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冲长叹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自己终究是刺客,可是王保保面对自己,倒似乎毫无戒备,反而谈笑风生的,别说自己和他曾经算是朋友,就算初次见面,面对这样一个人,这刀也定然砍不下去。不知道为甚么,他感觉王保保身上有一股凛然之气,这气并非正气,他身为汉人,却帮助蒙古鞑子,有甚么正气了?可这股凛然之气,依旧让自己不敢仰视。
想想王保保说得也有道理,他既然不欲擒杀自己,那么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留下,二,走路。走路是不现实的,自己寸功未立,反而一度失陷敌手,回去怎样向吴王殿下和徐大将军交待?何况对方伪造了自己的花押,要往应天府递送假消息,在这假消息还没有发挥它应有的效力前,也绝对不会放自己离开。思前想后,除了留下来,还能怎样呢?罢了,罢了,朱大王为了先平定南方陈友谅、张士诚等势力,能与扩廓帖木儿虚与委蛇,自己为何不能与他虚与委蛇,等待时机呢?
凌冲天性甚为刚烈,年青人骨子里又总有种杀身成仁的冲动,但从小受教于陈杞人、冷谦这些江湖隐逸,受他们的影响,老子自处柔弱、退而求进的思想却越来越浓。他思前想后,逐渐把满腔热血都压了下去。既然反抗是徒取一死,死了又对事情毫无补益,那么暂时蛰伏,待机而动,也未尝是背离了自己做人的原则。
凌冲想到这里,不禁又是一声长叹,翻手Сhā好钢刀:“我也甚困倦了也,若有床铺,好睡他三五个时辰去!”
不知道为甚么,心思放下,这次倒下得格外轻松,睡得也格外的香甜,等凌冲一觉醒来,睁开双眼,看窗外时,日头已将当顶了。这一觉直睡了四个时辰,连日来的疲倦一扫而空。
爬下床来,穿好衣服,想一想,还是将钢刀系在腰间。他睡得这么沉,刀就放在枕边,王保保竟然没派人来偷了去,这厮难道真的不怕自己再行刺于他么?
他支开窗户,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坐到桌边,从包着棉布套子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来——茶还是温热的,可见自己睡着的时候,有人进来过。才刚喝了一口茶,忽然听见敲门声响,接着一个颇为熟悉的女声说道:“凌官人,可起身了么?”
凌冲急忙答道:“已起了,请进。”房门打开,一个身穿翠绿色衫襦,外罩藕合色半臂的青年女子,端着洗漱用具,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凌冲认得,这正是王保保在大都驱口市上买的那个商心碧。
回想在大都时的往事,许多疑点,立刻豁然贯通:夏国坚为甚么带了兵马前来相助王保保,又不肯对伽璘真说出缘由;王保保怎么穿着穷酸,却有闲钱去买下商心碧,还赁个阁子给她居住……
商心碧把洗漱用具放到桌上,对凌冲福了一福。凌冲问道:“可是王……教你来的么?你现下可知他是谁人了?”商心碧笑着点点头:“正是大王差奴来服侍官人,官人且洗漱了,奴家去取酒菜来。”说着,又是恭敬地一福,退了出去。
凌冲洗把脸,又用青盐擦了牙齿。时候不大,商心碧又端了一个漆盘进来,放下一壶酒、两付杯筷、一只白鸡、一碟水晶脍、一碟糟鱼、一碟雪庵菜、一碟菌子炒牛肉,并一大盘麻尼汁经卷儿。凌冲奇道:“怎么两付杯筷?”商心碧回答:“大王说这便过来,陪了官人吃酒哩。”
凌冲叹一口气:“你昔日道他是个英雄,可被你看准了也。”商心碧笑道:“奴也是赌命押宝,大都城里恁多纨绔子弟,便大王不是英雄啊,跟了他,也强似跟了甚么大宗正府札鲁花赤的二公子。”
凌冲皱眉问道:“你可是汉人么?”商心碧答道:“奴是汉人,奴先祖文定公,自世祖皇帝潜邸中跟随,延祐初追赠的鲁国公、太师。”凌冲“嗯”了一声:“原来是朝廷的高官世家,怪不得哩……”
商心碧知道他在想甚么,急忙分辩道:“至奴父亲时,家道中落,只做了灵璧县尹,也多见得民间饥苦,蒙古人欺压汉人、南人。但想大王本是汉人,待得平定天下,定能整顿朝纲,将那些苛法恶政尽皆罢除了也。”
凌冲知道这女人脑袋里根本没有华夷之分、民族仇恨,也懒得和她理论。正在这时候,王保保推门进来:“都安排下了?凌兄,咱们且吃一杯酒者。”凌冲哼了一声:“大王何必如此客气,你是元朝的丞相,我不过叛贼细作,咱们坐一起吃酒,不怕低了大王的身份么?”
王保保轻叹一口气,在凌冲对面坐下,商心碧急忙上来给二人斟酒。王保保道:“我怕甚么自低身份?倒是凌兄心中俱是华夷分别,你一个大汉好男儿,我蒙古鞑子的走狗,你自怕低了身份罢?”说着举起酒杯来。
凌冲被他说中心事,又是冷哼一声:“你若晓事啊,便立刻改弦更张,揭起义帜,北向扫荡了元虏,岂不好做汉人的大英雄?”王保保见他不肯举杯,苦笑一声,也把酒杯放下了:“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姑丈收了做养子,育我成|人。如此大恩,岂可不报?姑丈自罗山起兵,只要匡扶朝廷,他今虽殁,我怎能变更其制?”
凌冲心念一动,反倒举起酒杯来:“养育之恩是大,但忠孝、忠孝,忠在孝先,你自是汉人,却去相助蒙古鞑子,不觉虽无悖孝道,却大违圣人忠君之意么?”王保保和他碰了一杯,仰头饮尽,笑道:“说到底呵,你仍放不下华夷之论也。昌黎云:‘中国而夷狄也,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今元朝遵从中华正朔,入主中原,是夷而华者也,还分甚么蒙古人、汉人?”
“岂是我欲分蒙古、汉人?”凌冲知道自己口舌笨拙,学识低浅,但仍想尝试说服王保保,叫他起兵反正,“是元廷自分人为四等,自别于华夏之外,难道不该将其推翻么?”王保保凑近他一些,问道:“倘我扫灭了群雄,教朝廷废了此法,混同天下百族为一家,如何?”凌冲匆忙答道:“蒙古人自杀害汉人、南人无数,你便真能废了恶政,难道旧仇便此一笔勾销么?”王保保“哈哈”大笑:“休与我讲说旧仇哩。蒙古出自匈奴,自汉时北征匈奴,杀得匈奴人俱歌:‘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这段旧仇,又便如何说?”
凌冲双眉一轩,说道:“此后五胡乱华,屠戮中原,若有仇怨,也当了结了也。这般古旧之事,提他则甚?”王保保冷笑道:“千年便是古旧,百年便非古旧了么?汉军北进,杀了几许匈奴人?五胡乱华,杀了几许汉人?凌兄可有确数,而云尽可了结抵消了么?”凌冲觉得对方完全是在强词夺理,可是一时却竟然想不出甚么话来反驳他。
王保保乘胜追击,继续说道:“令尊杞人公出自女真,若百年前啊,女真难道不是蛮夷?金军南下,杀得康王泥马渡江,这般仇怨,怎今日却不讲了?百年一眨眼呵,女真也变了汉人哩,焉知百年以后,蒙古人不变了做汉人?”凌冲知道说不过他,气哼哼的,也不回答,自顾自低头吃菜。王保保也明白自己这番言辞,只能以攻代守,却无法扭转凌冲的心意,笑一笑,指指盘子:“这里有好麻尼汁经卷儿,凌兄且破一个来吃。你我相遇相交,本是天缘,何必讲说这些不爽快事。人各有志,我也不来劝你,你也休来劝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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