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萝卜形的绿宝石挂件在黑色大理石地坪上已碎成两瓣。安文理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碎片拾起,怜惜之情明白无误地写在了他的脸上,这块挂件曾是他与吕瑞娘的定情之物。吕瑞娘临终前又嘱托将它送给女儿安波作为结婚礼物。他照办了,却不是亲手将它交给女儿,而是委托了葛秘书去转交。他连女儿的婚礼也没有出席,实在是有点铁石心肠,他只有一个女儿,难道他不爱她吗?不,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毫不夸张地说,他爱她胜于爱过自己的生命。作为一个父亲,他欠她实在太多,她能够来到在他的生活中简直是意外的恩赐,她就如一道绚丽的阳光,照亮他孤独的心灵,从此他有了一份真实的依靠,一种精神上的皈依。自从和吕瑞娘分手后,他一直没有续弦,因为他的灵魂深处无法抹去吕瑞娘和那个未曾见面的孩子。他甚至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铁镣般沉重的愧疚让他难以摆脱,多少年来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打听着这对呣子的下落,最终他的努力付之于东流,然而他的内心却依旧保持着一份希望,他觉得吕瑞娘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他坚信这一点并发誓绝不再娶,果然,他的等待没有成为泡影,终于有一天,他魂牵梦绕的吕瑞娘回来了。她穿着当年的白色衣裙,后面还站着一位少女,一望便知,那是女儿,她的面容与吕瑞娘如此酷肖,俊美的五官具有一股男子气,却又不失女性应有的典雅和温柔。她已出落成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安文理鼻子一酸,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言说。这久别重逢的一幕,像一张复活的相片,后来在安文理脑海中反复浮现,吕瑞娘去世后,安文理和安波在一起生活,安文理那时刚从市府计划委员会主任的位置升任副市长,他也因为职务的变迁而分配到一套宽敞的住所,这套房子坐落在城北一条链形的林荫道旁,附近的住家都是这个城市的达官显贵,进入这个街区,通常意义上说,就是进入了一种高贵的生存状态。对寻常百姓而言,这条幽静的街充满了神秘,具有某种不可亲近的力量,安文理搬来此地不到两年,就在一次例行的政府换届中当选为市长,女儿安波此时如愿考上了一所市重点中学的高中,又过了三年,安波顺利通过了高考,被一家著名的文科大学录用,成了一名新闻系的女大学生。再后来,她毕业被分进电视台当了一名记者。事情到此时为止,一切都显得那么美满如意,安文理看着女儿,父爱的天性使他从心底里珍惜这个孩子。繁忙的工作之余,他尽可能地回家与女儿团聚,女儿与她母亲如出一辙的面容让他感到黯然神伤,也让他常常回到旧日的好时光中去,他与女儿促膝交谈,话题最多的也是他们共同的亲人: 吕瑞娘。安文理总以喟叹的口吻勾勒着往事,他对自己的婚姻满怀悔恨之情,他问女儿:“你能原谅爸爸当年的一念之差吗?”安波说:“你和妈妈分手后没有再成家,这使我原谅了你。”安文理听了,慢慢走到阳台上,他的心情复杂极了,热泪一下子把他的视线遮住,他没有去抹那快速滚落的液体,他在仔细琢磨女儿话中的意图,他觉得安波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孩,他回过头,他看到的安波是那样不真切,她已不是一个小丫头了,她已是一个有主见的年轻女性,她端正地坐在一只藤沙发上,与她母亲当年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区别的话,那就是时代变了,她的装束要比她母亲来得时髦,如果走在大街上,她将是一个回头频率很高的都市女郎。安文理说:“安波,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一个星期是你二十二岁生日吧。”安波点了点头。安文理说:“我为你搞个生日晚会吧,上回你二十岁刚巧爸爸出国,这次我们热热闹闹地祝贺一下,一来是你生日,二来你正式成了电视台记者,你把你的好朋友都叫来。”安文理说完,看见安波摇了摇头,他有点意外,忙问:“怎么你不愿意吗?”安波咬了咬嘴唇,半晌才说:“我不想叫那么多人来,你知道我是不喜欢热闹的。”安文理说:“既然如此,那就爸爸和你两个人过,你看好吗?”安波点了点头,忽然把头抬了起来,“爸爸,我可以再叫一个人来吗?”
安文理没有理由回绝女儿的这个提议,他马上点头应允了。但是他未曾想到,女儿生日来的那个人会成为他与女儿从此分离的导火索,他更未料到女儿会不顾一切地追随那人而去,哪怕与自己的父亲决裂也在所不惜。
安文理后来之所以未参加女儿的婚礼,答案也恰恰与此有关,安波所嫁的丈夫让他这个父亲断然无法接受,他不能明白,女儿怎么会选择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作为伴侣,对女儿的举动,他实在太失望了,他与女儿促膝长谈,希望能够用自己的严厉和诚恳让她改变主意,但是他失败了,安波拒绝了他的规劝,执意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安文理只有最后一把杀手锏了。他以断绝父女关系作为要挟,可是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女儿的冷笑:“在没有父亲的十五年里,我活下来了,我相信在以后的岁月里,如果再次没有父亲,我也能活下去。”安波说这些话时泪光在眼中闪烁。但她控制不让它们流下来,她说话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安文理的额头,将他一下子击晕。半晌,他才缓过神来,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别过了脸,说:“你走吧,我不会参加你的婚礼的,最后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得不到父母祝愿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安波听了,慢慢站了起来,把背挺直,如同挟带着义无反顾的悲壮,夺门而出。
此刻,安文理手中的绿宝石萝卜晶莹剔透,它停留在掌心,有一种净水般纯洁的质感,一阵胃的痉挛袭来,安文理神情猛地凝结住了。冷汗从他的背脊渗透出来,他支撑着回到属于他的那间大房间里去,吞下了几颗红色药丸,然后靠在沙发上,他的眼睛中是无边无际的天花板。
颗粒无收的农夫
这个伤心的情人已在梧桐大街上独自徘徊了很久,房间里凌乱的情景在他眼中摇晃着,他现在已离开那寓所很远。他听到了大海深处传来的拍涛声,涛声震荡着他的心扉,他在街边的一处石椅上坐下来,人向后靠去,把头颈架在椅背上,他浓密的头发披挂在空气里,在徐徐而来的夜风中轻轻飘扬。
那些马蹄声依然击打着地面,由远而近,由此及彼,邝亚滴的眼睛闭了起来,他像是困了。他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本该沐浴后美美地睡上一个长觉,就像往日那样,把头斜枕在安波的怀中,由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梳理他的头发。他安静地入眠,走进好梦连连的夜晚。可是此刻,代替安波手指的只有夜风。它拨弄着他的发梢,却使他感到了冷意。他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根本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安波。如果放在一年前,他立刻会前往市北的那座公寓,安波一定在匡小慈那里,可现在匡小慈死了。他的寻踪就失去了目标。不过,他知道,即便他千辛万苦找到了安波,他也说服不了安波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从今往后,无论他对于安波,还是安波对于他,只能是陌路人,即便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即便他们对彼此都有回忆,但从本质上说,他们已经永远失去了对方。这种失去与死亡几乎没有差别,是一种活着的死去,而它带来的伤痛却要比真实的死亡还要令人不堪承受,因为后者终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平抚哀痛,而前者却不能够。因为当事人并没有真正死去,只是你不能再见到这个人,这如同水中月牙与天上月亮的区别。虽然都是得不到,意义却截然不同,前者是一种彻底的幻灭,后者却总让人存有一丝幻想。又有一辆马车来了。在宽阔的大街上,马蹄的节奏十分清晰,它向邝亚滴靠近,竟然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
一个人跳下了马车,很快就跑到他跟前,“嗨,”那人是个老头儿,笑着凑到他跟前,“借个火。”
邝亚滴觉得老头儿好生面熟,迟疑地盯着他看,“怎么?不认识我了,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常坐我的车。”老头儿说。
“我想起来了,你是,对,我常坐你的车,你这是要?”邝亚滴说。
“噢。对,借个火。”邝亚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支烟,他把已吸掉大半的烟蒂递给老头儿。
老头儿对着烟蒂猛吸了几口,他咳嗽了几声,看见自己的烟点燃了,便将邝亚滴的那支交回。
“算了。扔掉吧。”邝亚滴说。
老头儿便按照吩咐把烟蒂丢了,用左脚尖捻了几下,在邝亚滴身边坐下,侧过脸问:“有些日子不见你了,上哪儿去了?”
“对,我出了一个差,刚回来。”邝亚滴说。
“我说呢,怎么老不见你。”老头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