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向敌阵中望去,只见远处黄盖大纛掩映之下,有两个人各乘骏马,以手中马鞭指指点点。一个人全身黄袍,头戴冲天冠,颏下灰白长须;另外一个身披黄金衣甲,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面容瘦削,神情却是甚为精悍。萧峰寻思:“瞧这模样,这两个人便是皇太叔和楚王父子了。”
忽然间十名“骂手”低声商议了一会,一齐放大喉咙,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阴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无甚可骂之处,十个人所骂的,主要都针对于楚王,说他奸淫父亲的妃子,仗着父亲的权势为非作歹。这些话显是在挑拨他父子间的感情,十个人齐声而喊,叫骂的言语字字相同,声传数里,数十万军士只怕倒有半数都听得清楚。那楚王鞭子一挥,叛军齐声大噪,大都是啊啊乱叫,喧哗呼喊,登时便将十个人的骂声淹没了。乱了一阵,只见敌军分开,推出数十辆车子,来到御营之前,车子一停,随车的军士从车中拉出数十个女子来,有的白发婆娑,有的方当妙龄,衣饰都是十分华贵。这些女子一走出车子,双方骂声一齐止歇。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儿子捉住叛徒,碎尸万段,替你老人家出气。”原来那白发老妇便是当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其余的便是他的皇后萧后、众殡妃和众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洪基出外围猎时作乱,围住禁宫,将皇太后等一古脑儿都擒了来。皇太后朗声道:“陛下勿以老妇和妻儿为念,奋力杀贼!”数十名军士倏地拔出长刀,架在众后妃颈中,年轻的嫔妃惊惶哭喊。洪基大怒,喝道:“将哭喊的女人都杀死了!”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枝羽箭射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纷纷都立时中箭而死。皇后叫道:“陛下射得好,射得好,祖宗的基业,决计不能堕在奸贼手中。”
楚王见皇太后和皇后都是如此倔强,非但不能胁迫洪基,反而动摇了自己军心,便发令道:“押了这些女人上车,退下。”众军士将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车中。推入阵后。楚王下令:“押敌军家属上阵!”猛听得呼呼呼的竹哨吹起。声音极是苍凉,军马向两旁分开,铁链声呛啷不绝,一排排男女老幼从阵后牵了出来,霎时间哭声震地。原来这些人都是御营官兵的家属。御营官兵是辽帝亲军,耶律洪基对他们特别优遇,准许他们的家属都在上京居住,一来是使亲军感激,有事时可出死力,二来也是监视之意,使这一枝精锐之师不敢稍起反心,哪知道这次出猎,变起肘腋之间,竟是最亲信的皇太叔作乱造反。这些御管官兵的家属无虑二十余万人,其中有许多是胡乱捉来而捉错了的,一时也分辨不出,但见拖儿带女,乱成一团,解到阵前的也不过一二万人,其余的正络绎从上京而来。楚王令麾下一名将军纵马出阵,高声叫道:“御营军官兵听着,尔等家小,都已被收,投降的升官发财,若不投降,新皇有命,所有家属一齐杀死了。”
契丹人向来残忍好杀,说是“一齐杀了”,那决非恐吓之词,当真是要一齐杀了的。御营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自己亲人,登时“爹爹、妈妈、孩子、夫君、妻啊”呼唤之声,响成一片。只听得叛军中鼓声响起,二千名刀斧手步行而出,手中大刀擦得精光闪亮。鼓声一停,二千柄大刀便举了起来,对准众家属的头颈。
那将军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赏,若不投降,亲家属一齐杀了!”他左手一挥,鼓声又起。御营众将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挥,鼓声停止,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砍了下去。这些亲军对洪基向来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赏”相招,那是难以引诱,但这时眼见自己的父呣子女引颈待戮,心中如何不惊?
鼓声隆隆不绝,御营亲军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间,御营中有人叫道:“妈妈,妈妈,不能杀了我妈妈!”投下长矛,向敌阵前的一个老妇奔了过去。跟着飕的一箭从御营中射出,正中他的后心。这人一时未死,兀自向他母亲爬去。只听得“爹娘、孩儿”叫声不绝,御营中数百人同时奔了出去。耶律洪基的亲信大臣拔剑乱斩,却哪里止得住?这数百人一奔出,跟着便是数千,数千人之后,哗啦啦一阵大乱,十五万亲军之中,倒奔去了八九万人。
耶律洪基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乘着亲军和其家属抱头相认,乱成一团,将皇叔的叛军从中隔开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苍茫山退军。”中军将军悄悄传下号令,余下未降的尚有五六万人,后军转作前军,向西北驰了出去。楚王急命骑兵追赶,但战场上塞满了老弱妇孺,骑兵不能奔驰,待得推开众人,洪基已率领着御营亲军去得远了。这五万多名亲军赶到苍茫山脚下,已是黄昏,众军士又饥又累,还是在山坡上赶造营寨,居高临下,以作守御之计,刚安营已定,还未造饭,楚王已亲率精锐赶到山下,立即向山坡冲锋,一阵仰攻。御营军士箭石如雨齐施,将叛军击退,却又损折了三千余人。楚军见仰攻不利,当即收兵,在山下安营。
这日晚间,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一眼望将出去,但见叛军营中营火有如繁星,远处有三条火龙婉蜒而至,却是叛军的后续部队前来参与围攻。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帐安寝,突然北院枢密使前来奏告:“臣属下的一万五千兵马,冲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军无方,罪该万死。”耶律洪基挥了挥手,道:“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吧!”他转过身来,见萧峰望着远处出神,道:“一到天明,叛军就会大举来攻,我辈尽成俘虏矣。我是国君,不能受辱于叛徒,当自刎以报社稷,兄弟,你带了你妹妹,乘夜冲了出去吧。你武艺高强,叛军须拦你不住。”他说到这里,神色凄然,又道:“我本想大大赐你一场富贵,岂知做哥哥的自身难保,反而累了你啦。”
萧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战阵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旧部,徐图再举。”洪基摇头道:“我连老母妻子都不能保,哪里还说得上大丈夫?契丹人眼中,胜者英雄,败者叛逆。我一败涂地,岂能再兴?你自己去吧!”萧峰知他所说的乃是实情,慨然道:“既然如此,我便陪着哥哥,明日与敌人决一死战。你我义结金兰,你是帝皇也好,是百姓也好,萧某都当你是义兄。兄长有难,做兄弟的和你同生共死,岂有自行逃走之理?”耶律洪基热泪盈眶,握住他的双手道:“好兄弟,多谢你了。”
萧峰回到自己帐中,见阿紫卧在帐幕一角,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说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萧峰奇道:“怪你什么?”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来游玩,也不会累得你困在这里。姊夫,咱们要死在这里了,是不是?”帐外火把的红光映在阿紫的脸上,苍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晕红,更是显得娇小稚弱。萧峰心中大起怜意,道:“我怎会怪你?若不是我打伤了你,咱们就不会到这种地方来。”阿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向你发射毒针,你就不会打伤我。”萧峰伸出大手,抚摸她的头发。阿紫重伤之余,头发脱落了大半,又黄又稀。萧峰轻叹一声,道:“你年纪轻轻,却跟着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来不明白,姊姊为什么这样喜欢你,后来,我才懂了。”萧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无限。你这小姑娘懂得什么。其实,阿朱为什么会爱上我这粗鲁汉子,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
阿紫侧过头来,脸上露出奇怪神色,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向你发射毒针?我不是要射死你,我只是要你动弹不得,让我来服侍你。”萧峰道:“那有什么好?”阿紫微笑道:“你动弹不得,就永远不能离开我了。否则的话,你心中瞧我不起,随时就抛开我,不理睬我。”萧峰听她说的虽是小孩子话,却也不禁暗暗心惊,知道不是随口胡说,寻思:“反正明天大家都死,安慰她几句也就是了。”说道:“你这真是孩子的想法,你真的喜欢跟着我,尽管跟我说就是,我也不会不答应。”阿紫眼中突然发出明亮的光来,喜道:“姊夫,我伤好了之后,仍是要跟着你,永远不回到星宿派师父那里去了。你可别抛开我不理。”萧峰知她在星宿派所闯的祸实在不小,料想她确是不敢回去。看来明晨皇太叔大军攻山,势必是玉石俱焚,逃出去的机会极渺,便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师姊、传人,你不回去,群龙无首,那便如何是好?”阿紫咯咯一笑,道:“让他们去乱成一片好了。我才不理呢。”
萧峰拉上毛毡,盖在她的颈下,自己展开毛毡,在营帐的另一角睡下。帐外火光时明时灭,闪烁不定,但听得哭声隐隐,知道御营官兵思念家人,大家均知明晨这一仗性命难保,只是各人忠于皇上,不肯背叛而已。
次晨萧峰一早便醒了,嘱咐室里队长备好马匹,照料阿紫,自己结束停当,吃了两斤羊肉,喝了一斤酒,便走到山边。其时四下里尚一片黑暗,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敌营小号角声呜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军营中一队队兵马开出,赴各处冲要之处守御。萧峰居高临下的一眼望将出去,只见东南方三面,人头涌涌,尽是敌军,一阵白露罩着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露渐消,显出雾中也都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起,敌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跟着皇太叔和楚王乘马驰到山下,向山上指指点点,极是得意。
耶律洪基领着侍卫站在山边,见到这等情景,怒从心起,从侍卫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箭,一箭向楚王射了过去。但山上望将下去,似乎相隔不远,其实相距还有三箭之地,这一箭没到半途,便力尽跌落。楚王哈哈大笑,说道:“洪基,你篡了我爹爹之位,做了这许多时候的伪君,也该让位了。你快快投诚,我爹爹便饶你一死,还假仁义的封你为皇太侄如何?哈哈哈!”他这几句话,显然是讽刺洪基封耶律重元为皇太叔乃是一片假仁假义。洪基大怒,骂道:“无耻叛贼还在逞这口舌之利。”北院枢密使道:“主辱臣死,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今日正是我等报主之时。”率领了三千名亲兵,齐声发喊,从山上冲了下去。这三千人都是契丹军中的勇士,此番抱了必死之心,无不以一当十,大喊冲杀,登时将敌军冲退里许。但楚王令旗挥处,数万军马围了上来,刀矛齐施,只听得喊声震动了天地,血肉横飞。三千人越战越少,斗到后来,尽数死节。那北院报密使刀杀数人,自刎而死。洪基和萧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却是无力相救,心感北院枢密使的忠义,无不垂泪。
楚王又驰到山边,笑道:“洪基,到底投降不投降?你这一点儿军马,还济得甚事?你手下这些人都是大辽勇土,何必要他们陪你送命?是男儿汉大丈夫,爽爽快快,降就降,战就战,倘若自知气数已尽,不如自刎以谢天下,也免得多伤士卒。”耶律洪基长叹一声,虎目含泪,擎刀在手,说道:“这锦绣江山,便让了你父子吧。咱们叔侄兄弟,骨肉相残,何必多伤契丹勇士的性命。”说着举起刀来,便往颈上勒去。
萧峰猿臂伸出,施展擒拿手法,将耶律洪基手中的刀子夺了下来,说道:“大哥,是英雄好汉,便当死于战阵,如何能自尽而死?”洪基叹道:“兄弟,这许多将士跟随我日久,我反正是死,不忍他们尽都跟着我丢了性命。”只听得楚王大声叫道:“洪基,你还不自刎,更待何时?”手中马鞭指指点点,嚣张已极。
萧峰见他越走越近,心念一动,低声道:“大哥,你跟他信口敷衍,我悄悄掩近身去,射他一箭。”洪基知他了得,喜道:“如此甚好,若能先将他射死,我死也瞑目。”当即提高嗓子,叫道:“楚王,我待你父子不薄,你父亲要做皇帝,也无不可,何必杀伤本国这许多军士百姓,害得我辽国大伤元气?”萧峰执了一张强弓,十枝狼牙长箭,牵过一匹骏马,慢慢拉到山边,一矮身,转到马腹之下,身藏马下,双足钩住马背,足尖一踢,那马便冲了下去。山下叛军见一匹空马奔将下来,马背上并无骑者,只这是军马断缰奔逸,这是十分寻常之事,谁也没加留神。但不久便有人见到马腹之下有人,登时大呼起来。萧峰以足尖踢马,纵马向楚王直冲过去,眼见离他约有二百步之遥,在马腹之下拉开强弓,飕的一箭,向楚王射了过去。楚王身旁的卫士十分机警,举起盾牌,将这一箭挡过了。萧峰连珠箭发,一箭将那卫士射倒,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楚王眼明手快,马鞭挥出,往箭上击来。这以鞭击箭之术,原是楚王的拿手本领,他却不知射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强,而且箭上附有内劲,马鞭虽是击到了箭杆,却只将羽箭拨得准头稍歪,噗的一声,Сhā入他的左肩。楚王叫声“啊哟!”痛得伏在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