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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晖这样提示了我,也教我无法不再以另一种态度去跟方健如开另一次的谈判。

惜如和旭晖把健如从医院接回家里来后,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

我并不难跟健如打开话匣子谈话,因为我从未跟她翻脸。

这怕是我的聪明之处。

谁跟谁一下子各走极端,翻了脸,就不好谈判了。

对你最大的敌人都必须留有后路和余地,除非你一刀将他戳死。

我跟健如说:

“你如今的­精­神好得多了吧?”

显然地,我不能排除惜如和旭晖去把健如接出院时,彼此之间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坦白沟通。因为健如直笔笔地对我说:

“你们要知道金信晖在香港的经济与置业状况是不是?”

她有此一问,也不足为奇,旭晖对此事的紧张完全可以理解。

广州若靠不住的话,金家老爷挪动到香港来的产业,他是有权益要分享的。

于是我答:

“对。你姐夫生前在香港与你见面的时候多,彼此是亲人,我想你自然知道得比较多。”

“大姐,”健如很严肃而坚强地对我说,”如果你仍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但,强逼自己咽这一口气委实不容易。

我依然挣扎,因此说:

“我的语气有何不妥?”

“大姐,打开天窗说亮话,现今呢,我和你都以金信晖的未来亡人身分商量着如何办后事、理家业,可以。如果你还口口声声的要我把金信晖认作姐夫,我这就站起来告辞了。”

我的胸口像被人重重地捣了一记,又像被块大石压着,连一口大气也透不过来。

从没有见过一个偷了自己姐夫的女人,可以如此的横行无道、恶迹昭彰。

且还是在那当事的男人死了之后。

“为什么?”我问,“健如,你至今还坚持这个身分对你有什么好处?”

“大姐,我倒过头来相问,然则你坚持到如今不承认我也是金信晖的妻,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这一回,我们打个平手。

彼此都为一道意气。

或者,彼此都为要争取在人前的一重身分的认可与地位的确保。

这当然牵引着日后很多生活上的保障以及我们孩子应有的权益。

会不会同时为了我和健如都对金信晖仍有一颗恋恋不舍的爱心?

最后的这个问题,我不打算正视。

因为那会牵动到我最为敏感的痛楚神经。

越证实自己对信晖的深情,越难以忍受这眼前曾与丈夫睡觉,使她怀孕的女人。

我决心逃避。。

于是,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口冤屈的鸟气试行压下去,道:

“人已死,事已杳,你坚持与我的姊妹情分再添一重关系,我并没有全然反对,但,你晓得先此声明,我也来个先小人后君子。能好好地把金家的产业摊出来商议也还罢了,否则,在此事上没有结果,我犯不着多背负你和你的孩子,对不对?”

“好,大姐。金信晖的印鉴和他把所有文件放在哪一个律师楼,都在我洞悉之内,只要我提供了资料,就什么都好办,对不对?”

“对。”回应的是旭晖。

“可是,我把一切提交出来了,那么,我和我的孩子有何保障了?”

方健如真是个犀利的角­色­。

我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从今开始,我们实行两军对峙。

于是我问:

“那你要如何的保障?”

“立字为据。大姐,烦你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你承认我是金家的人,我尊你为大,无所谓,这是礼数!”

我心内呐喊:

“金信晖,你真是万死不足以蔽其污。凭什么你有资格把我姊妹俩如此污辱?为一个死人,要我们在下半生展开决战,太太太不值得了。”

方健如还说:

“就请旭晖和惜如也签个字在其上,作个见证。”

我口腔内初而­干­涸,后来带一点点的酸咸之味。

“还有,”健如不至于眉飞­色­舞,但她的确是志得意满地说着,“我和信晖的孩子将与你的一房有区别,我和他讲好了,大姐你的孩子是琴、棋、书、画,我的一个系列是诗、词、歌、赋。”

我的一口血如假包换地冲口而出,吐在那字据上头。

之后,没能听得见方健如再对我说什么,甚而听不清楚周围纷杂的人声,一阵难以充塞的痛楚,自腹部扩散全身。

我难产了。

完全是不堪刺激所致。

犹有甚者,原来我怀的竟是双胞胎,兄妹二人在母体内不生协调,其中哥哥的ρi股一直向下,无法顺产,只好尽快剖腹取子。

还不知是幸运是不幸,这对兄妹终于平安诞下了,儿子取名咏棋,女儿叫咏书。

他们还将很快就另有一个妹妹,方健如所生的是咏诗。

金信晖的七七过后,遗爱人间的竟还有一妻一妾与四名儿女。

这又岂是我们所逆料得到的?

我收到了母亲的来信,字里行间的凄凉,真是不忍卒读。

她写道:

心如:

笔有千斤重,心如柳絮乱。

一个惭愧似我的母亲,执笔,只有流泪,只有轻叹。

我的确没有话可说。

我甚而不忍在你跟前说,我想念自己的四个孙儿,想想能不能在有生之年,有缘相见。

见着了又如何?

除了千般的无奈,混杂万般的歉疚之外,还会有什么?

健如再不是,始终是我的骨­肉­。

你再凄苦无告,我也无能为力。

若非仍有康如在身边,我但求速死,以了残生。

家业与家况,乏善足陈。你在港自可听到有关乡间的新闻,家家户户,遭遇雷同,不谈也罢。

只望有日,你安定下来,念在我真心地疼惜过你,设法把汝弟带出香港团聚。

康如一旦赴港,我的责任就完了。

惜如一向沉静不言,无人能估量她会为你带来助力抑或­骚­扰。

经历过健如所为,你对惜如有何措置,我都不便见怪了。

谁怜天下父母心?目睹骨­肉­成仇,已经心痛如绞,还明知道要此生此世地纠缠至殁,那份凄惶难以言喻……

我没有把信给健如和惜如看。

从来母亲都厚待我,有甚于她们。我忽然觉得这份我独自拥有的、非其他人可以分占的母爱,要好好地收藏起来,只供午夜梦回,或者是生活至气穷力竭之际,静静再拾起重温细看,作为我活下去的鼓励。

天下间不会出卖自己的人,只有母亲。

决不是手足,相反,更不是丈夫。

金信晖并没有遗嘱。

这证明了为什么健如如此紧张地要正名,她要为金咏诗取得家族认可的地位,才能代替她管治名下应得的一份遗产。

金家老爷给金信晖挪动到香港的产业比他在广州拥有的少得多,这令我感到彷徨,令金旭晖感到失望。

健如比旭晖在分配产业上显得并不算太积极。

或者是因为旭晖已没有了家里头的接济,他又赴美在即,故而比较­操­心。

“以目下的情况而言,信晖存放的现款不多,都是分别把投资放在一些不动产上头。等待申报遗产的手续有一段日子,我们急也急不来。”我这样对旭晖说。

“大嫂,我并不是急于把大哥的遗产领出来,而是在领清他的遗产后,我们得有个公平合理的分配。大哥在香港的钱,根本是父亲挪动到香港来的,这一点,你必须承认。”

旭晖在计算产业上从来都相当­精­明。

他这样提出来,等于说,金信晖的产业等于金氏家族所有,要分就得按金家老爷的遗产来分配,换言之我们只能占用其中的三分之一。

而我,又得按人头,把信晖名下分成六份,有两份属健如和她的女儿拥有。

对于钱银,我从来都不那么斤斤计较,直至来到香港,情势不同了,我才开始学习如何争取和保障我应得的利益。

在学习的初期,我当然没有要欺侮别人,要多占便宜的心,故而对旭晖提出来的,要我确保信晖的遗产一分为三,我倒是觉得合理。

当旭晖再向我提出现款的处置时,我起初是有点犹豫的。

因为,自从健如把信晖的印鉴找出来后,旭晖立即托他未婚岳家跟银号打好关系,拿印鉴盖在一张把日期推前的提款单上,将所有现款拿了出来,转在另外一个我和他共同签署的户口之内。这非但可以避免了香港政府要征收的遗产税,且立即手上有一笔现金可以周转,未尝不是旭晖设想的独到之处。

旭晖就为了他建立了这番功劳,于是对我说:

“大嫂,我出门深造在即,你知道涉渡重洋,处处非财不行,你在此反正有物业和店铺可以掌握,我想把钱先带在身边。”

“旭晖,我们这一家口总得要现钱生活。”

“然而,不靠我跟银号的关系,大哥的现款被冻结了,你又如何过日子?大嫂,饮水思源,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直教我红了脸。

没有商场经验的人,在钱银的争夺与拉锯战上,往往输的就是脸皮薄。

健如是存心站在旭晖的一边,以显示她跟我在可能范围内都势不两立。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意料之外的反而是惜如,竟也站在旭晖的一边,为他说话。

我就全然被孤立,只好屈服。

我当时曾经对惜如说:

“现钱有多少,旭晖拿走的话,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总有一段日子,财产才能解冻,且店铺也要现金周转才能营运下去,怎么旭晖不可以掉过来替我们想一想。

唉!”我叹一口气,“这儿名副其实是一屋子的孤儿寡­妇­。”

惜如道:

“他在外头人地更生疏,要专心念书,总要没有生活上的顾虑。我们几个撇开了什么孤儿寡­妇­的身分不提,还能有商有量,总不至于一团人抱着就饿死香江,对不对?”

我道:

“惜如啊,旭晖说到底是个男人。”

“男人与女人在今天开始应无分别了,有的话,应该是女人比男人更强。大姐,我的这番话很实在,你应该记住了。”

对的,我记住了。

当男人再不能保护女人的时候,女人只好强起来。

我们总不能死,总得要活下去,且活得比在男人的羽翼下更好、更辉煌、更光彩、更悠然自得。

真的别无选择。

我再跟惜如说:

“老实讲,也不能说旭晖在外头没亲人,他有未婚妻。”

我这么一说,惜如立即回驳:

“这年头,谁能说得定男女关系没有变动呢!”

我还是不知就里地管自说心里头的话:

“我看旭晖好像事事都信赖他的未婚妻傅菁与岳家,不见得有什么变动吧!”

惜如忽尔翘起了她的小嘴,摆一副不屑的样子,道:

“表面上的情况做不得准。从前人家看你和金信晖不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知真正恩爱还在外头。”

一番话像在我心上撒把针,痛得我浑身麻痹。

当时并不明白惜如为什么毫不留情地给我说这些荼毒我心灵的说话。这样做法,无异于揭开了我尚未愈合的伤口,撒把盐。凄惨的情状叫人眼泪直流,忍无可忍。

往后,我当然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很多时,是无意中揭了人的疮疤,才会被害。

这世界上不只是故意害人的人才有敌人。

既是连惜如也这么说了,我就不便再争执下去,就依旭晖的请求,让他把现金先拿去了。

事实上,在香港开始要办的事也多起来。

先把耀晖和惜如送到学校里去上课是正经。此外,我得跟牛嫂商量:

“现今咏琴虽是会走路的孩子了,但忽然又多了三个初生儿,你怕是照顾不来了,得想办法多雇一个人在身边帮帮你。”

牛嫂点头道:

“我刚在菜市场内碰到了一个老同乡四婶,她说刚来了香港,回不去家乡了,正要在本城找份住家工,我看着顶适合,便要了她的地址,正准备给你说一声。”

“那就好极了,反正你跟她做拍档,只要你满意,我没有说不好的。”

牛嫂又压低声浪,向健如往的那房间呶呶嘴,问:

“那边的那一位姑娘,我们就不用照顾了吧!”

我自明白她的意思,指的是健如的女儿咏诗,是否都要我们一并把她带了。

我想想,反正是生米已煮成熟饭,很多事也不得不并在一起处理,若不给健如照顾的话,不见得等下她不另外雇个|­乳­娘回来带咏诗,一样是花费,倒不如把功夫合在一起来得划算。

于是把这个安排告诉了牛嫂。只见牛嫂无可无不可的一副表情。然后轻声道:

“大少­奶­­奶­,今时不同往日,你凡事先顾了自己才好顾别人。这年头,肯将心比己,易地而处的人并不多。无所谓公平了,总之自己一双手维护着自己就是公平。”

没想到一个­干­粗活的­妇­孺,比我看事还要深。

的确,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尤其乱世,好心是着雷劈的多,有什么话好讲呢?情势在逼着人人都尽情自私,竭力贪婪。

例子很快就有一个。

旭晖拿了我们手头的全数现金赴美之后不到一个月,我有一天赫然地接到业主的通知,新住客要在两星期后就搬进来了,让我们如期迁移。

我奇怪地问:

“我们并没有说要搬呀?”

那姓冯的业主睁大了一双牛眼道:

“金太太,你开什么玩笑了?连那笔顶手费用都已袋袋平安,不搬怎么可以?除非你准备双倍赔订。”

当时香港的住屋,若是有租约的话,租客是可以把屋子转让给新的承租人,收回一笔叫顶手费的钱。听业主那么说,我就知道金旭晖临走时,把我们现住的房子让给新租客,那笔承让费用怕有几千元的数目,当然由他没收了。

租约是金旭晖给的,他当然有权这么做。

只是,闷声不响地就连我们的住处都出让了,让我们一家几口,拖男带女地一时间往哪儿找居所?

我气得什么似的,忍不住在两个妹子身边噜苏:

“他要的钱已经如数给他了,总不成要把这笔顶手费也捏在手上才走得安乐。现今我们快无家可归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惜如忍不住答:

“这房子原本就是金旭晖租下的,他怕也在初租下时交过一笔顶手费,如今人要留学去,把他曾付出的收回来,其实也很天公地道。”

我立即辩正:

“惜如,话不是这样子说呢!”

还未及把话说下去,健如就道:

“现今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了,反正人已经远去了,你能奈何他吗?谁对谁错不是关键,我们在两个礼拜之后得有地方住,那才是当前急务。”

不能说健如的话不对。

只是我胸膛之间的翳闷之气,老郁结在体内,吐不出来似,辛苦得很。

“大姐,你算是一家之主了,你得把这难题解决掉。”

我回到房间里去时,差一点点就哭出声来。

“大嫂,你别难过。”

猛地回头,我见着了金耀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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