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
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李商隐)
此刻川西山道中,一个骑驴中年书生,正在内心咀嚼着离愁的滋味,正是刚送罢爱徒东去的李寻欢。摇摇手中的羊皮酒囊,酒囊已空,眼前人杳,身外俱寒,不禁轻叹。回想初见叶开,还是三四岁的婴孩,此后数年间他父母身遭大故,由自己携回深谷教养。端详骨相时,已发觉是个学武奇材,读书教学中又发觉此子过目成诵的本领,大喜过望,深庆得人,于是收为入室弟子。八年来,文学武功,倾囊相授。终于今日功成出山,辞师东游。又想起一个上下通明的月夜。叶开易气功初成,开始于湖边水榭授他飞刀绝技。叶开乘兴问起小李飞刀的武功来源及为何能独步天下的原因。这夜李寻欢襟怀大爽,问无不答。他手持酒杯,临湖对月,微笑道:“我的武功源自沈浪大侠”。原来当年江湖奇侠沈浪,偶于盗贼手中救下老李探花一家性命。后来沈浪亦遭遇风险,机缘巧合下竟为老李探花所救,一文一武,遂成患难之交。相处日久,更觉趣味相投,相逢恨晚。于是老李探花邀沈浪来到兴云庄中,兄弟欢聚,一住十年。期间沈浪发觉李公子寻欢姿质过人,遂向老李探花提出传些防身功夫给李寻欢。老李探花想起自己虽然书香世代,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行走人间数度危险,竟束手无策。也就欣然同意,只是日读诗书,夜习武艺,两不相误。沈浪原只想教他些简单手段,使能不受世间毛贼所困则罢。谁知李寻欢七窍玲珑,什么功夫都是一学就会,进度异于常人,短短数年间,便让沈浪倾囊相授。沈浪本自豁达,不以为异,反以为喜,且不肯以正式师父自居。反想方设法,为李寻欢在江湖上更延觅明师,博采众长,增益其所不能。李寻欢深叨师恩,心目中自只以沈浪为唯一师尊,唯不宣之于口而已。如是李寻欢的师承于江湖传闻中就所付阙如了,简直成为一种神秘。沈浪的功夫是十分高明的,轻功内力俱臻绝顶,习之更令人形健神清,反应敏捷,简直是一种艺术。但未并无飞刀绝技。叶开听到此处不禁好奇追问,李寻欢先是再三不语,最后无奈何启齿微笑道:“飞刀一技,是我自悟的。”原来李寻欢文才艳绝,不但经史烂熟于心,于儒释道三家无不博洽贯通。于今更武功绝顶,学无可学,便深思独造,自悟自创。他深通老庄之学,凭一已深厚功夫将前人得道之士所描述神奇境界一一身体力行,唯可则可,不可则止,并不勉强。又深通释典,知得道高僧大心无心,心光发宣,三昧神通,次第禅定诸般情状,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又熟读孟子所谓:浩然之气,集义而生,直养无害,更结合兵家所谓虚实奇正,捕捉战机之道。由此他创出养精蓄锐,相机猝然而动,出其不意,迅雷不及掩耳的小李飞刀。那天他对叶开洒然而道:“飞刀之道,初养志于踵,中气沸于海,终心了于器。平时以雕刻诸事练手,潜气养劲;对敌未出手,行云流水,应对无方;一出手,须身足如弓,手眼一线,更紧要的是决然致敌,惊天动地。”叶开不解:“什么叫决然致敌,惊天动地?”“就是说必胜的决心,无匹的意志。”“难道说心理上战胜了敌人,就代表真实取得最后的胜利了吗?这不怕是自欺欺人吗,也太玄了吧。”看到叶开仍然不解,李寻欢略带嘲讽地笑了,“是啊,世人怎会想到和相信,小李飞刀,既是刀的胜利,又是心的胜利。”李寻欢停一停,曼声吟起诗来:“益者益其精,可名为无益。无益复无易,终不免死厄。易者易其形,是名之有易。能益复能易,当得上仙籍。”接着他解释:“这是初唐民间诗人寒山作的诗,意思是说不断增益而后变化,能产生不可思议的力量。相传寒山是文殊师利菩萨在天台山国清寺的化身,与普贤菩萨、阿弥陀佛一起游戏人间,教化世人,可能见中华堪以诗教,故留诗山石竹木之上六百首,今余三百余首。菩萨智慧如海,其深难测。世人偶拾其一鳞半爪,便足启心智啊。叶开啊,常言道:功夫在诗外。不学习,焉知世上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大境界在?”说完,李寻欢对叶开意味深长的点头微笑。叶开人虽聪明,犹觉似懂非懂。李寻欢见状,亦自沉吟,只得再解释道:“其实我这飞刀绝技,得之天然,有些地方至今我亦未透彻了解。沈浪大侠所传武功中,也有暗器一项,我初习练精熟后,虽然犀利,亦未觉有何独步武林之处。那一年我气功练至极顶,真气如沸,将之加诸飞刀练习,只觉自己出手越来越快,越来越准,进境一日千里,于是越练越高兴,越练越勤苦。但渐渐走到一个瓶颈,积年累月地练下去,却停滞不前,那时的飞刀与于今相比,根本是两回事。于是我苦思突破当前境界之策。想起道家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之说,但参之佛家欲界、色界、无色界的说法,炼神还虚,岂不是入了所谓无色界中的外道诸天境界中?虽历劫不灭,迷醉不悟,势尽还堕而已。可否炼精化气,炼气化光。又佛家得悟时,往往有心光发渲之说。且我熟习佛典,于佛法中似有大心、无量心、微妙心之法门,据此我于练习飞刀出手一瞬间,试将全身积蓄至极点精气尽化为一股精神,臂如人们精神疲倦时,在某些剌激下会精神一振一样,我也如此唯心直进,总之是一个念头,一种决心一样吧。在电光石心之间,我只觉神识瞬间扩大,此心光明洞达,明彻身周世界种种微妙变化,如果是对敌之际,对方种种心理变化我刹那间了然于心,而此时,我的刀即是心,即是光。敌人种种忠奸勇怯心理,于我刀光之下,纤毫毕现,所向披靡。当此际我赦免良善,惩治罪恶,尽得自由。刀锋所向,十丈之内,臂如掌内拾芥,绝无失准。此所谓小李飞刀,例无虚发,亦绝不会错杀好人!”叶开听到此处,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望向李寻欢的目光包含无比的崇敬与喜悦。只见李寻欢此时神色坚毅圣洁,清朗的月光仿佛为他戴上了一圈光环。是幻觉?是眼花?又抑或是内心的一种真实感觉?李寻欢却又面色一沉,再说:“可惜此境界只是刹那瞬间,无法持续,而且事后令人疲倦异常,元气稍损,不知何故。”语气稍顿,咳嗽几声,李寻欢又道:“如习练者多行不义,心影暗亏,此境界便杳不可致,这是人力不可强求的。叶开,你以后要经常心怀仁慈,心地光明,才能发扬这飞刀的光芒,因为他代表的是一种正义的精神!此外,正如古人所训:神物自晦,锋芒只可乍露。否则有损无益。”再三叮咛毕,李寻欢转身,微微举杯向月,一饮而尽,坐下不复言语。叶开感念师恩,又复豪兴满怀,只觉胸中一股浩然正气,直贯云霄,欲与明月交辉。
悠悠往事,犹在目前。雪道中的李寻欢眼角微红,心想: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叶开今天一刀之威,惊天动地,已绝不下于他小李飞刀之下了。我老了吗?他反问自己,江湖恩怨,他早已心厌,“以后的责任就交给年轻人了吧。”他轻声对自己说。是时候回到小红与湖儿的身边了。想到那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他的伤感一时转化为欣然,一拍驴臀,驴儿得得,快步向前途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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