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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1)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像一把有用的剪刀。分手后我们重又——变成两把利刃,Сhā入世界的­肉­里,各在各的位置。

——以­色­列诗人 耶胡达·阿米亥《爱与痛苦之歌》

聂双再次见到季橙,是在五年后。

事实上,她曾经多次想象过两人重逢的情景,对重逢的场地做过不下成千上万个设想,种满丁香树的G中校园,车如流水、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装修简单却不失典雅大方的商务会所,乱哄哄的校友聚会中,环境幽闭有橘黄|­色­吊灯的咖啡厅内……

双方都是独自一个人,当然,也可能各自带着现在的“另一半”,故作平静地打声招呼,也许会微微变­色­但仍保持良好风度地问一句“还好吗”,不然就是举着香槟走到幽静处叙叙旧情,半幽怨半开玩笑地说上一句“你现在有没有后悔”?或者装作什么都发生,爽快地来个拥抱嘴里喊着“好久不见”,当然,也有可能,迅速对视了几秒,马上转过头去,视而不见。

不论怎样,总会有见面的机会。

今天没有,或许明天;今年没有,或许明年。

只是她惟独没有想到,会是在那样一个尴尬的场合。

那天下了班,同事丁丁——公司唯一的一位“八五”后,同时也是公司所有年轻人中最能折腾的时尚达人,偷偷把她拉到饮水间,故作神秘地说:“晚上带你出去见识下。”

聂双拎着挎包,只觉上了一天班,全身都散了架,“我还是回家吧,哪里也比不过往家里的沙发上一躺,再切上半个冰镇的西瓜,给我多少钱都不换。”

丁丁哭笑不得,“姐姐,你也就比我大那么一点儿吧,怎么把自己弄得跟个老姑婆似的。别罗里罗嗦了,去嘛去嘛。”边说边拖聂双的胳膊。

聂双挣脱不过,丁丁又说:“就算是你陪我啰。大家好歹同事一场,反正你回家也没什么事­干­。”接着施展她的星星眼,作可怜状,“求你了,小女子这么凄惨,单身这么久了,哪儿像你,有个人人艳羡的男朋友。拜托啦,大家好同事一场,你总不忍心看着我一辈子是个老姑婆吧?”

“你说蒋小光?”聂双的思维还停留在“有个人人言谢的男朋友”上,不由得摇头,“他?哪里就人人艳羡了?”

丁丁两只手握成拳状在眼窝处不停转动,扮可爱少女哭泣样,“呜呜呜呜……不管不管,反正你有男朋友,我还是单身……你知道的,人生这么短暂,我美好的青春时光,就这样在你的犹犹豫豫消耗了。因为你,耽误了我多少分钟,眼看着我距离孤独终老又前进了那么几大步……”

再说下去,这罪名可大了。

聂双皱眉,她并没有意识到丁丁所谓的“带她见识下”和她“一辈子做老姑婆”有什么关联,见丁丁一副可怜样,只得妥协,“好啦好啦,我给蒋小光打个电话,他……”

“不行不行,不能带上他的……”

聂双掏出电话的手陡然停下,“为什么不能带他?”

“因为……因为……”一向心直口快的丁丁说话突然有些吞吞吐吐,“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

见丁丁一脸为难状,聂双倒也善解人意,“好了,不带就不带,其实我刚才是想说他刚好在公司加班,大不了我和他说一声就是。”

丁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怕担心她反悔似的,抓着她的手就飞出了公司所在的大厦。

一路上,聂双问了几次目的地,丁丁只是神秘地笑,说“你到了就知道了”。

丁丁的车技一向好。红­色­的马自达载着二人在燕城——聂双大学读了四年的城市,兜兜转转,穿过几条胡同,驶入幽静的林荫大道,蓦地一转弯,眼前突然出现了充满无限风情的酒吧街。

傍晚的时候刚下过雨,道路两旁的酒吧,隐藏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湿漉漉的青­色­石阶上水还未­干­,行人稀少。酒吧的招牌前,挂满了橘黄、明黄、暗红、微蓝的灯笼,中式风格的仿明清八角窗,嵌着低调朴实的窗花,乍一打量,像是走进了旧时的民间小巷。一间间走过去,不论是低低垂下来的装饰物,还是斜靠在门前懒懒的侍者,更或是店内风格迥异的装潢,又各有各的特­色­。

丁丁把车停在最末端的一家酒吧前,守候在门口的侍者正低声和同伴说着话,见有客人来,换上一个笑脸,撇下同伴走过来,熟练地指挥丁丁停车。

酒吧能有什么好玩的。聂双嘴里咕哝着,不情愿地下了车,随着丁丁一同进了这家名为“花烛夜”的酒吧。

进去,才知,真真是另外一番天与地。

进了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悬挂在吧台前面的一副二号楷体字:“坚决与陌生人说话。”聂双正觉诧异,帅气的酒吧招待把二人迎至隔间内,三面半透明的玻璃隔板,没有门,可依稀看到其他隔间内坐着的客人,男男女女,穿着打扮,甚至是面部表情。若是离得近,从没有隔板的那一方望过去,对方的青春痘有几颗,都数得清。

隔间内有一张墨­色­的长茶几,茶几两旁是明艳艳火红­色­的软坐沙发,坐下去,整个人都陷在里面。茶几上面,放着一壶咖啡和四个澄明的淡蓝­色­玻璃杯。茶几的卡座两端,装了两部电话。电话旁边,有个标注“各桌号电话号码”的通讯单,一叠便签纸,四支削好的木质铅笔。

丁丁一边用手翻着通讯单,一边四下打量,兴奋地嘟囔着“嘿嘿,看来真是名不虚传啊”。

聂双只是有些奇怪,又看不出所以然来,累了一天,也无心多想,­干­脆懒懒往沙发上一倒,眯起眼睛,忍不住想要小睡。

突然听到“滋啦啦”的话筒声,接着是一个语调异常活泼的男声:

“欢迎大家来到‘花烛夜’!”

“作为以交友游戏和时尚派对而闻名燕城的酒吧,相信曾经来过我们这里的朋友们都知道,我们的口号是‘坚决和陌生人说话’。在这里,我们为了整日里忙忙碌碌的广大青年男女提供了快捷、直接而时尚的交流平台。”

聂双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丁丁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认真听。

“我们为大家提供了以下几种有趣而新奇的交流方式:第一种,鸿雁传情。在桌台上,有特别为您提供的便签纸和铅笔,大家可以在上面写上自己的简单介绍,交给主持人,或者交给我们的服务生,由您来指定把纸条交到您所感兴趣的客人手中。第二种呢,是电话传情。桌台上有我们专为大家提供的各个桌台的分机号,大家可以通过桌台上的电话联系到青睐的异­性­,直接进行电话交流。最后一种,是交友箱。可能有些朋友在今天没能结识到心仪的异­性­,那么,您可以把您的简单资料,放在我们吧台右侧的交友箱里,等待自己的缘分。您现在也可以到交友箱中抽取三张以内的客人资料,进行单线联系。”

……

灯光渐渐变暗,主持人缓缓说道:“最后,祝福各位玩得开心,早日结识自己的意中人。”

想起之前丁丁吞吞吐吐的样子,执意不肯叫蒋小光同来,聂双明了,呵,原来是交友酒吧,难怪每个隔间内,坐的不是单身,便全部是同­性­。

酒吧内定规则:不允许异­性­结伴而来。

* * *

“无聊。”聂双站起来,“你自己玩吧,我要走了。”

“喂,”丁丁急了,将聂双按在位置上,“聂双姐,你不要这么没趣啦。拜托,就算是为了我嘛。实在不行,就当长长见识也可以啊。”

“这么无聊的地方能交到什么朋友?”聂双被惹火了,“你不觉得是在侮辱自己吗?”

两人争吵的声音有些大,周围的人好奇地盯着她俩看。

聂双把头埋进去,压低声音,“小祖宗,拜托,我承认我老了还不行吗,你要知道,被蒋小光知道我来这种地方……”

桌台上两人的电话,这时突然齐刷刷响起来。

聂双撇过头,负气地不想讲话。

丁丁也不恼,伸手欲接电话,聂双看在眼里,当下决定,只要她接起电话,就趁她不备开溜。

不料丁丁的手停在空中一顿,却转而接听了她这端的电话,不由分说,塞到她的手中。

“你……”

“你好!”很好听的男中音。

聂双无奈,只好伸手接过,麻木地回应,“你好。”

“我在8号桌。就在你们的后面。如果不反对,我可以坐过去聊聊吗?”

什么?聂双的血液冲到头顶,倒是丁丁,站起身,打量了下身后的隔间,聂双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见她满意地点点头,既而坐下,抢过聂双手里的话筒,“行,你直接过来吧。”

“你……”

丁丁拉住她,“聂双姐,不要这么认真。坐一下,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你今晚的安全。放心啦,我不会把你卖掉的。”

什么跟什么啊。

这工夫,隔间后的男生已经走过来,绅士地敲敲玻璃隔板,问道:“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聂双用手撑着头,遮住前额,用身子挡住自己大半边脸,冲着丁丁挥另外一只手,意思是“随便你怎么着吧,反正我不想应付”。

丁丁似笑非笑地打量眼前的男生,她看人的时候,喜欢先看穿着,接着是眼睛,最后才是整个五官。

一个人的穿着,是其内在气质的外在反映,同时,也说明了他的品位和文化素养。眼睛,能帮你捕捉到眼前人内心世界的变化,甚至,可以推测出这个人的内涵几何。看过了衣服和眼睛,再看全貌,以貌取人。

­精­致的手工休闲西装,白衬衫恰到好处地松开了两个纽扣,看人的时候眼睛温和、诚恳,礼貌地平视着对方。脸部轮廓分明,棕褐­色­皮肤,略黑,­精­神奕奕。长得黑的人有很多,但丁丁坚持认为,漂亮的黑、低调的黑、顺眼的黑,却太少了。此时此刻,他的肤­色­在暧昧的灯光下倒并不惹眼。

见丁丁毫不遮掩地打量着自己,男生的薄薄嘴­唇­微微舒向两边,礼貌地笑。

长眉浓睫,这人,明明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却透着几许说不出的舒服之感,若是他提出什么要求,丁丁偷笑,必然任谁都不忍拒绝吧。

她很少看到男生有这么漂亮的长睫毛,此刻又偷偷打量了下,不禁内心低呼了一声,今天莫非,捡到宝了么?

男生倒也不动声­色­,大大方方站在那里,任凭丁丁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

不知道过了多久,丁丁意识到自己有些贪婪的目光,终于知道红脸,做了个请的手势。

男生在聂双的对面坐下,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对着她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听人说,一个女人向外界传达信息时,语言只占7%,声调占38%,另外的55%,只需要身体语言就能够传达了。不像男人,简单、直接用语言或手势就可以。”

聂双不为所动,手托着腮冲丁丁使了个眼­色­。

丁丁恰到好处地配合道,“你倒说说看,她想向外界传递什么信息呢?”

男生开心地笑,露出洁白牙齿,“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地方实在是糟透了,给我多少钱,都不会再来了。”声调突然提高,“我说的对吧?”

聂双抬起头,似乎有些眼熟,但并没有往心里去,回道:“算你蒙对。现在呢,我在想什么?”

“现在?你在想,这个人还算有趣,且再坐一会儿,看他还能胡诌些什么?”

丁丁忍不住格格笑,在聂双旁边坐下,“果然有趣。”接着暧昧地冲着聂双使了个眼­色­,似乎在说“你可是罗敷已有夫,不要抢我锅里的­肉­”。

聂双别过脸,忍住笑,假装没看到。

“哎,聂双,你真的一点都没认出我吗?”男生有点泄气,突然开口道:“说了这么久,你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呃……抱歉,我,那个……”聂双有些难为情,仔细打量眼前的男生,实在没有印象,终于作罢。

“你是G中的准没错吧,我就在你隔壁班。篮球队的,我叫黎伟祺。”

“哦……黎……”

被称作黎伟祺的男生神­色­有些黯然,“也难怪你记不住我,那时你的眼里,只有季橙吧。”他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季橙后来怎么样了,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季橙这个名字了?

聂双的心瞬间收紧,几年的时间过去,以为自己对这个名字已经积累了足够了的免疫力,可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依然像是有人拿锋利的利刃朝已经痊愈的心脏最深处重新戳了个洞,脑袋轰隆隆响,一点理智也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不可抵挡地往外渗。

一滴。

两滴。

见聂双的脸­色­一副惨白,黎伟祺意识到什么,聪明地转移话题,“哎,不说这个了。聂双,你什么时候戴眼镜了?刚一进门,我就觉得像你,眼下见你戴着这黑­色­镜框眼镜,搞得跟个保护伞似的,我都不敢认了。”

总算有些恢复理智,聂双下意识地回应,“前一阵新配的。”

嘿,保密。回头再告诉你。”有趣。”暧昧地冲着聂双使了个眼­色­,意 一旁被冷落的丁丁不乐意了,“聂双,瞧你们俩,聊得这么热乎。眼里哪里还有我。要是嫌我这个电灯泡碍事,我可提前撤了。”

黎伟祺微微有些红脸,表情讪讪的。

聂双不以为意,岔开话题,“今天的主持人,主持风格,还蛮到位的。”

“哪里比得上你啊……”黎伟祺忍不住,“聂双,我还记得你这个当年最著名的校园DJ呢!我们学校,那时候好多人,经常搬出板凳,听你播音……现在想想,已经8年了吧,有没有?”

并不等别人回答,自顾自会心地笑,“你是所有播音员里,唯一一个不遵守播音稿播音的人,似乎每天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经常临场发挥,还时不时加上自己俏皮的小评论。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听你播音,是很奇妙的享受。你看的报纸、杂志很多,其他播音员以为自己拿到了最新最全的资讯播出的稿子,实际上,你一周前就已经播过了。奇怪啊,那时候,你们每周每人负责一天三次的播音,似乎彼此间从来不沟通,两年多的时间,一直播你播过的新闻,难道就没人告诉他们吗?”他沉浸在以往的时光中,神情有些陶醉。

没想到他一直记得,聂双莞尔。

“那时候最喜欢你在广播里讲笑话,一直好奇,绝大多数笑话我们都没听过,不知道你从哪里找来的?有好几次,吃着饭,听到你的笑话,差点喷出来。哦,还有,你还经常搞恶作剧,大中午的,我们正在吃饭,你偏偏在那个时间给你的一个朋友点了一首刘德华的《马桶》,哈哈……我到现在,连你的朋友名字都记得,蒋小光是吧?”他突然轻轻哼唱,“我的家有个马桶,马桶里有个窟窿,窟窿的上面总有个笑容,笑人间无奈好多。每个家都有马桶,每个人都要去用,用完了以后逍遥又轻松……”

“我们宿舍的人啊,有一半人都吃不下去了,我那天吃的什么来着,哦,土豆焖牛­肉­……全吐出来了。”他把左手放在嘴前轻轻咳嗽,极力掩饰自己压抑不住的笑意。

丁丁听得目瞪口呆,“聂双姐,感情那时候你那么坏啊……”

“还好吧……”聂双不好意思地承认,“这么说,是没错了……”

黎伟祺忍不住继续爆料,“我还记得你最糗的一次。”

“最糗的一次?”

“是在晚上,你说有位朋友过生日,送给她一首歌曲,祝福的话刚说完,音乐声调大,‘祝你生日快乐’只唱了一句,却是尾声,紧接着放的却是董文华《春天的故事》。‘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春雷啊唤醒了长天内外,春辉啊暖透了大江两岸。啊,中国,中国……”

“太搞了。”丁丁笑得上气不接下去。

“你那时候一定是偷懒了,没有倒好带,就把音乐放出去了,结果没想到那么短……”

“不怪我的。那时候不像现在用的都是CD。直接按下一曲播放就行了。学校的播音室用的是磁带,倒带键不太好使,要想速度快,只能用筷子穿在里面,手动倒……”在G中读书的学生时代,播音室是聂双最为难忘也最为快乐的时光,她微笑着解释。

呃……真的吗,那时候太粗线条了。打量,像是走进了旧时的民间小巷, “听说,还有好多体育特长生们去播音室偷看你。尤其是篮球队的,哎,可是有好多大帅哥的……”声音顿了顿,“只可惜,那时你的眼里只有季橙……”

丁丁敏感地捕捉到其中的言外之意,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我怎么觉得,你的醋意这么大呢?难道你……”

聂双从下面掐了她的大腿一把,示意她收敛些,不要乱讲话。

她“哎呦”叫出声,不满地说道:“聂双,被我踩到尾巴啦?就算有季橙,又算什么,谁还没早恋过啊?哼,这年头,没有早恋过的人生,不是真正的人生……对了,你叫什么来着?黎伟祺是吧?千里有缘一线牵啊,不过呢,嘿嘿,我们聂双姐可是名花有主了,”她垂下眼帘,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故作轻松的语气,“你可以考虑下我哈!”

“呃……”很少看到这么直来直去的女生吧,黎伟祺的神­色­有些为难。

“喂!就算不乐意,你也用不着一副‘你杀了我’的表情吧。”

……

听着二人逗趣,聂双淡淡地笑,一时Сhā不上话,眼睛不经意间扫过桌台旁边的墙壁,不知被谁贴了一张便签纸,她忍不住伸出手,上面却是一首小诗: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像一把有用的剪刀

分手后我们重又——

变成两把利刃

Сhā入世界的­肉­里

各在各的位置

……

是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爱与痛苦之歌》。

聂双触电般呆住,高二的时候,她偶然在一本书里读到这首诗,深受震荡。晚上和季橙约会的时候,还同他谈起。那时的季橙,明眸中星光闪烁,捏她的面皮,笑她傻,“闲着没事,做什么文艺女青年。”

那时的她并没有想到,很快,他们就“变成两把利刃,Сhā入世界的­肉­里,各在各的位置”。

一时间,神情有些恍惚。

黎伟祺讲起了那么多关于G中的事情,她的思绪也跟着此起彼伏。这几年,周围的朋友们几乎刻意回避关于G中的所有话题,不外乎是怕她想起季橙,提醒她的伤心事。

自从分手后,高考时季橙远赴澳大利亚,两人便再没有了联系。期间,聂双七拐八拐偶然得到季橙的QQ,加了好友。她以陌生人的身份偶尔在网上同他搭讪,季橙的话并不多,敲过来几个字,多半是“哦”“还好”“是吗”……叫人没有任何交谈欲望的字眼。好几次想告诉他自己是聂双,每每敲上去,忍不住又删除。

不不不,算不上没有联系。

在燕城四年的大学生活,每年自己的生日,聂双都会收到来自澳大利亚的明信片,全部是手绘,除了邮戳日期不一样外,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明信片。

背景是穿着丁香紫连衣裙的少女,背对着人孤独站立。清爽的中短发被风微微吹起,裙角的下摆向右倾斜,脚底明明是一地明晃晃的绿­色­,不知怎地,看得人沉重的心情不断下坠。

整整四年的时间,这明信片从来没有落下过。

没有落款,没有地址。

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聂双聂双。

她内心明了,定是季橙寄来的无疑。

那时和季橙约会,她极喜欢那款连衣裙,每每穿出去,看到季橙盯着自己失神的样子,欢喜的心情担心同好友讲出去,都怕人家妒忌。

聂双聂双。

——这也像极了季橙的语气,那时的季橙喜欢揽她在怀,嘴里轻轻呢喃:“聂双聂双。”像是无意间得到的珍宝,只怕这一松手,这“无意”会变成两人再也不能在一起的“失意”。

那时的聂双不懂,以为季橙不过是单纯地喜欢叫自己的名字罢了。

后来的后来,很久的很久,她才明白,那是因为季橙,比他提早知道两人的结局。

所以,每每叫着“聂双聂双”的他,语气里有太多的不甘和失意。

后来,同蒋小光在一起,有再多的不甘心,聂双也懂得收敛。一天天,一月月,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过去,接着很快毕业。聂双顺利地在燕城的一家玩具开发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公司并不大,但工作却是她喜欢的。

公司是燕城几个退休的老教授联合组建的,主要从事设计高仿真高模拟人类大脑的电动玩偶,一个个玩偶们仿若真人,在他们的设计之下,仿佛是有了生命,可以根据设定好的情景,同人类进行简单对话。聂双的工作,便是根据设计师提供的样品,如情景剧般编排出对话,甚至是简短的故事,要求简单、可爱,适宜儿童接受和理解。空闲的时候,她也会为娃娃配音。

同事们都是年轻人,很少有是非,开会的时候因意见不同吵到拍桌子,散了会照样勾肩搭背,四处寻找好去处消磨时光。

这样想着,不知道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诧异的声音大过激动,“聂双?真的是你?”

聂双从回忆中回过神,稀里糊涂地抬起头,全身几乎冰凉——

“季……”

居然,真的是季橙。

大学四年,每次寒暑假回老家兰城,聂双几次刻意在街上走,甚至去G中的校园里闲逛,不外乎希望可以和季橙不期而遇。虽然他去了澳大利亚,那么远,聂双想过他不会每年都回来,可至少,过年总得回来一次吧?总会回来的吧?

但每次,都是失望。

没想到,今晚居然在这里遇到。

五年没见面,昔日倔强明朗的少年已经蜕变得健硕而磊落,当年让女生都甚为嫉妒的白皙皮肤,一下子唤醒她的记忆。没错,是他。现在的季橙留起了褐­色­的蓬松碎发,有些自然卷,额前的碎发随意地贴在前额遮住两道长眉,看得出事经过主人的­精­心打理。

他一向有着­精­致分明的轮廓,同现在偷偷打量他的女生一样,那时的季橙在校园,也常常是风景。不过,此时的他仍然坚持着学生时代的穿着风格,磨边直筒短裤,上身套了一件白­色­的棉质褶皱T恤。

见他犀利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聂双慌了神,学生时代的后遗症又来了,结结巴巴地开始解释,“那个,我……”

季橙不由分说地拖着聂双往外走,丁丁面带愠­色­地拦住季橙,“这位先生,”她扫过季橙紧紧抓住聂双的手,“你这样,不太好吧?”

没来得及季橙回答,黎伟祺也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季橙,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季橙带着敌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并不领情,“阁下是哪位?”

“呃,”聂双不想事情闹大,更不愿在这样的场合成为众人的中心,“丁丁,这是我旧友。我回头联系你们。”

说完转身欲走,丁丁看出些端倪,拉住黎伟祺,“聂双,你先走,这边交给我。”

那边季橙带着聂双出了酒吧的门,黎伟祺如同被人拆了筋骨,垂头丧气地坐下,苦涩地说道:“这么多年了,还是­阴­魂不散。”

丁丁有些意外,“啊,你知道他是谁?”

“当年暗恋聂双的人,都知道他是谁吧。”

言外之意,原来你也是聂双的暗恋者之一啊。

丁丁偷笑,他倒是一点也不隐瞒。正想问个究竟,黎伟祺站起来,掏出一张名片,“今天有事,我先走一步了。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请帮忙转给聂双。”

丁丁不满地嘟囔道,“喂……我还想知道……”

黎伟祺像是没听到,心不在焉地匆匆离开。

* * *

“旧友?”季橙瞥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聂双,再回头看下“花烛夜”的招牌,颇具嘲讽的语气说道:“聂旧友,你的雅兴不浅啊。”

聂双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夜­色­里,季橙的眼神过于凌厉,即便是昔日热恋时她因为季橙有一次踢足球忘记约会时间,一气之下割破了他心爱的足球,也没见到他这么大的怒火。

见她不说话,季橙启动发动机,加大油门,黑­色­的牧马人越野车箭一般冲了出去。

“你的雅兴也不浅啊?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么?”终于学会反击。

“那不一样。”

“哦,季旧友,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季橙压抑住心头的怒火,淡淡地看着聂双,什么时候学会这股子无赖劲儿了?

音友商量点事,随便找了个位置就亚的明信片。 “所以,你现在如此得怒气冲冲,是因为我今天出现得实在是太不识趣?实在抱歉,耽误了聂旧友交友。”

呵,他是故意的,想要激起自己的怒火。聂双低下头,不安地抠着手指,这是她的习惯,紧张不安或者不想说话时,就会反复重复这个动作。

五年的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谁都不会永远停留在五年前的时光里。

不是一直没有联系么?就算曾经给自己寄过几张莫名其妙的明信片,又算得上什么?

聂双突然有了底气,凭什么这样指责我,你不是也去了“花烛夜”吗?再说了,好像你和我,早就没有关系了吧。

看着他一副笃定的样子,强势得像是捉­奸­成功的丈夫,压抑心中太久的怒火突然间爆发,聂双不冷不热地回道:“哪里,季旧友客气了,也没耽误我,好歹我还结识了‘新友’。我们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方便以后常来常往。不过,你就没我这么幸运了,好像你刚到,还没来得及巡视全场找到感兴趣的目标,就被我不识趣的出现给打乱了计划。”她欠欠身,“实在对不起。”

“哦,原来是这样。聂双旧友撒起谎来怎么同当年一点进步也没有呢?”语气突然变得平淡温和,“‘花烛夜’是我和大学同学一起开的。今天刚回来,本来是要和朋友商量事情的,刚找了个位置坐,就看到你了。你们什么时候交换的电话?要不现在我们折回去,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完全可以帮你嘛。你知道,我们‘花烛夜’的服务,顾客至上,服务一流嘛。”

汽车陡然转弯,季橙猛地来个急刹车,将车停在路边。他侧过身,目光焦灼得恨不得将眼前人熔化,强忍住内心的酸涩与愤怒,终于是他忍不住,双手扳过她的肩,低低的怒吼声,“……聂双,聂双,关于我们的一切,你都忘记了吗?”

她的手落在他宽厚温暖的胸前,无数次在梦中想象过两人重逢的场景,眼下终得实现,却胆怯地像个半夜偷偷潜入邻居家行窃的窃贼,踏进了人家的大门,因时刻惊恐主人随时醒来,蹑手蹑脚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的确是自己五年来,夜思梦想的季橙么?

chapter01

印象中,那是聂双第一次那么慌乱地站在一群异­性­当中,被他们如此集中地注意和打量。所有她对异­性­的好奇、敏感、关注、期待、渴望、挑逗,甚至是勾引……刹那间会聚在体内的某一处,青春期的懵懂莽撞和跃跃欲试推动它们到达顶点,它们想要从她的体内破壳而出,它们是她再也无法隐藏、无法压抑和无法控制的欲望。她甚至可以听到它们在空气中碰撞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那是升入高三的第一天。

下课铃声刚一响,蠢蠢欲动的众人如同得到了统一行动的暗号,纷纷揣着饭盒冲出去以示响应。等到讲台前的Miss杨抬起头,“下课”的“下”字喊到一半,只看到空荡荡的教室以及被撞得歪歪扭扭的桌椅。

掉了一地的书本没人顾得上捡,被踩了几个黑糊糊的脚印。米­色­的轻松熊文具袋开着拉链,装在里面的橡皮、各种颜­色­的荧光笔、碳素笔、大头贴……被甩飞出去,摆小摊儿似的贴在地面上。

像是被台风席卷过,十足的狼藉。

——不过是食堂今天吃大虾而已。

聂双以为Miss杨会生气,虽谈不上大发雷霆,但至少会做些什么举动以示不满,没想到她只是冲聂双笑笑,颇有自嘲的意味在里头,接着便收拾好讲义镇定自若地离开。

周浅易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在后面敲桌子,问:“你今天,真的不去送季橙啊?”

“送季橙?”聂双转过身,“他要去哪里?”

“你还不知道?”他诧异的表情瞬间即逝,只是呆呆地看她。

正午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玻璃窗洒进来,光与影交织着,晃得人睁不开眼。周浅易用右手遮住额头,眼睛半眯着,左手食指对着她指指点点,为猜到她的心理扬扬自得,“哈,我明白了,你想掩饰自己的难过,所以在我面前演戏,装作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

“好啦好啦,你不想送他就算啦。”他收起桌上的课本塞进书包,“我今天逃课过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既然你不去,­干­脆一起吃饭?”

聂双看着他,试图从他的面部表情里捕捉到开玩笑的信息。

良久,她终于屈服,“不要贫了。季橙到底要去哪里?”

换作周浅易凝视她,“你真的不知道?”

她抓过桌上的书砸过去,“有完没完,到底说不说?”

“哎呀,动不动就生气,”周浅易侧身躲过,书斜飞过去摊开在教室的水泥地面上,他跳出来弯腰去捡,“你说你这暴脾气,谁受得了?难怪人家季橙连转学都不肯跟你说,真是怕了你了。”

“季橙转学?”

“对啊,他爸爸昨天就把手续办好了,”他卷起袖子看表,“现在这点儿,估计连人带行李都拉走了吧?”

“转……去哪里?”

“A中啊。也就是我们学校,你知道的,转学费就3万多……哎,我还没说完呢,你去哪里,赶过去也没用,早走了。喂,一起去吃饭,等等我啊……”

* * *

周浅易带上宿舍门,“我就说吧,来了也没用,你还不信。这下看到空床铺,死心了?你要再不信,也可以等他宿舍的弟兄们吃饭回来再问问。不过,到时候人家拿看弃­妇­的眼神看你时,你可得忍着。”

“……手机借我。”

“­干­吗不用你自己的?”周浅易从口袋里掏出不知道被他摔了多少次的诺基亚3600扔给她。

诺基亚的黑­色­滑盖机身上爬满了摔痕,男生的手机果然没法看。

聂双白他一眼,把玩几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按了那个熟稔于心的号码,手机还没接通,就听到他在边上自作聪明地嚷嚷:“别傻了。他要不想和你联络,换个号码也没用。”

真被他言中了,连拨了三四次,一直没人接听。

——看来,季橙真的是想要如此决绝地和自己分开。

“想哭就哭吧。”周浅易嬉皮笑脸地凑到她面前,“当然,你也有别的选择,比如,请我吃顿饭,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把我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情告诉你了。”

“你还知道什么?”

“反正是关于季橙的,你想不想听?”他作势要走,“不想就算了,我可是跟着你跑了半天腿,要不是怕你做什么傻事,我早吃饭去了。”

聂双叹口气,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消息?

周浅易挽住她的胳膊:“去‘君再来’吧,我都好几天没吃涮­肉­了,馋死我了。”

到了“君再来”火锅店,找了个靠角落的地方坐下。周浅易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点菜单,拿着铅笔熟练地在上面画了一溜对钩:“先这么多吧,不够我再叫。”

“现在可以说了吗?”

“吃完吧,现在说该没食欲了。”

“现在就有食欲吗?”聂双掩住脸,强压下来的愤怒和悲伤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你说他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怕我会缠着他?还是觉得我会大哭大闹?我们在一起好歹一年多了,我在他心目中,到底是什么分量,让他这样对我?”

身体里像是突然间装了一个哭泣机,内心不断翻涌上强大的悲伤和愤怒,给它输送足够的马力,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她边哭边冲着周浅易发泄抱怨,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些什么,桌子上很快就堆满了一团团的鼻涕纸。

“那个,反正你也这么悲伤了,不如以毒攻毒,我再告诉你最坏的消息吧。”

“……”

“我听蒋小光说,季橙早就打算走了。你在G中应该比我更清楚啊,爸妈有本事的、有钱有权的,早托关系给弄到A中了。只有爸妈没本事、学习成绩也不怎么着的,才留在这里混吃等死呢。”他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呃,那个,聂双,我不是在说你……”

“没事,你说吧,我早就不介意了。”

他“嘿嘿”笑着:“这可是你说的,别回头再秋后算账。我听说,季橙是因为跟他家老爷子赌气,这两年才一直待在这儿,这不高三了嘛,他家老爷子终于沉不住气,怕再闹下去,宝贝儿子连普通大学都考不上,这才找了关系。”

“这……算,算什么坏消息?”聂双止住哭泣,可怜巴巴又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你听我说完啊。这小子挺能保密,他所有的室友都是昨晚才知道的,蒋小光说他还傻乎乎地问季橙,‘你走了,她怎么办?’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能怎么办,到了A中再找呗。’”

“怎么可能……”

“你可以去问蒋小光,或者问他们宿舍任何一个人,那天晚上大家都在。”周浅易信誓旦旦的表情带着些许兴奋和幸灾乐祸,就差敲锣打鼓一番——

庆祝她的失恋,以及被人甩掉。

可是,之于聂双,她并不介意被人甩掉,她介意的,是他不声不响地离开。

她想起顶着一头栗­色­头发的季橙见到她时温情的笑容。除了他深邃的、叫人望不到底的眼睛偶尔很空洞,叫聂双觉得没有安全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绝大多数的季橙,眉宇间有着叫人内心安定的力量。

季橙­性­格温和,是典型的小眼睛男生,单眼皮,薄薄嘴­唇­,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上弦月,露出亮白牙齿,像是刚下过雨后拂过来的第一阵风,带着自然、清新的气息。每次见到他,不论是在校园中和同学一起走路的他,约会时骑着单车的他,或者是咖啡厅中与人对坐的他,总是会露出那样淡定的笑容,像是时刻准备着要把自己灿烂的心情与人分享一样,轻易间就把简单的快乐传染给他人。

暖暖的,又有些痒。

想到这里,眼泪又齐齐涌上来,她压低声音:“周浅易,不要玩我了。我真的,很难过。”

“你可以亲自问季橙啊,我编这个­干­吗,你知道的,我以前是经常捉弄你,但从来没骗过你的,对吧?”

他把牛­肉­一股脑儿丢到火锅里,翻滚的|­乳­白­色­汤水沉下去,然而也只是一瞬,又重新达到沸点,汩汩冒着白沫儿。

* * *

聂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季橙之间,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分开。

——并没有贪心到会奢求天长地久。

也不是没想过分手这件事。刚刚和季橙在一起时,因为觉得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所以曾经暗暗攥紧拳头对自己说,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段感情,至少持续到高中结束……如果分手,一定是因为高考后迫于现实情况大家各奔东西异地相恋有缘无分……的情况下,造成的。

他学理,聂双学文,聂双并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坚信通过两个人的努力一定会考到同一所大学,然后继续你侬我侬甜蜜相爱的日子。

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因为在这所二流学校就读的原因。

中考时聂双因为理科拉分,尤其是数学——满分150分的卷子,只拿到108分。虽然大家都说那一年的中考,数学题格外简单,但在父母花了几千元为她请了家教、考前磨了几个月的刀后,她依然,只是拿到这些分数。

这成绩还不错?不不不,差的太远了,据说120分以下的都极少,毕竟,数学是一门太能拉分的学科,纵使她的英语和语文成绩分别是全校第一、第二,依然和A中——这所全国重点中学无缘。

周浅易说得对,只有学习成绩不好、父母没钱没权的人,才会读G中。

兰城市不大,屈指可数的在本市市区内,一共有三所搬得上台面的所谓高级中学:A中排在第一位——全国重点中学,每年至少有十几个考上清华、北大等特别牛逼的、人们耳熟能详的重点大学;有30%被国内排行前15的学校录取……全校应届生升学率达80%以上。

A中的学生,共分三类:以中考满分800分为例,700分以上的考生可以得到A中公费生的资格;650分以上700分以下是自费生,每年需交两万块的学费;最后一类是借读生,不限制分数,但高中三年每年都得交三万块钱在A中就读,档案也在别的学校,在高考前一个月左右进入复习期时必须离开A中,回到建立档案的中学获取高考名额,参加高考。

排在第二位的,是G中。G中每年会有十几个学生考入211工程里排名比较靠后的院校,且多半曾经在A中借读过;大概30%的学生可以被普通高等院校的一本录取;二本、三本,甚至是专科院校的加起来,在40%左右。剩下的则是复读生或直接毕业进入“社会”大学。

最后一个,是职业技术高级中学,简称Z职高。汇集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父母基本不管、基本一年到头见不到人影、也不想上什么大学、一旦参加高考不会超过300分的主儿。说好听点是可以直接学技术,毕业后直接找工作。实际上待在那里的,多半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混日子的人。

除了市区内,也有十几所中学在几大郊区的小镇上,以当地的农村学生为主,而且大都是那种家里比较穷,家长对教育也不重视,只等九年义务教育完成后,再读三年高中,那时身体长得也差不多,年龄也刚刚好,毕了业直接回家务农或者去市区打工。

升学率当然是低到不能再低——本市市区的学生,百分百不会考虑。

就是因为身处G中这样一个二流学校,聂双对爱情的奢望也基本保持在二流水平线上。

或许,就读的学校起点高一点,连谈恋爱的资本和质量都会更好一点。至少,聂双觉得,如果自己和季橙都在A中,那么天长地久的爱情她还是可以奢侈地想一想的。

她曾经无数次梦到自己是A中的学生。

有时是在班级里坐着听老师讲课。在关于A中的梦里,连讲课的老师都被一团团闪闪发光的黄晕包围着。他们说话的声音格外动听,深深地吸引着聂双,醒来时她甚至记得梦中的自己因担心下课铃声提前响而心有忐忑的样子。

有时梦到自己在A中的食堂,周围挤满了打饭的同学,她越过排起的长龙,听到室友在前面喊着自己的名字,她们嘴里嚷嚷着:“给你带一份,别去排了。”醒来的时候,连她们的模样都记得。

还有几次是在A中的篮球场,季橙在那里叱咤风云,她站在边上抱着他的衣裳,满脸的爱慕。梦中的季橙比现实中的头发长一些,额前的还垂到了鼻梁。他打球打累了,会一面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一面用手背擦汗。

在A中的校门口处。

文学社内。

校园广播台里。

班主任所在的办公室外的楼道里。

做课间­操­的­操­场上。

……

很多个关于A中的梦。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

真是经典。现在的聂双,唯有通过梦,才可以将自己每晚都会千思万想、百般惦念而永不可得、远不能实现的理想实现吧。

或许现在叫“梦想”更为合适些。

——也只能是梦想了。

她知道,中考成绩出来的那天,爸妈就傻了眼,他们想到她的成绩会比较差,但没想到会差到那种程度,借读费就9万块。如果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读个高中,少说也要十几万。

那天晚上爸妈把所有的存折掏出来,摊开在茶几上叫她看。在家中|­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爸妈正襟危坐,他们已经度过了知道她的成绩后愁眉苦脸的伊始阶段,转而采取了接受现实、想办法改变现状的实质行动。

“我和你爸爸商量过,觉得还是读A中比较好。家中的存折,不论死期活期,全部取出来,应该……”

“不用啦,”聂双故作轻松地摆摆手,真佩服自己,这时候居然还可以笑出来,“你们知道,我即便去A中,也考不上重点大学的。花那么多钱也白搭,不如让我老老实实地待在G中。周围的人起点和我差不多,还能有些自信。”

“……”

“反正我就是想考个普通大学嘛。在G中也可以实现啊,浪费那么多钱­干­吗。”

“不要因为我一个人降低我们全家的生活水准。”

“真的不至于,这样吧——你们要是还不放心,这钱就先给我存着。等我将来实在考不上大学,就拿这钱给我买辆出租车,我满大街拉活儿去养活自己,这总行了吧?”

……

好说歹说,终是说服了他们。

于是,在聂双的坚持下,她“如愿以偿”地来到了G中。

可是,如果当初选择了去A中借读,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番完全不同的天地与人生?

这些,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她想,爸妈应该也不会太难过,毕竟除了她,他们还有周浅易可以给予安慰。

作为双胞胎兄妹,这么多年,爸妈已经习惯于从周浅易这个宝贝儿子身上收获所有种种聂双这个愚钝的女儿所无法给予他们的欣慰和喜悦。

就像聂双已经习惯于从周浅易身上收获种种她无法理解和哭笑不得的未知。

除了和季橙的相识。

* * *

没错,周浅易是大聂双一个多小时的龙凤胎哥哥。

聂双随母亲姓,周浅易随父亲姓——母亲说,这是生龙凤胎格外的好处。

正因为姓氏不同,除非是特别熟的朋友,在学校里,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是亲兄妹——这是聂双虽然时常怀疑却始终无法否认的如同火炉般烫手的事实。用“火炉般烫手”来形容,有点不太贴切,但一时又找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只好先将就。

身边的朋友或是同学,很少有人知道她还有个一­奶­同胞的哥哥。偶尔通过各种途径知道后,几乎都会说出以下几种大同小异的话来——

“真羡慕你有一哥,肯定打小儿就没人敢欺负你。”

“多好啊。童年生活很快乐吧,你可以跟哥哥一起疯啊。哪像我,小时候天天被爸妈关在家里。”

“要是你做了错事爸爸妈妈要打你时,你哥哥是不是特护着你?”

“要是像你有个哥哥就好了。”

……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周浅易,作为聂双唯一的兄长——再没有比他更讨厌的男生了。

小时候她像个跟屁虫一样在周浅易后面颠颠儿跑,周浅易和伙伴把邻居家的草垛点着,边点火边问她:“小双啊,我们用草垛烤白薯,好不好?”她点头。待到邻居跑来告状,爸妈夹起周浅易,剥掉裤子揍,他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又作大义凛然样,指着聂双说:“妹妹想吃烤白薯,所以就……”

……

晚上被爸妈打发去商店买东西,妈妈总不忘叮嘱一句:“叫你哥跟你一起去,给你壮胆。”——哪里会是壮胆,一路不被吓死就不错了。

“鬼!”

“老鼠!”

“蛇……”

“妖怪……”

黑漆漆的夜里,周浅易凄厉而尖锐的叫声时高时低,像是一盏指引方向的明灯,召唤出所有聂双害怕的事物,他们摸索着明灯指引的方向,一个个向她靠拢。

到现在都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就是拜他所赐。

在家里看电视,周浅易每天都要锁定体育和军事频道,趁他不备拿过遥控器换台,上来就是一记重拳,撩开衣服看,铁定一片红肿。

小学时邻座的男生在聂双铅笔盒内扔了几条毛毛虫,后座的女生见她哭得可怜,跑去找周浅易搬救兵。东找西找终于在教学楼后的狭窄过道里寻到他。彼时正在跟伙伴们玩玻璃球的他听完小女生讲述,眼内闪着兴奋的光芒,说:“其实她最怕的是蛇。”

初中时偷偷买了一管鲜红­色­­唇­膏,不知何时被周浅易翻到,吃饭的时候聂双还在啃排骨,他突然来一句:“爸,我觉得今天的排骨酱比小双买的­唇­膏还好,你看她的嘴,多猩红啊。”

周浅易不知道从哪里翻到一本杂志,在爸妈面前念:“当你的女儿突然买了­性­感内衣,或者突然注重化妆打粉,请家长一定要注意了,这说明,你的女儿开始有了早恋倾向……”吓得妈妈接连一个月内几乎每天都过来翻一遍她的衣橱。

……

聂双曾试着理解与释怀,绝大多数男生在年少时并不懂得扮演兄长的角­色­呵护妹妹。

可是当她逐渐长大才明白,在同等家庭环境的成长背景下,她所得到的不同待遇,才是她最为耿耿于怀的。

小学时的周浅易贪玩又调皮,从来不知道“作业”这两个字怎么写,每天放了学就叫上一帮同学出去疯跑,晚上十一点多到家跑到厨房找吃的。每次期中、期末考试分数自然少得可怜,隔三差五被爸妈一顿乱揍,依然死­性­不改。

等到了中学,周浅易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班级里接下句,上课睡觉、聊天,哪个任课老师提到他都头疼。在每个学校都有几个狐朋狗友,是方圆几百里内游戏厅和网吧的常客,尤其是台球厅的热门人物,两年下来打遍本市市区无敌手。

——整个一混世魔王。

但,偏偏学习成绩开始好得一塌糊涂,从没掉下过年级前三,这恐怕就是父母这些年来容忍周浅易诸多荒唐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真是分数大过天。

确实,时至今日聂双也不清楚周浅易到底长了一颗什么脑袋,聪明、一心多用到如此地步。彼时的她,日复一日地过着按部就班的紧张学习生活:放学回家写作业,吃饭,预习第二天的课文,在父母的允许下看半个小时的电视,每天23:00准时睡觉。每逢考试前,不论大考小考,神经紧张得一塌糊涂。整晚都失眠,等到隔天拿到卷子,大脑内一片空白,不论怎么努力,终究是在中下游徘徊。

周浅易则比她充实、舒服多了,他有多种去处、玩法和乐趣。可是每次不过考前一周翻翻书,从来没有掉下过年级前三名。

因为有着聪明绝顶的周浅易频频闪着光作横向比较,又有邻家拳­棒­之下出成绩的小孩做作纵向比较——聂双的成绩,什么时候搬出来,都会让父母失望。

所以中考成绩出来时,爸妈更为迫切地想知道聂双的成绩。他们清楚,周浅易百分百会考上A中,就算发挥失常,考出的成绩也绝对敲得开A中的大门,除非他们的宝贝儿子没参加考试。

能有什么办法,或许正像聂双自己所认为的,或许自己终究不是学习的料吧。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怀疑,自己和周浅易,肯定有一个不是父母亲生的,说不定自己就是从垃圾场捡来的(小时候问父母,我们是怎么来的,他们不都是这样回答的么)。

谁知道呢。

* * *

周浅易上小学时,已经是非常标致的帅哥坯子。初始爸爸并没在意,全家都是中人之姿,而男大十八变,等到再大一些,尤其当男生步入青春期,开始变声,长出喉结时,应该会现出原形吧?

然而出乎爸爸的意料之外,步入中学后的周浅易不但长得愈发帅气,而且聪明至极,拿考入A中来说,别人家的小孩不敢有一丝贪玩之心,终日苦读,他同对付每个学期的期中、期末考试一样,依旧是临考前一周开开夜车,顺利被A中录取。

嘴巴也甜,出去锻炼身体的大爷大妈,骑着自行车沿街叫卖­鸡­蛋的小贩,商场里的开电梯小姐,楼道的保洁员……他可以跟任何人找到共同话题:天气情况啦,工作烦恼啦,物价的上涨啦,对中学生不喜欢穿校服的看法啦,等等,他可以跟任何人聊得风生水起。

整个小区的邻居们都拿他做教育小孩的榜样:“你看看人家周浅易。”

看看人家周浅易。

——如果把周浅易的生活比作是七­色­花,那么他的生活总是一片灿烂,七种颜­色­他变着花样排列,花开千万朵,一簇簇,蓬勃地,放肆地,欣欣以向荣。

初中时的周浅易,原来的青涩少年逐渐舒展开。面部轮廓分明,铜­色­皮肤­干­净透亮,青春痘都很少长。很多女生被他浓密的眉毛所吸引,觉得两道英眉斜飞,无端地增添了些许豪迈之气。眼睛透亮,黑­色­眸子闪着狡黠的光,看人时目光专注,似笑非笑,常常盯得人发毛,对于异­性­来说,又颇有挑逗的意味在里头。

周浅易收了本校及外校的女生两年情书后,聂双才第一次有男生追求。

那年聂双正读初三,看到隔壁班的男生跟前桌借钱,因为拿不出50块被对方揪着头往墙上撞,前桌也不敢反抗,两只手被人紧紧抓住伸在半空,胆儿吓得早就飞了,怯怯懦懦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她在一旁看不过去,说了句“他肯定没有,不然早给你了”,对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停止了打人的动作,冲他吐了两口痰后扬长而去。

其实聂双有点替这个同学难为情,长这么大还被人欺负,一点反抗都没有,难怪所有人都叫他“软蛋”。可是看着他靠在墙边上抹着眼泪,脸憋得黒紫,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有些同情。不知道她哪里抽筋,还从口袋里扯出一张面巾纸递给他,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他的情书。

也算不上是情书,不过是一句话——

“我想永远和你用同一张面巾纸。”(老实说她到现在都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被他用红­色­的荧光笔写在薄软的面巾纸上,还画了两颗小桃心,写着她和他的名字,用一个箭头串起。应该是他趁她不在位置上时,偷偷地塞在了她双肩背书包的外侧口袋里。

结果那天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暴雨,周浅易定好的足球赛临时取消,回家格外早。他闲着没事翻聂双的书包,先于聂双翻出了这份情书。

老­奸­巨猾的周浅易翻到后也没告诉自己的妹妹,更没跟爸妈声张,甚至第二天上学时兄妹俩一起出门,他都没有提这件事。等到了班级,他在六班,聂双在五班,在楼道的拐角处两人分开,他依然非常平静地、假装没有任何事情地冲聂双挥挥手,跑进教室。

中午放学,聂双骑自行车回家,看到周浅易没回家吃饭时,也依然没有联想到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隔天上到第二节课,聂双发现坐在前面的男生换了人,“软蛋”坐在了与自己隔了4排桌椅的位置,此时的她仍然没在意。换桌是很平常不过的事情,眼睛近视啦,听不清老师讲课,或者是想跟学习好的学生坐一起、想同心爱的人在一起……学生或者家长随便给班主任送点“心意”,再随便编上几句理由,基本上都会如愿以偿。

她是在自习课上英语老师叫她给大家发测试卷子时才发觉“软蛋”的异常的。

聂双经过他身边,听到清晰的一声——

“哼。”

声音不大,但刚刚好让她清晰地听到——显然是冲自己来的。

他抬头盯着聂双看,一脸杀猪相,鼻孔因为愤怒撑得极大。

那天欺负他的人往他头上吐痰,也没见他这么愤怒。

在聂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要问个清楚时,英语老师已经在讲台前催促:“聂双,再分给两个人跟你一起发,抓紧时间分析卷子。”

由不得她多想,迅速地把卷子分给第一排的两个女生,继续发卷子。

还是想问个究竟的,结果下了课,她作为课代表被英语老师抓过去筹备班级英语小品比赛的事情,从办公室出来时已经是六点多,班里哪还有人?

只好作罢。

骑上单车出校门时,恰巧撞到踢球回来一头汗水的周浅易,彼时的他正抓着一听可乐跟身边的球友们胡侃,隔着老远就听到他的嚷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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