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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行烟烟-江山为聘 > 第一百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第一百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建康路上的士兵掠民之举,不知是将军们允授的,还是下面的人恣意妄为的?”她不待人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一副不敢答的样子。

岳临夕在旁边听见了,脸­色­有些变动,却也没说什么。

孟廷辉看也看得懂这些人的神情,毫不客气道:“尔等高攀复国大旗,口口声声说大平新帝无为、平王无德,欲为天下苍生立命求福。现如今尔等攻城拔寨不说,这滋扰民生、残掠百姓一行,可真称得上是为万民求福了。”

她见几人只低头不语,便冷笑道:“倘是照此下去,就算是我中宛得以复国,又安能坐享的了这疆土?今日我既已承命复国,便允不得尔等行此逆举,毁我中宛皇嗣名声在外。”

岳临夕回身冲几人道:“国主所言极是。你们下去后须得严令勒持校兵们,切莫再行那扰民之事,否则严惩不贷!”

众皆应声而退。

岳临夕转头道:“国主多日来舟马劳顿,今日到了我军所辖地界,便可放心好好一歇。”

他行过礼便要退下,可却被孟廷辉在后叫住。

岳临夕便垂首而立,,“国主请讲。”

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着,轻声说道:“我知方才那几位将军之所以肯应,无非是惧你岳临夕之势罢了,与我这个国主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国主此话···

孟廷辉笑笑,“怎的,嫌我说话太直?”见他闭嘴不言,她才继续道:“我好歹在大平朝中摸爬滚打了这几年,世间权势人心这种东西,多少能分辨得清的。我虽为孟氏之嗣,可在此处一无根基二无亲腹,那些手握兵权的人凭什么要听我的话?你们尊敬我善待我,无非是想要借我皇嗣身份行此大事,至于究竟做些什么,又岂会真听我的摆布?”

岳临夕轻叹一口气。

她道:“你岳临夕在中宛遗臣中可谓肱股,亲上北戬一手促成三国乱事,地位自是不同。但你之所以到现在都肯依我之见,无非是因为我知晓大平禁军兵务诸事罢了。其实你们举兵复国,纵是找人假冒中宛皇嗣,亦非不可行的。但你们偏要找我,宁可大费周章将我从大平朝中一路接到此处,不外乎是看中我对大平朝政军务的了解,我说得可对?”

他坦然地点头,道:“是。

她轻轻笑出来,“既然如此,倘是你们一旦从我这里得知大平军政详细诸事,你们又岂会还想眼下这般尊重我?势必会将我凌空架起,空有皇嗣外壳,内不过傀儡一具罢了。而我既然能看得透这些,又岂会轻松便让你们知晓那一切?”

岳临夕轻一皱眉,“久闻国主聪瑞多智,今日乃知其详。

既然如此,国主想要如何,不妨直言。”

孟廷辉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孟廷辉向来贪权恋势,你们既是欲令我称帝复国,我便要真正坐稳这个帝位 。如今大平皇帝御驾亲征,非北三路一方之事,乃大平国中二十八路之事﹔我虽不会告诉你们大平禁军诸路详末,但却能令你们率军夺胜,只消你们听我调令可。

见岳临夕迟疑不决,她便又道:“北戬重夺金峡关一事你是亲眼看见了的,我断不会骗你的。更何况,我如今身受天下人唾弃,大平朝中绝不会再容我,你也毋须疑心我会中途变卦、弃此地而回大平。

岳临夕敛眉道:“大平于国主乃是亡国破家之恨,臣断不会疑国主会再回大平。

“甚好。”孟廷辉怡­色­道:“倘是你肯听我之计,待复国之事成,你寻的好处势必要比眼下多得多。至于我身份一事,则先不必告白于天下,如此方能让大平君臣以为我人在北戬,不会对我军大起防备之心,而只会将重军引向北面、重布北镜筑岩防略,我军便可趁隙南下侵它重镇。

岳临夕沉默许久,然后微微点了一下头。

她神­色­有些懈怠,道:“与北戬之约乃我所定,此一番攻城掠地之后,就算你们想要择旁人取代我,北戬大军亦不会依。

他抬眼,目光迥然,“国主识策如此,势必无人能取而自代,当日在北戬只知国主善辩,今日才知国主真女杰矣。”

“退下罢。” 孟廷辉脸­色­恬淡。临了却又加了句:“你岳临夕亦非寻常人士,所图又岂止寻常名利?

岳临夕深望了她一眼,遂行礼退了下去。

在永州城内歇留三日后,才又启程继续南下 。

越往南,建康路的寇军便越重,大凡重镇寨皆已被寇所占,大平禁军因之前连败、不得剿寇章法,一闻北镜烽火又起,便愈发不敢冒然折进。

行过琼州时,才传来确切消息,道大平皇帝已于八月二十日从北京北上,统京畿诸路禁军共十三万御驾亲征。

除却京畿诸路,西面的奉清路、永兴路、平德路,北面的河阳南、北路的北梁路、中宁路等七路禁军亦有抽兵北调之势,大平大有举倾国之兵力北戬之意。

不及十日,北面又有消息传回,大平骁将韩澎下晖州。

北戬倾兵压向临淮路,欲退韩澎之部回师;时狄念之部屯兵已久,再次出兵击金峡关。

大平禁军虽在北镜上屡屡得进,然却没有对建康、潮安、临淮三路南面的近十万寇军大举攻围,又令人有些不解。

天下风云一时大变,岳临夕咨请孟廷辉,孟廷辉遂令岳临夕调潮安北路屯军向西进犯成府路,又令临淮路收兵止战,暂观后态。

越近舒州,山林越多,路也就越不好走。

虽是已在中宛腹地,可岳临夕行事慎重,不到舒州便仍不敢放心,路上又抽调了近千万人马前后护行。

孟廷辉为图方便,早已弃车骑马,随护行人马慢慢前行。

初秋的风有些微凉,吹得这山道上碎叶落花层叠凌乱。因着战乱,一路上的民宿皆是空空荡荡,徒有秋日美景,却是无人赏。

过了边县数十里。日过正午,前后不着村落,岳临夕便令众人在山道一侧暂歇一番,实是怕孟廷辉累着了。

然而未几,前面便有探路的士兵纵马驰回,神­色­慌张地对岳临夕耳语了几句。

岳临夕脸­色­遽变,喝道:“当真?!”随即又道:“再去探清楚!”

士兵领命而退,动作甚急。

孟廷辉本是靠在苍树下小寐,此时见了不由撩裙起身挑眉道:“何事?”

岳临夕走近她,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探马回报,前方十里处见有大平禁军出没。”

她微微眯眼。

此处正是中宛遗寇腹地,各部兵马星线相连,大平禁军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纵深直入此地:更何况,她一路南下都未闻有大平军队进剿健康路这一带,此时怎会无端端的出现大平禁军的影子?

除非······

是附近哪个州县才起的战火,而战报未至,那些大平禁军便已攻近此处了。

正文 章一四七 别时容易见时难(下)

她眼底一颤,抬头去看岳临夕,就见他眼­色­凝重,想必是如此猜测的。

倘是如此,那她身前身后这不到一千人马的扈从,怕是没法儿与十里之外的大平禁军相抗的。

转想间,又有探马回来,所报正如先前,却是那大平禁军看样子只有数千骑,想必亦是探路的先头之部,正往这边而来。

孟廷辉返身上马,疾声对岳临夕道:“令人马在山上林中避一避,山下有道,那些大平禁军或许会从山下绕行而走。”

岳临夕点头,转身飞快地吩咐了下去。

她在马上眺目远瞰,似乎已能望见极远处那随风轻扬的尘土,漫漫黄沙下有细小的黑影在疾速前行。

岳临夕在侧道:“国主也请一避。”

“不。”孟廷辉蹙眉,“须得看清楚是何处的人马,才好再做下面的打算。”说着,她低叱一声,策马向前,一直攀到山头才停下。

岳临夕跟过去,勒马立在她身后,陪她一道向远处眺望。

渐近的,那些黑影人形慢慢变大,果真是数千骑兵一路驰冲而来,阳光照得那片片铁甲反­射­出刺眼的寒光,战马衔枚无声,鞍下湛然发光,那是大平禁军所独有的环锁马铠。

阵行飞快,又有数面浓紫­色­的军旗自阵中疾闪而过,随风扬展,那是京畿诸路的禁军骑兵们才能用的旌旗!

孟廷辉看清,心口蓦地一紧。

照此说来,此处出现的大平禁军,当是皇上御驾麾下的兵马,一路随征至此,终于要在建康路大举剿寇了。

她一想到他御驾就在建康路,瞬时连这些兵马是如何深入此地的都无暇去想,只一昧念着他御驾何在。

岳临夕凑近道:“国主可看清了这是何人之部?”

孟廷辉一下子回神,强作正­色­道:“当是奉清路那边的禁军人马,没什么可担心的。先头人马太少,尚看不出是谁麾下的。”

岳临夕眉头紧皱,“也不知是附近的哪个州县被大平禁军所伐,眼看着就快到舒州了,却在此处遭遇大平兵马阻道,当真可恨。”

她抿­唇­,道:“莫要打草惊蛇了,倘是叫这些人马看见山上有兵马藏避,后果可想而知。”

劲风卷土而过,不多时,便有铁衣人马从山上窄道上倏然闪过。

岳临夕又轻叹道:“可惜眼下只有千余人马,不然此处倒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孟廷辉凝神望着远处那一阵人马,见其驰速渐渐缓了下来,不一会儿便传来一片勒疆止马之声,随后兵马皆自整齐有序地立在山脚下,不再向前。

她微微垂眼,心底亦轻叹了一口气。

连岳临夕都能想出来的兵法,大平禁军又岂会不知?何况这京畿禁军是大平诸路兵马­精­锐中的­精­锐,论攻伐利战,个个将兵都是一等一的实材。

她本以为皇上此次御驾亲征,所率京畿禁军定会直逼北境,谁曾想竟是来了这寇祸重乱之地。

山下窄道上又传来快马蹄踏的响声,先前才驰穿而去的几骑又飞奔了回来,一路跃至阵前。

岳临夕的神­色­有些担忧,“看来这些大平将兵们亦怕两山会有埋伏。倘是他们转道上山,这该如何是好?”

阵中突然传出动静,有人纵马出列,受那几骑探马报禀过后,又转身回阵左右吩咐了些什么,没过一会儿数千人马便如浪般层层转向,看似是要返身而回。

孟廷辉轻声道:“这些人马也不过是打头阵探路来的,想必不会轻易过山,还要回去与大军会合的。”

岳临夕见果真无甚可担忧了,这才舒缓了脸­色­点头道:“走罢。”

战马毛­色­通体黑亮,环锁马铠套在高大骨壮的马身上,愈显坚不可摧。

马上之人一身轻甲淡淡泛光,长枪在手,腰间长剑寒­色­灼人,盔上雉缨随风微晃,那刚毅挺俊之姿纵是转过千百个日夜—

依旧令她一眼便为之失神。

猎猎秋风吹透她衣裙身心四肢百骸,吹得她绯­色­裙裾轻轻飞扬,吹出她心头一阵滔天巨浪翻滚不休。

半天云彩映日,碧天轻薄澄透,可这周遭却黯然失­色­,黯然失­色­……直到除他之外就再无一丝颜­色­。

她疆立在马上,心知该走,却不舍得就这样走。

那一匹马,那一个人。

他策马踱到山前,长枪银尖入地,放眼重新打量这条窄道。

她隔着峻山苍木落花细苔,眼不眨地盯望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她高高在上,她手握兵马,她美丽华贵,可她却无法走近他一步。

甚至连唤他一声都不能。

岳临夕觉出她的异样,立即回身上前,道:“可是有何蹊跷之处?”

她轻声道:“并无。”

岳临夕顺着她的目光探眼看过去,又问:“国主可是认出了那个年轻将领是谁?”

她摇头,利落道:“我不认得他。只是看他打量着山口,怕他一时又策军转上这山道来。”

心口如鼓在擂。

一下一下,又重又快。

很疼。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竟会亲自率这几千骑人马来打头阵,倘是在路上遇个万一,他天子之身将要如何是好!

她狠心欲退,然而那一匹黑骏却蓦然尥蹄转首,他的目光如飞刃一般随风刮了过来。

直落入她眼底。

隔了这么高这么远,他依然望见了她,继而目光一锁,再未收回。

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他看见了她。

可他怎能够在此时此地看见她!

而她孟廷辉,又怎能在此时此地被他看见?

她应该在北戬,应该续享那投敌卖国之名,应该永永远远地消失在他面前,今生不再见。

手心里满满都是汗。

他的出现,打乱了她早已计划好的一切。

她真的没想到,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的事情…

岳临夕就在她的身侧,同她一道望着山下。她不能让岳临夕知道他就是大平的皇帝,否则岳临夕必会派人向来时的邑州拨令调兵,将他这几千人马围死在这一带;她也不能让他发觉这身后山林中藏避着近千寇军人马,否则便免不了一场激战,事态更会超出她所能掌控的范围。

她遂不敢动,亦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挪开目光。她怕他会在下一瞬就做出什么她无法应对的事情来。

可他却只是立在那里,头侧扬,眼明亮,纹丝不动地望着她。

他立在那里望她,他身后数千人马的目光亦如火穿风般地烧了过来,一路望向他。

她浑身发热,又发冷,脊梁寒湿一片。

他的身形挺拔如万年寒松,又如风力冷剑,倨傲且坚韧地在下面等着她,堵着她,截断她从今往后所有的路。

纵是她心怀千策万计,在触上他这一身铁甲硬片后,也再无可以施展的余地。

吾皇万岁万万岁正文 章一四八 谁曰相思(上)

国主?

饶是岳临夕再听她的吩咐,在看见此时此刻这种情景时,也少不得会生出怀疑之心。

孟廷辉终于挪开眼,回头瞟了一眼这苍翠山林。

事已成此,她别无他法。

“事太蹊跷,”她脸上故作疑­色­,转身冲岳临夕道:“只怕是他看见你我二人在山头上,心中生了疑。倘与其正面交锋,我等必会吃亏。不如你我装得坦荡些,策马下山,佯作路过商贾,代你我走后,他们必会退走,到时再让山上的人马下来。”

岳临夕颇疑,迟迟不肯点头。

她生怕拖久了会遭他亲自上山来,遂暗下一咬牙,急喝一声,猛抽了一鞭马臀,纵马沿山冲驰而下。

岳临夕一愣,自然不敢放她一人下山,顾不得多想便也策马奔下山去。

风扫鬓发,心跳飞快,马儿奔驰腾跃时人也像是要飞出去了似的,脑中陡然闪过以前的许多画面,皆是欢乐,今却惘然。

下了山,还没等她勒马转向,他便已纵马驰至她身前,狠狠替她喝住坐骑,然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她抬眼触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眸底不由一潮。

身后岳临夕亦下得山来,她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见那边阵中横冲两骑出列,一前一后将岳临夕夹往一旁。

岳临夕怔愣之后便是大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

她却无言,手微抖着攥着缰绳。

“孟廷辉。”

他薄薄的嘴­唇­轻动了下,声音不大,可她却听得心潮起伏。

眼前的男子戾气凝重,身子比她离京前还要瘦,可愈显骨硬狠悍,目光冷且慑人。

他当是恨她的。

可她不知他今次巧见了她,堵住她劫了她,又将会如何对她。

他瞟一眼岳临夕,又冷眼一望那两个士兵,士兵立即上前往岳临夕口中塞了块东西,令其再也无法出声。

岳临夕双目圆瞪,被人拉扯下马,拼命挣扎不休,喉间呜呜作响,神情狰狞地盯着孟廷辉不放。

她瞧见后,愈发觉得身子冷了些。

“上山,”他转头,冲身后一个亲将吩咐道,“剿寇。”

随一声令下,久滞不动的千骑人马立时振甲转向,战马蹄尥黄沙,一片秋风劲啸声中长枪戈戟直入山林。

没多久,远处山道上就传来竦人的厮杀声,枪剑交碰声刺耳万分,四周空气中隐隐浮荡着一丝血腥味。

她竭力不去想象身后山上的场面,也不去看被人押在一旁的岳临夕,却抑不住轻颤的嘴角,更敛不去眼底的惧意。

他眼中像是没有那血淋淋的战事,只是飞快地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然后冷冷道:“下马。”

终于是要轮到她了。

后面忽然有士兵牵了匹马儿走近她身旁,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瞥,却见那马儿正是她的青云。

心口好像忽然间被什么东西塞住,水湿淋漓却溢不出半滴,五脏六腑像是被闷呛得疼。

“上马。”他又道,声音自上而下灌入她耳中。

她眼眶一红,咬着嘴­唇­转头看他,却是他已扯缰催马向一旁走去,背影依旧冷然。

青云垂首,在她脸侧重重地喷喘了一声,又拿长鬃扫过她的身子。

她从没见过它如此听话解意的时候,不由得伸手环住它的脖子,眼一低,就落下泪来。

他应该恨她,可他出征却带了她的青云,她再也不信今日一遇会是巧合,他分明就是千里策军来寻她的。

但她不解他怎会知道她的踪迹,更不知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令大平禁军不战而失金峡关,她投敌卖国­奸­臣之名天下万民人尽皆知,她与反贼寇军厮混一处,她—

根本不值得他来寻。

岳临夕见他驱马直来,不由得挣扎得更凶,却被身边两个士兵死死按住。

他高坐在马,低眼打量着岳临夕,口中问:“可是要去舒州?”

岳临夕脸­色­憋涨得紫红,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他翻臂落枪,身子倾下来些,“你好像还不知道朕是谁。”

这一个“朕”字,立刻就让岳临夕大惊失­色­,眼底终于透出些许惧意,转而又作恨。

竭力偏过头去看孟廷辉。

英寡却抬臂挥枪,抵着他的下巴逼他转回头来,“朕问话,从来没人敢不答。”

岳临夕的下巴被枪尖划破渗血,痛意令他脸上的表情愈发扭曲起来,许久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英寡收枪,斜眉冷声道:“甚巧,朕亦是要往舒州去。你们的扈从人马今次即被朕剿杀,不如便由朕送你们去,如何?”

她在一旁听见这话,心底禁不住地在颤,头一回丝毫摸不透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岳临夕反抗不得,动不得,亦说不得,索­性­横心闭了眼,不再挣扎。

“不吭气便是同意了。”他回身高声唤过留在山下的数名禁军亲兵,分几人守在此处,道:“告诉柴哨,今日所杀寇军人马,皆是割首计功,一个人头都不要落下!”又轻轻一扫枪尖,对另几人道:“你们几人将此人押了,随朕先行。”

岳临夕被人押着往前行去,一路跌跌撞撞地冲过她的马下。看向她的目光中恨意几能焚人。

她微微垂眼,手攥愈紧。

犹迟间,他已自后驱马过来,朝青云凌空一震鞭,低喝道:“走!”

青云兴奋地朝前猛地狂驰而去,差点将毫无准备的她甩下背来。他座下黑骏亦随之同往,横跃数步便赶上了它。

沙土路上,她的绯­色­长裙同青云这一身枣红毛­色­混同一处,颠驰之间有如火­色­烈焰在上下跳动,醒目万分,无处可逃。

一行人马穿过这片山林高地,掉头往西驰去。

她这才隐隐揣测出,当是离此地最近的西面明州那边起了战火,或许城寨已被大平禁军所破,才能令他如此无羁无忌地亲身策军来到此处。

果不其然,一路纵驰至傍晚时分,便近明州城外。

远远可见明州城头仍有烽烟,然而女墙内外皆已Сhā遍大平军旗,旌旆怒扬,天边浓云亦被这战火熏得一片黑。

明州在建康路与临淮路相交不远之处,城寨先为寇军所取,今次又遭大平反夺,可以想见城中是怎样一番张惶仓乱的景象。

因而他并未直身入城,正在她预料之中。

大平禁军扎营城外五里处,他令人将她带去营帐中,自己却久不下马,在大营东头伫立远望。

士兵们将她带去一间无人的帐内,推她进去,然后便站在外面牢牢地守住。

一进帐中,她的腿便一软,跌倒在地上,半晌都站不起来。

吾皇万岁万万岁正文 章一四九 谁曰相思(中)

黑暗中,她的心口阵阵发疼。

只觉这一切都像梦,可梦却不会这么疼。

倚着帐柱一角想了许久,都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大平京畿禁军能够长驱直入此地不可谓不神,而他竟然能在数路州县千山万水道上将她堵截住,更是匪夷所思。

她是叛臣,是反臣,是­奸­臣。

他看她的眼神不可谓不冷,话语亦是令她股粟,可他见她却未立诛,待她亦不像罪臣,还将她一路劫来此处,这又是为了什么?

良久,她才闭眼一叹。

眼下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横竖她的名声已成这样,她与他之间更是隔了家园天下血海深仇,她与他怎会还有可能再像从前一样相守相爱?

岳临夕被人驰押入营时,夜已全黑。

他被人五花大绑,从马上直接拖入中军大帐内,然后被推倒在地。

帐内的光线昏黄却刺眼,空气中飘着一股浓墨混合血腥的味道,有男子不愠不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松绑。”

立马有人给他解开了身上的麻绳,又一把将他拽起身来,逼他直视前方。

帅案前的男子已卸甲胄,可是眉目沉暗,脸­色­刚毅,即便只是端生在那里,亦有令人不可逼视的天子气势。

岳临夕口中的东西被人取了出来,顿时连咳了数声,重重一喘气。有人又在他身旁的小马扎上放了纸和笔墨,然后便都退出帐外。

英寡的声音依旧不愠不火:“岳临夕?”

岳临夕小惊了下,没料到连自己的名字也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纸墨,又道:“今夜叫你来,是要你给舒州写封信,说你与她一路顺遂,五日后便可至舒州城下。”

岳临夕冷面视上,纹丝不动。

“倒有些风骨。”英寡面无恼­色­,目光渐凉,“朕知道你们这些人不怕死,所以不会以死相胁。可你若是执意不写,朕便杀了她。”

岳临夕浑身一凛。

他也不多言,只静坐在等。

帐中浮光窜光,一粒粒清晰入目,如同这世间人命一样飘忽不定。

岳临夕微微咬牙,道:“她今日使我近千人马命丧黄泉,我又岂会在乎她是死是活?”

“你是不该在乎她的生死。”英寡轻一挑眉,眼神转而犀利,“可你该在乎中宛皇嗣是死是活。”

岳临夕脸­色­大变,“你……”

是没料到,他竟然会一清二楚,且句句戳中要害之处。

他脸­色­忽地一沉,声音转寒:“写!”

岳临夕仍旧是不从,眼中满满都是怨愤,“她虽为中宛皇嗣,可今日在山头却骗我瞒我,枉我多日来尊她助她、唯她是从,可却是入了她的套儿!她心既不在复国,我纵是保住她的命,又有何用?!”

英寡眼中溢出丝狠,“竟然如此,那朕便成全你,杀了她。只是她若是死了,谁又知道她是缘何而死?而你近千人马皆被剿灭,唯独你一人自大平禁军中活着逃出,你当舒州城中都是傻子不成?!朕虽不杀你,但自会有人去要你的命。”

岳临夕闻之股粟,喘息微微急了起来,“你究竟想要如何?”

他峻眉微舒,“朕想让她继续做这中宛皇嗣,也想让你岳临夕得尝所报,更想让舒州城中不起疑心。而你既然奉命接她去舒州,那么只有她活着,你才能活着。”

岳临夕脸­色­发白,僵站了一阵儿,才缓缓俯身而下。

跪在马扎旁边,手微抖着拾笔蘸墨,给舒州写信。

秋夜甚凉,可他的汗却滴透了薄薄的纸,一字字落下去时,又听英寡的声音凉凉地传入耳中:“五日后,令舒州城中守将大开城门,迎皇嗣一行入城。为防万一,兵者需收械迎驾,不得有误。”

岳临夕笔尖一折,抬起头,脸­色­难看之极:“你这是叫我做投敌卖国之人,将来必会被千刀万剐。”

“唔。”他脸­色­浑不在意,挑眉道:“你不写,将来是谋害皇嗣、投敌卖国之罪;你写,将来是贪生怕死、通敌卖国之罪。横竖都是死,随你自己挑,朕乐得见成。”

岳临夕的嘴­唇­发紫,抖颤不已。

怎能想到,大平新帝会是一个如此年轻狠悍的男子,与他想象中的,太不一样。

“但,”英寡眉头又挑高了些,目光尖锐地盯紧他,“倘是你写了,说不定朕一高兴,会保你一命。倘是将来你能让朕更高兴,朕说不定龙心大悦,连你这通敌卖国的名声也能帮你除掉,端看你愿不愿信朕,又愿不愿赌这一回。”

岳临夕心一沉,皱着眉一气将信写成,面­色­颓然地将纸呈了上去。

他接过,轻扫一遍,眼不抬地低声道:“朕知道你们这些人最会忍辱负重,今日这点折难对你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将来倘有翻身的机会,势必会千倍百倍报还于朕,是不是?”

岳临夕一径低下头,咬牙道:“不敢。”

“谅你也不敢。”英寡抬眼,眸­色­胜寒,高声叫了帐外守兵入内,吩咐道:“押下去。”

岳临夕被人反拧着胳膊向外走去,却费力回头急道:“所有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英寡注目,薄­唇­紧闭,又使了个眼­色­与人。

士兵紧踢了岳临夕的腿一下,将其生拉硬拽地拖出了中军大帐。

外面响起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回复沉寂。

他在位上坐了会儿,才捻了灯烛,起身走出去。

大营中人马多数已歇,秋夜露重,地上的草叶上点点晶莹。北地夜空清透,闪星闪亮,依稀可见五里外的明州城头上那未灭的黑烟。

他走到大营南面,近帐时外面两个士兵欲张口问安,可他却疾快地抬手一止,低声道:“她如何?”

士兵道:“入夜时送了吃的进去,孟大人安然受用,随后便睡了。”

他点了下头,“都退去歇了罢,不必成夜在这里守着,她不会有事。”两个士兵不敢违令,便前后垂首而退。

在帐外独自一人站了许久,他才慢慢地拨开帐帘,轻步走了进去。

里面一片黑暗。

可他一眼就看见,她果真蜷在最靠内的一张窄榻上,脸庞朝外,一动不动地睡得安稳。

她身上的那条绯­色­长裙如夜茉莉一般幽谧诱人,深红如血,蓦地将这一帐夜­色­点燃。

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的脸,她的身子,她从头到脚所有的一切。

这张素静的面容在他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笑着的,流泪的,欣然的,气愤的……甚至还有沾血的。

每每夜回梦醒之时,他的四肢百骸都痛得打颤。

策军北上的这些日子中,他没有一夜是能够安然入睡的。

青夜繁星,秋风涤荡,苍天知他心中有多惧。

怕她会杀了她自己。

怕他来不及找到她。

怕她与他真的会一生一世不能再相见。

幸好她平安无事。

幸好他找到了她。

卷四景宣二年章一五零谁曰相思(下)

他一走,她便睁开眼。

眼角潮润不已,心角似是裂了条缝,有无数与他相关的苦乐忧伤都在这一刹飞扑而出,填满她整个胸腔,令她无法正常呼吸。

他的脚步他的气息,都是那么熟悉。

即便不睁眼不去看,她也知道那是他。

她曾经计划得重密周详,以为此生不必再见他,却不料世事难测,她终于还是落回了他的手中。

可却早已是今非昔比。

如今的她,看不透他的神­色­摸不透他的心思,知不了君心尽不了臣忠,只有无端无底的冷冷惧意。

她不怕死,不怕恨,唯怕这天下会越来越乱,这百姓会越死越多,而她之前种种费尽心思的打算也会成了浮云一桩。

她若不死,那便永远都会有前朝遗寇以此为由而聚兵作乱,可她若是叫他知道这一切,他又岂会放手让她去死?

这大­奸­之名却是再好不过。可以让他恨她怒她一辈子不再爱她,就算她死,他也不会为她伤心为她难过。

岳临夕等人被复国之望冲昏了头,听她数言便全信了她,何曾想过只要她皇嗣之名一日不为天下人所知,这些靠造反打仗所得来的利果便都是废墟的空城,毫无根基。

调乱潮安的寇军,收敛临淮的兵力,一切都是她计划中的,如今看见大平禁军这么快就攻进了明州,她的心才算是放下来了些。

至于舒州,只要她能在那些人为她行称帝登基大典前自行了断,便没人能够再拿她的身份做这造反复国的文章,而那些寇军没有了皇嗣这师出有名的幌子,又还能坚持多久?

她要让孟廷辉这三人字,至死也只是个­奸­臣而已。

死后的事情,她根本不须担心。他是何等刚明决然的君王,又岂会收服不了这天下?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有前朝遗嗣来争掘他的江山,天下万民亦能免遭经年战火荼毒。

但何曾料到,他会找到她!

她先前的计划自是不必再提,可这往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倘是舒州那边知道她落入大平禁军手中,必会出兵来救;而他一旦知道她的身世,又会如何?

到了眼下这境地,或许杀了她才是最利落的方式。

她翻了个身,睁着双眼望着帐顶。

空气中似乎滞存了他身上的那特有的衣香,零零落落地散在她身周,叫她嗅之茫然失神。

当是,还深爱着他的罢。

否则怎会一见了他,就再也舍不得去死?

一夜无眠。

天刚亮,就有人来请她去中军行辕。

自然是要去见他。

出帐时,就见外面营道上往来皆是兵马,显然是在大举调兵。

她一想到他昨日曾说要送她与岳临夕二人去舒州,心中就忐忑起来,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图。

中军帐外有两个小校甚为眼熟,是早先在朝中殿前司骑演时见过的。此时二人见她来了,神­色­有变,低道了声“孟大人”,然后便侧身让开来。

这一声孟大人顿时让她心潮叠起。

她如今在京中朝堂的名声她自清楚,但从京中北上的这些禁军将校们见了她仍肯称一声“大人”,着实令她感谢到有些酸楚。

她足下轻滞了滞,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帐中很是乱,帅案上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军报奏折,几个乌木马扎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数张地图凌乱地斜挂着,又有铁甲长枪散落一旁。

他独自一人站在这乱糟糟一片中,正撑臂在帅案上翻找着什么。

她立在门口,怔怔地望着他的侧影。

若是换作以前的她,此时定会飞快地上前帮他整理这些东西,无论是奏折还是军报,皆会一样样替他分理好。

但如今再也没有资格能为他做这些事。

她不再是他的臣子,而他也不再是他的皇上。她是他俘来的­奸­臣反贼,而他则是她亡国破家的仇人之子。

纵是他心中仍旧对她有情,她也不可能与杀死父母的仇人之子厮守相爱。为了这天下百姓免遭战火荼毒她能够牺牲退让,可若再叫她同从前一样伏在他身下、为他做尽一切事,那是绝没可能的。

更何况,他怎可能原谅她做出的那些事?

想必他心中亦是恨她的,兴许还想杀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直身,转头一刹望见她,眸子不禁眯起来,片刻后开口:“坐。”

她低眼,从一旁的地上捡起只马扎,拢起长裙坐了下来。

从头到尾,她没向他行臣子之礼,没唤他陛下,没自称臣,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注视着他。

他看着她坐下,自己亦撩袍入座,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低唤了她一声:“孟廷辉。”

她抬眼看他。

没有笑也也没有恨,平平静静的一张脸,好像他早已不再是她深爱的那个男人,而她更不再是那个事事唯他之命是从的女子。

他望着这张令他无数个夜晚都不能入睡的面庞,突然间很想问她,当初怎能那般冷静决然地离开他?他是她的皇上是她的男人,她怎能毫不顾及他的感受,就如此恣意妄为任­性­专横地不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可他终却只是冷冷道:“你可知你该死?”

她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他又道:“欺君,通敌,卖国,与反贼相勾结,任这哪一条罪责都该诛你不赦,可朕不杀你。

她淡然地反问:“为何不?”

他斜眉,“因朕知道你是前朝皇室遗嗣。”

她眼底惊芒闪了下,却轻轻一扯嘴角,“如何知道的?”

他神­色­略有慵意,好似她这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自然是岳临夕供出来的。”

她本打算否认,可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有些僵,继而冷笑道:“合该如此。”

他紧紧地盯着她,“当初为何要假作是与北戬互通之­奸­徒?何不直接将你皇嗣身份大白于天下?”

她眼不眨地道:“是为让大平朝中以为我人在北戬,将大平禁军重兵引去北境,以便我在此地大行乱事。更何况,我与北戬确实互为勾结,­奸­与不­奸­,又有何区别?”

他脸上没有一丝讶异之­色­,好像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只是慢声道:“可你现如今落到朕的手中,不如与朕谈谈条件,看是否能比得过北戬?”

她脸­色­一变,“大平禁军眼下势如破竹,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反要与我谈和?”

他道:“朕此次亲征,意在北戬。纵是眼下杀了你,亦须分兵在北三路剿灭余寇,耗时长短实在难定矣。且朕不豫在国中续兴兵事,倘是你肯与朕为盟,勒令十万寇军掉头转向,与大平禁军合力攻伐北戬,则北戬败亡之日不远,而北三路百姓亦得保全。”

她心跳飞快,却依旧作冷­色­,道:“我图的是国土尊位,手中万军所向亦是复国之业,怎可能助你大平攻打北戬?纵是我应许,这十万大军又怎可能同意!”

他望向她的目光渐转锋锐,声音略沉:“倘是事成,则中宛故国诸路、并同北戬一半国土,朕将尽数许之与你。”

她大惊,背后瞬间漫出层细汗,半晌才稳住心神,低声道:“我断不会信你这话,你岂会允让旁人侵夺大平江山?大平朝中诸臣又岂能容你将国土割与旁人?”

他平静道:“大平江山自是不能割让。但是,你与这十万寇军所图所贪之事朕亦能满足。”

她心中愈发惶惑,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在蹙眉道:“你究竟何意?”

“做朕的皇后。”他定望着她,双眸深如泓潭,“则这中宛故国诸路与北戬一半国土便是你孟廷辉一个人的封邑。

卷四景宣二年章一五一如许江山(上)

她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所道之言竟是要娶她!

而且更是要将他这江山天下分许做她的封邑!

震惊过后,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让她做他的皇后,则这封邑再大再广也终还是他的江山;而她既得封邑,其民政军务税赋皆得自主,这又何尝不是国中之国?

他沉静片刻,又开了口:“如此一来,尊位你有,国土你有,军权亦为你所掌。你还有什么别的贪念?”

她的手缩在阔袖中,抖得不能自持,竭力维持脸上平静之­色­,道:“中宛遗臣们所图的是孟氏皇嗣称帝复国,并非是这封邑之名。”

他眉头轻动,“你既为皇后,则所出子嗣莫论男女,朕必册之为皇储。待朕百年之后,这江山天下便由你孟氏之嗣称帝。中宛遗臣们所图的不就是如此?”

她望着他,眼底渐起水雾,红­唇­颤得说不出一字。

他的目光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可他说的话却句句都让她想流泪。

他大可不必如此。

但他为何要这样?

他见她迟迟不言语,脸­色­又沉了些,“或许你可以不应。但你若是不应,那么朕只得杀了你,再杀了这分散在三路数州的近十万寇军。朕本不豫在国中兴兵,可到时候百姓苦战、血涂原野,便怨不得朕无仁圣之心。”

她眼中水光一凝,黑亮的眼仁儿变得有些氤冷。

此事无关爱与恨,只是他为了这万民百姓而做出的决定。

不由得轻轻攥起指尖。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这江山天下、万民百姓之前,她又何尝顾及过她与他的私情?

他坐在案后,一动不动地等着她,看着她,念着她。

他是如此了解她。

他的父王诛杀了她的父母宗亲,她与他有着不可逾越的血海深仇。是以她能为百姓而主动牺牲退让,宁可以一死来成全天下万民无虞,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倾心爱他、无怨无悔。

倘以真心相付,她必不会接受。

只有拿百姓安虞相胁,她才有可能应许。

帐中一片安静,她挺挺地坐在那里,良久都没有动,像是离神散魄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士兵叱马的声音,响亮刺耳,这才惊动了她。

她抬眼,目光已不像之前那么坚定,“我在舒州城内并无根基,纵是我应,舒州城中的中宛遗臣们也未必会应。”

他脸­色­微峻,“纵是他们不应,朕也能叫他们应。”

她又道:“你可有想过我眼下的名声?倘是你册我为后,莫论是何原因,大平朝中必会大起波澜。”

他道:“此事不须你­操­心。”

她蹙眉,“但朝中从未有过分封皇后之先例。”

他的脸上浑不在意,“那朕便做这个先例。”

她退无可退,只得垂睫道:“你御驾亲征在外,册后一事岂能仓促而就,待到真的册我为后,又将是何时何地?只怕到时诸事皆已晚矣。”

他撑案站起身来,眼底锐光一晃而过,一字一句道:“便在此地,此刻。”

她微微悚然,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说笑,怔然注目瞧他,就见他从一旁拿过一封裱金黄宣。

这东西于她而言,太过熟悉。

当下心便窜至嗓间,屏息不知所措。

当初他在朝中一改册后纳妃之制,册立谁人、行何典仪皆由他亲自御定,朝臣们当时未能反对,谁曾想他今日竟会当真如此刚愎无羁……

“册后诏命在此。”

他紧望着她,声音微哑:“从此以往,你孟廷辉便是朕的皇后。纵是你今后背离御前、有违诏命、不再忠诚,你也依然是朕的皇后。除非是朕亲手废了你的后位,否则你这一生一世都别再想与朕脱离关系。哪怕你死了,也还是朕的人。”

明知他这话无关爱无关情,可这似誓非誓之言却让她再也抑不住心中多日来积压的思念矛盾之情,泪水瞬间冲出眼眶。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礼官内侍,没有一切的一切。

她长裙下摆尽是泥污,脏乱不堪,甚至连头发都没能好好地盘梳起来。

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简陋的册后之仪。

世上也再不会有比她更狼狈不堪的皇后。

从前的她,是多么渴望能一生一世得到他、陪在他身边、看他固江山养百姓致太平,可这一个后位对于她来说,又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如今她真的成了他的皇后,可这一切却与她所期许的是多么的不同。

又是多么的讽刺。

泪水不停地流,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他缓缓走到他身前,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擦拭她的泪,可却怎么都擦不尽。

这滴滴泪水烫得他手指轻颤。

心也跟着轻颤。

隔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终于又触到了她。

他曾以为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这样触碰到她,可苍天有意,终许他这一人这一世,令他从此不留憾。

他有多么想拉她入怀,亲吻她的眉眼耳­唇­,将她嵌进自己的身子从此永不分离,可却只是收手道:“回帐中吃些东西,换身衣裙,人马巳时拔营出发。”

她抬手飞快地抹了抹脸,依旧垂着头,轻问:“拔营往舒州方向去?”

他点了点头。

她便起身,脸­色­有些了然,又问道:“这册后一事,以及你我今日议定之事,何时告诉众人?”

他道:“到了舒州,待中宛遗臣们俱允之后,便大白于天下。”

“好。”她瞥他一眼,便又马返身出帐。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就像这一切不过是他与她的一场交易罢了。

帐帘轻落,有草沫清香扑鼻而入。

指腹犹存湿意,他的心忽而也有些湿,终是没想到,自己未欺她未辱她未负她,却还是令她哭了。

转身回望,却见那纸黄诏仍躺在冷冰冰的案头。

是他忘记给她,而她也忘记拿了。

岳临夕坐在简陋的帐中,听得外面兵马声起伏不休,却不得出帐探看,便愈发坐立不安起来。

烦躁之时,有人从外进来,逆光身影恰巧罩住帘缝处透进来的些许光芒,帐中顿时一暗。

岳临夕下意识地一挺身,抬眉去看,又微微皱起眉,低声道:“陛下是要拔营业往舒州去了么?”

英寡没答,慢步走近他,身后有阳光泄进来,在地上映出淡淡一条光痕。

只是这沉默却令人愈发紧张起来。

岳临夕有些喉紧,又问他:“陛下还想要我做什么?”

他的神­色­略微有些满意,“颇识时务。”

岳临夕脸­色­黑了些,退不得挡不得,只得道:“陛下还请有话直说。”心中明白,昨夜既是写了那封信与舒州,自己便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来,否则便是两头毁誉丧命的结果。

英寡站定后低眼望他,开口果真直截了当:“朕已册她为后。”

岳临夕惊一跳,不必说这个“她”定是指孟廷辉,只是诧异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册她为后。

他似乎也怠于多解释,只是压了脸­色­,道:“集结你们的人马,与大平禁军同伐北戬。朕还中宛故国诸路及北戬一半的国土与你们,作为她的封邑。”

岳临夕愈发惊不能持,嘴巴张开了好几下,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英寡又道:“朕知你学识满腹面、颇为聪敏,想必懂得朕的用意。待到了舒州,你便与其他的遗臣们说,大平京畿禁军二万人马已围建康路,明州既破,舒州必不保矣。朕本欲诛杀她与你二人,但你见朕对她旧情仍在,遂想出此计,使朕勒军不进,只要他们同意,则万人之命俱可得保,而中宛故土亦可取之。”

岳临夕神­色­挣扎,良久不言。

他眉峰一挑,“四日后舒州城中守将收械开门,所迎却是大平禁军,你料想他们会如何待你?你只有依朕所言,他们才会以为你是谋勇双全,而非是贪生怕死。”

卷四景宣二年章一五二如许江山(下)

四日后,舒州城内的守将收械开门,数位遗臣们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一直在城外东郊从天明等到正午,可迎来的却是明甲利枪、气势汹汹的大平禁军。

早先虽然已经接到明州失守的快报,可又怎能想到岳临夕会书信相骗,一路领着大平金戟黄仗禁军来到舒州城脚下?!

守城寇军因无防备,三两下便被大平禁军占了舒州城东门外三道,但见大平禁军并无猛攻的打算,余下人马便死死守住内城中其它地方;出城接驾的数位遗臣看见这阵仗自然是火冒三丈,但碍于城头被夺,不能明脸对岳临夕发怒,只得依着大平禁军的要求让岳临夕入城细谈。

岳临夕入得城中,按英寡之言与众人说了,众人闻之自是大骇,又听说大平皇帝御驾亦至城外,更是震惊不已。

一众人在屋中沉默良久,才有稍年长些的范裕出面开口,沉叹道:“罢了。明日一早你去将皇嗣接入城中来,总得让我等见过她,听得她亲口同意此议,才当好算数。”

岳临夕点点头,应道:“范公明事。”

范裕眉头沉皱想了一会儿,才示意旁边的人退出去,留岳临夕一人在屋中,低声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岳临夕走至他身前,恭声道:“范公请讲。”

范裕目光矍然地盯着他,“依你之前被劫时所见,大平皇帝对她果真是旧情仍存?”

大平禁军在舒州城外一扎便围了大半个城。

平原风起,刮过层层军旗旌斾,刮得青天半倾白云尽散,营帐厚布簌啦啦地狂响。

她在内帐里的窄榻上侧躺着,隔了一道薄帘,那头便是他和他的帅案。

二人共处一帐,这是他的要求,她自然不能违抗,可在这烛光轻曳极其冷寂的夜里,这情景又是多么的令人难耐。

此番随他御驾亲征的京畿禁军凡十三万,在他麾下约有五万人马,一路从临淮路攻城掠地到建康路舒州,还剩三万九千人。

折损之数不可谓不大。

这些大平最­精­锐的禁军人马遇着这流窜各州山林城寨间的寇军,依然损兵折马若此,足可见他之前的顾虑是对的。

倘是能让这近十万寇军与大平禁军并肩北上,势必能省不少兵马人力,亦能保住数万将士们的­性­命,而攻占北戬都城的时日更能缩减许多。

至于这北三路的百姓们,也不必再如遇水蝼蚁一般四下里仓皇迁逃,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

她细细琢磨着,不由得翻身,隔着这薄帘去望他被烛光勾勒出的身影。

虽是离得这么近,可却如隔了千山万水一般远。

从他二人相见,她便再没唤过他一声“陛下”,而他对她更反常态地以“朕”自称,疏离之感油然而生。

做臣子时本该疏远着他,可她与他却是那般亲密;如今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却比君臣之间更不如。

想到这个字,她便觉得万分讽刺。

不过是要两个各怀心思又兼国恨家仇的人,以这天下苍生为念,拿一纸黄诏拴在一起罢了。

她想着,不由轻轻阖上眼,再次翻了个身。

入夜没多久,有人入帐呈报。

她竖耳,隐约听得是北面来的捷报,说是狄念统军双夺重镇,而之前在建康路北面的赵平空、郭铭二部亦奉诏率军南下。

听到狄念得胜的消息,她的心底才稍稍好过了些。自己当初令金峡关外禁军退守三十里,噩梦不知连做了多少夜,生怕狄念之部会因她此举而出个什么差错。

幸好,幸好狄念无事。

将领报完北面军情,又与他报了其余京畿禁军在三路剿寇的详况。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在听,偶尔会Сhā话问一二句,所谈之事是军中机密,但却毫不顾忌人在内帐的她。

他如此不防她,却让她心中愈发没底。

可是她无法细想,也不愿细想只是掩袖遮眼,蔽住那头传来的烛光,轻浅地睡了过去。

夜深之时,猛烈的杀伐之声陡然而至。

她惊喘着醒来,却发现四野俱寂,方才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可那梦境是如此清晰,梦里面的他持枪纵马,血染铁甲……她心口一下子痛得发搐,起身一把揭开帘子朝外帐看去。

烛光依旧昏黄,帅案上物什略显凌乱,笔上朱墨已­干­,孤零零地被搁在案前。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眼紧闭,呼吸平缓,纵是睡着了,身子也仍旧是挺得硬直。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阵儿,见他一切安好,这才拾袖轻擦额上的冷汗。

秋夜甚冷,帐中更是­阴­潮发寒。

她轻手轻脚地下地,拿过一旁的外氅走近他身旁,小心翼翼地盖上他的身子。

可她才一触他,他就猛地睁眼,似是惊梦,然后一把攥住了她轻碰他肩头的手。

他的力道极大,她痛不可耐,却咬­唇­没吱声,由他紧攥。

半晌,他才慢慢松开掌,身上戾气亦收,目光直直探到她眼中,是惧­色­是温存是迟疑不决。

“孟廷辉。”

他哑着声音低低唤她一声,暖热的­唇­息拂过她的手腕。

她的身子在一瞬间战栗,这滋味太过熟悉,那是只有他才能令她酥麻发颤的感觉。

烛光细苗轻晃,这一刹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西华宫中他半夜伏案,她为他披袍,他抱着她亲吻她,她一阵轻笑。

记忆太过美好,却又同样残忍,令她眼角又湿。

他瞥见她眼角水光,蓦地垂下手臂,继而又阖上眸子,再没出声。

到底不是当初。

她收回手,缓缓转身撩帘,躺回榻上,面朝内侧,紧紧紧紧地闭了眼。

翌日天明,她独自一人去给青云饲草,手抚摸着那具御赐鎏金宝鞍,静默了许久。

却要回去时,却见有士兵急急地来找她,说是岳临夕自舒州城中回了大营,请她入城去。

她胡乱将两只手在裙侧擦了擦,便连忙随士兵回了中军大帐,就见岳临夕在侧,正与他在说着什么。

舒州城中的遗臣们皆已同意,只是恳望见她一面,这确是在情理之中。

他略略一问,便将岳临夕打发到帐外候着,然后转而看向她,“挑个人陪你入城,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点了点头,想着道:“就叫殿前司的卢多陪我去罢。”说罢,便转身要走。

但他在后面叫她,“孟廷辉。”

她回头,就见他眼神清锐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的心头突起酸涩,轻声应道:“知道了。”

“去罢。”他低声道。

她曾经欠他一个回来,欠他一个孩子,欠他一生一世的相守以共。她曾毫不留情地与他生离,更曾想任­性­专横地与他死别。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

只是这一次,他断不会再让她离开他,更不允她一走就不回头。

这江山天下若是没了她,于他而言便不再是完整的。

正文 章一五三 如许江山(下)

舒州城中并没她想像中的仓乱。

与从北境一路南下所路过的数座州县相比,舒州城中可堪算是井然有序民生尚安的了。

卢多本在殿前司侍卫班,从前在京中是见过她的,此次随皇上出征北上,虽看不明白她与皇上之间这种种事情,也不明白她去舒州城中是要做什么,却还是恪尽职守地一路护着她,不多一句闲言。

岳临夕竟也出乎寻常地没有同她怎么说话。

孟廷辉心下暗想,当初他因她之故而被英寡截杀近千人马,又被逼派了眼下这差事,想必心中是怨恨她的。但若不是因他招供,她中宛皇嗣的身份又怎会暴露?她心中亦是怨恨他的。

如此一想,她便也不乐于主动与他搭话,只待他一路将她带到相约之地。

舒州城被寇军攻占时,知州早已被杀,因而这城中的知州府衙便成了这些中宛遗臣们的聚首议事之处。

三人下马,岳临夕先行通报。

她打量了一下府事院内,见有数个持械士兵守着,眉头不禁蹙起。

身后卢多突然拿什么东西碰了碰她,她回头一看,见是一把短刀,又见卢多冲她使的眼­色­,便飞快地接过来收进裙腰内。

待到入内时,那几个士兵果然来搜卢多的身,见没搜出什么东西来,便放卢多随她一并进去了。

她身份尊贵,自是没人敢来搜她,一路入内走到最里面那间屋子前,卢多又被人拦住,说是只准她一个人进去。

卢多不依,可却争不过那个人,顿时咬牙作怒。

孟廷辉安抚道:“你且在这儿等着我,放心,决不会有事儿的。”然后冲外面守着的人一笑:“有劳。”

那人忙道“不敢”,躬身推门,请她与岳临夕进去。

他二人一前一后进去,里面早已坐了数人在行,一见她的身影,便纷纷起身,垂头行礼。

岳临夕引她到一位略为年长的男子面前,道:“这位是原中宛朝中吏部侍郎范裕范公,中宛亡国后受诏数次却未出任,二十多年来一直留在建康路。”

孟廷辉张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范裕,却只是笑笑,没多言语。

当年中宛的那些故老重臣们如今皆已作古,这一个原吏部侍郎当是这些人中最大的官了,而这范裕如今虽已不复年轻,可却还是能想像得出来,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怎样一个傲骨铮铮的男子。

见她面对范裕都不开口,岳临夕也不好再引见这屋中旁人与她,只是对范裕道:“范公有话可以问了。”

旁人只觉她态度倨傲,也不敢主动来与她搭话,一时间这屋子中的气氛竟是格外僵冷。

范裕对岳临夕微微晗首,使了个眼­色­,见岳临夕转身退出门外,才转眼看向孟廷辉,道:“大皇子郑国公当年本有一幼子,却在国破之时被敌军所杀。乾德三年二位皇子受诏迁往京中后,大皇子才又得以娶妻,可惜也只得了一女。”

孟廷辉轻愣。

没想到这范裕一张口,便是这么一番单刀直入的旧事重提,上来便直言她的身世,倒让她丝毫没有准备,一时竟有措手不及之感。

范裕悠然落座,目光探向其余几个人,不慌不忙地,像讲故事一般地开口道:“乾德六年秋,平王以莫须有之罪名诛杀孟氏四公及其宗亲,四公阖府上下莫论清客门生还是丫鬟小厮,没有一人得以幸免于难。是夜,郑国公独女的|­乳­母抱了她去逛市子,留了自家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在府中,却被皇城司的人当作郑国公的独女给杀了。|­乳­母在街上闻得孟府生变,便抱着女婴在街角窝藏了一夜,翌日听见自己在孟府做清客的夫君亦已丧命,这才带着郑国公的独女一路逃回了潮安北路的娘家。

她回到潮安才发现自己又有身孕,欲带着孟氏独女避难于娘家,可却不为娘家人所容,硬迫她下嫁与外汉。她为保全孟氏血脉,遂将女婴托付于冲州城外的尼庵中,自己远嫁成府路农户人家。她本欲过些年,待日子过安稳了,便去尼庵中寻人,可却没料到乾德十四年时朝中那一道整饬潮安寺庙尼庵的诏令,令她从此就失去了那女婴的音信。随后辗转十余年,当她与我等稍稍探得一些眉目时,却发现那女婴已经成了当今皇上最宠信的女臣。”

孟廷辉一直到听他讲完,脸­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轻轻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范裕道:“当年你的|­乳­母,正是尹清的亲娘,而尹清则是当年惨死于孟府中的那名清客的遗腹子。”

她微怔,片刻后又低眼,不予置评。

范裕突然起身,脸­色­变得极严肃,冲她道:“当年中宛亡国之殇是何其痛也,孟公之死又是何其冤也!你的|­乳­母为了保你的命,是吃了多大的苦,我等为了今日这一刻,又是忍辱负重了多少年!可你竟然做了那男人的皇后,同意那分封一事,你可对得起所有的这些人这些事。”

孟廷辉抬眼扫了一圈众人,最后盯住范裕,道:“可是你等却不知道,当年倘是没有他,我早就被冻死在破庙中了。当年救我于寒夜大雨中,又将我送去冲州女学的贵人,正是他。”

几人皆惊。

范裕更是愣了片刻,才微微皱起眉头,冷声道:“可当年下那道诏令的人,正是他的母皇!你孟氏与大平皇室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怎能与他纠缠不清?”

她不动声­色­地坐下来,道:“你们今日叫我入城,想必不单是为了说这故事。究竟意欲可为,不如直说了罢。”

范裕看几人一眼,然后才慢慢道:“岳临夕与我等说了,你虽是做了他的皇后,应了他的计议,可你是被逼的,我等亦不会因此而责怨你。如今他既是肯册你为后,便是对你还有旧情,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他顿了顿,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甚为平静,才又道:“倘是你能找机会将他杀了,这大平禁军便是群龙无首,我军必会长驱得胜,一复亡国故地!”

她冷冷抬眼,“倘是将他杀了,大平诸将必会率军回师为他复仇,北境一旦松颓,则北戬虎狼之心亦不能挡,到时候这数路又将是战火燎原之象,而谁胜谁负谁又能说?我岂会做这种无果的事,又岂会再陷这诸路万民于战火荼毒之中?”

范裕脸­色­僵住,“你身为孟氏唯一血脉,岂能不为复国之业出力!”

她轻蔑地看着他:“倘是复国不为百姓所崇,更使百姓居无安所、人无安虞,这国宁可不复!”

范裕气得连胡子都发抖,“你当真不肯悔改,当真不肯去杀了他?”

她静坐着,不吭一声。

范裕连连冷笑,“好,好!你既然不肯杀他,我等便借你之手杀了他,替你为孟公报这血仇!”

她眼底微惊,站起身来疾声道:“你要做什么?”

范裕脸上怒气更盛,“我等昨夜已在城西三十里处的山口处设了伏兵,到时只消派人去告诉他你往西逃跑了,你以为他会不会去追你?”

她心底大骇,脸­色­有些发白,咬­唇­道:“那你这算盘怕是白打了,他心中只怕比你还要恨我,断不可能会亲自追往西面的。”

范裕盯视着她,狠狠道:“你既是进了这舒州城,我等便决不会再放你走。不如你就在这城中等着,听那西面的消息如何罢!”

正文 章一五百 我心依旧(上)

孟廷辉入城不到两个时辰,岳临夕便又快马驰回了城外大平军营。

是时诸将聚于中军帐中议事,听见士兵报禀说岳临夕有急事要奏与皇上知晓,当下均脸­色­有变。

英寡让人将岳临夕带进来,当着诸将的面便直问:“有何急事?”

岳临夕额上冒汗,一脸急忧之­色­,飞快道:“才入城没多久,她便与城中的遗臣们互通约议,出城直往西面去了!我既是奉陛下之令,万不敢有所失谬,便拼死出城来报与陛下知晓。”

帐中几人听了,皆不明就理,一时面面相觑起来。

英寡面无波澜,只轻瞥他一眼,便转头对带他进来的士兵道:“将此人绑了,押下去。”

士兵二话不说便扯了麻绳上前绑人,惊得岳临夕大力挣扎道:“陛下何故如此?”

英寡却不与他多言,只道:“柴哨!”

帅案旁的一个年轻将领立即出来,恭道:“末将在!”

他道:“发令与城东门禁军,你亲自领兵攻城,不必再等。”

岳临夕大骇,正欲再言,却被士兵死死勒着脖子拖到帐外去了。

柴哨的神­色­稍稍有些了解,一想那一日明州之外山道上的事情,再与昨夜中军内帐中的情景一比,心知圣意,当下利落道:“末将遵命!”

他欲退帐而出,英寡却又道:“从城外营中抽调五千­精­骑,随朕赶往舒州城西。”

柴哨愣住,“陛下,五千人马是否过少了些?”

英寡眉微挑,“倘是再多,便正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旁边有人忍不住上前道“往西恐怕亦有诈,陛下倘是担忧孟大人有何不测,不如便让末将们带兵去追!”

“朕非亲自去不可。”他目光坚定,望着众将道:“因为她如今已不再是你们的朝臣,而是朕的皇后。”

舒州城府衙中,时间正在一点点流逝。

孟廷辉静坐在位,眼望着前方案台上那根燃了一半的细香,只觉时间过得慢得令人发指。

范裕在屋中不停地踱步,末了望她一眼,道:“待一会儿探报传来,你便知道他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了!倘是他根本不去追你,你也好掐了这念想,安安心心地与我等共谋复国大业。”

她抿­唇­不语,默默地阖上了眼。

知兵善谋如他者,又岂会料不到舒州城西必有寇军诈伏?可他为防万一,必会派将领兵往西去追看一番,如此一来,只是白白可惜了那些大平禁军将士们。但不论如何,只要他不会中计受伏,这大平禁军便不会乱,而她也不必再担忧。

约莫过了三刻有余,才有探兵匆匆而来,未到衙门便滚鞍跌马,一路磕磕碰碰地冲进里面,神­色­慌张道:“大平皇帝已领兵往西!”

范裕面露喜­色­:“甚好!”转眼却见这士兵神­色­张惶仓促,不由皱眉道:“怎的如此慌张?”

士兵脸­色­发白:“外面大平禁军攻城了!”

范裕脸­色­变了下,抬手撤退那士兵,僵立着不动。

孟廷辉脸­色­亦变了,是没想到,他会亲自领兵往西去……他不会想不到那边可能有诈,但他为何还要亲自去?

耳侧恍惚间又响起他对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曾经许诺过他要回去,要给他生个孩子,要同他一生一世相守以共,可她终还是负了与他的这些约定。

但他却没放手,一路北上将她劫回大平军中,逼她做他的皇后,与她夜宿同帐,甚至又说——他等着她。

然而她却又没能回去。

他或许以为她再次欺骗了他,又或许以为她被人要挟有难,可不论如何,他竟又再次亲身去追她。

不管多少次,他都要她。

他分明是仍旧爱着她的!

正如她仍旧深深深深地爱着他一样。

她蓦地站起身来,冲范裕道:“你眼下放我出去,尚还能来得及阻止那些大平禁军攻城。”

“绝不可能。”范裕回头,“只要能杀了他,纵是这舒州城被大平禁军踏平我也不怕!”

她微微一牵嘴角,伸手从裙腰中慢条斯理地拿出那把卢多先前给她的短刀,拔去刀鞘,将短刀利刃抵上自己的喉间,轻轻道:“倘是他今次死在你们手中,我亦不会留命给你们。”

范裕皱眉,似是不信道:“你……!”

孟廷辉敛去笑意,凉声道:“放我出城。”她盯住范裕,严辞道:“倘是他死了而我也死了,这天下还能太平否?你们与大平禁军定会相互厮杀混战,而北戬则会趁势举兵、南下攻掠、占地得利,到时候战火肆焚之地何止这北面数路,百姓苍生又有何罪!你们究竟是欲复国,还是欲亡天下?”

范裕脸­色­一阵黑一阵白,眼见她手中的刀刃紧触喉间皮肤,当下被她逼得说不出狠话来。

她又道:“你们眼下放了我,率兵与大平禁军北上伐戬,到时候这北地诸路与北戬一半疆域便是我的封邑,更是你们的亡国故土。待他百年之后,我的子女便是这天下的君主,你们也能得享高位厚实禄,何必还要以这百姓万民之命而争眼下这区区一名一利?!”

屋中有其他人在一旁轻轻叹气,道:“范公,她言之有理,且放她出去叫大平禁军休要再攻城了罢。”

余等人听了,亦纷纷附和起来。

范裕犹在僵愣,孟廷辉却已不管不顾地飞快冲出门去,狠狠跑到外面寻到守兵,疾声道:“你们将随我同来的禁军小校关在何处了?”

守兵见她既已出来,不敢不答,遂火速去将卢多放了出来。卢多一见她,担忧急喜之­色­纷纷涌上眼底,可还顾不得说话,就见她已疾速跃马而上,震鞭往城中西门奔了过去,便也慌忙牵过马来,跟在她身后向西驰去。

青云一路从乱军中飞骋而过,驰骤如神一般冲出已是战火纷起的西门,扬蹄抖鬃朝西面狂奔而去。

三十里的路不算短,她在马上被风震碎了高髻,却仍旧拼命地抽鞭震马,想让青云跑得快些,再快些!

她想要追上他,拦住他,紧紧紧紧地抱住他。

她想要告诉他她回来了,她再也不会走也再也不会离开他,她会给他生儿育女,与他执手同立相守以共、一生一世不再分开,她想告诉他,她从始至终都不曾负过他,她一直都深爱着他。

秋风狂起入耳,隐隐裹杂了远处山谷间那厮杀之声,令她在马上浑身颤抖,心头一口血涌上来,喉间紧得腥甜。

她已是如此快地拼命飞奔赶来,为何还是来不及追上他?

青云蹄下浅草渐没,砂石一路狰狞。

一近谷口,就有血腥味弥漫而来,她勒缰止马,抬眼就见不远处横尸散乱,枪剑利镞遍地皆是,顿时腹中一绞,忍住没呕出来。

近处一个活人都没有,遥远的谷弯处依稀仍有杀声传来,声声如针,刺得她耳膜剧痛。

卢多在后面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她,一见这场面便慌了,大叫道:“大人!”

她转头,却一眼望见树石下的玄­色­头盔。

头盔上的雉缨是如此雍容刺眼,那是只有他才能佩的羽雉!

她瞳中骤缩,人顿时像疯了一样地滚鞍落马,连被长裙绊倒在地都不顾,一路踩着血沫横尸奔路过去。

卢多惊得呼吸不得,忙下马奔过去拦她,生怕远处的战势又转出谷来,“大人冷静些!”

她拼命推开卢多的手,自己在那头盔旁弯下腰来,发疯般地翻捡地上那一具具尸体,看他们染血的铠甲衣袍,人在抖心在颤。

他说从今往后她就是他的皇后,纵是她死也还是他的人,可他怎能就这样抛下她?

泪水模糊了双眼,鲜血染透了双手,她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心越来越麻,终是再也站不住,侧身跌坐在一堆乱枪血箭中。

“孟廷辉。”

不远处传来的这一声沙哑却熟悉,令她猛地抬起了头。

山谷幽阳光芒刺眼,映透了他半张俊脸,金晕叠漾,晃得她心口巨颤,生怕这是自己的幻觉。

一刹杀声流闪,她蓦地起身,想也不想地便朝他跑过去,一头扑进他的怀中,紧紧紧紧地将他抱住,哭得不能自已。

正文 章一五五 我心依旧(中)

山谷间杀声幽荡,渐渐逼去远方。

他一把扔了手中长枪,横臂将她抱起来,俊漠的脸上棱角渐软,低头吻她的发顶,道:“莫哭。”

她的两只手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埋头在他肩侧,咬着嘴­唇­无声地淌泪,待抽噎了许久,才发觉他身后不远处还站了一列人马将兵,此时都尴尬地低头撇眼,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哭意在瞬间止住,脸­色­乍然作红。

卢多从后面飞快地跑过来,单膝跪下,垂首道:“陛下,末将失职,令孟大人受惊受险,还请陛下责罚。”

他抱着她的双臂未松,嘴角轻弯,低眼道:“这是朕的皇后,休要再叫孟大人!”说罢,他又倏然转身,像在展示征伐得来的战利品一般,骄悍且霸道地让身后的将兵们将她从头到脚都看个清楚明白。

一众人马顿时纷纷振甲而跪,低头高声齐道:“拜见皇后!”

她愣住。这些京畿禁军的将兵们不可能没听过她的­奸­名,更不可能不知道她曾经令北境禁军不战而失金峡关,又怎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尊她为后?

风从这横尸遍野杀声未停的山谷间穿过,吹起他深眸间一片轻薄的水光,如琉璃般清湛透明,映出她怔然红俏的脸庞。

“说平身。”他的嘴角又扬起来些,对她耳语道。

她这才回过神,可被他如此抱着,纵有多么名正言顺的身份也抹不开她的臊­色­,只得强撑着脸面,轻声道:“……平身。”

平壁苍山都染了血,可他却在此处此刻向众人宣告了她的身份,实在是太过专横且目空一切。

但又是那么的让她心折感动。

她这时才有空注意到,这谷口外遍地的横尸中大多是寇军士兵,再看他与这一行将兵们的神­色­,当下反应过来,远处幽谷深处那隐约传来的杀声应当是剿寇所致,并非是他麾下人马中了寇军的诈伏之计。

她想起方才自己以为他出了意外时那惊惶恐惧的感觉,心里顿时又一搐,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些,不肯松手。

但前方却有个将领却上前两步,脸­色­担忧,语气迟疑道:“陛下之前的伤……”

方才听得这一个“伤”字,她就立刻屏息瞧他,慌慌张张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却见他神­色­坦然地冲人道:“无碍。”

她微微挣扎,想要下来,一收手却发觉握了一把血,当下大骇,定睛看去,才发觉他抱着她的手臂铁甲处正在向外渗血。

他瞥见她手心中的血­色­,竟冲她笑道:“莫要担心。”一边罔顾她的挣扎朝前面走去,一边冲那将领吩咐道:“为防万一,你再带些人去谷后看看战况,差不多也就罢了,此地不必久滞。”

虽见此处禁军得胜,可这漫地生死却让她心中不甚好过。寇军在山谷处的伏兵被他一举剿杀,但那一条条终归都是人命。在中宛遗臣未曾举兵之前,这些寇士兵们不过都是些朴实愚厚的农户男子罢了。这死事太过惨烈和无谓,叫她一时间不忍心再细看。

卢多早已手疾眼快地去将马儿牵来。

她欲去骑青云,却被他略为蛮横地一把丢上了黑骏背上;然后他一跃而上,不由分说地将她搂紧,大力抽了一鞭马臀,“驾!”

她有些无奈,不敢猛挣伤他手臂。

青云却是极其忿然,尥蹄狂奔从后面追上来,跟着她随风轻扬的裙裾左右冲跃。

金阳落幕,碧草芬芳,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淡去,他暖热的呼吸缠荡在她身后,令她身子发酥。

微凉秋风迎面吹来,她心神清明,红­唇­轻轻扬起。

原本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可此时此刻却突然发现,她与他之间根本不必再多赘言,也根本毋须再解释什么,他从来都是明白她的,正如她是同样明白他的。

他深爱着她,正如她深爱着他。

回营入帐时,远见舒州城下战火愈盛,她想了想,还是对他道:“那些遗臣们既然肯松口,便叫柴将军止战罢。舒州城又是个大城,里面的民户少说也有万家……”

他一边听她喃喃细声,一边吩咐左右去叫柴哨招降,倘是遗臣们自己肯从城中出来,这战事便罢。

左右领了命退下,又遣人去了找随军御医入帐瞧他的伤。

她担心得要命,见那帐帘一落,转身就扒他身上的衣甲。

他挑眉,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低笑道:“就这么等不及?”

她恼羞,欲啐他不正经,可一见他臂上血­色­,不由紧紧一抿­唇­,轻声道:“御医来前,先让我瞧瞧。”说着,一双小手在冰冷腥臭的铁甲上摸索来去,替他宽卸。

他低眉暗眼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由她掇弄。

待卸去重重厚甲,触目惊心一道刀伤,她看见倒吸一口气,捧着他的胳膊不知所措。

“都说了无碍。”他道,稍稍用力,试图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少时习武,曾伤得比这更重过。”

她不肯松手,抬眼瞅他,轻轻地问:“明知那边会有人马诈伏,就等着你率兵过去,为何还是要亲自去?”

他慢慢地道:“我怕他们拿你做饵,真的逼你离了舒州城。”稍稍一顿,又从容道:“倘非如此,你要到何时才肯信我真心?”

她没吭声,拿了白棉来,轻擦他伤口周围的血,越擦手指越抖,到最后眼眶鼻尖全红了。

他蓦然低下头来亲吻她的嘴­唇­,轻慢温柔,却又久久不休。

这一刻他等了有多久?

他早已算不清。

她的­唇­舌是如此香甜软­嫩­,她的身子是如此契合他的怀抱,从那一年的宝和殿到如今这烽火大营,从未变过。

他一场大战未及清洗,浑身皆是血尘气味,亲吻她的双­唇­舌尖更是带了汗味,可她却丝毫不觉般地拼命吮吻他的薄­唇­他的烫舌。

太想他。

生死爱恨将她折磨透了,如今只觉获新生,从此只愿可以抛开一切,能够就这样­干­脆纯粹地与他相守相伴,一生一世不弃不离。

帐帘被人慌慌张张地揭开来,御医刘德中随着通禀声急急走了进来,一见里面情景,登时僵住,冷汗冒出来,连连道:“不知……不知皇后在此。”

军中流言向来传得飞快,一场大战下来,她被册为皇后一事已是遍闻全营。他在禁军中的地位自是无人可比,听得这一消息,根本没有哪个将兵敢撑着胆子来问个虚实,皆是老老实实地认了她这个皇后。

这些她自然看不明白,只觉自己到底是亏欠过禁军的,一时也不好坦然承认这尊谓,忙道:“还请刘大人快些来给皇上瞧伤罢。”说完,便红着脸到一旁。

刘德中伴驾多年,心定术佳,看了伤又诊了脉,只道没伤到筋骨,并无大碍,便替他敷了药包起伤口,嘱咐了几句,然后出帐煎药去了。

她只道他伤臂不便,就弄了热水来替他擦洗满是脏尘血汗的身子,不料他洗着洗着,便将她也勾了进去。她敌不过他的撩拨试探,也压不住自己的念想,只得由他尽兴了一回。

末了他手臂上的伤口又裂,却不理死活不肯放她走。

活生生一副要将她揉碎在自己体内的模样。

如是方休。

正文 章一五六 我心依旧(下)

事后,她无奈之下又请刘德中过帐来给他的伤口重新敷药包扎。刘德中略叹,道皇上这几日来不可再过用力,当下说得她愈发羞窘起来。

入夜时柴哨麾下有人来报,道舒州城中的前朝遗臣们愿意缴械投降,城头战事已止,为首的十一个遗臣已全部押至营中。

是时她与他正在帐中用膳,他听了来报,也只是吩咐道:“将他们都押去与岳临夕一处,待明日天亮后再说。”

来人领命而退,这帐中内外又复安静。

他因伤在右臂,刘德中特意嘱咐他这几日不可持剑弄枪,不可握笔过久,不可多拿重物……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如此方能好得快。

他此番统军北上,朝中政务虽有古钦等人掌理,但遇大事还是少不得要往奏军前请他定夺。她十分清楚他那说一不二、不肯马虎的­性­子,这些日子来他日夜疲累尚且来不及处理这许多军政事务,此时若再叫他不得用右手,那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用膳时他颇心不在焉,不知是在想京中的政务还是在琢磨北境的战况,案几上摊了数本折子在一旁,目光一直凝在那上面。

她不敢扰他大事,可又担心他倘不多吃点这伤便更加难好,于是便舀了饭送到他嘴边,“陛下。”

他斜眉,“这陛下陛下的听得我难受。之前要同我生死不见时,你那洒脱无束的样子倒比眼下受用得多。”

她脸­色­立马变了,佯怒道:“凡事都要你受用。”

他嘴角勾出一点笑,知道她是指之前那事儿,遂搂她入怀道:“便是如此你我相称,无拘无羁一点,方是夫妻之理。你当年何时见上皇与平王之间称孤道朕了?”

她被他这样抱着,气势一下便软了,又为那夫妻二字怔住了神。

她当真是他的皇后,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了?

那是他专横无羁的一道皇诏,可若叫这天下知道这事儿,朝臣万民又会是什么反应?

她一恍惚,又想起他说此事不必她­操­心,那语气毅然笃定,倒像真不用她­操­心似的。

他的左手探上来摸她的脸,“又在琢磨何事?”

“没琢磨。”她抿­唇­,拿起先前舀的饭,“你倘是不多吃点,这伤好得慢,到时候你又急着要拔军北上,倒要怎么拿枪骑马?”

他盯着好水亮亮的黑眼仁儿,含笑吞下饭,“这右臂受伤,好处倒也多起来了。”

他扬眉微笑,单手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自从她这次与他在山谷外相见,他的笑就逐渐多了起来,好像她的任何一点小举动都能让他欣喜非常,比起以前习惯了他那少言冷面的样子,她竟一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但她又是格外喜欢看他笑。

每当他微微扬起嘴角的时候,她的心里好像也开了一朵花儿似的,甜香肆漫整个胸腔。

从前她无怨无悔地为他付出,而今他亦同样倾心对待她,身后这一个怀抱比起以前愈加坚实温暖,让她心安。

用罢膳,她知道他要批复京中发来的那些加急折子,便替他收拾了帅案,又将笔墨备好,自己打算出帐去看看青云,免得扰到他。

但他却一把将她扯过来抱在腿上,“我还比不得你的马重要?”他语气微重,狠狠道:“那马还是当初我赏你的!”

她有些好笑,却还是乖乖由他抱着,“不去了。”倒看看他要怎么抱着她批这些奏章。

他贴着她的耳朵道:“刘德中不叫我握笔,只好劳你代我批复这些折子了。”

她惊了一跳,侧脸瞅他,“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他二话不说就摊开一本三司奏来的赋税折子,“我说,你执笔。”

她被逼拿笔蘸过朱墨,神思犹怔。

做了这么多年他的臣子,虽是在朝政军务上事事为他分忧,但何曾做过这种僭越逾制之举?而今她成了他的皇后,虽能与他执手共立同起同坐,可他真会允她内闱涉政?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嘴­唇­摩挲着她细­嫩­的耳垂,低声又道:“北面这么大块疆土都分封给你了,怎能不允你参预朝政军务?”

这恩宠来得太快太盛,令她一刹那间竟然有种错觉,好像这些事早就是他计划好的一样,但这感觉却又转瞬即逝,朱墨一滴落下去,溅了数点红。

他叫她看折子,又口述御批与她听,让她依他之言代为批复,一本接一本,直至半夜时分才批完。

她搁下笔,又捡出最重要的几本与他过目,见他阅后无异,这才一一封起来收好,动作仔细认真,神­色­一丝不苟。

他忍不住又低头亲她,她轻轻一笑,凑过去回了他一个吻,可这又令他张狂起来,一把撩开她的衣服便埋头而下。

她嘶喘着,急着推他,“别,别在此处……”怕他右臂上的伤又裂开,自己倒成了罪魁祸首。

他起身箍着她的腰往内帐带去。

灯烛一掐,里外皆暗,他的眉眼轮廓愈显深邃,盯着她好似黑夜山林中的野兽一般。

她无措地轻叹,撑臂伏在他身上,长发垂落他一肩,细声在他耳边轻道:“你……别用力。”黑暗中看不出她的脸有多红,只听得见她甜润的呻吟声,和他抑不住的沉重喘息声。

良久,她一身香汗地趴回他胸前,呼吸微重,似是累极。

他左手扣住她的腰,轻轻抚摸着她纤腰内侧的肌肤,突然道:“你的身世,并非是岳临夕招供让我知道的。”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没吭气。

他又道:“册你为后,亦非迫不得已的权宜之举。”

怎会不知他话中之意?他能在这北地千州万山中将她追到,必定是京中有人告诉了他她的行踪所向,而那人除了尹清还能是谁?可尹清断不会主动去与他说,他之所以知道要从尹清口中撬这些事,势必是早在这些事发生之前就洞悉了她的身世以及尹清的来历。想来尹清能告诉他她的行踪,一定也告诉了他,她在离京前就已知晓自己身世了。

而他既然毅然决然策军千里前来找她,又怎会不知她其实从头到尾就没有负过他?

正如她后来知道,他亦从头到尾都没有恨过她。

这些话,他不必多说,她就已明白。

他听见她这平静的一句,当下便不再开口,只是温柔地抚摸过她身上的寸肌寸肤,好像这才是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轻诉方式。

他与她是如此了解对方,又是如此替对方着想,为了成全对方那天下万民之念而不惜牺牲自己,可到头来却是这天下万民之念成全了他与她。

夜­色­静寂,她的呼吸渐渐趋淡,身子也愈发软了下来。

他就这样让她趴在自己肩头入睡,只觉心中满足得发涨,许久后又道:“此番委屈你了,待将来回京后,必将这册后大婚一典补给你。”

她的脸在他颈窝里轻蹭了下,口中咕哝了句什么,又安静地睡了过去。

正文 章一五七 纵马扬疆北(上)

早晨鸟儿脆鸣,她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因想着昨夜里刘德中曾说那药须得熬热了再敷才有效,她又着实惦念他这伤,便悉悉娑娑地起来穿衣下地。

谁料刚一起身,他就攥住了她的手腕,“莫走。”

她回头,轻轻道:“我去给你熬药,就在这帐子里。你昨日领兵出战,又受了伤,多睡睡罢。”

他这才放心地松开手。

她一下地就觉得浑身骨头都酸疼,昨日连着两场欢愉,实在是叫她又是担心又是费力,当真不值。她想着,又转身瞥他一眼,就见他眉角舒平,眼眸轻阖的样子极是英俊,当下脸庞又有些发热。

待将药熬上,她又出帐打水,回来的时候就见柴哨往中军帐前而来。

清晨薄雾稀透,柴哨一身轻甲上挂了水露,走来时看见她在帐外,便止了步子,恭声道:“皇后。”

她知道这年轻将军连日来立功,已被擢为从四品的羽麾将军,在营中有直参面上之权,便轻笑道:“是有何要事来报禀皇上的罢?皇上尚未起身,你且等我进去替你叫。”

“不敢。”紫哨忙道,“只是今晨收到几封捷报,末将料想皇上看了必会龙心大悦,才急着送来的。皇上既是未起,便由皇后收了去罢。”

她有些迟疑,昨夜他虽让她代为批复折子,可她却不敢连这军报也替他收了,只是道:“这实是不合规矩,柴将军还是亲自交由皇上为好。”

柴哨却道:“皇上吩咐过,军务可由皇后代为裁决。”

她一怔,伸手接过来报,问道:“皇上虽如此,但将军不忌讳我从前做过的那些事儿?”

这疑惑在她心中已有多日,按理说京畿禁军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眼见北境的狄念大军之前因为她的缘故而吃了闷亏,而她早先位在枢府却与敌军贼寇相勾结,叫这些傲骨铮铮的京畿将校们如何能够真心尊她敬她?

柴哨眼神有点犹疑,道:“皇后莫非还不知道?皇上领军北上途中,已对末将等人说明了一切,皇后是奉了皇上密诏行此诸事,为避天下人耳目,才没叫二府知晓,末将等人领兵进临淮路时,亲眼目睹寇军重兵西调,如此才叫我等一路从临淮路攻了进来。军中将校无人不为皇后这计折服,倘无皇后这番行事,只怕我大平禁军眼下也不能这么快便攻近舒州城。”

她听后,半晌无言,只是静望着手中军报,目光飘乎。

营中远处有号声响起,尖锐清亮之音是陡然划碎这稀薄雾气,令她眼前忽而清楚了许多。

柴哨赶着回去,便冲她一笑:“末将先行告退。”

她点头应允,又望了一眼远处营道上渐多的兵马,这才转身入得帐内。

将熬热的药取出来,又拿了白棉,回头朝里面探看时,就见他已然自己起来了,随意披了袍子,正靠在榻边望着她。

这一双眸子是如此深泓淬厉,这一个男人是如此深情不屈,她只觉自己好像从未将他看透过,亦从不知他对她的情究竟有多深。

他有多爱她,才会如此待她?

但她又有什么好,可以值得他这样爱她?

她捧着东西的手指有些发颤,却还是平静地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然后替他宽了袍子右半边,替他换药。

他看她动作温柔细腻,不由笑道:“有你在,便不必再叫刘德中来了。”

她不接他这话茬,口中轻道:“方才柴哨送了军报来,说你允我代为裁决军务,可是真的?”

他扬眉,重重反问:“你倒不乐意?”

她摇了摇头,抬眼道:“你竟也不怕我包藏祸心,做下什么你无力回天的事儿来?”

允她参豫政事是一回事,但倘是连这军政都分予她,又实在是过于骇人。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你要是包藏祸心,又岂会落到我手中?当初你若真行­奸­反之事,必不会再密奏与我,直接让大平禁军以为你是北戬掳劫了岂不更好?你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大­奸­之徒,无非是叫我断了念想,纵是你死了亦不会为你伤心难过。”

她挣开他的手,继续低头给他敷药包扎,可十根手指却颤得更厉害。

他又道:“更何况那十万寇军所向之人只有你,倘是令这些人马听我调令,那些中宛遗臣们哪个能依?我又岂能不让你参涉军务?”

一提到这事儿,她就不由蹙眉,问他道:“你押了那十几个为首的遗臣在这儿,到底想要如何处置他们?倘叫他们复领兵权,我怕将来又起反复。”

他低眼看她,略略一笑道:“将你前朝皇嗣身份与你我议定之约告白于朝中天下,这些寇军欲去者释无罪,欲留者则为你封邑守军亲兵,择将之事由你来决,倘是这些遗臣中有哪个敢反兵,那便是与前朝皇嗣为逆,他们又有何名号煽动军马作乱?”

她想了想,觉得他言之有理。先前寇军之所以能日日壮大,无非是冲着那皇嗣复国之号而来,兵员多是些易被煽动的故地憨愚之民,此番一旦将她的身份告白天下,便没人能再打着前朝皇嗣的名号惑民为乱了。到时再鼓策一番,约议攻打北戬立功者可得封秩官衔,这些人马必会与大平禁军合力北上。纵有少数顽固之徒,也实难逆大势而反之。

如此看来,天下太平之日当不远矣。

她点头,抿­唇­微微笑了笑又飞快地将他臂伤包好,走去取了柴哨送来的那几封捷报过来,道:“亏你也忍得住,一直没问是何处又得胜了。”

他神­色­泰然,“必是北境狄念又胜,兼之潮安北路那边的京畿禁军又破了寇军兵砦。”

她拆开来一一阅过,果真与他所说无异,不禁微微惊讶,抬眼瞧见他带笑的脸,便压下眼底诧­色­,只是道:“倘是这些遗臣们得知潮安那边的寇军又败,必也没什么条件可再讨了,一切依你所计便可。”

他左手将袍子拢起来,便起身边问:“狄念可有随报而来的请功请赏折子?”

她一翻,果真见有,再一看,哗啦一道长折上名单甚密,当下大大吃惊,道:“狄念怎的如此大开狮口?”

“如数依他。”他倒是毫不犹豫,“北境禁军攻城掠地步步为艰,要叫这些将士们看见朝廷肯赏肯封,才肯出死力苦战。你一会儿替我拟诏直发北境军前,再擢狄念品秩。”

她应了声,又问道:“至于你我之事的札子,何时报往京中二府?可需我来草拟?”

“不必。”他穿好衣物,往外帐走来,“你册后分封诸事的札子我早已拟定,待一会儿见过那些遗臣们,便着人发往京中。”

她瞅着他,本欲要那札子来看看,却又想起他那“不必­操­心”一说,便只是抿抿­唇­,上前替他系那腰间袍带,没再说什么。

章一五八 纵马扬疆北(中)

舒州城既降,城里城外换防的事儿自然少不得一阵忙,皇上御驾负伤,麾下禁军人马便也扎营暂歇,聊作休整。

天­色­大亮,外面诸营人马各自­操­练,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他去见那些遗臣们没叫她跟随,她也就依他之言留在中军帐中,横竖他的手段那么多,她一点都不担心他收服不了那些人。

她去看了一回青云,又去刘德中那边仔细问了问他的伤,待回帐时,见他仍没回来,不由得就动了点心思。

料想他所有的奏折和札子都该在这大帐中,她便开始一处处地找那封他要报往京中二府的册后札子。

清晨柴哨的那一番话一直印在她心头,她总是隐隐担心他为了她而做些不叫她知晓的事儿,但她若直问,他必会瞒她,因而也怨不得她动这歪心思。

怎知她将这大帐中能放东西的地方一处处都翻了个遍,也没见着她想看的那封札子。满头大汗时她微微懊恼,只道他这人实在是手段缜密,连一丝缝隙都不给她留。

无奈之下她只得回案去拟要发往北境军前的封赏御诏。

写着时她又想,狄念此番又受封擢,倘是叫在京中的沈知礼闻得,不知会有多么的高兴。

盼只盼这北面战事快些停止,好让天下有情人都得眷属。

快近午时,营中各处已开始埋锅造饭,她等来等去还不见他回帐,便索­性­拿了诏谕去找营中的军前驿官。

将要发往北境的诏谕吩咐下去,她撇眼就见案上那一叠叠的信件奏折,心中突然一动,问那驿官道:“皇上报往京中二府的札子近日须得发出,可是知晓?”

驿官老实道:“皇上日前来的时候就吩咐了。”

她见那札子果真在这儿,便微微笑道:“皇上有一事忘记添注,着我来取回重拟,待晚些时候再来给你。”

驿官想了想,不敢不从,遂转身去取了来,恭恭敬敬地呈上来道:“但等皇后拟好后再付小臣。”

她接过来的时候心跳飞快,一出帐便拆开来看,越走越快,待到回帐落帘,便轻轻一叹,点了长烛将那札子一把烧了。

早就知道,她的猜测不会错。

他叫她不必­操­心,却是叫这朝中天下以为她是奉了他的密诏才做下那种种逆举,一洗她大­奸­之名,又以他一人刚愎专断之由册她为后,分封这北面诸路与她一人。

她是前朝皇室遗嗣,他非但不杀她,却予她如许封邑,纵是为了万民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可谁又能保证这分封之地不会再起祸乱?他信她未藏祸心,可这朝中百官、诸路重吏又有谁敢信她真心?

倘若此事是他主动册后分封,那便是他专任跋扈、目无朝制、溺于女­色­而视家国于无物。

他虽情深如许,但她却绝不能容忍他的英明因此事而受到半点沾污。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才回来。

一入帐,就见她锁在内帐中的榻上睡觉,长发柔软缠肩,呼吸浅淡,模样香甜。

他无声而笑,走去里面俯身亲亲她的脸。

她被扰醒,半响才张开水蒙蒙的眼,一张小脸懒洋洋的样子,两只手一缠就勾上了他的脖子,直往他怀中偎,口中小声道:“一整日都没吃东西罢?”

他摇头,单手勾住她的腰,“没吃。”又问:“你呢?”

她仰起脸望他:“想等你一起吃,谁知从中午一直等到眼下你才回来。”她瘪瘪嘴角,“怎的去了这么久,中间没人知道送些饭食过去么?”

“那些遗臣们甚是顽固。”他道:“同他们议定兵权一事便已将近正午,又一道道发令与北三路各处的寇军兵砦更是费了好些时间。随后又与他们约以文字,你是前朝皇室唯一留存的血脉。”

她轻轻挑眉,没想到他考虑得如此周到。

既如此,那往后就不怕会有人冒名再行反举,更不会有人来疑她的身世。

他的大掌隔着薄薄的衣衫抚摸她的身子,头压低了些,“回来的时候让人将札子发往京中,听人说你下午去过那边?”

她有些心虚起来,趴在他肩头支吾道:“你让我拟的封赏诏谕,我叫他们发下北境了。”

他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心中又藏了事儿,可她不愿意说,他也就不逼她,横竖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至于她瞒了他什么,定是为他着想之事,而他早晚也都会知道。

又过十日,他右臂的伤势才略有好转。

舒州城被大平禁军所夺、北地寇军受降一事虽已陆续发往北面各营寨让禁军将兵们知晓,但这寇军与禁军合兵北上一事真正统筹起来却是极难。

先是,北三路上被寇军所占的州县城寨不可数计,尤以偏远小县为甚。此番寇军既降,这选吏重派、分兵驻守等事又多又杂;再加上按照约议,寇军中有不少农户出身的兵员欲弃甲从良,这安置一事亦是颇为费神。

北境上的战火犹然未止,这边须得一面调集各路兵马拔军向北,又得一面重置三路军民官吏诸事。中军大帐几乎是夜夜烛火通明,国中各处奏折军报通进不休。

他忙于诸多军政要务日夜不休,她自然也不得好过,经常是陪他陪到后半夜才去榻上寐一会儿。

她早先在朝中曾掌吏部流内铨,这选吏重派的差遣自然是颇熟,他索­性­将这一摊子事儿都交由她定夺,自己的­精­力全投入合军调兵及北面诸战中,一门心思欲将北戬的都城早日攻破,好使这场烽火肆延的乱战早些结束。

起先她不肯,原只道按他的意思代为批复奏章已是极僭越了,谁曾想现如今他竟将这些事情都交由她来处断。他人在储位时便早早参与朝政军务乃得如今这等决策之度,可她虽是擢升飞快,可入朝也只不过四年而已,怎能担得如此重任?但他却不管,只道横竖这北地将来都是她的封邑,选吏这点事儿她还是能当得的。

她无法,只得顺着他的意,渐次见北三路上的这些州县没出什么查谬,才算是稍稍放了心。

待诸多事情稍微告一段落,他在舒州这边的麾下禁军亦将拔营北上,与调往北境的诸多兵马汇合,然后便是举兵大肆压境,直扑北戬都城。

他未问她要不要随大军一同开拔,她也就没主动开口相求。因知兵事为重,她虽是舍不得与他分开,但又不能使他因自己而误了军政大事。

大军出发前两夜,恰接到京中二府代朝廷所发与天下万民的告谕,她的前朝皇嗣身份及这册后分封一事终是大白于天下。

小校将二府发来的密奏呈至中军时,他正在案前批复奏折,见了密奏便打开随眼一瞟,可这一瞟之后,身子不由得渐渐僵了。

密奏中自然附了他那封发往京中的札子的誊本,这誊本乍一看与他之前所写的并无差别,可唯独那最后一句话令他失了神。

“……孟氏虽与朕约议有定,然觊觎后位已久,至舒州城时,挟寇军重兵以邀后位疆土,朕不豫北地百姓久苦战火,遂应其请,以事出仓促而为权益之计,然册仪既行,后位不可更矣,卿等可拟诏告谕天下诸事。”

他僵坐了半响,转头望向正在内帐中捧卷细阅的人儿。

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立马抬眼与他火辣辣的目光相触,又轻轻一咬红­唇­,拿卷薄遮住半张脸翻了个身。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虽明白她这心思,却又心疼她处处为他着想,许久才收回目光,看向桌上白纸,手中的笔重重一落数字。

她在榻上装模作样地看书,听见他朝她走来,心口不由砰砰在跳,以为他是来斥责她,谁知他却在身后低声问她道:“可想随我一同拔军北上?”

她蓦然转过身来,亮晶晶的眼盯住他,“想。”

他欺身压下来,将她用力箍进怀里,声音微狠:“倘有下次,我再不饶你这胆大包天的行径。”

她轻喘着,顺着他的力道接纳他包容他满足他,­唇­角忍不住地微翘。

夜里她起来喝水,见外帐还有一烛灯苗未掐,就顺便走了过去,将要吹熄摇曳烛苗时,忽见案头白纸上有他飞扬跋扈的十个字,不由细看,随即抿­唇­而笑——

纵马扬疆北,缱情怜卿心。

章一五九 纵马扬疆北(下)

前朝寇军的受降倒戈虽令万民为之惊讶,可却远没有孟廷辉身世大白于天下及被策后分封一事来的令人震撼。

而大平皇帝亲征、携皇后一同率军北上之举则更是令全天下人为之侧目。

北境的大平禁军们在听闻帝后同征的消息后大受鼓舞、愈发亢勇,连挫北戬大军数役;北戬大军之前因北三路寇军的倒戈而大大失了先利,此番更是愈战愈颓,大有挡不住这来势汹汹的数十万大军倾兵压境之势。

从舒州一路北上,到建康路汾州的宣抚司时,已是深秋时节。

北地的风刮得透骨,军旗猎猎生威,箭鸣嘶啸声随风穿过云霄直入九天,尖锐刺耳。

她身裹浓紫­色­的绒氅,目光一直随着闪亮镞尖飞向远处­射­靶丛间,待看见箭入靶首,这才抿­唇­一笑,利落地勒马转身,看向身后男子。

青云在她身下兴奋得昂首抖鬃,左前蹄狠狠刨了几下地上的沙土。

他雍然纵马过来,薄­唇­半弯,“这一箭可谓是大有长进。”

冷风吹得他眉眼像罩了一层凉雾,可那目光却是火热恣意,直看得她慢慢地垂下头,把玩起手中这张弓。

他当初从京中率军出征,不但带了她的青云,更带了她的弓,显见是没打算一找到她就放她回去的。

这一路北上的日子里,只要一有空闲,他便不时地想些法子与她消遣,总说他与她这些年来在京中的拘束太多,二人从没能得隙好好相处,如今好不容易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不能不趁着远离京中朝堂的时候好好地过个痛快。

这话听得她直啐他,他每每说要消遣,终归是要消遣到床榻上去,只有这纵马出营做些骑­射­之类的事儿,他才能老实了。

之前那些国恨家仇的事儿既是有了个了结,她的心也就渐渐宽起来,知道这一辈子只要能同他在一起,那就不必怕也不必忧,不论何事都会好起来的。

早先她总觉得自己永远驾驭不了骑­射­一类的事儿,谁知此番他教的用心,而她乐于依他,这­射­术竟是一日日­精­进起来,至今已能在马上握弓­射­箭了。

今日见她箭入靶首,他显然心情大好,驭马靠近她的身旁,抬臂一拨她被风吹乱的鬓发,笑着道:“军中诸事简陋,委屈你了。等将来回京……”

她听着他说话,浅浅地笑。

这一路上随大军疾行,只有在路过州府大城的时候能有机会置办些她的衣物用具,这些东西自然比不得宫中,可她又何尝在乎?

他总说等将来回京之后要如何如何,就像是欠了她许多许多似的。

但她此生所图的哪里是那些金银富贵之物,她唯一图的,不过就是他一人而已。如今她得了他的心又得了他的人,还会有什么不知足呢?

二人笑语间,有士兵从远处策马而来,近驾下马高声禀道:“陛下,柴将军请陛下回营,说是仓州那边将人送来了。”

他随口一应:“知道了。”又转头冲她道:“先回营罢。”

她跟在他身侧催马缓行,有些狐疑道:“仓州那边送什么人来?”

他笑笑,“说起来还是你的旧识。”

她愈发好奇起来,“谁?”

可他却故意卖关子不说,吊她的胃口。

她恼得持弓去勾他的马缰,报复似的狠狠一拽,那黑骏嘶鸣一声,暴躁地猛窜了一下,冲得他差点没控住马势。

后边来通禀的士兵看见这场景立即冒了一头冷汗。

但他却只是用力一收缰,斜眉望她,嘴角笑意越深,“我早就说过,青云这马儿配你正好。”

她脸­色­红了点,紧瞅着他不放,知道他这话是在讽刺她举止泼辣,于是更加羞恼,索­性­狠抽了一鞭,快马向前而去。

他望着她在马上飒爽的背影,笑出声来。

当真是喜欢看她这种不讲体面规矩的样子,她是这世上与他最为般配的女子,她是他此生唯一想要娶做皇后的女子,她本来就不该与他有丝毫隔阂,他就是要她这样肆无忌惮胆大包天,才痛快。

他的女人就该与他,顶天立地,执手同行,比肩而坐,相守以共。

她一路纵马奔回营中,才近中军帐前,还没来得及勒缰止马,前面就冲过来一个年轻男子,对着她就大叫道:“大人!”

她愣了一下,定睛去看,来人竟然是黄波!于是慌慌张张地勒住青云,有匆匆忙忙地翻身下马来,面露喜­色­道:“你怎么来了?”

之前金峡关一别,她最觉对不起的人就是黄波,生怕他因自己所做之事而被连累,今次见他安然无恙,当真是高兴极了。

黄波显见是极其激动,对着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久才磕巴道:“属下,属下之前真怕这辈子都见不到大人了!”他停了停,又猛地一拍脑袋,道:“大人已被册为皇后,属下却还在这里乱叫,当真该死!”

她笑着说无碍,又盘问了他是如何来这边的。这才知道在她走后,黄波果真被当做­奸­徒在狄念营中关了好些日子,待皇上亲征后便有人从北境将其押往南面,欲交由皇上亲自发落,谁知走到仓州时,却陡然听闻她被册后分封一事,这才有慌慌张张地掉头转来了汾州。

自然也就从­奸­徒变成了忠臣。

黄波说罢冲她嘿嘿笑着,笑着笑着脸­色­忽然一变,垂眼低头,朝她身后小声说:“陛下。”

她回头,就见他脸­色­不咸不淡的站在她斜后方,当下咬­唇­轻笑,对黄波道:“行了,你是皇上东宫旧卫,又是才从北境回来,还不赶紧和皇上说说那边的情形?毕竟都是你亲眼所见,总比那些军报上的来得详实。”

黄波忙道:“北戬大军是越打越不行了!前线将士们一听说皇上皇后一同率军北上,士气顿时大增,宋、岳、韩三位将军已是连破了北戬七座重城,狄将军压阵在后,收民固城更是功不可没。”

她光是听在耳中都觉得热血沸腾。皇帝御驾亲征自然是激励士气的一大手段,更何况他对北境攻城陷阵的将士们不吝擢封,那些禁军们又怎可能不奋勇激战?

北戬大军虽然兵强马壮,但因寇军倒戈对其士气打击过大,以至于不战就觉得要输给这数十万从南边横压过境的大平军队,又怎能不连战连败?

黄波又道:“狄将军在前线放言,说是要皇上御驾未到边境便破了北戬的都城,军中上将下兵皆以此为志,北戬大军听了更是股粟,或有流言说北戬大军此番又有求和之意。”

她听后不禁转头,悄悄打量他的颜­色­。

近日来京中二府经常有奏折发来,以北境甚险,皇上若有万一则无嗣可承大统,连番督促御驾收兵归京,留北面战事与狄念统筹经略。

自他上回受伤之后,她也时时担心他的安危,毕竟二府老臣们言之有理,倘是他在军前有个意外,这天下江山又该付与何人?

他率军来此,既已平定前朝遗臣叛乱,已是为北境减轻了七成的压力。倘是此番狄念真能率军纵取北戬都城,那大平军队的时期定当会高涨无比,而他也能放心收兵回京,将余事留给狄念麾下诸将一一扫清。

但没想到的是,北戬竟会又要求和?

他眼底淡漠,负手道:“纵是北戬此番真来求和,朕也要让狄念荡平它的都城不可。”

章一六零 此情天下知(上)

逐狼之心数十年来未曾变过,从前朝五国烽烟直起天下二分,其秣马厉兵之势几时消缓过?且不说从前旧怨,单说今次它与前朝中宛遗宼相勾结,遣使来朝议和裁军却又返身举兵南下,倘是允它此番再次议和,这傲骨铮铮的大平数十万将士们又如何让能依?

此番北戬大势渐去,大平军队节节连胜,正是一举破其都城、占其疆土、令其此后永远无法再生战乱的大好时机。若想让北境不再大兴兵事,最直接的办法便是亡了北戬一国,如此那些投降倒戈的寇军又会因能扩图开疆而愈发大力陷阵力战。

她看得很明白,因而也颇赞同他的这些话。

又想到,倘是这天下在他手中得到一统,这丰功伟绩在后世史书中必是为千万人所敬仰。­唇­角不由一弯,无声而叹。

黄波在一旁亦道:“北境的将士们也是如此想的,都说倘是这次又饶过北戬,必是养虎为患,将来不知何时又会遭其反噬!”

他看向正兴奋不已的黄波,似是随意地问道:“此番回来,是想到军前效力搏个功名,还是继续留在皇后身边?”

黄波闻声有些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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