着小径走去。阮星竹一走远,泰红棉母女分别现身,两人打了个手势,蹑足跟随在后。萧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记认,要找段正淳是容易不过了。”他走了几步,蓦地在月光下见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冷冷清清,甚是孤单,心中一酸,便欲回向竹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会,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手出一掌,劲风到处,击得湖水四散飞溅,他那影子也散成了一团碎片。萧峰一声长啸,大踏步便走了。
此后这几日中晓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饭,每到一个市镇,总在墙脚边见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记号。有时是阮星竹看过后擦去了,但痕迹仍是宛然可寻。
一路向北行来,天气渐渐寒了,这日来到河南境内,天上飘飘洒洒的下起大雪来。萧峰行到午间,在一间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瘾未杀,那酒店中却没酒了,萧峰好生扫兴,迈开大步疾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大城,走到近处,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已是到了信阳。这一路上他只是追寻阿紫留下的记号,心中想着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物风景,全没在意,竟然重回信阳。其实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轻而易举,加快脚步疾奔得一天半日,那是非赶上不可。只是自从阿朱死后,心底老是空荡荡地,不知如何打发日子才好,心底不住的寻思:“我追上了段正淳,却又如何?找到了正凶,报了大仇,却又如何?我一个人回到雁门关外,在风沙大漠之中放牛牧羊,却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紧追。
他一进信阳城后,不及沽酒,立即便找阿紫的记号,只见城墙脚下用石灰画看一个‘段’字,字旁的箭头指而向西。萧峰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驾而行,到信阳城西马夫人家中去套问讯息,今日回想,当时每走一步,便是将阿朱向阴世推了一步。只行出有六里,北风更紧,雪更下得大了。
萧峰循着阿紫留下的记号,径向西行,那些记号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剥去了树皮而画上去的,树干刀削之处树脂兀自未干。萧峰越看越奇,这些记号指向的正是马大元的家中,寻思:“其非段正淳知道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帐去了?是了,阿朱临死时在青石桥上跟我说话,曾提到马夫人,都是给阿紫听了去,定是转告她爹爹了。可是我们只说马夫人,他们怎知道就是这个马夫人?”他一路上心情郁郁,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霎时间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与劲敌交锋时的警觉。见道旁有座破庙,当即走了进去,掩下山门,放头睡了三个时辰。二更时分,这才依时醒来。他离开大道,抄着小路向马夫人家中行去,将到临近时,隐身树后,察看周遭形势,只看了一会,嘴角边便微露笑容,但见马夫人屋子的东北侧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再看一会,又见到秦红棉母女伏在屋子的东南角上。这时大雪未停,阮星竹等四个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层白雪,屋子的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的黄光,却是寂寞无声息。萧峰折了一根树枝,投向东方,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下。阮星竹等四人都向出声处望去,萧峰轻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的窗下。
其时天寒地凉,马家的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守在窗外,只听得片刻,便听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待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萧峰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喇一声响,木板裂开,连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秦红棉和阮星竹等虽在近处,只因这掌风和真风配得丝丝入扣,竟然也未察觉,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会知觉。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酒杯,笑嘻嘻的瞅着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妇人。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斜睨着段正淳,正是马大元的孀妇马夫人。
萧峰若不是亲眼所见,不论是谁将这情景说与他知,他必斥之为荒谬妄言。他自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见到马夫人后,此后每次会见,总是见她冰清玉洁,凛然有不可犯之色,连她的笑容到底如何,萧峰也是从未一见,哪里料想到竟会变成这般模样。更奇的是,她以言语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那小室中的神情,真是情蜜蜜、意绵绵,酒酣香浓,斗室春暖,哪里有什么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