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记者来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与黄平平热情握手。要了解一下有关谭秀妮的事儿?我这儿……他犹豫地看了看一屋子人,能不能过一会儿?十一点半就差不多。他现在很需要结交记者,记者最能让人出名。黄平平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位屠泰,不像中医,倒像刚刚发迹的经纪人。和这种利欲熏心的人相处,最好办。她在心中聪明的一哂,又化为脸上亲热的一笑:那我过会儿再来。张大个儿总算走了,邻居们也散了,屠泰安慰一番也回了,她推上小白车准备上街了,已经晚了。没等出门,又被人迎面碰上。秀妮,你过会儿再去,我找你谈谈。是区委的一个女干部,王主任。和蔼耐心,阳光般温暖,母亲般谆谆教导。说了什么?不要离婚,你是典型,市人大代表,要珍惜人民给予的荣誉。要在新形势下继续帮助改造乐天明,做出更典型的事迹……可我得活啊。她低声说。王主任愣了一下,这个枝节问题似乎她还没考虑。想了想便反应过来:领导会关心的,你自己也一定能克服困难的,你这样做更有意义嘛。我已经向法院交了离婚起诉。那没关系,你可以撤回来嘛。王主任走了,又来了劳改支队的一位副政委和两个教导员。也谈到她的市人大代表;典型;荣誉。谈到乐天明最近悔过自新的表现。带来乐天明的信。他们走了,大院里的两个寡妇又上门来了。窦大妈,五十多了,蓬乱的一窝头发,黑黄憔悴的一张脸。丈夫早死了,一人苦熬十几年硬把一儿一女带大,都出去工作了。秀妮,千万不能离婚。儿子不能不要吧,那不是你和乐天明生的?改嫁,孩子不受罪?再说,大伙儿不戳你脊梁骨?十八年刑也不算长,你今年二十七八,再十八年,不过四十五六岁,还没我这会儿年纪大呢。到那会儿孩子也大了,他爸也刑满出来了,你不就熬出头了?咬咬牙熬吧。桂大婶叫桂金銮,也五十多岁,腰板直直的,脸上疙疙瘩瘩,眼睛黑乌乌的有神。她男人在电机厂工伤事故死了,她也是十几年没改嫁,拉扯着五个孩子。秀妮,她说道,嗓门挺大,你看我,一个人,五个小孩都过来了,怕啥?她是有名的泼妇,丈夫一死就去厂里闹,要多点钱抚恤,要安排大儿子顶替上班,要给自己安排工作,以后又年年要补助,往多了闹。大女儿大了,去闹招工进厂,进了厂又闹调个好工种;二儿子大了,再去厂里闹,没正式的先干临时工,过一阵又闹指标转正式工;接着是老四老五。闹了十几年,把电机厂的七八任书记厂长都闹怕了,闹熊了,见了她就躲,闹得她自己和五个孩子都有了着落。她像一只老母鸡,把一窝小雏哺大了,现在儿女都围着她孝顺。她活得有模有样。谁能说她个不字?要是我那几年改了嫁,儿子闺女现在哪个还会认我?半夜了,大院门嘎隆隆锁上了,听见单老头的咳嗽声,咳嗽声也听不见了,四下静下来。她伺候着大姑解了大便,洗了涮了,睡了,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十五瓦的灯泡发着昏黄的愁光。她打开乐天明从劳改队来的信,铺在床上又一页页看起来。亲爱的秀妮:您好。今天接到你的来信,痛哭(苦)万分。难道你再也不愿(原)谅我了吗?你应该和我离婚,我骗了你,让你受尽了罪。真让我签字,我不会不签的。可是,你真的就不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每天都在信纸上写着你和孩子的名字,一天写几百遍,好几页。现在总有上万遍了吧?我白天黑夜叫了你一万遍,你一遍都没听见?因为有您,我才没轻生。我好几次想死,想去触电,吞小刀,撞石柱,想到你才没有走绝路。我现在每天抓紧时间学文化,学技术(钳工),考试成绩都是九十分以上。这一切都是为你和孩子。你要不再愿(原)谅我了,我就只有去死了。可我相信,你还会给我机会的。我再一次给您跪下……信慢慢合上了。乐天明每次跪着忏悔,像另一个人,不凶了,不坏了,不诈了,又善良又可怜,又诚实又文雅。她总是相信了,心软了。可这次,她是很难相信了。她看透他了。她想到狼。夜真静,屋里一片黑暗。她躺着,听见儿子轻微的鼾声。她翻过身看着儿子,黑暗中也能看清。小脸嫩嫩的像乐天明,只是真的又善良又可怜,从小没有得过欢乐。她没时间带他,要去挣钱,每天就让他在半瘫的大姑身边爬。想到这儿又禁不住鼻酸,泪落下来,湿了儿子小脸。用手轻轻擦,粉嫩的皮肉让她心中亲得发疼。为了儿子离婚,为了儿子不离?……离了,债可以躲掉了?……再嫁谁要她,有老有小?……找个年纪大点的,拉板车的,挣钱多点就行……乐天明又扑向她了……黄平平到了第三个邻居家。她要了解整个大院的反应——这也是整个社会的反应吧?西院,最靠南的两间西房。这儿她来过,住着一位她要采访但还未遇上过的人物。庄韬。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这阵子正红呢。报纸电视到处可以见到他。1957年被划成右派,下放农村,“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判刑劳改十几年,前几年才平反出狱,担任了中学校长,不要待遇,不要住房,把离婚十几年的老婆从偏僻山区接回来复了婚,而后举着“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旗帜到处做报告,讲不计个人恩怨,讲吃苦在前享福在后,讲理解,讲爱,讲精神文明,讲对青年人的教育。很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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