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燕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是转了过来。段誉看到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自从她与慕容复相会之后,一直欢喜无限,怎么忽然又不高兴起来?段誉正寻思间,只见王玉燕的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誉向前踏了一步,想说:“王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王玉燕的眼光缓缓移了开去,向着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慕容复。段誉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情味:“她不是不瞧我,那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见了我,然而却是视而不见。她眼中见到了我,但我的影子却没进入她的心中。她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里将我段誉有半分放在心上。哎,不如走了吧,不如走了吧!”
那边虚竹听从段延庆的指点,一步步的下着黑子,棋局已推到了间不容发的地步,眼见白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被黑棋吃去一大块,但如放开一条生路,那么黑棋就此冲出重围,真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苏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应了一着白棋。段延庆传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虚竹依言下子,他对弈道虽是所知甚少,但这一着一下,也知是解破了这个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吧!”苏星河满脸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赋英才,可喜可贺。”虚竹忙还礼道:“不敢,不敢,这个不是我……”他正要说出这是受了师伯祖的指点,那“传音入密”的声音道:“此中秘密,千万不可揭穿。险境未脱,更宜加倍的小心在意。”虚竹只道是玄难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只见苏星河站起身来,说道:“先师布下比局,三十年来无人能解,小神僧解开这个‘玲珑’在下感激不尽。”虚竹不明其中缘由,只得谦虚道:“我这是误打误撞,全凭长辈见爱。老先生奖饰有加,实是愧不敢当。”苏星河走到那三间木屋之前,伸手肃客,道:“小神僧,请进!”虚竹见这三间木屋建构得好生奇怪,竟是没有门户,不知如何进去,更不知进去作甚,一时呆在当地,没有主意。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棋局上冲开一条出路,乃是硬战苦斗而致。木屋无门,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虚竹道:“如此得罪了!”摆个马步,右手提起,一掌向门板上劈了过去。在场上这许多高手眼中,他这一掌之力实在是不值一哂,幸好那门板并不坚牢,喀喇一声,门板裂开了一缝。虚竹又劈两掌,这才将门板劈开,但他手掌已然隐隐生疼。南海鳄神嘿嘿大笑,说道:“少林派的硬功,实在稀松平常!”虚竹回头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儿,功夫浅薄,岂足言本门所学。”只听那声音道:“快快进去,不可回头,不要理会旁人!”虚竹道:“是!”举步便踏了进去。只听得丁春秋的声音叫道:“这是本门的门户,你这小和尚岂可擅入?”跟着砰砰两声巨响,虚竹只觉一股劲风倒卷上来,要将他身子拉将出去,可是跟着两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个跟斗向里直翻了进去,他不知这一下已是死里逃生,适才丁春秋发掌偷袭,要制他死命,鸠摩智则以“控鹤功”要将他拉将出来,但段延庆以杖上暗劲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苏星河处身在他和鸠摩智之间,以左掌消解了“控鹤功”,右掌连拍两下,将他打了进去。只是这两掌使力过猛,虚竹抵受不住,撞破一重板壁后,额头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险险晕去,过了半晌,这才站起身来,摸摸额角,已自肿起了一大块。但见自己处身在一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寻门户,但这房觉然是无门无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进来的一个空洞。他呆了呆,想从那破洞中爬出去。
虚竹刚转过身子,只听得隔着板壁有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来了,怎么还要出去?”虚竹倏地回来,道:“但凭前辈指点途径。”那声音道:“这途径是你自己打出来的,谁也不能教你。我这棋局布下后三十年来无人能解,今日终于给你拆开,你还不过来?”虚竹听到“我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骨悚然,颤声道:“你……你……你……”他听得苏星河口口声声说这棋局是他“先师”所制,那么这声音是人是鬼?只听那声音又道:“时机稍枞即逝,找寻了三十年,没多少时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儿,快快进来吧!”虚竹听那声音说得甚是和蔼慈祥,当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声响,那板壁日久腐朽,当即破了一洞。虚竹一眼望将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却有一个人坐在半空。他一见此人凌空而坐,第一个念头便是:“有鬼!”吓得只想转身而逃,却听得那人说道:“噢,原来是个小和尚!唉,还是相貌丑陋的小和尚,难,难,难!唉,难,难,难!”
虚竹听他一声长叹,连说了六个“难”字,再向他凝神瞧去,这才看清,原来这人身上有一条黑色绳子缚着,另一端连在横梁之上,将他身子悬空吊起。只因他身后板壁色作漆黑,那绳子也是黑色,二黑相叠,那绳子便看不出来,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虚竹的相貌本来颇为丑陋,浓眉大眼,鼻孔向上翻起,两耳招风,嘴唇甚厚,加上途中给南海鳄神一番殴打,此刻撞破板壁时脸上又受了些伤,更加的难看。他自幼父母双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将他收养在寺中。寺中僧众不是虔诚清修,便是专心学武,谁也没来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个“臭皮囊”,对这个臭皮囊长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关怀,那便是走入魔道之始。因此那人说他是个“丑陋的小和尚”,虚竹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见。当然他自给南海鳄神擒住之后,叶二娘一直也叫他“丑八怪”或是“猪头和尚”,但虚竹给他二人打得鼻青目肿,浑身疼痛,再难听的话也给他们骂了,说他相貌丑陋,自是不以为意。此刻听那人说他丑陋,心中一动:“倒要瞧瞧你相貌如何美法!”他微微抬头,向那人瞧去。只见这人须长三尺,却是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年纪显然已经不小,却仍是神采飞扬,风度闲雅。刹时之间,虚竹微感惭愧:“说到相貌之美,我当真和他是天差地远了。”这时他心中害怕之心已然尽去,躬身行礼,说道:“小僧虚竹,拜见前辈。”那人点了点头,道:“你姓什么?”虚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无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却姓什么?”虚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来便无姓氏。”那人向他端相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却终究是不行,唉,难得很。我瞧终究是白费心思,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师父,我送一份礼物给你,你便去吧!”虚竹本非心高气傲之人,这老人怪他相貌丑陋,他也不以为忤,但他性格坚毅,诸事不畏艰难,听他不住说这个“难”字,反而激起了他的豪气,说道:“小僧于棋艺一道,实在浅薄得紧,老前辈这个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辈有什么难事要办,小僧虽然本领低微,却也愿勉力而为。至于礼物什么,可不敢受赐。”那老人道:“你有这番侠义心肠,倒是很好。你棋艺不高,武功浅薄,都不相干,你既能来到这里。那便是有缘,只不过……只不过……你相貌太也难看……”
虚竹微微一笑,道:“相貌美丑,乃是父母天生,不但自己做不得主,连父母也作不得主。小僧貌丑,令前辈不快,这就告辞了。”说着向后退了两步,正待转身,那老人道:“且慢!”只见他衣抽轻轻飘起,搭在虚竹的右肩之上。这衣袖乃柔软之物,但一碰到他肩头,虚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觉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的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轻人有这等傲气,那也很好。”虚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骄傲,只是怕令得老前辈生气,还是及早告退的好。”
那老人点了点头,问道:“今日来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虚竹一一说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聚在这里了。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有来么?”虚竹道:“除了敝寺僧众之外,没见到别的僧侣。”那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我已等了三十年,即使再等三十年,也未必能等到内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也只好将就将就了。”他似乎心意已决,说道:“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苏星河如何又送你进来?”虚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后各着,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的大师,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点。”当下将拆解棋局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那老人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间愁眉开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误打误撞的将我这棋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吧!”虚竹生性谦和,在少林寺中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师伯、师伯祖,便是师叔祖等等长辈,即在同辈之中,年纪比他大,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是不计其数,因此是自幼服从惯了的。他听得那老人叫他磕头,虽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是理所当然,当下更不多加思量,便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咯咯咯咯,磕了四个头,便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虚竹应道:“是!”又磕了五个头。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虚竹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的手腕,细细打量他的身形。虚竹突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迅速无比的冲向他的心脉,不由自主,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退,登时安然无事。虚竹知他是试验自己内力的深浅,不由得面红过耳,苦笑道:“小僧平时多读佛经,小时又是**嬉戏,没好好修练师父所授的内功,倒教前辈见笑了。”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欢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他说话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软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过得片刻,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化功大法’,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什么?”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ρi股坐在地下,只觉周身没半点力气,脑海中昏昏沉沉,犹如天旋地转一股,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他从小在少林寺中长大,这一回是首次出寺下山,哪懂得江湖上的风波、人世间的险恶?他曾听师父说起过星宿派“化功大法”的厉害,只须双体相触,便能将数十载积储的内功毁于顷刻。他又想到:“这人显然是星宿派的前辈耆宿,我怎么如此不小心?为什么不及时逃走,以致遭了他的毒手?”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无怨照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那人笑道:“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点规矩?”虚竹惊道:“什么?你怎么会是我的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虚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能再拜你为师?你这种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那人笑道:“你当真不学?”说着双手一挥,两只衣袖都飞了出来,搭在虚竹肩头。虚竹只觉肩头上沉重无比,再也无法站直,双膝一软,便即坐倒在地,口中仍是不住说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学。”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跟斗,头上所戴的方巾已飞到了屋角之中,他左足在屋梁上一撑,头下脚上的倒落下来,刚好叠在虚竹的头顶。两人天灵盖和天灵盖相接。虚竹惊道:“你……你干什么?”用力摇头想要将那人摇了下来。但说也奇怪,这人的头项和虚竹的脑门一碰到之后,便如用钉子钉住了一般,不论虚竹如何摇晃脑袋,始终是摇之不脱。虚竹的脑袋摇向东,那人的身体便飘向东,虚竹摇向西,那人也就跟着飘向西。两人连体而生,宛如大风中的一株芦苇,摇头不已。虚竹更是惊讶,伸出双手,左手略推,右手狠拉,要将他推拉下来。但一推之下,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心中大急:“中了这厮的化功大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从此成了个瘫痪的废人,那便如何是好?”正惶恐间,突觉顶门上“百会|茓”中有细细一缕热气冲入脑来。他暗叫:“不好,我命休矣!”只觉脑海中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一个脑袋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这热气一路向下流去,过不片时,虚竹再也忍耐不住,昏晕了过去。
他虽是昏了过去,脑中各种幻境层出不穷,一时如腾云驾雾,在天上遨游,一时又如潜入碧海深处,与鲸鲩嬉戏。一时如在少林寺中,午夜读经,一时又如苦练武功,却是练来练去,始终不成。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虚竹睁开眼来,果见有无数水点,不住的滴向自己脸上。定神一看,原来那些水点竟然都是那老者的汗水。只见那老者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是有汗水源源渗出。这时虚竹发觉自己横卧于地,那老者坐在自己身旁,两人相连的头顶早巳分开。虚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不由得猛吃了一惊,发觉那老者已是变了一人,本来有如冠玉般洁白俊美的脸面之上,突然间布满了纵横交差的深深皱纹,更奇的是,满头浓密头发已尽败脱落,而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虚竹第一个念头是:“我到底昏晕了多少年?三十年么?五十年么?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没有一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那老者眯着双眼,有气没力的笑了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厉害。虚竹惊得呆了,道:“那……那是什么缘故?”那老者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那是什么缘故?”虚竹道:“我怎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还没学过掌法,这时所能用出来的内力,一成也还不到。你师父七十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常?”
虚竹一跃而起,内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么七十年的勤修苦练?”那老者微笑道:“难道你到现在还是不懂?是真的还没想到吗?”
虚竹内心,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他嗫嗫嚅嚅的道:“老前辈是传了一种神功……一种神劲给了小僧么?”那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为师父?”虚竹低头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宗,改入别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年的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的弟子?”虚竹从来没听见过“逍遥派”的名字,神不守舍地道:“逍遥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你向上一跳试试!”
虚竹好奇心起,双膝微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然间砰的一声,脑袋上一阵剧痛,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过了屋顶,这一跃之势还在不住上升,他生怕自己跳得不知去向,急忙伸手抓住屋顶,才将上升之势阻住,落下地来,接连又跳了几跳,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实是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欢喜,反而甚感害怕。
那老人道:“怎么样?”虚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的坐着,听我述说原因。时间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你既是不肯称我为师父,不愿改宗,我也不来勉强于你。小师父,我求你帮一个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应么?”虚竹知道自己已受了他莫大的恩惠,虽然自己功力突然大增,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实在难以断定,但他出口求自己办一件事,那是无论如何要替他做到的,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这两句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擅于“化功大法”,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道:“但若前辈命小僧为非作歹,那可不便从命了。”那老人脸上现出苦笑,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虚竹一怔,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那老人道:“若是世间有人,专做损人害人之事,为非作歹,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应?”虚竹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那老人道:“若是他执迷不悟呢?”虚竹挺直身子,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事。只是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