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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匹马戍凉州 > 第四章 甘露计

第四章 甘露计

文宗,郑注,李训。

皇宫,密室。

文宗道:“如今罪大恶极的王守澄被毒酒酖杀,陈弘志先前也在青泥驿被杖杀,至此,元和逆党全部遭诛,二位爱卿居功至伟!今日召二位爱卿来,就是想最后敲定一条尽快彻底铲除仇士良等­奸­宦的万全之策。”

李训躬身道:“仇士良掌控神策军,兵部也被他实际掌控,臣和郑大人虽未受他疑忌,但手中若无一批可用忠勇死士,也甚难得手……”

文宗忧心忡忡道:“李爱卿素来足智多谋,是否有什么锦囊妙计?”

李训看了郑注一眼,道:“臣心中是有一计,也与郑大人探讨过,只等圣上定夺!”

文宗一喜,道:“快说快说!”

李训缓缓道:“圣上也知道,郑大人当初曾在名将李愬将军帐下效力,不光足智多谋,而且­精­通兵法,也参与过实战,可谓能文能武,国之栋梁,陛下认为郑大人堪为凤翔节度使乎?”文宗苦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那岂不是大材小用?”

李训诡然一笑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郑大人到任后,可­精­选几百名亲兵护卫,严加训练,待今年十月下葬宦官王守澄时,郑大人因与王守澄素有交情,可奏请卫护丧葬事,带领这数百亲兵持白棓、怀利斧,同时奏请圣上下诏令内臣宦官中尉以下都去送葬,届时郑大人关闭城门,与臣里应外合,便可指挥亲兵将这些没有神策军护卫的送葬宦官一网打尽!”

文宗略一思忖,眼睛一亮道:“此计虽不曲折,却处处合情合理,可行,可行!只是,要委屈郑爱卿了……”

郑注跪倒,道:“但能为陛下分忧,注虽万死而无半句怨言!”

李剑南对郑注忽然被外调成凤翔节度使甚感突然。

郑注道:“如果你师父来了,代我好好招待他,府里我已经吩咐过,上上下下都可供你差遣。我这次去上任,只带榕­阴­和几个家奴,如再有其它事宜,我会随时通知你的。你只管在这里安心读书习武,尽量少到外面走动。”

城外送罢郑注,回府,却在府门口看见正在徘徊的杜牧的书僮,一问才知,杜牧后日就要启程赶往洛阳就任了。

长安城外,十里长亭。

杜牧为李剑南满上一杯酒,道:“剑南贤侄,此次一别,我最担心的还是你与郑注走得太近,如他诛杀宦官不成,你难免要受牵连。”

李剑南一饮而尽,道:“无论郑注对其他人如何,他待我始终不错,我总要帮他点什么的。”

杜牧道:“你在这点上,倒是强过你师父,你师父就是太洁身自好不肯虚与委蛇,不然他的成就结局远不止如此啊……”

李剑南盯着空杯,道:“现今能与­奸­宦抗衡的,圣上倚重的,就是郑注李训之流,时无英雄,我要建功立业,也只能暂时依附他们了,不过我只是取其一点,绝不会最终不分彼此同流合污!”

杜牧点头道:“我相信剑南你不是贪图富贵之人,但还有一劝,却不好开口——”李剑南奇道:“是什么?杜叔叔直言无妨!”杜牧道:“二公主。二公主如是男子,定能继承大统君临天下,其心机之深,亦令人胆寒,你如果真能娶到她,也未必是福。”

李剑南先是微笑,继而大笑,长身站起,眼望亭外,道:“杜叔叔想来是更喜欢张好好姑娘那一类温顺型的美女,可我却希望我的伴侣足以和我抗衡,不过能不能娶二公主,要看我能不能先攻下凉州,崔度实力不弱,我倒真没有十足的把握。”

杜牧也摇头大笑,道:“虽然我阅女无数,但这事还是劝不得,罢了!京城如有动乱,你要想尽办法及早脱身,千万别在这时候就忠君报国一死了之,我可还等着你在吐蕃军身上试试我的兵法奏不奏效呢!”

李剑南道:“难道收复河湟时朝廷不会启用叔叔么?”

杜牧长叹一声,道:“我怀疑公主对我起了戒心,我这次离任,很可能跟她的关系更大些,其实,杜牧之志又岂在于此……不说了,免得破坏你心目中二公主的完美形象。郑注为领兵权而离京,看来大限将近,剑南你就事事小心吧,我这就上路,你不必再远送,你我如有缘,定当再见!”杜牧说罢,大踏步离亭,书僮将其扶上马背,杜牧在马上晃了两晃,仰头,曼声吟道:“福祸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李剑南出亭,怔怔望着杜牧萧索落寞而又有些洒脱的背影,心中一痛,一空。

秋风渐凉。

这日午后李剑南正在房内研习杜牧所注《孙子兵法》,忽有人来报,说同平章事李训大人有请,李剑南心中一动,将《孙子兵法》纳入怀内,又佩上弓、剑。

李训满面堆笑,下座拉着李剑南手道:“多日不见,李节度使愈加神采奕奕了,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你是早就认识的了,当初你和崔度将军比武时他是裁判。这两位将军,郭行余将军领河东兵权,王璠将军领邠宁兵权,都是圣上新近提拔的栋梁。”那叫郭行余的红脸汉子向李剑南一拱手,道:“久闻李节度使进士出身又武功高强,有空定当讨教!”白脸长颈的郭行余也陪笑附和道:“定当讨教,定当讨教。”李剑南连忙还礼,道:“二位将军是前辈,经验丰富,要讨教的是剑南!”李训呵呵道:“各位都是圣上信任的国家栋梁之才,以后大家还要同殿称臣呢,不必太过客气了。”说罢站到大堂中央,忽然正­色­道:“宣圣上口谕,众人跪拜接旨!”众人慌忙跪倒,口呼“万岁”。

李训缓缓道:“圣上有命,由我全权负责,于明日诛杀谋反­奸­宦仇士良、鱼弘志等,事成之后,凡参与之臣,皆重重封赏!有泄漏机密或不尽心竭力者,杀无赦,先斩后奏!”说罢双目炯炯,逼视李剑南,却见李剑南神­色­如常,于是道:“李节度使,郑注大人临走时嘱托我照顾你,明日郑大人亦会领兵前来助阵,李节度使武功卓绝,明日对付­奸­宦的神策军正好可以大显身手!”李剑南道:“一切全凭李大人吩咐!”李训满意点头,回坐。

韩约趋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李大人定了什么神鬼难测的妙计?不过下官想,任他仇士良、鱼弘志再怎么狡猾,撞上李大人,也是在劫难逃了!”

李训得意一笑,道:“说起这次的计策,还要你韩大将军一马当先呢!”

韩约面­色­一变,­干­笑了两声,小声道:“末将虽是承祖业蒙圣恩封了这么个小小的将军,但剑术平庸,又毫无实战经验……虽说一死报国是末将梦寐以求之事,但如因此坏了诛除­奸­宦的大计,则末将九泉之下亦必痛悔不已啊!”

李训一摆手,道:“韩大将军何其过谦,圣上常言朝中武将威猛者,莫过韩大将军,故圣上钦点你来施行此计,圣上还说,除了­奸­宦,收复河湟时,还要让你挂帅呢,韩大将军切莫辜负了圣上的期望啊!”

韩约出了一口粗气,又深深吸了一口粗气,道:“末将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上和李大人之命!”

李训道:“现在,我来详细解说一下明日计划:我们的计划就叫做‘甘露计划’。诸位可知所谓“甘露”为何物啊?”

韩约、郭行余、王璠面面相觑,李剑南接口道:“所谓‘甘露’,乃是像雨一样是从天上降落,不过与众不同的是,此液体附物成形,既不滚落,也不会被阳光蒸发。‘天降甘露’是一种千年难遇的吉兆,预示着君王的圣明,国运昌隆。历代的帝王均认为‘甘露’是一种延年益寿的‘圣药’,‘其凝如脂,其甘如饴’,服用后能使‘不寿者八百年’。因此,帝王称之为‘天酒’、‘神浆’,梦寐以求之。有些帝王听说降下甘露,马上改变其年号,以甘露命名,如汉宣帝刘询、前秦苻坚等,都以甘露作过年号。还有的帝王为了祈祷甘露下降而大兴土木,如汉武帝曾在长安城外的建章宫内建造了一座高二十丈、大十围的承露盘。”

李剑南娓娓道来,听得李训也不住点头,微笑道:“李进士果然学问广博。今年八月间,有甘露降于紫宸殿前樱桃之上,圣上便亲采而尝之,百官称贺,这次我们便让这甘露再降一次……”

韩约呐呐道:“……这计怕是不成……照李节度使所言甘露如此难得,岂能八月刚降过,十一月又降一次,这如何骗得仇士良那厮!”

李训哈哈大笑,道:“韩大将军这么说更证明此计可行,一年内相隔三月连降甘露,自然令人起疑,明日早朝,韩大将军可出班奏称昨夜巡皇城时亲见天降甘露,圣上自然会表示不信,就可以遣我和两省官员前去察看,我们回来,便称经检验,恐非真甘露,不能马上对外宣布,这时韩大将军便可极力辩称所见甘露为真,圣上此时自然派左右中尉仇士良、鱼弘志率众宦官前去查验一番,路上必经过韩大将军所辖之金吾厅,将军可伏兵于内,劫杀仇士良等,而我则率郭行余、王璠的六百河东、邠宁兵从后接应,只要我们杀声一起,宫外京兆少尹罗立言便会率守城之兵杀入宫内,绊住神策军,而这时,仇士良等十余人早已伏诛,神策军及其他大小宦官必定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我们便趁势将其全部击杀,以永绝后患……”

李剑南皱眉,道:“李大人此计不可谓计划不周全,然而神策军和其他宦官,未必尽是­奸­邪之徒,大都也是情非得以,如果能弃暗投明,不妨便放一条生路,一可收服人心,二也可减少我方伤亡——”

李训一摆手道:“圣上平日里没少受这些阉人和军官的闲气,应趁此大好时机,彻底铲除,我们宫外有足够兵力,伤亡不必担心!”

李剑南又道:“郑注大人是否明日能按时赶到宫外助战?”

李训悠然道:“这就要看郑大人自己的了,郑大人作战经验丰富,我当然希望他能按时赶到,不过即使他一旦路上耽搁,我这边的兵将也已足够,所以李节度使不必担心!明日李节度使便埋伏在韩大将军的金吾厅内,待仇士良、鱼弘志入厅,韩大将军一声号令,便率众将此一众宦官剿灭,这可是不世之功啊!”

李剑南忽问:“素闻李大人­精­通古周易蓍草占筮之神术,可曾占卜明日成败?”

李训一呆,旋即道:“当年先皇李世民,在玄武之变前犹疑不决,欲请向来能掐会算的军师徐茂公占筮成败,徐茂公当时说的是:箭在弦上,无论成败都要这么做,这时候的占筮,是毫无意义的……”

水灵磨好墨,看着李剑南笔走龙蛇地写信,挽起自己的汗巾在他额上拭了一下,柔声道:“剑南,认识你这么久,还从没见你这么心慌过……”李剑南笔一停,惊道:“你看出我心慌了?难道我真的有点心慌?”水灵点头。李剑南搁笔,将纸用内力烘­干­,折了四折,放在水灵掌心,道:“贴身收好,亲手交给郑大人。”水灵惊道:“难道郑大人有危险?”李剑南点头道:“这只是我的判断,李训恐怕要对郑大人下毒手,现在只能赌这不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是,那郑大人就难有幸免之理了,除非弃官逃到塞外……”水灵颤声道:“我家大人素来同李大人交好又蒙皇上宠信,怎么会突然便有了­性­命之忧——”李剑南道:“有些事情我还说不能和你细说,你见了郑大人,要先转达我三句话:早到晚死,晚到早死,不到不死。如郑大人不听,再将这封信给他不迟,趁现在城门未关,你赶紧快马出城,顺凤翔官道方向去迎郑大人,一定来得及!”

金吾厅两边幔帐内的四十个人,都是刀剑出鞘,凝神。只有李剑南是双目微闭,垂手而立。

如此,已从卯时到了辰时。

李剑南睁眼,因为他等到了那十数人远处隐约的脚步声。

韩约从后殿进入,沉声道:“来了来了,大家小心,一会儿待我一声令下,便冲出来把这帮宦官乱刃分尸……不过大家要注意保护我的安全,没有我的命令不可擅自行动!”说罢便在厅中横着来回踱步。

脚步声渐近,在金吾厅门口忽然齐齐停住。

李训目送仇士良、鱼弘志出了大殿,努力压住心中一阵一阵撞击着自己的狂喜。

一切都正如计划顺利进行着。

李训出大殿,入偏殿。郭行余上前一步,问道:“圣上可要召见我们?”李训点头,道:“二位这便可随我上殿,圣上将亲自下旨命你二人诛杀­奸­宦!”王璠忽皱眉苦脸,弯腰道:“想是早上的凉茶喝坏了肚子,二位大人先走,末将方便一下这便赶来!”说罢不顾二人,一溜小跑出了偏殿,向左边一拐便不见了踪影。李训冷笑了两声,回首对郭行余道:“郭将军是否也随他一并去方便一下?”郭行余一跺脚道:“没料到这王璠临阵成了孬种,待末将这便去将他擒来交与圣上治罪!”李训一摆手道:“其实有郭将军一个人和三百能征惯战的河东兵,便已足够!将军请率三百河东兵一起上殿!”郭行余一惊,摇手道:“不可不可,这、这些普通兵士岂能上殿,如果惊了圣驾如何是好!”李训道:“这个无妨,只有圣上亲自接见他们,才能让他们更加奋勇,这一战,只许成,不能败。带着你的河东兵,我们一起上殿!”

仇士良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气,于是他将肥硕的脖子又往狐裘里缩了缩,然后看了看站在金吾殿内的韩约,看着手足无措有些可怜巴巴的韩约,仇士良就又替他可惜了一次他那看起来威猛刚烈的外表,从当年见他的第一眼后,仇士良便对鱼弘志说过:“这个人外强中­干­,绝对不堪大用,圣上命他巡守皇宫我自然赞成。”后来鱼弘志告诉他韩约有几次曾被文宗秘密召见,仇士良又不屑道:“皇上是想对咱们有所动作了吧,但如果他选韩约主事,那就一点也不好玩了,此人无勇无谋,况且,就算我哪天独自站在他面前,他怕是也不敢动我一指头的。”接着仇士良又强调道:“从当年见他第一眼,我就断定此人难成大事。圣上太喜欢以貌取人了,正如李训,虽修长俊朗,但只擅夸夸其谈,其治世才­干­与郑注相去甚远,且是依靠郑注援引,但皇上已对他更加宠信,这次郑注被外调到凤翔,恐怕便是李训的意思,虽然是皇上找咱们商量的。”鱼弘志略感担忧,道:“虽然郑注是我们自己人,但他手中有了兵权,便不如先前那么好控制了。”仇士良道:“郑注已渐渐坐大,留在长安,必然会与我们有所冲突,不如放他出去……我已吩咐过京兆尹,不管郑注何时何事回长安,只要率领超过一百人,便不许他入城!而剩下个李训,对咱们倒也服帖,如此大家都相安无事了。”想到李训,仇士良忽然便想到了刚才李训在奏称紫宸殿所降甘露为假时曾有意无意地瞟向自己的闪烁的眼神,这个眼神与现在韩约看自己的这一眼是何其神似啊,而这韩约,居然敢不上前参见自己——仇士良抬步,迈进金吾厅——穿过金吾厅,就是紫宸殿——韩约所说的降甘露的地方。

文宗望着殿内盔甲明亮斗志十足满满当当的河东士卒,豪情万丈,正欲开口,忽闻得殿外有人高声奏报:“法门寺灵大师求见!”

如果是平时,文宗一定是喜形于­色­地亲自去迎接这位法门寺年龄最小却辈分之高只在宝大师一人之下的高僧,他实在是迷上了这个年方二十却貌美如花的和尚,不错,虽然是男子,但他的长相只能用“貌美如花”来形容,文宗甚至觉得连自己宫中的嫔妃都没有几个比灵大师美貌的。而更令文宗着迷的是灵大师讲法,每次都可以听得文宗如痴如醉,几乎都可以忘记午膳和晚膳。但是以往,都是灵大师经宣诏才会入宫,今日为何擅自前来呢?文宗略一思忖,道:“宣!”

韩约站在金吾殿中央,他的身边有六十个死士,其中还有李剑南这样的高手,但他只觉得是自己一个人在面对仇士良。

从他第一次见到仇士良那一刻,他便怕了这个总是眯着小眼睛似笑非笑高深莫测的宦官,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抽搐,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额上和背脊上那如蚯蚓般蜿蜒而下的冷汗,他看见仇士良带着一行十四个人又向自己走了两步。连最后面的两个宦官都已经进了金吾厅正殿的大门。

殿内的所有人都被灵大师的容颜风度震住,灵大师有令他们顶礼膜拜的冲动。除了李训。

李训一直不喜欢这个和尚,因为这是一个学识和相貌都不在自己之下的和尚,这个评价已经是李训对人最高的评价。好在他只是个和尚并且似乎暂时没有还俗的想法,否则李训绝不会容忍他三天两头便被召进宫讲佛法,自己还只是每周才向圣上讲授一次《周易》呢。

灵大师的声音也很好听,清脆,明净。

灵大师满面春风:“皇上四个月前嘱咐贫僧的事情,昨夜梦中贫僧已找到答案了!”

李训沉声道:“圣上,大事要紧!”

灵大师一歪头,看了李训一眼,又转回头,道:“什么大事?难道是生死?纵然是生死,这一世的生死,又有什么打紧。”

文宗颤声道:“难道——难道是灵大师你已经为朕找到了今生便可了脱生死不入六道轮回的办法!?”

仇士良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汗巾,递给韩约,一边问:“韩大将军这是怎么了?大冷的天儿瞧你这一身的透汗!”

韩约愈加哆嗦,勉强接过汗巾,低头低声道:“多谢中尉大人关心,定是末降昨晚值夜的时候不慎感了风寒,没事,没事。”

仇士良呵呵一笑道:“韩将军忠于职守,其心可嘉啊,我一定会奏明圣上得知……另外这甘露真假一事,韩将军也不必过于担忧,夜里昏暗,看走了眼也是情有可原,况且你也是好意嘛,本官自会在圣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的……”

韩约心中一热立刻想说两句感激的话,刚一张口,却不由自主地仰起了头,张大嘴,只来得及向左一侧身然后一弯腰,痛痛快快,鲜鲜亮亮地打了一个大喷嚏——眼泪、鼻涕齐流,韩约狼狈地用仇士良的汗巾将脸从上至下一撸,转身便要道歉,却发现,仇士良的眼睛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盯着左边的幔帐,韩约顺着仇士良的眼光再一看,就看到了半截脚尖——穿了金吾卫士牛皮战靴的脚尖——一定是刚才那个喷嚏——仇士良和韩约同时尖叫了一声,向相反的方向各退了一步。

灵大师气定神闲地道:“正是。圣上本与佛有极深缘分,前世曾有一生便是梁武帝,当时圣上曾发愿:愿生生世世在东土为王,推行佛教。本来到东土无帝王时,圣上功德圆满,可上品上生于西方极乐世界。然圣上今生已有厌倦尘世之心,已不想践诺轮回,惜业力仍在,不能解脱。世人只知有恶业者要入畜牲、饿鬼、地狱三恶道受轮回之苦,恶业还尽方得解脱。不知有善业者亦需受报,或人间富贵荣华,或天界尽情享乐,也是由不得人做主。故圣上欲此生了脱生死,便有一个迂回妙法——”

李剑南出剑同时大喝一声:“动手!”

幔帐碎片如翩翩彩蝶在空中飘动。

仇士良大喝一声:“布阵!”

四十个人和十四个人瞬间扭合在一起。白刃纷飞,鲜血四溅,惨叫连连。

李剑南一击未中,立刻回撤,然后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鲜血——那是自己身边那个金吾卫士的喉咙中喷出的鲜血。

这一合一分之际,己方四十个金吾卫士中已丧生了十个金吾卫士,重伤七个。

李剑南盯着阵中虽惊魂未定却咬牙切齿的仇士良,问:“十二生肖诛仙阵?”

仇士良狂笑了一声,道:“李进士倒还识货,我岂不知有人会对我不利,所以这十二宦官练成这套阵法后,除了几次暗杀任务,无论饮食起居,都和我形影不离,纵然是有个千八百人同时围攻,也休想破了这十二生肖诛仙阵!”

李剑南道:“也难怪你有恃无恐,这个阵法的确是威力无比,而且从来没有被破过。”

仇士良道:“我一直很欣赏李进士,我本以为李进士这样的聪明人,纵然对我有所不满,也会静观我和朝廷之争而不会直接介入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可以为了考取进士依附郑注这种小人,却不愿意为荣华富贵而依附正如日中天的我呢?我们不妨化敌为友。”

李剑南直视仇士良,道:“古有五十步笑百步之说,但五十步的人想回头毕竟容易些。我如果跟了你,凭我现在的定力,凭你现在的权力,就不能完全把握自己了,抱歉。”

仇士良尖声大笑,道:“有权有势、作威作福,这不是人人想要的么,偏要有那么多人象你一样假惺惺!”

李剑南歪头,道:“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本来不想说的……连我师父都说十二生肖诛仙阵难破,所以我一定要试试。我喜欢做那些别人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投靠你这种事情太多人想太多人做了。再说我如果投靠了你,就不能真刀真枪地和这十二位前辈过招了!”

仇士良的脸开始发紫,他轻轻喝了一句:“一个活口都不留。”

这是李剑南第一次见识十二生肖诛仙阵进攻的威力,因为刚才这十二人只是在防守。

防守中杀十个金吾卫士,重伤七个。

进攻中——几乎每个人都同时觉得有十二柄剑从前后左右天上地下攻向自己。然后自己身上就多了一个或几个血窟窿。李剑南穿云剑舞动如风,挡了十二剑,攻了两剑。十二人齐退。

仇士良鱼弘志已退出圈外,十二人中,一个匍匐于地,十人围成一圈剑尖朝上集成一束,一人稳稳单脚点在十人剑尖之上。

李剑南的心在渐渐收紧。

两招交手下来,他已经知道,这十二个人,虽然剑术内力,都只可勉强算作一流好手,如果单打独斗自己有必胜把握。但他们合十二人之力而成的诡异阵法,几乎是将阵中每个人的实力都放大了十二倍,更可怕的是,两招下来,他们的阵法仍然无懈可击。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自己后边还剩下三个金吾卫士,其中一个还是重伤。而韩约韩大将军,早已不知所踪。这时,即使李训的几百援兵赶到,也是无济于事,除非——李剑南忽然将如电的目光­射­向厅门口的仇士良。

仇士良不闪不避,和声细语道:“呦,李进士想‘擒贼先擒王’了?好主意,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就看看是我先擒住我们的皇帝陛下还是你先擒住我!”

李剑南微微一笑道:“当然是我先!”

仇士良仰天­奸­笑道:“鱼中尉已经去调动神策军了,而你李剑南,纵然不死在我这阵中,两个时辰内也脱不了身,你说那时侯,宫中局势会怎样?”

李剑南喃喃道:“时辰,时辰……”

此时外面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喊杀声,原本打算出门的仇士良改变了主意,转身在门口站定。

李剑南拱手道:“十二位前辈阵法­精­绝,让小生大开眼界,但阵法无人能破,想来各位也甚是寂寞……”

十二个形容各异、年龄相仿、面无表情的人,并不搭言。

李剑南不以为意,继续道:“这阵法太过秘密,各位前辈本都是一流高手,又联手对付小生一人,未免胜之不武,我要破阵各位至少给点提示……那好,看来各位是不肯,那我说说,如果说对了请各位点一下头……”

仇士良似乎觉得胜券在握,竟也不催促众人进攻,拢起手听李剑南讲话。

李剑南续道:“所谓十二生肖,也对应十二时辰,如果我没猜错,站在最上面这位前辈,刚才的两招中都和我的剑碰过,就是刚才阵中的主攻,也就是巳蛇,其他十一人都是辅攻,一实十一虚,循环往复,纵然打不死敌人,也会累死敌人。”

剑尖上的那个尖头宦官忽然一点头,尖声道:“小兄弟剑术,老夫自愧不如,看来你也是­精­通五行八卦之人,不过即使你窥破了这个秘密,我们兄弟仍是无懈可击,你也只能带着你的秘密和遗憾长眠了。”

李剑南冲他眨眨眼,道:“多谢前辈!那我就再猜一猜……现在趴在最下面的胖胖的老兄,一定是亥猪了?”

只听阵中匍匐于地那人骂到:“­奶­­奶­的,老子不过是比寻常人重了个几十斤,怎么就成猪了!”

李剑南哈哈大笑道:“得罪!我来做猪赔罪。”说罢居然真的双膝双手着地,还以这个滑稽的姿势就势向前一窜。

文宗问道:“是何妙法?”

灵大师顾盼生姿:在殿上踱了两步,朗声道:“念佛忆佛,必定成佛,念佛是因,成佛是果。有未来佛弥勒菩萨,现居于欲界第四层天兜率陀天,圣上可求生于此天,此天虽未出三界,但已成净土,做弥勒菩萨弟子,可不入轮回,永不退转。待弥勒菩萨将来率众弟子人间弘法时,便可在‘龙华初会’时最先闻法、证果、解脱,成大阿罗汉。之后圣上再发愿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定可功成,如此,岂不妙哉!”

文宗大喜,问道:“如何才能保证朕死后升入兜率陀天,成弥勒菩萨弟子呢?”

正在此时,殿外一阵大乱,李训一跺脚,道:“所有兵将,随我出去,剿平叛军!”

亥猪突然近距离看见了李剑南的眼睛,本来李剑南是直立着的,本来他前面还有辰龙和酉­鸡­,但辰龙象酉­鸡­一样跳了起来,而李剑南是象自己一样趴着的。

李剑南的剑是贴着青石地砖刺过来的。

亥猪目不转睛,不动,在剑刺到自己手臂的时候身体忽然便姿势不变地上升了三尺。李剑南如眼镜蛇般陡然随剑立起,剑刺亥猪小腹。

酉­鸡­、辰龙落地。

李剑南人已半跪于阵中。

举剑十人齐齐撤剑跃开一步,巳蛇以手一捉亥猪腰带向后倒翻,右手剑横刺李剑南咽喉,李剑南躲过,狠狠一剑,仍是削向亥猪小腹,巳蛇脚一落地,右手一缩一伸,已将亥猪高高抛起。

十一柄剑,同时袭至。

李剑南手上加了十二分的力,在巳蛇的剑身上一磕,巳蛇剑被荡开,剩余十人的剑势跟着齐齐一滞,李剑南一纵身,剑向上,刺的还是亥猪小腹。亥猪怪叫一声,以剑相迎,两剑粘住,李剑南上升,亥猪下降,二人空中身形交汇的一刹那,李剑南左手手掌小指一屈三指一横,成乾卦在亥猪右手曲池|­茓­上一戳,亥猪惨叫一声,剑先于人落地,人落地时,缩成一团,捂住右臂。

獐头鼠目眼如绿豆瘦小枯­干­的老者低声问了一句:“老十二,如何?”亥猪闷声道:“我的右臂废了。”

巳蛇冷笑一声,抬头道:“你一下子就找到了亥猪是我们最弱的点,并且知道抑制了我这个最强的点就能牵制住整个十二生肖诛仙阵,你能废了十二弟一条手臂,小兄弟果然是够聪明,这是我们兄弟出道以来第一次吃亏。不过即使十二弟不出手,只要他还在阵中,就能发挥作用,我们一样能将你毙于此殿!”

李剑南蹲在金吾厅厅顶的横梁上,笑道:“我也不过是试探一下,一时得手仅仅是侥幸而已,至于重创亥猪前辈,也是情非得以,各位见谅。”

巳蛇道:“还不下来受死!”

李剑南仔细眺望了一眼殿外的阳光,低头看着巳蛇,摇头道:“既然是‘受死’,我当然不下去,再说我昨晚没睡好,要先调息一下。”说罢真的闭上了眼睛。

巳蛇一跺脚,怒喝道:“下来!”纵身而起,那獐头鼠目的老者暴喝一声:“不可!”却见李剑南已如苍鹰搏兔般迅疾落下,在空中织出一片剑网,巳蛇人在半空,十二生肖诛仙阵此时便差了两个人——重伤的亥猪来不及站起,满脸惊骇地盯着空中密密麻麻的剑网,十人同时觉得李剑南这一剑刺的是自己,阵既不结,只堪自保。李剑南将手中的剑网一收,人剑合一,直取亥猪咽喉。

亥猪此时成了瘫软在地的半死的待宰的家猪。

亥猪此时唯一做的一件事是张大了嘴,露出两排又大又齐又白的獠牙——李剑南第一次知道人的嘴可以张这么大,大到下颌遮住了自己的脖子,李剑南的剑等于刺向了他的两排獠牙之间,剑尖一凝,亥猪用牙齿咬住了剑尖,他象猪一样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只不过,刚才他象待宰的家猪,而现在,他象一只吃人的野猪,亥猪吐剑,接着只见他左手五指一捏,猪蹄一般就扣在了李剑南仍悬在半空的身体的胸口上,李剑南飞起,重重撞在厅中央的木柱上,亥猪哈哈狂笑。巳蛇落地。一个长着一张马脸的中年汉子狠狠一剑,他认为这一剑定能将已受亥猪重创的正头下脚上贴木柱落地的李剑南钉在这木柱上,他甚至想到了李剑南在木柱上四肢不断抽搐的样子。但这时亥猪的一声惨叫让他略一分神,此时他的剑尖已贯入木柱,只是和他设想稍有出入的是:他的剑尖并没有先贯入李剑南小腹,而是刺在了李剑南的双腿之间,接着他就觉得李剑南如液体般从他双腿中间流过,接着右肘被重重一击,手中长剑贯穿了木柱,他还没来得及惨叫,就听到了另外一声惨叫,老鼠惨叫般的惨叫,他松开剑,连退四步。

他先看到了满嘴鲜血气息奄奄的亥猪,又看到了被一截剑尖贯穿胸口贴在木柱上四肢不断抽搐的瘦小枯­干­的子鼠,他悲叫了一声:“大哥!!”跪倒在地。

亥猪气若游丝,含混地叫了一句:“他会无形剑气!”挣扎了一下,终于不动。

巳蛇仰天长叹道:“可惜我们之中最机变百出的亥猪反倒栽在了自己的算计上,阁下以身做饵将计就计,还是破了我们的十二生肖诛仙阵。”

李剑南神­色­萧索,道:“十二生肖诛仙阵的确非外人所能破,只有你们自己能破。此阵的唯一弱点就是十二生肖的相冲,巳亥相冲,巳时巳蛇最强,相对应的亥猪最弱;子午相冲,午时午马最强,子鼠最弱。我们刚动手时正是巳时,我一试亥猪和你巳蛇便知道大体如此,我刚才在厅梁上,就是观察到时辰已到了巳时午时交界,这时我仍是佯攻亥猪,并宁可受他一掌——幸亏是巳午交接时,他只恢复了四成功力——然后趁你们松懈的一瞬间,借午马击杀躲在木柱后的毫无抵御能力的子鼠——也就是你们的老大。如果让你们的阵法发动到第五个变化之后,我相信我就没机会杀你们中那个被时辰对冲的最弱的人了。­阴­阳造化之理如此,并不是你们的阵法不高明。虽然你们并非都是嗜杀成­性­穷凶极恶之辈,但此阵法一发动,你们自己也控制不了,所以我只好杀了你们的老大和十二弟,让你们从此不能布阵——或至少十年之内不能布阵,还请各位前辈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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