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草
我们是为了享受华丽的生命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的唇齿在启合之间构思无从构思的云雾,我们的眼睛在挣扎之际触摸无从触摸的涤水,我们的耳朵在徘徊之时接近无从接近的远山,我们的心在捶捶的每一刻计划难以计划的来日。来日必方长。我知道你的船现在飘落到哪个地方。它没有喘息的余地被推往更高的风浪,在那里凝视更深处的安详的河底,那是我永远随你而去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绵白柔软的质地,轻易接受你的一切过往。
九
个客栈要想经营下去总会需要一些老主顾的照顾和捧场,就像任何一家好的酒馆都有一大批回头客。
九是我这个店铺比较特别的老主顾之一。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的称呼,只因为他总在每年的九月初九,出现在客栈内堂第九个窗前的九龙桌前,无剑,袖手坐着,胸前佩一挂明亮的九眼天珠。那本是佛家入定的灵物,他的扮相一看就知不是佛门中人,却那样张扬地将它佩戴在胸前。
第一次见他时,那支九眼天珠曾让我愈发的觉得他有眼无珠。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有足够的原因和理由的。因为那天他刚坐下,我还没来的及差小二上前问他打火还是住店,就有二九一十八个虎背熊腰的秃驴杀气腾腾地冲进来,围定九坐的那张桌。
为首的手执一把九环锡杖“叮”地一声点地,我便感到整个店铺都随之一震。
蟊贼!你伤我少林执事弟子,逼死掌门智空方丈,夺我镇寺之宝。这笔血债,我达摩堂十八罗汉定今天要着你清算!执杖僧人厉喝一声,店内便再无其他客人。
呵,智空技不如人,将九眼天珠输于我手,愧对先人饮恨自杀。这比武本就是愿赌服输的事情,与我何干?尔等却这般不讲道理,通通归咎于我。他气定神闲,毫无惧色。罢,若定要清算,那就连上次你们这些秃驴出尔反尔、出言不逊的帐一并清了吧。
他别过看着窗外的脸,慢慢站起身,并起食、中两指,倏地当空一挥,十八个秃驴旋即飞出店外,撞坏了店内的一些桌椅和几扇窗户。
他转向柜台这边看定我,脸上有干净的笑。
他说:一壶好酒,再来一碗热粥,配上几斤的牛肉,我说掌柜的三两银够不够。漫天烟雨落寞,江南的客栈人多,牧草有没有,我马儿有些瘦。
怕是不够。我噼噼啪啪打着算盘,故作惊慌道:店面修缮的费用,惊走我那些客官的赔偿,一共九百两。
九百两?你抢啊?!他仍笑着,扔给我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酒要好,粥要温,肉要嫩,麻烦快点。马在后面的厩里,是一匹三岁大的乌骓,要上好的草料。
慢用。我将酒菜端到他桌前。阁下何以赢得少林神僧智空禅师?
因为他笨嘛。他呷一口酒,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何以见得?
因为他叫智空啊。
我无语。
阁下又为何挑战智空?所为何物?可是天珠?
非,为求一败。
敢问阁下大名。
曾经有剑,因而有名。现已无剑,亦无名。
阁下应叫独孤求败。
他抬头看定我,眼睛漆黑深邃如夜空下的海洋。
此话怎讲?他问。
求败者,定孑然一身,也定孤独一世。
他笑。掌柜的可赏脸与我对饮几杯?
谢。我在他对面坐定。阁下刚才招式何名?
掌柜可是江湖中人?
不,只是好奇。想藉先生之口多了解一些江湖人事。
他沉思片刻,淡淡答道:独孤九剑。
既是剑法为何不见先生亮剑?
我即是剑,剑即是我,一直都在你眼前,又何需亮剑?
我笑,然后劝酒。
那年的九月初九,我们第一次见面。九穿一身素白长衫,两缕长髯,剑眉星目,玉树临风,无剑,袖手坐着,胸前佩一支九眼天珠,脸上有干净的笑,眼神中有汤药般清苦的味道。
九每年的九月初九都会来,坐客栈内堂第九个窗前的九龙桌,要壶烧刀子,一碗热粥,几斤牛肉,付三两银。我问他:这里有花雕、女儿红甚至更好的酒,为什么你却唯独只喝烧刀。
他说这酒让他想起败的感觉,辛辣而锋利的液体划过咽喉,也便有一丝不干和惶恐划过心头,醉时有种血液喷溅的错觉,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可望而不可求的感觉。
我笑他矫情,一人若想求败,不赢便可,他却逆流而上,南辕北辙。
听到这话时,九显得格外的安静,细细地咄着酒碗中的烧刀,一口一口,直至一滴不剩。
掌柜,没酒了,我能再喝一坛么?
他将半个身子斜靠着酒桌,头枕在举着空碗的胳膊,望着我笑,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眼波散荡,漾起深深的忧郁。
你喝醉了。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吩咐小二。
给他沏壶店里最好的铁观音……
就像我一直不知道九的真名,我一直都不知九为何如此执着而又茫然地寻找一个能打败甚至杀掉自己的人。
或许,他已经告诉我理由,只是我觉得那并不能称之为理由。因为其中的某些结,他没解开,我也一直未能参透。
我依稀记得他提及一些事情的时候,总会剑眉微蹙,锁一丝阴霾在眉宇间。
他说他初涉江湖,只为一个女人的一句话。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在宅后的一片竹林练剑。在歇息时相背而坐,听鸟啭莺啼,看竹影翩跹。她吻他的颈,在他耳畔低语:我会嫁给一个最好的剑客,与他成为叱咤风云的恩爱侠侣,傲视武林,踏遍中原,羡煞旁人。
为了这句话,他执一把绝世好剑踏足江湖,挑战武林各门各派高手,掀起多少轩然大波。当他功成名就之后再回到当年与恋人相扶相衬、执手练剑的山庄时,她已嫁作人妇。而她的丈夫,就是他要挑战的下一个对手。之后的结局不言而喻,她的丈夫一败涂地,没有死在他的木剑之下,却也没有活着,整个山庄一夜之间威名扫地,荒落颓败。
他仍深爱着她,却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她也依旧挂念青梅竹马的他,却终要恨他一辈子。
离开名剑山庄时,他背对夕阳。
五月,那山上的油桐花开,片片飘飞似雪。
那把木剑,他把它埋了。
从那时起,他不再用剑。
上穷碧落下黄泉,众里寻她已惘然。赤子之手两相牵,痴心情长连一线。
他轻声念着那年与她同修的痴心情长剑的剑诀,急闷一口酒,呛得泪流满面,几欲撒手人寰。
临走时,我对他说:不胜,何需求败?若不开心,不如退隐江湖。
他道:不是不想,只是没有选择。我后悔在江湖中游走,因为每迈一步,都不能回头。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翻身上马,然后大声诵道:十年砺剑江湖梦,一骑红尘啸北风。
我坐在柜台前,噼噼啪啪拨着算盘,想着窗外绝尘而去的九,想着夜幕下的月落乌啼。我知道,他喝醉了。
之后,我依然在每年的九月初九吩咐小二空下内堂第九个窗前那张九龙桌、温一碗热粥、切几斤牛肉,并为他亲手烫壶烧刀。
但他,终没再次出现。
三年后的仲秋,我偶然翻阅落脚客栈专门撰写武林野史的查良镛的手稿时,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独孤求败,原名不详。少年时以一柄名剑踏足江湖,名扬天下;后以一柄无锋无刃、大巧不工的玄铁重剑力挫群雄,少有败绩;又执一柄木剑遨游天下,为能找到可与一战的对手欣喜若狂;终不再用剑,为求一败而不可得,郁郁而终,终生未收一徒。枉其所创“独孤九剑”乃旷世奇技,可叹后继无人。
我明白了没有什么能天长地久,九一直都没有胜过的人其实是他自己。我也再没亲手为其他任何人烫过酒,因为配品我亲手烫的烧刀的人,已经不会再来了。
叶
武者的兵刃是他内心伤口的延长。
他手中的爱恨情仇,骨子里的坚强柔软都会在招式中被手里的兵刃表露无遗,所以很多被人口耳相传的神兵利器,反而很少为人所见。
因为它们不会轻易出鞘,一旦出鞘,便定要见血。
真正的高手不到决斗那刻是不会将他的兵刃亮给你看的。
但你也总可以从一些微小的细节里看出一些蛛丝马迹。
只要你能确认他那兵刃匣的形状,匣里的东西你便能猜个*不离十。
最可怕的,是那些手中不带兵刃的人。
你很难猜到他将兵刃藏在哪里,也更不可能猜到他的兵刃是什么。
这样的对手,对怎样的高手来说都是一柄杀机无限的利器,碰一碰就会划伤。
他们对于这个刀光剑影的江湖,无疑是另类的存在。
张紫瞾的绝情索
彭斐的碎羽翎
荆胧浒的生死簿
凌风的绕指柔
西门无恨的白秋练
上官小娴的斩月钗
哦,对了,差点忘了还有枫叶荻的飘梧流叶。
枫叶荻原来叫狄枫。枫叶荻只是一个诨号,就像有人叫什么一剑无血,中原女见愁一样,不过是江湖中人闲聊调侃,吹牛拍马时用的称呼而已。
所以说其实所谓的侠客大多是一群很没素质的人,自欺欺人而又自绝绝人。
哪一个更朝换代的乱世枭雄是侠客???他们大多是农民......
枫叶荻这名字是我为她取的。我说你看人家一天早午晚要疯疯癫癫三次的张君宝,自从改名叫张三丰以后,不但威名渐长,还创出了太极拳,名震中原,现在已成一代宗师。你不妨也改个名,或者取一个响亮点的诨号吧,没准明天就传遍江湖了呢。
她麻利地抽出竹筒里的筷子,望桌子上一点,将它们冲齐,从碗里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中挑出一筷,吹了吹,笑意便在脸上荡漾开来。
她挑着面,抬头说好,难得掌柜有此美意,那就好事做到底,帮我起个响亮的诨号吧。说完对这面前那碗牛肉面埋头苦干,毫不顾及什么淑女的妆容仪态。
枫叶荻花秋瑟瑟,就叫枫叶荻吧。我劈劈啪啪拨着算盘。
她噗嗤一声呛到。
俗。我记得当时她是这样评价这诨号的。
枫叶荻原来叫狄枫。枫叶荻是我为她取的一个诨号。
枫叶荻是京中六扇门的名捕,同时也是江南第一大杀手组织浩轩的副堂主,两边都不知道他的另一身份。
我觉得她需要一个诨号。
我问她做杀手和做捕快哪一个比较快乐。
都一样吧。她道,笑靥如花。杀手可以杀捕快不能杀的人,捕快可以拿杀手不能拿的人,要杀便杀,要拿便拿,随心随性。
为何杀人?
因为他当死,也因为我当去杀人。
什么人当死,什么人又当去杀人?
该死之人当死,有被杀觉悟之人才配去杀人,也当去杀人。
你和张三丰有一拼。我笑,将手中的账本翻过一页,噼噼啪啪打着算盘。
那你又为何给这客栈取流云芜草这样荒凉淡漠的名字?
我心头一震,拨错一个算珠。
因为我喜欢,你应该知道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
她媚笑,骂我敷衍。
我明天便要走了。说这句话时,她神色有些黯然。
去哪? 我不动声色,却又拨错一个算珠。
去当去之地,你可愿留我?
留你做甚?我抬头,细细打量她:明眸皓齿,朱颜雪肤,惊心动魄的艳。只是容颜有些憔悴,眼中漾着几丝疲惫和留恋。
做流云芜草的老板娘啊。她羞得满脸通红,低头撩弄系在腰纨上玉佩。
我收回看她的目光,将手中的账本再翻过一页,噼噼啪啪打着算盘。
我知道她在等我给她一个退隐江湖的理由。
一路顺风,但我说,一路顺风。
嗯。她端起桌上的女儿红,一饮而尽。
我站在那里,隔着柜台,看到她眼中有大滴的晶莹的泪流下。
许多年后,江湖风传朝廷当年权极一时的内阁宰辅严嵩于贬谪家中被一片梧桐叶所杀。朝廷大为震怒,严令封锁消息,对外只传是暴病而亡,暗命六扇门半年之内将凶手缉拿归案。
我想起枫叶荻,想起她所说的当死之人,想起她说她可以做杀手,也可做捕快,我却没有给她做回自己的机会。
她走以后,很多人问过我是否认识枫叶荻,他是不是叫狄枫。
我说不是,枫叶荻是个男人,狄枫却是个女人。
我知道很多杀手在追杀一个叫枫叶荻的捕快,很多捕快在追捕一个叫枫叶荻的杀手。
严嵩死后,一直宠幸严嵩的明世宗嘉靖帝也相继去世,后来宰辅张居正代内阁首辅之职,进行了一系列的朝政改革,国力日渐昌盛,天下太平。当然,这都是后话,也与江湖无关,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严嵩死后,我想,不会与枫叶荻毫无关系。
江湖开始有很多关于飘梧流叶的传说,有人说它是梧桐叶状的飞刀,有人说那是剑,还有人说那是一支长约四尺的短枪。
这些传言都不对。
这个答案,只有我和枫叶荻本人知道。
飘梧流叶,从来都不是什么兵刃,它只是梧桐树的叶子。
梧桐叶落,天下知秋。
她从来都是这样,手中无剑,心中无尘。
不管怎样,流云芜草依然生意兴隆。
我偶尔会想起一个骂我敷衍、想为我留下的女人,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我记得她喜欢吃这里的牛肉面,喜欢奚落我为她取的那个很俗的诨号。
她吃面的速度很快,狼吞虎咽。
这让我感到她同自己一样孤独,用能让自己觉得温暖的食物填充心中的落寞、难熬怅惘。
我隐退江湖前,面对自己喜欢的食物也是这样,怀疑自己下顿还能再吃到这样的美味。
一位朋友曾对我说他后悔在江湖中游走,因为每迈一步,都不能回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本来可以留下她。让她和我一起经营这个店铺,既不做杀手,也不再当捕快。
跟我一样忙碌、市井、平凡的生活。
但我没有。
她那次离开流云芜草的时候,飘梧流叶在熊耀华的《武林兵器谱》中排名是第三十。
那天,是我生日,我刚过而立之年。
三十而立。
三十,而立。
草
那年春天,我亲手将我恩师的剑和遗骸葬在华山之阴,历代剑圣长眠的剑冢内,也亲手埋葬了我的爱情。
十一年后,我不再拿剑,开了这家名叫流云芜草的客栈。
一个女人曾问我为什么会把这个店铺取名为“流云芜草”。
我说因为我喜欢。
他媚笑,娇嗔地骂我敷衍。
这不能算是敷衍。我只是告诉了她最直接和充分的理由。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流云芜草,其实只是我当年记忆中的一个碎片,因怕被划伤,所以不愿拾起,却从未遗忘。
记得出山前的那年,师父总让我与他在后山那片广阔的草地上对剑,不停的破招、拆招、格挡、反击,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躺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那年的草长得很茂盛,草地软的像地毯,躺上去很舒服 。
在一场生死攸关的比武中,如果你赢不了别人,那么就必须胜过自己。师父说。
如何胜过自己?
扔掉手中的剑,用最快的身法逃离。
那岂不会有辱师门,落为旁人笑柄? 我诧异。
肤浅。他朗声大笑。本来是珍惜生命觉悟,最自然的常理,但在江湖所谓的名门正派眼里,却被扭曲为退缩的懦弱。江湖中的得失荣辱、爱恨情仇,不过是一笑烟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江湖中的俗事浮名,看扁了一文不值,看透了万事无事。为师不想你为这些所累。
明白。我回答得似懂非懂。
师父说:你看这地上的草,它们到冬天就会全部枯死,明年春天这里又会绿草如茵,但你要知道,那已经不是今年曾被你压在身下的草了。江湖,太多的人事飘零、阴谋恩怨,纷纷扰扰,若能隐退江湖开家客栈,与几个老友把酒言欢,也不枉此生。
我枕着手,静静地看着天空,那些话连同那天的流云,地上的青草一同印入了我的记忆中。
真奇怪为什么我还记得我出山时第一战的情形,而且如此清晰,这么多年了,我本该忘记的。
那次的对手,是崆峒派的大弟子吕作晴。
那边说想通过比武,化解两派的宿怨。
师父让我去。
比武时,他为我挡下了我最爱的女人从背后射向我的致命一镖。
我抱起师父慢慢变冷的身体,问她:为什么? 我那么爱你。
她说:我没有选择,我家人的命都在他们手上。
他们?
崆……她没说完,我看到一把剑从她胸前透了出来。
她苦笑,血从口中流出:尉迟,不是相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这就是江湖……
大胆刺客,胆敢在我派大殿前撒野,还伤我贵客!给我拿下!
掌门一声号令,在场的崆峒弟子全都冲了上去。
我奇怪为什么拿下一个女刺客竟然需要动用这么多人。
很多剑Сhā进她绵软的身体。
她看着我,眼中有无限悔意,却又那样坚定决绝。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当我邀她同上崆峒时,她为何抱紧我,流着泪要我别去。
而当时,我却一心只想让她分享我赢得众人敬畏目光时的荣耀。
救 我 家 人。她说,一字一顿,眼角划过大滴的泪。
Сhā入身体的剑被拔出,她倒下,像被飓风折断的垂柳,生命以一种暴烈的状态凝固。
我看到猩红的液体流出,濡湿她的衣袂,濡湿地上的石砖,慢慢渗入石砖间缝的砂土中。
尉迟天草!你勾结外派妖女,欺师灭祖。今天我崆峒派就在这里替错剑堂清理门户!众弟子听令!对这样的武林败类不必讲什么道义,人人得而诛之!有人杀猪般嚎叫。
那天的太阳很烈,树影投射在崆峒派大殿前灰色的石阶上,稀疏而斑驳。
刺眼的光和对比太过鲜明的色彩让我感到眩晕,亦不能分辨耳中听到的话是否真切,但我分明地看到很多人围了上来。
这是一场怎样精心安排的局啊。不知在他们心中排演了多少遍才得以现在这般圆满。死的是错剑堂堂主,杀他的是他最器重的弟子所心爱的女人。有全场崆峒的弟子作证,我百口莫辩。
这谎言,会被描上边、绣上锦,传遍江湖,绝世无双,然后连同错剑堂一起被江湖遗忘。
一剑在手,万剑随心。
我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慢慢挥起,剑尖在地上划出一条深深的印痕,发出刺耳的鸣音。
错剑诀•天地同归!
出山后所出的第一招,竟然是错剑诀最后一式,我笑,感到一切还没开始,就即将结束。
那些崆峒派的乌合之众惊惧地看到自己手中的长剑不为所控的飞起,直刺向他们的天灵……
然后,天地同归……
我仰头大笑,泪如泉涌。
忽然间,大雨倾盆。
我出山那天,我最爱的人杀了我最亲的人。而我,一个人灭了崆峒。
那年春天,我亲手将恩师的剑和遗骸葬在华山之阴、历代剑圣长眠的剑冢内,也亲手埋葬了我的爱情。
师父死后的第十二年,我放下曾与自己寸步不离的剑,开了一家叫流云芜草的客栈,开始每天抱着算盘为柴米油盐和蝇头小利而忙忙碌碌、斤斤计较。
很多人来,很多人走,就像天上的白云苍狗,地上的野草枯荣。
但流云芜草依然生意兴隆。
有一天,一个很年轻的客人问我:你是不是尉迟天草前辈? 是不是那位错剑堂的四弟子、江湖上被人称为剑魔的天草四郎?你可愿收我为徒?
我笑。我不是江湖中人,我只有一家叫流云芜草的客栈。
打扰。他表情很失望,掉头要走。
客官。我叫住他,噼噼啪啪打着算盘。能把账结了么?
絮语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txt小说上传分享
雨
雨季来临的时候,店里的顾客不会很多。
稀疏寥落的几个人,点一碗牛肉面或几盘简单的下酒小菜,沽一两最便宜的红高梁,静静坐在角落闷不做声地喝,临走的时候也都大多不喊小二结账,依旧只是默不做声地走到柜台三言两语的把钱付了,来来去去,行色匆匆。
少有携朋带友兴致勃勃,进来就大声喊着要好酒好菜伺候着的主儿。
这个时节,仿若连人的心情也会被雨水濡湿,从心底透出粘稠而潮腻的慵懒。
这般冷淡的景象,一天下来,怕也难挣到几个钱。
好在店面是自己的,省去了一大笔租赁的开销。
也托几个在朝中谋事的朋友的福,每个月给官府衙门的捐税、摊派下来的银两,也都一并省去了。
即便这般门可罗雀的景象,店铺却依旧可以照常维持下去。
事情有时似乎就是这样。
有些掌柜苦心孤诣地经营,千方百计地招徕顾客,却也不见得会比这间随心随性经营的流云芜草赚得更多。
师傅说,好多事情,不是靠努力就能成功的,恰如这个季节,两京一十三省的土地上旱涝不均的景象。
站在柜台边,听着窗外浠浠沥沥的雨声,绵亘的纤柔中听得到厚重而圆润的回音,和着手下算珠噼噼啪啪的撞击声,清寡而寂寥,是一直迁延到耳畔的寂寞。
桌上的账本里整齐地码着这个几天店铺微薄的流水,纸页上斑驳的油渍,是岁月流经的痕迹。
拨打着算盘一页页核算下去,手指摩挲过纸页粗糙而细微的纹理,感觉就像抚摸着逝去的年华。
离店不远的青楼里,作起幽怨琵琶声。
《刹那芳华曲》低回婉转的曲调中,传来一女子若有似无的歌: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苦寒,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我放慢拨弄算珠的速度,细细聆听着雨中传来的一个烟花女子的歌。
被风尘荡涤过的声线,有淡淡的脂粉味道,吐字和唱腔中流露出摄人心魄的妩媚。
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哼,这样的歌子究竟是发自内心,抑或只是这个季节缓释闲散心情讨得顾客欢心的小小把戏?
这些女子在浓艳场上勘过多少俗世繁华,对爱情怎还可能保有希冀。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我想起一个女人的诗句。
一个我熟悉的女人。
一个错爱,失爱,绝爱的女人。
窗外的雨声大了,水滴打在店外的芭蕉叶树的叶子上,厚浊而沉郁,将那忧郁的琵琶和妩媚的歌声渐渐隐去。
忽然想起那个向我射来夺命一镖的女人。
她是我的同门师妹,曾经许诺要在我身边过完一生的女人。
我们彼此恋慕,以至于彼此都成为对方心中的最隐秘的弱点,缱锩的温柔纠结在一起相互牵绊。
看着她倒下去的时候,我听到身体中的某个位置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这么多年,她的话一直都在我的梦中不断地被重复,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在梦里,她看着我,眼神中有无限的悔意,却又那样坚定决绝。
她说:尉迟,不是相爱就能解决一切的,这就是江湖。
她说这话的那天,我最亲的人为了救我死在她的镖下,而我一个人灭了崆峒。
直到今天,我不再拿剑,她的眼神和话语也仍旧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这就是江湖……
这就是江湖…
这么多年,我依旧没能退出江湖。
这烙印是深深附着在意识深处的,直抵你的灵魂。跟拿不拿剑无关,跟用不用武功无关,跟开不开店铺也无关,跟是否有人记得无关。
想起有位朋友跟我说,他后悔在江湖中游走,因为每迈一步都不能回头。
她是无辜的,却被这样的埋葬在我的江湖中……
清风骤起,将一片枯黄的梧桐叶不偏不倚正好吹落在我面前的账本上。
叶子上的水珠,汇成一渠小小的水道,沿着叶脉的纹路流下。
只是小小的一滴,摊润开来,便将账本上的字洇湿一片。
我有些欣喜地拾起账本上的那片已经有些枯黄的梧桐树叶,用手指向着叶脉边缘轻轻划去。然后仔细打量着抚摸过叶锋的手指。
没有鲜血流下。
甩手将叶子送回窗外雨中的时候,我感到有些失落无法抑制。
印象中,有一个人,可以把这小小的叶片使成见血封喉的利刃,我以为她回来了。
她是我的老主顾,喜欢坐离柜台最近的桌、吃这里的牛肉面。
她吃面时总是抱着碗,狼吞虎咽,什么都不顾及,谁也懒得搭理,吃完面会端起碗呼噜噜大口地喝汤,然后和我聊天调侃,嘴角稀薄的笑意中镌刻着简单而纯粹的幸福。
看着她吃饭的样子,我会想起当年的自己。
当我手上还有剑的时候,我也是像她这样,吃饭时会狼吞虎咽地把食物往嘴里塞,骨子里对那些这些温慰的东西会产生时序性的依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吃到下一顿。
食物是可以慰藉灵魂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比爹妈还亲。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可能几个月不来,也可能会突然在客栈中出现,时而男装时而女装,坐离柜台最近的桌,用筷子轻轻敲打着桌板,点最大碗的牛肉面。
想来只是二十岁的女孩子,结账的时候最喜欢说得话却是:人生啊,真是一场浮云呀。
像梧桐树一样,落一叶就可以让天下知秋的女子。
她们都是曾经触及我内心深处最绵柔的部分的女人。
时隔这么久了,我甚至都已经忘记自己是否爱过她们,但我记得她们都曾经令我心疼,在我生命中一闪而过。
匆匆的一瞬,须臾连接永恒的长度。
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悠远到无法被度量的幸福,不值得相信。
即便不被忘记,过去的一切也都会在回忆中,被时间模糊到圆满的……
我噼噼啪啪地敲着算盘,将手下的账本翻过一页。
小二端一碗煮好的水饺放在我的面前柜台,脸上有憨直的笑容。
掌柜,已经过了晌午了,您还没用膳。
我笑,放下账本和算盘,端起热气腾腾的水饺。
你呢?
蒙您挂心,小的已经用过午膳了。
呵,谢,饺子啊?我接过他递来的筷子,一脸欣喜。
您不记得了,今天立秋。
他殷勤地应道,谦卑而隐忍的语气。
噢,立秋了呀。
雨更大了些,店外的滴水檐已经缀出一条水帘。
雨瀑的声音焦躁而急促,宣泄般酣畅淋漓。
掌柜,您要没有其他吩咐,趁现在客不多,小的出去一会。
他转过身,拿起靠在柜台下的油纸伞和盖着淀青花布的竹篮,朝店门口走去。
这么大的雨,还要出去?我从碗中夹起一只饺子,轻轻咬断,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这阵子雨多,生意不好,伙计们商议着想点办法来填补一下店里的亏空。再过十天就是七夕了,后厨做了点乞巧果,指小的去后街的卖给那些花街柳巷的姑娘们。
也难为你们了,若雨再大,就早些回来,不要卖了。月钱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
瞧您说的,哪里是为了那点月钱。小的在流云芜草这么多年,生意好坏,您都不曾拖欠我们这些个伙计一文钱,逢年过节、家中生老死葬,您还多给钱补助。小的这么做,也无非是想为小店进份绵薄之力。
听到他的这席话,看着他撑着伞,拐着竹篮走出流云芜草的背影,不由为我的清冷的心头添上几分暖意。
能将别人对自己的好,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点点都记在心上的人,都是极其善良的,不应受到伤害。
一个人一旦心中只存留记恨,处处留心保护自己,不再轻易付出、感恩、敬畏,那人世间存留的最后一点温情,也会逐渐冷却。
这样的人,不容易幸福的,就像现在的我。
我闭上眼睛,细细咀嚼着口中的水饺,品味肉和蔬菜混合调配出来的,精致而细腻的清香。
师傅走的那天,也是大雨倾盆的。
那天,我茫然无助地站在崆峒派的大殿前,所有的鲜血、罪孽都被大雨中冲刷至模糊冷却,留在有苍白的记忆中。
人生啊,真是一场浮云呀。
雨季来临的时候,店里的顾客不会很多。
我开始沉溺于这雨季的慵懒之中,粘稠而暧昧,有潮湿的心绪和淡淡的忧伤。
自是愁人愁不消,非干雨里听芭蕉。
芭蕉易去愁未去,移向梧桐转寂寥。
霖(一)
美色是女人的资本,男人的牢狱。
对于漂亮的女人,我一直保持着清醒甚至警惕。
我并不拒绝美色,只是轻贱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和才思的女人。
这样的女子不明白美色只是那些对他保有欲望的男人们赐予的虚无飘渺的哄骗之辞,并非根深于灵魂深处的东西。
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若一件东西是别人给的,失去的便会更容易。
这样的女子,很难得到有根基的温暖,或者经得起人事飘零爱情。
一旦自己盛年不再,形容枯萎,便会因失了男人的宠爱,而无从倚恃。
越是美艳的花,凋零时便越是凄惨。
正因如此,这样的女子才比男子更加贪恋虚荣。
买胭脂水粉、金银首饰、丝绸彩帛,无非都是为了能更久的维持自己的青春容貌,更易博得男子的欢心。
女色会让拥有者产生更多的欲望,已经得到的,没有得到的。
心窍中会留下填不满也掏不空的孔|茓。
愈是难以留住的东西,愈是贪恋和不甘成全。
漂亮本是温柔无害,然而漂亮并自作聪明的女人,却是江湖中许多争端的根头,诸多血债的元凶。
像许多武功了得、内力深厚的剑客不是死在比自己更强对手的兵刃下,而是丧命于软玉温香或甜言蜜语中,贻笑武林。
最毒的妇人心。
江湖湮没了多新情旧恨,遗忘了多少今是昨非,才淘漉出这样一句看似激愤无理的话。
女子美貌,若能真的秀外慧中,寻个好的归宿,也便罢了,尚能有个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
但若以聪明自持,太有主见,却难自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聪明与美貌无法调和,反而容易成为最大的悲哀。
回卧房休息时,我都会有意无意地瞟一眼墙上的诗句。
用我记帐的笔墨写上去的,日子久了,有些斑驳,也曾试着将它从墙上除去,用尽了办法却只能让字淡化,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字迹娟秀灵动,媚人心骨的艳。
落款没有写全姓名,也没有题字的时日,只有一个一笔而就的“霖”字。
每次看到,都会莫名的哀叹和怅惘。
我手中还有剑的时候,不管漂泊到哪里,每年清明必会回华山祭拜恩师。
二十年前的清明,在去往华山的路上,我曾从一群山贼手中救出一个女孩。
纤云弄巧之眉,飞星传恨之目,桃花映雪之容,清风拂柳之韵。
十二三岁便出落得这般玲珑婀娜,即便已经在江湖行走多年,这样的美貌也还是让不由我为之一叹。
要送她回家时,她推说不用。
既已救了你,为何不用我送你回去?我问,感到她有些与众不同。
公子救我不假,却不敢保在送我的路上也像那些贼人一样忽起歹念。小女子独自出来游玩,天黑前若不回去,家父必差下人来此寻我。随公子去,不若在此静候家人。
既然怀疑我救你之意,为何不趁刚才我与众贼打作一团,趁机逃走。
今日清明,公子衣袂沾有泥土,身上又有烧香焚纸的烟火之气,想来必是远途到此祭拜思念之人,刚才又为一女子只身迎战十数个彪形大汉。有这般情义,纵使真是为非作歹之徒,也定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况在这荒山野岭,又时近黄昏,倘若再遇到什么歹人野兽,恐怕真就呼天不应,告地无门了。
我笑,收剑回鞘。
你既把这些都告予我,想必也是料定家人已经快找到了吧。
公子既然猜到,又何必问我?她轻启红唇,眼波横处有魅尽苍生的妖娆。
荒郊野外,店少人稀,姑娘一人在外游玩?
这……与你何干?
为了逃婚?
你……你又怎知?她瞪大眼睛,显然已经有些乱了阵脚。
你何曾见哪家姑娘身处荒郊野外不要人送偏要等自己府上派人来接,独自出游,却穿一双新婚喜鞋?
她轻咬着嘴唇,将鞋子上绣着龙凤呈祥的缎面望裙下缩了缩,脸色羞红得就像秋天的枫叶,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男婚女嫁,本就是两情相悦的事,却非要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硬要我嫁与未曾心许之人,莫如一头撞死。
姑娘心中是否已有爱慕之人?
未曾。
那你又如何会觉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不好?
这……她顿了一下,有些犹疑。
东西若是自己挑捡,纵使不好也能认了。旁人为你挑选的,如若真的不好,又如何心甘??
若霖小姐,小姐……
我转身,看到山腰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依稀可以听到焦急的呼喊声。
可是你的家人?我问。
嗯。她低眉应道,神情有些沮丧。
本想天黑之前可以在路上找个店家投宿不想却被歹人所掠。如今家里也追到这里……若公子不弃,小女愿侍左右,陪公子浪迹天涯。
我将那把雕饰精美的草薙剑抱在胸前,转过身看定她。
其实,只是想要我带你离开吧?
她不语,躲过我的目光望向别处。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识见和心机,着实令我吃惊不小。
然而这世人纵然见识再多,也无非辨得假认不得真;再聪明,也大都卖得巧藏不得拙。
更何况只是个孩子。
漂亮而聪明的女子,面对命运时都太过桀傲,不愿屈服。 只是决绝,不相信任何回转的余地。却不晓得当没有选择的时候,放弃反会有更多峰回路转的机会。
别以为要欺骗一个女人是很容易的事,越是聪明的女人越复杂。
恕在下不能从命,就此别过。我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敢问恩公姓名,刚才若有冒犯还望恩公见谅?她见我要走,匆忙拉住我的衣襟。
萍水之缘,又何需定要互通姓名不可?
她递过一条绢丝手帕。
恩公大德无以为报,请务必留下此物为信,他日如若有机会报答,小女殒身不恤。
我接过手帕,匆匆塞入怀中,转头便走。
儿女情长,必然英雄气短。
我怕要是再停留一刻,便又会生出诸多事端。
我并不拒绝美色,只是轻贱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和才思的女人。
她不要我送她回家,却也不赶我走。
明明对我心存戒备,却又百般试探、暗送秋波。
费尽心思的想要逃婚,却又磨蹭到家丁千山万水的找来。
只是一个小孩,偏要摆出一副深谙风月的模样。
言辞中不辨真假的闪烁。
究竟聪明还是幼稚?
叫人捉摸不透的漂亮女人,令我恐惧。
一个月后,我将她赠予的那块绢丝手帕换作了一壶嘉靖十二年封窖的茅台。
在当铺的老板验过成色后,我才知道原来一块手帕竟也可以卖如此高价。
用料是作为宫中贡品的上等绢丝,帕面绣着栩栩如生的昙花,针脚精细,丝丝入扣。
右下角两寸见方处绣有一首抒情的六言诗 :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明月;
邻楼新妆侍夜,闺中含情脉脉。
芙蓉花下鱼戏,带来天边雀声;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清丽雅致的字体,落款是薛若霖。
店家验查这件典当之物时,神情颇为专注。
将脸贴近手帕,一寸一寸的看过去。
妙哉,妙哉。掌柜放下手帕,拍手叹道。阁下此物何来?
啊?我看着他暗自欣喜的样子,忽觉有些好笑。
为一陌生女子所赠。
用料考究,技艺纤巧,针工精密,所绣之物又是朝露昙花这等少见奇葩,于工于货,可谓当世无双。再加上那首亲题自绣之诗……的确可算得上是件稀罕之物。
他将手帕小心折好,放入手边的一个砚台模样的木匣中。
伸出一根手指,犹豫一下,转而又变作两根。
二十两,客官意下如何?
二十两?我问,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若客观觉得少……便二十五两吧,虽说是颇有价值的藏品,却也只是一块手帕而已,价钱不能再高了。若客观仍不满意,那还是另寻他处吧。他将装着手帕的木匣向前推了推。
成交。我接过掌柜放在柜台上抵兑手帕的银子,扭头就走。
客观,您还没拿票据呢,以后若要赎回……
踏出当铺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掌柜的呼喊声……
而我的脑中此刻却只有茅台甘冽沁润的清香。
如何还需要赎回呢。
抵兑掉那条手帕的时候,我并不是落魄到身无分文,相反,手头却十分宽裕。
或许是因为我很怕再见到她,或者怕见到的再也不是她。
不知道如果弄丢了那条手帕,是否也就绝断了与她有关的记忆。
人一辈子所做的事,其中有很多可能第二天就再也想不起来,不是忘记,而是没有想起来的价值。 txt小说上传分享
霖(二)
三年后的清明,我在相同的地方又遇到她。
这次,却是她特意来找我的。
那时,我正倚卧在一棵百年老树的高枝上,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她站在树下,用最大的嗓音喂了一声,我便啪地从树上掉下,像只上树玩耍时不慎失足落到地上的猫。
我轻轻揉着被摔得生疼的地方,睡眼惺忪得看着眼前的少女。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她见我如此狼狈,笑得花枝乱颤,梨花带雨般妩媚。
姑娘认识我?我望着眼前亭亭玉立,明*人的及笄少女,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可能记得三年前在此处从十数名贼人手中救下的逃婚女子?那条丝帕公子是否还带在身边?
手帕……?
二十五两银子的手帕,是怎样都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的。
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不知为何,我却只记起那嘉靖十二年茅台的酒香和那个霖字,。
姑娘可是……霖?
哈,果然还记得我。我就料到你每年定会来拜祭,也定会经过这里。
她笑,温柔舔动,眼角浮现雨瘦梨花的落寞。
之所以来找我,就是为了确信我是不是每年都来?我逼问。
她一听这话,屈身便跪。
我匆忙架住她,一时竟慌了手脚。
公子息怒,并非小女无理取闹。公子于群贼之手救出小女,恩同再造。这些时日,小女无一天不感念公子搭救之恩,只苦于未曾有机会报还,猜到公子若在清明祭拜先人,便十有*会路经此处。这才在此清明时分亲身相候,不想却因刚才言辞冒犯,冲撞了恩公,引得恩公这番不悦,罪过罪过。
某行走江湖有些时日,一直这样冷言冷语、不修边幅惯了,却不是因为姑娘;救命之事,也望姑娘权当作他人慷慨之举,切莫再如此挂心。
将她扶起时,我的心中却有几分疑惑:这般大费周章地来找我,却推说只为报恩,这未免太过牵强,更何况此时此地,她又能以何相报?
抬头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心头一震,便觉自己深深陷入她那双漾着万种风情的眼眸中,深堕至无法自拔。
她见我呆呆望着自己,这般痴迷神态,不禁含羞浅笑。
公子救我那年的谷雨时分,我拿出些许积蓄,着人在此埋下一坛上等好酒,望能在此与公子把酒聊生,再续前缘。
姑娘心意在下心领 ,酒乃乱性之物,多饮则难免语有失言、行有失礼,你我孤男寡女,怕是不太合适 。
公子多虑了,公子即为小女恩人,路经此地,小女备些薄酒稍事款待,于情于理有何不妥?况依公子气度,定不是那些贪杯好色之徒可比,我一女儿身且无所顾及,公子行走江湖多年,莫不是连这点繁文缛节都放不下?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见推脱不开,索性依了她。
霖的宅第离我们相遇的那片林子只有半里路。奢华雅致的园墅, 依山势而建,从山涧中挖一条小渠,将水引入,在院中蓄起一方不大的水塘。
院门口的牌匾上,题着几个虬龙般气势磅礴的字:眉峰聚。
院内只有一座屋落, 装饰极为考究,家具器物不多,却件件都堪称珍奇,与房间的格局相得益彰 ,傍着池塘,简单而舒适,与很多庭院深深的院落大不相同。
内厅门户为横向推拉的纸门,轻薄而淡雅,西向的那个拉开便可以看到后院掩映在竹影翩翩中的水塘。地板铺着苇草编制的席子,我们席地而坐,酒菜都放在一张矮桌之上。
这样及其简单而又舒适的陈设,是我深爱的。
每件器物都经过精心挑选,风雅至极,一眼便可以看出价格不菲。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于豪放落拓处展露风雅,简约随性处彰显奢华。
如此精心设计的住处,足见主人与众不同的情趣意志。
不小的屋院,只住着她和一名唤作绿翘的侍女。
那酒也确是百年难得的佳酿,封泥落下,坛塞一取,整个屋子顿时弥漫一股淘人的香馨。
华灯初上,日月交辉,杯中映射出琥珀般明亮的光泽。
小饮一杯,极其甘滑爽口, 湿透一切繁华的淡淡甜腻,是温润沉郁的味道,香气绵柔,萦绕唇齿经久不散,荡气回肠 。比那嘉靖十二年的茅台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酒!我不禁赞叹。
此酒名作醉生梦死,酿造之法已经失传,只有秘方一副存留世上,小女花重金买下,着京城最好的酒师亲身督酿。取江南上品贡米一石,塞北鲜肥羊肉七斤,*酒麴十四两,上好的醉杏仁一斤,同煮烂,连汁拌末,入木香一两,同酿,勿犯水,十曰便熟。于谷雨时分埋入那片林中,以待公子,至今已藏三年。
哦?如此好酒,可还有其余仓储?我看着桌前的酒坛,忽然萌生不舍之意,这般琼浆玉露一朝引罢,却不知是否还有命喝下一坛。
仅此一坛,就连那秘方也早已付之一炬。
如此美酒却无第二坛存世,是为绝酿了。我心头一紧,却不知她为何这般不留余地。
至音不合众听,至宝不同众好。自古从来都是物以稀为贵,若品的人多了,再珍稀的佳酿那也便失了价值,沦为俗物。故小女只酿此一坛,烧掉秘方。公子大可不必担心以后再喝不到。这醉生梦死可不只是浪得虚名,虽然口感温润甘甜,酒劲却也绝非一般烈酒可以比拟,量潜之人,只需两杯便足已大醉三日。公子纵使倾江吞海的量,也不过十杯而已。余下的,小女依旧为公子窖藏,若以后清明还路过此处,再来与小女续饮如何?她望着我,将我手中的空杯斟满。
多谢姑娘美意,在下酌量取饮便是。我笑,抿一口杯中的醉生梦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如此美酒,可惜无歌相伴。我抬眼望着屋外院中的月色,有些迷醉。
难得公子有此雅兴,小女愿为公子赋歌一曲。她站起身,轻唤身边的丫环绿翘将自己的乐器拿来。
片刻,小丫环拿来一把琵琶,她伸手接过。转轴,拨弦,校准音阶。还未成曲调,散碎的弦音中便已荡起脉脉的温情。抱起琵琶时,她有些微妙的变化,疏远一切的表情,眼波变得散荡而戚柔,仿若回到自己面前,忘却天光年月,寒暑轮回。
起初是舒缓的前奏,花落红尘般凄婉,绵长的音韵一寸寸浸过柔情,在空中淡淡散开。接着乐曲峰回路转,节奏渐快,大弦嘈嘈,犹如盛夏骤雨,小弦切切,好似风轻柳絮。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东风破》,隽永而滞重的温柔,掩映出悬浮于红尘之上的回忆的碎片,她拨着弦,视线穿越时光,透出颠簸于俗世的倦怠和忧伤,轻轻地吟唱:
一盏离愁,孤单窗前自鬓头。
奄奄门后,人未走。
月圆寂寞 ,旧地重游。
夜半清醒泪,烛火空留。
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
君去后,酒暖思谁瘦。
水向东流,三春如梦向谁偷?
花开却错,谁家琵琶东风破。
岁月流离,不解时候,仍记总角幼。
琴幽幽,人幽幽。
琵琶一曲东风破,枫染红尘谁看透?
篱笆古道曾走,荒烟漫草年头,分飞后……
孤独嘹亮的声线,却只是轻声的低吟。
我呷过一口醉生梦死,感到体内的悲伤沿着时间湍急回溯,转眼逆流成河。
小女敬公子一杯,廖表心意。一曲终了,她端杯一饮而尽,停杯再望她时, 眼中泪光闪烁,漾着几分醉意。
举杯回敬,想称赞一下她的歌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么寂寞的歌声,如何夸赞?
我将大半杯醉生梦死一饮而尽。
这样你来我往喝了三杯之后,言语渐渐多了起来,她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
本生于京城城郊的开开始败落书生之家,家父几次参加科举不第,将一生的心血的都倾注到她的身上。在父亲的栽培下,霖五岁便能将数百首诗词倒背如流,七岁开始作诗,十一二岁时,便已名贯京城,为诸多文人所称道。十三岁被父亲嫁与当时的京兆尹温璋之子,以求光耀仕途,不想霖却不愿从命。接下来便发生了我们在在林中从群贼手中将她救出那幕。
那次一别之后,又发生何事?
我有些好奇,想知道她这三年的时间又经历些什么。
被家父寻回之后,我只是哭闹,作何也不愿嫁。家父迫于无奈只有退掉了那庄婚事,之后,便一病不起,断气时,家里已经为他的病花光了最后的积蓄。母亲变卖房产偿还父亲为求医所欠的债款,遣走了仆人,在柳巷云集的平康里找了一家便宜的住所,靠着给附近青楼娼家作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生计,母女相依为命。一日,一位来自江陵的名门之后登门,说是慕名来访,并以江边柳做题,着小女赋诗,小女见其貌英武,气质儒雅,不似那般无理取闹的纨绔子弟,便认答作一首: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来人听罢,甚是惊奇小女才情。又对小女之前的习作一一仔细阅过,并详加指点。小女见与其交谈投机,又见来人平易敦厚,便索性将其认作师傅,以师徒之礼相待。
从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就来一趟,慰寒问暖,对小女诗作认真品评指点,对家母更是百般照顾。后来,家母身染重疾,也亏得有他寻医问药、仗义疏财,如此这般,从未间断,直到家母病故。
殓葬家母后,见小女无依无靠,他便承担起小女所有的饮食起居的费用,却从未戬越师徒之礼。小女见其对自己疼爱有加,遂以身相许,索性嫁给他,一半是为报恩,一半也是因爱慕其才情。这眉峰聚,便是他出资依小女心意而建。
如此说来,姑娘虽经历飘零之苦,丧亲之痛,但如今能有这般境遇,也算是不错啊,为何刚才曲中却作凄凉之音?
公子有所不知。她放下酒杯,专注地望着远处院中塘中月色下的睡莲,悲伤隐去,留下一阵微醉的空幻与清寂。小女虽嫁得一个品貌才情称得上是人杰的好夫君,却终究只是一妾。相公在江陵家中,已娶有一妻裴氏,相公赴京任职快盈漫一个月,却迟迟不见来接,三天两头的来信催促,夫君无奈,只好南下将家眷接来。不想此去半年,却杳无音讯。
若姑娘真的思念夫君,寻他便是。
相公曾言其妻裴氏为人性妒,未有书信,切不可南下。
你相公是江陵人氏?
江陵镜浦人氏。
可是当朝吏部左补阙李亿李子安大人?
正是。
这个圈子真的很小。歌舞声平的乱世,所有的恩怨兴衰都隐藏在表面的繁华之下。有恩怨便会有麻烦。江湖中的人,很多是靠替人解决麻烦维生的,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官场,无疑会是麻烦最多的地方。这样说来,很多朝中大员了解江湖之事,很多仗剑之人深谙官场之道也就不足为奇了。那李亿,我是听说过的,翰林出身,大致还算得上是个厚道之人,只是生性懦弱,迎风便倒。朝中改稻为桑之事便是他最先上疏提出恐有官员借机侵吞桑民田地的弊端,然而朝中奸党一施压,便立刻缄口不语,退回翰林院乖乖修他的史书去了。这样的男人,拿来托付终生,定不是什么上上之选。
我醉眼朦胧地望着眼前倚着手臂的霖,月光下犹如凝脂的肌肤,上衣滑下,露出背上削瘦的蝴蝶骨,幻觉中产生一种展翅欲飞的美艳。
伸手轻轻擦过她额前几根凌乱的头发。不经意间,她忽然警醒,抬起头看到是我,稍稍扬起的眼角转而又垂下,深叹一口气,移开视线,凝望天空的残月。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要无恨,月常圆。她轻声道,泪水从眼角顺着脸颊一直流下。
眼前忽然出现另一张面孔,同样玲珑、娇美的容貌,只是眉宇中少了几分桀傲,多了几分乖巧。那懊悔而又决绝的泪眼一直僵硬在我的梦中,无法逃避,亦无法挽回。
两张流着泪的面孔穿越时空,在虚幻和现实中交错重叠,连同我的心纠结在一起,是越来越清晰的疼痛。
可想过你父是因你而死?我漫不经心地问道,只是单纯的提醒她为了这样的今天所付出的代价。
她并没有当即回答,只是呆望着空中的月亮,许久才说。
确是我错,家父当初跟我提及婚事的时候,我并没有反对,只是后来想起自己若这样匆匆将身家幸福轻易托付他人,心有不甘,才作反悔。一方是朝中大员,另一方是自己辛苦栽培养大的女儿,如何取舍?看着家父一天天消瘦,我也曾心生愧疚,却没作任何退缩,甚至以死相逼。现在想想,家父家母都是为我操累而死。
可曾后悔?
莫须有。她望着头上缺月,轻抿一口杯中的酒,形容透出几分憔悴。
我端起酒杯,将杯中盛满风霜的沁凉酒水一饮而尽。
是我那天饮的最后一杯。
忽然很想告诉她:每个人都需要慢慢接受生活里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产生的空缺,没有什么是不能缺少的,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是这样。
舍得舍得,有舍才会有得。
追求,由此岸到达彼岸,引渡自己的灵魂以获得片刻的安宁和满足的过程,犹如死亡。
有些有时候,它会比放弃令自己失去更多。
转而又想起她曾经说过那句喜欢自己选择命运的话,还是硬生生地将这些酒后之言压了回去,毕竟,她说得没错,不是么?
旁人为你挑选的东西,如若真的不好,又如何心甘??
欢乐或者痛苦都是自己的,即使别人给予,也始终无法抵达自己的内心,一旦有人将这些并非源自内心的情感抽离,剩下的,就只有寂寞。
写封信给他吧,纵使万般牵挂恋慕,你不说,他又如何知道?我说。
公子可愿为我走趟江南?
也罢,一封书信而已。
我点头,答应再帮她一次。
即便只是为了那坛名叫醉生梦死的绝酿。
走出眉峰聚的时候,月光淡淡铺满脚下的小径,可以清晰地听到潺潺的山涧安静奔流和虫鸟啼叫的细微声响,宁谧的夜色将身边的一切渲染得模糊而浪漫,美得跟假的一样。
我低头疾行,小跑,进而转作飞奔,跃向树梢,然后一根根地踏过,从一棵树跃向另一棵树,轻巧如点水的蜻蜓。
忽略周围的一切,也不去回忆刚才的美酒佳人。
我总是在尽力克制自己,不沉溺和贪恋过去。
就像一个行色匆匆的旅者,随时可以收拾起行囊,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不想被任何东西纠缠和牵绊,只是行走,相信脚下的路,却不在乎通往何方。
怀中揣着霖给我书笺散出淡淡的桂花香味,眼前浮现出她的泪眼,只是觉得跟一个人好像,一个让自己感觉幸福近在咫尺的女人,一个杀了自己最亲之人的女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替她走一趟江陵,也许,只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偿还曾经欠下的债,幻想能成全别人的幸福。
我伸手轻擦嘴角的残酒,纵身跃下眼前低矮的山崖。
穿过山口的风呼啦啦扫过身边崖上的杂草,我解开衣带,山风将外衫鼓起。
轻踏一脚山崖上突兀的岩石,向更远处飞去。
霖(三)
有段时间我疯狂地爱上这错剑堂的身法。
调和气息与自然融合在一起,用坤艮的身形起步,若在平原就依乾巽的步法奔跑,御风便起,脚尖点地就可踏出数十丈,也可将手中的长剑抛出,踏剑飞驰。
乾巽,师傅说那是飞龙在天之势。
若在丛林、山崖、河川,就依震兑之步,随势而行,再浓密茂盛的森林、再险峻的山崖也一跃而过,犹如闲庭信步。
震兑,可翻山越岭泅水截江的行步,雷驰电掣,是亢龙有悔之势。
心若能与身边的一切相融,无论天涯海角,便再没有能追你之人,也再无可挡你之物。师傅当年将这身法传授于我的时候,曾说过着样的话。
我越过山崖,身影划过天空,犹如从一个枝头跳向另一个枝头的鼯鼠。
这身法是师傅早年所创,名唤踏莎行。
那时还没有我,也没有错剑堂, 师傅以这绝世轻功南来北往。
无欲无求,天下遨游。
如今他老人家早已做古,故人不再,唯余身法相传,恰如血脉的递承。
我迎风奔跑,以相同的身法,踏过与当年不同的江湖。
物是人非。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江陵,这次的目的地。
座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的古郡。
千里之外的城池。
到达渡口的时候,往江陵的去的船已经启航,行至江心。
船家且等!我向着江心大喊,将手中的佩剑抽出剑鞘,凌空一脚踢向那艘渡船,紧跟着轻踏过岸边的礁石,飞身跃上直奔渡船而去的草薙。
渡船几个时辰便会有一艘,船家不会因为某个渡客没有赶上渡船而调头来接。之所以喊着要船家等一下,只是想要船家和渡客看到自己登船,免得因为船上不知不觉忽然多了个人而惹出诸多麻烦,也省去了解释自己如何上得渡船的言辞。
剑转眼便钉在那渡船的桅杆上。
我翻身跳上甲板,伸手将剑拔出,收入剑鞘,从袖兜摸出几文铜钱,上前几步,拍在直盯着我呆若木鸡的船家手上。
江陵郡,麻烦船家,到了进舱叫我一声。
啊……好。船家这才缓过神来,将钱放入怀中长舒一口气,继续扶橹摇船。
看他如此惊慌呆滞的样子,想必是把我当作截江之贼了。
我笑,转身向安有床榻的内舱走去,挤在外面看光景的渡客望着我,静静让出一条路。
此时天色熹微,东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
我再也敌不住那醉生梦死的酒劲,将客舱的们反栓一下,卧床便沉沉睡去。
梦里,又回到那年崆峒派的大殿前。
一样的树阴,一样的暴雨,一样的方青石板,一样的她,一样懊悔而又坚定决绝的眼神。
我已经救了你的家人,也早就已经原谅你。
为何?
为何这么多年仍未曾见你笑过?
婧然,若我不曾踏入那场江湖,若我不曾答应比武,若我不是年少气盛挑起那场纷争,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一生相守?
是不是?
我们站在崆峒派大殿前,相顾无言。
雨水瓢泼,泪水滂沱。
依稀听到熟悉而苍凉的歌声,那歌唱道:
一盏离愁,孤单窗前自鬓头。奄奄门后,人未走。月圆寂寞 ,旧地重游。夜半清醒泪,烛火空留。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君去后,酒暖思谁瘦。水向东流,三春如梦向谁偷?花开却错,谁家琵琶东风破。岁月流离,不解时候,仍记总角幼。琴幽幽,人幽幽。琵琶一曲东风破,枫染红尘谁看透?篱笆古道曾走,荒烟漫草年头,分飞后……
《东风破》婉转低回的曲调,犹如一杯甘冽的清酒,不经意间就濡湿了梦中的前世今生。揪心的疼痛,伴随着失堕至摇摇欲坠的眩晕和迷醉。
转而场景又生变化:
我们站在一条无法泅渡的长河两边茫然对望。
她的嘴唇轻轻蠕动,眼中有深深的绝望。
我清楚地听见她对我说:尉迟,不是相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这就是江湖。
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是否还有?
客官,靠岸了。江陵渡口。
我听到船家在拍打我的卧舱的阁门。
我起身执剑,挥袖拂去脸上的泪痕,然后打开阁门……
子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上次来荆州,是随师傅一起。
如今换了与当年不同的行头,走过与当年来时相同的路。
我已经从师傅身边的一个小童,变成现在仗剑遨游的浪人。
逝者如斯。
抬手又是一年的孤鸿剑影。
走过通行关哨的时候,哨卡的差役一直死死的盯着我手中的剑,详细的盘查我的来龙去脉,然后一遍遍的校验我的通关文牒。
师傅说剑乃凶器,剑术乃杀人的伎俩,因剑而生者,必为剑而死。
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仍旧选择拿带着剑招摇过市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了。如果手上没有剑,就不会这么麻烦了吧?
想起一个女人对我说的一句话,她说,只有对人事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一直贯固守某个生活方式。
也许真的是这样。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已经习惯面临死亡,但对很多事情我仍然很惶恐。
比如说去考虑除了自己手中的这把草薙,还可以相信什么?可以信任谁?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实在是懒得放下手中的剑,也懒得去考虑如果不再拿剑自己还可以去干点什么。
怀中暗香浮动,信笺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知道已经离所去之地不远才散出这有催促之意的味道。
好香啊。你怀中所揣何物??衙役将手探向我怀中那香味的源头。
诶?我用剑挡住他伸过来的手。通关手续齐全,通捕文书上也没有我的画像,阁下本该放行才是,为何又要搜我身?
少废话!谁知道你怀里装的是什么,说不定又是哪个豪门大户府上失窃的贵重物品。
我笑,想来他无非是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又或者是借机刁难,想蹭点好处之类。
阁下要看此物不难,来拿便是。若非阁下所言之物,可愿将这只手留下?
我轻轻一振剑鞘,手中的草薙铮鸣一声,便有一半弹出了出来,在阳光下射出一道耀眼的寒光。
那衙役慌忙缩回手,被那道的寒光逼得向后踉跄一步,险些没有站稳。
我转身,扬长而去,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小子,你可别犯事儿,等拿你入狱的时候我们哥几个好好招待你!
身后传来恼羞成怒的叫骂。
霖(四)
到达李亿府上时,天色已晚。
叩开大门后,我没报家门来意,只让丫环将信笺转递给李亿。
在我看来,一直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京城一位薛若霖小姐托公子送来的?丫环欠身行礼后小声问道。
正是。
夫人有命,但凡京城来的信函财货或是访客,只要跟薛若霖小姐有关,概不接待。失礼。
说着,丫环便将信笺和我一并关在门外。
我苦笑。看来这段姻缘要延续下去,终究不会是一封书信这么简单了。
事已至此,已经千里迢迢的来到江陵,信未送到,是断不能就这样离开的。
既然不能托人转送,那就只能劳烦我亲自将这信送到那李亿的手上了。
夜色是流动的,清凉如水,辗转在灯火的传承中,熄灭白日的燥热和喧闹。
飞身跃上屋檐,伏身疾行。
大房多是庑殿式的屋顶,也有歇山和卷棚式样的,直线和曲线巧妙的结合,形成上翘的飞檐。踩踏在上面如履平地般轻松,也不容易发出什么响动。
我挪动脚步,细细打量脚下的一座座房屋。
东花园西南角有座角楼,远远望去,大约三层左右的高度,雕梁画栋的模样。
一轮皎洁的月亮,幽幽悬在当空,不时有些轻薄如纱的云擦过,映照得连这深宅大院的夜也这般悠悠圆满。
仰头细细端详挂在画楼上的圆月,良辰美景,心中却又不觉感到有些细微的疼痛。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
我笑……
轻踏脚下屋檐上的镇宅神兽雕饰的额头,向那座角楼飞去。
好大的屋落。
即便是在官宦云集的京城,也难见这样的格局和气魄。
站在角楼的顶层,整个庭院的布局便尽收眼底。
宅落是坐北朝南中轴线,有东西两个花园,位于东北部的假山下是一个葫芦形状的小湖。
整个院落奇石林立,屋影幢幢。布局错落有致,曲径通幽,有雄奇、峭拔、幽深和迂回不尽的意境。
屋落中的花木也是与山池房屋相配合,步移景异。
和我相熟的几个阁老口中,李亿却一直都是个奉廉克俭的官员——每年申报的开支几乎是朝中最少,四季朝服加上微服便装,一年换洗衣物不过十件,在京城的宅邸也不过一座四合小院,两个随身的仆从。
不想,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陵老家竟有如是殷实的家业。
裴氏的本家也是朝中位及权臣的官宦大户。
李亿能有今天,跟岳父在朝中的提携袒护和裴家在朝野的权势坐大密不可分。
住这样的豪宅院府,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却跟李亿低调廉俭的作风大相径庭。
也许,这并非他的本意。
很多时候,我们可以成为任何人,却唯独做不回自己。
就像孟子所说的,有些人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查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
或许李亿也是这样一个人,即便仕途无量,前程似锦,家资殷厚,位列朝臣,也终难选择自己有怎样的家眷,住如何的府邸。
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像那年崆峒派大殿之前,我灭了整个崆峒,却唯独救不了我最亲和最爱的人。
这天下很大,我们真正能够拥有和掌控的又有多少呢?
许多看似垂手可得的东西,却存在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譬如,爱情或者幸福。
老爷今晚要在南书院彻夜读书,吩咐我来这边的库房拿些蜡烛和轻薄的衣被……
蜡烛和衣被是么?随我来……
楼下由远及近传来两个侍女小声的对话。
灯笼中烛火摇拽,橘黄的灯光经过角楼下通往后院的小路,渐行渐远。
南书院?
我笑,从角楼顶部的瓦檐上站起身,直奔书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当那封飘荡着桂花香馨的信笺啪地一声钉在李亿临床的书桌前时,我正从书房对面屋顶透过洞开的窗子看着这位吏部左补阙。
他身长大约八尺,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执一书卷,着一件皂青长衫,没有任何华贵的纹饰,犹如粗布一般敦实厚重。
听到声音,他先是警觉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走过去,小心地望着窗外,直到确信信帖射来的方向没有他人的时候,才匆匆拔下已经钉入桌面的信笺,转而退到离窗很远的位置。看过信帖上的封泥,急促地将书帖拆开。
相隔太远,无法辨认他的表情,只是注意到他读信的时候身体有些微微颤抖。
信函读完,我看见他打开房门站在屋外,抖袖,朝正对着那扇窗的方向拱手便拜,进而再拜,三拜。
我长吁一口气,感到此番江陵之行没有白走一遭。
老爷,夫人到访,请老爷开门。
正当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书房的院门忽然传来很大的扣门声。
我慌忙俯下身。
只见李亿将手中的书信胡乱一折匆忙塞入袖中,正了一下衣襟,向院门走去。
夫人。李亿拱手行礼。
这么晚,老爷为何不回房歇息?
有劳夫人,今晚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就在书房。
老爷回来近半年或是探访亲友彻夜不归,或是应酬宾客喝得烂醉如泥,或是去寺庙与那老僧谈禅悟道,或是借故推托躲在这书房下苑彻夜不眠,几曾与我同床工枕?。
莫不是升了官,在京城住得久了,被那姓薛的小狐狸精迷了心窍,忘记了我与你这么多年的夫妻情份和恩情?
夫人此言差矣,今晚确是有些属文需要鉴阅,况且若霖已经被我迎娶进门,夫人就不能......
不必多言!这些时日,你可有一天不提那贱人的名字?要我与她共侍一夫?休想!待明日回京后,你要么给我将她扫地出门,要么我们夫妻恩断义绝,我回我的裴府,你还做回你那潦倒书生,和你的若霖双宿双飞!
那女人将衣袖一甩,转身便走。身边提着灯笼的侍女看着女主人愤愤离去,忙跟上前去为她举灯照明。
夫人熄怒,我今晚回房与夫人同睡便是,若霖之事容回京再议。你我夫妻多年,安敢为一女子就轻易将这十载情缘白白断送?
借着苍白的月光,看到李亿将手伸进衣袖,把藏在袖中的书信揉成一团,悄悄扔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去追前面的一主一仆。
我跳下墙头,将那抛在地上纸团拾起,轻轻展开。
只是一张轻薄的花笺,夜风轻轻吹过,散开一片氤氲的桂花香。
娟秀空灵的字迹间,殷湿纸面的泪痕清晰可见: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读罢纸上的文字,我轻叹一口气,将信笺一点点撕碎。
摊开手掌,绒絮状的纸片御风而起,在微凉的夜风中轻盈舞动,宛若一篷被吹散的蒲公英,飞起,然后散落一地。
我不是一个小气而吝惜成全的人,可终不愿做那个《霍小玉传》中将薄情郎强绑到霍小玉身边的黄衫客。
缘分叵测,鼓励一个人去相信那些朝生暮死的机缘,在某种程度上,是最大的欺骗。
或许今天这样的结局,更接近生活的真相。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两人的事情,我只管这么多了。
站在李府大门外,回首眺望挂在当空的那轮画楼月。透亮的月轮周围渐渐浮现出一圈若隐若现的光晕。
我蹲在巷口,静静啃完带着体温的干粮,看着天空中的圆盘一点点变成橘黄|色,然后越来越红,如血色一般。
下面的一切都安静而细微的生长着。
月晕而风,楚润而雨。
街巷刮起带着微微凉意的夜风,味道甘甜,不徐不疾穿过身边的小巷,有淡淡的青草和泥土气息。身后庞大的府院中只有一个人知道有位来自千里之外的陌生访客,匆匆地进入,又匆匆走出。
明天依然会如期而至,不可遏止,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空中悄悄变红的圆月,以及穿过巷口,带来童年家乡气味的微风。
没有人在乎,没人记得。
我转身,然后离开。
霖(五)
后来,我去了扬州,又走过江南的好些城镇。
五年之后,我把与自己寸步不离的草薙沉入湖底,在西湖边一条热闹的街市开了一家名叫流云芜草的客栈。
我还清楚记得出山前那些年师傅在山坡上教我错剑绝时的情形。
印象中,夏天的草一直都很茂盛,长势汹涌。
长剑划过齐腰的草叶,绿色的碎片随着气浪落雨般飞溅飘零。
空气中有淡淡草腥和泥土的气味。
风的味道轻柔甘甜,一触即断。
闪身,踏莎行•诡步。
一步、两步,侧身挑剑起手,牙突。
一步、两步、三步,破招撤身,荡步回闪。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外式•百合折。
退步格挡,退一步,退两步,格挡,避过剑锋,诡步移位,避过剑气,燕返。
退四步,当身。
踏莎行•鲤龙跃。
荡剑回身,虚晃一剑,踏莎行•神龙天舞脚。
一步,牙突,两步,错剑式•七濑,三步,念剑式•八欠,四步,过剑式•九伤,五步,灭剑式•独乐屠。
手中的剑仿佛伸长的臂膀,挥来斩去,滴水不漏,密不透风。
身边有断裂的草叶大片飞起,师傅在我凌厉的反击下被逼得一直后退。
这样的场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遍,乃至于轻易就能脑海中清晰浮现,仿若一切就在眼前,甚至还可以感觉到飘荡的草叶飞速擦过脸庞时粗糙柔腻的质感,还有那夹杂着泥土和草腥味甘甜的风。
每次我认为就要赢了时候,看到的总是手中的剑飞起,接着便是师傅的剑便架在眼前。
他的剑有时会突然快到无法招架,连招式都看不清楚。
我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在我要胜的时候功亏一篑。
但每次这么问,他都笑而不语。
师傅一向都沉默寡言,因此平日他说的每句话我都会牢记在心。
唯独此刻,在我筋疲力尽到听不进半句的时候,他却总是会滔滔不绝。
输到麻木的时候,我会把手中的剑扔到一边,随心随性地望那草地上一躺,看他慢慢收剑回鞘,在我的身边悠然坐下。
夕阳在翠绿的青草丛中剪下他削瘦的背影。
长久的沉默后,师傅会挥手择一根草叶衔在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这这那那。
好多已经记不起来,脑中只剩下零星琐碎的只言片语:
不要总是问为什么?很多事情原因并不是那么重要的,经不起询问。
一个人对死亡的看法决定他对待生活的态度。
剑是杀人的工具,剑术是杀人的伎俩,任何华丽的招式都无法遮遮盖这个真实。
正因如此,要索取一个人的性命,简单而直接才是最奏效的,出招越多,破绽就越多。
能把挥出的每一剑都当作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那无论从速、力还是技,都会有凌驾于招数本身的威力。
七濑、八欠、九伤三招看似连贯,却未必需要连贯,若套路早已被对手洞悉,即便是一气呵成,也未必能增你分毫优势。
若能参破这点,你的剑法,便是柳暗花明,另一番造诣。
这天下历朝历代都是这样:一小部分人创造体制,将其他人规束在看不见的方圆中。
日子久了,人们就会习惯那种在体制之下的生活,自然而然地维持,不会轻易打破。
这在江山社稷,或是好事,但对剑法来说,绝非如此。
任何一门武学招式,大多是从实战得来。
历经数代宗师之手,在江湖中把所创的武学改进传承,才有了今天的套路和规制。
对手招式如何破解,杀机如何展露,在一些前辈的武学秘籍中都能够找到,这就是我们学习意义的所在。
若后人一旦放弃改良和精进这门武学,固守某一套路,这些所谓的精髓马上便会成为鸡肋,再挤不出一点更多的价值。
尤其像我们这样的人,输半招,便有可能搭上整条性命。花拳绣腿,终不如毒酒一杯更有克敌制胜的价值。
所以好的武艺,不会在乎招式本身,而更在乎让使用者发挥源自于自身的力量。
天草,你需要领悟的,是我的剑,而非我的招。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
如果触景生情的话,也许我还能想起更多。然而印象最深刻的,终究还是这几句。
毕竟在我后来闯荡江湖的几年中,这些散乱的词句让我受益匪浅,甚至救过我的性命。
唯独有一段话,是不需回忆就能记起的。
那瞬间无心的一笔,将我的前世今生都葬在无限的等待和轮回中,不断地重复。
云卷云舒,草枯草荣。
刹那呆望,眼前便荒芜出当年的景象,耳边仍旧是那段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语。
那年,雨水丰沛,后山的草长得特别茂盛,躺在绵软的草地上,时而有和煦的风撞进怀里。
云彩的影子悠悠地从身上擦过,把天空割裂成一大块儿一大块儿,就像收割过的田垄。
云朵边锋里漏下的阳光,温柔而稀薄显不出一丝暴烈,有绵亘而深邃的暖意。
身下厚厚的草甸和天上随风飘过的闲云,一整个秋天的疲惫都在米黄|色阳光里安静地晾晒着。
那是我出山的前一年。
彼时,我依旧未能胜过师傅,可他终再不能赢我半招。
师傅的那把惊云和我手中的草薙你来我往地交错。
锋刃划开大片的的草叶,断开的叶片在剑气中汹涌,如同浪潮一般排山倒海。
白云苍狗募地变幻,伴着剑的碰撞声投在地上的影悠悠游过苍绿的旷野。
局势一直僵持,时间安静地流逝,熟悉的光影在眼前清晰的晃动——天上缓缓漂动的流云、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草甸、被剑的锋刃割下在剑气中汹涌的草叶、锋刃反射出天空中的明媚。
退步,躲避,格挡,反击,进攻,回避……
你进我退,你攻我守,直到我们俩再拿不起剑。
能在师傅收剑回翘的时候手中仍然握着剑,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师傅眯起眼,望着我笑。
我将双臂枕在头下,望着空中的流云,听到他说:
你看这地上的草,它们到冬天就会全部枯死,明年春天这里又会绿草如茵,但你要知道,那已经不是今年曾被你压在身下的草了。江湖,太多的人事飘零、阴谋恩怨,纷纷扰扰,若能隐退江湖开家客栈,与几个老友把酒言欢,也不枉此生。
这段话镌入我心之深,以致很久以后我再考虑自己如果不再拿剑还可以再做些什么时,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年风中飘飞的草叶和碧空里的流云,还有师傅口中可以跟老友把酒言欢的客栈。
于是许多年后,我将那把与自己寸步不离的草薙沉入西湖底,在湖畔开了一家名唤流云芜草的客栈。
我不大确定我这样做是否是为了却师傅未能完成的心愿,但我坚信这样就能幸福,就能把师傅他老人家都未曾得到的幸福都纳入我的余生。
霖(六)
岁末阴阳催短景,
天涯霜雪霁寒霄。
离开江陵的第十年,大雪入夜,我站在柜台拨弄着手中的算盘,思忖着这个月购入酒窖的新酒数量以及窖中尚存往的陈酿。
那年天降祥瑞,一入冬便开始下雪。
这般的瑞雪寒冬,使得烧黄二酒卖得特别好,以至于将开店来的窖存全都搬出仍供不应求。
窗外雪落无声,我低头呵气,暖暖已经有些发木的手指。
掌柜,温壶上好的陈酿,再配两道清淡的素菜。
那声音有如山涧清泉,清脆悦耳,却又缠揉三分妩媚,*心性。
门开,一阵淡雅的脂粉馨香随风而入。
两位来客在门口褪去披风,抖抖身上的落雪,着靠近柜台的桌前坐下。
小二上前,一一打点好两位客人所要的酒菜。
算珠仍旧噼啪地地撞击着算盘的木梁,我没有抬头,目光随左手的食指顺着帐簿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一行行划过。
听那环佩叮当的玉器响动和轻盈脚步,料想是两位正值妙龄的女子。
思路从那杂乱的旧账转到进门的来客,又戛然而止。
甩甩头,脖颈的骨节发出清脆的“咔啦”声。
轻轻揉捏了一下已经僵硬的脖子,我抬手那起账本旁景泰蓝质地的精巧酒瓶,呷口温热的绍兴花雕,慵懒地将手下的账本翻过一页。
小二哥,没有更好的酒了么?有声音问道。
循声抬头,停下手中的算盘,细细端详柜前跟小二问话的这两位。
正对着我的客人,身形娉婷婀娜,头戴紫金霞光道观,身着一件飒雪道袍,腰系八卦琉璃带,下着水火丝绦纨绔,穿一双莲花云纹绣靴,手执一条银丝碧玉拂尘。
衣袍的缎面上绣着整篇的《道德经》。字句依着袍子的剪裁环绕周身,笔力苍劲,铁画银钩。
玉一般的狐狸面孔,清凉无汗,呵气成霜,那容颜,看着只会令人觉得自己老,即使阳光穿过亦会改变方向。
衣着服饰,举手投足,无一不透着种幽玄之美,不类凡俗,却又不可揣测。
气质中艰深晦涩的阴影究竟是清秀超凡的高洁雅艳还是荼弥浓艳的*妖冶,让人无法分辨。
她抿起嘴角,目光越过柜台,落到这边的我身上。
那眉宇神态,分明是似曾相识的模样,却又比记忆中的少了几分纯真,多了几分空灵。
烛火空留,照她如半片翎羽,衣袖间闻得到荡荡的隔世麝香,隐忍而狂热,被压抑的呼吸声音,令人肃然至无以复加的*。
这般寒冬雪夜,烧黄二酒销得尤其紧俏,寻常酒家恐怕早就售空。亏得掌柜高见,年头就开始囤酒存窖,这才使得本客栈至今仍有酒可售。况客官杯中之酿,在本店的窖陈中已经是*,如何去找更好的酒酿?小二站在桌旁面犯难色,抄手答道。
柜台后那位先生,可是你们掌柜?
呃……不瞒客官,正是。小二让过身,神情有些尴尬。
她转过脸,看定柜台这边的我,明眸含笑。
呵呵,小店酒微菜薄,失礼了,不知道女道长意中何谓好酒?我问。
先生可还记得十前,与贫道共饮的那坛醉生梦死?
我心头一震,两张容颜叠加在一起,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前与这女子相识再见的一幕一幕。
一切早有定数,如同挥之不去的宿命,十年的时间,冥冥之中转了一个轮回又将她重新推到我的面前。
我不动声色,轻轻合上账本,将算盘压在上面,从柜台下捧出一小坛还上着封泥的酒酿。
嘉靖元年的杜康,可称道长心意?
甚好,有劳店家。
她微微颔首,嘴角划出一线妩媚的弧度。
掌柜,这酒是府台大人……小二惊慌失措地接过我拿出的酒坛,却迟迟不肯挪动半步。
无妨,还不给客人送去?我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虑。
小二有将信将疑地将酒坛抱到桌前,揭开坛塞,斟满桌上的酒盏。
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她身边的侍女接过酒坛,轻声说道,一边从飘着淡淡麝香地锦囊中倒出几文碎银笑着递了过去。
那侍女也是一身道人打扮,年龄二十出头。
细端详来:双瞳剪水;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亦是倾国倾城之貌。
想来自是见过的,当年与薛若琳眉峰聚对饮时,一旁端菜斟酒的便是她。
如果没有记错,她应该叫……绿翘。
小二从他手中接过赏银,退到一边做其他的事情去了。
道长慢用,我拿下算盘,翻开账本,噼噼啪啪算起客栈今天的流水。
本来是有些事情想要问她的,却又觉得多余。
十年中,若她真的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我又何必多问;若这她未曾因我江陵一行而快活半分,纵使问了也于事无补,徒增伤心。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修身悟道,了却尘缘,一切对于过往的追忆,都变成徒劳。
店里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可以听到窗外打更人舒缓稳健的脚步和三更的鼓角。
酒客早已离开,剩下的都是饮至半酣还未回房歇息的宿客,稀疏寥落。
掌柜,结账。
主仆二人站起身行到柜台前。
我把算珠拨回原位,正要翻开账本。
不必算了。
她将手搭在我的手背。
我抬头,望见侍女将两锭黄金码在柜台。
这……我有些迟疑。
请再为我师徒二人备一间上好的客房休息。
道长可先差弟子随小二到楼上看下房间是否称意。我忙招手唤小二过来。
绿翘,随小二哥看下房间,如若合适就不必下来了,在房中等我便是。
侍女点了下头,依她的话转身随小二步上楼梯。
今天的账,着实用不了那么多。我笑,将柜台上其中一锭金子向她推了推,转身把另外一锭金子连同账本一同锁进抽屉,准备打烊关门。
言商之人却这般淡薄金利,掌柜这般的生意人,着实少见啊。她斜倚着柜台,一只手臂撑着鬓角低眉浅笑,一副醉玉颓花之态。
当营之利,虽一文而不弃;不当营之利,虽一文而不取。在商言商,天下商贾各有各的生意经,道长少见多怪了。
我掸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柜台上那小巧的酒瓶。
叮,声音清脆而迷离。
这二十两黄金交予掌柜,其意有四:一来为答谢掌柜十多年前所做的一切,二来为感激掌柜今日售酒时的慷慨,三来结算今天的酒钱,四来为今晚的住店挑费。
那就更用不了这么多了,十年前,在下还在苏州随家父从事丝绸买卖,所见之人无非都是桑农蚕商,何曾为道长做过什么?道长想必是认错人了吧?我索性将手臂搭在桌面,直视着她有些迷醉的眼眸。
哦?天下竟有如此貌似之人?她眯起微醺的醉眼,将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番。
掌柜十三年前身在何处?她逼问道,似乎仍不死心。
十三年前?我稍稍一顿,伸出食指和中指摸了摸下颌,故作努力回忆之态。
说来惭愧,十三前,在下第三次进京赶考不第,于是回家随父经商,到浙江诸县倒卖蚕丝。
……想来真是认错了,掌柜与贫道一位故人非常之像。
她望着我,吐气如兰,神情有几分沮丧,但眼中的疑虑却未削减一分。
钱先生尽管收下便是,只是贫道另有一事相求。
承蒙道长抬举,不知在下能否帮得上忙。
贫道打坐时偶得一上联,却苦无好的下对,先生既是读书之人, 还望不吝赐教,试对下联。
道长请说 。
老子论道,道出道法自然。
我沉思片刻,答道:弈秋导弈,弈出弈圣流芳。
她将下联轻轻重复一遍,轻叹一声,眼中流露出些许失落。
对仗虽工整,辞工也极其考究。只是用下棋来比对论道,终究还是失了几分意境。以他的胸襟气度,断不会作出这样媚俗的下联的……
道长,请上楼休息,房间已经定下来了,二楼西边的凤仪阁。
小二从楼上快步走下来,又多问一句,可要小的给您引路?
不必了。她莲步轻移,有些微微踉跄地步上楼梯。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
我瞥了一眼她削瘦的背影,无意中轻声诵了一句她十年前对我吟诵的俳句,苦笑一声将酒瓶中已经凉透的花雕饮尽。
隐约听到楼上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少顷,又恢复原来的节奏,噔噔噔走上楼去。
想她和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多情善感,一样的自作聪明。
若一个人真的想要切断一切与过去的联系,又怎能只凭一副对联就可以逼他乖乖就范?
我将桌上余下的那锭黄金收入库柜的抽屉,吩咐小二闭户闩门。
霖(七)
靠着高高垛起的被子枕手斜坐在床上,拿起火钳轻轻拨旺炉中的炭火。
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喝多了,眯起眼睛,房间的一切在烛光下模糊起来,剥蚀成淡淡光斑,舒缓地流动。伸出手,手指掠过那些道光流的脉络,也变得不真切。
四周悄然无声,我透过那些似幻似真的斑斓脉流静静凝视自己手指,一刹那恍如隔世。
在做什么?挽留时间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不经意的举动竟是如此幼稚可笑。
流光霏霏,又怎是单凭只手就可以阻断和挽留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想起这样一句话, 孔圣面对滔滔东逝的长江时曾说的,寂寞而无力,犹如在历史的秋风中簌簌的残叶。
十年前我去江陵的时候,曾想起相同的句子。
远赴江陵,为了给一位多情女子送封家书……
十年……白驹过隙一般,面对这种时光流逝的速度时常让我恐惧。
那么短的一瞬,若不记住从前,又要如何相信自己曾经活过?
一位故人说,怀旧是一种苍老的疾病。
如今,许多事情睡过一觉第二天便记不得,却唯独对那许多年前的事情了然如新。
开始老了么?
哀莫大于心死,幸莫大于心死。我笑。
信手拈来床边茶几上的算盘,索然无趣地摩玩。
耳边又响起那首凄婉苍凉的《东风破》:
一盏离愁,孤单窗前自鬓头。奄奄门后,人未走。月圆寂寞 ,旧地重游。夜半清醒泪,烛火空留。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君去后,酒暖思谁瘦。水向东流,三春如梦向谁偷?花开却错,谁家琵琶东风破。岁月流离,不解时候,仍记总角幼。琴幽幽,人幽幽。琵琶一曲东风破,枫染红尘谁看透?篱笆古道曾走,荒烟漫草年头,分飞后……
曲调中掩映出两张有着不同眼神的相似面孔,又遥遥飘散。
刘婧然抑或是薛若琳……两段无法成就的姻缘……
春秋十年又十年的轮回,将那款不能圆满的深情化作我心中无法超脱的魔障。
掌柜睡否?门扉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我正了正衣襟,起身开门。
霖站在门外,手执一只小小的酒瓶。
深夜无眠,想与先生把酒长谈,不知是否扰了先生清梦。
哪里,道长有此美意,在下却之不恭。
我闪身,将她让进屋中。
她轻趋莲步,在桌前的绣墩上撩襟坐定,将那酒瓶放在桌上。
贫道也有一瓶美酒,为修道前所酿,敬请先生亲尝。
她伸手拿过桌上的两只茶杯,排在面前,将衣袖抖下手腕露出白皙如瓷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青花瓷瓶的瓶塞拔下,然后斟酒。
温醇甜润的酒香在屋内暖热而干燥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酒瓶极为小巧 ,长不过一掌宽不过两指,瓶底最宽,向上逐渐减细,到瓶颈处收作最细,其上宽嘴广口,精巧而简约的式样。
瓶身是青花瓷质,釉色极为细腻,白玉一般的素胚上勾勒出笔锋由浓转淡的青花,堆团锦簇,轰华绚烂,一看便知是那种不可多得的成色。
瓶塞为陈香桃木,以蜜蜡留封。
这样的装瓶虽不适长久贮藏,也可保得陈年佳酿在车马辗转中酒香不泄,酒味不走。
不知是怎样的窖陈,可以令她如此这般地精心存封随身携带。
一瓶斟完,正好两茶杯,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先生请……
有劳道长。
我在她对面坐定,将茶杯端到嘴边。
浓浓的酒香透鼻而入,使得后心泛起一丝清玄幽幽的暖意,干净畅快的气息,单只是闻上去就令人陶然欲醉。
轻轻抿一小口,酒液顺着唇缝流入,甘甜清冽的味感透过牙齿,汹涌若潮水一般没过喉舌,直逼腑内。
如此熟悉的味道,却又比先前多了几分沉亘馥郁。
十年,岁月将那鲜肉与五谷的精华攒聚,积淀成如此绝世的佳酿。
好酒!
我叹道目光越过停在嘴前的手背偷偷望她一眼。
她手中早已酒去杯空。
烛火跳动,炉中的炭火发出清脆的暴鸣声。
她桃腮微鼓,用手背掩着朱唇,撑起脸看着我,目光酸涩凄楚,俨然一副颓醉之态。
先生可知孟德公当年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所赞之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轻声答道。正是道长先前所饮之酒。
那先生可知天下谁人最先酿酒?
太史公在《史记》中有载,似言酒始为夏人少康所造,可是这位杜康?
掌柜果然博贯古今啊。她将茶杯放到桌上,嫣然一笑。先生所言无误,太史公笔下的少康正是这位杜康。然谁为酿酒之祖一说,天下各执一辞,莫衷一是。《太平御览》中有言曰:仪狄始作酒醪,变五味。相信酒为仪狄所造的人也不在少数。贫道无心拿这二人酿酒的先后来量长较短,只是觉得这二人的命运都与酒息息相关却又截然不同,颇有几分趣味。
道长此话怎讲?
这二人一人因酒而荣一人因酒而辱,先生可愿听听这其中的故事?
愿闻其详。我饶有兴趣地竖起耳朵。
夏朝自禹而立,帝位传至第四代太康而被外戚穷氏篡权,是谓太康失国。后帝相之子少康诛灭穷氏夺回王位,史称少康中兴。失国到中兴,之间的许多曲折无从查考,因而不得其详。然史载少康为人博学敏思,勤于政事,一生多有作为。能得虞思相助而复国,其中少不了他所酿之酒的一份功劳,先生是否认同?
这……太史公在《史记》中虽没将酿酒与复国之事详分个先后因果,但道长之言也不无道理,少康应该可算是因酒而荣。我拍手大笑,不禁暗暗惊叹起眼前这位正值花信年华之女的才识。
而这仪狄,刘向所著《战国策•魏策》中有载: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 。自此,禹绝旨酒而疏仪狄。仪狄本是一番美意,却反因此蒙羞,为王者所厌,算不算得上因酒而辱?
有理有据,道长才识见地,卓尔不群,非一般墨客能及。
我望着她,咄一口杯中的酒酿含在嘴中细细咂摸,然后慢慢吞下。
烛火摇曳,那张熟悉的面孔再次浮现,与眼前女子的样貌叠加在一起,忽近忽远,周遭的一切亦呈现出迷幻不真切的色彩。
索性将杯中的酒饮尽,把茶杯放在桌上。
许多事情,并非尽力便能如愿,世间怎有公平可言?她苦笑一声,轻轻叹道。
我有些迷醉,不住翻扣着手中空空的茶杯。
仪狄有心成酿,酒却不能成就其身。杜康本无意造酒,却既兴酒业又成霸业。造化如此,何需嗟叹?道长方外之人,不该有此感慨。
话一出口,心中便萌生一丝悔意。
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将这凡尘俗世看得通透了么?
是否真如语气中的那般空灵豁达、了无牵挂?
或许,只是因为我喝醉了。
那酒的味道,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的,鬼魅一般的清冽甘甜,如妖如魔,可以让量浅之人一醉数日的味道。
当年,我曾连饮数杯而不醉,如今却抵不住这一杯的酒力。
十年的光阴,增长了这酒的劲道,也消磨了我的酒量。
这酒,先生品来如何?她支着头,学我的样子轻轻振指,弹得那青花瓷质的酒瓶叮叮作响。
是为不可多得的好酒!我故作敷衍地答道。
既是好酒,先生为何不问此酒何名、得来何处?莫不是不想再喝?
道长多虑,在下只是……我努力整理着混乱的思维,思考着如何将这话搪塞过去!
休要道长、道长的唤我,你分明知我是谁!若十年前你真的不曾见我,又怎会诵出我当年酒醉时所吟的辞句?若你不曾喝过这醉生梦死,又怎会品得如此陶醉却不问此酒何名?我做错何事?使得你这般藏头露尾费劲心机地装作与我素不相识?
乓啷一声,那青花瓷瓶落到地上,散碎一地。
她直腰而坐,怒冲冲地横眉望我,眼圈潮红,胸口激烈地起伏。
既然答应帮我,为什么不将好事做到底?或规劝李亿与我辞官归隐田园、或杀掉裴氏、或在我受尽裴氏折磨之时将我带出李府,怎样都好,为何却唯独只为我送一封信?为何第一次见你求你带我浪迹江湖的时候你却不肯答应?当初,哪怕你多做一点点,我也不至沦落到今天这番寄身道观与青灯圣像为眠的田地。
面对她突入其来的一连串发问,我有些不知所措。
霖,我轻叹一口气道,可曾记得当年我问你为何逃婚,你是如何回答我的么?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你是否就会满足?就会觉得幸福?我能给你的,是否就是你想要的?如果不是,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深知你苦楚,亦明白你的固执,因此我能为你做的终究只有那么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其实我曾经很想要她明白,她一直在追寻的东西,那只是对某一种情感和生活方式想当然地幻想,是一种近似癫狂的执念和盲目, 连她自己也不了然。
她只是一味地追逐,然后又在追逐的过程中迷失了追逐的理由。
然后把所有人的好意都当作是对自己的阻碍,一味不断的幻想、追逐、失望、受伤、逃避现实。
然而有些事,却是我无法对她言说的。
她太过自恃,即便在欲望和幻觉断裂后,也不容易相信生活的真相。
说了不听,听了不懂,懂了不做,做了又错,错了又不认,不认又不服,不服又不说。
这样的女人,一旦对她产生情感,那将是怎样的地狱呢?
你的肺腑之言,有多少年能够穿过她坚韧偏执的幻想和欲望抵达她的内心呢?
庄子有言:③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③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 ” --出自《庄子•大宗师》)
我与霖,就像两条躺在快要干涸的水道里的鱼,相濡以沫以求得短暂的苟且。
霖背负着我最深爱的女人的影子,通过和她的接触,使我可以穿过一切物质上的羁绊远远眺望过去曾经鲜活过的生活,这种作用是外在的,潜移默化的,既可以减轻我面对那些曾经沧海的过往时深深的痛楚,同时也可以缓释一味要忘记和逃避过去时随之而来的麻木以及空虚,这对活下去很有帮助,是面对未来恐惧和失落的再好不过的填充物。
擅自改变一个人命运的罪孽是很深重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无意中打开了她通往今天的命运之门,如果那天我并没有遇见她,没有从那群山贼手中将她救出,那又会是什么样子?
初次见面的时候,她防备着我,却又说要跟我一起浪迹江湖又送我手帕。
第二次见面,是她在我祭拜恩师的路上专程等我,又亲酿美酒,求我挽救她的姻缘。
第三次见面,我们都已经走上与原来的生活截然不同的道路。在她走进这个房间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看得透彻,不再迷惘,所以才超脱。现在看来,出家修道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放逐而不是皈依。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女人依旧妩媚如前,也依旧那般贪恋风尘。
对于霖来说,我又算什么呢?
应该只是一种慰藉而并不是互相需要吧。
这种在面临相同困境时才会产生的怜悯,即便可以感受到一晌贪欢的温暖,也终不如在江湖中自由自在地彼此路过并遗忘来得淡定。相遇相识,与其说是缘分,倒不如说是被命运的丝线强行绑在了一起,即便有着各自不同的前途和归路,却还是身不由己地不停相遇。
你们都是如此,我赌上全部,而你们却拿来权衡比较,不肯付出更多。霖看着我笑,眼泪却再也抑制不住,滚滚而出。
安禅未必需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说这话时,我有些言不由衷,但也没找到更好的话来宽慰她。若真能了却凡俗,也便能忘了一切苦痛,但我知道,她不能,我也不能,无论我表现的要比她超然多少。
她欠身站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轻拉衣带,一点点解开身上的衣袍纨绔。
顷刻之间,地上已经是乱布一摊。
我望着她宛若天人的*,惊得目瞪口呆。
局促无措地与她对视了许久,才想起转身避视眼前这有悖纲常的春光。
她的视线一直固定在我身上。看着我不知所措,乱作一团的样子,哈哈大笑,然后破口大骂。
天下男人大都这般卑贱,贪杯好色,处处留情,始乱终弃,丝毫没有男子刚肠!本想先生算是一位至情至性之人,不想也这般道貌岸然,满口高台教化一肚子男盗女娼。怎么?见到如此春光乍泄、燕瘦环肥的景象,动了心念了么?你刚才所说的灭却心头,现在又在何处?
我僵在那,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李亿啊李亿,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为丈夫,负心如此。难道对你来说,抛掉那些官场上的浓艳繁华,与我过些轻薄寡淡的生活,真的就那么难?
她仍笑着,眯起眼睛,泪水沿着脸颊滴滴滑下,在她尖削的下颌汇成剔透的一颗落下。
那笑容,任怎样铁石心肠的男人见了也不由得肝肠寸断。
霖抬腿向前迈了一步,脚上靴子的束带早已解开,一只珠圆玉润的素足从靴中滑出,踏在冰凉的地上。
再一步,另一只脚也踏了出来。
那双洁白圆润的脚踩在那酒瓶的碎瓷片上,鲜血在地上留下通红的脚印。
她拾起地上的一片较大的碎瓷,一步一步踱到与我一臂之遥的距离。
吾命,先生所救,续存十载,已尝尽人间百味,今有幸重逢,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唯愿以此不白之身答谢先生。望先生不弃。
她伸手用那瓷片望手腕狠狠一画,白皙的手腕上便泛起一道红色水脉,血液汩汩而出。
慌乱中,我夺过她手中的瓷片,将她一把拉入怀里,抱到床上,用被子裹住,扯下衣襟撕成布条将她手脚上的伤处悉数清理包扎好。
她蜷在被子中偎着我,如同只奄奄一息的小兽。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托着她割破的手腕,轻声细语道。
她轻轻移开手腕,将手掌扣在我的手心,肤如凝脂,吹弹可破,有冰凉绵柔的质感。
先生言过了,您这样的人,心中早已空无一物,小女何以乱先生心智?
我心中一震,却又无言以对。
低下头看着手腕上殷红的血将我罩衫的布条浸透,像丹青画布上的水墨梅花,一层层晕染开来。
下面是沉重的斑块,有黑色滞重的边角;上面是淡淡的桃红,轻透如纱。
她欠起身,缓缓展开手臂勾住我的脖子,将点绛朱唇送到我的嘴边,香舌启开我的唇齿,送入我的口中。
柔软而缠绵的味道和触感,混杂唾液,淡淡的微甜,有残酒的香,隐忍而狂躁。
我回吻她,伸手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
伸手撩起裹住她周身的衾被,将她放平在床榻之上,俏拔的*便完全展露眼前。
白皙的皮肤,柔软的身躯,有淡淡的体香。
肩部削瘦,可以看到突兀的锁骨,胸部却异常的丰满,将手轻轻扣住那玉兔一般的巫峰,轻轻揉捏,她皱起眉头,娇喘微微。
顺势向下摸,纤腰、丰臀、修长的* ,仍是削瘦的体态,却不失*圆润,没有半分嶙峋的触感。
我专注地望着,烛光照耀之下,那女子容色晶莹,仿若新月生晕、花树堆雪,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体肤、娇柔婉转之际,美艳不可方物。
看着她年轻而*的躯体,不由得让我感到自己的老。
又是谁将这璀璨容颜推给了青灯古佛,粗茶淡饭。
这样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子,怎可能轻易就能放下一切贪执眷恋与滚滚红尘一刀两断?
心猿意马之间,只是呆愣愣看着*的霖。
嗯……
她轻叫一声,羞得满脸通红,一只玉手掩起莹腻的双峰,欲扣还停。
我眯起眼睛,伸手扳过她扭到一边的脸,对着她双眸中的一弘泉水凝望了很久,然后低头俯身,再吻她的唇、下颌,沿着脖颈轻轻舔动,舒缓地,轻柔地,用舌尖划过她锁骨、*、小腹……
先生……
她打断我的动作,轻轻用手捧起我的脸。
如先生不弃,若琳愿追随左右,终生侍奉先生。
呼……我长出一口气,索性在她身边躺下,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兴致。
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你。
怎么?先生不高兴了?她侧过脸望着枕畔这边的我,眼神散淡戚柔。
既是为了报恩,若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你可答应?
先生从贼人手中救下小女,又不远千里为小女远赴江陵,莫说一件事,但凡力所能及,万死不辞。
呵呵,不用你万死,我要你活着,死的理由可能有千万条,活着的理由一条就够,即便只是为了我。
要我为你活着?……既是说,先生愿意收留我?
可知唐代李翱的《问道》诗?我问。
嗯,幼时曾读。她望着我,忽然愣了一下,进而面沉似水。
先生终究还是不肯收留我!她轻咬嘴唇,气若游丝。
难道说这世间除了李亿,就再没有让你留恋的?我将她搂入怀中,轻吻她没入云鬓的耳垂。
她的耳朵很小,白皙里盈满红润的色泽,很硬的质感。
命相书上说,耳根硬的人生性刚烈,不容易听从别人的劝告。
霖是极为敏感体质。我吻她的耳垂的时候,她的身体微微抽搐,眉头微蹙,似乎很痒,却又极为受用。
你……本不用这样做……我将被子拉了拉,盖住她的身体。
花柳深藏淑女居,何殊三千若水;云雨不入襄王梦,空忆十二巫山,霖将脸凑近我的耳边,轻声呢喃道,头发刮得我脖颈泛起一阵痒意。
不要紧,我已经不是什么Chu女之身,哪怕一晌贪欢,那样也好……
她翻身骑坐在我身上。
烛火将熄,跳跳的光影中辨不出她的表情。
我感觉到自己一点点进入她的身体,被紧紧地包裹,潮润、温热、充实,有贪婪、放纵、充实的*浸淫其中。
既然能为李亿了却残生,死的心都有,这时却又为何愿献身与我呢?况且你要的,我又给不……
话还没完,她便伏下身,以唇封住我的口。
先生把我惜作天人,他却把我当作贱人……不管先生是否心有所属,今夜所想,只可有我一人……
她说,大颗的泪滴落到我的脸上,滚烫滚烫,灼我心疼……
霖(八)
一觉醒来已经是晌午时分,炉中的炭木早就熄灭,空气微寒,而她已经不在枕侧。
我懒懒地坐起,环顾四周,桌上茶杯、桌下的绣墩已经归放原位,那只碎掉的酒瓶也不见踪影,除了地上点点斑驳的血迹外,再找不到许多她曾经来过的痕迹。
昨晚发生的一切,好像春梦一场,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梦幻。
夜过得似乎特别得长,因为我好象同时在跟两个人在说话,后来,我再也分不清到底她是薛若琳还是刘婧然!
低头看见床边的茶几上摆着两套折好的衣物,其中一套是昨晚我情急下撕了给她包扎伤口的长衫,从上面撕下的布条放在最上面,规整地缠作一团——被染成深邃暗淡的黑红色的布团。
我伸手拿过另一套衣衫,从内而外一件件地换好。
那是一套月牙白的长衫,袖口和衣摆的是襄蓝色的锦缎滚边,从衣摆的最下端到胸口靠衣领处绣着一只雄踞在石崖上的猛虎,展身欲跃的身势,细密的针脚勾勒出精美的纹案,霸气十足。
这衣衫是我刚开店的时候制的,放进柜子后就再没拿出来过。
有这般华丽俊逸的罗裳,却不愿早点穿出,一放就是五年,与其说是不舍,倒不如说是不敢。
不能追回的过去,成为时间烙印在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抹去的伤口。
那次比武的前一天,刘婧然一直都劝我求师傅让大师兄代师门参加比武。当时我却一直想着扬名立万光耀师门之类,她的话听不进半句。
出山前,她哭着将这锦缎送我,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不记得。
漂泊许久,再回头已经是满眼风沙,但这锦缎,却一直跟着我,
后来有了平静的生活、自己的店铺、些许积蓄,才想起把它当成衣物的纹面做了这件长衫,花了不少银子。
为了什么留住它,又为什么花重金将它改在衣衫上,又为什么一直都没有穿,说不清楚。
一晃已经十七年,早已找不回当时的心境,执念的爱情在回忆中化成灰烬,留下星辰点点的回忆还有淡淡忧伤,那颜色是幻灭的灰,低沉、内敛、波澜不惊。
每次看到这件衣衫的时候,都感到心疼,无法遏止的心疼,抑郁沉缀。
思念像海,而爱已不再。
十七年后,一位与绣这虎锦的女孩长得颇为相似的女子又将它送到我的面前。
是否可以看作一个轮回或者命运的暗示?
忽然觉得这想法很可笑,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乐天知命的人。
站起身,顺手抄起垫着布条的那套衣衫,打开衣橱,不觉就笑了起来——衣橱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衣物全都被叠好压平,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垛一垛,按照款式和颜色做了分类。
她会是一位贴心贤惠的妻子,只可惜李亿没有这个福分。
拉出衣橱下面格子的旧衣箱,将手中换下的衣物胡乱塞进箱子的最底层。
走出房间的时候,看到门旁花架上的狼毫笔斜架在砚台上,上面的墨汁已经干结成块。
花架旁正对着窗的墙上题着几行诗句,墨痕透进墙中: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字迹娟秀灵动,媚人心骨的艳。
落款没有写全姓名,也没有日期,只有一个一笔而就的“霖”字。
好一个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如此凄楚哀怨的心情……
忽然想到夜里她说起的这些年的经历,再读读这首题在墙上的诗,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李亿携妻回京后,其妻裴氏一直不肯接纳这个小妾,将李府上下闹了个鸡犬不宁。情势所迫,李亿只得扫地将她扫地出门,在京城郊外找了一个道观将她安置在里面。
临走时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并与她说这只是权益之计,稍做忍耐,他日定有重逢之时。
若琳在那道观中一等就是十年。
时下这般歌舞升平太平盛世,许多文人墨客多好游山玩水,寻经问道,加之道学丹方之术盛行,道观自然便成为这些*世子的游历之所。
开始的时候道观是由一清师太执事,观中恪守清规戒律,倒还有几分清静。若琳跟道友为伴每天读经炼丹,修身悟道,日子在希冀和期盼中一天天过,虽是相思熬人,却也清闲寡淡。
一个人不孤单,想一个人才孤单。
八年的时光在漫长的等待煎熬中默默流走,一清师太年老力绝,羽化登仙而去。道观中只剩下她和一名唤作彩羽的道姑还有其他几名侍奉自己、打理道观杂事的道童道女。
迫于生计,一直不染尘事的她开始接待香客游人,与来人谈诗论道、下棋观花。许多官宦公子恋慕她的才情美色,慷慨解囊,赠诗示好,她都只当作礼尚往来,丝毫不乱方寸,一心只等着那李亿接她回府。
一年后,那个与她朝夕相伴年龄相仿、朝夕为伴的彩羽道姑,与一位来道观中修补壁画的画师一同离了道观。
她走后,若琳成了那个名叫方寸咸宜的道观的执事师太。日夜常伴身边的,就剩只下那名从家中带出来的侍女——绿翘。
不久,她又听一名京城来客说起那李亿早已携家带口远赴扬州任官去了。
她将道观中的日常事务交托给几个信任的弟子,仓促带着绿翘追奔扬州来寻她那朝思暮想的李郎。
世事难料,为李亿守身如玉十年的她历尽千辛万苦找到李亿府邸时,却被他关在门外,闭门不见。
如此决绝和不留情面,竟连一句恩断义绝的挽拒之词都没有说。
这才辗转到了杭州,心灰意冷,千金买醉,痛不欲生。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短短的十个字,包含了多少的怨恨和绝望。
我苦笑一声,唤店中打杂的小厮的名字。
掌柜,您醒了?
有劳,把房间的地板洗了,还有,看能不能把这些字刮干净。
我指着墙上的诗句。
步下楼梯的时候,目光越过光滑的楠木扶手,看到小二正在殷勤地擦拭柜台。
杜凯!我叫了声他的名字,将手上的算盘扔了过去。
他轻巧的接住,兜缓了一下,转了个身将算盘放在擦好的柜台上。
当家的,您醒了?他将手上的搌布搭在肩上,使了个俏皮的眼色。
我笑。客人多么?
不少,只因过了膳时才稍显冷清。
谁记的账?我走到柜台,翻开账本看着上面记录整齐的流水。
子鱼,傍晌的时候来的,见您不在,又正是上客的时候,我就央他帮忙记下账。连早上我心记的那些茶钱也一并誊进去了,您看是否还清晰?
呵呵,也真难为你了,连个十几岁的小儿都不放过。
老来这里白赚些零钱,要他帮忙做点事情也不为过啊。他看着我眨眨眼睛,一脸无辜。
对了,早上那两位道姑把房间退了,走的时候还要我把这东西交给您。他指着柜台下面的暗格说。
晓得了。我看着暗格中的一只酒瓶和一封拜帖,轻声问道,她还说什么了么?
不曾多说。只是不知为何那女道长走路的姿势有点跛,似乎脚上有伤。
好了这没事了,劳烦去把内堂打扫一下。
我支开小二,将暗格中的拜帖和酒瓶拿到柜台上。
那仍旧是青花瓷的酒瓶,有着与昨夜她打碎的那只不同的纹路,却是相同的大小,上着封泥腊印,透瓶飘出荡荡的酒香。
我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咂咂嘴咽下一口清涎。
打开拜帖,看见娟秀空灵的字迹,记忆中熟悉风骨:
先生可记得当年与我同饮的那坛醉生梦死?
君去后,吾将余下的酒仍旧加封窖存,以待他日重逢。
一晃十年,物是人非。
临行前,余从坛中分出两瓶带在身上,想若你我有缘,定能圆当日同饮之约。
苍天成全,有幸能再与先生相逢。
此酒依当年之约留给先生。
余下酒酿,不日奉上。
再谢先生多次于困顿之时出手相助,回观后,贫道愿日日为先生诵经祈福。
后面详缀出她的道观所在的方位,落款处写着“玄尘子诗文候教”。
似乎,她吃定我会去找她。
好个贪弄红尘的玄尘子!
我将拜贴撕成两半,信手扔在柜台上。
掌柜,内堂第三桌的客人的酒钱,您结一下。
小二将几文碎银放在柜台上,转身要走。
杜凯。
我叫住他。
还有什么吩咐?
接着。我摸起桌上的一枚碎银,扔了过去。
这……他接下银子,一脸茫然。
不是刚结了月钱?怎么又……?
收下就是,无妨。我随手轻轻划拨一下桌上的算盘,算珠绕着珠杆哗哗转动起来。
对了,将这些拿给后厨生火用吧。
从柜台下的内阁中捧出一摞已经入账的草单,顺手摸起桌上撕作两半的拜帖,叠在最上面。
好嘞。
杜凯接过那叠废纸,目光停在了最上面那张淡黄|色的残帖上。
那位女菩萨在帖上写些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笑。
杜凯是从开店时便一直跟随着我的伙计,正值弱冠之年,生得一幅魁梧粗大的身板,为人却极绵柔敦厚,多多少少有些木讷。店中的事,若我不提,他向来都不多问半句的。今日难得会如此好奇,便有心想逗他一逗。
莫不是看上那妖冶*的道人了?我一边敲打算盘核算上午的账目,一边在问他。
掌柜休要得取笑,小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况且人家又是道士,怎敢造次。
那壮实的汉子羞得满脸通红,抱着那一大叠废纸飞一般走进内堂。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方才压在心头的一丝阴霾,忽然也变得通透晴朗了。
经历了这么多,好容易才回归最简单纯粹的生活,实在用不着如此多愁善感、悲天悯人。
即使为她想得再多,又能改变什么?
想起李翱的《问道》一诗。
修得身形似鹤形,
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
云在青天水在瓶。
说实话,我并不能确定我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稳定情感,但我隐隐地感觉到她并不属于我。
不被拒绝的最好方法,就是在被拒绝之前先决绝别人。
一个和尚曾经对我说,世事无常,凡事做得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这话没有什么太深奥的道理,但我十分赞同,因此,我只拿自己认为该得的东西
她,不属于我。
就像诗中所说的:
云在青天,水在瓶。
霖(九)
大人好兴致,如此不远千里地跑到杭州来扰我清静。
我拿起面前的酒壶,将面前这位书生打扮的客人的酒杯斟满。
掌柜此言差矣!此番来杭州,只为游赏这美女如云的西湖景致,非为了叙旧,休要自作多情。
他反唇相讥,呷了口酒,招手示意我把耳朵凑过去。
我探过头,把耳朵向前伸了伸。
他小声说道:这么多年,你这阴柔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有所改观?也不怕让那些武林同道看你的笑话。
想我杀你灭口? 我沉下脸,用同样的语调回了他一句。
好好好,以前的事情我不提便是。
他捏起筷子夹了一个笼屉中的蟹黄小汤包,咬了一小口,细尝起来。
唉,这为官之人就是诸多繁文缛节。弹丸大小的汤包,分作三四口才吃完,然后再不紧不慢地掏出丝帕擦擦嘴角的油渍,又喝口酒送了送,这才夹起第二个。
实在懒得看他现在这故作斯文的吃相,我自顾捞过酒壶,也斟了一杯。
我:半年不上朝,你吃谁去?到最后还不是来找我要饭?
张居正:是俸假好不好?半年的朝供一文都不会少我的,哪还用得着劳烦掌柜的操心?
我:还有这般好事?
张居正:吏部和工部为了拟票的事情斗作一团,自顾不暇,我便借机告了个带俸的病假。以往都是层层审核,不想这次略施小计疏通了一下司礼监的小公公,让他替我在吏部走动一下,结果半天就批了下来。
他夹着半只汤包,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声音却压得极低。
又是党争?我端杯小饮一口,轻声问了一句。
非比寻常。
哦?
眼下适逢盛世,民生安泰。饱暖思*,这般歌舞升平的景象使得朝中奢靡成风,单是开春以来这三个月的开支,便落下八千万两的亏空。明面上两部皆有耗用,却因为用度不明,结果推来推去,谁都不愿和这个红。
那也只是吏部和工部的事情,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呃……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两天前收到两封京城的来信,才发觉此事之下暗潮汹涌。
他稍微顿了一下,厉色道:
这两封信,一封来自吏部,是朝廷右迁我补任吏部尚书之职的任状;另一封是来自内阁首辅严嵩严阁老,信中说他已经上疏奏本弹劾原吏部尚书张昭重,查其贪墨公款之罪,同时奏明圣上升我补任吏部尚书加封建极殿大学士,催促我早点回京城任职。
我笑。喜事啊,张大人右迁吏部尚书,本应高兴才是。况且有人顶缸,这件事不就结了么?哪来得什么非比寻常 ?
唉,你的悟性大不如前,难道就看不出这封信之中的蹊跷?严嵩乃一朝宰相,内阁首辅,犯得着要他亲自出面,然后釜底抽薪拉出个尚书顶缸?吏部半数以上都是他的门生亲信,即便真要更换要员,又如何轮的到我?再说这案子,吏部虽做出妥协,但工部的那些阁老未必买账,一个张昭重就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不会就此罢休,肯定会把事情搅大,若圣上下旨将此事一查到底,他们便可以借机安Сhā自己的人。那张昭重在朝中也是羽翼颇丰,他的人怎能看着他们自己的党魁被革职治罪,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将剩下的半只包子塞进嘴中嚼细咽下,把酒杯端到嘴边。
官升二品啊,看来严嵩这位“青词宰相”摆明是想拉拢你这后生喽?还不快点回京城赴职?我调侃道。
他长舒口气,将酒杯驾到唇边,慢条斯理的一口口喝完,然后悠悠地说: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他顿了一下,啪地一声将喝空酒杯拍在桌上,伸手拿过酒壶,又斟满一杯。
已经给严阁老回信推说我病重难归,需要静养。难得半年的清闲自在,何必庸人自扰,趟这浑水呢?顺其自然吧。
说完他吱一口酒,伸手去夹桌上的东坡肉。
你不是一直都心系黎民,以激浊扬清为己任么?这么做不像你的作风嘛。
那回去做甚?当严阁老的棋子?他能提拔我,也一样能贬谪我。位及权臣之人的城府,非你这混迹江湖之辈所能揣度。与其现在回去,不如静观此事完结再回,以便另有所图。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
话说到一半,他把筷子里的那块东坡肉塞进嘴里,细嚼慢咽,回味无穷的模样。
独善其身……我接过下半句话。
我:好一个独善其身,这场风雨不知道又要搭上朝中多少无辜贤良的身家性命。
张居正:那掌柜想我怎样?
我:区区一个客栈掌柜又能拿张大人这样位居人臣的二品大员如何?只是一时好奇,想要看看你的本心罢了。
张居正:你们这些老江湖,如何看得到本心?
他捏着筷子,瞄着盘中最后一片葱包桧,头也没抬。
无言以对,只好抿一口杯中的酒,看着他吃。
人各有志,况且我已经早就退隐江湖,这些本不该管的。
喜欢?我问。
他吃这道菜时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同。
嗯。
我:什么味道?
张居正:呵呵,自己店里菜点你自己都没尝过?他放下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对于太古怪的东西,我向来难以接受。
张居正:为什么不尝尝?
没兴趣。
我忙摆手道。
我:张大人不是颇好养生之道的么?也会对这道难登宴席的街边点心情有独钟?
张居正:唯此例外。
他伸手示意站在门口等着上菜的小二把刚做好的油炸桧放到自己面前,抬头问:可知道这道点心的来历?
我摇头。
张居正:呵呵,南宋抗金名将岳武穆被佞臣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所害,消息传到杭州,一油饼汉悲愤至极,捏面人一对粘在一起,在滚油中煎炸,卖与人吃,说是“油炸桧”。这面人儿,便暗指秦桧夫妇二人。
张居正:后来仍旧不解心头之愤,又将油炸桧同葱段卷入春饼,以铁板压烤,直至表皮金黄,吱吱发叫,方才解恨。拿起来一尝,面皮酥脆,葱香怡人,抹上甜酱更是松脆甘甜可口,因而取名葱包桧。
我:张大人嗜爱这道菜点的原因,莫不也是为了泄心头之愤?
我旁敲侧击地问道。
张居正:莫须有。
他笑,执筷夹起盘中的葱包桧。
太岳。我避过敬称姓名,直唤他的号。你似乎变了。
你知道的,我能活到现在,不容易。他说这话时,眼中闪过几分苦涩和无奈,进而又迅速淹没在那无风无浪的笑容下。
这些日子,不妨在我这里住下吧,食宿我都管了。
承蒙错爱,还是甭劳你操心了。
看来你已经寻好了去处?
那是自然。只是带来的那些字画,有劳掌柜代为卖掉。
又去寻花问柳?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眯起眼睛,抿一口酒,悠悠诵道。
嘁。我故意露出几分鄙夷之色。
我:朝中大员哪个似你这般?一掷千金却又身无分文,好色成性却又无妻无妾。四品以上的官员哪个还需要靠卖字画贴补家用?也不怕人参本说你败坏朝纲!
张居正:朝廷那点薪俸你又不是不知道,四品官员的年俸也就刚能赶上一乡地主的一年的租佃。府上的开销用度,几个下人的月钱,再加上迎宾送友礼尚往来,能剩下多少?
我:要想发,众人头上刮。你这头顶二品乌纱白戴的?又何苦在我这这哭穷?
张居正:话倒是不错。只是有些钱不能拿,有些钱不该拿, 你分得清?索性循规蹈矩,守着我的那点薪俸,也便没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隐忧。至于字画,那我自己的手艺,非偷非盗,有人愿买的话,这又碍着谁了?
我笑问:这么说,大人是倒是为了洁身自好才让自己过得如此赤贫?
然也……他故意拉长声调应道。
我:那也没听朝中有传大人的廉名啊?
真廉无名,立名者,所以为贪;大巧无术,用术者,所以为拙!
他不以为然,仍旧自斟自饮,丝毫不为所动。
我:好好,怎么说你都有理。那寻花问柳这毛病呢?
张居正:这有什么好解释的?英雄本色嘛。
我:那就说你是英雄喽?
张居正:天下英雄皆好色,我唯好色似英雄。
哼。我冷笑一声。
哎?他似乎想起什么,将目光由桌上的菜肴移至我的身上,四目相对,他眉头一皱,神情专注地问道:当下杭州花魁是谁?
我:浣香阁,慕容嫣。才华诗学、琴棋书画、皆为上品。我稍稍想了一下,答道。
噢!他舔去唇边的残酒,大失所望的样子。
见过了。
见过了?我颇感吃惊。
昨日晌午到的杭州,下午造访浣香阁,夜宿她的闺房之中。
果真不是为了同我叙旧,算我自作多情了,自罚一杯。我端起杯,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心中暗笑,好一个张太岳,看来朝中花痴之名所传非虚。
我憋着心思问他:意下如何?
张居正:言过其实,才貌虽非一般庸脂俗粉所能及,也终不像传言中那般风华绝代。烟尘女子随性自然一些便好,非要故作矜持,硬摆出什么玉洁冰清、才识出众的模样,惺惺作态,空吊那些凡夫俗子的胃口。这样的女子,算不得什么上品,可还有更好的人选推荐?
那只能说张大人眼光太高。
我饮一口酒,心中暗笑,燕瘦环肥各有好,何以一概作苛求?活该他将近而立之年仍娶不到一房半室娇妻美妾。
相传那慕容嫣的会客诗题刁钻古怪,让不少登门拜访的*雅士吃了闭门羹,何以独留张大人陪床伴梦?敢问伊人所出何题?
对联。
对联?
嗯。暖风吹冷水。
我听罢,皱起眉头半晌无语。
敢问大人的下联。
明月照光山。他道。
我不禁心头一惊,继而抚掌大笑。
张大人好文采!
同张居正认识这么多年,着实少有这样慷慨的夸赞。然而此时,却真的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调侃奚落之意。
这幅对联看似平淡无奇,字脚行文都却十分考究。
此联正读,逐字推移,可得五副,除上联外,还有:
风吹冷水暖;月照光山明。吹冷水暖风; 照光山明月。
冷水暖风吹;光山明月照。水暖风吹冷;山明月照光。
倒读逐字推移,亦可得联五副:
水冷吹风暖;山光照月明。暖水冷风吹;明山光照月。
风暖水冷吹;月明山光照。吹风暖水冷;照月明山光。
冷吹风暖水;光照月明山。
上联出的新奇,下联对的工整,怎不由人惊叹?
他却不以为然,用筷子轻指盛着龙井虾仁的碟子,问道。
入菜的龙井可是雨前的新茶?
又不是皇家御膳,哪里用得那般金贵的食材?一般的龙井茶叶而已。
唉,美中不足。
我笑,抬手要为他斟酒的时才发现酒壶中再倒不出一滴,忙唤小二上酒。
霖(十)
我们相坐对饮的陆羽壶是二楼向阳的雅间。
打开窗子便可以望见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有扎两支朝天羊角辫的孩子泼风似的跑过,隐约传来隔着四条巷子的青楼上传来的有着浓郁脂粉气味的鼓乐,还有些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叫卖声,活生生的气息,让人安心。
他并不理会我的存在,只是自顾地细细品着桌上的菜肴,表情严肃而专注,嚼得很细,似乎每一口酒,每一滴汤汁都要深深印入脑海中一般。
他一直都是这样,哪怕没有出仕之前潦倒落魄时,也是这般,细嚼慢咽。
人在饿的时候,大都不会关注食物的味道,他却不同,面对饥饿的时候仍然可以保持对味道的执念。因此我觉得他是一个理智并懂得生活的人,看重过程甚于结果。
我坐在对面看着他吃,偶尔喝口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话。
透过窗射进来的阳光缓慢地挪着角度,照得我有犯困。
小二轻咳了一声,端着托盘踏进门来。
掌柜,客人的酒。
我接过托盘上的酒壶,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也为自己斟满一杯,摆手示意小二退下。
能作出如此才情的上对的女子,主动以身相许,投怀送抱,却得不到张大人分豪眷顾,想那慕容嫣知道,该作何感想?好一个*浪荡、薄情寡倖的吏部尚书。
他并不忙着分辩,抬手抖了抖袖子,端起酒杯。
情最难久,多情人势必寡情;性自有常,任性人未必失性。他咂咂嘴,抿一口酒道。
如此说来,你的寡情是为了弥补你的多情,你的任性是因为你没有失性?我问。
掌柜英明!他似乎懒得再做解释,只是在夹菜的间隙随便了敷衍了一句。
好一个巧舌如簧的张太岳!我笑。
陪过你的那些姑娘中,若真的有人愿意为奴为婢,只求可以与你相伴终生,大人又当作何?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我不会让他们有这种念头。
为什么不把心定下来?
如果你不想被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被拒绝之前先拒绝别人。
这么悲观?我问。
我的命书里说过,夫妻宫太阳化忌,婚姻有实无名,我不想知道这是真的。
印象中,你不是那种因噎废食的人。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他稍微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想让一个人痛苦至极,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杀了他最爱的人。有前车之鉴,我不想失魂落魄的度过残生。
谁人的前车之鉴?
你。
我心头一颤,进而面沉似水。
记得不曾对他提起过跟他相识之前的任何事情,他却能洞悉我的心中的伤痛。这样的人,也可算作知己了。在对别人的评价上,他一直都是诚恳而耿直的,乃至揭我伤痛的时候,也这般不留情面。
张居正跟我不同,他并不避讳别人谈及他的过去:遭遇家门惨变后,投靠亲友独自谋生赶考的不易;做官时刚正不阿遭同僚刁难排挤的艰难,官升四品以后仍然要靠卖画贴补家用窘迫;滥情多情的性格,却又放浪不羁的做派……随便什么,任你怎样取笑嘲讽,他都不愠不恼,从不做任何辩解,只有跟我,才会随性驳上几句。
他会和你指点苍生,闲话家常,却唯独不会跟你谈论他的将来。
表面上看来,只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为官仕子,到处寻花问柳,游山玩水。
但我知道他不是那种没有欲望的人,他只是不想别人察觉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样的人,往往背负的更多。
他能到达的地方,是我无法企及的。
人的感情有时候很难说清楚,当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反而记得越清楚。我抿一口酒,自言自语道。
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张居正对着我举起酒杯,半是调侃半是劝慰地说。
我也举起酒杯,与他的轻碰一下,喝下一口酒问道,从来没有一位女子让你动心过?
有。
他说,如果硬要这么问,应该有一位。
哪位国色天香的佳人,能得大人如此垂青?
你也应该认识。
哦?
我很诧异,开店以来,就再没有离开过杭州,所见的人,大都是拿南来北往的客人。而他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为官,他相中的女子,怎会认识我?
京城南郊三十里方寸咸宜道观的掌门玄尘子,掌柜可曾认识?
心头一震,脑海中浮现起霖身着道袍的模样,还有被我撕成碎片俄拜帖。
她曾与你提起过我?我貌似若无其事地问道。
未曾。
那你又如何知道?
猜的。
休要把我想得如你那般,没有美人暖床就睡不安稳。
道观外有一红纸告示,上书:流连时锦慕华年,云裙轻卷半边天。芜田不解游子意,草艳群芳有谁怜?落款是:玄尘子诗文候教。这诗中所隐的妩媚幽怨之情姑且不提,单就只是藏头的四个字,便让我想到你。
她出家修道之前我们就认识。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即便之后曾在在这江南小镇再见,也终归只是萍水之缘而已。
我笑,自知不能再掩饰什么,索性将我们之间的关系轻描淡写地带过。
玄尘子诗文候教?颇有孤凤求凰之意啊。如此说来,这*雅艳的女道士也是个沉溺风月之人?
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酒杯轻放到桌上。
那张大人又因何对她情有独钟?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不需要么?我反问道。
片刻沉默之后,我们相视大笑。
诗经有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若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可以谓你心忧,与你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女子,你是否也会想到与她成就一段姻缘呢?
可遇不可求啊。我苦笑一声问道,你们又是如何相识?
他伸手抓过酒壶,给自己斟满,轻轻呷了一口,娓娓道来。
徐阁老之子任尚宝丞的徐璠徐大人回京兼任工部主事一职。就职未盈一月,恰逢天子敬神祭天,七日不用上朝,便拉了几个幕僚一起问道清修几日,相约我同去。名为问道清修,实则游历山水,一来为拉近吏部和工部的关系,二来则是为了消遣散心。至于游访之地,便是离京三十里的方寸咸宜观。起先有些好奇,京城内外的道观不在少数,为何徐璠偏偏选中这离城三十里的偏僻道观?直至见到那玄尘子,才知此行的目的怕也是醉之意不在酒。
岂不也正中你的下怀?可你只是那徐璠的陪客,又如何俘获她的芳心?
一见面,徐大人便对那玄尘子大献殷勤,金帛财务送了不少,那道姑却一直不冷不热未动分毫。观中依待客之礼邀我们这几个访客对坐饮茶论道,茶席间,她忽然出一上联:有意焚香,何必远求真像。
赶你们走?我问。
是啊,一句何必远求真相,好似一盆冷水,将那徐璠远道而来的兴致浇个彻骨冰凉。
他稍稍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素闻这玄尘子虽才色俱佳,生性*,没想到她择客却这般苛刻挑剔。
这幅逐客联,又是谁应对过去的?
自然是我,既然说是来吃斋清修,又哪有坐坐就走的道理?我对:一心向善,此地即是灵山。她大悦,便留我们在道观中住下。
她不知你们在朝为官?
游山玩水,寻真悟道,也要穿着官服拿处处拿官威压人?
这倒也是。我应着,心中暗忖到以霖的机敏个性,不会丝毫感觉不到的。
张居正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遗漏了什么。不过在茶席间,她曾经探问过我的官职,而且猜得*不离十。
仍用对子?
他点头。
这女子所出的上联是:先生栽秧,可是双手按Сhā布阵?
如此单刀直入,那大人招了没?我闻言一震。
既非公差办案,怎好将自己官职名姓和盘托出?只是这上联……却也不好敷衍,只能牵强应道:山人挑水,无非两膀尽是汗淋。
人家问你官衔,你却回答学历,驴唇不对马嘴。
他不语,只是摇头苦笑。
霖联面中的双手安Сhā布阵实际上是尚书、按察、布政的谐音,或许她早就从张居正的言谈举止中猜到他是谁,却又拿捏不准,故而出此上联,半是询问,半是试探。
这样的上联,着实不好对。一面要下联的字脚对仗工整合辙押韵,另一面又要答出霖藏在字面谐音中的问题。况且依当时的情势,一字说错,便可能会招致一大堆的麻烦。
他只是作为徐璠的陪客,不想这绝*子却只单独询问他的官品名号,而将那位慕名而来的工部主事晾在一边。若如实对出,再无下文也能搪塞过去,但如果这女子再多问一句:先生可是当年浙江按察使张居正张太岳大人?岂不喧宾夺主驳了那徐璠的面子?进退两难之际,才对出此蹩脚的谐音下联——无非两榜进士翰林。
下联中翰林一词的指代相当广泛,但凡曾在翰林院学习和任职的官员都保有翰林学士的称号,至于那两榜进士便更无说道,朝中的大多官员都是考上科举功名,用十年的寒窗苦读换来这朝服乌纱。已是最牵强的回答,既对出了下联,又答了她的询问,即便有些答非所问。
霖(十一)
还有这更刁钻的上对?我问。
回想着刚才的那上联,对于张居正来说着实算是个不小的下马威,但依她的性格,恐怕只会咄咄逼人,不会就此罢手的。
山石成岩,岩上古木枯,枯木此是柴,柴因火生烟。他仍旧专注于面前的酒菜,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这下联也是你对的?
功高盖主可并非什么好事,我只是一个陪从,就是再不知分寸,也犯不着为一个女子得罪那徐璠,索性装作不得其解的模样,将这机会作个顺水人情让他撑撑面子岂不更好?
张大人还真信得过那徐璠的才学,就不怕弄巧成拙?
唉,你以前也不是这么不懂变通的。他叹了口气,倾杯将酒倒在桌外一些,用手指蘸着酒水写了帐、妙、嫁、孕,四个字。
那徐璠说什么也是翰林学士,如此稍稍点拨一二,何愁没有下联?
想不到你也开始做这些溜须拍马的勾当了。我轻轻冷笑一声。
识时务者为俊杰,况且又是礼道所需。
长巾汇帐,帐下少女妙,妙女家将嫁,嫁子乃成孕?我沉思少顷,尝试将那四个字串成一联。
大致如此。他打了个饱嗝,长舒一口气。
啧……
我咂咂嘴。
张大人曾经数次罢官归隐,断不会是那种为了五斗米折腰的人……为何却偏在这时收敛锋芒,韬光养晦起来?
你话中有话哦?张居正吊起眼睛看我,语气中有几分惊诧。
这拆字联的字脚对仗倒还工整,但是却有一个很大疏漏。那玄尘子所出的上联的首末两字都压在言前辙上,而你这下联的首末字却完全没有合辙。之所以会把这下联让给那兵部尚书,恐怕主要还是因为不好意思亲自献丑吧?
他愣了一下,笑叹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天草四郎,做人要厚道啊。
败笔就是败笔,还要狡辩?
好好,既然连你都看出来了,我焉能不认?自罚三杯!
言罢端杯便饮,没有半分迟疑。
认识他这么久,很少听说有人可以在诗词歌赋、酒令对联上占到他半点便宜,也从未见他这般心甘情愿地认栽。
如此绝色佳人没有一个好的归宿,却落入这俗世风尘之中,也算明珠投暗了。
饮罢三杯,他轻声道。
那声音好似自言自语,语调中却饱含千般万般的疼惜恋爱,又似有几分无奈怅惘。
与我谈论这些得时候,他并不感到尴尬,口气中可以感到几分输得心服口服的敬慕之情。
他没有再说更多,但我隐隐地感觉到,霖可以触及他灵魂中更深的层面。
这是意料之中的,他们是一类人,都不善于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欲望,就像没有脚的鸟,只能一直朝前飞,一旦停下来,便意味着结束。
他们可以从彼此的眼神和隐晦的词语中获得慰藉,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可以结伴而行。
那天,他过几乎尝遍了店里数得上的名菜,林林总总的摆了一桌子,但所有的菜都只吃了一点。
结账的时候,他拿出一百两银子,我没有收,他却执意要给。
我说:给你拿来的每一幅字画开个价吧。我按照开的价码支些钱给你,多卖的价钱就算作今天的酒钱。
我知道他没有多少银子,而且很快就会花光。
他没有再争,只是笑着说:天草,你不能总这么纵容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真的。
那就当作我在帮自己好了。我漫不经心得说,然后将算盘上的算珠拨归原位。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觉得结交朋友的目的,功利的原因之外,更多的是想从那个人身上看到自己投射过去的影子,过去的、现在的、乃至将来的,只要定期与他们接触,自己的存在就不会被时间消磨。
一切都是对等的,不存在任何不求回报的施与,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只是对于回报的需求,有些是显性的,有些是隐性的,有些是物质上的,有些则是精神层面的而已。
有人的馈赠在施与的同时就已经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而不再需求对方付出更多。这样的馈赠,便被人们称之为慷慨或者仗义。
人性中所有的无私,在某种程度上都含有自私的成分。
与人交往的时候很自然地保持一种无害的距离是有好处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触及他们的利益,这时很人多会选择维护自己。
害怕背叛,所以拒绝信任。
很多文人墨客抱怨人情冷暖、事态炎凉,多因为对于人事的付出没有得到理想中的回报,功利心太重所以才会对理所当然的事情感到气愤和不平。
他们应该早就明白的,只是不愿意接受现实,所以才不快乐。
快乐有时候不是因为得到的多,而是因为计较的少。
不过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好,看得太透彻了,尘世反而会失去很多原有的趣味。
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人与人之间永远都无法完全互相理解的,不管你是否相信,人从来就是这么悲哀的动物。
所以,孔圣的这句话,放在嘴上的人太多,放在心里的人太少。
他将画卷一个一个码在柜台。
字画有六七幅的样子,卷轴和裱纸的用料工艺都十分考究。
这么做是否值得?若这些字画卖不掉,便还不清这些钱……他望着我,带着些许亏欠的神情。
这我知道,我是生意人。我打断他的话。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却终没再说什么,只是挥笔快速地在那些字画的裱纸面背用蝇头小楷写下开价。
我很欣慰,他似乎真的需要这些钱。
别问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有些东西不能以财物来衡量的,不用觉得亏欠,每个人都有困难的时候。
我一张张翻过他题好标价的画卷,顺手将那画的名字和价钱誊在手下的账本上。
不知道当年他救我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的想法。
师傅曾对我说:一个人记性不好,就不要去太多是非之地,因为你可能忘记了你的仇人或者恩人。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我打着算盘,核好账本上画卷的价钱,从柜中拿出银票递给他。
后会有期,恕不远送。
一个多月后,他匆忙回京,临行前来过店里,留给我一张盖着户部官印的文牒。
他说:开店做生意不容易,客少了赚不够每天店面柴米油盐的挑费,客多了又不免受那些贪官污吏的盘剥欺压。以后每年的税银还有摊派过来的各种名目的费用,有这张文牒都可以免除,这样你的生意也许会更好过一些,人活着不能总为了自己,你也要为店里的这些个伙计的生计打算一下,莫要把这家客栈经营的好似你的心境一般惨淡。
我问他:你又如何知道我的感受?
他的回答是:你的感受?坦白说我不在乎。那些伤口,是别人给予的耻辱,你自己坚持的幻觉。
我一直都认为张居正是个很积极入世的人,对于人际往来 、声色犬马乐此不疲,那天我才知道我错了,许多事情,他看得比我通透得多,也超脱得多。
他走的时候没有道别,只是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和以往不同,我觉得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霖(十二)
张居正走了之后,天一直在下雨。
每次下雨我都会躲在柜台后面喝酒,然后想起一个人。
她也许曾经很喜欢我,不知道是因为巧合,还是其他原因。
不要问我她究竟是刘婧然还是薛若霖,或者她们只是一个人的两个身份。
雨季过去的时候,我接到一封信。
张居正差人送来的,信中的字迹却不是他本人。
字迹空灵娟秀,落款是个一笔而就的“霖”, 寥寥数字,只是说想见我最后一面。
秋闱在即,许多参加乡试的书生汇聚杭州,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
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离开过流云芜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适应其他地方的水土。
初四,晴,有风,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宜诵经解灾。
杜凯说今天不适合出行,拿着黄历让我挑出行的日子。
我不知道那信中所说的最后一面是什么意思,但我明白如果真的挑一个黄道吉日再启程的话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也罢,我本就不是什么乐天知命的人。
张居正在京城驿馆设宴亲自为我接风。
晚宴很是排场,在座却只有我们宾主二人。
席间,他为我斟满酒杯,然后劝酒。
在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他问我:你知道喝酒跟喝水的分别吗?酒,越喝越暖,水却只会让你越喝越寒。
我尝出那酒的名字,醉生梦死,有着鬼魅一般甘冽的味道。
她曾多次嘱咐我不要喝。我很奇怪为何她会将这酒单独为你而留?
他看着我,眉头微蹙,目光淡定。
要不要尝尝?我问。
此酿何名?
醉生梦死。
他笑着摆手道:对于太古怪的东西,我向来很难接受。
这句话几个月前在杭州,我曾经对他说过。现在他套用过来,却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在恪守与霖之间的承诺。
很难想象他对于一个女人产生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情感,让他超脱,也让他沉堕。
她呢?我问。
刑部大牢,秋后问斩。
噢。我低头独自斟满一杯。
旅途劳顿,先享用下这京城的珍馐美味,然后早点休息。明日早朝退朝之后,我带你去见她。
他说得很慢,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有劳张大人。我呷口酒,然后道谢,
那夜,我们之间的话很少,菜几乎没动。
也许应该多问一下有关霖的事情,不过,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
有时候,若太早知道结局不可挽回,会让人对故事的本身失去兴趣。
刑部的大牢一直都是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极少有平民被关在这里。
空气寒冷而潮湿,弥散着一股霉烂的味道,那样熟悉,却又是记忆中回想不起的细节。
冗长的的回忆伴随着挪动的脚步,只在意识中留下斑驳光影和气味的线索,得不到半分清晰的影像。
过去和现在又在这段狭窄逼仄空间重合。
我依稀记得这样的地方曾经来过,只是那时,手上还有剑的。
霖被单独关在最里面的囚室,狭小而洁净,用来睡卧的苇草被垫的厚厚的,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张简陋矮桌。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陈设。
她背身看着墙壁,素白色囚衣上有条条血迹,被藤条鞭打过的痕迹。
肩背削瘦,隔着囚衣隐隐透出两块突兀的蝴蝶骨,乌黑的长发并不散乱地披到腰间。
整个背影戚瘦苍凉,在那牢门外走廊上昏黄的灯光的照耀下,让我不禁联想到寒秋黄昏下孤城落日的景象。
听到牢门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她缓缓转过身来。囚室内昏暗的光线,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和差役在刑部大堂等你,还有什么需要跟牢头说一声便是。
张居正看了她一眼,又冲我点了下头。
我回他一个淡淡的笑。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到他眼中的忧郁,大海一般,深邃而平静。
他转身走出牢房,目光从我和霖的身上匆匆掠过。
我觉得张居正看霖的时候很近,看我的时候很远。
低头跨入牢房,将手中的锦盒放在地上,打开,将盒中的饭菜一碟碟摆在那矮桌上。
我以为你不会来。她从背后抱住我,将脸贴紧我的脊背,冰凉的温度。
我将空的锦盒放在一边,转身抱住她。
为什么不愿收留我?哪怕只是做你的一名侍妾。
我能给你的,可曾是你想要的?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她摇头,泪水大滴滑下。
经历这么多年的人事飘零,到底在追求什么你心中是否明晰?我松开手,扶她坐在桌旁,在她对面坐定。
她没有说话,只是流泪。
可是一个爱你疼惜你的郎君?一种简简单单,相夫教子的生活?
她点头。
我拿起桌上精致的青花瓷酒瓶,打开瓶塞,将她面前的高脚夜光杯斟满,又斟满自己面前的这杯。
两杯斟满,瓶中的酒已经所剩不多,索性将剩下的酒沥在地上,醇厚的酒香,顷刻便在有着潮湿霉味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我用食指拇指捏着瓶颈,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青花瓷瓶。
爹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教我识字,到五岁的时候,我便可以诵读整本的《诗经》,《诗三百》大部分也可以倒背如流。
也是很早就开始做诗。起初很不成样子,后来慢慢好了起来。爹说我的措辞中有王霸之气,将来即便不能封王置府,也定会成为人中俊杰。
我不喜欢那些舞文弄墨的东西,一点都不,尽管我做的很好,有段时间我十分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不是就是为了承担别人的愿望。
我负气离家出走,差点饿死街头。
后来被师傅收留,传授我剑法。
对于喜欢的东西,我悟性一直很高,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学会了师傅几十年所创的武功。
当时想法的很简单,行侠仗义,扫尽人间不平。
说来好笑,没学武功之前,我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些的。
我摇头冷笑一声。
人一旦开始拥有,就会变得贪婪,并且越来越害怕失去。
手中有剑的时候,总想着找机会施展这身绝技,喜欢与人争个输赢。
师傅说,这是习武之人的魔障,如果某种意愿源起于心念之外,便定会使自己迷失。
他的许多话,我都花了很多年才能理解。
后来逐渐发现,许多事情分不出个什么是非对错的。
因为手中有剑,所以才会把自己的是非观强加于比自己弱小的人。
这尘世,并不符合我们的理想,也并非单凭几人之力就能改变。
当我明白这些,豪侠心肠逐渐归于灰冷的时候,我才知道踏进江湖易,踏出江湖难。
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得以隐姓埋名退出江湖,过上现在这般清闲寡淡炒米油盐的生活。
试想若当年没有负气离家,又是如何?
我眯起眼睛,望着在昏黄的灯光下盛满美酒、霰着莹绿色光芒的夜光杯,自顾地说着,似乎并不关心她是否在听。事实上,我真的很少像这样滔滔不绝的与人说话。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见到一座山,就想翻过去看看山的那边是什么。其实,山的那边还是山,没准会觉得这边更好一些。
那先生当年为何不曾与我说起这些?她蛾眉微蹙,轻声问道。
你不亲眼见过,怎么会甘心?我笑。
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来。自己的心魔,你只能自行了断。
她看着我,无语凝噎,眼里漾出几分悔意。
那神态,却是那样熟悉,让我觉得自己是同时在跟两个人说话。
许多感情都是一厢情愿的,只不过每一个一厢情愿的人都希望有两厢情愿的结局。
情爱对于许多女子来说都是风花雪月的事情,但是等到风停、花谢、雪融、月残的时候,当时的风花雪月不就变成了镜花水月?
天道循环,自古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你却宁愿耗费大好青春去笃信那须臾片刻的温情暖意。
先生真的不相信这男女之间的情谊?她继续问道。
我端起酒杯,轻碰一下她面前的那只酒杯,抿一口那夜光杯中的醇香美酒。
譬如这杯中的绝酿,若我对你说,我爱这醉生梦死,你认为此言何意呢?
她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一脸茫然。
我离开这醉生梦死便活不下去?
她摇头。
我没有这醉生梦死便茶饭不思?
她仍旧摇头。
我没有这醉生梦死便无力谋生?
这……不至如此。
那你又是如何理解我的话呢?
无非饮酒……先生才会先想到这醉生梦死。
我大笑。
好!甚好!若我将这句话改为我爱你,然后再作先前之问,你又当如何?
这……她沉思片刻,目光开始变得犹疑。
这是两码事。不可一概而论。
有何不同呢?即便在那爱你之后加个一生一世的期限,不仍旧还是如此这般?
情语云: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可见凡事一旦与情有关,便是死而无憾。君平之柳,崔护之花,汉宫之流叶,蜀女之飘梧,令后世多少有情之人长思短叹、咨嗟想慕,托之文辞,寄之歌赋。可他们有没有想过这些被人们口耳相传的桥段,究竟有多少机缘和偶然?若奴无昆仑,客无黄衫,知己无押衙,同志无虞侯,即便有海棠之盟,缘定三生,最后也不过是陌路萧郎,有缘无份。究竟有几个有情人,最终成了眷属呢?(注释:君平柳,指唐代诗人韩君平的爱妾柳氏在战乱中被香将掠走,同府的虞侯许俊为他将柳氏抢回。崔护之花,唐代诗人崔护在清明时节到城外踏青,口渴到一户人家讨水喝没那家女子对他情深意浓。来年清明再到此家时,已经是门户紧锁,人去房空了,崔护想起当时,在门上题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汉宫流叶,唐僖宗时宫女韩翠屏曾在红叶上题诗,红叶被流水冲到宫外,学士于祐捡到此叶,在红叶背面题诗,放之于水上,此叶流回宫中,韩翠屏复得此叶。后来宫中放出三千宫女,于祐娶了韩翠屏,说起红叶之事,不胜感慨。蜀女之飘梧,《梧桐叶》中记述的西蜀人任继图与妻子李云英分离,后来李云英题诗在梧桐叶上,被任继图捡到而复得团圆。奴无昆仑,传奇《昆仑奴》中记载,有一个昆仑奴为主人抢得心爱女子一事。客无黄衫,传奇《霍小玉传》中有一黄衫客将负心郎劫去见霍小玉一事。知己无押衙,传奇《无双传》中,古押衙帮助无双与王仙客成亲一事。这些都是在众多戏剧曲目中比较常见的段子,大都取自民间后经一些人之手整理成小说、话本或者戏曲。)
我的这番话语,逼得她顿时面红耳赤,一句话也对不上来。
如此看来,从一开始,我便想错了。先生今番此言,令妾身死而瞑目。小女敬先生。
她端起酒杯做出要一饮而尽的样子。
我劝住她,缓声道:凡事做得太尽,缘分势必早尽。这是最后一瓶醉生梦死,何不慢慢品味?
她将酒杯放到桌上,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静静得望着她,看到那压抑的、沉郁的笑容一点点僵在她玉琢一般的脸上。
看到她用手背掩住嘴,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再也遏止不住。
你知道那酒为何起名醉生梦死?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哭腔问我。
我以为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为这酒取名醉生梦死,也只是因为幻想如果能够喝醉,一觉醒来便可以忘掉所有过去的伤痛。其实,这坛醉生梦死只不过是我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那些事情,就像带着倒钩的锋利兵刃,你越是想要拔出来,反而越会受到伤害。刻骨铭心的爱情千真万确,只有幸福是假的。曾经以为的花好月圆……都只是红尘中的隔岸烟火……
话到此时,她已经泣不成声。
我望着泪水滂沱的霖,想着她刚才的话,声声入耳,不由让人心黯然神伤。
索性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起身走到她的身边轻声说: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她亦起身,给我一个很长的吻……
霖(十三)
那年中秋的月分外圆润,多少年都不曾遇到过。
天空没有半片浮云,碧青如洗。
夜色透出些许寒意,却感受不到半分北国秋夜中特有的清静、悲凉。
热闹的集市上有小贩在高声叫卖月饼,沿街的酒楼、客栈上都看得到把酒赏月的人们的身影,高处的席间似乎都已经人满为患。市井人家去不起酒楼的,也在自家房落的平台上摆上一桌酒席,阖家月下嬉戏玩赏。
到处弦乐不绝、人声鼎沸。
打开房间的窗户,望着窗外的清凉如水的夜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江陵所见的那轮画楼月,渐渐变红的月亮泛起雾一样的光晕,剔透如血玉一般。
仍旧是当年那轮挂在李府角楼上的火宵之月,如今却这般皎洁圆满。
本应是千里婵娟,而此刻我心中想到的,却只有此去经年。
东坡居士有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若能调换一下则何如?
人有阴晴圆缺,月有悲欢离合?
脑中浮现霖酒醉时的那句话——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心中忽然湖泽一片。
一年月色最明夜,千里人心共赏时。如此良辰佳夜,却偏偏无歌无酒,孤馆人留,空窗对月。掌柜大有苏子当年所作的《卜算子》中“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泠”的凄凉意境啊。
张继推开半掩着的房门,大步踱进门来,将一盒月饼和一坛酒放在我身旁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