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忆及此事,他有一种无法排遣的犯罪感,感到自己很坏。他总是很快地打断自己的回忆,那成了潜藏在内心的疚悔。而这真正的罪过却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被用来整成“材料”。好了,还是继续考虑眼前的题目吧。七十多点了。如果知道别人在哪几个点上搞自己,问题就简单多了。军事上,在漫长的防线上预断敌人的进攻点,从而配备自己的兵力,向来是件困难而又重要的事情。敌人的进攻往往只在一点,两点,但估计中却可能是几十点。未知向来使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一群人围着一桌酒席,杯盘狼藉。“我看这份材料就不错。”凌海喝得两眼发红,把一份打印材料撂在众人面前,“后面这些附件不用了。”“就这么两点就行了?”邢笠拿起材料翻了翻。“要致人命的,一点就够,两点还少?”凌海又仰脖干了一杯,“你们谁送上去?”“我不能送……”“你当然不能出面,这材料里有你老婆,你得回避。”“我想办法送上去吧。”张老的儿子张克平沉吟了一下,说道。“让你老子送?”“不,我也不让他看。你们别管我怎么送上去,保证送上去就行了。”“这份材料……”邢笠又有些犹豫。“蠢蛋。”凌海骂道,“他‘文革’中组织批斗会,这一条不够?还有,野心勃勃,自以为最高决策者,满嘴狂言,这一条不够?这两条,能打倒就把他打倒了,打不倒,剩下的材料还可以其他方式、其他渠道再上嘛。”一群人沉吟着,给最高层领导一人送一份,毕竟不是开玩笑。“就这样吧。”不知是谁说,“搞不成再说。”“你们真废物,天下最容易的事莫过于搞掉一个人了。最最容易的事就是罗织罪名,懂吗?再加一句:最、最、最——容易的事,就是搞掉一个像他这样露锋芒的人了。”凌海不耐烦地说。“依我看,政治就是整人。你们不是都搞政治吗?政治上的成功不在你干这干那,就在于搞掉对手。搞掉一个,进一步。搞掉全部对手,就是最后胜利。”邢笠等人警惕地看了凌海一眼。凌海今天喝多了,有些露凶相:“你们回去好好看看中国几千年历史,白纸黑字写的什么?就是整人,杀人,搞掉人。”(三)自己目前的处境——后半夜三点了,他又写下了第三个小标题。夏夜的闷热已经过去,窗户流进微凉的空气,很静。隔着院子都能听见向东说梦话的声音。虽然并不能完全确定“揭发材料”如何“揭发”自己,但他已有大致的感觉。他们一定是在最狠处下刀子。一个人总要时刻估量自己的处境,要尽可能全面、深刻。在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是跳出自己的主观角度,站在其他人的立场上来看自己。这叫“由彼观己”。只有最透彻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或许还应包括企业家——才懂得这样做。“由己观彼”是容易做到的,那是人人在做的。而“由彼观己”就很难了,是和人们习惯的方向相反的事情。高众一筹的聪明,恰恰就在能破习惯而思而行吧?这个世界是为那些按习惯生活的人设计的,它总把大多数不按习惯生活的人罚下场,但偶尔又给个别不按习惯生活的人以最高奖赏,所以总有各种勇敢的冒险家。(1)顾恒对自己什么态度?(2)靳一峰?(就要这样一个个因素地估计下去。)(3)成猛呢?(最重要的。)(4)省里各派力量对自己将采取什么态度?(5)县里支持自己的干部会不会为自己呼吁?(在北京这盘大棋上,那是个很微弱的力量。)(6)县里老百姓?(是更微弱的因素了,北京绝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也还根本不懂得自觉推举自己的利益代理人。)(7)那些搞自己的同代人?(他已经多少知道他们都有谁了。)(8)新闻界呢?(9)国务院体改委?(自己过去给他们写过政策建议报告。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有多大发言权?)(10)父亲?(他在上层的联系能用吗?)(11)自己在北京的所有联系、影响、力量都能起什么作用?(逐个想一想。)(12)自己还能采取哪些活动?(活动范围、渠道、方式的全部选择余地都要考虑到。不要遗漏任何可利用的条件。)…………成猛照例又在午睡后坐在葡萄架下的浓阴下,悠闲地阅看报纸文件。高大魁梧的身体压得藤沙发不时吱吱微响着。一份最新的《参考消息》放在一摞报纸文件的最上面。他拿起来慢慢翻着,一二三四版地浏览一下标题。好像已经看过这张报?他皱了一下眉,刚要放到一边,第二版上一个头条黑字标题吸引了他的目光:中国当代社会的力量结构图和五代人——加拿大《环球邮报》记者采访中国年轻的县委书记李向南他把文章大致扫了一遍,皱起眉转过头问:“就是顾恒省里的那个李向南? ”秘书安晋玉在旁边沏着茶,一直注意着成猛对这张《参考消息》的反应。是他又一次把这张报放在成猛要看的报纸文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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