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想左了!”
“这是什么话?”
“别人犹可,我弟兄不吃你这一套!”
“嘿嘿,要伤和气呢?”
“阁下趁早请便吧!”
“岂有入山空手而回之理!”
“我兄弟已食用了三副人脑,不嫌多一副的,”
“好说,区区的脑味道辛辣,不十分中吃的!”
“阁下是磨菇定了?”
“好说!好说!”
“你阁下准备流血了?”
“区区极少被人逼迫!”
“今天就逼你,怎样?”
“那你们就试试?”
发话的怪人一偏大脑袋,道:“兄弟,陪他玩玩”
两怪怪叫一声,一左一右,夹击“大鼻道人”。发话的那怪人回转身,挟起“滚地雷”,闪电般往前掠去……
“大鼻道人”滴溜溜一转,鬼魅般出挡回两怪的攻击,竹竿似的身形,划空电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竟然凌空截住那怪,只听“啵!”的一声,双双落地。
另两怪厉啸一声,身子也告弹到,出手再攻。
“大鼻道人”身法似魅,只一转,又脱出圈外。三怪气得龀牙咧嘴。
突然,风声竦然,令狐玉一看,一个风韵撩人的红衣妇人,泻落当场。
“几位辛苦了!”声音在森然中不失娇媚。四怪人一看,不由面色为之一变。
红衣妇人冷冰冰地道:“把人放下”
那挟着“滚地雷”的怪人,戾气全消,竟然乖乖地把人放下。
红衣妇人一挥手,道:“你们可以走了”
三怪互望一眼,没有动,其中一怪干笑一声道:“我兄弟辛苦追踪,才抓到这老猴子……”
“你想怎样?”
“这个……总不能叫我兄弟空手而回!”
“你的意思要酬劳?”
“至少得让我兄弟过过目,到底这老猴子所获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还是早一点离开为妙!”
“看一看不算奢望吧?”
红衣妇人冷一笑,道:“当然!当然”
话声甫落,只见红色的衣袖一飘。
“哇!”一声惨号破空而起,那发话的怪人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蹦蹦起丈把高,倒地而亡。
另两怪齐齐惊叫一声,光瞪着那红衣妇人,忘了自己也长有手脚,哪里还敢动一动?
令狐玉连骨头都软了,世上竟有这等厉害的女人,杀人如同儿戏,人刚现身,仅只衣袖那么一飘,黑白两道闻名胆落的“普洱三怪”之一就毕命当场,若非亲见,谁能相信?
“大鼻道人”退了两三步,面现骇色。红衣妇人笑态未改地道:“各位还等什么?”
三人不言不动,恍若未闻。显然是心存胆怯,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开。
“滚地雷”似乎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逃生的希望,坐在地上,不言不动。
红衣妇人目注“大鼻子道人”冷笑一声,道:“阁下有何打算?”
“大鼻子道人”下意识地扫了这红衣妇人一眼,阴阴地开口道:“区区只作壁上观!”
“戏已终场,可以请便了!”
“该走时区区自会走!”
“我再说一句,现在已到该走的时候了……”
蓦在此刻,只见“滚地雷”伸手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布包,扬手向远处掷去。这一着,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
栗呼声中,数条人影同时弹起,凌空抓向那布包。
“大鼻子道人”站立的位置,恰好是“滚地雷”投掷布包的方向,只见这道人长长的身影撩起,一下子便把布包抓在手中。红衣妇人叱一声,击出一掌。
“大鼻子道人”身形沾地,打了一个踉跄,电闪而逝。
红衣妇人衔尾疾追,逃跑的两怪乘机跑回来,其中之一负起了那一怪的尸体,另一怪陡地转向“滚地雷”,狞声道:“老猴子!你害我大哥丧命,你也别想活”
伸手便朝“滚地雷”头顶抓去。
“滚地雷”早蓄好了势,他方才这一着,是要引开这群魔头,以便脱身,一骨碌翻出两丈之外,闪开了要命的一抓。
怪人一抓落空,“哇哇”怪叫一声,反手劈出一道如山劲气。
“滚地雷”年纪已经不轻,身形不免阻滞,竟未能避开这一击。
“砰!”挟以一声惨号,瘦小的身躯被振起丈来高下,摔落乱石堆中,七孔溢血,不动了。
双怪口发厉啸,弹身飞逝。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将那令狐玉看得连呼吸都窒住了。
久久之后,不见任何动静,令狐玉才敢从石隙中爬出来,现场血淋淋的尸体,使他直想呕吐。
“滚地雷”手脚抽动了一下。
令狐玉毛骨悚然,看见他还没有断气,踌躇了片刻,走近前去,只见“滚地雷”失神的眼,睁了开来,口唇连连抖动,似乎想说什么。
令狐玉俯下身去,沉声道:“前辈,小可有效力之处吗?”
“滚地雷”木然的眼光,盯在令狐玉脸上。片刻之后,竟然开了口,声细若蚊,但却可辨:“少年人……他们……会回头的……”
令狐玉一惊道:“他们还会回头?”
“嗯……一定……老夫不成了……把老夫易地埋葬……”
“可以!”
“鞋……鞋……换穿,快……”
令狐玉不由傻了眼,茫然不解地道;“换穿鞋?”
“不……错,快些!”
“为什么?”
“滚地雷”失神的眼一瞪,喘息着道:“快……快……穿上!”
令狐玉完全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为什么要换穿鞋呢?但不忍见一个垂死的老人那副急煞相,只好照办,脱下自己的薄底靴,换了“滚地雷”的那双梁布鞋。
“滚地雷”干瘦的面皮一阵抽动,道:“一饮……一啄……莫非前……”最个一个字未出口,断了气,头一偏,死了。
令狐玉聪慧过人,立即料到方才“滚地雷”所抛掷的必非对方所要之物,所以对方要回头。肯定这双布鞋大有文章,他请自己把他易地埋葬,可能是怕死后被人翻尸动骨。
令狐玉想:既已应诺,便该照办,说不定对方马上会回头!
心念之间,负起“滚地雷”尸体,朝谷底驰去。
他怕被那些魔头追上,拚尽了全力,拚命狂奔。
曲径通幽。令狐玉来到另一道相通的谷中,选了个高处之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掘成了一个坑,把“滚地雷”
的尸体掩埋掉。他想为这老头立个碑,却还没有以指刻石的功力,仅以一方巨石,竖立墓头,成了一座无名冢。
令狐玉将一切收拾停当,已是黄昏时分。
他寻了个洞|茓,准备过夜,为了怕蛇虫侵袭,把洞口用木石紧堵祝吃罢干粮,倒头便睡。
疲惫使他很快地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寒气侵体,洞中仍十分昏暗,从堵塞的隙往外望,可见点点星光,看来是子夜方过的时辰。
他开始想到将来的问题,下一步将做什么?。
他整整想了半夜,计无所出,前途一片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亮了,他推开堵住洞|茓的木石,失神地倚洞壁呆坐。
访名师,习绝艺,杀仇人,夺魔鼓,这是他的最终目标,但如何着手呢?
他离了洞|茓,茫然无主地顺谷道行去。
日头当顶了,他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眼前乱山丛杂,野岛争鸣,这是另一个天地,似乎离混浊的江湖很远了。
令狐玉在无意中一低头,忽然发觉脚上穿的那双布鞋底早已磨破,前端狮子大张口,鞋帮与底快分了家。
这布鞋是“滚地雷”临死与他换穿的,他本知道这布鞋定有蹊跷,但想想就过去了,一直不曾留意,现在它这破烂不堪的样子却该如何处理呢?扔弃了吗?
他脱下布鞋在手里下意识地翻弄着,在这深山里,无法换新,也无法缝补。
突地——他发现破口处鞋面的布层间,露出一点陈旧的黄绢角。当然,布鞋用绢布衬里,并非什么稀罕事。他轻轻撕开了鞋面,这动作是无意义的。
这一撕,使他心惊气浊,这薄薄的黄绢,竟是叠在双层布中,而并非衬里。他取出摊开。
“呀!”他惊叫了一声,那绢布有尺许大小,有图,有字。
他恍然大悟,这东西可能就是“普洱三怪”、“大鼻道人”、红衣妇人等苦苦追索的所谓奇珍。
他闭上眼,镇定了一下狂跳的心。
然后,他再次睁开眼,细看那黄绢上的文字与图形。
前面,几个较大的字体,写着:“有缘者得之。”下署“黑白子遗赠”。
“黑白子”不知何朝何代何许人物,这东西“滚地雷”
得自点苍山古墓,看样子,它必是一个叫“黑白子”的高人留置的。下面是地形图与说明。
到底中间埋藏着何物,令狐玉不得而知。
“滚地雷”因此而丧生,足见江湖风波之险。
令狐玉细看那地形图,却见图中画了一座山,山有两座峰,在两座山峰之间的形似马鞍的山腰下画了一圆圈,圆圈中画了一条蛟龙。
图的右上角有一行极淡的墨迹,如若不是细看,极难发现。他将图凑近一看,见那是一行用蝇头大小的小楷书写的文字,上面写着:“夏至时节,水涨船高,真龙神力,黑白颠倒:破解题谜,天下无敌。”
令狐玉看得莫名共妙,这山坐落何处?圆圈的这条蛟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山中还有龙不成?这黑白颠倒又是何意?他反复地看着这幅图,这行字,却是始终弄不清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他反过来复过去,足足弄了二三个时辰,却是仍不明白,心想这会不会是谁故意弄来糊弄人的,可又一想,觉得不象,这绢看起来不象是一件随便的东西,不象是糊弄人的。
他不由颓然一叹,暗忖:绢上有“遗赠有缘”字样,看来自己仍是无缘,这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同时图上也未指明那些“奇珍”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是些金银珠宝古玩,自己得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一腔热望,变成了冰冷。他收起绢布,将那破鞋穿上,继续望前而去。
三日后,令狐玉就已到了名闻南疆的大理城。
大理为云南第一重镇,唐以后段氏在此立国,国号“大理”。虽然元世祖曾南下克云南,擒段兴智,以第五子忽哥赤为云南王,但任用的仍是段氏子孙。此后,经了明太祖以还的多次征伐,云南大部已归顺,而大理却一直岿然不动。
大理城倚点苍山,西临洱河,并有上下二关,势甚险固,明军一直攻不来。直至洪武二年秋季,诏命傅友德为征南将军,蓝王为左副将军,沐英为右副将军,率步骑三十万,才将云南全境平定。洪武帝诏命沐英镇守云南,设官立卫,垦田屯兵,均力役,定贡额,民赖以安,故比起中原各地,云南极少受兵灾之苦。
令狐玉看这大理城,果然热闹非常。他在就近的背街之处找了一家客店,推门进去。店家见他人物俊美,待人有礼,一付文质彬彬书生模样,故对他甚是热情,特地为他打扫洁净一间上房,泡来一壶好茶,旋即又将洗脸水端来。
令狐玉一面洗去脸上尘垢,一面问小二道:“此处可有什么好游玩的地方?”小二回说:“这大理府要说游玩的地方,自是不少,一时如何说得清楚?小爷若要间隔得近的去处,可先去附近杏花楼一游。”
令狐玉闻言,稍事歇息了片时就出了店门,先上街各处逛了一番,想到一月来只顾了赶路,衣服已是又脏又破,应该买套象样的衣裳了。
令狐玉心念已定,遂去一家店铺中买了一套当地傣家年轻人鲜丽服装穿上,果然“人是桩桩全靠衣裳”,浑身这么一换,就去了身上那股晦气,再去一兵器店里选了一把少数民族男人用的弯刀佩在身上。
鲜衣佩刀,最长人的男子气,令狐玉这么浑身一武装起来,精神也就接着来了。
令狐玉在城中逛了一阵,看看日近中午,觉得肚子可以装得下食物了,方才照着店小二指点的方向转了两个弯,就见大街上远远有一座高楼。走近楼下,四围砖墙围着,上有金字蓝地匾额:杏花酒楼。眼见得生意极为热闹,游人多得推挤不开。
令狐玉分开众人,进了大门,看见两旁时花盆景摆列甚多。一望酒堂上,客位坐满,正欲上楼,只见酒保上前陪笑说道:“客官碰巧来得迟了,小店楼上楼下都已坐满,先来的人客已无坐座,所以都站在门外,小的先引客官暂去游一游花园,人稀之时再来赐顾如何?”
令狐玉点头同意了,于是酒保在前引路,来到杏花楼庭院门口。进得门来,一条秘道,都用云石砌得光滑不过,迎面一座小亭,横着一块漆地绿字匾额,写着“杏花春雨”四个字。
转过亭后一带松荫,接连一座玲栊嵯峨假石山。上了山坡,来到山顶一望,一片洋洋活水,皆从四面假山石中曲折流聚于中。这杏花楼砌在塘中间,山顶上有座飞桥,此楼造得极其富丽,十分精巧。游廊上摆着各色定窑花盆,两边摆的是素心兰花,进得楼来,四边屏风格子,俱用紫榆雕嵌,五色玻璃,时新花样。椅桌俱用紫檀雕花,云石镶嵌。各处挂着许多历代前人字画、古董、玩器等等。令狐玉心中有事,没甚心境观赏这些,背了手走上街去,打算另找一处地方吃饭。
刚上得街来兜游不及一匝,突然听到蹄声答答,自背后由远而近,来得甚是急迫。令狐玉回头看去,却是一匹乌黑油亮,白鼻白蹄的骏驴,自南门方向而来。
令狐玉再看那驴背上,轻轻松松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柳腰婀娜,身穿一袭红色裙衣,脸上蒙着一层薄纱,虽然看不出庐山真面目,但从她这副外形看来,似乎跟一般年轻女子有点不一样。
虽是隔着一层面纱,那女子似乎亦察觉到有人在注意她,微微带着一份羞意,却也并不见她嗔怪,将头脸一侧,鞭策健驴,蹄声加快,越过令狐玉径往前面而去。
令狐玉不禁朝她背后又投过一瞥,却见这年轻女子背负着一只琵琶。这琵琶浑身乌黑晶亮,不像是木类所制,倒象是用生铁铸成。
令狐玉心里不由痴痴暗想,琵琶乃是乐器,都由木材制成,那女子这铁琵琶却该如何抚弄,怕也是个用来砸人的家伙。难道她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中人?
令狐玉如此消消停停一路逛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慢慢回到客栈。却见这家客栈外面店堂设有酒肆,令狐玉将就在那里胡乱用了些晚膳,这才回到后面客房洗脚安歇。
谁知才进得自己家房中,门帘掀处,店小二却含笑走进房来,哈腰一礼,道:“客官是否感到寂寞……”
令狐玉有些吃惊,心想我自寂不寂寞却关你甚事,那店小二却笑嘻嘻道:“小店里有位姑娘……”令狐玉一听,却当这小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莫不是要给自己引个粉头来?令狐玉正欲挥手打发了他去,却见这店小二还在往下说道:“小店中有一位姑娘,自称弹得一手好琵琶,托我来问公子是否有雅兴听她献弹几曲?”
令狐玉哪有闲心听琴赏曲,正欲摆手将这小二打发开去,忽然想到白天街上看到的一幕,心念一动,试探地问道:“店家,你所指的那姑娘,是否一身穿红裙衣,骑黑驴,背负一只铁琵琶的年轻女子?”店小二听了,不由得一怔,旋即连连点头道:“不错,正是……客官如何知道得这等清楚……”
令狐玉道:“若是那位姑娘,就烦你请她过来弹一曲也无妨。”
店小二唯唯诺诺,点头哈腰退下。门帘关上,令狐玉才想起自己莫名其妙,没事找事听什么琵琶?也不知那骑着俊驴的姑娘在哪一点上打动了自己,竟是如此的挥之不去。
正东想西想不得要领,却见门帘再度掀起,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当之声,那身穿红裙的年轻女子已经脸含笑意,抱着琵琶走将进来。
令狐玉见她与自己年龄似相仿佛,摘去了面纱之后的一张俏脸荡魂落魄,举止落落大方,神情不卑不亢,全无一般小家碧玉的扭捏作态。
令狐玉见她来得好快,略略一惊,却见这女子已经放下琵琶,对令狐玉裣衽致礼道:“店家说相公唤贱妾来此;贱妾不敢稍有耽误,即刻就来了。却是有扰相公清静。”
令狐玉如今已有悔意,倒让她弄得手忙脚乱,脸上一条条发热,笨手笨脚回了一礼,指着旁边椅子道:“姑娘请坐。”转身高叫小二奉茶。
这姑娘怀抱琵琶,侧身坐下,一口悦耳的北方口音,自称姓杨名杏,令狐玉也慌忙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却听得这杨姑娘道:“贱妾沦落天涯,卖唱为生,虽然置身风尘,但自信两眼尚能识人,小相公英华内藏,器宇轩昂,必是一位非常人物,但不知何以面现忧戚之状,让贱妾弹两首琵琶为小相公排忧解愁,但愿小相公不以鄙陋视之。”
令狐玉又是小小吃了一惊,想必这些日子自己忧思过多,竟将那心事一直写在脸上,却不正是少不更事,全无城府的样子?欲要成为一代武学宗师,自己似乎还差着老长一截。
那杨姑娘见令狐玉未置可否,想是允了,当下脸色转为凝重,竖起琵琶,先用左手扭动弦柱,调整弦音,接着素手轻拨,忽上忽下,朱唇轻启,弹唱起一首辛稼轩先生的《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烩,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唤娶红巾翠袖,温英雄泪?
这姑娘弹得好,唱得更好。正是“今仇古恨人丝竹,一曲凉州无限情”。
只可惜令狐玉自幼遭逢不幸,身世飘零,自家遭灭门之劫十六年来,都是居深山重嶂之处。目中所视,耳中所听,无非是些秋露寒霜,鸟啼虫鸣,对于乐曲之道,完全是个门外汉。只觉得这姑娘轻拢漫燃,声声低吟,竟中珠圆玉润,琴音绕梁。
却不知那抚弄音乐之人,对于有人欣赏还是无人欣赏,一向最为敏感。一曲既终,杨姑娘已知这令狐玉不是此道中人,却也不好作恼,缓缓将琵琶放下,盈盈一礼,道:“贱妾观小相公无甚情绪,莫非靡靡之音,有辱相公尊耳?”
令狐玉给这杨姑娘一语道破,心下想,人家姑娘竭尽全力讨我的好,不想竟是对牛弹琴,让自己大煞了风景,心下甚是不安,忙宽慰道:“姑娘一曲,真个人间绝响,小生为之心折……但小生有所不解者:姑娘此曲,依小生听来,竟是音律悲壮凄凉,莫非身世有难言之痛,欲求一臂之助?”
这令狐玉自是因为忽略了对方的技艺,一时语塞,胡乱拣些好话来说,哪知歪打正着,几句话竟说得杨姑娘脸色惨变,泪水簌簌而下,继后低声呜咽起来。
令狐玉见了,不知自己傻头傻脑,又犯了这姑娘哪门子忌讳,只见她两腮若雨洗梨花,一副凄楚之状,不由得手足无措,道:“杨姑娘,小生无心说出此话,绝无其他含意,姑娘千万不能见怪。”
这杨姑娘闻言,拭去脸上泪水,道:“公子,贱妾虽然与公子萍水相逢,但一双眼睛尚能识人,公子身佩长剑,睥睨江湖,傲而不骄之色,有与人不同之处,能否见告贱妾,相公此来何干,师承何门?”
令狐玉略一迟疑,进而想自己出师已两年,原有的大仇已报,虽是又添了新仇,以自己的三脚猫本事,那广陵王根本未放在眼里。如今若是躲躲闪闪已怕是自作多情,多此一举。以广陵王的本事,若是要除去他令狐玉,怕也只当如捏死一只蚊子一般。至于自己的师承渊源,似乎更无隐匿的必要。于是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姓氏及师父名字告与了这姑娘,其中那些牵涉的人物事件,谅她也不会知道。
却不料这杨姑娘却接口道:“相公原来是‘金刀令狐楚’之后,司马越老前辈高足,贱妾却是失敬了。”
令狐玉听她说出“金刀”二字,自忖道:“这个手抱琵琶的卖唱女子,武林中事,倒是知道得不少,我虽然说出了家父名字,却未曾加上他的江湖名号,看来她自称听过我师父司马越之名也是真的。”于是站起来重新施礼道:“杨姑娘如此熟知武林掌故,必不是泛泛之辈,不知姑娘有何来历,还望见告。”
那杨姑娘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令狐小侠乃武林侠义门中弟子,既承见问,贱妾不妨在小侠面前一吐心头之痛。”
令狐玉听到此话,不禁肃然整容,端坐而听,又叫店家送来些酒肉,与这杨姑娘对坐把盏,娓娓细谈。
在这孤灯明灭,烛影摇红之中,杨姑娘婉转而低沉地向令狐玉说出了自己一段惨痛的往事。
原来,杨姑娘从湖北来,她的父亲杨梅仲有“快刀镇一方”之称,在长江以北也算得上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世居湖北宜昌,开设有一家“镇山镖局”。
在父亲镖局走动的川、晋、秦、陇等地,崇山峻岭之处很多,也是绿林剪径之徒时常出没之处。
有一次,她父亲押了一批份量相当沉重的红货镖银,突然遇到了剪径的盗贼。
一般说来,她父亲由于这一行职业的需要,一向是仗义疏财,广交朋友,走镖之时,但凡镖银上Сhā有“镇山镖局”
旗帜的,江北一带的绿林之徒多半都要卖个人情,凡“镇山镖局”的镖货,绝不下手行劫。
可是,父亲那一次走镖遇上的是一股从秦岭九指山窜来的强盗,匪首叫吕开金,是个新出道的人物,不知天高地厚,二话不说就来打劫镖货。
“快刀镇一方”杨梅仲与盗匪交上了手,不多几个回合,匪首吕开金就落了下风。突然,杨梅仲刀走一式“气贯长虹”,那吕开金身上挨了一刀,自知不敌,败阵下来,临走时,指着杨梅仲道:“十年之内,必报此仇。”
杨梅仲闻言,只当是对方败落后的遮丑之言,并不以为意,更没有想到除恶务尽,要他性命。
但此匪首吕开金却是言之在心,一战败落后,即遣散了所有喽罗,独自一人来到江湖,寻访身怀绝技的江湖高手,一心要思报此仇。
有志者,事竟成。这吕开金的这番寻访竟遂了心愿,在南云山找到一位前辈高手,即“南极门”的华松云大师。
吕开金巧言令色,得到华松云大师同情,立即投入“南极门”下,十年过去,果然武技大进。
十年一到,为了要报此一箭之仇,吕开金别师下山,找来湖北宜昌“镇山镖局”。不巧这时“快刀镇一方”杨梅仲已去世一年,只下杨梅、杨杏两个女儿。这杨杏就是弹琵琶的杨姑娘。
杨杏之姐杨梅已婚,父亲一死,家中无男人,“镇山镖局”就由她姐夫王定阳当家。镖局的生意一落千丈,渐渐也只能勉强糊口,而此时杨杏尚未嫁人。
这吕开金心狠手辣,找个月黑风高之夜扑进“镇山镖局”,几个回合之下,杨姑娘的姐夫王定阳就毕命于吕开金剑下。然后,这匪徒将杨姑娘的姐姐杨梅一掌击昏,加以奸淫后杀死。可怜“镇山镖局”男女老幼一十九口,全被吕开金重手震死,只有杨杏侥幸逃出“镇山镖局”。
吕开金血洗镖局之后还不肯罢休,纵起一把火,将“镇山镖局”烧了个干干净净,方才杨长而去。江湖上从此不复有“镇山镖局”存在。
杨杏遭此惨变,痛不欲生,矢志要报此灭门的血海之仇。
她变卖了父亲留下的田地家产,将所有的财产作为盘缠钱,流落江湖,一方面察访仇家踪迹,一方面寻师学艺,或寻一位可以帮她报得大仇的高手。
终于,她得以投身到广东“无定精舍”门下,作了无定门宁慧大师的女弟子。
宁慧大师得知了杨杏的遭遇后十分同情,精心传授她武艺,让她能有朝一日去寻得仇人,了断自己的血海深仇。
宁慧大师除了传授她刀剑拳掌、轻功等各门功夫外,又以昔年自己游侠江湖各地,一手“铁琵琶”秘门绝技传授于她。
技成后,杨杏即别师下山,背负铁琵琶,扮装成一个风尘卖唱女子,历江湖各地寻访仇人。
不久,她探听出那吕开金早已远遁云南,投入当地“南极门”。同时,她还得到消息:吕开金已易名为“刘跃林”,以“黑蛟”的绰号出没于金沙江,元江、澜沧江、南盘江各条水道,剪径劫掳、奸淫妇女、杀害无辜。
杨杏获悉了这一消息,立即追踪而来,从水道船家身上,得知“黑蛟”最近曾与一位少年斗剑栽了跟头。
她向船家问明了击败“黑蛟”的那个少年的外表特征,随后就在这大街上,与令狐玉不期而遇。
她见令狐玉与船家所描述的少年壮士特征有几份相符,才暗地跟踪到他的客栈,毛遂自荐,以卖唱身份,作为进身之阶,方始结识了令狐玉。
正是“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这段往事使令狐玉听得柔肠九转,大起戚戚之心,禁不住胸腔热血沸腾。原来自己与杨姑娘同为天涯沦落人,各有其惨痛的家世和个人经历,不由得愁眉转动,两眼现出薄薄的泪光。
杨姑娘注视着他的眼睛,这副黯然伤神的样子使她微感诧异,道:“令狐小侠,不知小妹什么话说错了?”
令狐玉凄然一笑,遂也将自己的身世款款告诉于她。二人皆唏嘘不已,不知不觉,二人的手就已拉在一起。
令狐玉发觉之后,腾地一阵脸红,想要抽回那手,那杨姑娘却顺势倒在令狐玉怀里,两只莲藕般的胳膊紧搂着令狐玉的脖子,一双纤纤玉手不住抚弄着令狐玉的头发。
令狐玉一时不知所措,笨拙地搂着杨杏,心狂跳不已,低声道:“杨姑娘……”
杨杏将手伸出,捂住令狐玉的嘴,柔声道:“玉哥哥,小妹活到一十八岁,还从未遇上过可心的情郎,如玉哥哥不嫌……”
令狐玉轻轻拿开姑娘的手,低头说道:“杨姑娘错会了小生的意思,你我皆有深仇大恨在身,此番邂逅相遇,同病相怜,自是心中隐痛一吐为快,本是未及它想,此番一来,却不是显得小生有趁火打劫,乘人之危的嫌疑?”
杨杏听言不觉委屈,想自己一片真情却受此冷落,凄声道:“相公怎地如此说,此番说来,岂不是怪小妹投怀送抱,乃一没皮没脸轻薄女子?其实,小妹乔妆打扮流落江湖,卖唱是假,寻仇是真,虽是虚渡了十八个年头,却是从未挨近过男子的肌肤,相公信亦可,不信亦可,小妹一片至诚,上天可鉴。”说毕眼泪泫然,竟已哭成一个泪人。
杨杏此番话,纵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不能不为之感动。更何况此情触动了令狐玉的痛处,想这杨姑娘与自己一般无二,都是生遭灭门惨祸,流落江湖,形单影只,举目无亲,普天之下,告救无门。二人本该涸辙之鲋相沫以濡,不该拿话伤她。
这杨杏一双莹莹的泪眼,令狐玉“灯火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觉那杨杏在深夜孤灯之下,越发可怜可爱,那少女清幽幽兰花般的体香,不时刺激着令狐玉,情不自禁,将杨杏搂在怀里,在那温香玉软之下,令狐玉更是心旌摇荡,不能自持。
杨姑娘在令狐玉怀中半仰着头,将一张渴望的樱桃小口凑将上来,柔声道:“小妹一见玉哥哥,便已心身属之,玉哥哥……”令狐玉听言心下感动不已,转而又有些犹豫,道:“小生肩负家国深仇,虽是武艺低微,势孤力单,却是肝脑涂地,也要报此大仇,眼下却是活一日算一日,姑娘却休要将终身轻付与我,恐怕小生不得不辜负姑娘一番深情。”
杨杏惨然一笑,道:“相公此话差矣。从那刘跃林屠我镇山镖局满门,击杀姐夫,奸淫姐姐之日起,小妹自觉已是死了的人了!只求此生报得大仇,也可安心下地,追寻姐姐,哪里还敢向往许多?小妹苟延残喘,却幸遇玉哥哥这一知已,此生即使为公子执镫牵马,终生做个丫环也是心甘情愿。”
令狐玉听此惨痛之语,早已唏嘘不已,两只同命鸟相拥而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令狐玉止住了悲泣,他抬起杨杏梨花般的泪容,爱怜地看着她,杨杏轻轻为令狐玉解开衣服,二人相拥而卧,遂了那巫山云雨之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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