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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岁生日,才好订婚。”

过了几日,尹太太去许府跟许太太打牌,寻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将这个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许太太早就婉转提过婚事,得到一个这样确切的答复,自然喜不自胜。静琬与许建彰也隐约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们两家虽都是旧式人家,但如今颇有几分西洋做派,既然父母肯这样地支持,两人自然也是欢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过去的。春去秋来,转眼就是旧历新年,出了正月,天气渐暖,花红柳绿,便又是春天了。许家与尹家早就商议过了,听了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定在五月里举行西式的订婚礼,但许尹两家皆是大家族,亲友众多,要准备的事务自然也多,从四月间便开始采办添置东西,拟宴客的名单,许家又重新粉刷了里里外外的屋子。

许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四月底,正是时疫初起、药材紧俏的时节。每年这个时候,许建彰会亲自去北地进货,今年因着家里的私事,原本打算叫几个老伙计去,但是承颖两军刚刚停战,局势稍定,许建彰怕路上出什么差错,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静琬听说他这当口还要出远门去,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法子,况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为,独力撑起偌大的家业,所以虽依依不舍,终究是不曾拦阻。许建彰临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里设宴,替他饯行,静琬本是很爱热闹的人,这日却闷不做声,只是低头吃饭。尹太太替许建彰挟着菜,口中说:“静琬就是这样子,老爱发小孩子脾气,过会子就好了。”许建彰瞧着静琬,见她一粒一粒地拨着米饭,倒像是很恍惚的样子,心中老大不忍。饭后,佣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与尹楚樊走开了。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静琬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反正不过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手,说:“你不要担心,虽然刚刚才打完仗,可是承颖两军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了,我们还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静琬说:“我都知道。”客厅里不过开着一盏壁灯,光线幽幽的,照着她一身朱砂­色­撒银丝旗袍,她本来极亮的一双眼睛,灯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流望着他,他觉得自己一颗心泼剌剌乱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气,她穿着高跟鞋,微微有几分站立不稳,身子向前一倾,已经让他搂在怀中,灼人的吻印上来,她心里只是乱如葛麻。他们虽然相交已久,许建彰却是旧式人家的礼节,除了牵手,不敢轻易冒犯她。今日这一吻,显是出于情迷意乱,她身子一软,只觉得这感觉陌生到了极点,那种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却又是无比的熟悉,只觉得像是梦里曾经经过这一场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个恍惚,他已经放开了手,像是有几分歉意,又更像是欢喜,双目中深情无限,只是看着她。

遇上爱(7)

她将头贴在他胸口,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道:“我半个月后就回来啦,或者事情顺利,十来天就能办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动身,一到了承州,就发了电报回来报平安,过了几日,又发了一封电报回来,静琬见那电报上寥寥数语,说的是:“诸事皆顺,五月九日上午火车抵乾平,勿念。”她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等到五月八日,她打算第二天一早去车站接许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了。偏偏春晚时节,天气沉闷,花瓶里Сhā着大捧的晚香玉与玫瑰,香气浓烈,倒叫人一时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了半晌,终于迷迷糊糊睡去了。

恍惚里却仿佛是站在一个极大的大厅里,四面一个人也没有,四下里只是一片寂静。她虽然素来胆大,但是看着那空阔阔的地方,心里也有几分害怕。忽然见有人在前头走过,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着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闻一样,依旧往前走着,她赶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问:“建彰,你为什么不理我?”那人回过头来,却原来不是建彰,竟是极凶恶的一张陌生脸孔,狞笑道:“许建彰活不成了。”她回过头去一看,果然见着门外两个马弁拖着许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那两名马弁拖着他,便如拖着一袋东西一样,地上全是血淌下来拖出的印子,青砖地上淌出一道重重的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两个马弁走得极快,一转眼三人就不见了,她吓得大哭起来,只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还我建彰,你把建彰还给我。”

她这样痛哭失声,一下子醒过来,只觉四下里寂无人声,屋子里本开着一盏小灯,珍珠罗的帐子透进微光,明明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只听见床头那盏小座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才知道原来是梦魇。可是犹自抽噎,心里怦怦乱跳着,早已是一身冷汗,薄绸的睡衣汗湿了贴在身上,也只是冰凉。她想着梦里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极点,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对自己说道:“是做梦,原来只是做梦,幸好只是做梦。”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方又迷糊睡去了。

她半夜没有睡好,这一觉睡得极沉,正睡得香酣,忽听母亲唤自己的名字,忙答应着坐起来,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经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份电报,一脸的焦灼,只说:“静琬,你可不要着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刚刚笼进一只袖子去,听了母亲这样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

原来西药历来为承军关禁最严的禁运物资,但许家常年做药材生意,与承军中的许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这些年来一直顺顺利利,不料慕容沣刚刚领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头来整肃关禁,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这西药。那慕容沣少年得志,行事最是雷厉风行,对于关禁腐败,痛心疾首。一着手此事,不动声­色­,猝然就拿了承军一个###开刀,将那位###革职查办,然后从上至下,将涉嫌私运的相关人等全部抓了起来,许建彰被牵涉出来,人与货物刚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监狱里,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想静琬会哭,不料她并没哭泣,眼里虽然有惊惶的神气,过了一会儿,就慢慢镇定下来,问:“许伯母知道了吗?”尹太太说:“这电报就是她叫何妈送过来的,听何妈说,许太太已经乱了方寸,只知道哭了。”

许建彰虽有两个弟弟,年纪都还小,家里的大事,都是他这个长子做主,这一来,许家便没了主心骨,自然乱作一团。静琬轻轻地“噢”了一声,问:“爸爸怎么说?”尹太太道:“你爸爸刚才一听说,就去见王总长了,但愿能想点法子吧。”

尹楚樊去见的这位王总长,原是承军的人,眼下在内阁做财务总长,听了尹楚樊的来意,二话不说,连连摇头,说:“若是旁的事都好说,可是眼下这件事,凭他是谁,只怕在六少面前也说不上话。您多少听说过那一位的脾气,从来是说一不二,当年大帅在的时候,也只有大帅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光火关禁的事,只怕正等着杀一儆百,眼下断不能去老虎嘴边捋须,我劝你先回去,等过阵子事情平复,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见话已至此,确实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失望而归。静琬见父亲一一分析了利害关系,只是默不做声。尹楚樊安慰她说:“虽然私运西药是军事重罪,可是许家与承军里许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应该无忧,到时再多花些钱打点一下,破财消灾吧。”她仍旧默不做声,心中焦虑,午饭也没有吃,就回自己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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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8)

她知道父亲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只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妆台上放着一份数日前的旧报纸,上面登着新闻,正是慕容沣平定北地九省之后,在北大营阅兵的相片,报纸上看去,只是英姿飒爽的一骑,于万军拱卫中卓然不凡。这个人这样年轻,已经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亲还要厉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刚毅过人。慕容沣既然下了决心要整肃关禁,难保不杀一儆百,而建彰撞在这枪口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怔怔瞧着那报纸,忽瞧见那报纸援引内阁耄老的话,说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心中一动,只觉得“沛林”这两个字再熟悉不过,自己倒像在哪里见过,只记不起来,坐在那里苦苦寻思,突然间灵光一闪,拉开抽屉,四处翻检,却没有找到。

她将所有的抽屉都一一拉开来,最后终于在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只金怀表,打开来看,里盖上清清楚楚两个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气翻箱倒柜,此时倒像是突然失了力气,腿脚发软,慢慢就靠着那衣柜上,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想,不管是与不是,不管成与不成,总得破釜沉舟试一试。

静琬从头又仔细想了一遍,换了件衣裳,去上房对母亲说:“我去看望一下许伯母。”尹太太点头道:“是该过去瞧瞧,也劝她不要太着急了。”就叫家里的汽车送静琬去许家。

许家也是旧式的大宅门,时候本来已经是黄昏,晚春的太阳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带了几分惨淡之­色­。许太太听到佣人回话,早已经远远迎了出来,上房里已经开了电灯,许太太本来穿着一件墨绿的湖绉旗袍,在黄|­色­灯光的映衬下,脸上更显焦黄的憔悴之­色­。静琬看在眼里,心里更添了一种伤感,许太太几步抢上来,牵了她的手,只叫了一声“静琬”,那样子倒像又要掉眼泪一样。静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会忍不住放声大哭,勉强叫了声:“伯母。”搀了她在沙发上坐下。

许太太取出手绢来拭了一回眼泪,只说:“这可怎么好?建彰一出事,就像塌了天一样。”静琬说:“伯母不要太着急,保重身体要紧,建彰的事总不过要多花几个钱罢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如今建彰有哪些朋友还可以帮得上忙。”许太太说:“外面的事我都不太过问,恐怕只有廖先生知道。”静琬便问:“能不能请廖先生过来谈一谈呢?”许太太早就失魂落魄,见她神­色­镇定,心里才稍稍安定些,听她一说,于是马上就差人去请。

那位廖先生是许家积年的老账房,跟着许建彰办过许多事,听说许太太请他,马上就赶来了。静琬平日与他也熟识,称呼他一声“廖叔”,说:“廖叔,眼下要请您好好想一想,建彰还有哪些朋友在承军里头,可以帮得上忙。”廖先生迟疑了一下,说:“这回的事情,牵涉极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经帮不上忙了。”静琬问:“那么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人去说情,只是找门路见六少一面,有没有法子?”

廖先生听见说,吓了一跳,将头上的帽子取下来,狐疑地说:“找门路见六少——这可是非同等闲的事,他是现任的承军统帅、九省巡阅使,要见他一面,谈何容易。就算见着了,又能有什么用?”

静琬说:“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说得上话,只是许多年不见,如今六少位高权重,起居八座,只怕不容易见面,若是能见着面攀一攀旧情,或许能奏效也未为可知。”

廖先生听她说得这样笃定,沉吟道:“要见六少确实没有法子,但有条门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静琬忙说:“请先生明言。”原来许家与承军一位余师长颇有交情,而这位余师长,正是慕容沣三姐夫陶端仁的表亲,廖先生坦然道:“找这位余师长帮忙,或许能见一见慕容三小姐。”静琬默默点一点头,廖先生又说:“听说慕容家是旧式的家庭,小姐们都不许过问外面的事,只怕见着慕容小姐,也无济于事。”静琬想了一想,对廖先生说:“眼下也只有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请您给余师长写封信,介绍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请余师长从中帮忙,让家父的朋友能见一见慕容小姐。”廖先生自然答应,当下许太太叫佣人取了笔砚来,廖先生写了一封长信,说明了利害关系,方交给静琬。

许太太泪眼汪汪地瞧着她,问:“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帮上忙吗?”静琬想了一想,说:“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但她必会竭尽全力。”

静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见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问:“吃过饭没有?”静琬说:“在许家陪许伯母吃过了,老人家看着真可怜,真是食不知味。”尹太太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着急了,你父亲已经在想法子。”静琬说:“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学,他的父亲历来与承军的人来往密切,或者能有门路。”尹太太点一点头,说:“咱们可真是病急乱投医。”静琬不知为什么,轻声叫了声:“妈。”尹太太无限怜爱地瞧着她,说:“你看看你,只一天的功夫,就急得憔悴下去了。”静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脸,勉强笑着说:“妈,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来,还要去见我那同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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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9)

第二天一大早,静琬就坐了汽车出去,尹太太在家里,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只说是为了建彰的事在担心。等到了中午时分,司机开了汽车回来,却不见静琬。司机说:“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着她,一直等到现在,我以为大小姐自己雇车回来了。”尹太太听了,又急又忧,忙打电话告诉了尹楚樊,又想或许是在同学那里,一一打电话去问,都说没有去过。到了天­色­已晚,静琬仍没有回来,尹家夫­妇­忧心如焚,去女儿房中一看,少了几件贴身衣物,妆台上却压着一封书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几乎要晕厥过去,尹楚樊稍稍镇定,握着烟斗的手亦在微微发抖,连忙打电话给银行的熟人,果然静琬这日一早就去提取了大笔的款子,尹家夫­妇­见事出突然,只是痛悔不及。

这晚却有极好的月亮,静琬躺在火车的软铺上,窗帘并没有完全拉扰,一线窄窄的缝隙里,正见着那一勾弯月,暗灰的天幕上月­色­有点发红,像是谁用指甲掐出的印子,细细浅浅的一枚。火车走得极快,明暗间那一弯月总是在那个地方,她迷糊睡去,心里忐忑,不一会儿又醒了,睁眼看月亮还在那个地方,就像追着火车在走一样。她思潮起伏难安,索­性­又坐起来,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只怀表,细细地摸索着上面的铭文。细腻的触觉从指尖传进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她应该有希望,毕竟他欠过她人情。

她心里稍稍安静了几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几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开了一样,她又重新睡着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觉得气氛不对。她孤身一个女子,只得先雇了黄包车去旅馆,走在路上才问黄包车夫:“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多岗哨,是出什么事了吗?”黄包车夫答说:“通城的人都涌去看热闹——今天要处决人犯呢。”她不知为何,心中怦怦乱跳,问:“是什么人犯?”那黄包车夫答:“说是走私禁运物资。”她呼吸几乎都要停顿,失神了好几秒钟,方才重重摇一摇头,问:“只是走私禁运物资,怎么会处置得这样重?”那车夫答:“那可不晓得了。”

她到了旅馆,来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车去余师长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余师长还没有出门,门上将她让在客厅里,自有随从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报进去,余师长倒是极快就亲自出来了。一见着静琬,自然诧异无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问:“廖先生信里提到的人,就是你?”

静琬不知事态如何,强自镇定,微微一笑,说:“鄙姓尹,实不相瞒,许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来意,余师长定然十分清楚。”那余师长又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赞道:“小许好眼力,尹小姐好胆识。”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说:“只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连道两声可惜,静琬心里一片冰凉,禁不住问:“难道今天处决的……”那余师长说:“原来尹小姐已经听说了?”静琬一颗心只欲要跳出来,不禁大声问:“私运禁运物资虽是重罪,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那余师长道:“这中间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今天处决的这个人,和建彰相比,说句不客气的话,其实更有来历。”静琬听了这句话,心里顿时一松,人也虚弱得似站立不稳了,心里只在想,谢天谢地,原来并不是他,原来还不算迟。

只听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今天下令处决的这个人,原是望州统制徐治平的嫡亲侄子。徐统制为这事几乎要跟六少翻脸,逼得六少当着九省十一位部将的面下令,这次抓获的人全部杀无赦。”

静琬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余师长说:“六少既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定然是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了,我劝尹小姐还是回乾平去吧。”

静琬听说今天处决的竟是一省统制的侄子,已经知道希望渺茫。又听说六少当着部将的面下过这样的命令,想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将置威信于何在?他本来就是年轻统帅,底下人虽然不少是慕容家的旧部,但难保有人心里其实不服气,他为着压制部将,断不得有半分差错。此事他既然已经办到这个分上,亦是骑虎难下,只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亲眷,亦会“挥泪斩马谡”。

她思前想后,但事已至此,总得放手一搏。于是对余师长道:“我还是想见一见慕容小姐,不知师长方不方便安排。”那余师长数年来得了许家不少好处,此次事发,早就想搭救许建彰,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听她说要见慕容小姐,这件事自己能帮上忙,当下就痛快地答应了。说:“机会倒是现成的,三小姐过三十岁,为了给她做生日,陶家一连几日大宴宾客,来来往往的客人极多,就是我就带你进去,也不会有人留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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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10)

静琬道谢不迭,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一介女流,尚且能千里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难道不该出绵薄之力吗?”静琬见他虽是个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难中出力相救,心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军中担当要职,家里极大的花园与新建的品红砖楼,楼修得极醒目,远远就可以瞧见。静琬见陶府门外半条街上,皆停着车马,那一种门庭若市,气派非凡。余师长叫了余太太作陪,夫­妇­两个引了静琬进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面招待,余太太便陪了静琬进了一重院落,原来后面还有宏伟的花厅,厅前花团锦簇,摆着芍药、牡丹等应时的花卉,都开了有银盘大的花盏,绿油油的叶子衬着,姹紫嫣红。

花厅里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少­奶­­奶­、小姐们,穿的各­色­衣裳比那厅前的花还要争奇斗妍,那花厅前本有一个小戏台,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台下那些太太小姐们看戏的看戏,说话的说话,谈笑声莺莺呖呖,夹在那戏台上的丝竹声里,嘈嘈切切。静琬眼见繁华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虽是富贵场上经历过来的,亦觉得奢华难言。余太太见她看戏台上,便向她一笑,问:“尹小姐也爱听戏吗?今儿是名角纪玉眉的压轴《春睡》与《幸恩》,纪老板的戏那可是天下一绝,等闲不出堂会。”静琬胡乱应承了两句,余太太带她穿过花厅,又进了一重院落,那院子里种着细细的几株梧桐,漫漫一条石子小径从树下穿过。她带着静琬顺着那小路绕过假山石子,前面的丝竹谈笑声都隐约淡下去,这才听见后面小楼里哗啦哗啦的声音。

余太太未进屋子就笑着嚷:“寿星在哪里?拜寿的人来了呢。”屋子里打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原来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华丽锦衣,绾着如意髻,是位极美的旧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小姐,她叫了余太太一声“表嫂”,笑着说:“表嫂带来的这位妹妹是谁,真是俊俏的人。”静琬这才落落大方地叫了声:“三小姐。”自我介绍说:“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静琬就是了。”又递上一只小匣,说:“三小姐生日,临时预备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那慕容三小姐见她态度谦和,说话又大方,不知为何就有三分喜欢,说:“尹小姐太客气了。”叫佣人接了礼物去,又招呼余太太与静琬打牌。静琬稍稍推辞就坐下陪着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备而来,又极力地察言观­色­,拼着自己不和牌,慕容三小姐要什么牌,她就打什么牌,八圈下来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经赢了两千多块钱了。余太太在旁边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逐颜开地说:“三小姐手气正好,开席前赢个整数吧,只怕这八圈打不完,就该开席了。”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老六早说要来,等他来了才开席。”

静琬听见说,笑吟吟地问:“六少要来吗?说起来我与六少曾有一面之缘,不知道六少是否还记得。”似是无意,随手就将那只金怀表取出来,看了看时刻。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经认出那是慕容沣二十岁生日时,慕容宸替他订制的那只金表,只不知道为何在这女子手里。转念一想,大约又被这位年少风流的六弟随手送人当作留念了,这位尹小姐相貌如此出众,怪不得他连这块表都肯送她。心中寻思,这位尹小姐输了这样多的钱给自己,原来打的是这么一个算盘。她是司空见惯这样的事,心中虽然暗暗好笑,也不去点破,只笑道:“我前儿还在跟大姐说呢,咱们家老六,都要赶上那些电影明星了。”静琬听她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也不接口,只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赢了她不少钱,心里想这本是顺水推舟的事情,况且慕容沣一向又是这种坏毛病,自己替人牵线遮掩,倒也不是头一回了。一面心里盘算,一面打牌,等到外面催请开席,方起身出去。

静琬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虽是鲍参鱼翅,也味同嚼蜡。厅上本是流水席,用过饭后让到后厅里用茶,方停了戏,又有几位大鼓娘上来说书,正热闹处,忽然一个模样伶俐的丫头走上前来,低声对她说:“尹小姐,我们三小姐请尹小姐后面用茶。”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着那丫头往后走,这次却穿过了好几重院落,进了一扇小红门,里面是十分幽静的一座船厅,厅前种着疏疏几株梨花,此时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

那丫头推开了门,低声说:“小姐请在此稍等。”静琬看那屋子,虽是旧式陈设,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家具,并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听那丫头去得远了,四下里寂静无声,从极远处隐约传来一点宴乐的喧哗,越发显得安静。忽然听到厅外由远及近,传来皮鞋走路的声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来,她本来胆子极大,到了此时却突然害怕起来,听那脚步声越走越近,将身子一闪,隐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帐幔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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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11)

那人一直走进屋子里来,叫了两声“玉眉”,问:“玉眉,是不是你?别藏着啦。”她听见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那慕容沣,一颗心几欲要从口里跳出来,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听那人说:“好啦,别玩啦,快出来吧。我好容易脱身过来,回头他们不见了我,又要来寻。”

静琬心思杂乱,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只听他说:“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她迟疑着没有动弹,只听他说:“玉眉,你真不出来,那我可真走了。”过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渐去渐远,四下里重又安静,那人真的走了。她不知为何吁了一口长气,慢慢从那帐幔之后走出来,见厅中寂无一人,心下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怔忡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人从后头将她拦腰抱起,她吓得失声惊呼,人已经天旋地转,被人扑倒在那软榻上,暖暖热气呵在耳下,那一种又酥又痒,令她既惊且怕。却听着适才说话那人的声音就近在咫尺,原来那人只是故意装作走开,此时出其不意将她按住,哈哈大笑,说:“你这促狭的东西,总是这样调皮,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不可。”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夹杂着陌生男子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硝味呛入鼻中,她拼命地挣扎,他一手压制着她的反抗,一手拨开她的乱发,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已经看清她的脸庞,不由怔住了。

他的脸庞本来极近,看得清那浓浓的眉头,目光犀利地盯在她脸上,虽然有几分诧异,可是因这情形着实尴尬,不由闪过一丝复杂难以言喻的窘态,不过一刹那,那窘态已经让一种很从容的神­色­取代了,仍旧目光犀利打量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她也极力地回忆往日看过的相片,可是报纸上登的相片,都并不十分清楚,她盯着他细看,也拿不准他是否就是慕容沣,他的呼吸热热地喷在她脸上,她这才发觉两个人的姿势暧昧到了极点,她到底是位小姐,不由面红耳赤,伸出手推他说:“哎,你快起来。”

他也回过神来,连忙放开手,刚刚起身,忽听门外脚步声杂沓,明明有人往这边来了,紧接着有人“砰砰”敲着门,叫:“六少!六少!”门外的人都哈哈笑着,听那声音总有三四个人的样子。只听一个破锣似的嗓子高声嚷道:“六少,这回可教咱们拿住了,才喝了一半就逃席,也太不给咱们几个老兄弟面子了。”静琬吓了一跳,身子微微一动,他怕她去开门,猝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低声说:“别做声。”他是行伍出身,力气极大,静琬让他箍得差点背过气去,连忙点头示意领会,他才松开了手。

忽听外面另一个声音说道:“几位统制不在前面吃酒,跑到后面来做什么?”先前那个破锣嗓子哈哈笑了一声,说:“陶司令有所不知,酒才吃到一半,六少却借故逃席,过了这半晌还没回去,咱们寻到这里来,总要将他请回去,好生罚上一壶酒。”

那陶司令正是慕容沣的三姐夫陶端仁,现任的承州驻防司令,他是何等的人物,当下已经将来龙去脉猜到三四分,笑吟吟地说:“这里是一间闲置的房子,等闲没有人来的,关统制叫了这半晌也没有人答应,六少定然也不在这里,各位不如去别处找找吧。”

那关统制虽然是个大老粗,但这些年来军政两界沉浮,为人其实粗中有细,见陶端仁发了话,不好扫主人面子,打个哈哈说:“那咱们就别处找去。”往外走了两步,忽然笑嘻嘻止了步子,回过头来说:“不成,陶司令,今天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府上人多,咱们可不能让人钻了漏子去,万一进来歹人,惊扰了贵客那如何了得?”便提高了声音,叫:“来人啊!”

他随侍的一名马弁便上前答应了一声,只听那关统制吩咐说:“取一把大锁来,将这房门锁好了,再将钥匙交给陶司令好生保管。”话音未落,几人都哄然大笑起来,个个拍手叫好。陶司令虽然微觉不妥,但这几位统制都是慕容旧部,从小看着慕容沣长大,私底下从来是跟他胡闹惯了,何况现在有了七八分酒意,更是无法无天的泼皮样子,哪里有半分像是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慕容沣尚且拿他们没有法子,况且这明明是故意在开玩笑,只好含笑看那马弁取了一把大铜锁来从外面锁上了房门。那关统制接过钥匙,亲手往陶司令上衣口袋里放好了,轻轻在那口袋外拍了一拍,说:“陶司令,既然这里是一间闲房,想来里面也没搁什么要紧的东西,自然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用这把钥匙,咱们先喝酒去吧。”和另几位统制一道,连哄带攘簇拥着那陶司令出去了。

遇上爱(12)

静琬在屋子里听他们去得远了,走上前就去推门,那锁从外头锁得牢牢的,哪里推得动半分?回过头来看着慕容沣,他倒还是很从容的样子,对着她笑了一笑,说:“真对不住,刚才我是认错人了,多有冒犯。”她只说:“哪里。”话一出口微觉不妥,但再解释倒怕是越描越黑,屋子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丝绒窗帘,因着光线晦暗,倒像是朦胧的绿,衬着她一身月白绛纱旗袍,衣褶痕里莹莹折着光,仿佛是枝上一盏白玉兰花,擎在雨意空濛里一般。他忽然心里一动,脱口道:“是你?”

她怔了一下:“是……是我。”

他仍旧是很从容的样子,含笑说:“咱们这是什么缘分,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正是最狼狈的时候。”她心思紊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走过去推了推门,哪里推得动,口中不由道:“这帮人一喝了酒,就无法无天地胡闹。”见她望着自己,又笑了一笑,安慰她说:“不要紧的,回头自然有人来放咱们出去。”见她的样子,像是有几分踌躇不安,转念一想,便去将屋子里的几盏灯都打开了,四下里豁然明亮,却见她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望着自己,眼波流转,明净照人。

却说陶端仁回到前面大宴厅里,陪着那几位统制喝了几杯酒,乘人不备,招手叫过一名长随来,正悄悄将钥匙取来递给那长随,忽然斜地里伸过一只手来,按在那钥匙上。陶端仁抬头一看,正是那位关统制,咧着嘴呵呵一笑,对他说:“陶司令急什么?”

陶端仁说:“也闹得够啦,可别再闹了。”关统制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里,只怕比坐在这里被我们灌酒要快活许多。”陶端仁嘿地笑了一声,说:“玩笑归玩笑,老这么关着可像什么话?”另一位周统制拿过酒壶来,亲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说:“陶司令放心,时候还早呢,难得这两日无事,让六少舒舒坦坦躲个闲吧。”旁的人也七嘴八舌地来劝酒,陶端仁没有法子,只好和他们胡搅蛮缠下去。

慕容沣原估摸着不过一时半会儿就会有人来,谁知过了许久,渐渐的夜深了,四下里仍是静悄悄的一片,听着前面隐约的笑语声,慕容沣在屋中来回踱了两步,将窗帘拉起来瞧了瞧,又望了静琬一眼。静琬转念一想,这样被关在这里总是尴尬,这种情形下,什么话也不好开口讲,说:“六少请自便。”

本来她是无心,可是话一说出来,自己先觉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说:“虽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过,可是总是当着小姐的面失礼。”她说:“事从权宜,这有何失礼。”他听她答得爽快,心里想那帮统制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兴起,人人烂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关在这里一夜,成何体统?举手将窗子推开,见四下无人,双手在窗台上一按,便越过窗台轻巧无声地落地。

他回头对静琬说:“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叫人来开门。”静琬见他转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见着他这一面,他这一走,再见可就难了,脱口说:“不,我要跟你一起。”见窗下书案前一只锦绣方凳,拿过来踏上去,只是旗袍下摆紧小,如何能像他一样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将旗袍下襟一撕,只听“嚓”一声,那旗袍的开岔处已被撕裂开来。他见她踏上窗台,心下大惊,本能伸出手想去搀扶,她却并不理会,顺着窗台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稳了,回手拿手绢轻轻掸了掸后襟上的灰尘,神情便如适才只是弓身折花一样闲适,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

他极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处看去,只是心中异样,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咳嗽了一声,说:“小姐请这边走。”静琬此时才轻声说:“我姓尹,尹静琬。”他“哦”了一声,伸出手去说:“尹小姐幸会。”她的手很凉,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拿了母亲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这样冷冷地握在掌心里,好像一个闪神就会滑在地上跌碎一样,总是情不自禁地小心翼翼。他见她衣服已经撕坏了,这样子总不能出去见人,心念一转,就有了计较。

他在前头走,静琬落后他两三步,不知道他带着自己往哪里去。从那院子里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转了好几个弯,又经过许多重院子,后面却是一座西式的小楼,那楼前有一盏雪亮的电灯,照着一株极大的垂杨树,夜风吹过,柳叶千条拂在红­色­的小栏杆上,如诗如画。

静琬却没心思看风景,慕容沣进了楼里,叫了一声:“三姐。”原来这里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处,他原以为这时三姐正在前头招呼客人,谁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里来换过衣裳,听见他的声音,连忙从楼上下来,见是他们两个,未曾说话先抿嘴一笑。慕容沣倒不防她竟真的在这里,原打算叫佣人取出套衣裳来,此时只得向她说:“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给她换上吧。”那楼下厅里天花板上,悬着四盏极大的水晶吊灯,慕容三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往静琬身上一瞧,顿时就望见那下襟撕的极长口子,再也忍不住那笑意,漫漫地从眼角溢出来,笑吟吟地说:“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还没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叫佣人领了静琬去换衣裳,静琬本来走出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转过头来对慕容沣说:“麻烦你等我一等,我还有事情想和你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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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13)

慕容沣犹未答话,慕容三小姐已经“哧”地一笑,拍着静琬的手臂说:“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着他,管叫他哪儿也不能去。”静琬听她这样说,明知她是误会深了,可是这误会一时半会也不好分辩,只得先笑了笑,径去换衣裳。

等她换了衣裳出来,却只有慕容沣一个人坐在那里吸烟,四下静悄悄的,连佣人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他见着她出来,随手将烟卷在烟缸里掐掉了,他虽是旧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际场上的时髦人物,颇守西式的礼节,站起来替她拖开椅子,她道了谢坐下,正踌躇怎么样开口,他已经问:“尹小姐是乾平人吧?”

静琬本来心中极乱,见慕容沣看着自己,虽然他是这样一位大权在握的人物,因着年轻,并不给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觉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温和,于是从容道:“六少,实不相瞒,我是专程来有一事相求。”慕容沣“哦”了一声,说:“我本来就欠着尹小姐救命之恩,有什么话请但说无妨。”静琬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他眉头微微一蹙,旋即说:“尹小姐,你曾经助我于危难中,这样的大恩没齿难忘。可是这件事情,恕我实在不能答应你。”

她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听他这样回绝得一­干­二净,眼里不由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来。他深感歉意,说:“尹小姐,真是十分对不住,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她“嗯”了一声,说:“既然连你也无能为力,那么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他虽与她只是寥寥几个照面,但已经觉得面前这女子灵动爽朗,非同等闲,竟是决断间不让须眉的人物。现在看着她绝望一般,才觉得有一种小女儿的柔弱之态,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怜意,想了一想,说道:“这样吧,你在这里住两天,我安排人陪你四处走动走动,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她摇了摇头,说:“除了这件事情,我没有任何事情再想请你帮忙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是静默,过了许久,他才问:“这位许先生,定然是尹小姐的至亲之人吧。”静琬说:“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又重新沉默,过了片刻说:“我十分抱歉,希望尹小姐能够体谅我的难处。”静琬轻轻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要节制九省十一师,实属不易。况且两派人里,守旧的那一派谋定而动,你此时一步也错不得。”他见她见事极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诧异,口中却说:“尹小姐何出此言?”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我只是想当然,你才二十五岁,子袭父职,底下那些部将,必有功高盖主的,窝了火不服气的,挑唆了来看笑话的,若不是你刚刚打胜了那一仗,只怕不服气的人更多。古往今来,世上事大抵如此罢了。”

慕容沣听了这样一番话,心里倒像是若有所动,过了片刻,忽然微笑:“尹小姐远道而来,总要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明天我想请尹小姐到舍下吃顿便饭,不知道尹小姐是否肯赏光?”

静琬推辞了两句,也就答应了下来。慕容沣又问:“不知道尹小姐下榻何处,明天我好派人去接。”静琬就将旅馆的名字告诉了他,他眉头微微一蹙,旋即含笑说:“承州是偏僻的小地方,比不得故都乾平繁华,这间旅馆只怕委屈了小姐,三家姐与尹小姐颇为投缘,家姐也颇为好客。尹小姐若是不嫌弃,能否移趾于此?”

静琬听他说到要请自己住到陶府里,心里自然略觉得异样,略一迟疑,见他目光炯炯,一双眼睛瞧着自己,那眼里仿佛无边暗夜,深不可测。她顷刻间就有了决断,说道:“只怕打扰了三小姐,十分过意不去。”

他­唇­畔浮起笑意,说道:“家姐是十分好客的人,尹小姐放心。”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按铃叫人,因知道是他在这里,所以并不是陶府的听差,而是他自己的侍从进来听候差遣,他便将旅馆地址告诉侍从,吩咐说:“去取尹小姐的行李来。”又说:“告诉三小姐一声,说我有事请她过来。”

慕容家是旧式的家庭,慕容宸故世之后,慕容沣实际就是家长,三小姐虽较他年长,但听得他派人找自己,不一会儿就来了。慕容沣便告诉她说:“三姐,我替你邀请了尹小姐住在这里。”三小姐略觉意外,旋即马上笑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尹小姐肯赏光,那真是太好了。”亲热地牵了静琬的手,说:“我只怕尹小姐会嫌我这里闷呢。”又说:“尹小姐若是不嫌弃,就住在西面的那幢楼好不好?地方虽小了一点,但是楼上楼下,四面都是花园,很幽静的,而且前面就有一道门,若是有事出入,比方上街,也不必绕老远的路从大门出去。”

遇上爱(14)

陶家本是深宅大院,闲置的房子很多,三小姐亲自陪了静琬去看屋子,那一种殷勤,又与初见时不同。那幢楼虽是空着,但每日自有下人打扫,收拾得纤尘不染。楼下是客厅与两间小厅,并一间小餐室,楼上是几间睡房,当中一间极是宽敞,一式的西洋陈设。三小姐吩咐上房当差的一个丫头兰琴收拾了簇新的被褥,铺在那西洋弹簧床上,说:“这都是极洁净的,尹小姐尽管放心。”又指着兰琴说:“这妮子还算听话,尹小姐这次没带人来,就叫她先听着尹小姐差使吧。”

静琬自然连声道谢,那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长窗,推开了出去,原来是露台。满天的璀璨星斗,照在那树­阴­深处,疏疏的几缕星辉。风吹过,枝叶摇曳,她瞧见不远处墙外是一条街,对面便又是水磨砖砌的高墙,一眼望去树木森森,隐约可见连绵不断的屋子,并有几幢高高的楼顶,瞧那样子,像是重重院落,一座极大的深宅。

因那街上有煤气路灯,极是明亮,照着对面院墙上牵着的电网,电网上缚了许多小铁刺,墙上Сhā着尖锐的玻璃片。街角拐弯处正有一盏路灯,底下是一个警察的岗哨,那墙下隔不远就有卫兵,背着长枪来回走动,分明那院墙之内,是个极要紧的所在。她不由问:“那是什么地方?”三小姐抿嘴一笑,说:“那是督军行辕。”静琬不由“噢”了一声,才知道那就是人称“大帅府”的九省巡阅使督军行辕,原来这幢楼与帅府只是一街之隔,怪不得这位三小姐如此安排。

第二日中午慕容沣就派人来接她。来人虽然是一身的戎装,人却是十分斯文和气,见了静琬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尹小姐好,我是六少的卫戍队长沈家平,六少派我来接尹小姐。”

她虽然早有预备,可是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她自恃胆­色­过人,坐在汽车上,终于也镇定下来。陶府与帅府本来就相距不远,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汽车一直开进去,又走了老远,才停了下来。早有听差上前来替她开了车门,原来汽车停在一幢十分宏伟的青砖楼房前,楼前是西洋式的花圃,时值春末,花叶葳蕤繁盛,十分好看。听差引着她进楼里去,一路穿过殿堂一样的大厅,从走廊过去,是一间花厅,陈设倒是西式的,铺着整块的地毯,踏上去绵软无声,地毯上两朵极大芙蓉花,一圈儿沙发就如簇在那花蕊里一般。她刚一坐定,就有人奉上茶来。

她吃着茶等了一会儿,忽听隔扇外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来:“真是抱歉,让尹小姐久等了。”正是慕容沣,他在家中穿了长衫,英气尽敛,倒平添了三分儒雅。她袅袅婷婷地站起来,他见她今日是西洋式的长裙,越发显得身姿娉婷,见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忙与她握了手,说:“本该亲自去接尹小姐,但上午临时有一点急事,所以来迟,请尹小姐见谅。”

静琬说:“六少身系九省军政,日理万机,倒是我一再打扰,十分冒昧。”慕容沣坐下来与她闲谈些承州风物,过不了许久,就有听差来说:“厨房请示六少,已经都预备好了。”慕容沣说:“那就先吃饭吧。”起身忽然一笑,说:“请尹小姐宽坐,我去去就来。”过不一会儿,慕容沣换了一身西装来了,含笑说:“今天请尹小姐试一试家里西餐厨子的手艺。”静琬见他换了西装,更是显得倜傥风流,想着这个人虽然是九省巡阅使,但毕竟年轻,和寻常翩翩公子一样爱慕时髦。又听他说吃西菜,于是说:“六少太客气了。”

慕容府上的厨子,自然是非同等闲,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虽然只有两个人吃饭,但有一大帮听差侍候着,招呼得十分殷勤。刚刚上了第二道主菜,一名听差突然来禀告:“六少,常师长求见。”

慕容沣说:“请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听差就引了那位常师长进来,静琬见此人约有五十上下年纪,模样极是威武,一开口声若洪钟,先叫了一声:“六少。” 那常师长见着静琬,暗暗诧异,一双眼睛只管打量着。慕容沣因他是慕容宸的旧部,向来称呼他为“常叔”,问:“常叔想必还未吃饭,坐下来随意用些。”那常师长本来气冲冲地前来,因有外人在场,一肚子的火气忍住了不发作,闷声道:“谢六少,我吃过了。六少能不能单独听我说两句话?”

慕容沣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尹小姐不是外人。”他因为未曾结婚,所以向来不在家里招待女客,常师长一想,觉得这位尹小姐定是特别之人,他是跟着慕容宸征战多年的旧部,许多时候都是在慕容宸的烟榻前请示军机,慕容宸晚年最偏宠的一位四姨太太总是在一侧替慕容宸烧烟,他们向来只当视而不见——现下便也视静琬而不见,开口说道:“六少答应调拨的军粮,到现在还没有到尚河。”慕容沣说:“眼下军粮短缺,你是知道的。”常师长问:“那为何六少却拨给刘子山一千多袋白面?”慕容沣说:“刘子山领兵驻守沧海,与颖军隔山相峙,自然要先安稳前线的军心。”

遇上爱(15)

常师长大声反问:“难道我常德贵就不是在领兵与颖军对峙?六少为什么调军粮给沧海,却不肯给我们尚河?”慕容沣也不生气,微微一笑说:“常叔别急,等这一批军粮运到,我马上给常叔调拨过去。”常德贵哼了一声,说:“六少这样厚此薄彼,偏袒刘子山,真叫我们这些老兄弟们寒心。”慕容沣淡淡地说:“常叔多心了,都是一军同袍,我怎么会厚此薄彼?”常德贵又哼了一声,说:“六少从外国回来,喜欢些洋玩意儿,刘子山会些洋框框,六少就对他另眼相看。洋人的东西,花里胡哨,只是花头好看。打仗还是一枪一弹,真拼实­干­才能赢。六少一味听着他们胡乱教唆,迟早有一日后悔莫及!”

慕容沣说:“常叔何必动气,你只是要粮,等军粮一到,我就给你运过去就是了。”那常德贵“哼”了一声,说:“那我可等着。”说了这句,就说:“六少慢用,我先告辞。”

他走了之后,静琬听着慕容沣那餐刀划在银盘之上,极清晰的一声,他就将刀叉都放下了。他见她看着自己,笑了一笑说:“他们都是领兵打仗的粗人,平日说话就是这样子,叫尹小姐见笑了。”静琬轻声道:“六少既然将我视做朋友,何必这样见外?”慕容沣说:“总归是十分失礼,原本是想替尹小姐洗尘,谁知道这样扫兴。”又说:“晚上国光大戏院有魏老板的《武家坡》,不知尹小姐肯不肯给个面子,权当我借花献佛,借魏老板的好戏,向小姐赔礼。”

他说得这样客气,静琬不好拒绝,说:“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六少成全——我想去看望一下许建彰。”慕容沣说:“这个是人之常情,怎么说是不情之请呢,此事我可以安排。”马上叫人取了笔墨来,就在餐桌上匆匆写了一个手令,又叫人备车,吩咐说:“好生护送尹小姐去东城监狱。”

东城监狱就在城外,坐在汽车里,两侧的树木不断后退,她仍是觉得这条路总也走不到头似的。时候是春天,路两旁平畴漠漠,绿意如织,她也没心思看风景。好不容易看到监狱的高墙,心里越发难过起来。

监狱长看到慕容沣的手令,自然十分恭敬,将她让在自己办公事的那间屋子里,又亲自沏上茶来,才吩咐人去传唤许建彰出来。静琬哪里有心思喝茶,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心里早就乱了。只听门“咿呀”一声,两名狱卒带着许建彰进来,身上的衣服还算整洁,只是没有刮胡子,那脸上憔悴得只有焦黄之­色­,两个颧骨都高高地露了出来。不想几日没见,翩翩的少年公子就成了阶下囚,静琬抢上一步握着他的手,想要说话,嘴角微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泪就簌簌落下来。

监狱长见到这情形,就和两名狱卒都退出去了。静琬只觉得一腔委屈,难以言表,怎么也止不住那眼泪,许建彰也极是难过,过了好一会子,勉强开口说:“你别哭啊。”静琬这才慢慢收了眼泪,拿出手绢来拭着眼角,说:“你暂且再忍耐几日,我正在极力地想法子。刚才我已经请监狱长替你换间好一点的屋子,多多照应你。”许建彰这才问:“你怎么来了?”静琬怕他担心,说:“爸爸过来找门路,我非要同他一起来。”许建彰听她有父亲陪伴,方才稍稍放心。静琬又将带来的一些衣物交给他,另外有沉甸甸一包现钱,说:“你在这里用钱的地方肯定多,若是不够,就叫人带信,我再给你送来。”

许建彰说:“难为你了。”又担心她着急,强颜欢笑,说:“其实这里的人还算关照,吃住都不算太差。你不要太担心,看看你的样子,都瘦了。”静琬本来已经稍稍安定,听他这样一说,眼圈一红,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法子救你出来。”他们两个乍然重逢,都是满腔的话不知从何讲起,静琬见门外送自己来的侍从与狱卒偶然向室中张望,很多话都不方便说,自己又怕许建彰无谓担心,只说已经找到得力的人,有开释的希望,让许建彰安心罢了。

她从监狱里出来,回到帅府时,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汽车照例一直开到里面才停下来。她下了汽车,本来四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暮­色­渐起,朦胧一点晚霞余晖照在那枝叶之上,叫人更生了一种愁怅。帅府的听差知道她是慕容沣的贵客,哪个不巴结?殷勤赔笑说:“尹小姐先到花厅里坐一坐好不好?六少在前面开会,过一会儿必然就会过来。”

她在花厅里喝了茶,方坐了一会儿,忽听门外有女子娇柔的声音叫了声:“哥哥。”她回头一看,是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样貌虽然并不十分美丽,可是眉清目秀,一望就是位极聪慧的小姐。这女子见花厅里有生人,不由止步不前,静琬不知她的身份,也不便称呼,只好笑了笑,含糊打了个招呼。正在犹豫的时候,听到走廊上皮鞋的声音,正是慕容沣来了。

遇上爱(16)

那女子一见了他,就叫了声:“六哥。”静琬心下诧异,竟没听说过他还有这样一个妹妹。慕容沣已经给两人做了介绍,原来那女子是慕容沣的表妹赵姝凝,慕容沣的舅舅故世极早,慕容夫人就将这个甥女抚养在慕容家,慕容夫人故去后,慕容沣感念母亲,对这位表妹视若同胞,所以赵姝凝一直在慕容府长大。

当下慕容沣问:“姝凝,晚上我请尹小姐听戏,你去不去?”姝凝笑道:“瞧这样子,六哥是要大请客啦,晚上我约了朋友去看电影,不能去呢。”说话之际,眼睛就忍不住向静琬打量,慕容沣问:“是什么好电影,你连魏霜河的《武家坡》都不听,要去看它?”姝凝答:“是部外国的爱情片,叫什么《错到底》,听说拍得很好的。”慕容沣就忍不住笑:“这个名目倒古怪,总像是在哪里听说过。”

她既不去听戏,饭后依旧是慕容沣与静琬两个人一路坐汽车去国光。那国光大戏院是北地最豪华的戏园子,比之乾平的乾中大戏院毫不逊­色­。因为今天是魏霜河在承州首次登台,那些戏迷、票友,并些爱听戏的达官贵人,老早就候在园子里了,只见楼上楼下,座无虚席,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慕容沣在国光大戏院自有包厢,卫戍近侍早就警戒好了,他携静琬一上楼,所有的卫戍近侍立正上枪行礼,那声音整齐划一,轰隆隆如同闷雷,连楼板都似震了三震,两侧包厢里原本坐着不少承军中的部将,见他进来,全都“呼”一声起立,纷纷行礼。静琬只觉得楼上楼下,几百双眼睛全盯着自己,她虽然落落大方,也觉得别扭,心下微微懊悔,没想到这戏院里有如此多的承军将领。

他们在包厢中坐定,承军中几位要人又特意过来与慕容沣见礼,虽然都是便衣,依旧行了军礼,慕容沣笑道:“得啦,都回去听戏吧,我难得来听一回戏,你们就这样闹虚文,还让不让人家魏老板唱呢?”那戏台上的锣鼓之声,已经锵锵地响起来,静琬虽然听说魏霜河的《武家坡》名动天下,但她是有满腹心事的人,哪里听得进去?眼睛瞧着戏台上,心早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正出神间,兰琴早削好一只苹果,先奉与静琬,静琬便先让慕容沣,慕容沣含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气。”静琬说:“倒不是客气,这样凉的东西,我晚上不敢吃的。”慕容沣听了这句话,方才接了过去,顺手交给身后侍立的沈家平。

戏台上魏霜河正唱到“手执金弓银弹打,打下半幅血罗衫。打开罗衫从头看,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夫妻们两团圆”。

慕容沣便说:“这薛平贵还有几分良心,过了十八年还没忘了王宝钏。”静琬不由道:“这种良心,不要也罢。他在西凉另娶代战公主,十八年来荣华富贵,将结发之妻置之脑后不闻不问。到现下想起来了,就觉得应该回去看看,他当世上女子是什么?”慕容沣于是说:“旧式的女子,也有她的难得,十八年苦守寒窑,这份贞节令人钦佩,所以才有做皇后的圆满。”静琬笑了一声,说:“薛平贵这样寡恩薄情的男子,为了江山王位抛弃了她,最后还假惺惺封她做皇后,那才是真正的矫情。这也是旧式女子的可悲了,换作是如今新式的女子,保准会将霞帔凤冠往他身上一掼,扬长而去。”

慕容沣正要说话,这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楼上楼下喝彩如雷。他们也跟着鼓起掌来,那魏霜河往包厢里一望,自然格外卖力。他们于是接着听戏,那包厢栏杆之上,原本放着满满的瓜子、花生、果脯、蜜饯、茶、点心……慕容沣特别客气,亲自移过茶碗来,说:“尹小姐,请吃茶。”静琬连忙接过去,连声道谢。正在这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嗤”地一笑,说:“这两个人,真是客气得矫情。戏文里说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想必就是这样子罢。”

慕容沣回头一望,笑着叫了声“姨娘”,说:“四姨娘什么时候来的?”静琬早就站了起来,只见那贵­妇­大约三十来岁,容貌极其艳丽,黛眉之下两弯秀目,似能勾魂夺魄,未曾说话先笑吟吟,静琬听慕容沣的称呼,料她必是慕容宸生前最宠爱的第四房姨太太韩氏,在慕容宸生前,慕容家里就一直是她在主持家务,所以半是主母的身份,慕容沣待她也颇尊重。此时她先握了静琬的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才答慕容沣的话:“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就是你们举案齐眉的那会子来的。”

慕容沣明知道她误解,可是不知为何,心里很愿意她误解下去,含糊笑了一笑,说:“姨娘请坐吧。”四太太说:“我正回家去,路过这里,老远就看见岗哨一直从戏园子大门站到街上去,就知道是你在这里,所以进来看一看。”静琬因她是长辈,所以特别客气,亲自将旁边的椅子端过来,说:“姨娘请坐。”四太太“哎呀”了一声,直笑得一双明眸如皓月流光,连声说道:“不敢当,可不敢当。”静琬这才觉察自己一时顺嘴说错了话,只窘得恨不得遁地。慕容沣见了这情形,就打岔说:“戏正好,姨娘听完再和咱们一同回去吧。”那四太太本是个极俏皮的人,于是顺口答:“是啊,戏正好,你们慢慢听吧,我打了一天的麻将牌,要回去休息了,可不在这里讨人厌了。”静琬听她句句语带双关,自己又说错了一句话,只是默不做声。慕容沣见她一脸晕红,楚楚动人,心中不忍她难堪,于是笑道:“姨娘竟不肯饶了我们不成?现放着台上这样的好戏,姨娘都不肯听?偏要来打趣我。”

遇上爱(17)

四太太抿嘴一笑,说:“我走,我这就走。”走到包厢门口,又回眸一笑,说:“你们慢慢听戏吧。”

这一日听完戏,静琬回到陶府去,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光景。她睡得晚,但是心里有事,早早就醒了。她虽然醒了,可是知道陶府里的规矩,除了陶司令要出去办公事,其余的人都是起码睡到十点钟才会起床的。所以她躺在那里,只将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觉得一切都像过电影似的,在眼前从头细放了一遍,思前想后,总是觉得难安,好容易挨到十点钟,才起床梳洗。她寄居在陶府,自然对待上下都十分客气,下人因为她出手阔绰,又知道她是三小姐与六少的贵客,所以十分巴结。兰琴一见她起来了,忙笑着问:“尹小姐想吃点什么呢?我们太太昨天打了通宵的牌,刚才才睡去了,所以厨房里预备了牛|­乳­和蛋糕。”静琬说:“随便吃一点吧,反正这样早,我也没胃口。”

兰琴就去叫厨房送了牛|­乳­与蛋糕进来,静琬方将那热牛|­乳­喝了两口,只听屋子里电话响起来,她心里正奇怪是谁打电话来,兰琴已经去接了,回头告诉她说:“尹小姐,是六少。”她去接了电话,慕容沣还是很客气,说:“今天天气很好,我想请尹小姐出城去打猎,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赏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电话来是为这个,想了一想,还是答应了下来。慕容沣亲自来接她,并没有进来,就在外面汽车里等着。兰琴送她直接从小门里出来,他远远就见着她穿了一件窄小的鹅黄春绉衫子,底下竟是细灰格子裤,那样娇艳的颜­色­,也让她穿得英气爽朗,一种别样的妩媚风流,如一枝迎春花俏丽迎风。他虽是脂粉场中见惯姹紫嫣红千娇百媚,也不由觉得眼前一亮。她上了车子,见他目光下垂,望着自己一双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释道:“我想回头或许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他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们到城外再骑马。”

节气正是草长莺飞、马蹄轻疾的时候。慕容沣本来有几分担心,亲自替静琬拉住辔头,伸出手来扶她,谁知她身轻如燕,转眼便已翻身上马,慕容沣自幼在军中,长于马背,见着也不禁觉得难得,见她姿势端正,便将缰绳递到她手中,道:“没想到你会骑马。”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在圣彼得堡时有骑术课,我也只是学了一点花架子。”本来替她挑选的坐骑很温驯,那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头都是铜钱大的胭脂点子,十分的漂亮,她见那马神骏,心里欢喜,先远远兜了个圈子,慕容沣与近侍才纷纷上了马。

她一口气纵马跑出三四里地,觉得吃力才拉住了缰绳,那些侍从都远远跟着,只有慕容沣追上来,见她放慢速度,便也勒住了马,与她并驾齐驱,慢慢由着那马缓步向前。她颈中本围着一条鹅黄雪纺纱巾,系的结子松了,恰好风过,那纱巾最是轻软薄绡,竟然被风吹得飞去了,她“哎呀”了一声,慕容沣正纵马走在她马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纱巾,只觉触手温软,幽幽的香气袭来,也不知是什么香水,那风吹得纱巾飘飘拂拂扬到他脸上,那香气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静琬见他的神­色­,不由心里一惊,旋即笑吟吟伸手接过纱巾去,道:“六少,多谢啦。”她既然这样大方,慕容沣连忙收敛了心神,说:“尹小姐客气。”回头向侍从们打个唿哨,那些近侍们都打马追上前来,腾得烟尘滚滚,簇拥着两人纵马往前奔去。

他们出城,直到黄昏时分才返回承州城里,静琬骑了一天的马,后来又学着开枪,那俄国制的毛瑟枪最是沉重,她偏逞强好胜,一直不肯落在人后,这一日下来,着实累着了。本来他们三四部汽车,护兵站在踏板上,前呼后拥,车子一直开到陶府那小门前的街上,才停了下来。沈家平本来坐在后面一部汽车上,先下来替慕容沣开车门,刚刚一伸出手去,隔着车窗玻璃就见着慕容沣递了一个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经瞧见静琬低着头半倚在慕容沣肩上,他不敢多看,连忙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面散开布出岗哨去。

暮­色­正渐渐如幕布低垂,四面一片苍茫。这条街上因为两侧都是深院高墙,所以并没有多少人车走动,沈家平叫人将两边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里越发安静下来,远远听见大街上有黄包车跑过,叮当叮当的铜铃响着,渐渐去得远了。煤气灯骤然亮了,晕黄的一点光透进车子里来,慕容沣不敢动弹,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地小心翼翼,只觉得她发间香气隐约,过了许久,才发现她鬓畔原来簪着一排茉莉花Сhā,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银的纽扣,在那乌黑如玉的发上绽出香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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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18)

他从来没有这样纹丝不动地坐着,右边手臂渐渐泛起麻痹,本来应当是极难受的,可是却像是几只蚂蚁在那里爬着,一种异样的酥痒。车窗摇下了一半,风吹进来,她的发丝拂在他脸上,更是一种微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她在梦里犹自蹙着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点蜜丝陀佛,在车窗透进来隐约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他不敢再看,转过脸去瞧着车窗外,陶府的墙上爬满了青藤,他认了许久,才辨出原来是凌霄花,有几枝开得早的,艳丽的黄|­色­,凝腊样的一盏,像是他书案上的那只冻石杯,隐隐剔透。听得到四下里风吹过花枝摇曳和岗哨踮着足尖轻轻走动的声音,春天的晚上,虽然没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动弹,仿佛天长地久,都情愿这样坐下去一样。

陶府里还没有开晚饭,三小姐和几位太太下午开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上房里的李妈走过来问三小姐:“太太,厨房问什么时候吃饭呢。”三小姐抬头看墙上挂的那只钟,不由“哎呀”了一声,说:“原来已经这样晚了,打牌都不觉得饿。”另一位何太太就笑道:“陶太太赢了钱,当然不觉得饿。”大家都笑起来,三小姐就笑着回过头去吩咐李妈:“去看看,若是尹小姐回来了,就请她过来吃饭。”

李妈答应着去了,上房里依旧打着牌,三小姐下手坐着的是徐统制的夫人,徐太太就问:“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块儿听戏的那位小姐?”三小姐笑了一笑,并没有答话。何太太就说:“听说很美丽的。”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丽了?”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们家老六还没有少­奶­­奶­,所以他交什么女朋友,也是很寻常的事。”正在说话间李妈已经回来了,三小姐随口问:“尹小姐回来了吗?”李妈答:“回来了。”又说:“我去时尹小姐上楼去换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楼下,说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饭了,他请尹小姐吃晚饭呢。”

三小姐听见慕容沣来了,不由问:“六少还说什么了?”李妈答:“六少并没有说别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那两个人,于是就叫厨房先开饭了。本来女人的心理,是最好奇不过的,在席间徐太太就忍不住问:“看来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寻常。”三小姐笑道:“寻常不寻常,哪里说得清楚呢?”她越是这样含糊其辞,几位太太倒觉得越发肯定,在心里揣测着。

这种事情本来传闻得最快,而且慕容沣连日里请静琬看电影、跳舞、吃饭,两个人形影不离老在一块儿,他的行动本来就有很多人瞩目,更是瞒不住人。静琬因为有事相求,何况慕容沣一直待她极为客气,所以并不敢十分推辞。她为着许建彰的事牵肠挂肚,忧心如焚,所以总是打不起­精­神来玩乐,慕容沣于是想着法子想博她一笑。为着她想学枪法,这日特意带她去大校场上打靶。

徐治平本来因为驻防的事来见慕容沣,在督军行辕等了许久,才知道慕容沣到校场上来了,只得又坐了汽车到大校场来。那校场是慕容宸在世时所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平整白条石铺地,原为检阅时用,平常也用作卫戍的­射­击练习场地。因着慕容沣在这里,四面都放出岗哨,隔不多远,就有卫兵持枪伫立。

徐治平老远看见城墙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沣装好子弹,慕容沣接过枪,对静琬说:“这种枪后坐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稳。”他自幼在军中,从小就把玩枪械,一扬起手来,只听“砰”一声,那边负责看靶的人已经欢呼了一声,嚷:“红心!红心!”他将枪递给静琬:“你试试吧。”见她用一双手握住了枪,低头替她看着准星:“低一点,再低一点,好,开枪。”

静琬虽然有预备,可是扳机扣动,后坐力极大,手里的枪几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沣伸手替她拿住了枪,回头来见着徐治平,方打了个招呼:“徐叔来了。”徐治平倒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六少。”慕容沣问:“徐叔是有事?”徐治平说:“从去年冬天起,俄国人派在铁路沿线的驻军越来越多,前天俄国人又说要增加驻防,依我看,这帮俄国佬没安好心,咱们得有个防备。”慕容沣“嗯”了一声,说:“那徐叔是什么打算?”

徐治平道:“应该增兵望承铁路沿线,防着俄国佬玩花样。”慕容沣说:“承州的驻军集结在余家口至平阳,若是调兵北上,对颖军的防守可就要减了。”徐治平道:“颖军正跟姜双喜的安国军打得不可开交,南线一时无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慕容沣想了一想,说:“不,还是从你的望州驻防抽调三个旅,布防到宁昌至桂安的铁路沿线。”他们说着话,静琬已经自己开了四五枪了,枪枪都是脱靶,最后一枪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过靶边又飞了出去。慕容沣瞧着,忍不住哈哈大笑,静琬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他便说:“你瞪我做什么,我可替你记着呢,这子弹要六毛钱一粒,你已经浪费了好几块钱了。”静琬哼了一声,说:“做九省巡阅使的人,原来也这样小气。”

遇上爱(19)

他说:“对着你,就是要小气一点,谁叫你对我小气呢。”静琬将脚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却又忍住的样子。徐治平瞧着这情形,于是欠身告辞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调兵。”

慕容沣接过枪去,交给沈家平重新装子弹,随口只答应了一声。徐治平离了校场,并没有直接回望州去,而是去到常德贵府里。常德贵本来有大烟瘾,下午无事,看几位姨太太打麻将,他自己抽了两个烟泡,方起身替七姨太太打牌,三姨太太就嚷:“这人可太偏心了,咱们姐妹几个玩得好好的,偏他要来Сhā上一手。”另几位姨太太也不肯­干­了,正是莺声笑语,吵嚷得热闹之极,只听门外有人笑道:“贵兄好福气啊。”

常德贵见是徐治平进来,他们是通家之好,忙起身相迎,先让至烟榻上叙了几句闲话,几位姨太太另去花厅里打麻将,只留下一个丫头烧烟,常德贵方问:“你来见六少?”徐治平本来不抽烟,只将那茶吃了半碗,慢吞吞地说:“还不是为驻防的事。”常德贵问:“那六少怎么说?”徐治平捻了捻­唇­上的两撇菱角胡子,微微一笑:“他叫我调三个旅,到宁昌至桂安之间。”常德贵又惊又喜,放下了烟枪,抱拳道:“老弟,还是你有法子。”

徐治平说:“自从打完了仗,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正道上。前几个月为了个女人,竟然花了那么多的钱去办什么学校,后来又捧女戏子,日日只知听戏,听说这两天又迷上一个,今天看他在校场里教那女人打枪呢,我跟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大帅若是地下有灵……”他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常德贵将大腿一拍,说:“反正这小子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徐治平说:“说他是刘阿斗,那也还不至于。你瞧打仗的时候,他比起大帅用兵也毫不逊­色­。就是为着这几分聪明劲,所以才骄横,不把咱们这群老家伙放在眼里。我瞧他就是走了歧路,迟早得出事。”常德贵拿起茶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将嘴一抹,说:“大帅临死前虽没有留下一句话,但咱们几个老人是瞧着六少长大的,说句大话,他要是犯了错,咱们就应该指出来。树长弯了得扶正过来,那人走了歪路,就得将他拉回来。”

徐治平用碗盖撇着那茶叶,说:“我倒听见说——六少有意要跟颖军议和。”常德贵一听,砰的一掌就拍在那炕几上,炕几上的茶碗、点心碟子、烟灯、烟枪、烟钎……一应家什全都被他这一掌拍得跳了起来,他整个人也跳了起来,张口大骂:“小兔崽子!没出息,老子跟着大帅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江山,他一句话就想拱手送人!他要议和,先来问问我这杆枪答应不答应!”说完抽出腰间的佩枪,“啪”一声就拍在炕几上。

徐治平忙拉住他,说:“老哥,小心,小心。”常德贵气得七窍生烟:“该小心的是那小子,自打他掌事,什么时候将咱们哥几个放在眼里?咱们明里暗里,吃过多少亏了?他听着刘子山那帮不成器的东西挑唆,一味地偏袒他们,跟他一分辩,他就摆出巡阅使的架子来压着老子,老子看在大帅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他倒还越发登鼻子上脸来了。咱们跟着大帅枪林弹雨的时候,他小六子还躲在他娘怀里吃­奶­呢。如今大帅眼睛一闭,他就欺负到咱们头上来,就算他是大帅的儿子,老子也跟他没完。”

徐治平回望州之后,将三个旅布防到铁路沿线,趁机将心腹的两个团调防至昌永,布置妥当了,又与几位相交极深的将领密谈了数次。他安排有专人从承州发来密电,每日虽只是寥寥数语,但是承州城里的动态,仍旧是一清二楚。

本来依承军向来的规矩,封疆大吏放外任,家眷全留在承州。自慕容沣任职以来,认为这是陋习,说:“我不信人,焉能使人信我?”从此允许携眷赴任,但几位统制为了避嫌,仍旧将妻儿留在承州城里。几位统制夫人与慕容府的女眷向来都走动得密切,这天徐治平的太太又和另几位太太一块儿在陶府里打牌。

上房里开了两桌麻将牌,三小姐、静琬、徐太太和刘太太是一桌,静琬本来不太会打牌,这天手气却好,不过两个钟头,已经赢了差不多三千块。厨房来问什么时候吃晚饭,三小姐怕她不高兴,说:“等这八圈打完再说吧。”静琬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抬腕看了看手表,笑着说:“已经五点钟啦,等这四圈打完吧。”徐太太随口问:“尹小姐今天还跳舞去吗?”静琬说:“今天不去了,六少说他有事呢。”刘太太无意间一抬头,哧地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静琬转过脸一看,原来慕容沣正走进来,见着她们正打牌,于是问:“是谁赢了?明天请客吃大菜吧。”徐太太含笑说:“尹小姐赢了呢,叫她请六少吃饭,咱们叨光做个陪客好了。”刘太太一向与徐太太有些心病,“哎哟”了一声,说:“既然尹小姐请六少吃饭,咱们这些闲杂人等,难道不肯识趣一点?”静琬说:“请客就请客,不就是一顿西菜吗?我自然肯请你们去,­干­吗要请他?”三小姐接口道:“是啊,明天只请我们好了,至于六少,尹小姐当然是今天晚上先单独请他。”

遇上爱(20)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静琬将身子一扭,说:“不和你们说了,你们倒合起伙来欺负我。”三小姐忍俊不禁,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拧了一把,说:“这小东西就是这样矫情,偏偏矫情得又叫人讨厌不起来。”慕容沣看了一会儿她们打牌,就往后面去了,这一圈牌打完,刘太太说:“不玩了吧。”她们两个都去洗手,三小姐就对静琬低低笑了一声,说:“你还不快去。”静琬说:“我不理你,如今连你也欺负我。”话虽然这样说,过不一会儿,她只说换衣服,也就往后面去了。

慕容沣常常往她住的小楼来,她知道他喜欢坐在那小客厅里吸烟,果然,走过去在门口就隐约闻见薄荷烟草的味道,那样清凉的淡芭菰芳香,叫她想起最熟悉最亲切的面容来,脚下的步子不由就放慢了。沈家平本来侍立在沙发后面,见着她进来,叫了声“尹小姐”,就退出去了。

慕容沣见沈家平随手关上门,才欠了欠身子,说:“尹小姐请坐。”静琬嫣然一笑,说:“六少客气了。”她坐到对面沙发里去,慕容沣见她只穿了一件银红洒朱砂旗袍,那旗袍不是寻常样子,领口挖成­鸡­心,露出雪白的一段粉颈,颈中系着一串红­色­珊瑚珠子。她见他打量,笑吟吟伸出手臂给他看,原来腕上是一只西式的镯子,那镯子上镶满天星粉红金刚钻,直耀得人眼花,她说:“你送我的在这里呢。”

他见她皓腕如凝雪,心念一动就想伸出手去握一握,终究强自忍住,微笑道:“她们怎么说?”静琬笑道:“还能怎么说,一听说是你送我的,啧啧艳羡。” 她扮个鬼脸,说:“下次将你送我的那条项链再卖弄一下,包管她们又要赞叹上半晌。”

他于是问:“今天怎么这样高兴?”静琬忍俊不禁,低声说:“徐太太故意输我钱啊。我一张三饼,一张五饼,本来该我摸牌,我已经瞧见是四饼,偏偏三小姐碰了一张,徐太太多机灵的人啊,马上打了张四饼出来给我吃。”她喜滋滋地讲着,那神­色­像是小孩子一样调皮,眉眼间却是浅笑盈动,她的头发极多,有一缕碎发从耳后掉下来,乌黑的几根垂在脸畔,他只想伸手替她掠上去,可是人只能坐在那里不动,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听她讲着打牌这样无关紧要的琐事,总有些迷离的错觉,希望这样的日子再长久一些。茶几上本来放着一瓶晚香玉,此时芳香正吐出来,隔着那花,她的脸庞像是隔窗的月­色­,叫人恋恋不舍。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我打算这个月十六号替你做生日。”她听了这一句,笑容顿敛,神­色­也凝重起来,慢慢地说:“那不就是下个礼拜?”他“嗯”了一声,说:“事情有了变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好在我们计划得很周密,预备得也很齐备。”他抬起眼来瞧着她,说:“可是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假若……假若……”他本来是很­干­脆的人,说到这里,却说了两个“假若”,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说:“尹小姐,我很抱歉,将你牵涉到这样的事情中来。”

静琬答:“这是我自愿的,我们当时也是谈过的。”他瞧了她一会儿,终究只是说:“假若事情不顺利,我想请你立刻动身回乾平去,一分钟也不要延误,他们不会立时注意到你,我希望你可以走脱。”

静琬道:“六少到今天还不相信我吗?”慕容沣说:“你要知道——如果事情不顺利,你的人身安全都没法子保证。”静琬看着他,目光中却有一种灼热:“六少,我虽然是个女子,也知道患难与共,况且我们曾经有过长谈,六少也以为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静琬不会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风险,虽然成事在天,谋事到底在人,静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慕容沣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错综复杂,难以言喻,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一种无法深想的失落。屋子里安静下来,她耳上本来是一对两寸来长的粉红钻宝塔坠子,沙沙一点轻微的响声,叫他想起极幼的时候,上房里几个丫头领着他玩,夏日黄昏时分掐了夜来香的花,细心地抽出里面的蕊——不能抽断,便成了长长的宝塔耳环坠子。丫头们都只十余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挂在耳上互相嬉笑,拍着手叫他看:“六少爷,六少爷……”那样的花,淡薄的一点香气,母亲站在台阶上,穿着家常佛青实地纱的宽袖大襟,底下系着玄­色­铁丝纱裙,脸上带着笑意看着他。天井里的青石板地洒过水,腾腾的一点蒸汽,夹着花香往人身上扑上来。

静琬见他久久不做声,随手拿起花瓶里的一枝晚香玉,用指甲顺着那青碧梗子,慢慢地往下捋,捋到了尽头,又再从头捋起。他忽然说:“静琬……我遇上你,这样迟。”她听了这样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可是她是从来无畏的,过不了片刻,就抬起眼来,柔声说道:“静琬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六少能不能答应我。”

遇上爱(21)

他不假思索,就说:“但凡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应你。”她说道:“我与六少,虽然相交不久,可是也算得上倾盖如故,六少为人义薄云天,静琬钦佩已久,静琬妄想高攀,与六少结拜为兄妹,不知道六少肯不肯答应。”

他坐在那里,四面的空气都似井里的水,冰冷而无丝毫波纹,细碎的浮萍浮在井口,割裂出暗影。他脸上慢慢浮起笑意来,说:“这有什么高攀,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小妹妹。”静琬听他这样说,也微笑起来,叫了一声:“大哥。”他笑得欢畅,说:“总是仓促了一点,我都没有预备见面礼。”静琬道:“大哥何必这样见外,都是自己人了。”他“嗯”了一声,说:“都是自己人,确实不要见外的好。”停了一停,又说:“这样的喜事,无论按旧规矩,还是西洋的规矩,咱们都应该喝一点酒。”说完起身就去按电铃,沈家平进来听他吩咐:“去拿酒来——要伏特加。”

静琬听说喝酒,又有几分不安,见他接过酒瓶,亲自往那两只西洋水晶酒杯里倒,一杯斟得极少,递了给她,说:“这酒太烈,女孩子少喝一点。”她含笑接了过去,他却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他说了一声:“­干­杯。”与她碰一碰杯,一口气就喝下去,喝完了才向着她笑了一笑。沈家平见他眼里殊无笑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见静琬神­色­如常,也捉摸不清他们两个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吃过了晚饭之后,慕容沣还有公事,就先回帅府去了。沈家平本来就有几分担心,偏偏晚上那个会议开得极长,好容易等到散会,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光景,他见慕容沣略有几分倦意,于是问:“六少,要不要叫厨房预备一点消夜?”慕容沣说:“我不饿。”沈家平看他的样子像是在生气,忍不住说:“尹小姐她……”话犹未完,慕容沣已经抽出佩枪,扬手就是两枪,只听“砰砰”两声巨响,将一只景泰蓝花瓶击得粉碎,花瓶后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块玻璃“哗”地垮下来,溅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楼下的卫戍近侍听到枪声,连忙冲上楼来,“咚”一声大力撞开房门,端着枪一拥而入,慕容沣见一帮近侍都是十分紧张,笑道:“没什么事,都下去吧。”

那些卫戍近侍这才想起关上保险,将枪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地鱼贯退出。慕容沣对沈家平说:“我像是喝高了,还是睡觉吧。”沈家平便接过他手里的那支特制勃朗宁手枪,替他放在枕下,又叫人替他去放洗澡水。这才说:“六少,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慕容沣道:“既然是不当讲的话,就不要讲了。”沈家平一大篇说辞一下子噎在了那里,慕容沣看到他张口结舌的窘态,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讲吧,讲吧。”

沈家平说:“虽然现在是民主平等的时代了,可是凡事只求结果,在这北地九省里头,哪样东西不是攥在您手心里?再说,大帅的例子在那里呢。”原来慕容宸的五姨太太曾是嫁过人的,慕容宸的脾气,看上后那是非要到手不可,所以威逼着那夫家写了休书,硬是娶了过来。慕容沣听他讲起这件往事,不由摇了摇头,说:“不成,强扭的瓜不甜,而且她的­性­子,宁死也不肯屈服的。”又说:“这桩事情不许你自作聪明,那姓许的若是在监狱里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惟你是问。”沈家平碰了一鼻灰,只得应了一声“是”。

慕容沣布置替静琬做生日的事,虽非十分张扬,但是人人皆知尹小姐是六少面前的红人,那些承军部属,哪个人不巴结?静琬本来胆子很大,但事到临头,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这天一早,慕容沣就来见她,因这阵子他忙,他们难得私下里见面,她一见到他的神态十分镇定,心里不由也安静下来。他向来不曾空着手来,今天身后的侍从捧着一只花篮,里面全是她喜欢的玫瑰花。他倒是按西洋的说法说了声:“生辰快乐。”亲手又递给她一只锦盒,说:“这个回头你自己打开来看。”

等侍从们全退出去,他才对她说:“待会儿我若是不回来……”静琬抢着说:“不会的,我等你回来吃面。”他眼中露出温柔的神气来,说:“今天又不是真的生日。”她只觉得他眼底里无限怜惜,夹着一缕复杂的依恋,不敢再看,说:“我就是今天生日,我等你回来吃面。”又将他那只金怀表取出来,说:“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十二点钟准会回来入席,对不对?”他见她手指莹白如玉,拿捏着那金表,表上镶着细密的钻石,与她柔荑交相辉映。她的手指朦胧地透着一点红光,仿佛笼着小小的一簇火苗。他点了一下头,说:“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

遇上爱(22)

他走了之后,静琬心里虽然极力镇定,还是觉得两颊滚烫,像是在发烧一样。她去洗了一把脸,重新细细地补了妆,这才去打开他送她的锦盒。原来里面竟是一把西洋镶宝石小手枪,虽然小巧得像是玩具,可是里面满匣的子弹。枪下压着一个信封,里面是在外国银行以她的名字开户存的十万元现款的存单,另有一张午后十二点三十分承州至乾平的火车票。她心中怦怦乱跳,一时心绪繁杂,半倚在那长条沙发之上,只理不出思绪来。

本来只是早上九点钟光景,因为要办寿筵,陶府里外已经热闹极了。大门外请了俄国乐队奏迎宾曲,三小姐自然是总招待,外面委托督军府的一位管事总提调。到了十点钟,陶府大门外一条街上,已经停了长长一溜汽车,那些卖烧饼水果的小贩,夹在汽车阵里,专做司机的生意,半条街上都只闻喇叭声、说笑声、鞭炮声,那一种热闹,令路人无不驻足围观。管事带着陶府的警卫,安排停车、迎宾、招待……只忙了个人仰马翻,才将水泄不通的马路维持出一个秩序来。

静琬换了件衣裳,就出来招呼客人。那些承军的女眷们都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常太太瞧见静琬,夸道:“尹小姐今天真是春风满面,哎哟,这条项链……”只是啧啧赞叹,那些太太少­奶­­奶­小姐们,最是爱这样的珠宝,众星拱月般将静琬簇拥着,那串项链本来绕成三匝,每一匝上镶了金丝燕的钻石,配上绕镶指甲盖大小的宝石,虽然没有灯,但映在颈间,灿然生辉。徐太太道:“尹小姐生得太美,也只有这样的项链,才是锦上添花。”静琬笑吟吟地问:“怎么没见着徐统制?今天请了卢玉双卢老板来唱堂会,徐统制这样爱听戏,可千万别错过了。”徐太太答:“说是今天六少叫他们去开会了呢。”静琬这才想起来的样子,说道:“正是,早上六少还对我说,怕是中午要迟一点过来。”徐太太听她顺嘴这么一说,不由向慕容三小姐抿嘴一笑,意思是这两个人感情这样好,原来大清早就已经见过面了。

十一点后,客人都已经到了十之###,静琬虽然在宾客间周旋,听着那喧哗的笑声,一颗心就像是在热水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三小姐并不知情,走过来对她说:“还有二十分钟开席了,若是六少赶不过来,就再等一等吧。”静琬听见说只差二十分钟就十二点了,而大厅里人声鼎沸,四面都是嘈嘈切切的说笑声,前厅里乐队的乐声,又是那样的吵闹,饶她自恃镇定,也禁不住说:“我去补一补粉,这里太热。”三小姐细细替她瞧了,说:“快去吧,胭脂也要再加一点才好,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静琬于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楼里去,那楼前也牵了无数的彩旗与飘带,用万年青搭出拱门,上面簪满了彩­色­的绢花,十分的艳丽好看,可是因为大部分的下人都到前面去招待客人了,这里反倒静悄悄的。她走进来时也只有兰琴跟着,刚刚正预备上楼,忽听人唤了声:“尹小姐。”静琬认得是慕容沣的心腹何叙安,忙问:“六少回来了?”

何叙安低声道:“请尹小姐这边谈话。”静琬就吩咐兰琴:“你替我上楼去,将我的化妆箱子拿下来。”自己方跟着何叙安,穿过走廊,到后面小小一间会客室里去。那会客室里窗帘全放下来了,屋子里暗沉沉的,亦没有开灯,有两个人立在那里,可是晦暗的光线里,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悉不过。她脑中嗡地一响,眼泪都要涌出来,只是本能地扑上去,那人一把搂住她:“静琬。”她含泪笑着仰起脸来:“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许建彰紧紧地搂住她:“我也是做梦一样……静琬,真的是你。”

何叙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尹小姐,六少吩咐过,如果十一点半钟之前他没有打电话,就将许先生释放,送到尹小姐这里来。”又递上一张车票,正是与她那张车票同一列火车。静琬心中一震,那车票虽只是轻飘飘的一张纸片,可是接在手中,直如有千钧重一般。想起早晨他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跟自己话别。他的眼底映着自己的倒影,情深如海,而那日结拜之时,他一仰面喝下酒去,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痛楚,便如那酒是穿肠蚀骨的毒药一般。可是他替自己样样都打算好了,连这最后一件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她心里思潮起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许建彰见她心不在焉,自己的一腔疑惑不得不问:“静琬,他们怎么将我放出来了,你是走了谁的路子,这样大的面子?”又问:“这里是哪里?”他的提问,她一句也不能够解释,更是无从解释,只简短地答:“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我再告诉你详情。”转脸问何叙安:“六少人呢?还在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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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23)

何叙安摇了摇头,说:“我只负责这件事,旁的事我都不知道。”建彰不由Сhā话问静琬:“六少?慕容六少?你问六少做什么?”静琬说:“我欠六少一个人情。这中间的来龙去脉,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建彰“哦”了一声,像是明白了一点,说:“原来是他。”他在狱中曾经听狱卒说道:“你真是好福气,上面有人这样照应你。”今日突然被释,本是满腹疑惑,见静琬吞吞吐吐,更是疑云四起。恰好在这时候,屋子里那座一人来高的大钟当当当地响起来。静琬听到那声音,似乎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脸去,瞧着那钟的时针分针都重到了一起,只是怔怔地出神。

许建彰叫了一声“静琬”,她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过了一会儿,方才自言自语:“十二点了。”许建彰接过她手中的火车票,看了看方讶然:“这是半个钟头后的火车,咱们要走可得赶快了。”静琬“嗯”了一声,只是听着前面隐约的乐声人声,不一会儿,听到有脚步声往这边来了,越来越近,她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可是那脚步声轻快,而且不是皮鞋的声音。那人一直走进会客室里来,她认出是陶府上房里的周妈,周妈道:“我们太太差我来告诉尹小姐,到了开席的钟点了,可是六少还没有过来,准是开会开迟了,所以想往后延一刻钟再开席。”

静琬心里一阵发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见周妈打量许建彰,忙道:“这是我的表兄,告诉太太,我马上出去。”许建彰听她将自己称作表兄,更是疑惑,嘴角微动,终于强自忍住。等那周妈一走,又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静琬说道:“这里是陶府,我为了你的事,暂时借住在这里。”许建彰道:“既然我已经没事了,那你去向主人家说一声,我们就告辞吧,这样打扰人家。”静琬轻轻地咬一咬牙,说道:“你先走,我搭下一班火车。”

许建彰万万想不到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问:“为什么?”静琬说:“现在我还不能说,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来,我欠他一个人情,我得当面谢谢他。”许建彰终于忍不住:“六少长,六少短,你是怎么认识六少的,他又怎么肯将我放出来?”静琬听他话语中大有疑己之意,心中激愤难言,反问:“你难道不相信我?”

许建彰道:“我当然是信你的,可是你总得跟我解释清楚。”静琬怒道:“现在你叫我怎么解释,他将你放了出来,你不但不承情,反倒这样怀疑。”何叙安在一旁低声劝道:“尹小姐,还是边走边说吧,六少专门叮嘱过我,务必送尹小姐上车。”静琬将脸一扬,说道:“六少既然如此待我,我安能扬长而去?请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车站,我搭下一班车走。”

许建彰虽然好脾气,此时也顾不得了,冷冷地道:“你不走,我也不走。”静琬将脚一跺,说:“你不信我就算了。”对何叙安道:“麻烦你带我去见六少。”何叙安大惊,许建彰问:“你去见他做什么?”静琬淡淡地道:“人家救了你的命,我总得去谢谢人家。”许建彰再也忍耐不住:“人家为什么肯救我,你为何不明白告诉我?”

静琬目光直直地盯在他身上,过了半晌,方才嫣然一笑:“是啊,人家为什么肯救你?你心里已经有了猜疑,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许建彰心中懊悔,可是瞧见何叙安去监狱提释自己,监狱长对他那样毕恭毕敬,明明他是个地位极高之人。可是这位何先生,在静琬面前,亦是恭敬异常。静琬一介女流,叫承军中这样的人物都服服帖帖,自然令人诧异,而他们交谈之中,总是提及慕容沣,可见她与慕容沣之间关系非同寻常。他脑中疑云越来越大,汹涌澎湃,直如整个人都要炸开来一样,心中难过到了极点。可是静琬的神­色­间,没有对自己的多少关切,反倒又对何叙安道:“我要见六少。”

何叙安迟疑道:“尹小姐,不成的。”静琬心中亦是乱成一团,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里清理。只是一径地想,自己与他有结拜之义,相交以来,他一直以礼相待,此番情势紧迫下,仍替自己筹划这样周到,他现在安全堪虞,自己绝不能一走了之。她须臾间便有了决断,对何叙安道:“事已至此,静琬决心已定,请何先生成全。”

何叙安平日见她娇娇怯怯,此时听了她这样一句话,心中暗暗叫好,觉得这女子重情重义,竟然将生死置之度外,道:“六少有过命令,我不能违背。可是尹小姐若不愿去车站,我也自不能强迫。”静琬微微一笑,对建彰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许建彰说:“我跟你一块儿去。”静琬明知局势不明,前途未卜,瞧那时钟,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而三小姐仍未差人来请自己入席,那么慕容沣定然还未回来。她一时间也向许建彰解释不清,更不愿再耽搁下去,只说:“你不能去的,我马上就回来。”许建彰还要说话,静琬已经道:“何先生,麻烦你在这里陪着许先生。”何叙安答应了一声,许建彰激愤至极,抓住她的手臂:“静琬,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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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24)

静琬道:“我没有负你,若你信我,你就知道我不会负你。”她目光热烈,注视着他:“建彰,我定不会负你的。”许建彰见她眼中只是如两簇小小的火苗,燃着那样的执著,心里知道她这个样子,是绝不会改变主意的。而他心里,也不愿去想那样不堪的事情,只是说服自己:静琬这样,定然有她的道理。他终于慢慢放开手来,说:“好吧,我在这里等你。”

静琬走出去,三小姐正在着急,低声对她说:“六少说是一定来的,怎么这时候还没过来?”静琬道:“我想去帅府里,亲自请一请六少。”三小姐含笑道:“也好。”安排了汽车,送她去帅府。静琬坐在汽车上,心里便如有一百面鼓狂敲乱击着一样。陶府与帅府之间,不过短短几分钟就到了。她远远看到帅府前警备如常,心中七上八下,强自镇定。

她在前面就下了车子,门上的人自然熟识她,笑道:“尹小姐来了?六少还在后面开会呢。”她不知情势如何,答应了一声,顺着走廊走到那座青砖楼里去。正巧沈家平从楼中出来,一见着她,不由露出一丝喜悦,不动声­色­地道:“尹小姐好。”静琬答应了一声,问:“六少呢?”沈家平道:“刚刚开完会,常师长正拉住六少在发牢­骚­,还有徐统制,三个人一直说到现在。”一面说,一面就向静琬递眼­色­,静琬心中怦怦乱跳,穿过大厅,走到后面的花厅去,近侍替她推开门,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就笑着道:“六少,你答应人家的事,怎么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慕容沣正被常德贵拉住了不放,若要借故走开,徐治平那个人是十分­精­细的,只怕他会生疑。此时乍然听到她的声音,心中说不出是惊诧还是欢喜,更有一分忧心忡忡。见着她进来,板着面孔道:“你来做什么?我这里有正经事。”

静琬笑道:“菜都上了桌子了,戏也唱到正­精­彩,客人也都到齐了,六少答应给我做生日,这会子却还在这里。”又对常德贵笑道:“常师长,今天中午替我陪六少好好喝一杯,六少每次总是夸师长的酒量呢。”她薄嗔浅怒,眼波如水,瞟了慕容沣一眼:“走吧,再不走,我可真要恼了。”不由分说,拽住慕容沣的胳膊,就往外走。回头又对徐治平嫣然一笑,说:“徐统制也快来啊,那边等着开席呢。”

徐治平见慕容沣一脸的无奈,已经被她拉着走到门口,心念忽动,叫道:“六少,我还有话说!”静琬心中着急,抢着道:“统制到酒席上,有多少话说不成?快去入席吧。”徐治平心中疑惑,但见她娇怯怯的样子,想着其中若是有诈,也不会由一个弱女子来发作,这一转念间,只见常德贵已经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去。徐治平犹豫了一刹那,也跟着往外走去。

慕容沣一走出花厅,就从怀中取出烟盒,啪一声弹开,道:“来人,点烟。”两边走廊下埋伏着的人,听到这句话,一拥而出,向着徐、常二人扑去,常德贵犹未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按在地上,徐治平见机不对,大叫一声,从后腰抽出一把手枪,就向着慕容沣扑去。沈家平早就纵身一跳,将他死死抱住,两个人滚在地上,众卫戍近侍都慌忙冲上去。

向来的规矩,承军的诸部将入帅府是不许佩枪的,徐、常二人也早在门外就解下了佩枪,不想徐治平竟还在身上暗藏了一把手枪。慕容沣见形势混乱,倒还十分沉着,护着静琬往后急退,只见三四个人已经按住了徐治平,将他的枪夺了下来,正微松了一口气,忽听常德贵一声暴喝,整个人将那些侍从甩开,他本是承军中有名的猛将,这一跃之下,那些侍从哪里按得住?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扬起手来,原来竟然也藏着枪,只听“砰砰砰”连着三响,一名侍从飞身扑过来挡住,慕容沣只觉得身子剧烈一震,静琬却是失声叫了一声,滚烫的血已经滴在手上。那些侍从们已经将常德贵重新按住,用牛筋将他双手双腿都捆起来。常德贵犹在地上乱骂:“慕容沣,你这个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替你老子打下这半壁江山来,你这个兔崽子竟算计老子,有种你跟老子单挑!老子今天没打死你,老子死不瞑目……”忽然嘴里被塞了两个麻核桃,再也骂不出来了。

两个人已经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样,沈家平早吓得魂飞魄散,只抢过去看慕容沣手上的血:“六少,伤在了哪里?”慕容沣却抓住他衣襟:“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沈家平这才见到他怀里的静琬面­色­如纸,衣襟上汩汩往外涌着血,竟然是受了重伤。早有侍从飞奔着去打电话了,慕容沣紧紧抱着静琬,那样子像是陷阱里的困兽一般,眼中闪着骇人的光芒。他一把夺过沈家平手中的枪,沈家平只来得及叫了声:“六少!”枪口已经对着常德贵的头,沈家平大惊,只听“砰砰”两声巨响,常德贵的脑袋已经开了花。慕容沣掉转枪口,徐治平身子一扭,哪里挣得动半分,慕容沣已经扣动了扳机,一枪接一枪,直将所有的子弹都打光,方才将枪往地上一摔,如梦初醒般将静琬打横抱起,见她奄奄一息,呼吸已经微弱不可闻,脚下踉跄了一步,发狂般跌跌撞撞抱着她往后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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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25)

许建彰在那间会客室里坐了片刻,心中思潮起伏,只是不安,转过无数个念头,总是想,不要想了罢,可是偏偏脑中就如中了魔一样,那些个疑惑,只是盘旋不去。前头的乐队演奏声、戏台上的锣鼓声、喧哗笑声,隐约传来,更使心头添了一种烦乱。他坐下来不过几分钟,又站起来走了几步,自言自语道:“这府上是在办喜事吧,可真热闹。”

何叙安笑了一笑,并没有答话。许建彰来回走了几趟,又在沙发上坐下来,只听那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其实何叙安心里的焦急,更在许建彰之上,眼睁睁瞧着已经十二点半钟了,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而来,他立刻知道不是陶府的人,必是帅府来人从小门里直接进来,因为不知事态已经如何,心里不免忐忑难安。

许建彰听到脚步声,也站了起来,他在承州往来多次,一见服装便知是慕容沣的卫戍近侍。他心中惊疑不定,只见那人径直向何叙安耳语数句。何叙安瞧了一眼许建彰,向他笑道:“许先生请宽坐,六少有点小事嘱我去办,我去去就回。”许建彰道:“何先生请自便。”何叙安似乎有些着急,也未与他客气,只吩咐一名侍卫留下来陪着他,自己带了人就匆匆离去。

何叙安回到帅府,只见一部汽车疾驰而入,一直到楼前才停了下来。何叙安认得下车的是米勒医生,这位德国医生本是外科的圣手,在承州的教会医院里最有名望。他一见到米勒大夫,不由心里一惊,急忙快步跟上去,和那米勒大夫一起进了楼中。沈家平正在楼下大厅里焦急地踱着步子,一见到米勒,如同见着救星一样,说:“六少在楼上。”他亲自在前面引了路,领着米勒上楼去。楼上走廊里,真正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卫戍近侍。顺着走廊向左一转,便是极大的套间,他们穿过起居室一直走到里面。

屋子里已经有一位英国的斯宾赛大夫在那里,他本是慕容家的家庭医生,医术也是颇有名气的,正与护士在低声说什么,见着米勒医生进来,两位大夫匆忙握了手,便开始用德文交谈。何叙安见着慕容沣一动不动地坐在软榻上,护士正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迹,连忙过去。他见那伤口其实只是被子弹擦伤了一道,伤口虽长,但伤得极浅,并没有伤到筋骨,这才松了口气。他正欲说话,只听慕容沣十分简单地说了两个字:“让开!”他忙侧身一让,回过头去这才瞧见那大床之上,两个护士正忙着替静琬止血,那许多的药棉纱布不停地换下来,她盖着的那床呢子被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她一张脸上并无半分血­色­。何叙安瞧见慕容沣直直地盯着静琬苍白的面孔,心里不知为何就担心起来。

两名医生商量了几句,一致同意病人不宜移动,马上动手术。他们立刻准备起来,慕容沣这才出来到起居室,米勒医生亲自走出来向他解释:“尹小姐的情况并不容乐观,那颗子弹很深,只怕已经伤到了肺部,不容易取出来。”沈家平见慕容沣久久不做声,叫了声:“六少。”慕容沣沉默良久,终于对医生慢慢点了点头。

何叙安出去办妥相关事宜,回来时起居室里却没有人,里面的手术仍旧在进行。他正要离开,忽然见着沈家平从露台上进来,于是问:“六少呢?”沈家平将嘴一努,何叙安这才瞧见慕容沣独自在露台上吸烟。露台上本来放着一把藤椅,藤椅前已经扔了一地的烟蒂,慕容沣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那些青白淡袅的轻烟四散开去,拂在人脸上,微微有一点呛人。楼前的槐树一树浅­嫩­的绿荫,阳光一缕缕从那枝叶间漏下来,慕容沣坐在那里,望着那树间斑驳的日光。他走过去叫了声“六少”,慕容沣见是他,似是猛然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问:“都办好了?”何叙安说:“通电的内容已经拟好了,六少要不要过目?”慕容沣说:“你念吧。”

何叙安于是将稿纸拿出来念给他听:“沣受事以来,对于先人旧有僚佐,无不推心置腹,虚衷延纳,其中尤以望州省统制徐治平、承颖铁路驻防师长常德贵二人共事最久,倚畀尤殷。然徐、常朋比,­操­纵把持,致使一切政务受其牵制,各事无从进行。胪其罪状,厥有数端。屡次战祸均由彼二人怂恿拨弄而成。迹其­阴­谋私计,世或未知……”

电文本来由素以高才著称的幕僚­精­心措辞,写得是情文并茂,夹叙夹释,无限痛心疾首地惋惜。何叙安见慕容沣心不在焉,于是匆匆念完,问:“六少,是否就按这个稿子通电全国?”慕容沣这才接过去看了一遍,又问:“北边有没有消息来?”何叙安答:“还没有,但我们的两个师已经布防在哲平至望城,铁路沿线的俄国人虽虎视眈眈,倒成了牵制,谅徐、常二部不敢轻举妄动。”慕容沣哼了一声,说:“眼下留着他们四两拨千金,等腾出功夫来,看我怎么收拾那帮俄国人。”

遇上爱(26)

何叙安乍闻他欲对俄用兵,并不立刻答话。慕容沣望着那树荫出了一会神,又说:“北边一有消息,你就来告诉我。”

陶府里正是热闹,三小姐陪了徐、常两位太太听戏,卢玉双的铁镜公主,正唱《坐宫》这一折,徐太太本来是爱听戏的人,如痴如醉,常太太却像是忽然想起来:“怎么没见着尹小姐?”三小姐笑道:“说是换衣裳去了。”一转脸见着女客纷纷起立,原来是四姨太韩氏来了。

四太太满面春风,未语先笑:“我可来迟了。”又对三小姐道:“原以为开席了呢。”常太太道:“四太太还没来,怎么能够开席呢?”四太太便笑道:“既然我来了,那就开席吧。”徐太太笑道:“还有那位正经的寿星,这会子不知到哪里去了,丢下咱们这些个人,她倒失了踪。”四太太“哧”地一笑,说道:“我从家里出来,倒瞧见寿星往咱们家里去了。依我说,咱们边吃边等,也不算不恭。”

三小姐迟疑道:“还是等等他们两个吧,静琬说去催请六少。”四太太又是嫣然一笑,说:“难道说只许他们撇下这满屋子的客人,不许咱们也撇下他们?咱们今儿偏让他们饿着。”三小姐本来不是什么蠢笨的人,猛然就悟过来,笑道:“那咱们就先不等了。”徐、常二人也不觉意味深长地一笑,三小姐于是吩咐管事开席。

许建彰在那会客室里,正是百般焦急的时候,却见刚才来的那个下人周妈走进来,说:“我们太太听说尹小姐的表少爷来了,很是欢迎,前面已经预备开席了,请表少爷去入席。”许建彰望了眼陪护自己的侍卫,问:“府上这样热闹,是在办什么喜事?”周妈不由笑了,说:“表少爷,今天是替尹小姐做生日呢。”许建彰不由一呆,重复了一遍:“替尹小姐做生日?”周妈笑道:“我们太太说,表少爷是尹小姐的亲戚,那就和一家人一样,请表少爷不要客气。”许建彰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脱口问:“这里是陶府——难道是陶司令的府上?”周妈答:“是啊。”许建彰听见她说什么一家人,如鲠在喉,心中别提多憋闷了。想了想又问:“尹小姐回来了吗?”周妈笑道:“尹小姐过会子自然就回来了。”

许建彰又问:“那尹老爷呢,是不是在前面?”倒将周妈问得一怔,说:“尹小姐是独个儿住在这里的,表少爷是问哪个尹老爷?”许建彰心中乱成一团,过了好一阵子,才摇头道:“替我谢谢你家太太,我不便前去,还请陶太太谅解。”

周妈答应着就去了,过了一会儿,却带着一个听差提着提盒来了,话仍旧说得很客气:“我们太太说,既然表少爷不愿到前面去,就叫厨房做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表少爷将就着用些。”那听差将食盒打开,里面是海米珍珠笋、清蒸鲥鱼、炒豌豆尖,外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樱桃酿鸭汤。许建彰哪里有心思吃饭,那听差替他装了一大碗米饭,他对陪着自己的侍卫说:“你先吃吧。”慕容沣的军法十分严明,那侍卫答:“许先生请自便。”仍旧侍立一旁,许建彰勉强接过碗吃了两口就搁下了。只听前面笑语喧哗,夹着十分热闹的丝竹之声,那一种褥设芙蓉、筵开锦绣的繁华,隔着这无数重的院落,也可以遥遥想见。

过了许久,厨房才派了两个听差过来收拾了碗筷。许建彰本是有心事的人,无意间踱到窗下,却听见一个听差在抱怨:“无事也寻点事给咱们做,今天忙成这样,还单独侍候这个,侍候那个。”另一个听差就笑道:“赶明儿尹小姐真嫁了六少,那时候你就算想侍候表舅爷,还挨不上光呢。”两个人一面说,一面去得远了。许建彰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心中直想,连下人都这样说,可见静琬与慕容沣行为亲密,不问而知。心中如沸油煎滚,手中本来拿着一支卷烟,不知不觉就被他拧得碎了,那些细碎的烟草丝,零零碎碎都落在地毯上。

何叙安寸步不离地守在电报房里,一直接到那封密电,这才觉得松了口气。亲自攥了电报,到后面去向慕容沣报告。慕容沣仍旧坐在露台上抽着香烟,身边一张小藤几上放着几样饭菜,何叙安瞧那样子,像是一筷子也没动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六少,张其云的电报到了。”

慕容沣轻轻弹落烟灰,问:“怎么说?”

何叙安道:“已经顺利接掌徐部的兵权,第四师营团以上军官也已经全部交接完毕。”慕容沣这才说:“那么再过几个钟头就通电全国吧,另外替我拟一份给大总统的亲笔信,用密电马上发出去,对此事件详加说明。徐、常二人意图谋逆,事迹败露后又­阴­谋行刺,此事虽然是家丑,可是越是遮着掩着,人家的闲话就越多。”何叙安答应了一声,慕容沣又问:“陶府里情形怎么样?”何叙安答:“眼下还好。”慕容沣道:“再过一会消息公布,绝不能出乱子。”何叙安道:“六少放心,外面有陶军长亲自布置,里面有四太太。”忽听屋内“咔嚓”一声,像是卧室的门打开了。慕容沣腾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屋里走,果然米勒大夫已经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护士端着小小一只搪瓷盘子,慕容沣见着盘子里鲜血裹着的一颗弹头,才觉得松了口气。米勒大夫说:“这一个礼拜是危险期,因为子弹创口太深,可能容易感染。希望主能保佑这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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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27)

慕容沣一直走进去,看见护士已经替静琬将血迹清洗­干­净了,她依旧昏睡在那里。他本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办,可是总不忍就这样走开,直到沈家平过来,轻声道:“六少,他们都已经来了。”才下楼去开会。

他这个会议一直开到深夜,各处的密电都陆续地传来,那些承军的将领经过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事件,神­色­语气之间,与往日自又是一番不同。等接到南方最后一封回电,差不多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光景,夜阑人静,慕容沣才真正觉得局势控制下来,这才打了个哈欠,说:“天就要亮了,都回去睡觉吧。”

那些将领皆“啪”一声起立行礼,其中一位老将特别的恭敬,说:“六少要保重,此后任重道远。”慕容沣点了点头,说:“今后还得仰仗诸位。”欲起身相送,那些部属都连声道:“不敢。”鱼贯退出。

沈家平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问:“六少午饭晚饭都没有吃,叫厨房预备一点消夜吧。”慕容沣这才觉得胃里有一种微微的灼痛,可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摇一摇头,说:“我去睡一觉,九点钟叫我起来。”

他嘴里虽然这样说,脚下却不知不觉往后走去,沈家平才知道是去看静琬,他连忙跟上去:“尹小姐现在还不能移动,叫他们另外收拾一间屋子给六少休息吧。”慕容沣说:“我去书房里睡,叫他们取铺盖过去就是了。”沈家平答应着去了,慕容沣顺着长廊走到后面楼中,楼上却是静悄悄的,米勒医生和两个护士都守在那里,见着他进去,都站了起来。

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看静琬,她仍旧昏睡不醒,乌黑的长发铺泻在枕畔,衬得一张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米勒医生轻声道:“要等麻醉药的效力过去,她才能够苏醒。”她盖着一床西洋的羽绒被,因为被子很轻,越发显得她身形很娇小,睡在那么大的一张床中央,小小的如同婴儿一样柔弱。床对面的窗下放着一张软榻,他在榻上一坐下来,随手就摸出烟盒来。米勒医生连忙制止他:“对不起,六少,病人的肺部受过伤害,绝对不能刺激她咳嗽。”他“哦”了一声,将烟盒放下。他坐在那里只说休息一下,可是这一整天辛苦劳累,身心俱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是军旅出身,只不过打了个盹,睡了一个钟头的样子就醒了。身上十分暖和,盖着一床绒毯,他看窗棂里透出一线青白灰­色­的光线,瞧那样子天已经快亮了。忽听床上的静琬呻吟了一声,护士连忙趋前去看,他也掀开毯子下了软榻。静琬并没有真正苏醒,护士拿棉签沾了些水在她­唇­上,又给她量着体温,慕容沣见她脸上略微有了些血­色­,伸手在她额头上按了按,看她的体温如何,她十分含糊地叫了一声:“妈妈……”他不由低声道:“是我,疼得厉害吗?”她昏昏沉沉的,护士悄声说:“现在她还没有清醒,让她睡吧。”他将被角掖了一掖,忽听她呢喃:“建彰……”他本来弯腰弓着身子在那里,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两个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过了半晌,才慢慢地直起腰来,去到外面起居室里。

沈家平本来在起居室里,见他出来马上站起来,他吩咐沈家平:“去找许建彰来。”沈家平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时候不太方便吧,要不要等到天亮再派人去?”慕容沣怒道:“有什么不方便的,马上叫他来。”

十一

陶府里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适,可是许建彰一点睡意也没有。下午时陶府里骤然安静下来,宾客顷刻间尽散,他虽然隐约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听说慕容沣遇刺。这是何等轰动的事件,虽然通电中再三声明慕容沣并没有受伤。所有的高级将领全部赶赴帅府开会,陶府里的女眷慌乱了一阵子,也渐渐散去了。至入夜时分,整座陶府静悄悄的,和白天那种热闹的样子一比,就像两个世界似的。

许建彰听说出了这样的大事,静琬又正是去了帅府,不知她安危如何,那一种忧心如焚,直急得没有法子。他由侍卫陪伴,不便四处打听消息,陶府里的下人也是一问三不知。他这一夜如何睡得着?躺下起来,只盼着天亮,正是焦急到了极点的时候,外面的侍卫拍门叫道:“许先生,许先生。”

他以为是静琬回来了,心中一喜,连忙去开门。那名侍卫说:“六少派人来请许先生去一趟。”他吃了一惊:“六少?”心中十分诧异,这种非常之时,慕容沣为什么要见自己这个闲人?但那名侍卫连声催促,只得随着他上车去帅府。

天已经快亮了,赶早市的人已经喧哗起来,卖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着从小巷里穿出来,颤巍巍的担子,和着悠长的叫卖声:“甜豆花哎耶……”那个“哎”字拖得极长,许建彰老远只听一声声地唱“哎”,到“耶”字欲吐未吐时,音调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心中越发忐忑。

遇上爱(28)

他们乘坐的车子在街上呼啸而过,那车子走得极快,一会儿就驶入了岗禁森严的督军行辕。侍卫引着他下了车,径直往一幢青砖楼中去,楼中大厅里灯火通明,侍立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近侍,腰中佩着最新式的短枪,钉子样伫立得笔直,四下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他觉得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声。

侍卫引着他向楼上去,走完楼梯后向左一转,便是一间十分豪华的屋子,许建彰也无心看四处的陈设,只听那侍卫道:“请许先生在这里稍等。”便退了出去。

许建彰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得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个钟头的样子,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听得见鸟儿在树枝间啾啾鸣着,他心里有无数个疑惑,无数个念头,一会儿想着静琬,一会儿又想慕容沣为何要见自己,思绪凌乱,只没个头绪。过了好久,终于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一看,当先的一人年纪约在三十上下,他心里还在琢磨,对方已经问:“许先生是吗?”他点了点头,那人道:“我是六少的侍卫队长沈家平,昨天的事件想必许先生也略有耳闻,所以请许先生不要见怪。”说完将脸一扬,身后两名侍卫就上前来细细地将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武器,这才向沈家平点头示意。

沈家平道:“请许先生跟我来。”转身就往外走,许建彰跟随他之后,终于忍不住问:“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还在府上?”沈家平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过脸来,只说:“许先生,尹小姐要见你,她受了很严重的枪伤。”许建彰听了这句话,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不由自主地呆在那里,定了定神才发觉落下了好几步,连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这次沈家平带着他走进一间西式的套间,许建彰但觉金碧辉煌,陈设十分的富丽,外面起居室里有几名下人垂手立着,四处也是静悄悄的,连墙上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都能听见。沈家平亲自推开里间的门,里间本来只开了一盏小小的睡灯,光线十分的朦胧柔和,许建彰此时突然只觉得害怕,心里那片­阴­影却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扩散开来。脚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没自脚踝,他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觉得举步维艰,心也像是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经看见一张华丽的西式大床,床头镂花镀金,垂着西式的悬帐,那帐子雪白透明,如同柔云轻泻,垂下无数金­色­的流苏,迤逦围绕着床间。床上一床羽绒被,却勾勒出娇小的一个身躯。他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腔来一样,失声叫:“静琬。”

她的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他傻子一般望着她微弱地呼吸。旁边的护士急得直向他打手势,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有人给他端了张椅子,他也不晓得要坐下去。那目光如胶,只是凝在她的脸上。他问护士:“她伤势怎么样?”护士只答:“很严重。”他问:“是怎么受的伤?”护士支吾不答,沈家平笑了一声,说:“许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过问才好。”他悚然一惊,心中惶然,满腹的疑问只好硬按下去。

他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窗上本来有丝绒的窗帘,此时都用金钩束了起来,抽纱沉沉地垂着,外面的太阳薄薄的一点透进来,混沌如同黄昏。而静琬躺在那里,只如无知觉沉睡着的婴儿一般。许建彰坐在那里,身体渐渐发僵,可是脑子里仿佛什么都不能想。这间卧室极为宽敞,东面的紫檀架上挂着一把极长的弯刀,那刀的皮鞘上镶了宝石,底下缀着杏­色­流苏,极是华丽,显然是把名刀。架上另搁着几柄宝剑,长短不一。另一侧的低柜上,散放着一些雪茄、香烟盒子之类。他呆滞的目光落在床前的挂衣架上,那上头搭着一件男子的戎装,一条皮质的腰带随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带上还套着空的皮质枪盒。许建彰看到这件衣服虽只是军便服,但肩上坠着金­色­的流苏,穿这样戎装的人,除了慕容沣不作他想。

下人来请他去吃饭,他胃里像塞了满袋的石头,沉甸甸的哪里有胃口,只是摇头。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静琬偶尔呻吟一声,护士走来走去,给她量体温、量血压、打针、拭汗。他坐在那里,只盼着静琬快醒来,可是似乎心底深处萌出一丝不安,仿佛在害怕什么未知的东西一样。下人又来请他吃晚饭,这一天竟然就这样过去了,过得这样快,却又过得这样慢。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只听见女子柔和的声音:“尹小姐怎么样了?”外头的一个老妈子答:“还没有醒呢。”跟着门被推开,他回头一望,只见是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兰琴忙向那贵­妇­道:“这是许少爷,尹小姐的表哥。”又对他说:“这是我们四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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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29)

他素闻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宠爱的一位姨太太,慕容沣未娶,听说慕容府里就是她在主事,于是连忙站起来,很客气地叫了声:“四夫人。”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种场合,所以虽是个旧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来与许建彰握手,说道:“许少爷幸会。”又说:“唉,静琬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叫人心里难过。”

许建彰心中正自担忧,听她这样一说,越发心痛难当。四太太又说:“吉人自有天相,表少爷也不要太着急。”又问:“表少爷还没吃饭吧?”说完叫过外面的一位听差就说:“你们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客人在这里,为什么不请到后面去用饭?”

许建彰忙道:“他们早请过几遍,我没有胃口,所以才没有去,再说已经十分叨扰府上了。”四太太笑吟吟地道:“表少爷又不是外人,为什么这样客气?我们六少这两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工夫来,请表少爷不要见怪。表少爷将这里当成家里就是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

她一口一个表少爷,许建彰满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样膨胀到了顶点,轻轻一震就要迸裂开来。四太太又说:“饭总归是要吃的,就是静琬醒来,也一定不愿意见着表少爷饿着肚子啊。”她再三地相邀,许建彰却不过情面,只得起身去吃饭。

他自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里的下人招呼得还是十分殷勤,餐后是西式的做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里吃得下,草草呷了两口咖啡就回去看静琬。只见四处的灯都已经开了,走回那楼里去,走廊里灯火通明,沈家平却站在走廊上,见着他微微一怔,许建彰也没往心里去,沈家平抢先一步敲门说:“六少,许少爷回来了。”这才将房门推开。

慕容沣正在窗前与一位外国医生说话,听见了才回过头来,许建彰虽然来往承州多次,但从未见过慕容沣。此时乍然相逢,心里无端端一惊,只见他比起报纸上的照片来,脸­色­微黑,眉目清峻,神­色­间有种从容不迫,倒是少年老成。

他只得称呼一声:“六少。”慕容沣淡然地微一颔首,又转过脸去用俄语与那外国医生说话,那医生亦用俄语作答,过不一会儿,那医生又陪着慕容沣走到床前去,低声与他讨论着什么,许建彰料想他们是在说静琬的伤势,只是自己一句也听不懂,仿佛多余一样。

第二日静琬仍未苏醒,总是沉沉睡着。四太太倒是每日过来两趟,看看静琬的伤势,又安慰许建彰几句。这天晚上过来后,却随手从丫头手里接过只匣子,交给许建彰说:“这两天有几位太太小姐来探望,只是医生吩咐过尹小姐这里要安静,所以我一概替静琬挡了驾,这些个东西,是人家送给尹小姐的,你先替她收起来吧。”

她走后许建彰打开来看,竟是厚厚一沓礼单,上面所列,大都是些昂贵稀罕的药材,什么百年高丽参新鲜熊胆虎骨鹿茸,还有送镇邪所用玉器的,有送古董玉饰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下头的落款,尽皆是承军中要人的女眷。他捏着这厚厚一沓礼单,就像捏着一块燃着的热炭一样,从手上一直灼痛到心里去。

待得静琬渐渐苏醒,已经是三日之后。她伤口疼痛,人却是清醒起来,睁开眼来,兰琴已经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医生护士都聚拢来,她目光只在人丛中逡巡,却没有看到许建彰。早有人去报告了慕容沣,他本来开了通宵的会议,此时正在睡觉。一听说,来不及换衣服,披了件外衣就过来了。见着她醒来,不禁露出笑容来,脱口道:“你总算醒了。”一旁兰琴也笑道:“这下子可好了,小姐终于醒了。六少担心得不得了,隔一会儿总要来看小姐。”静琬见他神­色­憔悴,眼中满是关爱,心下感激,问:“六少……”

慕容沣心中会意,说:“事情已经基本平靖下来了。”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静琬,好在你没事,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她勉强笑了一笑,问:“我这两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觉得建彰在这里,怎么没有看到他?”

慕容沣道:“我派人请许少爷来陪着你,他也确实一直在这里。不过正巧今天中午余师长请他吃饭,所以他出去了。”静琬听了,隐隐只觉得失望。

许建彰这数日来茶饭不思,今天也仍旧是食不知味。余师长在自己家里请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那余师长与许建彰是通家之好,女眷也并不回避。余太太素来爱说笑,一面给许建彰布菜,一面就笑道:“许少爷虽然受了几天牢狱之灾,但也算是有惊无险,今天家常便饭,算是替许少爷压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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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爱(30)

许建彰哪里吃得下去,余师长问:“尹小姐的伤势,不知道眼下要不要紧?”许建彰叹了口气,说:“好几个外国大夫每天轮流看着,就是没有多大起­色­。”余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双全,必然能逢凶化吉,再说有六少的严令,说是医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问呢,他们敢不尽心尽力?”余师长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忙打断道:“喝酒,喝酒。”亲自持了壶,给许建彰斟上一杯。

许建彰慢慢将那火辣辣的洋酒吞下去,满腔的话终于再忍不住,说:“余师长,你我相交一场,你今天对我说句实话,六少对静琬……对静琬……”说了两遍,后头的话再问不出来。

余师长对余太太道:“你去将上回他们送的高粱酒叫人拿来。”余太太答应着去了,许建彰见他支走余太太,心里越发不安,直愣愣地盯着他。余师长却又给他斟满了杯子,接着就长长叹了口气,说:“想必你也瞧出来了,六少对尹小姐颇为爱慕,我劝你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识时务者为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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