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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取人罩门

慕容复道:“各位为天山童姥所制,难以反抗,是否这老­妇­武功绝项高强,是否和她动手,每次都不免落败?”乌老大道:“这老贼婆的武功,当然是厉害得紧了。只是到底高明到什么模样,谁也无法知晓。”慕容复道:“深不可测?”乌老大点头道:“深不可测!”慕容复道:“你说这老­妇­终于也有倒霉的时候,却是如何?”

乌老大双眉一扬,­精­神大振,道:“咱们兄弟在此聚会,便是如此了,今年三月初三,在下与紫岩洞霍洞主、海马岛钦岛主等九人,轮值供奉,采办了珍珠宝贝、绫罗绸缎、山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飘渺峰去……”包不同哈哈一笑,道:“这老太婆是个老妖怪么?说是个姥姥,怎么还用胭脂花粉?”乌老大道:“老贼婆年纪已大,但她手下侍女仆­妇­,为数不少,其中的年轻­妇­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过峰上没一个男子,不知她们打扮了又给谁看?”包不同笑道:“想来是给你看的。”

乌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们上飘渺峰去,个个给黑布蒙住了眼,闻声而不见物,飘渺峰中那些人是丑是妍,是老是少,那是谁也不知。”慕容复道:“如此说来,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样人,你们也从来没见到过?”乌老大叹了口气,道:“见倒是人见到过的。只是见到她的人,可就惨了。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着胆子,偷偷拉开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贼婆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将黑布盖上眼去,便给老贼婆刺瞎了双眼,又割去了头,斩断了双臂。”慕容复道:“刺瞎眼睛,那也罢了,割舌断臂,却又如何?”乌老大道:“想是不许他向人泄漏这老贼婆的形相。割舌叫他不能说话,断臂叫他不能写字。”包不同伸了伸舌头,道:“浑蛋浑蛋,厉害厉害。”慕容复道:“今年三月初三,乌兄等上飘渺峰去,听到了什么?”

乌老大道:“我和霍洞主、钦岛主等上飘渺峰之时,九个人心里都已怕得要命。老贼婆三年前嘱咐要齐备的药物,实在有几样太是难得,像三百年海龟的龟蛋、五尺长的鹿角,说什么也找不到。咱们未能完全依照嘱咐备妥,料想这一次责问必重。哪知道九个人战战兢兢的缴了物品,老贼婆派人传话出来,说道:‘采购的物品也还罢了,九个孙子王八蛋,快快给我夹了尾巴滚下峰去吧。’咱们便如遇到皇恩大赦,当真是大喜过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别要老贼婆发觉物品不对,追究起来,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个人来到飘渺峰下,拉开蒙眼的黑布,只见山峰下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霍洞主识得是西夏国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人。”

不平道人“哦”了一声,道:“九翼道人原来是被老贼婆所杀,江湖上传言纷纷,都说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么八尾和尚、九翼道人,咱们见都未见过,这笔帐又算在咱们头上了。”他大骂“放屁”,可以说指的是“江湖上传言纷纷”,并非骂不平道人放屁,但旁人听来,总不免刺耳。不平道人也不生气,微笑道:“树大招风,众望所归!”包不同道:“放……”只说了个“放”字,斜眼向慕容复望了望,下面的话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这个字吃进肚里了。”包不同一转念间,登时大怒,喝道:“什么?你骂我吃屁么?”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爱吃什么,便吃什么。”包不同还待和他争辩,慕容复道:“世间不虞之誉,求全之毁,原也平常得紧,包三哥何必多辩?听说九翼道人轻功极高,一手雷公挡的功夫,三十年来少逢敌手,别说他与在下无过节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胜得过这位号称‘雷动于九天之上’的九翼道长。”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却又说得太谦了。九翼道兄虽以‘雷动于九天之上’的功夫成名,但若慕容公子还他一个‘雷动于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毙了。”乌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两处伤痕,都是剑伤。所以江湖上传说他是死于姑苏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说八道,在下亲眼目睹,岂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自当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挡伤他了。”不平道人接口道:“两处剑伤?你说是两处伤痕,这就奇了!”乌老大伸手一拍大腿,道:“不平道长名不虚传,果然一听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跷。九翼道人死于飘渺峰下,身上却有两处剑伤,这事可不对头啊。”

慕容复心想:“那有什么不对头?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跷,我可想不出来。”一霎时之间,不由得心生相形见绌之感。乌老大偏生要考较一下慕容复,说道:“慕容公子,你瞧这不是大大的不对劲么?”慕容复不愿强不知为己知,一怔之下,正想说:“在下可不明其理”,忽听王玉燕道:“九翼道人一处剑伤,想必是右腿‘风市’|­茓­与‘伏兔’|­茓­之间,另一处剑伤,当是在背心‘悬枢’|­茓­,一剑斩断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乌老大大吃一惊,道:“当时姑娘也在飘渺峰下么?怎地咱们都……都没瞧……瞧见姑娘?”他说到第二句话时,声音发颤,显得害怕之极。他想王玉燕其时原来也是在场,看来自己此后的所作所为,都逃不过她的眼去,只怕机密泄漏出去,大事尚未发难,已为天山童姥听知了。另一个声音从人丛中传了出来:“你怎么知……知……知……我怎么没见……见……见……见……”说话之人本来口吃得厉害,心中一急,更是说不明白。他是随同乌老大今春齐赴飘渺峰呈献供奉的九高手之一,这人口齿虽然笨拙,武功却着实了得,是以这般说话,谁也不敢取笑于他。

王玉燕淡淡的道:“今年春天我是在江南。西域天山,我这辈子从没去过。”乌老大更是害怕,寻思:“你既不是亲眼所见,当是旁人传言,难道……难道……这件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么?”忙问:“姑娘是听何人所说?”王玉燕道:“我只不过瞎猜罢啦。九翼道人是雷电门的高手,与人动手,自必施展轻功,他左手用铁牌,四十二路‘蜀道难’牌法,护住前胸后心,上盘右方,当真如铁桶相似,对方难以下手。唯一破绽,是在右侧,敌方使剑的高手若要伤他,势须自他右腿‘风市’|­茓­与‘伏兔’两|­茓­之间入手。在这两|­茓­间刺以一剑,九翼道人自必举牌护胸,再一昭‘春雷乍动’,以雷公挡斜劈敌人。对方既是高手,自然乘机斩他后背,我猜这一招不是用‘白虹贯日’,而是用‘白帝斩蛇势’,必是斩他‘悬枢|­茓­’上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强,用剑本来不易伤他,最好是用判官笔、点|­茓­撅之类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剑了,那么以这两招最具灵效。”乌老大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隔了半晌,才大拇指一竖,道:“佩服佩服!姑苏慕容门下,实无虚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亲见。”段誉忍不住道:“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是……”王玉燕嫣然一笑,道:“我外婆家姓慕容,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段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耳中嗡嗡然,响着的只是一句话:“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那位口吃的岛主道:“原来如……如……如……”乌老大也不等他说出这个此字来,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伤,果如这位王姑娘的推测,右腿风市、伏兔两|­茓­间中了一剑,后心悬枢|­茓­间脊背斩断……”他为人甚是把细,又问一句:“王姑娘,你确是凭武学的道理推断,并非目见耳闻?”王玉燕点了点头。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杀……杀……乌老大,那便如……如……如……”乌老大听他问王玉燕如何杀害自己,怒从心起,喝道:“你问此言,是何居心?”但随即转念:“这女子年纪轻轻,说能凭武学推断,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实是匪夷所思,多半那时她躲在飘渺峰下,亲眼见到有人用此剑招。此事关涉太大,不妨再问个明白。”便道:“请问姑娘,若要杀我,那便如何?”

王玉燕微微一笑,凑到慕容复耳畔,低声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绽,是在肩后天宗|­茓­和肘后清冷渊,即出手攻他这两处,便能克制于他。”玉燕武学上所知,远较慕容复渊博,慕容复闲居之时,也曾向她请教,但在姑苏蔓陀山庄可以向她请敢,当着这数百高手之前,以他的身份,如何能甘受一个少女指点,他哼了一声,并不依言而为,朗声道:“乌洞主既然问你,你大声说了出来,那也不妨。”

王玉燕脸上一红,好生羞惭,寻思:“我本想讨好于你,没想到这是当众逞能,掩盖了你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我忒也笨了。”便道:“表哥,姑苏慕容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知,你说给乌老大听吧。”但慕容复心高气傲,实不愿装假,更不愿借她之光,说道:“乌洞主武功高强,要想伤他,谈何容易。乌洞主,咱们不必再说这些题外之言,请你继续告知飘渺峰下的所见所闻。”乌老大一心要知道当日飘渺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说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杀伤乌某之法,自也未必能知殊杀九翼道人的剑招,适才的言语,都是消遣某家的了。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务请从实相告,此事非同小可,儿戏不得。”段誉当王玉燕走到慕容复身边之时,全神贯注的凝视,瞧她对慕容复如何,又是全神贯注的倾听她对慕容复说些什么。他内功深厚,王玉燕对慕容复说的这几句话声音极低,他却也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听乌老大的语气,简直便是直斥玉燕撒谎,这位他心中敬若天神的意中人,岂是旁人冒渎得的?当下更不打话,右足一抬,已展开“凌波微步”,东一晃、西一晃,蓦地里兜到了乌老大的后心。

乌老大一惊,喝道:“­干­什么?”段誉伸出手,按在他右肩后的“天宗|­茓­”上,左手却已抓住他左肘后的“清冷渊”。这两处|­茓­道,正是乌老大罩门所在。所谓“罩门”,乃是一个人武功中的弱点,最为脆­嫩­单薄,拾人轻轻一碰,便受重伤。段誉出手全无家数,毛手毛脚,直如偷­鸡­摸狗,但一来他步法­精­奇,乌老大在猝不及防之间便给他欺到了身后,二来王玉燕对乌老大武功的家数看得极准,这两处|­茓­道,正是他罩门的所在。大凡临敌相斗,自已的罩门一定照护得十分周密,就算受伤中招,也总不会是在罩门之处。这时乌老大反掌欲待击敌,却发觉两处罩门同时入了对方之手,段誉只须稍一吐劲,自己立时便成了废人。他可不知段誉实有一身内功,却是不能随意发放,纵然抓住了他两处罩门,其实半点也加害他不得。他适才已在段誉手下吃过苦头,如何还敢逞强?只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乌某拜服。”段誉道:“在下不会武功,这全凭王姑娘的指点。”说着放开了他,缓步而回。乌老大又惊又怕,呆了好一阵,才道:“乌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武功高强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誉的背影连望数眼,惊疑不定。不平道人道:“乌老大,你有这样大本领的高人拔刀相助,当真是可喜可贺。”乌老大点头道:“是,是!咱们取胜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兄既是身有两处剑伤,那就不是飘渺峰灵鹫宫中人物下的手了。”乌老大道:“是啊!当时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两处剑伤,便和道长一般的心思。飘渺峰灵鹫宫中人物杀人,向来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对身上连下两招之理?”

慕容复吃了一惊,心道:“咱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已是武林中惊世骇俗的本领,这天山飘渺峰灵鹫宫中的人物杀人不用第二招,我真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功夫。”他是深沉不露之人,心下虽然怀疑,口中却一句话也不出。包不同道:“乌洞主,你说那些人杀人不用第二招,对付武功平庸之辈当然不难,要是遇到其正的高手,难道也能在一招之下送了对方­性­命?浮夸,浮夸,全然的难以入信。”乌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是无法可想。但咱们这些人所以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压棱辱,不论她说什么,咱们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宇,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这里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散仙,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为什么这些年来服服贴贴,谁也不敢生异心?”包不同点头道:“这中间果然是有些古怪,未必是甘心做奴才。”他天­性­生来不肯赞同别人的言语,虽觉乌老大言之有理,仍道:“你说不生异心,现下却不是大生异心,意图反叛么?”

乌老大道:“这中间是有道理的。当时我一见九翼道人身负两处重伤,心下起疑,再看另外两个死者时,见到那两人亦非一招致命,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斗,简直是伤痕累累,我当下便和霍、钦等诸位兄弟商议,这事实在透着古怪,难道九翼道人等三个人不是灵鹫宫中的人物所杀?但如不是灵鹫宫中人物下的手,又有谁这么大胆,敢在飘渺峰下撒野?咱们心中疑云重重,走出数里之后,安洞主突然说道:‘莫……莫非老夫人……生了……生了……’”慕容复听他学着口吃的语气,便知指的是那个口吃之人,心道:“原来这人也是一位洞主。”只听乌老大续道:“当时咱们离飘渺峰不远,其实就在万里之外,背后提到这老贼婆之时,谁也不敢稍有不敬之意,都是以“老夫人”相称。安兄弟说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这几个字,众人不约而同的说道:‘生了病?’”

不平道人问道:“这个童姥姥,究竟有多大岁数了?”乌老大道:“那就谁也不知。咱们归属她的治下,少则二三十年,多则四五十年,反正谁也没有见过她的面,谁也不敢问起她的岁数。安兄弟此言一出口,大伙儿一齐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领再高,终究不是修炼成­精­,有金刚不坏之身。这一次咱们供奉的物品不齐,她不加责罚,已是出奇,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伤,更是启人疑窦。总而言之,其中一定有重大的蹊跷。大伙儿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说各人都是一样的打算,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有的又惊又喜,有的愁眉苦脸。各人都知道这是咱们脱却枷锁、重新做人的唯一机会,可是童姥姥治理咱们,平素何等严峻,又有谁敢倡议去探测究竟?隔了半天,钦兄弟道:‘安二哥的猜测是大有道理,不过,这件事也太冒险,依兄弟之见,咱们还是各自回去,静候消息,待等到了确讯之后,再定行止,也还不迟。’他这是叫做稳健之见。

“钦兄弟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来十分妥善,可是……可是……咱们实在又不能等,安洞主说道:‘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说下去,各人心下也已了然。老贼婆手中握住咱们的生死符,谁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这生死符落入了第二人手中,咱们岂不是又成为第二个人的奴隶?这一生一世,永远不能翻身?倘若那人凶狠恶毒,比之老贼婆犹有过之,咱们将来所受的棱辱荼毒,岂不是比今日更加厉害?这实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知前途凶险异常,却也是非去探个究竟不可。

“咱们这一群人中,论到武功机智,自以安洞主为第一,他轻身功夫,尤其比旁人高得多。那时寂静无声中,八个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的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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