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言东看着眼睛通红却强忍眼泪的聂双,问:“聂双,你在听吗?”
* * *
周浅易不论看书,还是看碟,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结局。
如果是看书,他的阅读习惯,一般是先看前面几十页,把握全书的脉络,领会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和用意后,慢慢进入情节,然后迅速翻到最后几页,查看结局。
最后,再从头翻看,一页页读下来的同时,不断推理,猜测着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主人公采取了何种方式,期间经历了怎样一番或惊天地泣鬼神或荡气回肠或出乎意料或动人心魄或叹为观止的周折,最后的来那样的一种结局。
看碟也是。
周浅易那时的舍友因此对他极为不满。不是每个人都有着这样的欣赏癖好——书,或者是碟,不论什么样的故事,一旦知道结局,哪里还有什么看头。
前期所有被调动和蛊惑的好奇心刚刚积攒起来,还没有变温热,便在他的操作下,一盆水浇过来,兴趣索然。
其实周浅易的人缘极好,为人热情、坦诚,又极重兄弟义气,包括小学、中学、高中,大学……在内的同学中,不论男生或者女生,在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中提起他,依然念念不忘他的好。
唯独这一点,叫人无法接受。尤其是,发展到后来,有舍友得到什么好书或者影碟,大家商量好了,趁他不在,聚在一起偷偷看,看完了才告知他,且振振有词:人生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早早知道结局。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本书,翻到某一页让周浅易看。那篇名为“一个包厢服务员的报复”的文章,作者是谁早就忘记了,但故事的内容他记忆犹新:
刚刚抵达某座城市的“我”听说昨晚将有一场引起全城轰动的侦探剧《公园街谋杀案》上演,堪称空前绝后、惊险绝伦、悬念重重,城市的男女老少纷纷出动,想要一睹为快。但可惜的是,临至中场时,还没有人能弄明白究竟谁是谋杀者。“当幕布徐徐落下的一刹那,也就是在您刚刚从那仿佛身临其境、叫人提心吊胆连大气都不敢出的紧张气氛中稍稍有所恢复的时刻,您才会恍然大悟,茅塞顿开。这无疑将是个您意想不到的答案。”
深深喜爱侦探剧的“我”从黑市上拿到了一笔比票面价高出二十倍的钱,得到了包厢席中的一个席位,准备“一开始就凝神屏气,神智保持十二万分的清醒,不放过每一句可疑、值得推敲的台词,从一开始就弄个水落石出,弄清楚究竟谁是凶手”。
而与此非常不和谐的是,包厢的服务员几次三番向“我”推荐包括节目单、水酒、巧克力、香槟、面包……不胜其烦的“我”忍无可忍,冲着服务员大发雷霆:“不,不要,我什么都不要!见鬼,快滚远点!”
意识到在“我”这里赚不到一分钱地包厢服务员,给了“我”最直接也是最致命的报复:“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然后伸手指着舞台上,凑近我的耳朵,压低了嗓音,深恶痛绝地说:瞧,那个园丁,他就是凶手!”
等到周浅易看完,舍友们大笑。
“现在你知道你有多可恶了吧?”
“众兄弟今儿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就是这可恶的包厢服务员!”
“不,你比他可恶多了,我们又没大骂你!”
“总该知道我们有多恨你了吧。”
看着舍友们盯着自己,或埋怨或大笑或愤恨的样子,周浅易困惑地问了一句:“这算什么报复?”
……
众兄弟彼此对望了几秒,接着全都默默了。
同不懂何为侦探剧、何为悬念的人讲这样一个故事,的确,是他们的错误啊……
从此以后,众兄弟再不在他面前对此事进行抱怨,惹不起,咱躲得起。
事实上,连周浅易本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癖好,或许自己是急性子,做什么事总是急于知道结局?或许,是因为有着“能提早知道结局”的条件,只需要随手一翻,点一点,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呢?
别人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之于周浅易,他同样很难理解别人为什么不这样做。
他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想通的。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达成的——那么,对于周浅易来说,提前翻看结局,是每个急于求到结果的人的愿望的达成。
生活中,除了书或者影碟,还有什么能够让我们跨越所有,直接过渡到最想得到结果那一站?
你爱上一个人,想要付出所有,不惜牺牲一切,做出一系列感天动地的事情感动他,你不会想要回报?你不会介意他最终是否接受你的爱,同你甜蜜牵手?
不想是假的。
你大学毕业,历经千辛万苦得到一份从最底层做起的工作,你摩拳擦掌整天熬夜加班奋发图强,你没想过到底自己的能力会不会被领导赏识,给你更大空间继而升职加薪?
不想是假的。
你看中几只专家极力推荐的潜力股,不惜投入自己的全部血本,每日每夜盯着电脑看曲线图,眼睛都是绿的,你没想过到底能涨到多少,自己可以赚到多少银子?
不想是假的。
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可是你,无法跨越那一段历程和时光,只能慢慢地痴痴地傻傻地等。
周浅易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那样的女生,使他,慢慢地,痴痴地,傻傻地,等。
那晚苗言东聚会归来,周浅易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脑海里反复想着,一直是苗言东的话。
“当时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一直不安。”
“浅易是她的暗恋对象啊,心上人给自己带来的打击,会有多大的杀伤力……”
“不要给她后来的生活带来任何阴影……”
自然而然地,想起白木珊写给自己的信。
每周两封的频率,等到后来,已经积攒了足足有两大纸箱的来信,被他像个宝贝似的堆在床底下,加了封条,看书复习时,没有动力时,心烦时,烦躁时,焦虑时……不时翻出来看,它们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起着强心剂的作用,又像是挂在前方的胡萝卜,它们是周浅易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得知白木珊便是信中署名“左左”的女生,给周浅易带来的冲击着实不小。
开始是愤怒,他一直以为左左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对左左的真实身份做过上千次上万次的猜想,甚至拿着班级的合影照一张张排查。走在校园中,看到以前初中的女同学时,会暗地里打量,琢磨……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她。
那时的他,整日里听着苗言东讲述白木珊的种种劣迹,校园并不大,到哪里,都能遇到她。正值兄弟义气排第一位的年纪,从未想过对苗言东的话进行分析,选择了全盘相信,由此对这个看上去文静、清秀的女生产生了极大的厌恶感。
去班级的路上,相遇时不过两三米的样子,身边的苗言东甚至用手指指着她大骂:“骚货,没人追她,就知道挑拨离间。”
周浅易淡淡的目光瞄过去,看到逆着光的白木珊身体一僵,像是被巨石击中般身体摇晃着,但她只是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接着便迈着从容的步伐,离开了,像是刚才苗言东用那么狠毒的语言咒骂的,并不是她,而是不认识的路人。
下了课间操,远远地看着白木珊走过来,苗言东对着周围的哥们儿,手指指向她:“看到没?就是那个骚娘儿们,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动不动就挑拨我和吴琪的关系……”
“哟,她还有这本事呢。”
“看不出来。”
……
最初还有些怜悯这个女生,但苗言东日复一日辱骂她的过程中,周浅易渐渐麻木,是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变得像苗言东一样厌恶她?
厌恶她倔强的抿着的嘴,厌恶她在得到那么大的侮辱后毅然做出“事不关己”的表情,厌恶她看到他和苗言东时摆出的一副黑面孔。
似乎身为女生,她的确有点恬不知耻,周浅易想。
所以生日那天,当白木珊怯怯地站在自己教师的外面,手手里拎着礼品袋,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自己便是左左时,惊诧、愤怒、被欺骗、失望……那么多的因素在他混乱的大脑里来回搅拌着,几乎是下意识地,给予了她冷冰冰的回复:
“你经常,像现在这样,送礼物给陌生男生吗?”
“我曾经听苗言东说起过你,我想你搞错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看向白木珊时恶毒的目光和厌恶,鄙夷的神情。
真的是条件反射吗?
事后也是无意中,漫不经心地同苗言东说起,一直给自己写信的左左,便是白木珊。
苗言东的反应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哈,我可真是低估了她,她还有这种不为人知的勾引男人的本事啊。”
“……呃。”有想过说些解释或者维护的话,可是那些话噎在嗓子里,顿了顿,说不清什么原因,终于没能说出口。
后来事态的扩大,远远超出周浅易的控制,苗言东辱骂白木珊的话,自此又有了新的材料,攻击方向开始转变为“身为女人不检点,居然屡屡勾引周浅易”之类。
男生追求女生,是勇敢,是MAN的代名词,会得到广大群众的各种支持,或鼓励或怂恿,或出各种各种的馊主意,以帮其达到目标。
女生追求男生,是无耻、不要脸、道德败坏的代名词,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会得到莫名其妙的各路人马的鄙夷、轻视和侮辱,不达到众人泄愤的目的,决不罢休。
最后一次见到白木珊,是高考前一天。周浅易吊儿郎当地骑着单车陪蒋小光去认考场,在车棚里停好车,转过身,刚好看到白木珊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找车棚里的空地。她的背影越发清瘦,好在,她并没有见到他,只是安静地停车、锁好,背上书包,眼睛盯着手里的一张纸,四下打量。
周浅易心虚地看着白木珊,说不清楚,内心居然涌上一股酸涩的味道。坦白说这个女生,并未做过任何一件伤害自己的事情,不不不,怎么能这么说,是她,曾经给予过自己那么大的抚慰、鼓励和信心,让一度厌学的他,又回到起跑线。
终于觉得,或许自己对她未免有点不公平。
这样想着,目光越发锁紧白木珊的背影。
或许是察觉到什么,白木珊的动作陡然停止,警觉地转身,周浅易急忙闪进墙后,他看到白木珊微微惊诧,迷惑地看了看四周,又走开。
此后的此后,便再也没有见面了。
收到聂双快递来的那本杂志,给周浅易的内心带来了巨大的震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要联系白木珊,想站在她面前,诚恳地说上一句“对不起”,或者,“谢谢你”。
……终究是觉得虚弱、无力。
如果一个人的自尊,被自己深深喜欢的人严重伤害,要过多久,才能彻底复原?
若真的站在她面前道歉,该如何展现自己的诚意,确保不会重新带给她更大的伤害?
若是她已经复原,你偏偏自讨没趣地跑过去,重新揭开人家的伤口,是不是更加过分?
这样踌躇着,摇摆着,暗自懊悔着,却没有一星半点的行动。后来,大学生活带来的新鲜感以及丰富多彩的生活,让周浅易把这个念头抛却脑后。
但,对于白木珊的愧疚之情,或许,或许还有打死周浅易都不会承认的,对这个一直为自己默默付出的女生的朦胧爱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消散,它们像是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雷,只带有朝一日被人触动,瞬间爆发。
苗言东恰恰是触动它的人。
封锁在心口最深处的歉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山洪暴发般涌出来,那一晚,周浅易的脑子里,全部都是白木珊。
她一个人孤独地在校园里走。
迎上他们的目光,听到苗言东大声辱骂时,低低垂下眼睛,脸部坚硬的线条绷紧。
听到周围甚至不相干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说着刻薄的话,瘦小的肩膀有着说不出的坚定力量。
有风吹过时,静静地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步履坚定,目光坦然地走过偷偷打量她的人群。
……
竟然全部都是她。
* * *
接到在周浅易的电话时,蒋小光还在公司加班。
燕城是有一些不错的公司的,但正所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越是本地公司越看不起本地大学毕业的学生,招聘的时候,本地大学毕业生连面试的资格都没有。
蒋小光找工作就折腾了两个多月,高不成低不就的,眼见周围的朋友兄弟陆续开始朝九晚五的生活,沉不住气的他只得匆匆选择了一家小公司,算上经理,不过十五个人。工资少到不好意思对外人讲不说,每到五点快下班时,那“地方支援中央”的秃头经理,便会皮笑肉不笑地召集大家开会,一开开到八九点,着实叫人憋屈。
可是又能怎么样?
人总是要学会妥协的。况且,他曾在心底暗暗发誓,要给聂双幸福安定的生活。
既然当初选择为了聂双而留在这座城市,那也就没什么好抱怨。
每当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时,蒋小光便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支撑所有这一切的信念,在接到周浅易的电话时,几乎彻底坍塌。
“小光啊,你做好心理准备,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先别急,其实没啥大不了的,那个,那个……季橙来燕城了。”
敲键盘的手陡然停住,蒋小光离开办公室,走到楼道僻静处:“浅易哥,别开玩笑了,刚和聂双在一起时,你就老拿这个吓唬我。再说了,我这几天虽然因为加班,没去找聂双,但电话也通了无数个啊。没听她说起啊。”
“……或许她还没想好吧。这次,是真的。听说季橙还在燕城开了个酒吧,前几天聂双跟同事去那里玩时遇见了。”
居然,怕什么来什么。
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蒋小光只觉窒息讲不出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颤抖着点了几次几次终是没打着火。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没有吸烟的习惯,放在口袋里,也多半是为了应酬。
“他们已经见过面了?没听聂双说过……我,我这就回去找她。”回到办公桌前匆匆关了电脑,看到黑面经理不满地瞪着自己,他连解释的心情都没有。
五年了。
季橙之于自己,始终是一个Сhā在心脏深处却始终也拔不出的利刃,关于聂双可以彻底放下季橙,和自己谈一场全身心投入的恋爱--这样的梦,偶尔他也会做一做的。
但,原来,有些美好的梦,到醒的时候是必须要醒的,由不得你说不。
“这样好不好,聂双,如果季橙回来,不论他什么时候回来,只要他回来,我就退出,我保证我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绝不犹豫绝不拖泥带水,成全你们,行吗?”
若说他的心里没有存着“或许季橙永远不会来”的侥幸心理,绝对是骗人的。
那Сhā在心脏上的利刃,终究到了要拔出来的时候了?
到了聂双家的楼下,适才恨不得飞过来的蒋小光却犹豫了,若是季橙在,要说些什么?若是季橙不在,聂双和自己彻底摊牌,他又该如何?
这样徘徊着,犹豫着,竟未察觉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聂双吗?”或者打个电话更好些,至少,至少可以让那绝望来得缓慢些,蒋小光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吃饭了吗?你想不想吃羊肉串?”眼睛瞥过附近的烧烤店,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
聂双的声音略带沙哑,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疲惫至极。
“你还好吗?”
“……呃,抱歉,稍等下。”蒋小光听到她压低的声音,“护士小姐,点滴快打完了,麻烦您过来拔下针。”
“你在医院?出了什么事?”
过了大概三十秒,蒋小光听到聂双的回答,好像走到了楼道里,依稀可以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以及有人说话的空旷的回声。
“不是我,是……我哥。”
“浅易哥?不会吧,他刚和我通电话啊。”
“嗯。他出了点……出了点车祸,在市二院。”隔着玻璃窗,聂双看到护士拔掉周浅易的针头,熟睡中的周浅易没有一丝察觉,甚至很舒服的吧唧了下嘴。
聂双叹气,完全不顾亲人的担忧,他自己未免有点太舒适了。
“我马上过来。”
“好。”
挂了电话,聂双走进病房,拿起床头柜的CT鉴定报告,“脚底骨粉碎性骨折”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压得她心口一惊,想起适才双亲大人在病房里哭哭啼啼的样子,不禁眉头紧锁。
医院打电话说周浅易出了车祸的时候,她正在公司忍受着“八卦之神”丁丁的百般垂询。挂了电话,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往医院开。医院里太吵,对方并没有跟她说清楚,伤势情况如何,只说他手机中的紧急联系人是她,尽快到医院交费,没等到她再询问,就把电话挂了。
又不敢给父母打电话,他们年纪大了,万一周浅易有什么事情,再把他们惊出什么毛病来。一路上急的直跺脚,终于到了医院,告知手术已经做完,没有生命危险,病人正在休息,还没来得及去看望,就被人抓着交费,等交完费从二楼上到六楼病房,这才见到周浅易。
那时的周浅易已经睡着。肋骨断了两根,绑了肋骨固定带。脸上有几处擦伤,做了紧急处理,脑袋上缠着纱布,腿上绑了石膏,看得聂双触目惊心。
主治医生的话再次回响在聂双的脑海:
“肋骨不碍事的,年轻人,好好休息,过一阵就能好。关键是他的右脚,脚底被重物压过,是粉碎性骨折。虽然做了手术,但我们也不敢保证能恢复原状。有可能会落下残疾……当然,也不是就彻底没治,年轻力壮,做做物理治疗,也许能长好。”
到这地步,已经没理由不打电话给爸妈。
爸妈得了消息急匆匆往医院赶,在楼道里就听到聂双母亲的痛哭声,周浅易被哭声惊醒,不满意地皱皱眉,睁开眼,刚好看到哭得鼻涕、眼泪齐流的母亲大人。
“哎呀,妈,你这是干嘛,我又不是死……”话还没说完,吓得母亲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个小王八羔子胡说什么?”
周浅易嘿嘿傻笑:“没事没事,你们别这样,就是出了个小车祸,肇事司机醉酒驾车,负全责。不过是伤了骨头,过一阵就好了。”
父亲只是叹气,他刚刚看过那份鉴定报告,怕现在说出来,吓到自己老婆,眼下见周浅易没有大碍,说:“我去找主治大夫聊两句。”随即推开门出去。
母亲坐在床边,跟摸小狗似的,把周浅易全身摸了个遍,一边摸一边问,这里疼吗,那里疼吗?
周浅易疼得直咧嘴,强忍住,倒抽一口凉气,“不疼不疼。”
“妈,我在这里陪哥哥,你回去给他熬点汤什么的,给他补补营养。伤筋动骨一百天嘛,人家医生都仔细检查过了,您就别担心了。”
这话提醒了母亲,她慌张地站起来,“你瞧我这记性,就是就是,我回去熬排骨汤,聂双,好好陪你哥,想吃什么,你去给他买。我煲完汤就马上过来。”
母亲出了门,楼道里传来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没一会儿,父亲推开门,叮嘱聂双:“聂双,你先照顾你哥,我跟你妈回去给你哥准备点吃的。”
“好。”
周浅易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
聂双坐下来,麻利地削着苹果皮,切开小瓣,递到周浅易的嘴边,问道:“怎么会想起突然去北京?”
周浅易嚼苹果的嘴巴骤然一顿:“什么?”
“还想瞒我?你是在从北京到燕城的高速公路上发生的车祸,说吧,好端端的,去北京干吗?”
“哦,去看望个朋友。”漫不经心的语气。
“别告诉我,你这朋友姓白,叫白木珊。”
“……”谎言被人拆穿,周浅易懒得再去解释,索性闭紧嘴巴。
聂双扬起手中的手机,“医院的人给我的。无意中看到居然有白木珊的短信,你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周浅易干脆闭上眼睛,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问你话呢。”一巴掌打在周浅易的腿上,周浅易“嗷”的一声,吓得聂双用手来回摸,嘴里叫着“伤到哪儿了”。
“我出车祸没事,倒是差点叫你给拍死了。”周浅易咧着嘴。
聂双缩回手,嘿嘿直笑,“你是我哥,命大得很,才不会有事。”
空气突然像是停滞流动了一般,安静的病房里,只有 消毒水的味道。
聂双想,或许他并不想提这件事,索性由着他吧,不信他以后也不说。
像是思索了很久,周浅易说:“聂双,我,前几天……去看白木珊了。”
“啊?你,去看白木珊?”她跳起来,“什么时候去的,你们见着面了?”
“你要是再大呼小叫,我保证一句话都不讲。”
“……你说你说,我保证老老实实听你讲。”
* * *
三天前。
周浅易在网上闲逛,阴差阳错,进了在聂双所在班级的校友录,刚好看到有人在议论白木珊的近况。
因为苗言东的缘故,白木珊的人缘在班级中一向不好。毕业后,即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的一所大学,在同班同学中的口碑,也未见好转。周浅易冒着虚汗,几页看下来,多半持续了高中时期一边倒的风格,真真没有一句好话:
--谁知道白木珊那个贱人最近怎么样?
--她?你脑子进屎了,居然有工夫关心她。
--嘿嘿,没准是你看上她了,求求你,眼界能高点吗?实在不行哥哥给你介绍个。
--六班的王林不是也在北京吗,说有次在地铁里见到白木珊,打扮得跟个老姑婆似的,一身黑不说,还带个硕大无比的黑色镜框眼镜,看一眼都叫人后悔自己出生,瘆死个人。
--何止啊,我男朋友的妹妹大学同她在一个学院,听说她拒绝任何男生的追求,也从不和任何男生讲话,每天独来独往的,像个修女。
--这样说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人家白木珊没怎么着我们,现在想想,我觉得大家太刻薄了。
--你不刻薄,你不刻薄有本事你娶她啊……
--……
唾沫星子淹死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一切,怕是至少有一半,是自己的功劳吧。
思来想去,鬼使神差般,居然有一股去北京找白木珊的冲动。这冲动在反复想起白木珊的那些信、反复想起白木珊在校园中的身影、反复翻看着校友录中一边倒的恶毒留言,达到了顶峰,于是周五那天,周浅易头脑一热,开着车就奔了去北京的高速公路。
白木珊的手机号从聂双给了自己,他早早就存在手机里,一路狂奔,几次拿出手机想要拨过去,又犹豫。不知道白木珊听到是自己,会如何应对。而自己,又要以怎样的声音和语气,将几乎要从身体里冲出来的愧意压抑住,暂且用正常的语调回应她?更重要的是,周浅易一直觉得,道歉的话,站在这个人的面前讲,最有诚意。
好在是知道白木珊的工作单位。一个电话打过去,周浅易谎称是白木珊的好友,有急事联系她,但手机关机,询问对方可知道白木珊的住处。报社恰好有人值班,几个电话转过去,兜兜转转,被白木珊的一个同事百般刁难,周浅易熟练报出白木珊的手机号,凭借高中通信时对白木珊的了解,讲了几点白木珊的喜好,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取得对方信任,拿到白木珊的住宅地址。
三个半小时后,周浅易站在白木珊所在小区的楼下,电梯上了五楼。他深吸一口气,按了门铃。
一个留着BOB头的女生开了门,见到周浅易,脸微微有些发红,“你是?”
“请问白木珊……在吗?”
女生的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古怪,她敞开门,把手中的抹布扔在客厅的茶几上:“她有事出去了。”用手一指,“那是她的房间。我现在正在搬家,客厅有些乱,你要么在客厅里等,要么去她房里。”
“哦。”周浅易想了想,进了客厅。
房间很是狼藉,堆了好几个编织袋,鼓鼓的装满了东西。靠近茶几的一角,摞叠了几个大纸箱,打着封条,标注着“杂物、书、电视”之类的字眼。沙发斜在一旁,上面堆满了饰物、面膜罐、洗衣粉……
地上更是杂乱,纸张散了一地,橡木色的木制地板上,划出几道黑印,通向女生所在房间的路上,摊开着坏了伞柄的伞,破了口子的锅,浑身脏兮兮的玩偶……
周浅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女生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你是白木珊的朋友?”
“呃,算是吧……”
“她居然还有朋友?”见周浅易诧异的表情,她有些犹豫,说:“我没有恶意,你别多心。白木珊和我合租了一年多,我们说过的话,有限,不超过三句。平时她多半一个人闷在房间里,就算是在客厅看电视,也好像我不存在似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哦……”
“平时基本上没什么人找她。如果找,一定是手机关机,报社通知她去加班的。所以,今天你的出现,太让我意外了……”
女生不顾周浅易的反应,自顾自说着,这时,门铃突然响了。女生一路小跑着去开门,周浅易的身形一顿,莫非是白木珊回来了?
--并不是。
眼见着女生身后尾随了几个搬家工人进来,周浅易有些失望,意识到自己绷紧的神经,又自嘲着,松了一口气。
女生开始指手画脚的指挥搬家工人搬东西,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后,客厅和她卧室的东西慢慢空了。
女生抽出空来,对周浅易说:“我实在受不了这诡异气氛了,已经找好地方,这就搬走。帅哥,你自己一个人等吧,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女生说完带上了门。
周浅易环顾左右,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扫下,门又被打开,女生露出好看的笑容:“对了,帅哥,如果你整的是她的朋友,好好劝劝她,干嘛呀,一副全世界都伤害了她的样子。她是个好人,只是,没必要这么防备人家呀。祝你好运!”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
虽然觉得不是很礼貌,周浅易还是忍不住打量了下白木珊的房间。
二十平方米的卧室,挂着黑色厚重的窗帘,像是常年见不到阳光,房间里的湿气极重,进去后便觉得全身都湿乎乎的,全身都泛着潮。
房间的布置很简单,一张单人床,铺着洁白的没有任何图案的床单,一条格子被子。床的旁边有个写字台,一把椅子。写字台上竖着一个小小的书架,码放了一些书,多半是新闻学理论的书,周浅易拿起来翻看下,又放回原处。
写字台上有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Сhā着电源。化妆品若干,镜子一个。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周浅易小心地退出白木珊的房间,看着杂乱的客厅,从厨房里翻出一把扫帚,仔细地打扫着。先是将之前女生丢弃的杂物统一放到垃圾袋里,准备下楼时拿去丢掉。再将客厅中的家具,如沙发、茶几之类复位,然后到卫生间涮好拖布,一遍遍的拖起来。
眼见着房间一点点变得干净、整洁,周浅易累出一身汗,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突然听到钥匙开动的声音。
白木珊穿着一套黑色礼服裙,踩着高跟鞋迈进了客厅,见到周浅易的刹那,她的脸上一惊,随即退出去,像是查看了下门牌号,一会儿,又推门走进来。
周浅易看到白木珊黑着一副面孔,不动声色的盯着自己,淡淡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chapter11
我曾经,曾经那么卑微地几乎像是膜拜神一样地爱着你,可是,我所付出的一切,只是卑微,却并不卑鄙。
“……听说她拒绝任何男生的追求,也从不和任何男生讲话,每天独来狂往的,像个修女。”
想到校友录上的留言,周浅易见到白木珊的刹那慌了神儿,抿抿嘴唇,木讷地不知道如何开口,打好上千遍的几乎可以背诵下来的草稿在见到白木珊后,忘得干净又彻底。
“我……那个,呃,我是说,左左,可以先洗把脸吗?”周浅易语无伦次地解释,“看在我在这里劳动了半天的情分上,就算是你要赶我出去,好歹让我洗把脸。”
——这一声“左左”叫得白木珊有片刻的失神,纵然现在的她戴着厚实无情的面具,也不由得身子一僵。
中学曾经憧憬过无数次周浅易喊她名字的场景,从未曾想到,这声本该掀起她心湖涟漪的称呼,竟然迟到了这么多年。
她指指洗手间的方向,没有说话,在沙发上坐下来。
等到周浅易洗过脸来,她依然保持着之前正襟危坐的姿势。
她压抑太久,终于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我的住址,来找我想做什么?周浅易,过了这么久,你对我的羞辱还不够吗?你对我的伤害,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深。深到……完全不需要你,大老远地从燕城过来,再重新对我的尊严进行践踏。你,或者你朋友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远无达到了,甚至,会持续更久。”
她转过身去,背对周浅易,“从上大学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五年的时间吧?我常常做噩梦,梦里会有你,会有苗言东,会有很多的陌生人,你们把我团团围住,用难堪得我都无法启口的语言,孤立我,辱骂我……醒来的时候,就算是夏天,也时常惊出一身冷汗。这些年,我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也不过是这个原因。纵然现在已经离开了校园,成为上班族,那些噩梦,依然不肯放弃我。我像是过街老鼠一样,过着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生活。除非万不得已,从不同任何男生打交道,更谈不上说话或者聊天。所有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我应该感谢你,感谢你们,让我丧失了爱的能力,丧失了跟任何异性沟通的勇气。我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会对我产生爱意。”
“左左,其实我……”
她没有理会周浅易,继续说:“可我经常不甘心地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会让你们如此对我?好吧,就算是我交友不慎,说了不该说的话,影响了苗言东和吴棋的爱情进展。可是,周浅易,聪明的你,请你告诉我,我有做过哪怕一分伤害你的事情吗?我想了很久,很久……我承认,我曾经,曾经那么卑微地几乎像是膜拜神一样地爱着你,可是,我所付出的一切,只是卑微,却并不卑鄙。”
周浅易默默站在客厅沙发扶手的一角,心中深受震荡,他怯懦开口:“左左,我想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要着重地向你道歉。”
白木珊迅速地瞥了他一眼,满脸惊讶。
他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不敢祈求得到你的原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封闭自己。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不要再因为当年我们犯下的无知错误而伤害自己。我知道,可能我说这些,迟到太久。可是,我想要你在以后能够过得很好。那时,我不懂事,所做的事情,很大程序上影响了你的生活,甚至更多。是我太无知年少,拿着兄弟义气当饭吃,动不动就热血沸腾,跟炮仗似的,别人一点就着。我并不懂得……并不懂得那时你对我的情意,当我懂得的时候,已经太晚。”
白木珊背对着他的身体此刻慢慢转过来,默默直视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对他说的这些话一探真假。
“我知道这么说不合适,但,你可能不会想到,在看到聂双寄来的那篇文章后,我内心的愧疚,不会比你现在所受到的重创要轻。大学毕业后,工作了,我常常会想,最没有心机最随心所欲最坦诚相处的时光,恰恰是那时的学生生涯。每个人,年少的时候都会说错话、办错事,或许也都伤害过他人,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道歉的机会。若是今天我的到来,和我说的这些话,能够解开你的心绪,那比什么都值。”
房间是长时间的静默。
周浅易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不了说的这些话,白木珊能听进去多少,又能相信多少。
偏偏在此时——咕噜。
没吃午饭晚饭的周浅易非常尴尬地听到自己的肚子不急气地抗议着。他用手遮住嘴巴,咳嗽了两下以作掩饰。
咕噜。咕噜。
真够丢人的。又是两声。
白木珊忍不住笑,释然道:“你先坐一会儿,我看下厨房有什么吃的。”
“呃……”
她撇下他,走进厨房,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碌一番后,桌上摆了一大盘酱油鸡蛋炒饭。鲜菇炒肉和蒜蓉苦瓜的香味在客厅里飘落,他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再抬头,白木珊像变魔术似的端着一锅玉米排骨汤出来。
见他惊愕的表情,白木珊歉意地解释:“排骨汤是我昨天晚上吃剩下的,但是还没有坏,你不会介意吧?”
他摇摇头,坐到餐桌旁。
喷香的酱油鸡蛋炒饭扔到喉咙里,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排骨的劲道刚刚好,他从来没有吃过炖得如此熟烂又不滑腻的排骨。鲜菇和肉的味道混在一起,苦瓜带些甜,又有些微微的苦,他顾不上斯文,大口地吃起来。
周浅易风卷残云般吃光桌上的饭菜,末了抹抹嘴巴,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嘴里还意犹未尽地叫着“好吃好吃”。像是知道她已经肯原谅自己,周浅易的表情坦然极了,甚至毫不客气地斜倚在椅子上,同她开起玩笑:“有没有考虑当个厨师?”
她摇摇头:“餐费两百元,另外,时间已经太晚了,你可以住在我隔壁,反正小琦搬走了,空着也是空着。”
原来那个女生叫小琦。
她从房间拿出一套被褥,对着发呆的周浅易问:“住宿收你多少呢?”像是有些为难,“嗯,就按个标间算吧,算上餐费,加一起,五百块,没问题吧?”
周浅易牢牢盯住她的眼睛,深褐色的眸子清凉如水,表情平静自然,没有半点做作之感:“左左,谢谢你……”
白木珊听出他的肺腑之言,所谓的谢谢,当然不止是这顿饭,而是这么多年的心结终于放下,能够坦然面对对方时的轻松。
……
病床上的周浅易讲完,聂双问:“后来呢?”
“后来,就是她陪我去转了北京的几个旅游景点,吃了北京的小吃。”
“我不是问这个啦……”
“哦……你不都知道了吗,领导打来电话,要我务必参加第二天的会议,我急匆匆往燕城赶,路上收到她的短信,正看着,就出车祸了……”
聂双急得直跺脚,“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啥意思呢,我是说,你们俩,就没擦出点啥小火苗来?”
“坏了坏了……”周浅易大叫,聂双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分开话题,“我还没给她回短信呢,千万别让她多心,赶紧把手机拿过来。”
聂双啧啧笑着,把周浅易的手机递过去,他快速地动了几下,随即把手机放到床边的桌子上。
“浅易哥,浅易哥!”
门被粗鲁地撞开,蒋小光一身汗,拎着沉甸甸的两大包东西,东撞西撞地走进病房:“伤哪儿了,给我看看!刚才给我打电话干嘛不告诉我。”
“小事一桩,有什么可说的。你怎么知道的?”周浅易淡淡问道。
“聂双告诉我的。”他摸着周浅易腿上的石膏,在包里摸了半天,掏出支碳素笔,刷刷两笔,签上自己的大名,接着倒退两步,满意地点头,“话说我的签名,是越来越漂亮了!”
……兄妹俩非常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对眼前的这个活宝着实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要吃什么,我来得急,就在超市里一胡噜,不过,应该够你吃,燕窝成吗?”
“现在不饿,哎,多大事儿啊,还这么晚的,还让你跑到医院来。”
蒋小光拉过聂双的手,见她没有挣脱,当下心中有所安定,“咱兄弟俩,说这些干吗?”
“多大的事?”季橙突然出现在门口。
或许只有蒋小光注意到,聂双便是在这时讪讪地抽出自己的手,怕蒋小光多心,又尴尬地捋了捋头发。
季橙淡淡瞥过聂双,完全忽视蒋小光的存在,“都粉碎性骨折了,还嘴硬,你要不好好保养加锻炼,都能进残联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长的医生,见大家看他,微笑着转身对周浅易说,“这是我爸爸的好友,白院长。白院长,这是我的发小,您千万得多照顾照顾。”
被称作白院长的男人笑呵呵地看着一屋子的年轻人,和蔼地说道:“季橙,放心吧,我看过了,问题不太大,年轻人,火力壮,后期再好好理疗,什么都好长。残联他是肯定进不了的。”
“太感谢叔叔了。”
送走了白院长,季橙回到病房,拉了一把椅子,在周浅易的右侧坐下来,刚好跟聂双隔着一张床面对面而坐。
周浅易有心调节房间内的气氛,“看来我人缘真是好啊,真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有兄弟惦着的。不过,季橙,你怎么知道我出车祸?”
季橙从聂双身上收回自己的视线,说:“正好去交警大队找个哥们儿办点儿事,听他们聊起,开始还以为同名同姓,一查,没想到真是你,就赶紧过来了。”
“哦……”周浅易若有所思地看着聂双,再看看季橙,又看看蒋小光,纠结着再说些什么会比较好。
终于,聂双坐不住了,“哥,那个,季橙,小光,你们先聊。我回家看看,帮妈妈打下手,一会儿再过来。”
“我送你。”
“我送你。”
——季橙和蒋小光站起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让聂双越发尴尬,“不用了,我打车挺方便的。”
季橙坚持道:“还是我送你吧。”
蒋小光落了下风,没再坚持。
场上比分已经是2:0了,他看到聂双眼中燃起的充满爱意的熊熊火焰,那是自己和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
终场哨即将响起,蒋小光明白,自己这次,或许又被淘汰了。
季橙略有所思地看着沉默的蒋小光,转过身,十分自然地牵过聂双的手,“走吧。”
聂双没想到季橙会在这样的场合突然走过来牵自己的手,想要使劲挣脱,他像是猜到她会这么做,当下不动声色地用了力,因此在周浅易和蒋小光的眼里,两人的手只是在空中晃了一下,却抓得越发得紧了,像是恋人间耍小脾气,又甜蜜地和好。
——呵,原来……原来……
蒋小光心中酸涩得像是被人强行灌进了十几瓶醋,沿着胃至肠道不断向上翻涌,他艰难开口:“聂双,你和季橙好久没见了,他去也好,你们好好聊聊。”
说完又后悔,蒋小光啊蒋小光,你不是应该主动争取才对吗?
周浅易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小光,其实我……”见蒋小光这般如此,聂双内心深处的愧意全都写在脸上,“我……”
蒋小光故作大方地摆摆手,“去吧,去吧,等你回来。”
周浅易若有所思地盯着三人,难道老情人又重归就好?小妮子挺会藏心事的,连我都瞒着,还套了我半天话。回头一定好好审审她。
他没留意到蒋小光呆滞得如同死灰般的眼神。
夜风有些凉。行人稀少。宽阔的柏油路上只有几个小贩不紧不慢地收着摊,偶有几辆汽车驶过,给这座平时温温吞吞的城市平白添加了几许落寞。
这是第二次坐在季橙的车里,聂双提防地把手塞在背后,担心季橙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医院距离聂双家并不远,汽车驶出十几分钟后,前面就是聂双父母所在的小区。季橙想起蒋小光虎视眈眈的表情,鼓起十万分的勇气,问道:“聂双,我们,我是说……”他艰难开口,“可不可以重新再来?”
说完这句话,一辆三轮车对红灯熟视无睹,疯了似的冲过来。
他踩了急刹车,汽车拐个弯,险些撞到护栏上。
聂双惊呼了一声,差点从副驾驶座位弹出,这时捂着胸口,右手抓住车内上方的把手,说:“开慢点儿。”
“大小姐,这真不怪我,现在的三轮车太疯狂,没牌照,见着红灯就乱闯。”
季橙以为她忘记刚才自己问的话,正思量着要不要再问一句,那端,聂双突然用他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低说道:“季橙,或许你已经知道,我,我已经和蒋小光在一起了。”
季橙略微惊讶的神情映过她的眼底,她沉住气,继续说:“就算我没有同蒋小光在一起,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我承认,不止我们这次重逢,甚至是与你分手后的这么多年,我都曾经想过,我们会不会重新在一起。可是,我们中间隔了那么多的人和中,就算我们两的缘分没有尽,注定我们会重逢,可是处在现在这段时间点的我们,还是最初我们相爱时那段时间点的我们吗?”
季橙盯着前方的路面,皱皱眉。
“我听苗言东说,你在国外的那几年的生活,过得……”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过得很苦。我很遗憾不能与你共同度过。可是现在,季橙,你不觉得我们远离彼此的生活太久了吗?这些年,我也经历了很多,现在的我们,还能找到彼此相爱时的最佳契合点,像当初那样毫无保留地全身心付出地在一起吗?”
她抬起头,果不其然,眼睛是湿润的,她刚才哭过了吗?
“季橙,现在的你,了解我吗?我,又了解你吗?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业余喜欢做些什么?喜欢吃酸还是吃辣?中餐还是西餐?你都买哪些牌子的衣服?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性格可有转变,会不会突然喜怒无常?我呢,你是不是依然把我当成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为了爱情勇猛向前冲的无知少女?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我,上班时受了老板的气会用尽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被同事暗地里算计也会骂粗口,睚眦必报整日里想着如何找补回来。我动不动就发神经,逮谁跟谁发脾气。逛街的时候喜欢去外贸店,对鞋子和背包的要求最高,宁可衣服廉价些,鞋子和背包的档次也绝对不能降下来……我说的这些,你都了解吗?”
汽车到了小区楼下,聂双拉开车门,“季橙,现在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你确定,你现在想要重新开始的,是我和你之间的爱情,”她加重了“我们”两个字的语气,“而不是你对当年单纯、简单爱情的执念?或许,和我无关。你想过吗?你现在想要找回的,到底是当年的爱情,还是当年那份爱情的爱情对象?”
她暗暗攥紧拳头:“就算这些我们全都可以越过,可是,蒋小光又怎么
办?他对我……一直,一直很好。我,我是不会伤害他的。”
她不等季橙回应,跑到楼里,迅速带上了门。
回到家里,母亲刚好煲完汤,装在保温瓶里,于是一家三口锁好了门,而下了楼,聂双呆住,她没有想到季橙并没有走。
“哦,叔叔阿姨,你们要去医院吧?正好坐我的车。”
聂双心虚地别过头。
初高中时,季橙是常到家里去的,虽然几年没见,聂双父母还是很快认出了他,夫妻两人彼此对视了下,看到女儿没反对,痛痛快快地上了车。
一路上,季橙大献殷勤。
“叔叔,您放心,浅易没事的。那家医院的院长,是我们家的世交。浅易的腿,没有那帮医生说得那么严重,院长说只要咱们好好保养,恢复没问题。”
聂双的父亲松了一口气:“哎呀,那敢情好,到时候你跟院长说说,多照顾照顾。”
“您放心吧,我来之前就交代过了。”
“你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说,你出国了?吃了不少苦头吧?”
季橙愣了一会儿,黯然答道:“前一阵回来的。”
聂双的母亲看看聂双,又带着看准女婿的神情反复打量季橙,抿嘴笑个不停,直到下车,才对季橙说:“太晚了,阿姨就不和你多聊了。改天来家里玩啊,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季橙乖巧地点头,“那行,叔叔,阿姨……聂双,我先回去了。明天我再来看浅易。”
聂双假装没听到,加快脚步,进了医院的住院部。聂双的母亲捧着保温瓶,捅捅丈夫的胳膊,“老头,瞧出什么问题了没?”
聂双的父亲木然答道:“问题?什么问题?”
“你还当爸的呢,没瞧出聂双和季橙之间,有点啥?”
“有点啥?”聂双的父亲有点转过弯来,“啊,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他们认识的啊,咋一句话都不说呢。”
“你没看到季橙看聂双时,啧啧,那可怜的小眼神?”
“……你个老家伙,就你能,这都能看出来。咱闺女跟小光不是挺好的吗,我还打算年底让他们把婚事办了。”
“小光那孩子是不错,可我总觉得太孩子气,不那么成熟。闺女嘛,就这一个,多挑挑总没错。我看,季橙这孩子就比小光强。要真能成,聂双不知道哪里修来的福分。”
“你什么时候观念这么与时俱进了?别这么胡说八道,人家小光可对你不错,‘阿姨阿姨’地叫着,吃的用的没少给你买。不带这么喜新厌旧的。”
聂双母亲像是没听到,眼睛只顾着看着季橙远去的汽车,嘴里叨叨着:“嘿嘿,我看,有门。”
因为有心事,聂双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几乎是惊叫着连拖鞋都顾不上换,急匆匆地从楼里出来,正是上班高峰,没有一辆空出租车,急得直跳脚时,一辆黑色的牧马人越野车停在前面,车窗摇下来,季橙手托着腮,“送你一程。”
“你怎么……”
“虽然早就算过你会睡过头,但没想到会这么久。”他看看表,“大小姐,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还不上车?”
迟到一分钟,罚款五十块。
聂双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系上安全带。
季橙从后座拿过鸡蛋煎饼和一杯豆浆:“我记得,你喜欢加一点儿辣椒是吧?不加辣不好吃,太辣的话,你又有咽炎,应该刚刚好。我刚吃过了,味道还不错。”
“哦……”聂双接过来,想起昨晚自己的话,心中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小口,打开纸袋,鸡蛋煎饼的香味溢满整辆车,她默默地大口吃着。
一路无话。
到了公司大楼,季橙冲她摆摆手,“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谁跟你一会儿见?
聂双顾不上反应,急匆匆上了电梯,打完考勤卡,好险,差两分钟。
一上午忙忙碌碌,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抽空上个洗手间,赶上客户急着要配音效果,还在洗手间被老板紧急召唤出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丁丁跑完客户回来,拉着她去楼下新开的火锅店,刚走到楼道,就看到季橙笑眯眯地靠在墙边等她。见聂双走过来,头向左一歪。“吃日本料理吧?选自助的话,哈根达斯无限量供应。”
丁丁大叫:“哪儿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好的地方?”说完捂嘴,“咳咳,不好意思,你看,我老是不识相,我就不当电灯泡了哈,下次我找朋友去。”
聂双拉住她,“没事没事,真不是电灯泡。”
“嗯,没事,就算你是电灯泡我也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的。”
聂双已经渐渐恢复了神志,见不得季橙这般厚脸皮,当下给了他致命一击:“……我男朋友,是蒋小光。”说完看到季橙黯然的表情,又后悔自己如此这般打击他。
丁丁注意到季橙讪讪的神情,非常识相地说:“你们聊啊,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需要加班,需要加班。”
说完,丁丁摆手拐进了胡同的快餐店。
聂双想要对季橙说些什么,刚一张口,便被他打断:“聂双,今天不说别的事情,只是想看看你在我面前大口吃美味的样子。你还记得我们上学的时候吗?兰城的美食,几乎都带你吃过了。”
聂双黯然,也就无话,安静就餐。
下午五点多,下班时间,同事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外走,季橙见到聂双,手一挥,大喊:“聂双,聂双,这边!”
真真是生怕别人看不到他。
好事的同事看到,不论男人女人各个一副八卦之神的样子,耳朵竖得比兔子都尖,眼睛瞄了又瞄,却故意做出一副“不耽误你们好事”的姿态,路过他们身边时反复上下打量,暧昧地冲聂双挤眼睛。
聂双想季橙一定是故意的,是的,他的确是故意的。
她一向不习惯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不敢再耽误,上了车,嘴里愤愤喊道:“开车!”
车子驶入宽阔的柏油路,聂双歪过头,“季橙,你到底想干什么?昨天我说的话,你没听到是吗?没听到的话,我不介意再说一遍。”
看着她恼羞成怒的样子,似乎真急了。季橙不由得暗笑,有多久没看到她这样子了?真怀念啊。
“再不说,我下车了。”
“哎,你听我说。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饭,饭桌上聊好吗?回头我要是一分神,像你哥那样出车祸,你得多心疼啊。”
“季橙,我真看不出来,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厚的?不是说,你国外的几年生活,什么苦都吃了。没想到,你还练出一副厚脸皮来。”
这句话,或许说的有些重了。聂双看着季橙失神的神情,再次后悔。
眼前的人,不是你几年来一直朝思暮想的人吗?为什么偏偏又假装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折磨对方也折磨自己?
是因为太过在意,所以又怕轻易得到后又再度失去?
是因为曾经得到过,所以怕失去后又再度承受更深度的重创?
还是因为,其实你对这份能够“失而复得”的爱情,并没有信心和勇气?
……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橙把车停在路边不急不缓地说道:“聂双,你和蒋小光,不是还没结婚吗?”
看到聂双因惊讶而张得可以塞进去一个桃子的嘴巴,季橙满意地笑笑,“所以,凭什么我不能重新追求你?”
他的目光瞥过繁华街头的一对情侣,继续说道:“我寄给你的那些明信片,你都有收到吗?还喜欢吗?”
“聂双,在澳大利亚的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念你。苗言东给我打电话,说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可是,最初的时候,我还是无法鼓足勇气站在你面前。你一定不知道,我一直为当年跟你提出分手而懊悔不迭。你一定特别恨我吧?”
并不理会聂双没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在澳大利亚,的确很苦,我这里的苦,并不是指打工时身体上吃的苦,而是远离家乡,在异国他乡远离亲人远离朋友,因为语言不通,面对一切都像个傻子似的无能为力,那种心灵上精神上的苦。我不跟你隐瞒,其实,熬不下去的时候,我接受了一个玩命追求我的女生,只是,不过持续了三个月。”
终于有骨气直视聂双的眼睛,“那是个很有个性的女生,来自温州。呵呵,是她先提出分手的。她说爱情不是乞讨,她不愿意做一个爱情乞丐。”
想起女生分手时,在夜色下讲的话:“季橙,其实,我知道的,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只有短短的三个月,但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没有我。我努力了,尝试了,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你……”
那时的他,只懂麻木地看着对方。
“我明白,一个人不爱你,终是不爱你。与其乞讨一场敷衍的爱情,我宁愿主动放弃。”她忍住眼泪,嘴角微微上扬,努力微笑着,“不过,季橙,你要记得,是我先甩了你哦。”
他揽过女生,把头埋在女生的肩窝里。
“季橙,要保重哦。如果一直爱着那个人,那你就努力好好争取。做一件事情最大的困难是什么?不是没钱、没时间、没机会、没勇气……而是,当数不清的借口来临时,毫不质疑地打倒它们。”
“我会一直记得我们相处的时光。而我,你也不用担心,会很快找到爱我且珍惜我的人。”
女生说完这些,退后两步,冲着他摆摆手,大步离开。
……
季橙回过神,用手遮住聂双的眼睛,“聂双,别用这样带着审讯的焦灼眼神看着我。我的话,没有一句说谎。”
“老实说,这次回来,我自己也没有信心,能不能得到你的原谅,能不能重修旧好,能不能再次牵你的手,就像当初牵过后再也不想松开——我了解的,隔在我们中间的,有太多的人和事,更多的,是时光在我们身上烙下的印记。可是,我一直记得那个女生说的话,她说,做一件事情最大的困难是什么?不是没钱、没时间、没机会、没勇气……而是,当数不清的借口来临时,毫不质疑地打倒它们。聂双,我想继续和你在一起,不论有什么困难,我都会毫不质疑地打倒它们。”
他的眼眸漆黑闪亮,“如果,你担心蒋小光那里不好交代,那么,没关系,我可以去说。如果你一直介意我们之前的分手,那么,没关系,我想……我想,我可以重新追求你。”
“……重新,追求我?”聂双使劲向上睁大眼睛,期待眼泪尽快挥发,不要从眼内流出来从而泄露自己的软弱,“我想你记错了,你从来没有追求过我,是我一直一厢情愿地追求你,抛弃所有自尊地追求你。既然没有过,哪里来的重新追求?”
季橙把车停在路边,拉过聂双在自己的怀里:“聂双,我承认,年少时的我,对于爱情过于被动。可是,随着阅历的增长,一个人呢,对于爱情,对于爱情观,对于身边的好姑娘,会越发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你记得吧,你们好多女生,总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是真的坏吗?不是的。在我看来,这里所说的‘坏’,不是说这个男人人品有多败坏,是指男生对待爱情的主动和大胆,所以他才会受到女生们如此大的欢迎。聂双,过了这么久,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所拥有的最美好的时光。你是我,一直以来最想留在身边和想要珍惜的人。”
他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如果说以前,对于爱情,我不懂得掌握主动,或者说是我情非得已,那么,现在的我,决不放弃。”
白木珊的电话,是晚上打过来的。
聂双想,她也应该打电话来了。
“聂双,最近还好吗?”
“嘿嘿,应该是我问你,好不好吧?”
“……什么跟什么,”白木珊不打自招,“不就是你哥过来看我一趟吗,犯得着这么阴阳怪气的吗?听你的声音,好像我俩有什么奸情似的。”
“还说没奸情?”聂双不满,“他什么时候对女生那么卑微过?千里迢迢的,开车去看你。为了看你的短信,还出了车祸。他的腿,要是好不了,没人嫁给他,你可得对我哥负全责。”
电话那端好久才传出白木珊惊讶的声音,“你哥,出车祸?什么时候的事情?”
“啊,我哥没告诉你么?那天从北京回来,高速公路出口的时候和一个醉酒司机撞上了。做完手术,我还看到他给你回短信……”
“严重吗?现在在哪家医院?你哥,只说顺利到家,下次再来北京看我。”
“呃,可能他怕你担心吧。肋骨断了倒还好说,只是脚底有些麻烦,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有可能会……”聂双故意把病情说得严重些,反正最初那个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白木珊果然上当,刹那间慌了手脚,“聂双,对不起,都怪我。我……我这就收拾行李去看你哥。”
“好啊好啊,你来吧,我天天忙着上班,我爸妈又报了去青岛的旅游团,机票没法退,都没人照顾我哥,他很可怜的。”
挂断电话,聂双从包里拿出份档案袋,窝在松软的沙发里,仔细翻着。
档案袋里有一叠打印好的纸和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信封,是那天晚上和季橙吃饭的时候,他拿给自己的,要她务必回家再看。
《关于季橙和聂双重新在一起的可行性报告》。
聂双乍一看题目,还以为是他大学的毕业论文,她从水果盘里抓过一个桃子,狠狠地咬上一口。
报告共六页,分为四大点,分别是季橙其人全面剖析、聂双其人全面剖析、两人在一起的可行性分析,以及在一起共创美好生活和未来的家庭梦想和家庭计划。
该报告全面介绍了当前状态下季橙和聂双的性格、爱好、脾气、工作……专业和全面性几乎可以同侦探社的报告相媲美。
他的还好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可是自己的呢,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连自己上班路上穿平底鞋、到公司之后会换上高跟鞋,喜欢吃大闸蟹,骂人的时候喜欢说“滚”……都一清二楚。
聂双放下这份报告,掏出那份信封,赫然是十二张手工制作的卡片。
在一起时那年的圣诞节,季橙就曾经送过她这样一套他亲自手绘的十二张“言出必行”卡。分手后,她把它们锁进了抽屉里。
大学四年,每年的生日,陆续收到他画的明信片。
没想到,他居然又画了一套。
这是和季橙送给聂双的那套“言出必行”卡一模一样的一套卡片。
原来,他画了两套。
指尖划过卡片,抹花了卡片的一角,聂双心疼的用湿纸巾轻轻擦拭……不对,这一套,应该是最近才画的。
同样是季橙和聂双的卡通像,十二张代表十二个月,十二张热恋时的季橙和聂双。
两人在校园寂静的小树林中亲吻,聂双微微闭眼。
季橙揽她在怀,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深情拥吻。
两人去吃面,聂双把汤汁溅在季橙脸上,两人开怀大笑。
并肩骑着单车,聂双清爽的短发在风中飞舞,季橙深情地望过来。
一模一样的画面和色彩,一模一样的时间和地点。
卡片的背后,清清楚楚季橙清晰的笔迹,字的内容,与那套卡片略有不同:
季橙与聂双共同承诺:唯愿,此后,所有的时光,彼此共分享。
签字盖章有效:季橙 聂双
在两人的签名处,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小楷:
聂双,我已经替你签过字了,你是没办法反悔了。季橙。
聂双的目光瞥过安静的没有一个来电一条短信的手机,说不上是悲是喜。
自从医院见过蒋小光后,他便再没有出现过。
打电话,只说工作忙,要加班。聂双说过去看他,又被拒绝,说顾不上。聂双心知肚明,他是故意的,以前的他,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和自己见面,晚上加班哪怕熬个通宵,隔天早上还会发短信叫自己起床。
季橙那边,她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很大程度上,她不得不承认,并不是自己不爱,而是,始终无法对蒋小光作出交代。
纵然她多半是出于感动才和蒋小光在一起,但五年的时光,她对他,也并非全无感情可言;纵然他曾经说过只要季橙出现,他便彻底退出,自己却不能真的做到那般无情。
这些天,她要季橙答应自己不联系不见面,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清醒些,再清醒些。她没想到的是,蒋小光居然也选择了和自己不联系不见面。
他,是在等自己做出选择吗?还是说,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已定,已决意刻意疏远,逐渐淡出?
聂双终于沉不住气,换好衣服,决定打车去蒋小光家里,不论两人见面要说些什么,只要能见面,只要能说说话,她的心里,也会踏实些吧。换了拖鞋刚锁好门,手机来了条短信。
她从包里摸出手机,发信人正是蒋小光,只有一句话:聂双,我往你的QQ邮箱发了一封邮件,请查收,小光。
往邮箱里发邮件,聂双呆住,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脑袋“嗡”的一声,她打开门,跑到卧室打开电脑:
聂双:
这几天,你还好吗?有没有变瘦?好吧,其实我更想问的是,你有没有在想我?我希望你会笑着摇头,说当然的啊,当然会想你。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哪怕现在的我,心里有太多的酸涩,我也愿意扬起笑脸,想象着你此刻的样子。
“当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去深圳的火车……”这句话,真俗套。
可是,没想到,我也真的这么俗套地做了。
你会比我更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到底有多难。
整整七天的时间,我告诉自己,不要见你,不要想你,不要联系你。可是,我的意志和思想似乎背叛了我,我的脑袋,全部都是你。
看电视的时候。
在公司写软件的时候。
上班乘公交的时候。
……还有,上厕所的时候。
聪明的,可爱的,温柔的,漂亮的,你,聂双,请你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彻底操控我的思想和意志的?
好吧,我对自己说,给我七天的时间,如果聂双义无反顾地跑来见我,那么至少说明,她的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我的,舍不得我的孤独,舍不得我的难过,舍不得我一个人思念她的寂寞。
那么,我就彻底放弃去深圳的决定。
你看,我一直这么傻。
我早该知道,你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季橙。正如我那样深深地爱着你。渴望得到、渴望对方手心里的温度、渴望拥抱时在一起感受拥有彼此的存在感,都是一样的吧?这样想来,我就会有些释然。
那家门户网站的经理,在我拒绝他们加入他们公司后,曾以私人名义给我发过一封邮件,他说年轻的时候很多东西不懂放弃,更不懂得到。任何时候,我想要放弃或者想重新得到,随时可以找他。
聂双,就当我是为了梦想而离开的吧。
或许有一天,我会回来。
我会回来的。
聂双,我……
我爱你。
你都知道的。
chaptet12
所有和你有关的一切,都是我的信仰。
“祖传……针灸?真的假的?”周浅易咧着嘴,看到白木珊不满地瞪了自己一眼,赶紧识趣地闭紧。
“放松,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只要你放松,这针扎进去,就不会疼。一会儿等针深入进去,觉得酸了、胀了,你告诉我一声,我就不再行针了。”
“我……现在就胀了……”
“胀什么胀,我还没扎呢。”
“……呃。”
“还有,如果你太紧张的话,肉就会把针缠上的,到时候别说我没法深入行针,取针的时候,有可能疼或者流血,你可别怪我。”
“不是吧……”
不顾周浅易的大呼小叫,白木珊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居然是一本毛评本的《三国演义》,“你要是实在紧张,就看书。”她拍拍周浅易的脚,“别使劲绷着,放松。”
周浅易拿过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三国演义》?”
白木珊一愣,“有吗,我只是包里经常带着这两本,凑巧罢了。”
周浅易没吭声,强迫自己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书上,但偏偏大脑跟他背道而驰,他察觉白木珊取了针,在他的脚背、脚底消毒,握紧的拳暗暗使着劲儿,这时,忽然听到白木珊在问:“当年我写给你的信,还在吗?”
没料到白木珊突然问这个问题,周浅易想起家中的两个大纸箱,犹豫了一会儿,说:“嗯,都在家里。”
白木珊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我也一直没舍……没扔。”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暧昧的气氛,周浅易不知道要怎样接下去。
白木珊又说:“你知道吗?浅易,上学的时候,曾经,所有和你有关的一切,都是我的信仰。”
周浅易傻傻地躺在床上,整个人沐浴在幸福的甜蜜中,晕得几乎找不到北。这时,忽然听到她说:“好了,五根针已经都扎进去了。现在我帮你Сhā上电,效果会更好。”
——周浅易有些失望,原来刚才,是怕他肌肉紧张不好扎针,故意岔开话题。
人家也说了,上学的时候。
曾经。
曾经而已。
他默默地翻着书,Сhā上电后,脚上的针开始颤动,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看来,真是一点都不紧张了。”白木珊打趣道。
他不解地看着她。
“这书都翻页了,能疼吗?刚才你紧张的就盯着某一行了吧?”
眼前的笑脸在眼前灿烂地盛开,周浅易几乎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怦怦声,让他想起学校里盛开的大片大片的合欢花,那时,怎么就从来没有注意到她这么清爽的笑脸?
周浅易在出院后,才知道白木珊辞掉了北京的工作,回到燕城,应聘到《燕城都市报》的副刊部做了一名编辑。
那时的他,除了脚,其他部位已经好了大半,只余理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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