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继续向前行驶,可以感觉它开得飞快,而且它不再震荡,楼夷知道现在正行驶在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上,在这样的公路上,最能显示出汽车的性能,他的那辆墨绿色吉普车可以开到时速200公里,那种心旷神怡的感受简直就像是在飞翔,“嘿!真带劲”,“老兵油子,快点,再快点”,在一旁吆喝的是长发飘飘的安波,车窗大开,风像湍急的洪水一样灌进来,吹得人眼都睁不开,安波却一点也不在乎,她用手在教练肩膀上重重一捶,“真带劲,老兵油子。”老兵油子是安波对教练的昵称,就如同教练称她小耗子一样,说明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而昵称的来源是因为前者年轻时曾参过军,而后者的属相是鼠。“你觉得带劲,那就再加一档。”教练增添了鞋底在油门上的分量,吉普一连超出了前面好几辆车,它的轮盘几乎是脱离了地面,两旁的风景变成模糊的画面向后疾退。“真带劲,老兵油子你太棒了”,安波吻了一下教练的脸腮,“别”,教练连忙制止,因为安波漫天舞蹈的头发遮住了他的一部分目光,教练将车速放慢下来。道旁的景色渐渐能分辨出它们原来的面目,它们是树、农舍和庄稼,不一会儿,它们又会成为街灯、大楼和商场,这是进入市区的标志,果不其然,不久警车的行驶戛然而止,虽然车厢是封闭的,教练仍能猜出,警车已驶出高速公路来到拥挤的市区街道上,突然停车的理由只有一个: 堵塞(警车是不必在乎红灯的),这是城市交通的典型症状。虽然停止了前进,警车类似呼啸的怪叫却没有因此暂停,它像涟漪般一圈圈荡漾开来,告诉四周的市民又有罪犯落入了法网,但是人们不会料到此刻被押解的是一个重要人物,一个为国家带来过荣誉的名教练,一个叫楼夷的经常在电视上抛头露面的社会名流。
“你是零。”教练听到了这三个字。是的,他已成了零,甚至零都不如的负数。对今天的下场,他简直无话可说,作为一个当事者,他知道那是一个意外事件。可当他作为一个负案犯,却有着无从推诿的杀人现实。真正的谋杀罪是极为罕见的,绝大部分使人致死的案件都与偶然有关。特别像楼夷这样一个明哲保身的人,酝酿一个杀人计划并最后去实施它更是不可能的。然而,事情的真相是霍伴死了,并且是他杀死的。他将因此而偿命,楼夷明白,从此刻起,他开始丧失一切权利,他已没有资格掌握自己的命运。
一个没有资格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就等于一具行尸走肉,在别人的眼中,他的存在与否将显得无关紧要。他的一切言谈举止,可以被任何人轻而易举地否定。在身体消失之前,他的灵魂只能与自己对话,就像一个幽闭症患者那样,找不到一个倾吐的人。作为一个可耻的角色,他的四处布满了唾弃之声,直到代表法律和正义的子弹穿过他的后脑,他在明亮的枪声中应声倒地,充分舒展肢体,让一个扭曲的姿势凝固下来,他的表情夸张得如同飞行中的蝙蝠,脸色瞬间变得像草纸一样黄中带灰。想到这里,教练泪水重新流了下来,这次他不再试图去擦,任凭咸涩的液体顺着下巴滴进领口,他的脑袋顶着铁皮车厢,头仰成一个锐角,眼泪顺着皮肤从头颈一路下滑,俨如一条冰凉的细蛇,带给他毛骨悚然的冷意。
少华你弄痛了我的腰
少华把话筒放回电话的叉簧,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其实是非常想找一个人说话的,他需要一个耐心的聆听者,听他一吐为快,就像一口古老的火山沉默了太久,这一刻终于欲喷薄而出,让心中的哀愁尽情释放。于是,他拨下了一串号码,电话挂通了,他却握住话筒,他听到有一个女声在隐约呼唤,但是他皱了一下眉头,重新将话筒轻轻放回原来的位置,他就是这样患得患失的性格,他总是这样折磨自己,离群索居,守住一份完整的孤独。
少华站起身走到窗前,天色是一大片深灰的布料,缓慢的饥饿感在胃里蠕动,少华出了病房,去三楼的食堂买了晚餐,然后带回来吃,他最近胃口一直不赖,这当然是件好事,进食是维持生命状态的原始形式,能保持一定的食欲说明这个人至少精神尚好,而若这是一个病人,则说明他目前的情况比较稳定,在通常情形下,食欲可以作为诊断的一个方面,被病痛纠缠者多半是不会有一个好胃口的。
吃完晚餐,找出了一本书坐在沙发上。因为有点寒热,他今天吃剩较多,不过他留下的是米饭,覆在上面的鱼和蔬菜基本上都吃完了。好像齿缝间有鱼刺,少华取来一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将书打开,其实他并不想看什么书,但他必须保持这样一个姿势,书的内容无所谓,但至少可以使他心灵平静下来,书真是一个好东西,一旦进入,就可以使人抛却一切杂念,不去浮想联翩,少华手中是歌德的《亲和力》。
一个破门而入的女子打断了少华的阅读。进来的女子气喘吁吁。当她看见少华惊诧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却好像失去了情绪的重心一样,表情一下子非常奇怪,她慢慢舒展出笑容,处于惊奇和羞涩之间的笑容,就像一朵花蕾突然裂开,与其说是一种笑,勿宁说是脸部线条的滑离,她的嘴咧开了,样子有点傻,她的怪腔调使少华感到滑稽,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他问:
“冬儿,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了?”
漂亮可人的女护士杨冬儿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声调很轻地问:
“刚才是不是你打来电话?”
“我打过电话吗?凭什么这样说?”少华问。
“有个人打来电话,可是一句话不说就挂了。”杨冬儿说。
“可是你怎么肯定那个人是我?”少华说。
“我没有肯定是你,我只是以为是你。”杨冬儿说。
“你没有猜错,打电话的人是我。”少华说。
“真的是你?”杨冬儿说。
“我承认了你又不相信了,是我。”少华说。
“你为什么挂通了又放下?”杨冬儿说。
“我本来想找个人聊天,想想也没意思,就没搭腔。”少华说。
“原来是这样,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杨冬儿说。
“为什么?”少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