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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淡蓝­色­的病房里,颜静晞躺在床上,纤细的手腕打着点滴,眼睛轻合,嘴­唇­­干­涩,脸­色­一片苍白,额间渗着一层薄薄的细汗,彷佛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殷仲凯觑着她沈静的睡颜,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

静晞缓缓醒来,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以及殷仲凯担忧的脸庞。

“我怎么了?”她怔怔地坐起,扯动了手腕上的点滴,痛得皱起眉心。

“你在饭店里昏倒了,我送你来医院,记得吗?”

她转头望了一下窗外,外头一片漆黑。“我在这里睡了多久?糟糕,我得赶回家才行!”

她扯开被毯想下床,双脚还没有踩到地上,眼前突然一黑,所幸殷仲凯及时扶住她,才没有摔下床。

“你生病了,要休息才行。”他沈声说道。

“生病?不就是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吗?”她躺在床上,觉得四肢瘫软无力,彷佛刚打了一场硬仗,把全身的力气都耗光了似的。

“你先躺一下,我请主治医生来跟你说。”殷仲凯转身走出病房。

静晞抬头瞥见他忧伤的表情,忽然觉得好不安。她转身拿起披放在椅子上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打电话给谭曜旭,却发现手机没电了。

半晌,殷仲凯和一位身着白­色­长袍的医生一起走进病房,她神­色­怔忡地望着他们。

“颜小姐,我是脑神经外科主任沈克爵,也是你的主治医生。”沈克爵戴着一副银框眼镜,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你好。”

她苍白着脸,咧出一抹脆弱的笑容,荏弱得教人心疼。

“颜小姐,你头痛的症状多久了?”沈克爵询问。

“大概有一段时间了……”她偏着头想了一下又说:“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刚开始只是微微的钝痛,吃些止痛药就可以压下来了,最近好像天气变冷之后,剧痛的频率就开始增加了。”

“除了头痛之外,你还有出现其他的症状吗?譬如记忆力衰退、视力模糊、四肢无力之类的?”沈克爵进一步提问。

“嗯,我好像变得比较容易健忘,记忆力没有像之前那么好了,就连以前背的曲谱都会突然忘记……”她惴惴不安地问:“医生,我究竟生了什么病?”

“你得了颅内肿瘤,一般我们称之为脑瘤。因为脑是容纳坚硬的颅骨腔,如果额外多出了一个瘤,会刺激旁边组织发生浮肿,导致颅腔内的脑压上升,进而引起头痛。”沈克爵解释道。

静晞的脸上出现一阵迷惑空白的怔忡表情,紧揪住被毯的指节隐隐泛白,像是隐忍着极大的痛楚般。

“刚才殷先生送你来医院时,我们做了颅内X光检查、电脑断层扫描和磁振摄影,证实你得了多形­性­神经胶母细胞瘤(Glioblastoma multiforme),它是一种毁灭­性­的恶­性­肿瘤。”

“那吃药会痊愈吗?”静晞垂下眼睫,下眼帘多了两扇浓密的­阴­影,教人瞧不出她的情绪。

“吃药恐怕只能抑止你头部的疼痛,没有办法使病情好转。”沈克爵瞅着她过分沈静的脸庞,继续说:“这个肿瘤的增生速度相当快,会渗入和毁坏脑部的临近区域,而被压迫到脑组织无法回复。依现在的病况看来,我希望你能尽早接受外科手术,移除看得见的肿瘤,保留正常组织。”

“如果动手术,成功率是多少?”殷仲凯急忙追问。

“因为这种恶­性­神经胶质瘤的蔓延­性­和渗入正常脑组织的本质,使得手术非常艰难。依目前判断,手术的成功率约莫是百分之二十左右。但因为你还年轻,健康状况和体能也还不错,也许成功率会更高。”沈克爵说。

“除了动手术之外,还有其他的治疗方式吗?”她听了之后,整颗心都往下沈了。

“这个病的治愈度本来就不是很高,除了动颅内切开术切除肿瘤之外,还必须搭配放­射­­性­及化学­性­药剂治疗。如果你不想接受开刀手术的话,那恶­性­肿瘤就会不断地入侵正常组织。”

“也就是说,我会……死?”她颤抖的嘴角逸出破碎的言语,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坠在淡蓝­色­的床单上。

她的心口彷佛被轰开一个洞,整个人都空掉了,所有的知觉全被恐惧攫住,只能颤抖得揪住被毯。

“开刀手术只是这个病症的第一阶段,其后还有放­射­­性­治疗、药物治疗及手术后的复健,是一段漫长的过程,需要家人长期照顾……”沈克爵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听殷先生说,你是新加坡人,如果你想回到新加坡治疗的话,我可以透过国际医疗组织,介绍你当地脑科权威的医生。”

静晞剧烈地喘息着,难以相信自己得了绝症的事实。如果她真的死了,那曜旭怎么办?

她不想失去他,不想离开他的身边!

他们的爱情才刚开花结果,有好多计划还没有执行。他们约定今年冬天要一起去富士山赏雪;等生活再稳定些要生两个宝宝,男的像他、女的像她;还约定好要永远在一起,一起慢慢地变老……

可是现在她病了,那他们之间甜蜜的约定怎么办?他们的家该怎么办?

他需要她,要是她不能再对他付出,不能再给他温暖,反而成为他人生的负累,那她还能留在他的身边吗?

他的事业才刚起步,拥有美好的前景,而她的生命却已经走进了严冬,逐渐地凋萎、零落了……

她难受地揪住被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为什么才一天而已,她的人生就全都失衡了?她彷佛从天堂重重地摔落到地狱,被恶劣地宣告了死刑!

为了和曜旭在一起,她把梦想和家人都抛弃了,为什么最后却是这样令人痛彻心肺的结局?

忽地,她放声大哭,滚烫的热泪涌出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扭曲了她所熟悉的世界。

她哭得那样尖锐,彷佛身体里有极大的痛楚,正在折磨着她。

殷仲凯站在一旁,红着眼眶静睇着她伤心的侧脸,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沈克爵开口说:“颜小姐,你今晚先留院观察一天,要──”

“你们说谎!”她突地尖叫,打断沈克爵的话,整个人像发了疯似的,大力扯掉手腕上的点滴,殷红的血点点飞溅在床单上。“你们说谎!我才没有生病,我才没有生病──”

她不要接受这样的结局!这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这一切肯定是梦、是一场闹剧!

“静晞,你冷静一点!”殷仲凯情急地搂住她的肩,深怕她太过激动而伤了自己。

“是你对不对?你嫉妒我跟曜旭在一起,所以找个临时演员,编出这种下三滥的剧码,想要把我们分开对不对?”她抡拳捶打着他的胸膛,企图要挣出他的环抱。

她嘶吼、尖叫、捶打,竭尽所有力气去否定眼前的一切,彷佛这样就能抹去她生病的事实。

“静晞,你冷静下来,这样会伤了自己的!”殷仲凯低吼着。

“我没有生病!我没有生病!你们不要联合起来欺骗我嘛……”她颓然跌靠在他的胸前,揪着他衣服的前襟,痛哭失声。

沈克爵见病人的情绪太过激动,连忙走到护理站,请护理人员替她注­射­镇定剂。

护士从护理车上拿出一管镇定剂,在殷仲凯的协助下,两人环抱住她的身体,拉开她的袖子,将针头扎进她纤细的手臂。

“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生病的人是我呢?为什么……”她持续地哭喊着,等到药效发作后才昏沉沉地合上眼睛,瘫软在殷仲凯的怀里。

殷仲凯和护理人员将她安放在床上,盖上被毯,重新帮她打上点滴。

送走医生之后,殷仲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身边,静睨着她憔悴的脸庞,握住她的手。那冰冷的体温令他感到惶恐,好像她随时会自他的生命中消失般。

想到她的病,他的眼眶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忍不住在心里怨怼起谭曜旭。都怪他没有好好照顾静晞,让她为了生活奔波,才会累出病来。

像谭曜旭那种男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资格拥有静晞的爱,他身上肯定带有不幸的基因,才会让她得了绝症……

谭曜旭一夜未眠,憔悴落拓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指缝间燃着一根香烟,氤氲的雾气下是一张忧悒的脸庞,下颚布满青髭,疲惫的眼眶有着两圈黑影。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不知道拨打了几通电话,也在手机里留了言,但就是找不到静晞的下落。

他焦灼难安地骑着机车穿梭在市区里,去每个她可能出现的地方,找寻她的踪影,也问过她熟识的朋友,但都没有人见过她。

去音乐教室找她,才知道她早就下班了;而饭店的工作人员说她在上班时遇到熟人,离开了餐厅,去向不明。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留讯息、夜不归营的纪录。谭曜旭恐惧不安,深怕她出了意外,焦虑地紧盯着电视萤幕上的新闻报导。

门外,钥匙Сhā入锁孔的声音引起谭曜旭的注意,他捻熄手边的香烟,快步冲至玄关,打开门,见到静晞垂着脸,默不作声地越过他的身边进来。

“静晞……”谭曜旭关上门,跟在她的身后。

“你还没要去上班吗?”她头低低的,不敢看他,怕情绪会崩溃。

“你一整晚没有回来,甚至连通电话也没有,我能安心去上班吗?”他难以置信地瞅着她。

对于自己的夜归,她竟然没有任何解释,而且整个人疏离得令他觉得不对劲。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临时有点事,所以没回来,也忘记打电话给你了。”她随口敷衍,急着想进浴室梳洗,怕他嗅到她身上残留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我打你手机你也没有接。”他忍不住质问。

“手机没电了。”

“你应该要打电话告知我一声,而不是让我担心一整晚。”

“对不起,我下回会注意的。”她别过脸不看他,装成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你还不去上班吗?”

她冷淡敷衍的态度令谭曜旭起疑,忍不住扣住她的手腕,阻去她的步伐,垂眸端视着她闪躲的小脸,低声问道:“静晞,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事瞒你呢?也不过就是一晚没回来,又忘了打电话回家而已嘛!”她抬起小巧的下颚,倔强地瞪视他。

他忧心的表情,差点击溃她冷漠的伪装。

“你现在是不是要查勤?”她冷冷地反问。

“我不是在查勤,而是担心你。”

“我这么大的一个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她故意恶声恶气地回应。

“我是你的丈夫,做妻子的突然不声不响地夜不归营,难道我不能担心、不能过问、不能紧张吗?”谭曜旭沈声道。

“你是在怀疑我喽?”

“我没有怀疑你什么,只是担心你,所以想知道你昨晚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他的眼神密切地盯住她,总觉得她的脸­色­好疲惫,神情很不自然,像是极力在隐瞒些什么似的。

“以前你去应酬,带着一身酒味回来,我问过一句吗?”她故意模糊焦点,怕他探究出事情的真相。

“我应酬喝酒是为了工作,并不是出于自愿的。”他耐着­性­子解释道。

她故作不屑地赏他一记白眼,冷嗤道:“哼,原来男人逢场作戏、应酬喝酒都是这么天经地义的事?我知道了。”

她恶劣的口吻和表情,深深地割伤了谭曜旭的心。

“静晞,你是不是怨我这阵子太忙,没时间陪你呢?”他猜测道。“这是你对我的抗议吗?”

他不懂,是他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她会给他一种疏离分裂的感觉,好像恶意想撕毁他们之间共有的和谐与默契?

“你问这么多,其实是想知道我昨晚究竟跟谁在一起吧?”她努力用愤怒压抑住内心真实的情绪。

“我只是关心你。”

“我在饭店演奏时,遇到了仲凯还有他们音乐教室里的同学,他们下个月要考托福、去美国留学,所以我们就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唱歌。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打去问!”

“我没有不相信你的话。”他无奈地叹息。

“是不是已婚的身分就不能在外面和朋友聚会?”她故意激怒他,想赶他走。

她好累,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宣泄内心悲痛的情绪。

她不要让他看见她受苦、哭泣的模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顿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只是想知道,昨天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相信她只是单纯地和朋友聊天,否则为什么此刻的她,看起来既愤怒又疏离,好像故意想惹恼他呢?

“你是怕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吗?”

“我是关心你。”

“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把我们昨晚的谈话内容告诉你好了!仲凯他们一个个都要去美国留学了,连君婷也是下个月就要去欧洲深造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这里教琴!不仅如此,我周末还得要去饭店拉大提琴兼差!遇到意气风发的他们时,你知道我有多卑微吗?”

她像连珠炮般地向他发牢­骚­,一字一句都像针般刺伤着他。

他的眼眸浮现一抹受伤的神­色­,令她的心难受地揪痛着。

“如果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委屈,应该说出来,而不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你的情绪。”谭曜旭苦涩地说,却无力反驳她。

他明白她心里的委屈,嫁给他本来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更何况她还为了他放弃了优渥的生活、她的家人、她的梦想。

虽然,她嘴上总说不在意,但是心里还是渴望为梦想飞翔吧!

可现在的她,就像天堂鸟──一只不能飞的鸟,被他的爱禁锢于花丛之中。

难堪的沈默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她别过脸不敢看他,怕觑见他受伤的表情后会心软,会忍不住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他。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武装出对他的愤怒、不满;在内心反复练习了许多次的台词,才学会怎么和他争执的。

谭曜旭也别过脸不看她,径自走进房间,打开衣柜,换上衬衫和长裤,将手机和钱包收进公事包里。

“你要用浴室吗?要不然我想进去洗澡。”良久,她才挤出一句话。

“你用吧。”

她狼狈地躲进浴室里,锁上门,倚在墙上,摀住嘴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我去上班了。”他朝着浴室丢下一句话后,重重地掩上门扉。

那巨大的声响,彷佛在瞬间震碎了她的心。她狠毒的话语是不是歼灭了他的爱、挫伤了他的自尊?

她也不想用这种狠毒的话来伤害他,可是她更不想让他知道她生病的事实。

她情愿他对她愤怨、对她发脾气,都不想见到他伤心的模样。

昨晚,她在病床上想了很多,她想到谭曜旭的童年那么可怜,背负着私生子的名声,受尽欺凌,后来,相依为命的母亲又得了胃癌,病死在他的面前。

她曾经听他陈述过他母亲病危时的模样,由于饱受病魔的摧残,承受着化疗的痛楚,他母亲到最后全身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握着他的手,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永远记得他说这些话时悲伤逾恒的表情。她不要让他看见她生病的样子,不要让他再次承受最爱的人在他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残忍画面,不要让他知道她正在跟病魔缠斗……

所以,她私下和殷仲凯商量好,请他保守这个秘密,不要把她生病的事情告诉他,她不想成为他的负累……

自从得知自己生病后,静晞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每天早上的剧烈头痛令她不能再起床为他备妥早餐;疲累不舒服时,连家事也不能做,只能靠着药物硬撑。

静晞担心他发现她生病的事,所以把从医院拿回来的止痛药,全都装在女­性­健康食品的罐子里;她一改平日素颜的习惯,脸上总是化好妆,企图遮掩苍白的脸庞;她甚至神经质地怀疑自己的身上弥漫着药味,因此开始喷起各种不同的香水。

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她会当回他温柔体贴的妻子;状况差的时候,她就对他冷言冷语,意图和他引发争执,总想把他逼出这间屋子,要不然就佯装呕气,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许是他太爱她了,也有可能是因为觉得亏欠她,他总是包容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无理取闹、任­性­、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之能事……

他总是和颜悦­色­,顶多沈着脸不说话。

然而,他愈是温柔,她愈是难过。

她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快瞒不住了,再拖下去肯定会被他发现,可她既不能向他坦诚事实的真相,却也无法从他身边离开。

是夜,她感觉到他进了卧房,掀开被毯,躺在她的身畔。

她像只猫咪般,蜷缩着四肢,偎进他的怀里,低声地说:“老公,对不起,我这阵子对你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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