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不是个死钻牛角尖的人,他一时弄不清楚自己为何肚饿,便索性不再去想,回到酒席与众人吃喝一阵之后,回到自己的大帐倒头便睡了。
接下来的几日顾惜朝倒是做了些正事,具体说来便是将连云的账目从头梳理了一番。戚少商看他低眉敛目地查验账册,忽然觉得此人不说话的时候最讨人喜。
劳二寨主年纪最长,夸起晚辈来也便最为大方,“大当家,顾公子这一来,对我们寨子来说不啻为一场及时雨啊。”
“哼!”没成想当家的还没发话,一旁的三寨主先自从鼻孔里出气,“路遥知马力。”她话只说一半,技巧地将点题的下半句略去。
顾惜朝抬起头,向戚少商投去一瞥,那意思明白得很——你看,女人呐。
不知何故,戚少商对顾惜朝的眉目传情给出了回应,他莫名其妙地对顾惜朝眨了眨眼。
而顾惜朝竟也莫名其妙地对戚少商眨了眨眼。
“哼!”三寨主再也忍受不了,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顾惜朝目光扑朔地看她怒气冲天的背影,幽幽道:“卿本佳人。”
戚少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撇嘴道:“奈何为贼?”
顾惜朝斜睨他,有些埋怨:“大当家,三寨主适才为何不说路遥知马力的下一句,我以为您是知晓其中缘由的。”
戚少商便有些讪讪,“是我唐突了。”
顾惜朝再睨他一眼,随即低下头去继续查账。劳|茓光两只眼珠在二人之间来回转悠,转了七、八、十个来回也没搞懂此间深意,笑着打个哈哈,起身出帐。
转天,戚少商将顾惜朝叫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凑近他道:“过两日劳烦你陪我出趟远门。”
顾惜朝挑高了眉头,不解地问:“只有我们两个人?”
戚少商郑重地点头。
顾惜朝更为不解,蹙着眉头问:“大当家这是要凭一己之力勇闯庆王府?咳,在下虽会些拳脚功夫,可真要动了真章,怕是不济事的,不如……”
“不是要你动拳脚,”戚少商截断了他的话,笑意渐渐爬上脸颊,“只是要你陪我去退婚。”
顾惜朝的瞳孔瞬间放大,话语也结巴起来,“退……恐怕不妥吧?”
戚少商笑意未减,一字一字清晰道:“你是说我退婚不妥,还是你陪我去退婚不妥?”
“……”怎麽听起来都这麽别扭呢?
戚少商见顾惜朝吃瘪,心下笑得打跌,脸上却收住笑容,正经道:“我看你嘴皮子功夫不错,物尽其用而已,你不要多心。”
顾惜朝收拾好心情,整理好表情,拱手作揖,“全凭大当家吩咐。”
敲定日程后,戚少商乐颠颠地请顾惜朝喝了顿酒。这次没有了那些寨主,二人喝得自在许多。其实戚少商无所谓,主要是顾惜朝这人,喝酒容易上头,两杯下肚就脸红耳热,他醉没醉别人不清楚,只是满头烟霞烈火的,看着挺吓人。顾惜朝自认为是善良的人,是以,他一般不在外面喝酒,以免别人担心。
冷月千里,漫洒清辉,风声渐止。顾惜朝的卷发懒懒垂下,戚少商大口喝酒,耳边听到他似笑非笑的问话,“大当家,你怎麽就挑中我同你一起去?”
戚少商“咕咚”一声咽下口中酒液,四两拨千斤地绕开重点,“不是前几天还嚷嚷着愿为我赴汤蹈火?眼下不过是叫你出趟苦差,你就不乐意了?”
闻言,顾惜朝立马放下手中酒坛,一振衣袖,挺身而起,敛装肃容,恭敬道:“大当家,在下对你绝无二心,在下说过的话、立过的誓,定当永铭于心,若是日后有一丝半点违逆之举,老天爷也是看不下去的。”
戚少商早对他的诉衷肠习以为常,此时再听,心中已近坦然。他笑了笑,目光放得很远,“你站着不累麽?”
他们俩的酒席地点在房顶上,戚少商说,边晒月亮边喝酒是人间最惬意的事。
顾惜朝摸了摸鼻子,他吃不准戚少商这句话的真正意图。
戚少商收回远望的目光,仰头看他,顾惜朝直愣愣地站着,并不动作。
忽而,戚少商扬手搭上他腰带,手下一用力便将他拽了下来。顾惜朝恨恨瞪他一眼,戚少商无辜地摊手,“你站那麽高,晃得我眼晕。”
“……”
一时无话,唯有风声过耳。
顾惜朝见戚少商不语,自己又喝了点小酒,有些头晕,索性往后仰倒,双手枕于臂后,微眯起眼睛努力感受月光的轻柔抚触——虽然他什麽都没感觉到。
“顾惜朝,”半晌,戚少商终于想起身边还有个人。
“嗯?”顾惜朝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
“你就这麽厌烦我?”戚少商的这句话说得不温不火,不惊不怒,却着实叫顾惜朝心中一凛。
戚少商自然不是傻子,他如何能不去想顾惜朝的来历、意图?若说顾惜朝真的是为投靠他而来,那麽他应当处处谨言慎行,可他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与其说是在恭维他这个大当家,倒不如说是在挖苦他连云寨。而若是顾惜朝另有所谋,往最坏的情况想,即,他是朝廷派来的人,那麽他更应该小心为上,斟酌言辞,以求尽快得到大当家的真心认可。
戚少商早就看出顾惜朝嘴里没两句实话,他也赞同阮明正说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顾惜朝纵有天大的本事,他戚少商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便是陪着他演一出大戏也未尝不可。只是,戚少商忽然想知道,若是他玩笑般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不知顾惜朝会作何反应?
顾惜朝果然没让他失望,略怔了怔后,便开了腔:“大当家,其实在下对您的情感十分复杂,断不可以厌恶或是喜欢等等肤浅之词来一言以蔽之。遥想当年,在下刚刚听说您的身世之时,对您实是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羡慕之意。”
戚少商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月光在他的眼睫处投下暗影,他眼神灼灼,意外的有些蛊惑。
“哦?你羡慕一个出身匪盗的人?”
顾惜朝摇头,“不,我是羡慕你有一个完整的家。”
戚少商:“……”
顾惜朝就当没看到戚少商的神色,自顾接下去道:“而后,我又听说您带领连云寨抗击外敌的英勇事迹,心中便隐隐的有了一层嫉妒之情。”
戚少商重新挑起唇角,“嗯,嫉妒。”
顾惜朝沉痛地点头,戚少商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名为“壮志难酬”的悲哀,“及至后来,不知怎的,我胸中竟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戚少商唇角的笑意持续夸大,飞快地将顾惜朝的话做出总结,“羡慕、嫉妒、恨?”
顾惜朝缓慢而郑重地点头,戚少商迎着他的眼睛,“前面两个我明白,可这恨从何而来?”
“啊,这个,”顾惜朝顿了顿,“在下是为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而心生恨意呀。您看,您总是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在下每次听到您身受重伤的消息,总是忍不住为连云的子弟兵捶胸,您怎可这般不顾自己死活?您不是一个人呀,您身后的人又何止一个连云寨?全西北的人民都盼望着您身体健康、万寿无疆。”
戚少商只听到一半就知道自己错了,他早该预料到,顾惜朝那张嘴,喷出来的话绝不会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戚少商很有风度地倾了倾身体,“多谢夸赞。此外,天色不早了,我看今天就喝到这里吧。”
顾惜朝从善如流地起身,晕乎乎的一个不小心带倒了酒坛,坛子咕噜噜一路滚下房顶,砸到黄土地上不见响。
“死小子,叫你不要爬屋顶喝猫尿,你是没长耳朵啊?!”底下传来戚老太爷的怒吼,戚少商何其无辜,纵身跃下,俯下身捡起完好无损的酒坛,置于掌上掂了掂,目光幽怨地瞥了一眼随后跳下的顾惜朝,“这回不是我的错。”
戚汉生再转头瞪顾惜朝,语气痛心疾首,“小顾,你少跟他混,难不成你真想落草为寇?”
顾惜朝、戚少商:“……”
三日后
戚少商带着顾惜朝,在众位寨主及戚老太爷的殷切嘱咐中上了路。顾惜朝被寨主们欲言又止的做派弄得发懵,尤其是那个心直口快的穆鸠平,对着自己几次张口欲言,偏偏都被别人一个两个大白眼给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