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礼部尚书道:“诸君便请随意饮酒用菜。”御厨将菜肴一碗碗的捧将上来。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为主,虽是皇宫御宴,亦是大块大块的半肉、羊肉。木婉清见萧峰等侍立在旁,心下过意不去,低声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一起坐下吃喝吧。”萧峰和虚竹都笑着摇了摇头。木婉清知道萧峰好酒,心生一计,将手一摆,道:“斟酒!”萧峰依言斟了一碗。木婉清道:“你且试饮!”萧峰心花怒放,两口便将大碗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饮!”萧峰又喝了一碗。
东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几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块牛肉便吃,咬了几口,剩下一根大骨头,随手一掷,似有意,似无意,竟是向木婉清飞来,势挟劲风,这一掷之力着实了得,朱丹臣抽出折扇,向牛骨一煽,那骨头飞将回去。射向宗赞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去,骂了一声,提起席上一只大碗,便向朱丹臣掷来,巴天石迎面一掌,掌风到处,那只碗在半路上碎成数十片,碎瓷纷纷向一众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将效十片碎瓷都裹在长袍之中,手法十分利落。
众人来到皇宫赴宴之时,便想到会无会好、宴无好宴,只怕宴会之中将有争斗,却不料说打便打,动手如此之快。众人一阵喧哗,但听得碗碟乒乒乓乓,响成一片。突然间钟声嘡嘡响起,内堂中走出两排人来,高高矮矮,形貌各不相同,有的劲装结束,有的宽袍缓带,手中大都拿着奇形怪状的兵刃。一名身穿锦袍的西夏贵官朗声喝道:“皇宫内院,诸君不得无礼。这里是敝国一品堂中的好手,诸君有兴,大可一一比试,乱打群殴,却是万万不许。”萧峰等均知西夏国的一品堂,乃是招揽天下英雄好汉之所,搜罗的人才着实不少,当下巴天石等便即停下。吐蕃国众武士掷来的碗碟等物,巴天石等接过放下,不再回掷。那锦袍客向吐蕃王子森然道:“请殿下谕令罢手,免于未便。”宗赞王子见一品堂的群雄少说也有一百余人,若是翻面动手,自己一方势必寡不敌众,当即左手一挥,止住了众人。西夏的礼部尚书向那锦袍官拱手道:“赫连征东,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原来这位锦袍贵官便是一品堂的总管赫连铁树,官封征东大将军,年前曾率领一品堂众武士前赴中原,却被慕容复假扮李延宗,以“红花香露”迷倒众人。赫连铁树倒了一个大楣,铩羽而归。他曾见过阿朱所扮的假乔峰、段誉所扮的假慕容复,此刻的真萧峰和假段誉他却没有见过。段延庆、南海鳄神等曾投入过一品堂中,他们是另有打算,不会受西夏朝廷的羁縻,此刻正受命守在公主所居的青凤阁外。
赫连铁树朗声说道:“公主娘娘有谕,请诸位嘉宾用过酒饭,齐赴青凤阁外书房用茶。”众人一听,都是“哦”的一声。文仪公主居于青凤阁,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她请大伙儿过去喝茶,那是要亲自挑选的意思了。众少年一听之下,不由得甚是兴奋,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总也亲眼见到了她。西夏人都说他们的公主千娇百媚,天下无双,总须见上一见,也不枉了远道跋涉一场。”吐蕃王子第一个沉不住气,站起身来说道:“什么时候不好喝酒吃肉?这时候不吃啦,咱们瞧瞧公主去!”随从的八名武士齐声应道:“是!”吐蕃王子向赫连铁树道:“你带路吧!”赫连铁树道:“好,殿下请!”转身向木婉清拱手道:“段殿下请!”木婉清粗声粗气道:“将军请。”一行人由赫连铁树引路,穿过一座大花圆,转了几处回廊,经过一排假山时,木婉清忽觉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啊”的一声,吓了一跳,原来那人锦袍玉带,竟然便是段誉。
段誉低声笑道:“段殿下,你受惊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誉笑道:“没有都知道,但瞧这阵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难为你啦。”木婉清向左右—瞧,且看是否有西夏官员在侧,却见段誉身后有两个青年公子,一个三十岁左右,双眉斜飞,颇有高傲冷峭之态,另一个却是容貌绝美。木婉清略加注视,便认出这美少年乃王玉燕听扮,她心下突然恚怒,道:“你倒好,不声不响的和王姑娘走了,却叫我来跟你背这根木梢。”段誉道:“妹妹休发脾气,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给人投在井里,险些儿活活饿死在地底。”木婉清听他曾经遇险,关怀之情登时盖过了气恼,忙问:“你没受伤么?我瞧你脸色不太好。”原来段誉在井底被鸠摩智扼信咽喉,呼吸难道,渐欲晕去。慕容复贴身于井壁高处,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只盼鸠摩智就此将段誉扼死了。王玉燕拼命击打鸠摩智,终难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张口往鸠智摩右臂上一口咬去。鸠摩智猛觉右臂“曲池|茓”上一痛,体内奔腾鼓荡的内力蓦然间一泻千里,自手掌心送入段誉的头颈。本来他内息膨胀,全身欲炸,忽然间有了一个宣泄之所,登感舒畅,扼住段誉咽喉的手指渐渐松了。须知鸠摩智内力深厚,实是武林中难逢的奇才,只因他练功时根基扎得极稳,劲力凝聚,难以撼动,是以虽与段誉躯体相触,段誉的“朱蛤神功”无法吸动他的内力。直到王玉燕在他“曲池|茓”上咬了一口,他一惊之下,息关大开,内力才一泻而出。去路既通,那便不可抑止,全身内力,源源不绝的送入段誉体内。
鸠摩智本来神智迷糊,内力泄出小半后,登时清醒,立即便大吃一惊:“啊哟,大事不好,我内力给他这般源源吸去,不出半个时辰,内力尽失,成了废人,那便如何是好?”当即运劲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经迟了,比消彼长,他的小半内力进入段誉体内后,双方强弱悬殊,已无法与之对抗,虽是极力挣扎,终是无法阻止内力外流。
王玉燕见自己一口咬下,鸠摩智便不再力扼段誉的喉咙,心下大慰,但见鸠摩智一手仍是放在段誉的颈边,当即伸手去扳他手臂,要板掉他的手掌。殊不知鸠摩智的手掌便如铁钉钉在段誉颈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总是不肯离开。玉燕虽是熟知天下名家名派的武功,却猜不出鸠摩智这一招是什么功夫,但想终究不是好事,邪术妖法,定然与段誉有害。鸠摩智却也是说不出的苦,一心盼望玉燕能拉开自己的手掌。哪知道玉燕猛然间打个寒噤,登觉体内的内力不住外泄,无法阻住。原来段誉此刻已然皆了过去,这“朱蛤神功”不分敌我,不仅鸠摩智,连王玉燕的内力也都吸了过去。过不多时,玉燕与鸠摩智齐齐晕去。
慕容复隔了半晌,听下面三个人皆无声息,叫了几声,都无回答,心想:“莫非这三人已然同归于尽。”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玉燕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伤感,跟着又想:“啊哟,咱们被巨岩封死在井内,若是他三人不死,四个人合力,或能脱困而出,现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难得很了,唉,你们要死,何不等大家到外边再拼个你死我活?”正待跃下去细加察看,忽听得上面有说话之声。话音嘈杂,似乎是西夏的乡农,原来四人在井底扰攘了半夜,天色已明,城郊乡农挑了菜蔬,到灵州城中去卖,经过井边。
慕容复寻思:“我若是叫唤呼援,众乡农未必搬得劲这些每块重达千斤的巨岩,拨了几下搬不动,不免扬长而去,现当动之以利。”于是大声说道:“这些是我的,你们不得眼红。要分三千两给你,倒也不妨。”
跟着慕容复又逼尖嗓子说道:“这里许多多金银财宝,自然是见者有份,每个人都要分一份的。”他装作嘶哑之声说道:“别让旁人听见了,当真是见者有份,黄金珠宝虽多,终究是分得薄了。”这一番对答,他都是以内力远远传送出去,众乡农听得清清楚楚,各人又惊又喜,一窝蜂的过去搬抬巨岩。岩石虽重,但众人合力之下,终于一块块的搬了开来。慕容复不等岩石全都搬开,一见露出的缝隙已足通过身子,当即缘井壁而上,飕的一声,窜了出去,众乡农吃了一惊,眼见他一瞬即逝,随即不知去向。众人疑神疑鬼,心下虽是害怕,但终于为钱财所诱,辛辛苦苦的将十多块大石都掀在一旁,用绳索将一个最大胆的汉子缒入井中。
这入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鸠摩智。他心中本在惊惶,一摸之下,只当是具死尸,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忙扯动绳子,旁人将他提了上来。各人仍不死心,商量一番,点燃一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见三具“死尸”滚在污泥之中,一动不动,想已死去多时,却哪里有什么金银珠宝?众乡农心想人命关天,若是惊动官府,说不定大老爷要诬陷各人谋财害命,当下胆战心惊一哄而散。不久便有种种传说,愚夫愚妇,附会多端,说道每逢月明之夜,井边便有三个满身污泥的鬼魂作祟,见者头痛发烧,身染重病,须得时加祭祝云云。直到午牌时份,井底三人才先后醒转。第一个醒的是王玉燕,她功力本浅,内力虽然全失,但原来并没多少,受损也就无几。她醒转后第一个记挂的便是段誉,其时虽是光天白日,深井之中,仍是视不见物,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誉,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么了?”不听得段誉的应声,玉燕只道他已被鸠摩智扼死,不禁抚“尸”痛哭,将他紧紧的抱在胸前,哭道:“段郎,段郎,你对我这么情深义重,我却从没有一天好颜好色对你,只盼日后丝萝得托乔木,好好的补报于你,哪知道……哪知道……哪知道你命丧恶僧之手……”
忽听得鸠摩智道:“姑娘说对了一半,老衲虽是恶僧,段公子并非命丧我手。”王玉燕惊道:“难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为什么这般狠心?”便在这时段誉内息顺畅,醒了过来,听得玉燕的娇声在耳边,心中一喜,又觉得自己的身子被她抱着,当下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被她察觉,便给她推了开去。却听得鸠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没有命丧恶僧之手,恰恰相反,恶僧险些儿命丧段郎之手。”王玉燕垂泪道:“在这当口,你还有心思说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绞,你还不如将我也扼死了,好让我追随段郎于黄泉之下。”段誉听她亲口说出这么情致殷殷的话来,当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胜。鸠摩智内力虽失,心思仍是十分缜密,识见当然亦是卓超不凡如旧,但听得段誉细细的呼吸之声,显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段公子,我错学少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内力,老衲已然疯狂而死。此刻武功虽失,性命尚在,须得拜谢你的救命之思才是。”段誉是个谦谦君子,忽听得他说要拜谢自己,忍不住道:“大师何必过谦?在下何德何能,敢说相救大师性命?”玉燕突然见段誉开口说话,大喜之下,又即一怔,当即明白他故意不动,好让自己抱着他身子,不禁又羞又喜,用力将他一推,啐了口道:“你这人!”段誉被她识破机关,也是满脸通红,忙站起身来,靠住对面井壁。鸠摩智道:“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唉,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段誉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玉燕是否生气,听了鸠摩智这几句心灰意懒的说话,同情之心登生,问道:“大师何出此言,大师适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吗?”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是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是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气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佛家戒贪戒嗔,戒痴成妄,我却一齐犯了,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佛祖点化,叫我改邪归正?”他从头想起,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满头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惭愧,又是伤心。段誉听他不答,问王玉燕道:“慕容公子呢?”玉燕“啊”的一声,道:“表哥呢?啊哟,我倒忘了。”段誉听到她“我倒忘了”这四字,当真是如闻纶音,比什么都喜欢,本来玉燕全心全意,都是放在慕容复身上,此刻虽然隔了半天,还是没想到他,可见她对自己的心意实是出于至诚,在她心中,自己与慕容复易位了。正欢喜间,只听鸠摩智道:“公子宅心仁厚,后福无穷。老衲今日告辞,此后万里相隔,只怕再难得见。这一本经书,公子他日有便,费神请代老衲还了给少林寺,恭祝两位举案齐眉,百年谐好。”说着将那本易筋经交给段誉。段誉道:“大师要回到吐蕃国去了么?”鸠摩智道:“随意所之,回去也好,不回去也好!”段誉道:“贵国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师不等此事有分晓再去?”鸠摩智微笑道:“世外闲人,岂再为这种俗事萦怀?老袖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说看拉住众乡农留下的绳索,试了一试,知道上端是缚在一块巨岩之上,便慢慢攀援着爬了上去。这一来大彻大悟,后来竟然真正成了吐蕃的一代高僧。
段誉和玉燕面面相对,呼吸可闻,虽是身处污泥,心中却是充满了喜乐之情,谁也没想到要爬出井去。两人同时慢慢的伸手出来,四手相握,心意相通。过了良久,玉燕才道:“段郎,只怕你咽喉处被他扼伤了,咱们上去瞧瞧。”段誉道:“我一点也不痛,却也不忙上去。”玉燕柔声道:“你不喜欢上去,我便在这里陪着你。”果然是千依百顺,更无半分违拗。段誉过意不去,笑道:“把你浸在污泥之中,岂不是浸坏了?”左手搂着她的细腰,右手一拉绳索,竟然是力大无穷,微一用力,两人便上升数尺。段誉大奇,不知自己已吸了鸠摩智的毕生功力,还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觉,居然气力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