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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四大名捕 泼墨桃花 >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病去如抽丝,良医用药,讲究温方慢理,不可急躁。容隐先前为治他体内寒症,用的方子既急又猛,虽然是对症开方,却是用得浮躁了些,无情只道他要让自己吃些苦头,也咬牙忍了,现在看来,他用药偏缓,似乎是又有时间来慢慢为自己诊疗了——

他看一眼追命,“穆王遇刺的消息是不是已经传开了?”见追命点头,他沉吟着低头,“我估错了容总管的用心,他若再想归隐江湖恐怕就难了。”

追命不说话,只是去握了无情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用力握紧一下便放开,将他的手塞回薄被中。

“从一开始就全错了,”追命看着无情说道,“容总管以为你想要报仇,你以为容总管想要造反——一步行错,跟着一错再错,其实都只是误钻了牛角尖,你也不需要太过自责。”

无情猛地抬头,腰脊也硬硬地挺直,看着追命,咬了咬­唇­,张口说道,“我……”

追命却突然大笑起来:“盛小娃儿,你不会是要认错吧?”他“啧啧”摇着头,“那可就不像我大师兄了啊——”

无情看着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忍不住­唇­角微微一扬,跟着,眸光却又黯了下去,耳根微微泛红,“若我一早就及时与世叔商量,而不是自作主张……”

知他绝不乐意在这个时候被人看见面臊脸热的样子,追命递了酒葫芦给他,摇一摇。

无情瞟他一眼,还是接了过去,仰头喝了一口。手一抬,肩上的伤便又有些发疼,烈酒下肚,他耳廓都红了,连带着没有血­色­的脸颊也有些烧红。

“其实你这次最大的错,倒不是跟容总管互相布局拆台,”追命拿过酒葫芦,重新拴回腰上,慢吞吞地说,“这个局明明关系着我们,你偏要一个人担着,要瞒住我们,又要瞒着别人,要考虑的事情太杂,越到后面越成迷局,却仍犟着死扛硬撑,二师兄经常劝你一人计短,你这次可学到教训了?”

明明是在教训他,追命说得却是漫不经心,夹着懒懒地笑,十成十的不正经。无情刚想反驳几句,追命轻轻一指点在他肩上,无情痛得一皱眉,追命却轻笑出声,俯头过去脸轻擦过他的脸颊,双手拢住他轻声说,“就算你没学到教训,我们也学会了。”

无情心中一动,单手推开他问道,“冷血呢?铁手呢?”

“铁手去禁军巡查了,世叔已经上奏朝廷,三同一切正常,不日就将回京。”追命松开了无情,凝视着他的眸子,心里尽管波澜起伏,脸上仍是带笑,“至于冷血,那一剑后,我还没听他说过话。”他有意无意的抬头看了看屋顶。

无情询问般看向追命,追命笑笑,“你已昏睡了两日,容总管说你积劳已久,吩咐让你好好休养。”

原话其实是,“皮外伤倒不打紧,伤药敷上十天半月便可痊愈。奕儿担心我造反,这段时间怕都不曾安睡过,让他好好睡一觉吧……”容隐苦笑道,“早知道他不惜自伤也要阻我‘谋反’,早该挑明了跟他说。”

说起来,大家都是做错了事情,错得最离谱的虽然是这个大师兄,自己的草率离去,铁手的暗封|­茓­道,毕竟也都是错,好在,只是做错事,都算没有坏事,还有办法可以补救。

——只是伤了的心,不知道能不能补得回来?

追命看着无情微垂的眼睫,再抬头看了一眼屋顶,突然严厉的高声说道,“他刺伤你,我和铁手还没找他算账!我这就去抓那野人下来,先替大师兄管教管教他再说!”

无情闻言头抬起,狠狠睇眄追命一眼,伸手拿过床头的空药盏,顺手掷出敲打在屋檐上,声音不大的整声道,“冷凌弃,你下来。”

追命伸手接住掉下来的药盏,退开些去收拾那些瓶瓶罐罐。冷血轻轻的从屋顶上跃下,从窗户跳进来,站在屋内却不说话。

无情一眼便看见冷血腰间没有剑,心跳一顿,多少有些愧疚,敛眉半晌,抬眼看一眼冷血,目光一触他黯淡疲倦的脸便移开,突然就想到冷血初至京城的那夜。

小楼有雨,好像也有月。

耳根一红,想到某件让他曾经很恼怒的事情,应该是要火起,却又泄了气般心中一叹。

有些过往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叹。

有些话含在口中,也是说不出来的。

末了,无情长吸一口气,只得开口道,“你的剑……”

铁手却在这时推门而入,惊喜地喊着,“大师兄,你醒来了?可休息好了?”

无情又长吸一口气,才能平定刚才心内的起伏,他扬声问道,“我没事。禁军那边可安顿好了?”

“是!”铁手点点头,奇怪地看了一眼呆立的冷血和翻白眼的追命,走过去坐到无情床边,眼睛充满喜悦地看着无情,正待说话,冷血突然间开了口,坚定地说道,“我懂了,我走!”

无情一愣,“什么?”

“我在你身边,只会给你添麻烦。”冷血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你要我走,我强留下的结果只是伤你,这样下去,我迟早会害你,我还是离开你的好。”

他已经两天没有说过话,声音略显沙哑,却是极其认真。

“二师兄和三师兄才是能帮你的人,”他这样说着,闷声道,“三师兄说得对,我确实是个傻子!”

这话说出来,他便再也说不下去,深深地再看无情一眼,转身便向门口走去,虽然又累又乏,脚步虚浮,他仍是不想再在他身边多待一刻,只想尽快地离去。

无情有些着急,手从被子下伸出来,指尖刚动,坐在他身边早就心有不甘的铁手已经一把抓过他的手,坚定地握紧,握得无情有些发疼,他有些发火地用力抽手,铁手却是握得更紧,暗暗地用了内力,忿忿地看着无情,对他摇着头——如果冷血要走,就让他走好了!

无情目光一凛,铁手却是更加坚决。

眼看冷血就要离去,追命大步走过来,轻轻扶住无情的肩,把他按倒在床上,然后大惊小怪的喊道,“啊,大师兄!你怎么了!你、你!——”

无情一愣,追命对他挤挤眼,无情犹豫着,仍是咳嗽几声,一咳起来,便一声接着一声,咳得有些气喘。追命再一扯铁手的胳膊,了解地对他摇摇头,几不可闻的轻声说,“他选了就是选了。”铁手便无法再用力,心头狂跳,手劲却慢慢卸了。

无情抽回手捂住胸口,越咳越厉害。

冷血的步子再也迈不动,转头看了他一眼,便忍不住折回来,“大师兄?你的药包在哪里?我去拿!”

无情咳得脸­色­发白,眸子黑亮得却好像闪着光般,一把抓紧冷血的手,气咻咻地摇头,“我不要紧……”

明明是铁了心离去,但此刻真近了无情的身,冷血哪里还有半丝想走的念头,只觉得无情的一双眼简直深潭一般,陷得他再也动弹不得,与无情十指交握,倚在床边坐在地上,几近贪婪地看着那双眼。

无情心叹痴人,慢慢平缓着气息呐道,“我换了熏香,扮了穆王,本就是想要你伤我的。”见冷血仍是眼中无光,继续低声说,“是我想错了事情,弄僵了局面,连累你……是我不对。我设局伤你、骂你,也是我的错……”无情素来冷傲,如今当着三个师弟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已是极难得的伏低做小,可看冷血听着仍是不语不动,心下窘迫,大师兄的架子又端出来,脸一沉道:“若我出手,你以为你伤得到我?”说着,他想起什么,又瞪了一眼铁手,暂且忍下怒意,傲然对着冷血说,“你的剑再快,快得过我的暗器?”

冷血这才“嗯”了一声,想想不妥,便又摇摇头,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双手将无情的手合在掌中。

无情只觉手心中突然多了一件东西,轻轻一摸,便知是冷血的玉佩。

“这个仍是你的。”冷血说道,“你的也仍是我的。”

无情没好气地挑了他一眼,“谁要你的?回头我就扔了!”

冷血目不转眼看着他,无情也毫不示弱瞪回去,追命噗嗤一笑,铁手恍惚间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所以这次的事情,是大师兄的错!”追命笑嘻嘻地说,“三同的案件总算是告一段落,一路过来,也真是有惊有险。大师兄错过前天世叔与容总管的坐谈,二师兄再说一遍吧?”

无情冷哼一声,“要找穆王世子的人是穆王没有错,但容隐找到我却是出于私心——那个私心,也并非是谋天下,而是想穆王放开心结,将家业传于后人。他急急地给我治病,逼我上位,其实只是为了早点跟穆王退隐江湖——连世叔也误会容隐想谋反,但顾着我乃穆王亲子,知我必定想要自己来处理这事,便索­性­由我设局,直到后来我顺着容隐的意思安排你们几个,他拿不准我到底要­干­什么,所以便以不变应万变。”他一口气说完,思路清晰无比,说到最后,他静默了一会儿,又惭又悔地说,“是我错!”

他坦然地抬起头,大方地看向三个师弟,清亮的眼睛羞惭地眨动了一下。

以他一向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作风, 这种表情倒真是少见。

就连伴着他长大的铁手,也忍不住怔怔地在回想,最后一次看他这个表情,是在什么时候。

追命笑得眼睛弯弯,嘴里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冷血已经更紧的合紧双手,对无情摇摇头说道,“我也错。”他回视一下另两个师兄,补充道,“都有错。”

关心则乱,每个人都在重压下做了错得离谱的事情。

人由感情而产生的变数是无法计算的,身在局中,设局谋己,无情却被多情误。

公理与情义总是难两全,就算是想要兼顾,自己却看山不是山,一时花眼。

即使是看破红尘,却仍在最在乎的人面前退却,只叹姻不就缘,得失皆非我幸。

人与人的相处,也并非有了爱就足够,即使身贴近,心愈远,形影不离也只有寂寥。

不知是谁先轻笑出声,于是有坦然的,有爽朗的,有清亮的,有欢忭的,笑声从微启的窗户中飘出去,长廊中正面­色­沉重朝这边急走过来的四个小娃儿,听见这笑声,也是喜上眉梢,雀跃闹作一堆涌进房去,把师叔们挤开,扑到公子身上,靠着、搂着、揽着,异口同声说道:“公子,我们从驿站折回来了。”四个人一齐说得笃定,“你现在又受伤,我们怎么能不在你身边侍候着!”

因不想被公子轻易打发回去就折返回来,又知公子受伤,更加坚定不能被再被打发走!所以四小童已经商量过,一定要一起说出这句话!通常他们四个同气联声,齐心合力,公子是拗不过他们的——反正,他们年纪还小嘛,童言无忌,需要公子照顾和包容的嘛!

无情还没出声,被挤开的三个师叔已经极有默契的把靠着、搂着、揽着的人各提开一个,小童的挣扎声、抱怨声乱成一团,只有年纪最长的金剑站在一边,笑笑地还可以继续说话,“公子,我去催香。”不等无情作答,他便走过去将香炉的盖子拿开,抱怨着点香的人是个外行,再熟练地吹熄香头,剪去蕊芯,使得香在无火状态下,慢慢催化释放开,若有若无的淡淡弥漫着。

无情微微一笑,瞄一眼窗外,窗外桃园绿影叠翠,粉蕊娇红,春风拂动室内柔软的浣溪素纱,一屋春光衬着日光,摇曳无定。偶尔风向稍大,便吹得外面桃红缤纷,漫天满地都是金灿灿阳光下粉­色­的飞花如雨。

[第三十章]

香茗一壶,亭台楼阁之间,风过疏竹,树影将阳光摇得斑驳,红泥绿树,春花带艳。

“还是下棋好,方便,两个人可以下,寻不到伴也不打紧,

一个人打谱自得其乐。”诸葛小花笑眯眯饮着茶,看容隐对着棋局愁眉不展,“余儿没空陪我下棋,我一不留神还摆出个珍珑来,让容总管见笑了。”

容隐冷哼一声,“下棋本是消遣用的,图着风雅随便摆摆,不过装点门面的漂亮事罢了。”说着,他又皱着眉摆下几子,跟着又全部收起,继续对着珍珑思忖。

“若容总管解不出来,我倒安心了,”诸葛乐呵呵道,“这珍珑摆出来本是想让余儿去费神,容总管若觉得困难,那也应该能难倒余儿。”

容隐将手中黑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我与那爱钻牛角尖的小儿有什么可比的!”

“还不都是……爱钻牛角尖么……”诸葛笑出声,“只是三同一案后,余儿必定已经学会教训,这棋局他或许能解,而容总管似乎还不行啊。”

“什么教训?”容隐冷哼,“被师弟刺一剑的教训?”他皱了眉,“少主­性­情刚烈,牵绊过多,也不似人君之质,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教徒弟的!若早早告诉他身世不凡,他又何需顾虑那么多,以他资质,帝王之学不过尔尔。”

“余儿­性­子倒不是我教的,这个事情,你还是去问问你的结义兄弟成亭田的好。”诸葛挑眉道,“像他这样身体孱弱却智能天纵、志气清奇的少年人,若让他早早知道身世,一味玄想,只会让他怀忧丧志,胡思乱想,倒不如让他自己慢慢发现,慢慢想通,岂不善哉。”

“你这样说,他要不要奉那遗诏之命,倒不是我们要­操­心的,只让他自己去决定?”容隐昂然平视诸葛,“既生在帝王家,他需承担的东西,就容不得他选择!”

诸葛深叹一口气,“即使现在穆王被刺的消息已传达九州,你仍是不死心想把穆王这个名头加到余儿身上啊……”他有些明了的看容隐一眼,“你二十年间竟也未劝得穆王归隐?我记得穆王并非执着的人啊……”

当年容隐为帮穆王经营三同,背离了师门,诸葛也曾相劝过这个曾经的大师兄,与穆王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那是个极随和纯良的人。

容隐一笑,拿起棋子重新埋头棋局中,“人是会变的。”

当年宫变,爱子失离,妻子病故,穆王只道天怒责罚,更是守了三同这一份封地不愿放手,二十年间,容隐一再相劝,穆王却只当三同是他应承担的责任,帝王之后不可逃避应尽之职,即使两朝天子对他都有忌讳几番找碴要治他的罪,他也浑然不知,继续安心做他的封疆郡王——只亏了容隐一直长袖善舞,不然,穆王被天子诛去十回也够了。

“奕儿比他更适合在这里支撑局面,况且百善孝为先,父责子继,也是天经地义的。”容隐这样说着,丝毫不觉得不妥,“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奕儿,只要跟他说一声奕儿想要这个位置,他必定不会反对。”

诸葛皱眉道,“余儿的身体你也并非不晓,你要推他上位,是不想他多活上一些时日吧?”

容隐冷道,“他那个人,若是闲了下来,只怕死得更快。你不也是看出这一点,才让他去当捕快的么?”

“你说要为余儿治病,这些时日可找出些医治之方来?”诸葛知容隐为治穆王眼疾,熟读各朝医书,他人本聪明,又能举一反三,医学之道,天下已难有出其左右者。

容隐摇头,“我若跟他说不要动情动气,只休养生息,淡泊宁静,他又怎会乖乖听话。”他再收起几子行错的黑子,“什么破名字?无情?他要真能无情得起来我倒高兴了。”话说到这里,他猛地抬头瞪一眼诸葛,“你那另外三个徒弟,叫铁手的婆婆妈妈,叫追命的游移落魄,叫冷血的冲动盲目——没一个与外号相称的!”

诸葛笑着正想解释两句,无情推着轮椅从花树后转出来,反­唇­道,“容总管在家父身边二十年,想必家父倒是知道容先生的真正所图,容你隐了的?”

虽然感到气息,知他近身,容隐却想不到他张口就是这话,愣了愣,到底还是没有接下去。

无情看向诸葛先生,冷峻的目光也转成了敬意,微微躬身,“世叔,让您­操­心了。”

诸葛打着哈哈招手,“余儿已可走动了吗?”

无情道,“只是皮外伤,休养过这几天,已经不打紧。我想问容总管几句话,便自己过来了。”言下之意,是撇了师弟们过来、不想被太多人知道的“问话”。

容隐看无情一眼,仍是揖了下去,“少主请问。”

“家父如今可还在别院中?三同城内之事,他可得知?”无情问道。

“王爷在别院中,对外界之事一概不知。”容隐道。

无情点头,“是不是你容总管说什么,家父便会信什么?”

容隐稍一迟疑,“虽不是全部,但十有八九,王爷会对容某偏信一些。”

无情轻轻一笑,“容总管可还想让家父自愿撇了这朝政俗事,只做他的富贵闲人?”

容隐一愣,看着无情黑亮的眸子说不出话。

无情却不再说下去,推着轮椅再走近些,歪头看看诸葛先生花了很长时间、费了很多心思摆出的珍珑,片刻之后,浅浅一笑,执一黑子布防,再执一白子破局扔死角占新边,另辟战场,再几步后,棋局便豁然开朗了。

“世叔这局棋,是要跳出来看的,”无情笑说,“局中之子是破不了这局的,非得局外之子,另辟新径,才解得开这珍珑。”

诸葛抚掌大笑,“余儿果然学到了教训——跳出局面来看,其实事情很简单啊。”

“所以,崖余也有一句话问世叔,”无情说,“铁手与我说了密旨之事。穆王被刺朝野皆知,世叔为何还不回去复旨?”

诸葛慈爱地看着无情,“余儿可想清楚了?”

无情点头,“我想得很清楚,是时也罢,是命也罢。人老是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现在国境未平,民无宁日之时,此说未免虚浮托大。何妨先管好自己的事,帮些该助的人,也算功德无量矣。”

容隐再一愣,喃喃道,“时也,命也……”

他愣愣地看着无情,这个残障的人竟然连命运都不愿屈服!不由得又对无情产生了一些新的认识,也许,曾经对他的评定过于草率,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自信,也不是一般的骄傲。

“容总管与我三师弟不算相熟,”无情招招手,追命便从遁形之处飘忽出来,轻飘飘落在无情身边。也只有轻功独步天下的追三爷,才能瞒了容隐与诸葛小花,不被察觉的悄然来到。“我三师弟的轻功倒不过尔尔,”无情却道,“他真正的身份,其实是个­精­命理的高人。”

追命闻言翻了个白眼,“大师兄,你这样说,又是要我去扮神棍了?”

“哦?”无情惊讶地挑眉,“你终于承认你是个神棍了?”

追命嗤笑一声,半俯下身子在无情耳边轻声说,“我定是前世欠过你的。”如愿看到无情的耳廊又泛红,他满意地直起身子,对容隐一抱拳,“大师兄要我去为穆王算一卦,容总管可愿引见?”

容隐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一点什么,看一眼已经清楚明了的棋局,再看一眼无情,话语有了些颤音,“你……少主的意思可是……”

无情挥手,止住容隐接下来的话,“容总管二十年如一日为家父所做的,我心领之。”他轻叹,“今后,容总管还是称崖余一声成捕头吧,”无情这样说着,“穆王的儿子,还是在二十年前便早夭了的好。”

他深深地看着容隐,直到后者一笑,诚心诚意地揖道:“谢过成公子。”

无情摇首道,“言谢不当,我早说过,容总管给于成崖余的,我定十倍还诸于你。”他笑笑,“况且,我还要向容总管要一个承诺。”

容隐顿了一顿,便想明白,接下去道,“自然,我绝不会再去追查小鞋诏之事。”

无情微笑颔首,诸葛倒有些吃惊,“难道真有小鞋诏?”

容隐想也不想,道,“你没有,我也没有,这东西自然还是在成公子手上了。”他看着无情,“你既自有主张,我便永不提起此事就是。”

诸葛便询问般看向无情,无情目光闪动,“我只能猜测那东西在哪里,但我肯定一定安全得很,若无需要,小鞋诏是永远不会现于世间的。”

诸葛知他对己不会说假话,便哈哈一笑,“你既然这样说,必定不会错。”话头一转,“你想让追命去为穆王卜什么卦呢?”

无情眼睛里闪着慧黠的光芒,“自然是三师弟最擅长的——姻缘卦啊。”

看看不明就里的追命,再与容隐相视笑了起来。

追命却想不到,自己这次竟然不但要当神棍,还要扮西域来的神棍。

心里嘀咕着大师兄这次编的故事简直就是鬼话,这个穆王竟然还在容隐的旁敲侧击下听得津津有味!无数次暗地抱怨着这身西域装备实在是太热了一点,追命再次尖着喉咙用不灵光的官话赔笑道,“……所以王爷,若心有期盼,可容小人点上千岁香一支,其死未足三十年者皆可召魂而来。只是芳气之内不可近身,否则其魂也将消散,不知其踪。”

“好好好,就请崔大师为我唤回静姬之魂……”穆王语带急切地说。

追命却故弄玄虚道,“王爷绝不可心焦……况且这千岁香乃我月支顶级香品,价值连城……”

“酬劳方面崔大师不用担心,穆王府这个钱还是花得起的。”容隐截道,“请划下法场,我这就安排人来助大师一臂之力。”

追命心里翻了个白眼,说大师兄编的故事烂,这个容隐演戏的本事更烂,这样还能被骗的穆王——他真的是无情的生身父亲么?

房内云纱低垂,香入置香炉,白­色­的云烟缭绕,纱雾蒙蒙,半掩半盖着白丝香屏。香气好似冰冷的一幅绸缎,萎落如斯,凉­阴­­阴­流遍了全身,纤细得好像风吹就散的气息,偏又带着沉重浓稠的质感。

渐渐地,那雪白波浪一般的烟霭渐渐盖满半间屋子,风烟和蓝影所围绕的幻影,呈现在白­色­的屏风后,虽然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也让穆王霎时热泪盈眶,轻喃着忍不住想走过去,“是静姬……”

追命微笑,伸手拦住穆王,摇摇头,“王爷,不可近身。”

白雾如纱,围绕着那个白­色­端坐的人影聚拢着,盘旋着,直坠的长发,清俊的侧影,还有一顾倾城的天人之姿,都在一点点在烟纱中飘荡游移,近实而难觅所踪。

穆王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影子,悲欣交集地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挽住帘后的残像幽魂,眼中泪水摇摇欲坠,无比悲凄,让容隐有些于心不忍地上前一步,欲开口又被追命扯住——追命递了个眼­色­给他——若此时揭穿屏风后的人影是无情所扮,必定会有更多的麻烦!

容隐只得硬生生忍住,只扭头不去看穆王那双眼睛。

“真的是静姬的模样……”穆王微微地哽咽道,回头与追命对视一眼,追命心里打了个突,这人有着与大师兄一模一样的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又隐有凛冽。

“容先生,我有几句话想与静姬说,你可否回避一下?”穆王低声道,“有崔大师在这儿即可。”

容隐正不自在,闻言便点头出门,转身关门后深吸一口气,知他父子相见却不能相认,心里浮起了阵阵悲悯。

更不自在的是追命,穆王待容隐出门,抬头对追命笑一笑,眼睛里的光芒让追命看着不知道怎么也有些局促起来。

“二十年了,我都没想过我还能再见你一面。”穆王对着屏风后的人影轻声说道,“虽然我目有疾,看不清你,但你一定极像静姬……”

追命惊奇地看着穆王的侧脸,冷不防穆王再看了他一眼,脸上的平静让追命的心又是猛的一跳。

“崔大师,你可知我为什么这二十年间从来没去寻过我的独子?”穆王道。

追命只好摇摇头。

穆王叹道,“我向来散漫过了,是个偷安之人,却得父皇垂怜,要授之于帝位。即因目疾被废,也有那要命的小鞋诏,累得奕儿从小流离失所,累得容先生经天纬地之材,要屈在这远地打理这俗务。若非生在帝王家,我也可像天下寻常父亲般,让奕儿平安快乐,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想上哪里便能上哪里……”他深深地看着远处模糊的人影,“我拖累着容先生在这儿,是在明,奕儿如果在别处活着,是在暗。别人再怎么对付我,被废的王储,毕竟不是他们的众矢之的,带走小鞋诏的奕儿,若被他们发现,才会有灭顶之灾。我若能为奕儿挡住些风险,也就自足了……”

追命眼尖地发现屏风后的人影微微颤动,忙咳嗽一声,“王爷无须伤怀,这个……人死已不能复生,王妃也必定不希望王爷沉溺于旧事……”接下来应该说的话,应该是劝穆王接受容隐的建议不再执着于政事,但追命听了穆王先前那番话,却有些说不下去了。

穆王脸上有着充满倦意的满足,“容先生多年来不想让我去寻奕儿,是怕我与奕儿相认便会扯出往年旧事,再入政局,不得善终。二十年来,容先生也极辛苦,他若想我不认,我便不认,这其中,是他的私心,也有我的私心,崔大师,你可领会得?”

话是问追命的,屏风后的人却是微微点头。

知道穆王看不见,追命忙一迭声地说,“领会得,王爷请放心,您的这份心,世人都领会得。”

穆王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追命这次没有拦他,穆王自己却只迈了一步,便又停住轻叹一声,那夹着哀凄的呻吟,让追命觉得他装饰着华丽盘纹的背影瞬间苍老了不少。

轻烟飘散,残影摇动,坠地的丝绸起着皱摺,动荡着归于白烟之中。

“崔大师,静姬原是想让你告诉我什么?”穆王苦笑笑,问道。

“……王妃希望王爷能放下心事——”追命犹豫着,看着屏风后的人,顿了顿,然后笑着说,“二十年间,世子虽然受到的打击与重挫比别人大,比别人多,坚韧与卓绝也比别人强,比别人高。王爷可放心去做想做的事情,上想上的地方去。”他想了想,补充道,“有容先生在王爷身边服侍,王妃与世子也可放心的。”

穆王无声地笑了,“也对……二十年了,奕儿能说服容先生,找来崔大师,布下这迷香阵,可见聪慧不输于你啊……静姬。”他再看了一眼屏风后的人影,烟雾已经慢慢散去,穆王转了身,“不过二十年来,我一直看不见,耳朵倒是灵了不少,魂魄再真,也不会有呼吸之声的。”

穆王站定了一会儿,才听屏风后的人几不可闻的细碎“嗯”了一声,他欣慰的仰头,“这样也好。”抬腿走出去前,他轻笑着大声再说道,“也好。”

追命看看穆王离去的方向,再看看屏风后的人,抓抓头想说句话,放弃地叹一声,慢慢走到屏风前面,看着纱幕后双肩兀自颤抖的人影,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走过去,只是再站近些,站在那影的前面,只隔着一幕轻纱,那人无法吞咽的呜咽偶尔一声入耳,便震得他心头发紧,一阵巨痛。

“我定是前世欠了你的。”追命喃喃说道,往后一靠,让那人隔着屏风把头埋进他的背脊中,背心上一阵湿热,他便只好将目光放远,一直望出天际,他总追别人的命,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一辈子也跑不掉了。

[第三十一章]

京城,神捕府中。

穆王被不知名刺客行刺后伤重不治的消息早已朝野皆知,当今圣上得知后痛哭流涕,下令全国举孝三日,因穆王无后,三同一切尽收京城内府,圣上同时也令神捕府速查真凶,以慰穆王之灵。

这一道道光明正大的圣旨后,却有另一纸密旨,是由诸葛先生亲自带出宫,宣读给无情等人听的。

那是一纸嘉奖,赞扬冷血英勇,诛杀逆贼,升官晋爵,加赏百户,诸葛先生与神捕府其他人也各有封赏。

诸葛小花的密旨刚读完,追命已经爬起来,喝着酒吊二郎当坐到椅子上,“这次可真便宜野人了,又升官又封赏,哼。”

四小童也极有默契地跟着三师叔一起哼了一声,被无情瞪了一眼,便老实地垂手而立。

铁手也慢慢起身,笑着对冷血说道,“四师弟,恭喜。”

冷血倒是圆瞪着眼睛看着诸葛从宫中带回来的封赏,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无情合拢折扇,在手中轻轻敲了一记,提醒冷血说,“你奉旨诛杀穆王有功,皇上嘉奖你,这是应该的。”

冷血看了他一眼,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是啊,四师叔刺了公子一剑,还升官封赏,真是应该的!”

“四师叔真是下得了手,银剑连假装刺都舍不得,四师叔说刺就刺了!”

四小童有点气不过的七嘴八舌说道,冷血眸­色­一黯,无情的折扇飞转,一人头上重敲一记,“啪啪”四下,然后折扇飞回他手中,无情板着脸说道,“你们四个!没大没小!不听我的命令从驿站折回三同我还没与你们计较过!现在都给我回小楼去把这些天刑部送来的案子分类归纳,没有做好前,全部都不准下来!”

他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人不寒而栗,四小童不敢再多话,吐吐舌头一窝蜂跑回无情的小楼去了。

铁手见冷血表情凝重,无情也在若有所思,忙打圆场般说道,“世叔,前日里我送容先生还乡时,他给我这个木盒,让我交给您。”

容隐虽跟随穆王多年,却早已经没了官职,穆王既逝,他自然就被遣散回乡。当然,容隐并非一个人离开,穆王府另一个下人与他同行,两人一车,一同出的城。铁手奉了诸葛之命,送了他们一程,以尽师门之谊。

诸葛接过铁手递上的木盒,打开一看,笑笑,递给无情,“这个还是由你处理吧。”

无情接过,先拿出盒中放着的龙纹佩放到一边,盒下还有衬纸一张,展开后却是珍珑棋局一幅,附着的小纸条上写着“九州之兵,听命龙佩;三同之富,尽在局中”。

“看来,当今圣上派去三同接驻的官员,是拿不到什么东西了,”追命笑说,“容先生既然有本事敛财,藏富的功夫自然也是一流的。”

诸葛也笑得孩子般皱纹直颤,“朝中之人只闻三同富甲天下,个个争着被派遣去接手,正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呢。”

无情将棋局与龙纹佩原样收回木盒中,放于膝上,木盒的一角撞到他腰上挂着的小小玉佩上,轻轻一响。

诸葛看着那玉佩,轻轻蹙了眉,“话说回来,余儿你当时在三同将这玉佩让铁手捎给我,可是有什么别的用意?”

铁手也直直地盯着那块玉,瞟一眼眸­色­沉郁的冷血,再看了看无情晶亮的黑眸,又忍不住再瞪一眼玉,只觉得绿得简直扎眼。

追命打了个呵欠,酒葫芦往腰上一挂,“我不行了,我要去睡觉,一会儿金银剑他们理好了刑部的案子,我又要到处跑了……”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无情低头看看玉佩,一笑,“没有。”

冷血眼睛微微一亮,看向无情。

“真没有?”诸葛抚须而笑,“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

无情摇摇头,“我本来以为世叔知道——世叔既然不知道,那就真的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

铁手咳嗽一声,正准备说话,无情却推动燕窝,“世叔,没有其他事情,我先回小楼去。”

“嗯、嗯,你好生去休养,”诸葛连忙说,“外伤初愈,三同这一路舟车劳顿,仍是要好好注意身体。”

无情微微躬身,便转身推着燕窝出去,冷血身形一动,“大师兄,我送你回小楼。”虽然是征询,冷血已经握住燕窝的扶手,抓紧,绝不松手的姿态。

无情微一点头,由着冷血去推。铁手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远,有点想追上去,却又有些悲哀地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追过去。

“铁手啊,”诸葛慈爱地说道,“你若看山不是山,便隔远些再看吧。”铁手惊讶地看着诸葛,诸葛却道,“你这孩子心里一旦有了决定,却是比余儿更犟的,别人说什么也没用,你还是自己走出来吧。”

铁手虽然没有听得很明白,却突然有了另外一个想法。他静静地的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庭院,隔远些么……?突然变得有些欢欣起来,再看诸葛一眼,他下定决心般说道,“世叔,我有一件事情是必须要去完成的,所以,请让我请辞。”

诸葛有些吃惊的看他一眼,“请辞?你何苦……”

铁手已经拜倒下去,“我曾应承过一位友人,为他重建边城根基,眼下三同一案告结,朝中无事,四师弟也已可独当一面,正是我该守诺离去的时候。”他不容人拒绝地说道,“世叔请放心,铁游夏不会忘记世叔教导,哪怕离了神捕府,自然也是为着正义,为着公理行事,绝不会期给世叔丢脸。”

诸葛沉吟半晌,“也罢。你就离去吧。”他看着铁手,点点头,“去吧,若去得远了,你心结便能解开,也是件好事。”

铁手勉强地笑笑,再次拜下,心头也赞同,若真能解开,也是件好事。

铁手与诸葛说着自己想法的时候,冷血已经将无情送至小楼下面,犹豫了一下,他站住了,“大师兄……我不想要那些封赏……”

无情却拍拍膝上的木盒子,打断了他斟酌了半天的话,“冷血,我的东西,你放在哪里?”

“嗯?”冷血怔了怔,有点没反应过来。

无情挑眉,再拍拍木盒,“去放到一起。”

冷血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有点开心起来,但跟着又迟疑着道,“我放在山洞了……”

“山洞?”虽然是疑问,无情却似乎是完全不吃惊。

“嗯……我长大的那个山洞里面,”冷血老实地说,“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地方——”他有些歉意地说道,大师兄交给他贴身的东西,他却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保存……正自责间,意外地看见无情将木盒递给他。

“嗯?”冷血反应再度迟钝。

“带我去看看。”无情说得清楚,“你拿着这个,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那个山洞。”

阳光正好,满院子的春光,满院子的明媚,金­色­的光线随风荡漾,衬得无情的脸清朗而柔和,看得冷血真正地开心起来。

他接过木盒往怀里一揣,然后转身一弯腰,无情还来不及发火,人就被他抱了个满怀,正犹豫是现在就给他一暗器还是稍后再给他一暗器的时候,­唇­已经被他深深吻住。

­唇­瓣相触,才深深知道,自己有多疼惜眼前人。

也罢、也罢!他心里的伤未愈,自己一手伤了他,也该由自己去慢慢抚平的。

不知不觉,热呼呼的气息尽在彼此鼻息间充盈,手扶上他的肩,有些被动,却不再恼火。

“好。”冷血松开他,笑意盎然,“我带你去看。”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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