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再叹了一声气的时候,舒无戏终于忍无可忍,一边努力守气归元,一边叱责道,“你这孩子一贯沉稳有担当,今天怎么成了闷声鹅似的提不起精神?”
铁手有点赧然,起身倒了一杯水给舒无戏,“舒大人——我,总是有点不愿相信大师兄他……”他说不下去,只是暗握握拳,便即松开。
诸葛睁开眼睛瞟了他一眼,“小夏,你的内力已经恢复了吗?”他被容隐打伤后需要人帮忙调理内伤,于是舒无戏与铁手便轮流助他运功。铁手年轻力壮,内力深厚,只需休息一盏茶的时间便可再来,而舒无戏则需要一顿饭的功夫,于是说是二人轮流帮忙,却是铁手占了主。
铁手点点头,正欲上前,诸葛却摇头,“我不是要你帮我疗伤。你拿我的令牌,去各营看看,准备列队入城。你须得告之将官,只说我无大碍,以定军心。”
铁手答了一声,接过诸葛递过来的令牌,诸葛又道,“还有一事,你须认真听好。”
“是,世叔。”铁手道。
“此次来三同,确是我查容隐有异,又想到余儿的身世,便奏明圣上,带来这些禁军,原本想对容隐晓之以理,对余儿动之有情,让他们念着大宋江山,还勿枉动。”诸葛叹了一口气,“谁想人算不如天算。你既然说余儿已经有了与圣上一相抗衡的念头,我自黯然,世间疾苦终是不敌血亲情缘,这一点,倒是我看错了余儿。”
铁手低头缄默,心里却想着,他从小是失了双腿的孤儿,就好像被光明弃了的孩子,哪怕闲暇,也是独自坐在小园的暗处不出声。现在真相大白,他身份尊贵,竟是千金之躯,人上之人。纵不说那身份带来的麻烦,哪怕只是为了他寻回至亲,铁手心里也是替他高兴的。
“世叔,”铁手忍不住说道,“师兄从小孤苦可怜,现在好不容易找到生父,他心中欢喜,一时冲动也说不准。他骄傲倔强,心地温柔,宁苦了自己也不劳烦他人,更枉论伤及无辜的事情——也许那容隐骗了他或者师兄被他要挟……”
诸葛严厉地瞪他一眼,“你既然了解他骄傲倔强,那他可是会被人哄骗、要挟之人?”他一口气闷在胸中,重重咳嗽了几声,铁手便不敢再说下去。
“铁手,皇上还有另一道密旨交于我。”诸葛示意舒无戏将一纸黄帛递于铁手,“我身负内伤,行动不便,这道密旨,便要由你去执行。”
铁手依礼接过,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急急的扫过一遍,不敢置信的又重新细读一次,这才惊惶的说道,“这……这……毁掉小鞋诏,剿杀穆王府一切人等……”他捧着黄帛却有如千斤重,急道,“世叔,师兄现在并未起兵,那小鞋诏也不知道是在何处,容隐不也是来向世叔问过?”
诸葛深深的看了铁手一眼,“那诏书,自然是在你师兄手中。”他不顾铁手的诧异,说道,“当年我赶去盛家庄时,老少二十几口都已遭毒手,唯独余儿抓住悬崖边的山石没有掉下去,我才救了他一命。他谢我救他,却不要我为他报仇,只求我教他本事——我猜,余儿大概早就知道他的身世了。那小鞋诏,多半也是被他藏起。”
铁手皱起眉头,“我不信,师兄绝不是这种人。”
诸葛道,“不是哪种人?”
铁手道,“大师兄从小便清高骄傲,绝不是费尽心机,暗着城府潜伏多年假意臣服的人。”
诸葛笑道,“是你回来告诉我,余儿准备在穆王寿辰之日起兵,现在你又不信了。”
铁手语塞,握紧那黄帛,“师兄说他没有小鞋诏,那我便无需执行这密旨。”
舒无戏Сhā话道,“就算没有找到小鞋,你也需带领禁军入城,监视穆王府,以防万一。”
铁手闷闷的说了声“是”,忍不住又抬头道,“世叔,穆王府若没有起兵,禁军便也不能在三同动武,是吧。”
诸葛张口想说几句重话,却见铁手虽然恭敬有礼的站着,虎目中却满是不满与愤激,不由得想起这个徒弟与无情相处最久,四个徒弟中,倒是他对无情的认识最为完整,用情也是最是深邃,心里便又泛起慈爱。也罢、也罢,至少这徒弟没像小凌那样扔了平乱玦转身就走,也该知足了。
诸葛挥挥手,“你先去军营调兵吧。穆王府的事情,我自有计较。”
待铁手回礼出去,诸葛与舒无戏只能相视苦笑。
舒无戏摇头道,“你这老狐狸什么时候跟不上小狐狸的想法了?余儿要做什么,你当真不知?”
诸葛也摇头,“从追命离去时就想不通了。”他沉吟着,“追命阅历广博,平时嘻嘻哈哈,却是最怜惜余儿的一个,余儿有事,他不可能会离开啊。我让四剑童去刺余儿,为的是让冷血回来帮手,但怎么他会回来辞别的。我以为余儿已经用诏书控制了容隐,容隐却跑来找我要诏书——余儿到底想干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看了舒无戏一眼,“我现在后悔,我让他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情,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舒无戏笑道,“你前日还说什么事情都让余儿自己想通才好,眼下,你终是后悔了。”
诸葛也只得苦笑,“余儿终究弱冠少年,我若不是后悔,也不会要了这旨诏书亲自跑来三同了。”他想起一事,皱眉道,“小夏必是问过了余儿,才说余儿没有小鞋诏——这件事,我很在意余儿到底说的是不是真话。”
“哦,若是真话,会怎样?若不是真话?又会怎样?”舒无戏道。
“若是真话,余儿制不住容隐,他处境必定危险。”诸葛道,“若不是真话,余儿为什么要骗小夏?余儿要拿诏书来干什么?又或者,那诏书在余儿知道的地方,却在他控制之外,那样,形势就会更为凶险。”
“你现在是不是庆幸小凌回去余儿身边了?”舒无戏戏谑道。
诸葛却缓缓摇头,“恐怕,余儿一点都不想要小凌回去。我只怕事情已经脱离余儿的计划——局中之人却设局,余儿犯了大忌了。”他叹气,“要算计人心,哪能事事契合呢?”
舒无戏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小凌性格就是冲动,还是铁手稳重忠厚,可担大任。”
诸葛道,“小凌从不掩饰他钟情余儿的情意,所以旁人都以为铁手、追命便不及他爱得深情——铁手与余儿青梅竹马,追命与余儿更有渊源,情入骨髓,孰深孰浅,谁又何从得知?”他看着门帘,铁手离去后,还半天兀自摇晃着,“小夏他,比起小凌来就太平静了一些,让我担心。”
人的意念都是在一刹那决定的,亘古以来,又有谁能预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呢?在下一刻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无情看完那本册子的最后一页,心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脸上去波澜不兴,他抬起头看向容隐,“容总管的好计划,无情佩服。”
“世子已经脱离神捕府,不用再以此江湖名号自称。”容隐坐在他对面,为他双手捧上新茶,“大宋以文立国,禁止各州养兵,诸侯独大更是大逆不道之事。所以我在三同便不去操烦府兵,只用屯钱积粮即可。”
“兵可常备,自然也可雇来为我所用。兵多了是朝廷大患,钱多些倒不打紧,”无情道,“山谷之中练兵,只说是围猎,造起大盾,顶住山壁以隔外音,这些点子虽然简陋,却很有效。”他膝上放着的那本册子,是容隐一刻前交给他的各种雇兵与屯兵的清册,一看之下,无情心中暗暗称奇,穆王府在各处涉足之广,远在他想象之外。以容隐之能,二十年间的经营,穆王的势力早已如蛛丝成网,渗透到大宋全境。
容隐道,“眼下令传九州,只待世子明日犒军之后,便可四处起事,任由世子差遣。”
无情道,“明日犒军?”
容隐道,“正是,明日是王爷生辰,诸葛正我虽带来禁军,明曰贺寿献武,实则想剿围三同,令我等臣服。世子请放心,我已令王府精兵埋伏四周,区区几千禁军,哪怕诸葛亲领,也不成气候,况且现在诸葛正我被我打伤,群雄无首,更是无须挂足。”
无情心头一动,道,“所以,你要我去犒军是假,反歼禁军是真。”
容隐笑道,“正是。经此一役,少主身份,再无怀疑,我们在各州各府的内应,也懂得须听少主号令行事。”
无情扫一眼容隐,“容总管的好计谋。怪不得世间盛传,穆王治下,是只知道有容总管,而不知有穆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