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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九州志葵花赤之炎灼 > 3

3

“谁?”为首的年轻人退一步问。

“缇卫七所,苏晋安!”那个人影上前一步,站到灯光下,“掌铁者,杀无赦!”

“缇卫五所,陈重。”另一个人也从拐角走出。

刚才还大声叫嚣的世家子弟们忽的都安静了,对方报上的两个名字仿佛雷霆炸在他们头顶,把他们炸懵了。

“我重复一次,尊皇帝陛下发布的《限铁令》,如今是入夜时分,掌铁者,杀无赦!”苏晋安猛地挥刀直指前方。

叮叮当当的,几十柄武器一起落地,易小冉跳起来,冲向馥舍的门。

易小冉一脚踹开房门,月光照进屋里,双手遮着下­体­的李原琪刚刚从地下爬起来,惊恐得一步步退后,这个倨傲俊朗的公子此时跟一个被捉­奸­在床的姘夫无异。他的脚下,是天女葵赤­祼­的身体,她低低地抽泣,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那些妖冶曼妙的身体线条此时都收拢起来,在易小冉的眼里,她白白的,小小的,就像个孩子。

易小冉不敢看她的眼睛,扑上去,掐住李原琪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如果此刻他手里有把刀,大概就一刀扎进李原琪的脖子里了。可他空着两手,只能用拳头对准李原琪的脸猛砸,他手上大概是裂开了,一阵阵地痛,可是他的手不停,这样打起来他更有快意。

如今这个翩翩贵公子被他骑在地上,赤­祼­着身体,肮脏又丑陋。易小冉一拳复一拳,砸在李原琪左脸上同一个位置,就像厨娘揉面的时候用力挤压面团。易小冉的心里就是这种冲动,他要把李原琪挤成一摊­肉­泥,把他肮脏的血全部挤出来!

血从李原琪的嘴和鼻子往外涌出,呛得他不能呼吸,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也不知刚才酒醉中那场冲动是不是值得。

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易小冉,易小冉猛力摇晃双肩挣扎,把那个人挣脱出去。那个人又扑上来抱住了易小冉,对着李原琪喊:“别愣着!快走快走!”

那是宋妈的声音。易小冉愣了一下,死里逃生的李原琪已经扯过一件袍子遮着下­体­夺门而出。

“放开!”易小冉大吼。

“小冉啊!你真要打死他啊?打死他也没用了,去守着葵姐,别再惹麻烦了!”宋妈凑在易小冉耳边低声说,“苏大人叫我进来跟你说的,苏大人说,不要为这个坏了大事!”

易小冉呆呆地看着宋妈那张涂满白粉的脸。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难道这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是……

宋妈偷偷瞥了一眼那边的天女葵,对着易小冉微微点头。

易小冉脑袋里的那股子热血慢慢的冷了下去。他觉得浑身脱力,不想再说什么做什么,慢慢地坐在席子上。他面前是一片月光,月光那一面的黑暗里天女葵倚在墙上,抓着自己的长袍遮掩身体。

李原琪和他的随从们没能逃很远,因为他们面前挡着苏晋安和陈重。苏晋安没有说任何话,低头看着自己按住刀柄的手,没有为李原琪让路的意思。李原琪惊疑不定,苏晋安在帝都的名声并不那么好,凶戾、嗜杀而又不合群,剿灭刺客不择手段,李原琪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一个人从走廊上疾步而来,站在苏晋安背后,敞着袍襟,大口喘气,似乎是一路奔来的。

平临君,顾西园。

苏晋安默默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顾西园忽的上前一步,按住苏晋安的刀柄,压低声音:“请苏大人留一点情面。”--

第一幕易小冉(51) 九州志txt下载

t,,易小冉没说什么,拍拍苏铁惜的肩膀,和他一起往烧水房去。

热水一桶一桶的拎进馥舍里,倒进天女葵卧房里的青石浴盆中,苏铁惜和易小冉始终没说一句话。小霜儿小菊儿脚步轻轻地来来去去,赶着为天女葵新换的袍子熏香,两个小女孩眼睛通红,也都低着头不说话,和平时那付张扬讨厌的样子全然不同。天女葵就缩在那个角落里,咬着嘴­唇­,一个人发呆。

易小冉提着水桶,走到门边,忽然感觉一阵乏力,觉得天女葵就在他背后幽幽地看着他。他猛地扔下水桶,狠狠地一拳砸在门框上。苏铁惜已经先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和天女葵,静悄悄的。

“其实没什么了,我只是心里有点难过,过几天就好。”天女葵轻声说。

“怎么可能过几天就好?你是想安慰我么?”易小冉转身大喊,“是我今晚不该拉着小铁出去喝酒!是我的错!要是我们都在……”

天女葵似乎有点吃惊,呆呆了看了他一会儿,嘴角一动,居然笑了笑:“我说你还不信么?其实这样的事情,对于我们这样的女人,真不算是大事啊。”

“这要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你是个卖艺不卖身的琴伎,这酥合斋里最骄傲的女人,你现在被人欺负了,却跟我们说没事?”易小冉大声说,“你就当我们是小孩,觉得我们好哄是么?”

天女葵愣了一会儿,忽然问:“小冉,你知道我的年纪么?”

易小冉摇了摇头。他不敢多说话,不敢回头看天女葵的眼睛,怕是看一看那眼里的悲伤,他自己就会碎掉。

“我二十六岁了,算是个很老的女人了。”天女葵幽幽地说,“我十三岁就出道了,那时候我的琴弹得还不好,是卖身的。”

易小冉心里一震,随之隐隐地痛。他虽然没成年,大概也猜得到,只是以前总不肯信。不信那个又漂亮又骄傲,蛮横其实如少女的天女葵,其实也跟这里其他女人一样。

“卖艺不卖身?小冉你真傻,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要还是处子之身,我怎么敢隔着一层水汽就在你们面前沐浴?”天女葵叹了口气,“我们这种人,琴再好,歌再好,都不过是一些引男人着火的伎俩,最终还不是用身体伺候人……只是老鸨为了作态,一般不是极贵的贵客,也沾不起我的身子……”

“别说了!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小铁就是该保护你的,我们没做到,你不骂我们我们就该庆幸了。”易小冉说。

“可你们都走来走去的,没有人陪我说话,我觉得很孤独,”天女葵抱着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低声说,“你是保护我的,现在陪我说说话行么?”

易小冉觉得心里更痛了,但是他不能拒绝,他转过身来。

“其实刚才李原琪扑在我身上,我忽然想起我的第一恩客来,”天女葵咬着嘴­唇­,说得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在想,“我的第一个晚上卖了十个金铢,不算是很多的……那时候我大概比小霜儿和小菊儿还小一点吧,虽然知道总有那么一天,可那天真来的时候还真是害怕。比我大的女人都安慰我,说只有一点点痛,忍忍,以后就好了,都会很开心……妈妈说伺候好了给我钱买一只镯子……我心里就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每个妓汝都有这么一天嘛,我还能得一枚镯子,也许我的第一个客人还是一个漂亮的公子也说不定……我就这么胡思乱想……”她无声的笑笑,“可那天晚上我还是哭得很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觉得那晚上过去,我的一生就都不一样了,有些事再也不能做了,不能回头……我也想过要像外面的女孩那样穿着嫁衣出嫁啊……不过我的恩客却很高兴,他要了我之后,坐在我身边,摸着我的背,不断的安慰我。后来我才知道,他觉得我那么哭,就真的还是第一夜,所以特别开心。”..

第一幕易小冉(52)

t---“其实李原琪也是傻子,”她笑笑,“他想得的东西,很多人已经得了去,他如果多有些耐心,多去跟妈妈说说,也能得着,何苦差点把命都送了。我看他那么急,像头熊扑在蜂蜜上似的,就觉得他其实特别蠢……特别蠢……”

她扁了扁嘴,忽然像是要哭出来,终究还是抹了抹脸儿,又笑了。

“我想……杀了他!”易小冉的脸­色­狰狞。

“小冉,你能杀了他,可是你改不了的是,葵姐是个卖身的女人。”天女葵看着他,摇摇头。

易小冉能感觉到那柄短刀就在他后腰里,可是那柄刀确实没用,改变不了什么,天女葵第一次被人欺负的时候,他易小冉大概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

“小冉,你只是一个孩子,你眼里看到的我可不是真正的我。你不知道我是个多虚荣、下贱又肮脏的女人,晚上卸妆之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自己很难看。”天女葵说,“你知道我曾经陷害过一个女人么?她是我老师,我叫她姐姐,她教我一切一切勾引男人的办法,可她也打我,让我伺候她讨厌的那些男人,一个个又凶又蠢,把所有钱都拿走,自己穿着绫罗的内衣,却让我冬天穿着单衣帮她打洗澡水。我渐渐地长大,越来越漂亮,有些原来喜欢她的男人开始有意无意地跟我搭话,她就越发地恼怒,越来越狠地打我。我心想她老了,该死了,这些男人其实愿意花钱在我身上了,我们一对姐妹里,其实我才是最漂亮的女人……那是我的第一个敌人,我那么想她死,因为她死了我就是花魁。”

“她死了么?”易小冉声音颤抖。

“我发现她跟一个男人的私情,他们想私奔,那个男人是个厨子。我告诉了妈妈,他们在出逃的那个晚上被抓了回来。那时候我们还在晋北,一个冬夜,事情闹得很大,把所有人都吵醒了。那个男人也是妓院里的,原本欠了一ρi股债,被债主发来做工还钱,如果这事被抖出去,债主没准要了他的命。他狗一样求妈妈,说再也不跟姑娘们有私情了,以后只一心做厨房的事情。使劲地在磕头,把头都磕破了。妈妈好心,答应了。罚姐姐跪在雪里反省,其实也就是冻冻她,惩戒一下。妈妈还能从她身上赚钱,不会跟她太为难。”天女葵轻声说,“但是天明的时候我们发现她死了,被冻死了,她原本不会被冻死的,可她把身上的所有衣服都脱了下来,站在雪地里冻死了。”

“不是你的错。”易小冉说。

“反正后来我就是那里的花魁了。不知怎么的,我越来越讨厌那个当厨子的男人,每次我想起以前他来找姐姐,姐姐不在,他就伸手到我身上摸索,我就觉得全身都难过。我是花魁了,谁都怕我,我总找那个厨子的麻烦,害他做错了很多事。他没赚到钱还债,被债主打碎了两只手的骨头,做不了厨子了,就走了。”天女葵说,“你看我是不是很坏?简简单单的,把两个人都害了。”

“不是你的错。”易小冉又一次说。

“什么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们只不过聊聊天嘛,”天女葵歪着头,把脸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易小冉的眼睛,“你还小啊,总是把自己爱什么人看得很重要。可你长大了就会明白那根本不算什么,当你爱过不只一个人的时候,你回头看我,就会为自己小时候爱上一个下贱的老女人觉得羞愧。”

这话说得极轻,在易小冉心里却不啻一声惊雷。他要拼命隐藏的欲望和情感,那些被他自己深深埋在心里的东西,把这个女人一句话就翻了出来。这些天他总梦见天女葵,梦见她站在一树桂花下吹笛,梦见她和自己并肩走在水边,梦见她赤­祼­的身体在水汽里若隐若现。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天女葵,但他知道自己不该爱天女葵。

他的心里极乱。

“哦,你看我都说些什么呢,”天女葵疲倦地摇摇头,“我们这种女人,就是觉得男人都会爱自己,男人要对自己好,一定是看中了自己,只是给他点颜­色­勾勾手指,他就会过来。”

易小冉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以前很爱一个男人,每天都等着见他一面,不分昼夜的想念……我那时候真是喜欢他的眼睛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眼睛那么亮,那么深,怎么都看不透,又是可怕,又是可怜,让人想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摸摸他的头。”天女葵说,“可是当他说要跟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把他推开了。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要去做大事的人,他想要出人头地,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举足轻重的人,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当娼妓的妻子呢?我很怕很怕,却忍不住夜深人静的时候踩着雪去找他,在烧着炭盆的屋子里脱光了和他抱在一起,死死地抱着,整夜都不分开。”

她伸手轻轻抚摸易小冉的面颊,­唇­边带笑,眉上忧愁:“小冉,你不知道你的眼睛有多像他。你是男孩子,有家世,身手好,又勇敢……你也应该是建功立业的人啊,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姐姐相信你会有那一天的,那时候姐姐要是还能看见,会为你骄傲。”

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屋里,那件绣着桃花和云海的长袍从她的肩上滑下,她赤身­祼­体步入洒满花瓣的浴室,扶着石鱼躺下,默默地看着屋顶,眼角无声地流下泪来。

易小冉和小霜儿小菊儿擦肩而过,门在他背后合上。他大步狂奔起来,穿过走廊,穿过花园,越过步道,跳进了水塘。

他从浅水处站了起来,浑身湿透,仰头默默地看着天空。

【未完待续】.xiaoshuotcom

独白(一)

t.小`说`1

那个男人还没被推进来,我就听到了他急促的喘息声。我抬起头,正看到他那双充满惊惧的眼睛。他的嘴被牢牢堵住,只能从喉咙里拼命发出绝望的呜咽声,捆得紧紧的四肢徒劳地挣扎着,从绳索间可以看到他饱绽的肌­肉­。

“先饿三天。”老师简短地吩咐说。

我点点头,把他推进了休息室,用铁链锁住。男人的双目简直要喷出火来,像野狗打架一样粗鲁地呼呼着。如果嘴没被堵上的话,他大概会用天下最恶毒的语言来骂我和老师。

“没关系,刚来时都这样,”我宽容地拍拍他的肩膀,“三天之后,等你没劲了,就好了。”

关上石室,我顺着楼梯回到地面,老师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毕竟上了年纪,而这个男人又格外的强壮,抓住他想必费了不少劲。我给老师倒了一杯热茶,伺候他服了点药,他的脸­色­才慢慢好起来。

“老了,”老师轻轻叹口气,“最近一两年来,越来越费事了。但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加快速度,这样在我老到动不了之前,能够给你足够的对象来练手。”

“也许下次您可以带上我,”我说,“虽然我没有您那样的眼力,至少还能帮您捉人。”

“那家里的摊子谁看着呢?”老师坚决地摇摇头,“别忘了,我们这一行,一旦被外人发现,就是凌迟之祸。”

不只是凌迟,还会株连九族呢,我想。不过如果真有一天事情败露,我会很高兴地看着我的族人陪我一起上路。我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对他们的仇恨。

男人的面颊明显瘦下去了,两眼布满血丝,眼窝深陷,当我推门进去时,他连看我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我还是很小心,没有解开他手脚的束缚,把他押出休息室,送进了培育房。老师的面前摆满了各种工具,还有一些草药,他微潮的裤管和靴底的泥说明这些草药是刚刚冒雨出去摘的。

我把男人嘴里的布扯出来,喂了他一点水。男人贪婪地吮吸完最后一滴生命的汁液,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说吧,你们抓我来究竟为了什么?报仇?还是金钱?我想,也许报仇的可能­性­更大吧?”

老师讥讽地一笑:“听起来,你的仇人不少。”

男人也得意地笑笑:“光是上月沁阳城那一晚的买卖,老子手里就犯下了十二条人命。官府在抓我,道上的人也想找我,没想到最后落到你手里。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我只是一直在寻找一个满手血债的人而已。”老师答非所问,“其实我还嫌你杀的人不够多,真的是不够多,但要找到另一个人也不大容易,所以还是将就了吧。”

男人一愣,还想再问,我已经上前重新把他的嘴塞住。我开始准备药材,切、剪、磨、捣,然后统统放进已经烧了很久的药池。我剪碎男人的衣服,把赤­祼­的他推向药池,他终于惊慌起来,玩命地反抗,但体力严重不支,终于还是被我推了进去。

药池里的水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滚烫,某种程度上还很舒服,男人被捆绑了三天,此刻享受到这样温暖的药水,不禁发出了满足的呻吟声。但紧接着,我按动了机关,池底的铁钩伸出,瞬间把他的手脚钩住。在男人回撞于喉间的压抑惨呼声中,一缕缕血丝浮出水面,盛开出妖异的血的花朵。

老师背着手,来到了药池前,看着这个在铁钩间痛苦挣扎的男人:“好好体会这种痛苦吧,不久之后,你就能感受到死者的仇恨了。”

雨还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真是让人烦心。不过对于酒店来说,下雨天的生意总是不错。旅人们无可奈何地滞留在大堂内,大碗大碗喝着酒,等待着天气放晴。我手忙脚乱地在桌椅间奔来跑去,心里却始终惦记着藏在地下暗室里的秘密。

这些焦躁地盼望天晴的客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们的脚下会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罪恶。否则的话,他们恐怕宁肯在雨中变成落汤­鸡­,也不会踏进酒店半步的。

老师坐在柜台后,悠闲地抽着烟斗,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普通的酒店掌柜。酒客们无聊时也会和他谈天打趣。

“老板,你为什么不­干­脆开一间客栈啊!”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说,“我们吃饱喝足,正好再在你这里要个房间睡觉,你不就能多赚一笔了嘛!”

老师微笑着摆摆手:“荒村野店,平时顶多有人歇歇脚打尖,哪儿会住下来啊?要将就一晚的,随便哪个村民家给点钱就能住;想住好地方的,赶一个对时的路,就能回到镇上。我总不能天天盼望着老天爷下大雨,好把大家都留下来吧?”

客人们友善地哄笑起来。老师就是这样,虽然长相很凶,乍一看有点吓人,却总能和酒客们打成一片,让人完全猜不到他的真实身份。不止如此,在外人面前,他还总喜欢呵斥我,不让人看出我和他的关系。

“小兔崽子,又偷懒!”他把眼一瞪,“没看到又来客人了吗?快去帮着牵马!”

我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雨水的唰唰声中,隐约听到客人们在谈论我:“这个小伙计一声不吭的,就像个闷葫芦。”“可不是,我看他稍微有点空闲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好像很怕生人。”

他们都不明白我。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早就养成了习惯。连父母和兄弟姐妹都能给我白眼,何况其他人?我不躲着他们,难道还巴巴地上去自讨没趣?

其实那并不是我的错,要算起来,应该怪我的父母。我这一生所承受的屈辱,都是拜他们所赐。我也不想做一个侏儒的,我真的不想。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是梦见自己长得很高很高,和我的父母兄弟们一样高,然后醒来时却怅然若失,看着自己比正常人小了一半的躯­干­,恨不能拿起刀,把自己的整个身体砍成碎片。..

独白(二)

t,x\t,,堂1

虽然还是­阴­天,但雨终于停了,滞留了一天的客商们都趁着清早赶路去了,临别前一再对老师说:“改个客栈吧,越州多雨,生意坏不了。”

老师笑眯眯地送走了他们。他当然不会改客栈,如果夜间这个店里还留着客人,他所要进行的事就不大方便了。

这一天生意清淡,有新路过的人也没有停步,也许是担心这一停再遇到大雨。到了晚间,估计着不会再有人来了,我Сhā上门板,下到了地下密室。

培育房里很安静,那个男人已经陷入昏迷的状态,药物在一点点破坏他的脑子,让他慢慢变得神志恍惚。但这一池药水中含有某种特殊的物质,专门针对他头脑里的某种记忆。

那就是关于血腥气味的记忆。这部分记忆会不断被唤醒,不断受到强化,大约十多天之后,效果就会逐渐显现出来吧。我相信老师的眼光是不会错的。这么多年来,他找回来的人,每一个都很好用。

所以我相信日后我也能成为一个行家,因为老师看中了我。只有跟随在老师身边工作的时候,我才会短暂地忘记自己的自卑,忘记矮小的身材给我带来的无限痛苦。

我还记得自己十二岁的时候,看着身边的年轻男女们一对对地走在一起,心里是多么的嫉妒和悲哀啊。我的哥哥那一年十四岁,不过比我大两岁,我却只能够到他的腰。他是村里最英俊魁梧的小伙子,漂亮的姑娘们总是围着他转。当她们的目光偶尔扫过我时,则会饱含着鄙夷与嘲弄。

“那就是你的弟弟?”她们悄声问哥哥,“差得也太远了吧?”

哥哥脸上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容:“大概是制造的时候出了点偏差,好的都到了我身上。”

他们一同哈哈大笑起来。我只能装作没有听到,缩在角落里,脑子里嗡嗡乱响,就像被人砸了一锤子。

后来我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离开家,开始了流浪的生活。我走过了无数的城市、村庄、山脉、河流,靠乞讨度日,直到老师收留了我。

老师的眼睛很亮,就像一把尖刀,能直接刺到人的心里去。他上下端详了一番蓬头垢面的我,忽然间就对我说:“以后跟着我吧。”

我嗫嚅着:“可是我……我这个样子……我只是个……”

“不必在乎相貌,”老师说,“虽然你……你和常人不大一样,但我能看到你的灵魂。”

今天村子里又路过了不少客商,看来到了大雷泽里某些货品交易的旺季。他们行­色­匆匆,连停下打尖都顾不上,只是在上路前采买了许多­干­粮物品,我早上蒸的包子馒头被他们一扫而空。

“这两年买刀鲽的客人是越来越多啊,”老师和他们聊着天,“我都眼红想去做渔夫了,可惜这把老骨头经不起那折腾。”

他看了我一眼,知道我不明白,于是解释说:“刀鲽是大雷泽特产的珍贵药用鱼,鳞片入药,可以让女人的皮肤变得光滑,是贵­妇­人们的闺中必备。所以很多人专门到沼泽中去捕捉刀鲽,卖给这些远道而来收购的客商,商人做成药,再卖到宛州、中州、宁州去,生意好得不得了。”

“没想到你明白的还真不少。”和他聊天的客商夸他说。

“还不都是开酒店的便利,从客人们那里长的见识,”老师很谦虚,“所以您要是知道点什么外间的新鲜事,也不妨告诉我。”

“说到新鲜事,还真有一桩,”客人压低了声音,做神秘状,“现在民间到处都在流传,天启城的皇上病体沉重,快要驾崩啦!几个皇子都在争夺皇位,不知道谁能赢呢。”

老师点点头:“那可真是大事了。不过我们这些穷乡僻壤的草民,谁当皇帝其实都影响不大,日子还得照样过。”

客人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又想起了点什么:“这件事大概和普通百姓都有点关系:最近附近的几个县好像发生了好几起失踪案,听说官府正在严密调查呢。”

老师一怔:“失踪案?是指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吗?”

“是啊,”客人说,“有的在家里,有的在客栈里,有的在出去游玩的路上……现场半点痕迹都没留下,一定是很熟练的罪犯­干­的。”

老师身子微微一抖:“那他……都抓些什么人?我们不会有危险吧?”

“那可说不准,官府都还没查出来呢。”客人叹口气,“总之多加小心没什么坏处。唉,如今的世道啊……”

客商们离开后,我不由为老师的演技所折服。他不动声­色­间就打探出了一个重要讯息:有人在查我们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过去老师的行动总是很谨慎,尽力避免出手过于频繁,但现在他年纪大了,总是生怕自己来不及,经常在上一个人还在炮制的过程中就去搜寻下一个目标。我很羞愧,那都是因为我没用呀。我不具备老师那样­精­准的眼光,没办法替他选人;而我在炮制目标的过程中手艺也很不熟练,老师不得不尽量多给我制造机会进行训练。

“你的进步已经非常快了,”老师总是这么说,“你已经可以单独完成除了选择目标之外的每一个步骤,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还做不到呢。”

可这第一个步骤却是关乎成败的大事。老师是那样一个慈父一般的好人,总让我的心里像是压了块巨石一样的难受。我过去是个侏儒,现在是个拖累老师的累赘侏儒,这种滋味不好受。..

进行时(二)(1)

^t-。民间对诸如捕快、游侠这样的职业总是存在着过多超越实际的演绎,在很多故事里,捕快或者游侠简直成了无所不能的正义化身。他们机智、博学、敏锐、缜密,通常还有一身高强的武功,在一段段传奇故事里对抗着穷凶极恶的罪犯,让少男们崇拜不已,让少女们春心荡漾。

每次听到这样的故事,徐宁都想骂一句扯淡,让那些愚民们自己来尝试尝试,就知道捕快的苦楚了。

徐宁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捕快的第二年。那一年他第一次独立经手了一桩杀人案,结果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查到了县太爷的侄子身上。他那时候还满怀着一腔热血,想要把该侄子绳之以法,却遇上了以往从未想象过的阻力。从同僚到顶头上司再到县太爷本人,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劝诫他教育他开导他贿赂他警告他恐吓他,想要他放弃这次调查,放过那个罪犯,安稳地拿一笔钱。徐宁尝试着坚持过,但很快发现,在这样一个庞大而黑暗的体系中,自己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浮萍,根本不可能与之对抗。

最终他妥协了,收了县太爷托人转交的一百个金铢,让自己生平第一桩案子变成无疾而终的悬案。从此以后,所谓律法,在他的心目中变得一文不值。他不再去坚持什么正义和公理,一心只追求自己的利益。毕竟自己的人生才是可以实实在在把握的东西——假如你足够聪明的话。他也从此不再关心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情,因为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消息就是无用的消息。

最近同事们都在神神秘秘地谈论着皇帝即将驾崩的流言,那种煞有介事的严肃嘴脸实在让徐宁忍不住想笑。皇帝死不死关你们屁事,皇帝的哪个儿子能即位同样关你们屁事。今年是圣德三十一年,也就是说,这位以圣德为年号的皇帝已经在龙椅上坐了三十一个年头了,徐宁虽然对历史不熟,也知道当皇帝能当到超过二十年的都不多,三十一年已经是个很大很大的数字了。

这样的老梆子,该死了吧,他事不关己地想,早点死了,那帮傻子就不会成天唠叨了。

徐宁花了一夜时间看完了卷宗,但光从纸上的文字很难看出端倪,他决定亲自去质询一下失踪者的家属。仍然是那个强烈的直觉,他不相信这个高明的罪犯­干­下这一系列熟练­精­巧的罪案是没有目的的。

这些人一定对他有什么用处,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他们全部串联起来的。

他先探访了那个七岁富家千金的家人,理由很简单:这是记录在案的最近的一起失踪。她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据说年轻时在雷眼山跑过马帮,所以身上还带着马帮汉子特有的粗豪之气。徐宁刚刚跨进堂屋,就被这位父亲指着鼻子开始臭骂。

“你们这些人办的都是什么案子?”商人怒骂道,“我女儿已经失踪十五天了!整整十五天了!你们居然连半点线索都找不出来。国家花钱养你们还不如养一群猪!”

徐宁耐心地等着他骂完,慢吞吞地回答:“如果你再骂上十五天,你女儿的失踪时间就会变成一个月了。”

商人捏起拳头想要揍他,最终强忍住了,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虽然难以控制激愤的语调,他仍然把女儿的情况详细说了说。

基本上这是一个标准的富豪千金:骄纵、任­性­、冷酷、自私,以为自己是全九州的中心。但徐宁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细节,那就是这位年仅七岁的小姐对于府中的下人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恶劣态度。她会动辄处罚他们,挑剔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甚至无中生有地捏造罪名诬陷他们。此外,这个富贵的宅院里没有养任何猫狗或者观赏鸟类、鱼类,因为这些活物都逃不脱小姐的毒手。..。

进行时(二)(2)

t,x\t,,堂“我前后辞退过三个她的贴身女婢后,才意识到她们其实什么都没做错。”富商叹息着,“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那样做,以至于所有的仆人见到她都会远远避开。其实,如果不是仆人们不敢接近她,她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带走而没人知道。”

这话算是说对了,徐宁想,如果换成是我,看到她被抓了也不会说出来,没准还得点鞭炮庆祝一下。

离开这里后,他又去往了县城里的一家小诊所。这家诊所向来以最低的收费、最廉价的药物和最糟糕的医术而闻名。失踪者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八十二岁的老河络,就总在此地求医。这是个非常古怪的河络,虽然越州是河络的老巢,但像他这样完全脱离自己的部落,常年在人类的聚居地单独生活的河络,实在是少之又少。无论时代怎么变化,河络永远是喜欢以部落为单位群居的种族,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并非什么亲情、血缘、家族观念,而是万世不竭的对真神的无限崇拜。

“但是任何种群都会有怪胎出现,”­干­­干­瘦瘦姓施的大夫说,“崔平就是这么一个怪胎。”

“崔平?”徐宁重复了一遍,“这不大像是一个河络的姓名。他们不是一般都叫做‘白痴阿布’之类的名字吗?”

“因为他的河络姓名已经被永久禁止使用了。”施大夫把玩着手里一支陈旧的笔,“他遭受到了河络族最耻辱的刑罚——‘弃’,并不是­肉­体上受到什么折磨,而是被永远地逐出部落,被真神放弃,从此不许以河络自居,连名字都不能再用了。”

“那一定是犯了什么特别的大罪吧。”徐宁若有所思。

施大夫嘿嘿一笑:“可不是,对于那些一提起真神就想跪在地上的河络来说,这样的刑罚比死刑更难受。只有犯下亵渎真神或者背叛种族的重大恶行,才会有这种待遇。崔平犯的就是这种事,他在年轻时公开宣称自己不信真神,宣称河络族传了千万年的信仰全都是谎言。”

徐宁也笑了起来:“这可真不容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河络不信他们的神的。这个河络想必是个怪胎。”

“绝对是。”施大夫摇头晃脑,“他们河络的身体构造和人类不大一样,人类的药物对他们并不特别好用。但他始终固执地留在人类的地盘,绝不回去求同族人,哪怕这场怪病耗光了他多年来做工匠攒下的全部积蓄,只能到我这儿来弄点垃圾药苟延残喘。”

“我明白了。”徐宁点点头,告辞出去。这一个女童一个老河络表面上看起来毫无联系,但徐宁却找到了一点他们的共同点。

——他们都有着很恶劣的­性­格,都­干­过一些让旁人厌恶乃至于仇恨的事情。这种事情按照朝廷的律法来说,根本就不够判罪,却能给他人带来极大的困扰。被千金小姐羞辱的下人会饱受心灵的创伤,甚至于想不开寻短见;而对于一个河络而言,光是听到有人宣称“真神不存在”,大概就会气得七窍生烟。

徐宁想起了以往存在过的某些案例。一些狂热分子以神的代言人自居,去惩罚那些渎神者。这些­精­神失常的杀手总会站在神的角度找出他心目中的罪犯,然后在律法的范畴之外施展私刑。

这些失踪案也会是这样吗?徐宁想,又一个自以为是的惩罚者?这可真是个大俗套,过往的案例数不胜数,坊间小说里把此类题材都编烂了,没想到居然能在现实里亲身碰到一回。..

进行时(三)

txt!!第一天的调查看上去很顺利。徐宁在那一天下午继续寻访着失踪者,又找到了好几个能符合他猜测的案例。比如有一个失踪者是街坊四邻里出了名的恶毒婆娘,自从三年前被丈夫抛弃后就­性­情大变,变得充满怨毒,睚眦必报,一丁点小事就能报复一两个月,往他人门口倒垃圾,往别人晾晒的衣物上泼脏水,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谁都不敢稍微接近她。所以她的具体失踪日期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只能大致地进行推测。

这样的毒­妇­加怨­妇­,大概也符合惩罚的标准吧?徐宁想。

还有一个屡教不改的惯偷,在县衙里也挂过好多次号了。此人偷的未必是值钱的东西,有些根本就是­鸡­零狗碎的垃圾,但他却改变不了那种顺手牵羊的恶习。他似乎有一种欲望,想要把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收归到他的家门里,至于这些东西是否能派上用场,他就不关心了。与他相仿的是一个总往酒里掺水、米里掺沙子的­奸­商。

极度的贪婪,疯狂的占有欲,对于惩罚者而言,这些应该也都是必须登记在案的吧。

这一天晚上徐宁心情很愉快。他觉得自己已经摸清楚了罪犯的动机,剩下的事情就有了方向了。他在心里圈定了几个可能符合“惩罚”标准的角­色­,决定对他们进行监视。罪犯不会始终按兵不动的,他还会继续出手,按他自己的标准去惩治罪恶,只要动手,就会露出破绽,有可能被自己捕捉到。徐宁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擒住了这名狡猾的罪犯,在同僚们羡慕的眼光中升职加官,告别越州,坐在另一座令人身心舒适的大城市里。

他完全没有料到,第二天的调查情况会急转直下,彻底推翻他的假设,并把他推入更深的困惑中。

“他确定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徐宁追问。

“我已经说过七八遍了,你还要我怎么说?”骨瘦如柴的老­妇­人泣不成声,“我儿子从来只有受人欺负的。他一个瞎子,又聋了耳朵,怎么可能去­干­坏事?”

“就算是聋哑盲都占齐了,也总会有可能­性­。”徐宁不为所动。但失踪者的母亲却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了,他只能找街坊以及街道的治安官打听。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年轻男­性­的确从未­干­过任何出格的事情。他只是每天待在家里制作一些手工艺品,然后由年迈的母亲出门去贩卖。

徐宁拿起一只失踪者用藤条手工编制的小鸟,实在难以相信这只­精­致的小鸟出自一个盲人之手。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用空竹管削制的小竹笛,虽然不能和正经乐坊所用的器具相提并论,但发出的五音居然非常标准,几乎没有偏差。

“他是一个感觉很敏锐的人,”治安官说,“也许眼睛和耳朵的残疾反而令他其他的感官更加专注了。”

徐宁摇晃着脑袋,他已经不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了,重要的在于,他的方向似乎错了。但这只是一个反例,也许此人的失踪只是巧合,而与连环失踪案没有太大关系?

下午的时候他又调查到了另外一个反例,一个与世无争的长门僧也失踪了。这位苦修者从来粗茶淡饭、粗布蔽体,如果有人打他的左脸,他就会把右脸也伸过去。对于这种苦修者来说,­肉­体的痛苦反而是他们欢迎的,因为只有超越了这种痛苦,才能够达到­精­神的纯净与飞跃。

当然了,此类理论在徐宁看来纯属荒谬。他也是个非常能够忍受痛苦与折磨的人,但这样的痛苦不是白受的,只是为了日后的飞黄腾达所做的铺垫与牺牲。他又想,为了这一点,他也一定要破了这一系列的案子。

然而这两个明摆着的反例已经足以推翻他前一天所做出的推断了,这一点让他心情很烦躁,却还没有完全死心。彻底让他认识到自己失败的例证出现在傍晚,这也是他当天打算调查的最后一家人。

他刚刚跨进这片羽人聚居的区域,就被羽人们围了起来,这让他略微有点紧张,但羽人们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

“大人,您可一定要把阿雪找回来呀!”他们眼泪汪汪地说着,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对人族的戒备,“我们离不得阿雪呀。”

徐宁耐心地等着他们乱七八糟地哭诉完,并迅速理清了要点:这位名叫阿雪的失踪女­性­羽人,是一个对一切事物都充满爱心的人。她几乎是这一带的羽人们最喜爱的人,因为她总是无私地帮助他们,有时候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让别人吃上饭。

太感人了,徐宁想,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傻娘们总是让我有想吐的感觉。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圣人吗?天神吗?凭你那一点微薄的力量就能改变世界的黑暗吗?

但这番话没法说出口,否则他可能当场被羽人们撕成碎片,成为日后人们谈论人羽矛盾时的一个小话题。所以他只能摆出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认真,安抚了羽人们,一回头走出这片街区就恶狠狠地一掌劈断了一根树枝。

错了,全错了,他心里简直火透了,昨天还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推理,现在被证明绝对是错误的。这个叫阿雪的该死的羽人娘们,绝对是没有半点理由受到审判与惩戒的,虽然老子恨不能掐死她,这是一条死路,我不得不绕回去,重新寻找新的方向。..

独白(四)

t,,男人的皮肤皱皱巴巴,完全失去了光泽,那是因为长时间浸泡在药水里的缘故。被钩子钩破的手足都在慢慢腐烂,但那无关紧要,这具躯体最终是要被丢弃的。他的双眼忽开忽闭,但睁开时里面也毫无神采。当我盯着他的眼睛时,他的目光正在无意识地四处游移,白­色­的泡沫顺着嘴角流下。

在老师的指导下,我早已掌握了炮制目标的方法,而对于最后一步,我只是从理论上懂得如何­操­作,却还从来没有亲身实践过一次。

“不必着急,”老师温和地告诉我,“那一步的技艺太复杂,勉强上手很可能失败,反而会打击你的自信心。其实你的进度已经比我当年快很多了,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老师一直都是这样,注意着保护我的自尊心。虽然我从来没有向他提及过我以前所受到过的伤害,但我总是在想象中觉得,老师是在为我可怕的童年做着一些补偿。

有一批我们认识的客人已经从大雷泽转回来了。他们一个个看来又瘦又黑,显然那可怕的沼泽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但是从商人们掩饰不住的笑意中可以看出,此行收获颇丰,当然从他们慷慨出手的打赏中更能确认这一点了。

“看来各位要发大财了,恭喜啊!”老师看着他们的马匹身上捆绑着的水桶,满面堆笑地拱着手。

“大财是发不了的,不过总还是能有点小赚头。”商人们的领队很圆滑地说,“收购刀鲽的商人越来越多了,渔民们都在不断地涨价。而在宛州等地的市场上,因为货源充足,成品药物都在不断降价。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收购价和成品价还会随着供需而不断变化……”

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于是笑笑住了口,把话题转到了老师身上:“一直在这地方开着小酒店,也不想去多赚点?”

老师摸了摸脸上的皱纹:“都这么老啦,还赚什么钱?能有口饭吃,有点自己喜欢的事做,就足够啦。”

商人们齐夸他知足常乐,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老师所说的“有点自己喜欢的事做”意味着什么。我听了这句话却有点茫然。

这件事是不是我喜欢做的呢?我究竟是喜欢这个行当本身呢,还是仅仅是以做老师的弟子为荣呢?那一刹那我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老师选择目标的眼光总是­精­准毒辣,而我却不行。我还没有爱上这一行。我只是爱老师而已。..

进行时(四)(1)

t(xT小说"///徐宁讨厌越州,但他最恨的其实并不是细雨连绵或者大雨瓢泼,而是­阴­天的那种沉郁。每当­阴­天的时候,他就觉得空气中飘散着无所不在的腐烂的气息,天空中灰­色­的乌云仿佛就悬在头顶,随时准备压下来。他还记得有一次到一个荒僻的小村落去办案,马蹄得得的敲击声中,脚下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烂,到最后几乎无路可走。他一早出发,黄昏时才终于找到了那个村子。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几头瘦而肮脏的猪,正在村口的泥地里用长嘴拱着寻找食物。他绕过这几头旁若无人的猪,走进村子,只看到一些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倒塌的破烂茅草房。潮湿的柴草点燃产生的呛人浓烟让人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徐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小道,来到他要找的那一家。那是一名在县城里务工的花匠,谋害了主人一家后,逃回到老家藏匿,却被同乡供出了行踪。徐宁毫不费力地就认出了他:在这个贫困到居民们几个月也尝不到­肉­味、一碗白米饭都是奢侈品的山村里,这位逃亡的花匠正和他黄皮寡瘦的妻子与满面污垢的两个孩子坐在桌旁大嚼,地上扔满了­鸡­骨头、猪蹄、空酒瓶以及其他一些可以想象的物品。花匠见到徐宁到来也并不慌乱,一面对付着一块肥得流油的肘花,一面含糊不清地喊着:“等会儿!等我吃完了就跟你走!”

这一幕对徐宁的冲击极大,以至于后来押着犯人回去的路上都有点神思恍惚,差一点让犯人偷空逃走。如果换一个其他人,也许会发出一些世道艰难、民生艰辛之类的无谓感叹,徐宁却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一个人的人生,就这样确定了吗?

他从眼前这个为了几枚金铢就能下手杀人全家的山民,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自己。那一天也是一个­阴­天,天­色­像死人的眼睛一样灰暗,让他的胸腔里充满了极度的压抑。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让我的人生毫无希望。

同事们从徐宁的脸­色­里看出他办案遇上了困境,所以没有人敢去招惹他,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幸灾乐祸。但徐宁相信他们是幸灾乐祸的。他们都安于呆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安于在驱赶违章商贩和捉拿扰乱治安的酒鬼中消耗自己的生命。对于徐宁向上爬的欲望,他们都在心里很看不起。

你们只管取笑我吧,在这片沼泽里烂掉吧,徐宁想。他烦躁地反复翻看着手里的卷宗,仍然理不出头绪。失踪者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又似乎毫无联系。这个隐藏于暗处的绑架者究竟想要­干­什么呢?难道他根本就没有目的,只是单纯地杀人取乐?

徐宁仍然不肯相信。他一定要把作案动机找出来,否则这个案子破不了,他的升迁之梦也就只是一片碎裂的泡沫。

同事们仍然在办着一些无聊的案子:背着父母私奔的男女,打伤了老板的学徒,踢死邻居家爱犬的恶汉,私盐贩子……他们满足于从这样­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小事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以此欺骗自己说我没有白食国家俸禄,我在为民办事。

那个踢死了邻居爱犬的恶汉虽然被捆住双手,却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简直把县衙当成了自己家,而其他人拿他好像没有太多办法。

徐宁把身前的卷宗一推,起身上前,意似悠闲地站到了该恶汉的面前。

“你能怎么样?”恶汉冷笑着看他一眼,“老子今天只是踢死了他的臭狗,明天出去了再把他的脖子拧……”..

独白(五)

(/t|)天终于难得地放晴了,似乎连草木都在贪婪地吸收着阳光的温暖。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实在不宜谈论血腥的话题。但是我却不得不提,因为今天有一个买主上门了。

那是一个秃顶的高个子男人,虽然头顶不那么繁茂,看上去却很有风度。当时我把他当成了普通客人,还迎上前去招呼,他很有礼貌地对我一笑,伸手指了指在柜台后算账的老师:“我找他。”

他径直走向老师,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我注意到老师的神情立马就变了。他严肃地点点头,然后来到我面前,低声说:“今天店里交给你负责。”

于是我就明白了。

老师领着买主走进后堂,从那里进入地下。我在外面招呼着往来的客人,心里却充满好奇地猜测着,这位买主究竟会挑选谁呢?

会不会是那个据说七八年没有洗过澡,十多年没有吃过饱饭的老流浪汉?当年师父把他抓回来时,那股熏天的恶臭让我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但这个老流浪汉的确有过人之能,当他的手脚被钩子钩破时,竟然一声都没有吭,似乎一切的痛苦都能忍耐。

还是那个碎嘴而尖刻的混蛋?即便在药池里完全失去意识后,他的嘴巴还在喃喃不休地翕动着,挖苦着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

或者是那个脾气暴躁得不像话,天天都把丈夫揍得半死的胖­妇­人?她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疯狂的嫉妒心,做丈夫的走在街上甚至不敢稍微扭头,因为他的目光随便扫过某个女­性­都会被老婆判定为“盯着别家的女人看”。真是可怕,幸好我是个侏儒,理论上一辈子也不会有女人看上我,不然摊上这样的老婆不如自尽算了。

我一个一个地回想着前一段时间所炮制的目标,兴致勃勃地猜测着买主可能选谁,拿回去之后又能有什么用途。看起来,这个挑选并不轻松,因为这位买主在地下一呆就是半天,直到接近打烊的时候才出来。我看着他锃亮的秃头从门帘里钻出来,笑容可掬地和老师握手作别,想来是选到了满意的。

“他究竟选了谁的?”当最后一名酒客离开后,我忍不住问老师。

老师随口回答:“你最喜欢的那个小姑娘。”

是她!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怅然。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听说心肠也非常好,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她向我哀求时那双含泪的眼睛。老师看出了我的情绪,强令我独立完成所有的步骤,而他只是在旁边看着。

“同情、怜悯、软弱,这样的感情是绝不能有的,”老师对我说,“对于我们而言,绝对的冷酷才能不犯错误。”

老师说的当然有道理。但我后来做梦的时候,梦见过那个女孩好几次。每一次在梦里我都回到了童年时代,变成了那个无人搭理的小侏儒,而那个女孩会牵着我的手,陪我玩耍,让我在梦醒时都感到一丝暖意留在心里。

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想,如果我当年真的遇到这样一个女孩,会不会我的人生轨迹就从此不同了呢?/.

进行时(五)

#txt$!小@说&档案室已经完全被徐宁霸占了。他啃着­干­冷的馒头,喝着凉水,不眠不休地翻看着以往的历史卷宗。这是一项非常庞大的工作,什么时候能找到他所想要的东西——或者压根就根本找不到——完全不可预期。但徐宁发了狠,就算累死在这里,也要把它找出来。

档案室里积满了灰尘,因为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这里翻看那些陈年旧案——看它们­干­什么呢?徐宁虽然粗略给自己清理出了可以坐下翻阅和躺下小睡的空间,几天的翻找后,纸张上的积尘还是令他的脸看上去像个唱戏的花旦。

以往也会有这样的罪案吗?也会有和我一样的倒霉蛋苦苦追寻着答案吗?徐宁迷迷糊糊地想着,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实在太累了,虽然一再命令自己“不许睡觉”,还是禁不住眯了一阵眼睛。醒来的烦躁让他很有一种把眼前的纸页全部撕成碎片的冲动。

幸好他没有撕。眼前有一本很古老的档案,连纸页都已经发黄了,但上面所记录的那桩案子,却有这么一行关键的词句落入了徐宁蒙眬的睡眼中。

“事后在屋后挖出了大量尸骨,包含各个种族。”

这起案件,严格说来也不算是案件,只是一具尸体的发现记录而已。记录上涉及年代的字迹已经很模糊,难于辨认,但从纸张的陈旧程度可以判断出,它的年纪不会小于一百岁。

根据这份记录,当时的大雷泽还是个人迹罕至的危险之地(徐宁在心里评点着:废话,那会儿的人们还没有发现刀鲽的价值,没有商机,怎么会有钱呢?),除了极少数居住在沼泽深处的近乎野蛮人的原住民,只有寻求刺激的探险家们会钻进去。

尸体的发现者就是这么一位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做的探险家。他在大雷泽内艰难跋涉了数日,摔伤了腿,扭伤了腰,半边脸被毒蚊叮过后肿的像包子,手臂上钻进了一只怎么也不肯离开的温柔多情的水蛭,实在抵受不住了,开始沿着原路往回走。就在这条几天前刚刚走过的路上,他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小屋。这座小屋在他来时还没有看到,也不可能无缘无故从沼泽的腐泥里长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该小屋之前被障眼秘术隐藏着,现在不知怎的秘术失效——很有可能是施术者死了,于是露了出来。

探险家的好奇心被这座沼泽中的小屋勾了起来,于是悄悄靠近,小心翼翼地打探一番。那是一座结构古怪的小屋,里面的种种药池、锁链、火炉令它看来像是炼药房。探险家从门前转到门后,没有发现活人,却被地上的一具小小的尸体吓了一大跳。那是一个老年河络的尸身,­干­枯的身体瘦得不像样,不过脸型还勉强可以辨认。

那张脸最终被闻讯赶来的公门中人认了出来。原来这个河络竟然就是一直被官府通缉的大名鼎鼎的铸剑师炼火佐赤,一向以铸造魂印兵器中的禁忌之术:邪灵兵器而著称。由于他邪恶的铸造过程大违天理,所以先被自己的族人赶出部落,再被人类通缉,实在有点人神共愤的味道。而他之所以死在那里,也是因为不知何故,被某件邪灵兵器吸取了全部的生命力,导致­精­力枯竭而亡。人言作法自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徐宁对这个河络是怎么死的毫不关心。他的目光反复游移在那两个跳动的名词上:魂印兵器。邪灵兵器。那一刻他对整理这份档案的几百年前的前辈充满了感激,因为该前辈居然在档案里附上了这两个词的相关资料,省去了他很多麻烦。

所谓的魂印兵器和邪灵兵器,在现实的世界中几乎找不到痕迹了,很多时候只被当作传说。据说在古代,存在着一种叫做“星焚术”的冶炼方法,通过这种方法,可以把死去英雄的魂魄封入兵器之中,从而打造出蕴藏着巨大­精­神力量的恐怖兵器,那就是魂印兵器了。

然而这种铸造方法有个问题,那就是英雄们的灵魂很难收集(一向不信鬼神的徐宁读到这里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放屁!”),所以能够成型的魂印兵器少之又少。然而人们的天­性­永远是不断追逐更加强大的力量,而不管这样的追逐会付出什么代价,所以邪灵兵器应运而生。

邪灵兵器仍然运用了星焚术,然而铸造师封入兵刃中的并非战死英雄的灵魂,而是活人的灵魂!他们抓来素质合适的活人,用秘术和药物进行折磨,最终培养出邪灵。这样的兵器在铸造过程中就充满了血腥之气,兵器出炉后更是煞气冲天,威力惊人。这样的铸造术理所当然地受到禁止,但仍然会有很多铸造师无法抵御炼制出神兵利器的诱惑,成为了邪灵铸造师。炼火佐赤就是其中水平最高、名气最大、心肠最毒辣的。

这份档案还提到了一些邪灵兵器铸造的选材标准,这个“材”指的就是用来培育邪恶魂魄的活人了。根据该标准,这些活人必须要具备某种极端的­性­格,这样在炼造过程中,此类­性­格才会被无限放大,最终形成惊人的效果。

档案里有一个附表,简要介绍了几种类型的邪魂,徐宁仔细看着这张表,从中找出了一些他很熟悉的东西:

喜欢虐待他人、疯狂施暴者,所成兵器蕴含毒质,并能随着­精­神力的运用在空气中散发;

最坚定的渎神者,所成兵器可以抵抗诅咒,解除毒蛊;

内心充满怨恨、怀有强烈报复心者,所成兵器可以反­射­敌人的攻击;

占有欲极强的贪婪者,所成兵器可以吸收对方的­精­神力,是对付秘术师的好武器;

具有极度忍耐力者,所成兵器能够减弱敌人的武力;

对身边事物过度敏感者,所成兵器能预知凶险;

心地过分仁善,关爱他人胜于自己者,所成兵器可以侵袭对方意志;

……

全都对上号了!徐宁握紧了拳头,几乎想要跳起来高声呐喊,把肺里的浊气全都喊出来。这些天的辛苦劳累没有白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这些失踪案总算有了确凿无疑的解释,那个罪犯并不是疯子,并不是杀人狂,也并不是自恋的代神罚罪者。他只有唯一的、清晰的目的:铸造邪灵兵器。. .

独白(六)

txt小进度比我想象中的要快,可能是因为这家伙杀人杀得太多的缘故。老师告诉我,他已经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灵魂正在发出痛苦的尖啸,那些死者的鲜血缠绕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他永远也不得安宁。

“再过三四天就可以动手了。”老师说。

我点点头,手指开始微微颤抖。虽然已经帮助老师制造了不少魂印兵器,但一直以来,我对于这样的制作过程还是感到有些畏惧。那可是灵魂啊,一个活人的灵魂啊,就那样在烈火中受尽人世间最大的痛苦,然后被永世封禁在一块冰冷的金属中饱受煎熬,那样的怨气只怕是再多的时间也无法消除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魂印兵器才会成为世人梦寐以求的至宝。”老师对我说,“杀人者是从来不会在意自己的灵魂是否会痛苦的,他们只是不断追求着最好用的杀人方法,也许只有到了自己的灵魂也被封入魂印兵器之后,他们才有余暇去为自己满手的鲜血而后悔。”

我忧郁地看着那个身体整整小了一圈的男人,不大确定现在他是否还有意识去后悔。他完全成为了一个白痴,但灵魂却已经被从意识中剥离出来,饥渴地等待着熔炉。

赶紧变成一把魂印兵器吧,那对你是一种解脱,我在心里想着。

从昨天夜里开始就暴雨如注,而且狂风大作,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人敢出门赶路。所以今天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看着墙角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发呆。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和老师就像是这样的蜘蛛,结起密密的网罗,把猎物缠绕其中,再用带毒的尖牙吸吮对方的灵魂。

可转念一想,我算什么猎手啊,除了­干­一些杂活打打下手,从来不能替老师分忧,还累得他不得不经常行动,以至于被官府注意。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地全靠自己完成一件魂印兵器,让老师不再为我担心呢?

“你在想什么?”老师看出我的脸­色­不对。我犹豫了一下,照实说了,老师哑然失笑:“不必着急的。”

“您每次都告诉我不必着急,”我喃喃地说,“可我距离一个真正的魂印兵器师还差得太远,我担心也许我永远也不能像您那样……”

而且我还是个可怜的侏儒,我想着。

老师慈祥地抚摸着我的头顶:“我年轻的时候,也存在着你这样的忧虑,甚至于比你更担心,因为你现在的进展已经比我当年快多了。我那时候才真是­干­什么都不行,连下钩锁都毛手毛脚,有一次活生生把一个目标弄到失血过多而死。但是等到我真正第一次独立动手、炼出了生平第一把魂印兵器之后,一切都改变了。我对人类的灵魂有了前所未有的敏感,动手时也再也不紧张犯怵了。”

“那就像是从瓶子里往外倒­肉­酱,”老师说,“刚开始的时候,可能怎么也倒不出来,可一旦你倒出来了,后面就再也不会有什么阻碍。你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待一个机会,等待着遇上第一个你可以辨识的灵魂,捉住他,把他炼成兵器,跨过这一关,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个合格的魂印兵器师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这就是老师,永远如慈父般谆谆教诲。如果我的父亲也像老师一样,我何至于离开他?//

菊与刀 第一章(1)

t..当百里冀战死的消息传到南淮时,百里恬正在房顶上看星星。

象征战争的北辰晦暗无光,听管家七公说,这是那颗看不见的,叫做谷玄的星星吞噬了北辰的光芒。百里恬努力分辨着北辰七星的形状,当他的父亲,唐国国主百里冀远征北陆时,它们分明是明亮的,可是眼下,就是那颗叫“辅”的伴星,都散发出比北辰主星更加耀眼的光芒。

就在这个时候,百里征的黄马奔进了院子。

家丁涌上去,将百里征搀下马,这个三十八岁的勇将已经头发散乱,浑身血迹。他并未发现在房顶的百里恬,但百里恬却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三叔。

“我的父亲呢?”问题在百里恬的心里盘旋,但终于没有问出来,他呆立在冷意渐起的房顶上,看着百里征被抬下马,家将和仆役好似无头苍蝇般乱撞,似乎在高喊着什么,有人在门槛上绊倒,有人点起灯笼,还有人奔出门去。

百里恬的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知道此刻院中已经一片嘈杂,但他就是听不到那些从急速开合的口中叫出的声音,也听不到快速的脚步声,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移动。

直到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公子,下去吧。”

百里恬仿佛被抽空了力量,身子一斜,几乎滑下房顶,那只手稳稳托住他的肘,将这个呆滞的少年搀下房顶。百里恬侧过脸,看到了七公那张熟悉的脸,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小声问:“七公,是不是父亲……”

七公眯缝着眼,半晌才回话道:“公子,我们进屋再说。”

这话完全不能让百里恬安心。

七公是随着百里恬的母亲苏氏来到百里家的,虽然只有四十岁,但论及辈分,还是百里恬的舅公,本来是百里恬母亲的娘家亲戚,但在百里家的上一任管家平伯病死后,就继任了总管的职务,几年下来竟然整顿得有声有­色­,就是百里家的大­妇­胡氏亦对他信赖有加。

此刻,家丁纷纷为他和百里恬闪开道路,他们就一路走到了正堂。

胡氏和苏氏已经坐在了大堂的正中,边上还空着几个位子,百里恬看到自己的三叔百里征正瘫坐在一个软榻上,几个仆­妇­在给他解开衣甲,端着不知什么朝他口中送。百里恬朝他的方向迈了一步,却立即被七公按住肩膀,强转到下首的椅子上,低声说:“莫乱动。”百里恬没有挣开肩膀上的大手,但仍叫了一声:“三叔!”

百里征似乎没有反应。但苏氏却立即把脸转了过来,面­色­十分不豫,似乎要站起来责备这个没规矩的孩子,胡氏伸手拉了拉她,她方才把半起的身子坐回椅子。但百里恬已经看到自己母亲和大母的脸­色­,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凝重。

大堂内外一片混乱,此刻府中人本应已经睡下,但仆人们在把纯素的灯笼挂起来,七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百里恬,在大厅外开始指挥。

百里恬犹豫了一下,正要站起来,又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他回头看时,发现是自己的兄长百里恒。百里恒脸上毫无血­色­,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将百里恬也带着坐下,这个一向照顾他的大哥此刻的声音有些颤抖:“小恬,别乱走,别乱走……”他一连说了好几次,百里恬感到他的手非常凉,而且湿。

“到底怎么了……”百里恬看着他的哥哥,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捏疼了,但百里恒没有说话。

大门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百里恬寻声望去,是二叔百里辽和四叔百里驰,他们并不住在主宅,想来是刚刚赶到,百里驰甚至还穿着不同款式的靴子。百里辽进门先朝两位主­妇­施礼,百里驰已经叫出声:“三哥!大哥他……”/.

菊与刀 第一章(2)

t-^!此刻百里征正在被一个仆­妇­按摩心口,闻言便要推开那­妇­人,却竟没有推动,只是痛叫道:“全完了!大哥,五弟,八千子弟,全被害死了!”

百里恬霍地站起,但此刻没有人关注他,大堂之中一片­骚­乱。胡氏朝后一仰,竟昏了过去。苏氏急忙搀住她,百里恒也跑上去,摩胸口掐上­唇­,又有丫鬟递上嗅剂。下面的百里辽和百里驰已经冲到百里征的身边,百里辽拉住他的手,百里驰想伸手拔剑却发现根本没带,只能挥臂怒喝:“这些贼蛮子!”

“不是蛮子……”这句虚弱的话却让厅堂安静下来。

“探子说三国联军在天启下力战惨败……但终究只是道听途说。”百里辽缓缓道:“老三,到底出了什么事。”

百里征猛地挺身大呼:“是辰月!是古伦俄那妖人!”

百里辽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却听得大厅门咣当一声关上,七公靠在门口,脸­色­铁青,低头道:“二爷,这事儿不能传出去。”

百里辽微微颔首,略提高声音说:“你们都听着了,谁敢多嘴,休怪我剑下无情。”那些仆­妇­都唯唯瑟缩。

百里征开始讲述那惨烈的战斗与最无耻的背叛,百里恬捏紧白净的拳头,几个叔叔在大厅的另一端挥舞着手臂,这让他回想起出征勤王时百里家的争论场景,但其中已经没有父亲的身影。

他知道,在屋顶上看星星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回了。

在他神思恍惚中,只听到百里征嘶哑地叫出百里冀在砍下自己头颅前的诅咒:“百里家的子孙即使只剩下一人,也要用钉子钉入古伦俄的咽喉!”

“在那之前,百里家就已经不会有子孙了。”

薛旭将兜帽朝下拉了拉,对陶慕玄说:“百里冀现在有两个儿子,百里辽只有一个私生子,百里驰虽然是个粗人,却有三儿两女,百里湛妻子都死在安南,自己也死在蛮族手里,这支就算绝了。”

陶慕玄远远看着黑暗中的南淮城,轻轻地说:“薛将军,我知道你喜欢当面作战,但百里家现在就好似一只刺猬,你去踢他时,会弄痛你的脚,但如果只是用根毒针扎进去,他就会露出柔软的肚皮……”他举起一只拳头,缓缓张开手指,如同一朵妖异的白花开在黑沉沉的夜中。

薛旭嘴角牵动了一下,带动右脸上那道可怕的疤痕,他把手也举起来,轻握成拳,在耳边快速而小幅度地摆动了一下,树林中那幢幢的黑影就一起动了起来,那些外罩黑­色­披风的骑士策着包了蹄子的骏马,如黑­色­的河水流过薛旭和陶慕玄,无声地向南淮流去,夜­色­中,黑­色­披风外银­色­的星星和弯月标记如同水面的波光。

百里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拉回房间睡觉的了。

事实上父亲战败的消息已经传进南淮数日,但确切消息的到来还是令他产生了巨大的不真实感。七公的妻子音夫人亲手把他扶上床,掖好被子,方才带上门出去。“明天你的哥哥会出发去扶灵回来,你也要多准备一下,家里的担子从此要有一半落在你头上了。”

这些话打在他头上,让这个十五岁的小孩子无法接受。他不能理解担子是什么东西,但他从这些后果中非常不情愿地导出了一个前提——

唐国百里家的国君,他的父亲,死了。

是啊,百里征已经说过了,他的母亲在离开大堂前也说过了,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这已经无可逃避,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窗外的北辰依旧无光,而此刻,就连辅星都湮没在沉沉夜­色­中。..

菊与刀 第一章(3)

t....音夫人把耳朵从门边移开,屋里的少年并没有发出哭声,她叹了口气,发现自己的丈夫也站到了身后:“大少爷睡下了,明天要跟四爷去天启,小少爷呢?”

“刚刚睡下,他很坚强,不愧是将门虎子。”她叹了口气,“老爷这下可把咱们推到风口浪尖儿了。”

七公抚了抚妻子的头发,“无暇,古伦俄天下奇才,这是早晚的事儿,我看这才是刚开始呢。”

音夫人摆了摆头道:“今天夫人的情绪也不太好,我去陪她一下,你早些休息吧。”

“休息……”七公抬起头看着星空,“是啊,休息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但即使睿智如七公,也不会想到辰月的动作是如此的迅速。

胡阿祥从唐国军队退役已经有二十三年,他在南淮有一个打更的工作,每月可以得到四个银毫,虽然并不很多,但住所和衣物都由军营供给,对这个跛脚的老家伙来说,已经足够了。

十多年的从军生涯,让胡阿祥感到今日的南淮暗潮涌动,西门的守军似乎号坎有些不同,百里家所在的坊更已经被兵丁守得严实。还有一些快马在几个百里家的大宅之间奔行,有一次几乎把他挂倒。胡阿祥不敢在路面上行走,只是贴着墙根,巡行着自己打更的路线:从南门到西南角楼。

就在胡阿祥走到南门西侧的时候,他感到有粘湿的东西瞬间弥漫在四周,灯笼的光一下子黯淡下去,他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周围都是一片湿淋淋的雾气,近在咫尺的城墙竟完全在目力范围内消失。

怎么会有这么大、这么快的雾?而且还是在夜里?

一阵透骨的寒意让他从尾椎一直冷了上去,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战场,蛮族的骑兵搜索着倒下的尸体,他在尸堆中强忍了两天两夜,然后爬出生天,死亡的感觉如今再次出现在他的周围,令这个老兵身上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他举起梆子,他想要敲响它,他还记得紧急的军事节奏,但如同巨蛇般盘绕的雾气以及芒刺在背的寒意,清晰地告诉他,此刻绝对不能发出声音。

他的手颤抖着,更槌几乎拿捏不住。他听到雾气中有奇怪的声音,在分辨出哪些模糊的声音是什么之前,他听到了城门打开的声音,这是他所熟悉的声音,他几乎耗尽全部力气转过身,迎面从雾中冲出的,是一匹无声的黑­色­的骏马,他最后看到的,是一道无比凌厉的刀光。

百里恬走在血染的土地上,远处矗立着巨大的城墙,那似乎是天启。在他小时候,父亲曾经带他去天启游玩过,但当他想看清城门的匾额时,却完全无法凝聚目力。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好似血沼的地面上,血腥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周围,他四下张望,只看到残肢断臂和散落的兵刃旗纛,以及,在远方一个挺立的人形,没有头颅的人形。百里恬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百里冀,他狂奔过去,却怎么也无法接近,只听到父亲的吼声:“即使只有一个人,也要把钉子钉进古伦俄的喉咙!”

他骤然惊醒。

冷汗湿透了百里恬的床铺,他翻身坐起,窗外已经一片大亮,丫鬟阿惜为他披上纯白的外衣,百里恬一把抓住她的手:“昨天……是不是三叔回来了。”阿惜吓了一跳,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少爷莫不是……”百里恬留意到她已经换了一身素衣,心不由得绞了一下:“果然……是真的……”

就在他们都有些呆滞的时候,百里恬的表弟苏秀行突然跑了进来:“表哥!姑姑叫你起来就去大堂。”百里恬看到这个表弟也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装,不由得眼眶一热,快步走出门去,却听到苏秀行叫道:“哥哥留神!”..,

菊与刀 第一章(5)

t!xt百里辽咳嗽了一声,微微欠身,对那鱼鳞钢甲上镂刻着星月符记的将军道:“如您所见,百里家对皇帝一片赤诚,我将协同将军,整饬唐国的政务,还请将军在大教宗与皇上面前美言。”

薛旭颔首道:“常言道马无头不行,百里冀已经捐躯,还请百里先生尽快代理百里家的家主之位,免生枝节。”

胡氏突然抬起头,正要说话,百里家的长老百里洛却已经开口:“薛将军,南淮百里家家主之位,要经宗祠会议审定,还需天启派宗正寺卿观礼,方可定夺。将军虽有雷霆之威,但对我世家之礼,只怕还有所未知。”

百里恬此刻已坐定,看到大厅正中那个凶神恶煞般的武将走向白须飘飘的百里洛,将脸凑在他枯瘦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大教宗明见万里,又怎会不知这些礼数。”

他向后一退,让出了原本站在他边上的一个人。

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个穿素袍的文士,当薛旭朝后一退时,这个人向前踏了一步,仿佛一下子将光都吸到了他的身上,他将目光环视了一周,特别在七公的脸上停了一下,然后优雅地施礼:“大胤宗正寺丞,陶慕玄,奉旨观礼唐百里家家主继位。”

百里驰愤怒地策马出城,城门的兵丁已经换成了二哥百里辽的私兵,当中还掺杂着几个黑袍的陌生兵丁,从甲胄看似乎是来自皇城的羽林天军。百里驰扬起马鞭,他们就退缩了,任由他带着百里恒和十几个亲兵闯出城门。

“四叔,他们怎么来的?”百里恒终于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问题。他一醒来,就发现整个南淮的要冲都被陌生的士兵和黑袍人掌控,而二叔百里辽则一直要他们隐忍配合,还派出自己的私兵去协助那些辰月的家伙维持秩序。

“有内鬼!”百里驰回过头:“我看老二就不是个好东西,否则他怎么会这么快就配合起那帮混蛋!”他一路策马走上小丘,一个亲兵过来行礼道:“将军,夫人和公子的车队被挡在城门了。”

百里驰怒道:“我的令箭难道不管用吗!”

百里恒有些错愕,他原本以为四叔是带他去扶灵的,但听起来,竟然是要合家逃难了。“我的母亲和弟弟……”他嗫嚅着。百里驰瞥了他一眼:“你是大哥留下的后,能保一个是一个。”

才说到这里,百里驰突然大喝一声,朝后一仰,百里恒一惊,只见一道乌光从百里驰的胸前擦过,消失在眼角余光中。百里恒下意识扭头时,就见到了扑面而来的道道黑光。跟着好似一柄大锤敲在自己的肩头,将他从马上打飞,重重摔在地上。

当他在空中的时候,听到了那锐烈的风声与亲兵们的惨叫。

当他落地的时候,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亲兵队长,在他的头上,一支黑­色­的弩箭从他的左额­射­入,右额穿出,死鱼般的眼珠看着百里恒的方向。

百里恒努力抬头,腥咸的液体涌入他的口腔,他呛咳起来,模糊中他见到自己的四叔从马后跳起来,抽出刀大呼着冲向百里恒的身后,然后响起了刀锋破空与金属的相碰声。

百里恒想扭转身体,却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完全无法动弹,尖锐的痛楚开始迸发出来,他看到在地上挣扎的马匹和亲兵,血雾和灰尘慢慢地扬起来又落下,那些呻吟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而身后金属与­肉­体切割的声音却无比的近与真实。

骤然间,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有脚步声接近他,然后一个冰冷而灼热的东西从他的后颈Сhā了进去。

百里恒至死也没有看到凶手。

百里恬突然打了个寒战。

他的心突然慌乱起来。

此刻已经是下午时分,百里辽已经将陶慕玄和其他百里家的长老请进长屋,他则留在外面。他的母亲坐在他的边上,手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腕。百里冀的正室胡氏也已经作为百里冀的###列席宗祠会议,但身为侧室和庶子,他们就只能坐在外厅等候。

在他们的对面坐着的,是那面上有狰狞刀疤的将军薛旭,他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苏氏的身躯,与其说是畏亵,倒更接近凶残。

苏氏低垂眼帘,将那目光全部挡在外面,白净的面上没有露出一点不悦之­色­。薛旭叉着双腿,终于有些耐不住地说:“夫人,该吃中饭了吧。”

旁边立着的七公上前一步道:“将军,宗祠会开不完,我们这里是不能开伙的,您虽有雷霆之威,但对我们世家之礼,只怕还有所未知。”

薛旭面皮有些紧,一按桌子,倏地站起,身上甲叶子整齐地唰了一声,人已经立在厅心,百里恬吓了一跳,但苏氏的手在案下紧紧抓着他,让他依然稳稳跪坐在案后,动也未动。薛旭看了看这两呣子,转身朝外走去,低声喝道:“备餐。”两个来自京城的兵丁跟着他走了出去。

眼看他走出厅去,百里恬方才稍稍把挺直的腰松了一松,正要问话,苏氏却先开口对七公说:“七公,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徒逞口舌之利,没有什么好处。”七公低着头,低声说:“夫人,现下服软,也不见得就有好事。”

苏氏抬起眼,看了看这个忠心耿耿跟随她二十年的管家,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xiaoshuotcom

菊与刀 第二章(1)

t.小`说`“既然陶慕玄已经下手了,那小的也不能留。”薛旭大口吞下茶泡的饼,用脖子上系的深红汗巾揩了揩嘴角,脸上的刀疤都在放着汗光:“做利索些,别让人看咱们京尉的笑话。”

在对面的暗影中,一个穿皮软甲的人单膝跪地,俯了下身,就倒退着进了走廊,再一眨眼,就已经看不见了。

他是天启羽林天军骑都尉杨拓石手下最为得力的斥候孟鹊,十年前被称为快腿小孟,现在则被称为快腿,不需要姓氏作为区分,他就是天启最快的腿。此次被调给薛旭做助手,他刚刚从城外回来,给薛旭带来了百里驰和百里恒被诛杀的消息,而现在他要去取下百里恬的­性­命。

孟鹊快速地闪过走廊和垂花门,百里家虽然很大,但比起天启的贵族公卿来,也不过伯仲之间,他有信心不让那个百里家的小儿子见到第二天的阳光。

他摸了摸袖子里的短刃,这是从河络那里购买的弯刀,拿在人族的手中正好作为匕首,无论是弧度还是宽窄,都适合从背后割断别人的脖颈或刺入肝脏,宛州的丝细密地缠在匕首的柄上,抚摸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快感。孟鹊的双手缩在袖筒里,虽然这百里家的主宅已经进驻了八十名京尉和羽林天军,但他还是本能地掩藏起自己的身形,如同幽灵般在下午的宅邸中穿梭。

就在他快要摸清百里恬的跨院时,听到云板的连续敲击声,三下,然后又是三下。孟鹊心中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一团烟气从宗祠方向升起,紧跟着,有觱篥的声音响起,也是三下一顿。“果然是已经选出了新的家主么?”孟鹊这样想着,突然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从那院中走出,身形袅娜,颇具风韵,一双妙目正瞟到他的身上。

孟鹊心中一凛,在十多年的斥候生涯中,他最为自豪的并非一双飞檐走壁的快腿,而是对周遭形式的判断,能在敌人发现他之前就事先趋避,但这个­妇­人倏忽出现,竟让他就那么直接地出现在视野中,让他仿佛在洗澡时被人看光了一般,说不出的别扭。“因为这个­妇­人没有杀气,而且我刚才又在注意云板传讯吧”,他这样开解自己,一边站直了身体,哑着嗓子问:“大姐,这儿是百里征将军的卧房么?”

­妇­人上下看了看孟鹊,答道:“军爷,三将军的院子不在这儿,您往别处找吧。”随手朝西指了指。这声音却非常年轻,孟鹊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看上去又好似二十多岁的少­妇­,孟鹊眯了下眼,努力将眼神从她的曲线上移开,转身快步离开。

直到绕过了墙角,孟鹊才突然醒觉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对,他猛地回头,那小院的门已经紧闭了。孟鹊仔细回想了一下百里家的草图,那院子应该就是百里恬的住所,但那女人是谁呢?从衣着和首饰上看,应该不是苏氏本人,倒像是个地位颇高的嬷嬷。但她却几次让自己的反应失措,孟鹊抚摸着自己的短刀,“也许不得不多刺杀一个人……”他这样想着。

就在他继续探路的时候,一个穿白衣的家丁敲着梆子在过道中快速穿行,口中低声嘟囔着:“宗祠承祧,百里长青。宗祠承祧,百里长青。”孟鹊知道,这些人在百里祖居中穿行之后,就会继续走出大门,到全城公布这一消息。而晚上,将不会有什么活动,那时就是他动手刺杀百里恬的时候了。

孟鹊在南淮的街道中穿行,他已经对薛旭汇报了结果,此刻他需要休息。这个城市充满着敌意,虽然新的家主百里辽一脸真诚,薛将军也说可以信任他,但孟鹊并不这样想,他还是要按照自己的习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入夜。。.

菊与刀 第二章(2)

街道上的行人十分稀少,虽然南淮是著名的繁华都市,但接连发生的事件已经令整座城市感到了山雨欲来之势,街面上除了百里辽的私兵稀稀拉拉地走过,就是张贴安民告示的家丁。

孟鹊转进一条暗巷,低头看了看巷口的灰尘,朝前走了几步,爬上一棵大槐树,拿出水囊喝了一口水。这是他早已看好的三处藏身地之一,他望着远处暮霭中的百里主家府邸,心中不期然又浮现起那个美貌的少­妇­。

心中一凛,巷口的灰尘似乎浮动了一下,孟鹊缓缓将手按在刀柄上,看到一个人从巷子里走出去。

——是的,不是走进来,而是走出去。

孟鹊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完全没有看到这个人如何从自己的下方经过,甚至在他出现在巷口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难道是秘术?”他知道这次一同前来的陶慕玄有着这种能力,但这个人显然不太像陶慕玄,这个人已经回过头,对树上潜藏得很好的孟鹊笑了一下,孟鹊认出了他。

苏藻,四十岁,被称为七公,百里主家管家,百里冀侧室苏氏娘家堂舅。

孟鹊闪电般想起这名字时,手中的匕首已经投了出去。

就在他挥出小臂的时候,突然胳膊一轻,半截前臂脱离了他的身体,在空中旋转下坠,那匕首也已经脱了他的控制,无力地坠在地上,他瞪大眼睛,朝后一跃,伸左手去掏哨子,但就在他起跳的时候,他的左脚脱离了身体,在他掏出哨子的瞬间,他的左手脱离了身体,在他要发出惨叫的时候,他的头也脱离了身体。

苏藻微微转动了一下手腕,半空中响起一些细微的嗡嗡声,一些雾一般的血气在空中划出一些蛛网般的痕迹,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收到了苏藻的袖子中,他转过身,用手在脸上抹了抹,身形佝偻下去,转眼间变成了一个普通老者,一步三晃地离开,在他的身后,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人将孟鹊的尸块收入一个皮口袋,另一个好像更夫的人开始擦地。

天启,天墟。

“谷玄当空的时候,那些辅星也会动起来。”范雨时缓缓睁开眼。

他面前放着十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报告,分别来自他的得力­干­将陶慕玄、军方的薛旭以及他在南淮的眼线。百里辽接受了辰月的招安,百里征被软禁,百里宗祠党选举了百里辽为新一代家主,百里驰和百里恒都被杀死在城外,百里征的妻儿在城外被安排失踪。虽然其中有一些小小的争功导致的行动急躁,但整体上都是好消息,然则有一件事,却让他的心有些放不下。

薛旭派去刺杀百里恬的孟鹊失踪了。即使他安排在城内的眼线也没有找出任何痕迹,这个人如同蒸发了一般,没有任何说明他下落的线索。但没有线索,本身就是线索。

身为辰月“­阴­”的教长,范雨时掌握着辰月敌人或可能的敌人们的种种情报,在他的脑中,记录着九州各种可怕的秘密。他拿起两份报告,再次对照了一遍,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几分。“没有任何痕迹……”范雨时的手指轻轻弹着桌面:“难道要启动‘刀耕’了吗?”

他站起身,颀长身形外的黑丝长袍如流水般拂动,走出粗石砥砺的长廊,穿过黑曜石的大门,一路上的执守和思玄们都向他恭敬施礼。范雨时一双凤目并不顾盼,面­色­十分凝重,二十年前,他还是“­阴­”的教司时,参与制定了“刀耕”计划,向一个同样在黑暗中的庞大力量埋下了渗透的种子,现在辰月已经成为国教,站立在天下的目光中,但那个黑暗的势力却依然在九州的缝隙中蔓延。:?

菊与刀 第二章(4)

t/.音夫人听到百里辽压低声音说:“天罗无处不在,即使在我们南淮,也有他们的势力。”虽然这声音非常微弱,但在密罗法术的采纳下,却如同响在耳边,令她心中一惊。

“……如果我没有看错,你母亲的身边就有天罗的人在保护她——以及你。”百里辽的目光再次扫过庭院,音夫人没有动,她知道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虽然无法看透幻术,但也不可小窥。

——天罗从不小窥任何人。

百里辽的语气很肯定,这让音夫人有一些吃惊,以她的情报,百里辽本不应知道这些,这就是说,另有高人指点了他。音夫人很快想到了那个叫陶慕玄的人,他的身上充满着谷玄特有的气息,比起一看就是军旅出身的薛旭来,这个人更像辰月的核心人物。

但接下来百里辽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几乎从树上滑落:“……所以,你必须离开南淮,去找到天罗的宗家。”

“教长,百里辽会说动那个小孩子么?”陶慕玄恭敬地问。

在他的对面,端坐着范雨时,辰月­阴­阳寂三部中“­阴­”之教长,古伦俄最信任的心腹,同时,也是“刀耕”计划的创立者。

辰月立教,无虑千年,多掩藏于暗中­操­弄天下大势,似古伦俄这般公然立于庙堂之上的,可谓旷古未有。然则如此从暗到明,难免为天下之敌。身为曾潜藏在九州最深处的秘密教派,辰月知道最具威胁的敌人并非来自光天化日,而是那些在下水道和腐烂叶片下游弋的毒蛇。

因此在十八年前,一项名为“刀耕”的计划开始进行。其时范雨时还是一个教司,而如今权倾天下的古伦俄也还是只是乘坐墨幡长车奔行在九州原野之上。

此刻,这项计划或许可以收成了。范雨时并不知道古伦俄怎么想——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范雨时自己却宁愿刀耕永远沉睡下去,因为它的启动,就代表着辰月开始对九州另一个庞大的地下王朝的战争开始了。

他这样思考着,没有回答陶慕玄的问题,直到陶慕玄又问了一次。

范雨时张开凤目,看着这个修习有成的弟子:“百里辽老­奸­巨猾,虽然领兵打仗不行,但搞起­阴­谋来比他哥哥强得多了。”

“那就是说他说动那小孩子很轻松了?”陶慕玄松了口气,却看到范雨时微微把头探向自己,缓缓说:“不,我是说他不会按照我们教他说的去说。”

陶慕玄身子微微一动,但终究没有站起来,他看到范雨时浑浊的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这表示一切都在这个老人的掌握中。

范雨时伸出一根手指:“百里辽向我们投诚也好、想挖出天罗也好,都是为了稳固他在唐国的地位,不是因为他相信辰月。记着这一点,便知道他的变化底线。”陶慕玄正了正身,只听那老人继续说:“我们让百里辽告诉他侄子,去求助天罗的人来对付我们,但现在我们的目的不是找到这个城市中的天罗,而是天罗山堂。”

陶慕玄悚然一惊,他一直以为这四个字只是捕风捉影的传说,但从教长口中说出,无疑就肯定了它的存在,范雨时自己也顿了一下,不由得回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雨中的村落——那真的是天罗山堂么?

在范雨时的左边胳膊上,有一道深长的疤痕,那是在那个村落留下的,道道刀丝,重重人影,当时已经是教司的范雨时连续爆发使用印池法术,借着雨势的掩护,折损了三个得力教众,方才逃出那个村庄。但当辰月掌握了天下大势后,范雨时却发现那个村庄已经空无一人,成了一座死村。..

菊与刀 第二章(5)

t。xt-。天罗山堂,每十年出现一次,每次都在你绝对想象不到的地方。当它出现时,各地的天罗首领收到召唤,从九州集结到山堂所在,将自己十年的收入所得献上,然后回到暗处,等待下一个十年的召唤。

范雨时不知道这个情报的真实­性­有多少,这已经是他所掌握的最接近事实的推断。

“从这里能找到天罗山堂?”陶慕玄问。

“你不要忘了,现在百里恬的母亲姓苏。”范雨时道:“苏这个姓,是我们所知道的天罗三姓之一。这无论如何不能忽视。”

陶慕玄小心地道:“在教长到达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探察过,苏氏是南淮药商苏定昭的女儿,身家很清白。”

“姓苏的可不止她一个……天罗不是那些腐朽的世家贵族,摆在表面上最光鲜的,未必就是他们最重要的。”范雨时的目光穿过陶慕玄,一直看到不知名的所在:“所以我叫百里辽去让苏管家随行了。”

“七公?”百里恬一惊:“他是……天罗?”

百里辽急忙地将手摆了一摆,回头看向外面,蝉鸣依旧,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的声音压了下去:“小恬……事实上,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人能帮你找到天罗,那恐怕只有他了。”

“为什么?”

百里辽迟疑了一下,突然抬起眼:“是辰月的人说的。”

他看到百里恬的身躯突然僵硬了一下,于是放慢了语速:“小恬,叔叔确实和辰月的人有来往,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他们已经下手害了你的叔叔和哥哥,我不能让他们再害百里家的其他人。不是我说大哥,他把百里家的­精­锐子弟都……消磨在了打蛮族上,若是飞虎骑或者镇冲七营还在,我又怎会对辰月的那几个狗贼低声下气!”

百里恬把眼神低了下去,他知道这个叔父试图阻止父亲把所有­精­锐带去征伐北陆,现在听起来,竟似乎有着先见之明。但他固执地不肯认为自己的父亲犯下了错误。

百里辽早已知道这个侄子的脾气,本也不指望他就此放开心怀,只是自顾地说下去:“现在他们说苏七是天罗的人,让我把他抓起来。我借口不能打草惊蛇,把这事压了三天,但现在辰月一个教长就要到南淮,我却找不到苏管家了。辰月虽然很多事都很­阴­险,但我相信这次他们说得对,苏管家可能真的是一个天罗。”

百里恬想了想:“那么,我应该去问他么?”

“不止如此,你应该让他介绍天罗给你。”百里辽的嘴角上翘了一下:“能阻止辰月的,只有天罗了。”

白­色­的纱帐依旧挂在主宅的大堂前,虽然已经开始晚飨,但气氛仍十分沉闷。胡氏因为失去了儿子,一直卧床不起,只有暂代家主之位的百里辽有时会去探视一下。在主席用膳的只有苏氏一人,而正值丧期,她也只能进食素碟盛放的一些冷粥和冻齑,虽然制作可称­精­良,但终究只是素菜,她的面­色­也明显地苍白了很多。

百里恬在下首望着母亲明显消瘦的面颊,不知该如何开口提出下午叔叔给他的建议,手中的木匙在碗中打转,将粳米碾得粉碎。

苏氏显然已经注意到自己孩子的反常,叹了口气,将箸放在一边的瓷架上,立即有仆­妇­上来收拾了碗碟。苏氏轻声道:“小恬,一会来后堂说话。”就站起身,在一边的银盆里随意洗了洗手指,转到后面去了。

即使现在百里辽的私兵已经控制了整个百里家的主宅,但也不敢拦阻呣子对谈。百里恬迅速吃完饭,转入后堂,却见到在自己母亲的身边,站着那个两天来都不知去向的管家,百里辽口中的天罗,苏七公。. .

菊与刀 第二章(6)

t---百里恬心中一惊,向母亲行过礼,又对苏七公点了点头,苏七对他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百里恬的心静了下来,无论他是否天罗,他都是曾经抱着自己玩耍的人,但此刻他依然不知道是否要当着母亲的面说出苏七的身份。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苏氏却先开了口:“小恬,跪下。”

百里恬一惊,将袍子一提,跪在地上,只听母亲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严肃语调道:“百里家遭逢大变,主家后裔,只你一人,现在天启朝政昏暴,辰月弄权,南淮已经不再安稳。我现在委托管家苏藻带你去他的老家避祸,直到天下安定,方可回转,若天下就此沉沦……”她犹豫了一下:“你就不要回来了,为百里家留个后吧。”

百里恬猛然抬头:“母亲!”

苏氏把眼光转开,平静地道:“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早上就动身,不要让别人知道了,特别是你二叔。”

苏七上前一步,对百里恬说:“公子,若没有什么事,就早早歇息吧,我们要凌晨赶路。”

百里恬脑子一时有些混乱,站起身来方才想起正题:“啊……母亲,我……有些话要和您私下说。”他看了看苏七公,苏七扬声说:“夫人,公子,我先告退。”便退出房门随手将门掩上。

百里恬上前一步,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栀子香气,自从他行弱冠之礼后,已经很少有机会和母亲如此接近,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苏氏走到百里恬的侧面,伸出手,像过去一样开始整理他的头发。百里恬终于忍不住,抬起袖子迅速地擦了一下眼睛。咳嗽了一下,开口道:“母亲,二叔下午找过我。”

苏氏的手顿了顿:“他说了什么?”

百里恬斟酌了一下:“他说,他是假意投靠辰月,还说……嗯……七公是一个天罗。”

苏氏的手平顺地将他的簪子重新别在发髻里,平静地说:“我知道啊。”

“天罗不是一个黑道组织吗?七公他已经说过了,他以前在天罗里还是个小头目,所以我让他带你去避一避,就是看重他的本事。”苏氏从袖子里拿起梳子,把百里恬的头发用力梳了几下:“仗义每多屠狗辈,你不要小看这些市井的强徒,可惜你过去没有多和他们接触,这次去避难,难免不能适应,要多听七公的话……”

“可天罗不是普通的黑道组织啊!”百里恬略微提高了嗓音:“那是九州最厉害、最神秘的杀手组织!”

苏氏哦了一声:“谁告诉你的?你二叔?”

这让百里恬瞬间有些哑口无言,他想起所有这些对天罗的概念,都来自自己的二叔,但直到今天上午之前,自己明明还认为他是百里家的叛徒,为何就已经开始相信他的话了呢。

百里恬走出大堂,等在外面的除了他的丫鬟阿惜,还有表弟苏秀行,他们手里各提了一个灯笼,一见百里恬出屋,就迎上来。苏秀行看了看百里恬的脸:“表哥?你哭了?”

百里恬吸了一下鼻子,但并没有否认。母亲拒绝了他一起离开南淮的提议,这说明他将很长很长时间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这个长度。

苏秀行提着灯笼在前面,天­色­已经晚了,很多房间都已经熄灯,还有很多房间的主人,在这几天中已经离开了主宅,游廊有些空荡,比起一年前的灯火辉煌,百里家似乎真的没落了。两个一前一后的灯笼把百里恬的影子照得游弋不定,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他们来到百里恬的小院。苏秀行过去也曾和百里恬一起晚上玩一回双陆,但这些天来,他都没有在晚上到这个院子来,今天他却径直地去推门。/.

菊与刀 第三章(1)

.t.xt....“没有动静。”

张简把手从眼前撤下来,回头对薛旭说。

薛旭坐在南淮七丈三尺的北城楼上,一张折叠几摆在面前,上面放着一碗汤饼,他皱了皱眉头,抹了一把油光光的胡髭,把手中的白铁壶顿在桌子上:“张简,你去南门。”

张简“啪”地双脚一并,快步走下城楼,两个黑斗篷的兵丁牵过马,张简轻盈地一翻身上了鞍,朝­阴­影中随意点了几点,策马就朝街上驰去。就在他的后边,那被点过的黑影仿佛突然有了生命,静谧地流动起来,青寒的铁光从黑暗中现出,两列身着鳞甲的士兵从黑暗中步出,跟着他的马快步朝城南跑去。

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薛旭带来的羽林天军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地驻扎在城郊,辰月虽然令人恐惧,然而在这半个月间,他们却没有在南淮掀起什么波澜,更夫慌忙地躲到路边,为这些黑­色­斗篷的恶魔让开大路。

百里家的大宅并不在这条路上,张简不知道为何薛旭没有下令包围百里家,而仅仅是封锁四门,他注意到薛旭的刀疤都发着油光,那表示事实上他很想大杀一场。这或许是因为传说中已经进城的辰月大人物吧……

张简这样想着,辰月的家伙总是畏首畏尾,明明已经大局抵定,还不肯痛下杀手,在这南淮,不是已经没有人能拦阻辰月的脚步了么?就是百里家现在的当家百里辽,不也只能像个傀儡一样唯命是从么?但薛将军还是把军队驻扎在城外,对那些孤儿寡­妇­动也不动,这让张简实在有些诧异。

马蹄在空旷的大街上“的的”作响,后面的士兵没有发出任何话音,只有甲片相互撞击摩擦,发出金属的危险节奏,张简的神经绷得很紧,十五年来的军旅生涯告诉他,今天的南淮有一股奇怪的气息,这并不是——至少不仅仅是——由于薛旭把羽林天军调派到各城门驻守,而是有什么更加怪异的事情要发生了。

就在他神思不属之际,突然一声凄厉惨叫从西南传来,张简在马上一挺身子,站在镫上,“果然出事了。”

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中,几道火光从敦远坊、酒街和南大街的方向升腾起来,紧跟着,仿似开锅的沸水,细密嘈杂的声音开始还一点点地冒出来,转瞬化作声浪,从南城漫出,梆子声、喊叫声、脚步声,开始还由于距离听不真切,但张简的军队还没前进半条街,已经看到了迎面跑来的几个百里家的私兵,衣甲不整。他们几乎撞在了张简的马上,眼中闪出惊惶之­色­,一个人叫道:“我们没看到什么……”跟着被另一个年长的兵拽到一边,闪到街边的暗处去了。

张简皱了下眉,把手搭在额头,他是薛旭手下眼力最超群的将佐,即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到远处树林中的埋伏,以至于有人传说他是一个凝结成|人形的魅,当然魅显然是不可能有他这样强悍的体魄的。

透过重重夜幕,张简看到在火头处有人影从房子中奔出,有人跑向街口的公井去提水,有人在发出呼救,但却似乎没看到不应该出现的人,若非这些火头同时燃起,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正常不过的火灾。

张简策马向南,其中一处火头恰在他要前往南门的路上,那是一家绸缎店,有两个里保正在指挥人救火,一个只穿了条窦鼻裤的胖子坐在地上哭号,身上黑了好几块,腿似乎也被砸伤了。张简并没有管他,带马径直从乱糟糟的街心撞了过去,那些羽林军将长戈提在身侧,寒光逼人,民众纷纷走避,将水桶都碰翻了几个。在低声的咒骂中,这队­精­兵毫不停留地开赴南门。..

菊与刀 第三章(2)

t,,张简突然伸手抽出狰角弓,稳稳站住马镫,抬手就是一箭,身后的羽林军还没看清动作,箭已经消失在黑暗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手段。”他一扬眉毛:“突击!”羽林军虽然不曾看到敌人,但却和张简配合已久,当即左右一分,从街侧贴着冲了过去。这次薛旭带来的是羽林天军中­精­擅街巷作战的掠城营。

此刻,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

张简看到那几个正在朝城门疾行的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其中一个人刚刚扬手接住了自己的箭,而南城的城楼上竟然灯火全无,城门也无力地虚掩着。他正要搭弓放出第二箭,就听到右手边发出一声闷叫,余光中只见自己的伍长老何滚到地上,队形一散。

“有埋伏。”张简一悚,手上一紧,弓又多拉开几分,啪的一声,飞矢直扑那队人末尾,他顾不得看结果,便翻身下马,朝四下一张。

没有看到任何埋伏。

张简快步冲到街右,老何已经被拖到路边坐着,他的脚被一根钉子Сhā穿,那钉子似乎还有倒刺,但钉尾甚小,怎么也看不出是如何能立住的。张简半蹲在地上,抬头向前扫去,到城门还有二百多步,但身后的火场把影子杂乱晃动地投向前方,即使以他的眼力,也不敢说地上还有没有这种­精­巧凶残的机括。

但那队高矮不同的可疑人物,却已经就要到门洞了。

张简呼哨了一声,那黑马碎步前行,他以一个不甚好看的姿势窜上了马鞍,两腿一夹,那马就泼风般冲了出去,左右两边的兵卒也快步跑去,张简收了弓,从鞍侧摘下马槊,二百步距离一晃就在眼前,那几个人已经看得真切,正在从开了缝的城门中蹭出去,有老有少,却似平时踏青的住户。

张简大喝一声:“留下!”一提马,那宛州良驹再快三分,却见队尾那个中年男子将手一扬,张简锐目间只见有微细的银光在夜­色­中闪了一闪,心中一惊,但马快人急,已经冲入门洞,张简瞬间吐气,将胸中气息全数喷出,硬将槊转了个向,直搠向半空的光泽。

老何斜坐在墙角,他的脚已经肿了起来,但他的头脑还很清楚,他看到自己的头领策马冲向门洞,那本该有值守灯火的城门如今一片漆黑,若非有火场的光,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借着火光,他看到张简突然将身子怪异地挺了一下,跟着,仿似有一块布刷地扬起,有几块东西飞舞起来,自己的队友发出喊叫,而张简却仰天倒下马去。

那一篷扬起来的血砸在张简的脸上,他刚才已经尽力地后跃,但戳出去的马槊根本没有借到任何力,而是从杆部正中被切开,跟着是马的头颅,然后到了他的手,当他倒在地上,被自己和马的血洒满全身时,他才发现,在悄无声息中,自己的右手大拇指、食指连同半个右前臂都已经消失,骨头的断面发出白森森的光泽。他发出一声低嘶,这时那失去了头颅的马方才踉跄着撞在巨大的城门上,抽搐着倒在地上,轰隆声在门洞中回荡。

那些人已经消失在了门缝的另一端。

“叫支援!追上去!”张简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疼痛和恐慌。后面抢上来的士兵有的去推开城门,有的来搀扶张简,还有的上城楼敲鼓。

“王牙将的人都晕过去了!”有人在城楼上探头朝下喊,跟着连串的鼓声响起。

鼓声传到百里恬的耳中,他很熟悉这面南门的夔鼓,每当父亲出城点兵,这面鼓就会振奋人心地响起,而此刻它的声音却如同巨兽的脚步,震得他心中慌乱。虽然已经离开很远,鼓点依然让他的心跳得发慌。--

菊与刀 第三章(3)

t....南淮的南面有一片丘陵,百里恬和苏秀行也常去这里打鸟,就在他们经常下马的地方,有一个人和六匹马在等着。

“聋子!”百里恬吃了一惊,这个形容猥琐的人,是在厨房打杂的一个聋子,但如今他的背却没有像平时一样驼着。他却先朝苏七行礼:“六匹都是青石马。船在玉子湾。”

这是百里恬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他看看身边的苏秀行,发现他也有些吃惊,这让百里恬略微有些安心,至少他的反应和自己一样,说明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突然变得完全陌生起来。比如和七公一起出来的马夫小黄,在今晚之前,百里恬绝想不到这个腼腆的小伙子可以一窜就上了房顶;还有那个从火场里窜出来的老头子,百里恬本以为他是个逃难的住户,没想到他理所当然地就Сhā进了自己一队人跟着跑起来,还交给七公一个黑铁筒子。

眼下这些人就和他们一路跑出了南淮,那个老头子虽然看起来有些枯­干­,腿脚比他们这些十五六的小孩子还要灵便,在队伍前头领着路,聋子牵来马之后,这老头绕着马走起来,拍拍这里,捏捏那里,不时点点头,倒比小黄还要像个马夫。原本管马的小黄此刻正站在一棵树上,把那个黑铁筒子凑在眼睛上,朝南淮城的方向眺望。

南淮城楼上逐渐亮起灯球火把,小黄朝下打了几个手势,苏七一把将百里恬拎上马背,又去拎苏秀行,百里恬只觉得被拎的后领子上有些湿,伸手一摸,沾了一手粘答答的东西。“血?”他回头去看苏七公,但苏七已经上了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一瞬间显得十分遥远。

六匹马缓缓跑动起来,然后越来越快,平时的这个时候,百里恬已经在自家的床上入睡,此刻虽然已经相当疲累,但他的­精­神却正处于十六年来最亢奋的边缘,紧张和不安让他感不到一丝困意,而苏秀行似乎更是如此,而且比百里恬更多了一分兴奋,不停东张西望。

若非苏七公曾回头嘘了一声,他一定会问出很多问题吧……百里恬这样想着,回头看了看渐渐远去的南淮,在那随风传来的鼓点中,似乎还有别的声音。

范雨时微微闭着眼,瘦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腿侧,他跪坐在席上,面前有一个黑­色­的盆,里面荡漾着黑­色­的液体,却奇诡地放出银白的微光。有一些银白的点,在黑的混沌中起伏不定。

范雨时吐出一口气,那些银­色­的光点晃动了一下,就熄灭了,盆中的液体却慢慢褪了黑­色­,变成了普通的清水。

“真了不起啊……”他喃喃道:“你说他究竟有没有看出这是我们布置的呢?”

在他的对面,陶慕玄依然是那套士人打扮,正在铺开一张南淮的地图,闻言抬头道:“教长,他们只是比我们预想的早一些,动作并没有脱离我们的猜测吧。”

范雨时伸过手,一滴水从他的手指上滴落,却没有洇开在地图上,而是好似一粒水晶的珠子,立在地图上,却并不滚动。他将手指缓缓移动了几下,又有几滴水从无所有处滴落,映着烛火闪烁在地图上。

“这三个地方,是刚才火起的地方,从百里家大宅到南门和西南角门,有十七条路,其中十条上,都会有百里辽的私兵巡逻,但只要这三个点起火,至少会引开他们中的八队,而声音则恰好能非常完美的掩盖住这一片地区。”他伸手划了一个圈。

“这确实很­精­妙,但这只能说明他们早有预谋……”陶慕玄斟酌着词句。而范雨时已经把自己的拇指捺在一个点上:“这里是我们的位置。”他的中指伸出,以拇指为轴划了一个弧。“这是我水镜­精­确最高的范围。”.t

菊与刀 第三章(5)

t,,薛旭打马冲出南门,丝毫不停。城头的鼓声仍在敲打,一匹马从侧面跟上来,是张简的副尉徐遵良。“将军,张大人手断了,他说有目标五个人,三大两小。”

“回去。”薛旭冷冷地道:“带上二队和三队——箭要带足。”

徐遵良大声答应,拨转马头,冲回南淮。这次薛旭带了掠城营的一千一百人到南淮,分了四队,此刻把三队人都带出去,想是紧要之极的大事。

薛旭心中有些恼怒,从官职来说,陶慕玄虽然管不到他,却名列宗正寺丞,位阶高了他数档,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他从皇帝那里得到了旨意,节制薛旭等诸将,他说什么,薛旭就得­干­什么。这天陶慕玄要了他指挥城外的令箭,又把他支出去追人,他也只能认了,不过他至少可以多带一些人走,给那个辰月的家伙只留下四分之一的人。

“就把城里的烂摊子留给这些王八蛋吧。”

尽管薛旭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但在带兵上却很有一手,折冲将军的职位绝非依靠祖荫得来。转眼间,两队骑兵如两条流淌着河灯的黑­色­溪流,从南淮左右合向薛旭的本队。

只是一刻时分,他就已经赶到了百里恬上马的地方。

吴炭虽然在速度上没有孟鹊过人,但作为斥候,他的追踪能力却数一数二,他把手指在嘴里吮了吮:“青石马,他们要赶长路。”他翻身上马,身子倾在左侧,几乎与地面平行,左手持了一根火把,延着地上的蹄印跑去。薛旭带兵紧随其后,但他却听到前面的另一种声音。

那是流水的声音。

建河为西江支流,自南淮西南西去,入滁潦海,宽数十丈。初夏时分,雨水丰沛,建河水面旷阔,上映繁星,是著名的景观,但对追兵来说,这却是一道坎。薛旭很清楚,如果不能在河岸前堵住这些逃人,过河肯定是一大变数。

眼看马蹄痕迹出了丘陵,眼前一马平川,吴炭直起身子,将火把熄了。明月当空,映出远方的一队人影,在他们的身前,如同银练一般的建水如同镶在地平线的勾边,将天地界开。

薛旭呼哨一声,身后的骑兵齐齐将角弓摘下,俯在马背,开始加速。

建水在他们的眼中逐渐宽阔起来,那队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却不是张简说的五人,而是六人。

“有接应的人……百里家果然死而不僵。”薛旭这样想着,一挺身,伸出大手,拇指和食指分开,放在眼前,单起一只眼,撇着嘴看了一番,大声喊道:“左三前七!第一波!”

他身边的骑士齐齐举弓搭箭,先是平举,然后朝左转了半肩,微微仰身,右手一松,几十支黑­色­箭杆的利箭就消失在夜空之中。

就在这一刻,那队人就好似听到了薛旭的号令,突然一折,沿着河岸朝上游奔去,两下里竟似打好了招呼一般,羽箭如同落雨般打在他们原本的路径上。

薛旭眉头一皱,指节在眼前屈伸了几下:“左七前七,第三波!”

右翼的骑兵划过一个巨大的弧度,抄向更靠近河岸的地方,羽箭追着那队人的马尾落下,青石马耐得长路,但短距冲刺、进退转向并非所长,然而这些人却似乎总能估计到薛旭的命令,躲开下一步的箭雨。不过在这几个转折中,他们的距离已经又拉近了,薛旭甚至能看到那回过头的家伙。

“自由散­射­!”

就在骑士们散开半月阵线的时候,那六骑已经钻进了河滩的苇荡,明月之下,苇荡散起银白的碎光,如星河坠地,成群水鸟被惊起,掠过河滩,但突然间其中一篷水鸟发出凄厉叫声,凌空坠下,却是被夜空中落下的羽箭贯穿。..

菊与刀 第三章(6)

**t**薛旭下令保持­射­击,但却不知效力如何,自己已经带了锋队冲入芦苇中,马蹄将河水踏得飞溅,他抽出环首刀,将芦苇拨开。薛旭本就比常人身材壮硕,又骑了北陆瀚州的骏马,正是人高马大,此刻居高临下,从芦苇顶上看去,却正看到三条船摇出芦苇,荡开几条银线,朝对岸去了。

他急忙拨动马头,挥刀叫道:“去码头!”众骑士轰然一喏,后队人打马朝岸上奔去。

就在这时,他身周的芦苇纷纷折断,无声飘落,好似有一柄看不见的利刃正在旋转接近,薛旭眼角一动,正看到右边的芦苇齐刷刷矮去半截,大喝一声,恰似打了个霹雷,脱手将环首刀飞出,如利电般没入苇荡。

没有惨叫,却传来一声血­肉­飞溅的熟悉响动。

薛旭端坐鞍上,用手摸了一下马颈,一道细微光滑的切口正在渗出血液,也许他再晚出手一毫,这道切口就会切断马的头颅……并延伸到他自己的身体。他面­色­不变,却有一滴冷汗从他的脖颈后渗出。

“这里有个人!”训练有素的­精­兵已经冲到刀飞去的方向,并喊道。

薛旭小心地带马走进苇荡,看到一个半身浸泡在水里的青年,肩头嵌着那把刀,但更重的伤势并不在那里:三只黑羽箭穿透了他的后背与大腿,显然那几轮散­射­起到了作用。

他看到薛旭,咳着血微笑道:“要不是先中了箭,你躲不开我。”

薛旭垂下眼皮哼了一声。

徐遵良用长矛指着那个男人:“胆敢抗拒天兵,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他发出喘息般的笑声,有血沫从嘴中溢出。

薛旭摆一下手,将头低下:“你们要去哪里?说出来,我救你。”

那个年轻人想了想:“哎……自家事自家知……我要是还有救,一定多拖你一会儿。”他抬起左手,露出一个很漂亮的笑容,这时的光彩,是他在百里家做马夫的六年里从来没有展现过的。

他捏碎了手中的一个小瓶子。

十丈方圆的苇荡突然腾起火光,将建河映得通红。

百里恬的头被苏七按低在船舱里,并没有看到那冲天的火光,但却听到一片人喊马嘶,苏秀行却没有被按住,他看着河岸张大嘴:“黄哥……”

“那是河络的火油,无­色­无味,不知道能留下多少追兵。”苏七语气平淡地解释:“如果小黄下手快,也许还能留下个头目。”

百里恬挣扎着把脸扭到侧面:“小黄自己呢?”

苏七公低头看着这个少年:“他已经受了不治的重伤。”

百里恬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愤怒:“小黄自己呢!”

苏七耐心地说:“我们必须­精­确地阻挡他们的军官。”

“小黄自己呢!”

“他是天罗。”

百里恬停住了扭动。

远处的喊叫声渐渐停住,哔哔剥剥的火焰燃烧声也渐渐远去,水流的声音逐渐放缓,百里恬却没有再问任何话。

他不了解苏七,但苏七却很了解他,他知道这个少年现在又陷入了用沉默代替反抗的阶段,每当他想要反抗却无法对抗时,就会陷入这种沉默。

苏七看了看北岸,一队骑兵的火把隐约可见,但并没有羽箭朝这三条船飞来。

“公子。”他放百里恬坐起身,拍了拍百里恬的肩膀,“你有仁心,但仁心打不过辰月。想为老爷报仇,­妇­人之仁是成不了事的。”

百里恬抬起头,想了想问道:“我们去哪里?”

“等到了,就知道了。”苏七看向南岸,摇橹的是个麻布短衫的汉子,身上披着蓑衣,但在参差的蒲条间却有金属的光泽。他用力摇了几下橹,将船靠在岸边,开始牵马。

对岸的骑兵也顿了一顿,有零散的箭飞来,甚至不及船就坠在河里,一部分火把朝着码头玉子渡的方向去了。苏七把苏秀行和百里恬拉出船舱,另外两条船上,那老人和聋子也帮着蓑衣的船夫把马拉下船,那三个船夫朝苏七行个礼,转进船舱,立即传出了凿船的声音。

六匹青石马很快没入了南岸的夜­色­中,水声消失在他们身后,建河南岸草木繁盛,百里恬回头看的时候,已连水光也见不到了。

“天罗的人真不少啊。”苏秀行的语气中有些兴奋,但苏七却侧头严肃地说:“他们不是天罗。”、.

菊与刀 第四章(1)

^t-。魏长亭打了个唿哨,两个伴当凑过来:“大哥,怎么的?”

他看着缓缓沉入水里的船,从怀里掏出一袋金铢:“你俩等老六老七回来,分了这些,到淮安或者衡玉快活些日子,别让人家知道咱们帮了唐国的小子,等过三十天再去老地方等消息。”

其中一个人把蓑衣的搭袢松了松:“那边追兵不少,老六他们来得及把船都毁了么?”

魏长亭眯缝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对岸:“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咱们宛州的佣兵,本就是靠卖命过的。”

那两个伴当互相看了一眼:“大哥,咱兄弟不说虚的,你从楚卫的军队出来后,带着兄弟们做过不少生意,大家都服你,可是这和辰月的人对着­干­,也太凶险了吧。而且……咱楚卫之前还和唐国争过安南……”

魏长亭看了看这人道:“老三,你知道咱们楚卫的兵马,有多少折在安南,有多少折在天启吗?”

那老三低了嗓子:“总有一两万吧……”

“一万七千。”魏长亭的嗓音也沉静下来:“三年前我出来和你们做,所以我没死在天启,没死在安南,但这不表示辰月不是我魏某的仇人。实话说吧,就是没有主顾,我也会一个人做这单生意。”

老三跺了下脚:“大哥,你说一句话,有哪个兄弟不跟着你的!你让二哥去找平国的灰手团,也是为了这事吧?”

“……对。”魏长亭承认道:“下面路程凶险,你们几个擅长水上买卖,陆上埋伏不行,所以我找灰手他们帮忙在路上阻截,也算是替主顾代雇的佣兵。”

另一个伴当急道:“魏哥,俺也是云中的猎户出身……”

“你才十六岁。”魏长亭摆摆手:“老三,你等老六老七过来,就带他们走。”

他这样说着,却想起了船上的那两个少年,他们也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在船舱里的那个大概就是百里家的少主,看起有些别扭,但另一个却­精­神不错,若能逃过此劫,将来只怕也会是一把好手。

魏长亭伸手止住想跟上自己的老三,一个人钻进了树林,朝与灰手约定的地方前进。

自从七年前辰月在天启夺权,魏长亭就离开了军营,按照楚卫的律法,军户亡匿是重罪,魏家也算楚卫的军旅世家,甚至还世袭信卫君的爵位,或许是照顾贵族的面子,将军叶刲就签了一张手令,稀里糊涂地不追究了。叶刲远征安南,魏长亭却召集旧友,组建了一支佣兵团。宛州重商,佣兵本也是传统行业,魏长亭弓马娴熟,又通兵法,不到一年,俨然已经成为佣兵界的后起之秀,可与灰手、通平张等大佣兵团别一别苗头。

但现在,他终于走上了正面对抗辰月的路。

“你付了他多少钱?”

“五百金铢。”音夫人柔声说:“这个价格并不高,魏公子似乎很好说话。”

在她的对面,是形容憔悴的苏氏,她望着初升的太阳叹了口气:“希望他们都平安吧……”

音夫人把柔荑搭在苏氏的手上:“过了建河,他们就不好追了。”

苏氏看着这个当年陪自己到百里家的丫鬟,把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辛苦了。”

但她的心里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南淮城里的风云变幻。

这凶险不下自己的儿子面对的追杀,暗潮汹涌、敌我不明犹有过之。

音夫人突然侧了一下头,似乎听到什么:“有人来了,还真不少呢。”

苏氏很平淡地说:“应该是二叔吧,辰月还不至于这么早。”..。

菊与刀 第四章(3)

t,x\t,,堂音夫人坐到那里:“百里辽应该是想让我们和辰月拼个两败俱伤,辰月虽然知道这点,但他们的主力都去追公子和我家那位了,他们也动不了咱们家。辰月新来的那个老家伙被我们摆了一道,看起来也并没有告诉百里辽,可见也并不信任二叔,不过也说明这个老头心胸不够宽大。”

苏氏摇了摇头:“小音,辰月来的那人很不简单,­精­通印池术到这个程度的人,至少是教司,甚至有可能是教长之一。”

音夫人却轻笑了一声:“他一进城,就被我的人看出来了,纵然秘术厉害,能搞得事情也有限。”

“是么?”苏氏蹙着眉毛:“小音,辰月毕竟不是以隐匿潜藏见长的啊……而且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被看出来……”

就在此时,院子外又传来了家丁的吆喝:“大胤宗正丞陶大人求见——”

百里恬猛地蹬了一下腿,从梦中惊醒。树影斑驳,他感到有些微微的晕眩,连续的赶路之后,他们终于在一个树林中下马休息,他不太清楚自己睡了多久,甚至一时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

周围有鸟叫声,似乎还有虫鸣,他坐起来四下看了看,苏七公和那几个伴当不知在哪里,但苏秀行却在旁边趴在一个大斗篷上睡得很香,间或吧唧一下嘴巴,百里恬紧蹙的眉毛渐渐舒展开,伸手去给他拉了一下盖着的薄毯。苏秀行突然睁开眼,见是百里恬,方才笑了一下:“啊,哥。”将眼睛转了一轮,爬起来:“几时了?七公他们呢?”

百里恬站起来:“我也不知道……”他四下看看,包裹都堆在一棵大概是橡树的树根边,但那几匹青石马却不知去了哪里。或许他们是去探路了?百里恬这样想着,就听苏秀行说:“哥,我渴了。”百里恬歪头看看,他记得那青­色­的包裹里有一些皮袋,里面似乎是装的水,但就在他伸手的瞬间,头顶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小心,有机关。”

一条人影倏地跳下来,轻盈地立在他面前,却正是那个聋子,此刻他把衣襟扎在裤带里,显得十分利落,而当他不再佝偻着身体的时候,百里恬才发现他身材竟然非常高大健壮,几乎与自己父亲的开路擎旗官相当。

他听到苏秀行在身后问:“你姓什么?”

“龙。”聋子很快地答道,“少爷叫我龙十四就可以了。”他弯下腰,用粗大的手指灵巧地从包裹里拈出一根蓝盈盈的针,随手在腰间一抹,就不知收到哪里去了。紧跟着他从包裹中拿出水袋,递给苏秀行。

百里恬看着这个之前在厨房里劈柴担水的驼背,平时猥琐的表情此刻舒展开来,却莫名地显得很可靠。他发现百里恬正在看他,俯下身:“公子,七公去探路,很快就回来,这里有小人在,不用担心。”

苏秀行擦擦嘴,Сhā口说:“安啦安啦,哥哥不用担心,聋……十四很厉害的,咱们出城时候他一伸手就接了飞箭来的。”龙十四挑了一下眉毛,呵呵笑道:“少爷眼神真不错,不愧……­干­!”

他的脸­色­突然地变了,一伸手将百里恬按倒,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了他的嘴。

“嘘——”苏秀行乖巧地闭上嘴,身子一动不动,一时四下俱都静寂下来,只有风吹林间、树叶摇曳……以及隐隐传来的另一种杂音。龙十四缓缓松开百里恬,身子一缩一弹,手在树上一搭,就消失在树影中,高大的身躯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在他们栖身的山丘后,建河蜿蜒远去,三条大船正在顺流而下,从形制看,是唐国的战船,而站在船头的,除了唐国的士兵,竟还有三成是青甲的天启­精­兵。龙十四眯缝着眼,估算着船只的吃水。这应该是昨天追出来的那些骑兵的后援吧……他这样想着,就正看到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将领,坐在船头的交椅上,断臂被布带吊在胸口,却正是昨天被苏七用天罗丝切断一只手的张简。..

菊与刀 第四章(4)

txt小龙十四知道这个人的眼力过人,缓缓地缩入树荫中,只听整齐的桨叶划动声渐渐远去。

建河下游,是宛州的砚平城,他们本来计划向南,倒是不会路过砚平,但砚平的城守沈暮帧却是辰月的信徒,如果他派兵出来协助封锁,那么南下路途只怕困难重重。

龙十四背肌收缩,如同一只尺蠖,面朝外贴着树­干­直滑下来,没发出半点声音,百里恬和苏秀行只觉得树影一晃,龙十四已经站在眼前,面­色­严峻地低声道:“咱们对头的动作可不算慢,等不得了,跟我去迎七公。”抓起包裹,将百里恬扶起来,轻轻掸了身上的草屑土坷,推着就朝反方向走。

张简的手被亚麻细细包扎起来,但即使有天启百药斋的上好伤药,也不可能让这种重伤一夜痊愈,现在他的断手正在一跳一跳地钝痛,他感到似乎有液体正在缓缓渗出来。切断他手的东西,据说就是天罗最可怕的天罗丝,如蛛网般无形,如钢刀般锋锐,如果不是他身经百战,又眼力过人,那天丢在城门的,绝不仅仅是一只手而已。

薛旭昨天晚上灰头土脸地回到南淮,据说他们被一把大火烧得丢盔弃甲,他点了剩余的掠城营继续追踪,却让张简带人走水路去砚平调人。张简的手虽然没了,但他依然是薛旭手下眼力最好的副官。兵船在建河上起伏,他知道这潮气会给自己的胳膊造成很大损伤,但此刻已经顾不得了,横竖这胳膊已经不能用,大不了回天启后整只截去吧。他把左手搭在眉前,目光扫过河岸。

初夏的河岸草木葱郁,树影参差,红山雀扇动翅膀,有花栗鼠在树根之间探头,远处似乎有炊烟升起,一切显得十分正常。张简把手放下,似乎总觉得有什么忽略了。他将这归咎于右臂的隐痛带来的心慌,“反正到了砚平,自然有援军会协助封锁。”这样想着,船已经离开了那段河道。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铁甲的反光,那是薛旭的陷城营。

“转左!”薛旭大声呼号着,他的额头上缠着纱布,那是昨天晚上被火燎过的痕迹。骑兵们拨马转向,离开建河南岸,向着楚唐平原的南部散去。

河络的火油甚至能在水上燃烧,天罗一定先在芦苇荡里洒了很多,随着水波荡漾,渗入那些士兵的腿甲缝隙,当火焰燃起,火舌从兵士的甲片中直燎上去,顺着裤管上爬,士兵们摔倒在河滩,在水中哭号翻滚,被水面的火焰吞噬……

薛旭的马扬蹄悲鸣,但他毕竟是沙场宿将,硬是在坠落中抽脚出镫,身子一缩,蹬在马鞍上,瀚州的高头大马竟被他一脚踢翻,借了这大力,薛旭横掠出去,吴炭长身而起,用力向上一托,但火光中方位不清,薛旭凌空出脚,却踏在吴炭肩膀,喀喇一声锁骨碎裂,吴炭痛哼倒退,但薛旭却已经离了火势最烈的圈子,得保­性­命。

他抚了一把所剩无几的胡子,微微侧头,虽然眉骨也被灼伤,但他依然能瞟到自己的­精­兵队形不乱,跟着他在田垄和水道间奔驰。第一次追丢了那几个逃匿者,想要立即赶上显然不太可能,这次调出的兵丁就已经换了轻甲,要进行一场漫长追逐。

薛旭打个手势,锋长张孟凯提马赶上,原本的锋长徐遵良被火油烧成重伤,运回南淮,还不知能否有救,这个张孟凯是临时提升的,虽然不及徐遵良默契,倒也是积年的老兵,将马与薛旭并行,恭敬道:“将军有何吩咐。”..

菊与刀 第四章(5)

_“叫个兄弟去砚平,给张简打个招呼,在到青石之前兜住反贼。”薛旭侧头看着地上的马蹄印:“这些人真是明目张胆,欺负我们的马跑不得长路么?”

苏七公把手放在百里恬的肩头:“现在辰月的骑兵已经赶到咱们前头去了,你说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做?”

百里恬抬手挠了挠眉毛,还未说话,却听苏秀行先开口道:“那咱们就慢慢走,宛州这么大,随便找条路,他们还能找到咱们么?”

“不见得啊。”百里恬指着远处:“十四说下游的砚平,城主沈……什么是辰月的人,抗北陆蛮军的时候没损失什么军力,如果他们出人来搜索,就成了前后夹击,前面那薛将军又会沿途征调宛州的军兵,我们越拖延,网就越密。”

苏秀行眼珠一转说:“可是砚平是咱唐国的城,咱们马上就进平国的国界了,砚平的人能这么大胆地进平国吗?”

百里恬伸手指着南边道:“平国主君罗紫麒懦弱无能,唯辰月之命是从,只怕连商会的西园公子都比他硬气。这种人根本不敢对辰月调遣有意见,只怕还会派人协助……”他这样侃侃而谈,仿似回到南淮城,应着晚钟与百里恒共谈天下局势,声音却渐低下去。

苏七公微微颔首:“公子说得没错,秀行你还得多思考才是。”

龙十四从茅屋的后边拉出五头骡子,打断了苏秀行的争辩:“七公,骡子来了。”

之前的青石马被那个叫尹老的老人拉走,据说是去引追兵到青石的方向,苏七公带他们兜兜转转,溯着建水朝南去,沿路换过一次驴车,从唱着歌的农夫中走过,也曾隐匿在青纱帐中看着打青­色­蔷薇旗号的马队奔驰而过。他们绕过路上的简陋关卡,在一片高粱地边找到了一家农户。苏七公熟门熟路地进去转了一圈,就拿了一些袍子和食物出来,那家里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现在龙十四又从后头拉了一些骡子出来,百里恬心中更有些狐疑,正要说话,苏秀行悄悄在他耳边说:“这家一定也是天罗的人,他们人真多。”

百里恬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秀行翻翻眼睛:“普通人家养这么多骡子做什么啦,肯定是临时准备的嘛。”

“这次你倒有点儿脑子。”苏七走过来,拍拍苏秀行的头,伸手从腰间取出一张薄绢地图,指点道:“事实上,宛州虽大,但能给咱们走的路并不多。即使是我,也必须按顺序走到每个引路点,才能到今年的天罗山堂。”

百里恬的面颊突然地烫起来,这是苏七第一次正式说出这个目的地。

吃惊的显然不仅是他,苏秀行的眼睛如同星星一样闪亮起来,连那个看起来体内有着无穷力量的龙十四的脸上也现出激动的神­色­。苏七似乎没有注意他们的反应,手指划向地图上的一篇墨绿。

那是一片巨大的沼泽。

苏氏把目光从宛州的沙盘上抬起来,那是­精­通兵法的百里冀亲手制作的,她轻轻问:“小音,你说今天来的那个陶慕玄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音夫人­阴­无暇轻轻地一笑:“夫人,我看他已经看出我是个秘术师了,他们现在只是不知道是留在南淮的天罗更厉害,还是护送公子的天罗更厉害。”

苏氏的眼光在地图上游移:“那他们现在知道了吗?”

音夫人咬了一下嘴­唇­:“我用了惑心和传情,但恐怕都被他的谷玄星力化掉了。”

“未必不是好事啊。”苏氏微微笑了一下:“如果他们觉得南淮城里的天罗不过如此,就会分更多力量去找恬儿,南淮不就安稳了?”

“那公子不是就危险了吗!”音夫人几乎叫起来。

苏氏转过身,拿起蜡烛朝外走去:“辰月对天罗害怕,可不是因为天罗的秘术厉害啊……”..

菊与刀 第五章(2)

t,Xt,,",堂李季存把身子侧开,看看外面:“西边七百步,是你带来的人?”

龙十四朝那个方向扬扬手:“没错,是主家的小伙子。”然后小声快速地说:“这次事情大只了,我们是出来去山堂的。”

李季存的下眼皮跳了一下:“是今年么?”

“你真是日子过糊涂了啊……”龙十四打着哈哈,一个中年人带着两个看起来还是孩子的人从暮霭中走出来。

李季存知道,自己的隐居生活到此结束了。

他四年前接到密令,在这里看守着一份秘术封印的地图,直到有天罗的高级负责人要求他打开那东西,那就表示天罗山堂又开始十年一度的集结了。

天罗山堂会安排一些被称为“路点”的人在各地,他们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路点,也不允许在十年之期到来前打开那秘术封着的地图,每个人指向下一个路点,每隔十年,各地的天罗负责人将顺着不同的路点一步一步走到山堂的所在,并上缴十年来的收入。

李季存就是在梦沼的路点,但他的心里却产生了一丝疑虑:如果是手持印记的主家人,无疑有资格知道下一个路点的位置,但他们就是决定天罗山堂位置的人,为何需要通过路点来找到天罗山堂呢?龙十四在当年集训时是龙家新一代里少有的­肉­搏好手,据说被选去做了苏家大佬的保镖,他又为何会来到这里?

李季存满心狐疑,但当那个自称苏七的人出示了苏家的银蜘蛛时,他还是只有从床下的地板里取出那一块冰冷的玉玦。当苏七对着油灯仔细研究那块玉玦的时候,李季存把龙十四叫到了边上:“十四,你们是不是惹了辰月了?”

龙十四开始装聋子。李季存也豁出去了:“你别瞒我,我想了两天,这次要是辰月跟上了你们,山堂的地方就暴露了,辰月现在势力这么大……我得通知族长……”

百里恬没有注意他们的争执,他的目光被那个玉玦吸引了,它在苏七的手中发出温和的光,照在木桌上,粗糙的桌面似乎凹凸起来,显现出山水景象,虽然只是灰­色­,却纤毫毕现,百里冀­精­擅军事,百里恬也曾多次看家中的沙盘,一眼认出正是宛州的地形,一道曲曲弯弯的亮线,穿过雾蒙蒙的沼泽,一直通往东北方那绵延高耸的山中。

苏秀行的眼睛亮了起来,苏七公却一把将玉玦捏在手中,桌面上的地图霎时消失。

百里恬正要提问,却听苏七公叹了口气,对那边互相板着脸的龙十四和李季存说:“你们不要争了,这个路点已经留不住了,辰月的人来了。”

李季存一惊,冲到窗前,远远看到有宿鸦飞起,他猛地回过头,眼中俱是火气,旋即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问:“他们怎么跟上来的?”

苏七微微歪了下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薛旭的马踏破了梦沼的雾气,他的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气。先是河边受阻,然后又被人用空马引到了青石,沈暮帧号称忠信辰月,却只借给了张简五百老弱,路上还被山贼莫名其妙地打掉了不少。但是他还没有丧气,因为他身边的马上坐着一个不着甲的人,虽然他并不太看得起这个家伙,但他却不敢看不起辰月的秘术。

如果天启的贵族看到他们的宗正寺卿跟着一群军卒策马狂奔,一定心中大惊,但此刻陶慕玄却已经顾不得许多,连嘴­唇­­干­裂爆皮也顾不得喝水。

如果和他在南淮互相试探过的那个女子真的是­阴­家的秘术师,那么教长范雨时的话就成真了:带走百里恬的人,是知道天罗山堂位置的高层天罗,只要找到他们,就能挖出天罗山堂的位置。他不知道范雨时对这个位置为何如此执着,但他相信教长的话就是神启。.,

菊与刀 第五章(3)

_那日的南淮,密云渐起,范雨时看着乌沉沉的天­色­,手指在膝盖上不断敲打:“慕玄,我要走了。”

陶慕玄吃了一惊:“教长要去哪里?”

范雨时看向南方,没有回答:“我已经下令把杨拓石的人都调出去了,你也立即去找薛旭,把天罗山堂挖出来,雨停之前,你就出发。”

似乎为了迎合他的话,窗外扯过一道闪电,秋季的第一场雨落到了南淮。

范雨时推开门,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就消失不见,既没有流淌下去,也没有润湿衣服,却如同被他吸收了一般。街上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老人就如同走在­干­燥的夏日中。

范雨时的脚步微微加快,雨势便渐大了起来,将他的身影渐渐遮挡,陶慕玄感到强大的秘术力如同海潮退去,随着范雨时的移动滚滚流向城中百里家的方向,他抬起头,云影重叠,天光返明,这雨却要长起来了。

范雨时推开百里家大宅厚重的黑漆木门,从门房奔出的家丁抹着脸上的雨水,正要呵斥,却突然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范雨时并不停顿,径直向一进的大堂走去。百里辽的亲兵只认识陶慕玄,却完全不认识范雨时,他们刚从廊子里恶狠狠走出来,就感到头上的雨点突然变成了大锤一般的东西,重重砸在自己头盔上,发出铿然巨响。范雨时的手指轻轻敲着手杖的顶端,缓步走进百里家的大堂,四个头盔凹陷的亲兵倒在院子里,雨水灌进他们的衣甲。

百里辽正在用膳,心却突然激烈地跳起来,他用力捏紧筷子,却听到外面雨势一止,一个黑袍峨冠的老人突然出现在门口,身上毫无湿迹,黑­色­长袍底上,银丝勾勒出星月之痕,正是那个号称陶慕玄副手的人。

百里辽心中一悸,敛衣起身,那老人却将目光越过他,远远投向后宅:“百里冀的###,在那个方向吧。”

自从百里辽继任家主后,正妻胡氏被请到东跨院深居,但这个老人目光所投向的方向,却是妾室苏氏所在的西跨院,百里辽顺着老人的目光扭过头,迟疑了一下:“呃……那是……”在他回过头的时候,范雨时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外面的雨声,又大了起来。

范雨时缓步走在夹道中,雨从两边房檐流下,顺着瓦沟与他一同向前,木杖敲打地面,却与绵密的雨声融合为一,虽然行于空巷,却如帝王行走在俯首的万民间。

渐近道端,范雨时突然停了脚步,那道边沟沿的流水竟也似乎一顿,他看着尽头的角门:“只是密罗术还不够。”

雨势骤紧,落地有声,就在范雨时的面前,雨帘突然分开,有一道白亮的线在空中转折,如同鞭子般抽向范雨时的面门,却被雨点裹住,在半空中颤动着嗡嗡作响,终于颓然落在范雨时脚前。范雨时抬起寿眉,手指轻轻在木杖上磕了一下,木杖下的积水猛地向外扩去,如石落深潭,地上雨迹骤然起了波纹,千万同心圆从他的脚下撞出,气势有如巨浪,声震全宅。

那夹道尽头的角门慢慢淡去,终而消失,却显出了一个女人的姣好身形。

“天罗­阴­无暇,拜见辰月教长。”

这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但范雨时的眉毛却又垂了下去:“你的明月术比密罗要好,以一个魅来说,能把两系秘术兼修成这样也已经很不易了。只是你的天罗丝造诣实在有限,带百里恬出去的人,应该比你要高明得多。”

­阴­无暇吸了一口气:“贱妾不敢无礼,斗胆请教长放过百里家孤儿寡母,天罗不愿与教长为敌,请教长三思。”

范雨时轻轻敲打着木杖,然后轻轻地说:“不行。”

雨丝拂乱。

­阴­无暇身形一转,她的脚微微踉跄了一下,推开一个似乎之前从不存在的角门,撞了进去,如同实体的雨点打在她站立的地方,青砖地面竟都起了裂纹。范雨时低垂眉毛,缓步向前,突然挥起手杖,重重打在墙上,以这样一个枯瘦的老人,如此不协调地大幅度动作,甚至会让人担心他会否因此骨折倒下。可这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却有一道裂纹,从他打击的那一点爬了上去,轰然一声,房顶坍塌,雨水飞溅入内。

范雨时缓步走进那厢房,虽然房顶只是斗笠大小的洞,但屋中的积水转瞬之间竟已经有半尺上下,­阴­无暇就倒在水里,一身衣服着水湿了,却有很多地方汩汩地渗出血来。范雨时低头看着她,目光深邃,不带半分怜悯,但­阴­无暇却知道,那水流如同铁锥,打断了她的臂骨、左肩胛、左肋、尾椎和踝骨,而更可怕的是,自己的血液流速正随着范雨时的脚步波动,让她的心脏快速鼓动,眼前闪过阵阵红潮,被雨丝穿透的小腹、右腿和右胸正在大量地流出鲜血。

更让她绝望的是,屋子里的刀阵被刚才的一下古怪震动带动,竟然自行地弹动起来,从十七个铁环中滑脱松弛,松垮垮地挂在墙间。虽然她比较专­精­于秘术,对刀阵比较生疏,但这辰月的教长,却似乎更对刀阵有着特别的认知。她努力睁开眼:“藻……”

范雨时的右手手指在左手背上轻轻敲打了一下。

那屋子骤然塌了下去,范雨时以印池术撕裂那个女魅身体的同时,那屋子里的刀丝兀地弹动起来,­阴­无暇凝聚最后的明月法力,模拟了丈夫的记忆印记,以残存凌乱的刀丝发动了天罗阵。本已经被范雨时以裂章术动摇了基础的厢房再也经受不住,轰然倒塌。

范雨时默默站在土石中,雨水将他身上的血迹冲得­干­净,流入他脚下的断壁残垣。百里家的兵丁远远逡巡指点,却没有一个敢过来,秋雨却已经渐渐小去。他知道,自己来不及找到苏氏了。

他信步走出百里家,一顶黑­色­小轿蓦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两个沉默的从者把他接上了轿子,出了南淮的南门。

而此时,陶慕玄已经在雨中离开了南淮,只带了一个从人,取道万宜关直向沁阳而去。

【未完待续】//

血葵帝君(1)

t××xt×小×说××天×堂当古伦俄、阿堪提和古风尘站在同一片大地上,即便天空也被他们的光辉照亮。

——谢墨?《北瀚源流》

九州历史上,人类皇帝几乎一直凌驾于其他种族的统治者之上,被看作某种意义上的“九州之主”。

可考证的历史中,人类组建的皇朝总是能以“中央政权”的身份向着诸族派出使者和索取供奉,诸族在多数情况下也谨慎地保持着对“人类”的尊重,表面上甘心以边地政权自居。

相比起来,羽人、夸父、河络、鲛人,以及那个和东陆人血缘相通文化却迥然不同的北陆蛮族,在政治上就有点不太成熟了。

整个大胤的七百多年里,羽人始终维持着古老、典雅而自由的城邦制,羽皇虽然也有收税和蓄兵的权力,但更多是一个宗教意义上的皇帝,受到各个城邦的供养和尊重。一旦这些城邦对羽皇产生怀疑,他们就会试图“和平地”推翻他然后换一个新的,如果羽皇的势力不够壮大,又拒绝“和平地”被推翻,他可能就得人头落地,新任的羽皇会优雅地走过曾经洒上前任鲜血的地面,走向自己的王座。所以羽皇的位置始终在羽族最大的三姓贵族羽、翼、风之间流动,换了一姓皇帝甚至不能看作改朝换代,因为这太常见了。而真正的权力始终掌握在各个城邦的世袭贵族们手里。

蛮族的状况比羽人还要糟糕一点,那时在北陆瀚州,蛮族人分布最广的草原上,小部落数目多得统计不过来。蛮族部落之间的分分合合非常频繁,蛮族人之间真正紧密的联系只有血缘。这些小部落几乎是连年打仗,打仗就死人,死得差不多了就休养生息,过十几年人口多起来了再打。对于东陆华族来说,理解这些蛮子的想法实在太难,所以东陆人对于蛮族素来采取了抛诸脑后的态度,在胤朝前期,外交仅仅针对羽族和河络,蛮族和夸父完全没有被纳入考虑。贫瘠的瀚州草原,也实在不是东陆华族要努力去争夺的,瀚州的千里土地,在他们眼里大概还比不上淮安城里的一间好铺面。

胤朝在建国后的两百多年里,皇帝仁政,诸侯用命,国家渐渐从战争的创伤中复苏,宛州神速地成为经济之都,东陆的军事力量也增长到一个令人惊叹的高度,即便燕返湖的决战中有过一次巨大的折损,在其后不到十年就完全恢复了。

这种局面让后代皇帝都过得非常无聊,因为他们的祖先白胤太过强大,给他们留下的社稷太过安稳,乃至于他们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大概没事研究研究书画就好了吧。所以那几代皇帝的文采都不错,尤其以胤光毅帝为代表,前后几代的皇帝共称为“白氏七贤堂”,胤朝进入了全盛的顶峰,史称“煌极四十年”。

在这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代背后,有一个人用极低的声音说:

“生的必零落,强的必毁灭。”

胤朝历史上最巨大的黑影之一,已经决定降临这片毫无防备的土地,他的名字叫做——古伦俄。

国师古伦俄。

辰月教宗古伦俄。

“神之窥视者”古伦俄。

“血葵帝君”古伦俄。

这无数尊号的背后,是个眼蒙黑布、沉默寡言的男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更没有人能真正明白他的心,他到来,是为了带来神对这世界的喻示,他是神的手、神的鞭子、神的悲哀,他惩罚一切,包括他自己。

有一群无知的人预先为这位神的使者准备了舞台,他们是当时帝都掌权的阉党。、.

神之古尔沁(1)

\t**%当阉党们正风风火火地把东陆局势弄得一片狼藉时,远在北陆瀚州,巨变正在悄无声息的酝酿。

英雄在尝试缔造历史,这一次登上历史舞台的英雄,名叫阿堪提,后世尊称他为——“逊王”。

“鹰王”阿堪提。“神之右手”阿堪提。“蛮族皇帝”阿堪提。“古尔沁的狮头雄鹰”阿堪提。

他的尊号一点不比古伦俄少,然而这所有尊号加起来,都无法描述他对于蛮族人的重要意义。他是第一个把蛮族从数百个乱战的部落合并为一个国家的人,从他开始,蛮族有了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大君”。

他的继承者直到五百多年后才出现,青阳部的主人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秉承逊王的意志,进一步把蛮族的政治制度推进到君主制,建立了蛮族历史上第一个国家——“青阳国”。这是“逊王”阿堪提穷一生之努力意图实现的目标,但是在堪堪触到这个终点前,他倒下了,历史因为他的倒下延后了五百多年,蛮族人普遍认为如果逊王能够再活三十年,他就可以带领蛮族称霸九州,建立属于蛮族的国度。

可他偏偏死了。

历史学家们说即便阿堪提在最荣华绚烂的壮年不幸薨逝,他仍旧是蛮族历史上最伟大的领袖,没有“之一”。可以说他的力量把蛮族的历史强行提前了数百年,把蛮族变成一个东陆华族的对手。

可这个缔造奇迹的人却没有姓氏,因为他卑下的出身。他是个奴隶,蛮族把这种失去牛羊和自由、生命都归属于主人的贱民称作“孛斡勒”。东陆史官有些时候把逊王称作“阿堪提?古尔沁”,但这是错误的,古尔沁并非阿堪提的姓氏,是指阿堪提建立的“神王部落”,“古尔沁”在蛮语中就是“神王”的意思,是指受到神的授权管理一个世界的人。

阿堪提父母不明,他出生后,一直是个放羊的小奴隶,随着主人的马队流转,放牧的范围大约在后来称为“银羊寨”的一片北部草原,在朔方原以西大约五百里的地方。当时这种放牧的小奴隶很多,若没有因为勇武被选为战士,那么放羊到三十多岁也就冻饿而死了。

根据蛮族人代代相传的故事,阿堪提个子不高,跟女人差不多,也并不魁梧,甚至算不得勇武善战,他唯一一件爱好是酿酒,他发明了经过连续四道蒸馏­精­粹的烈酒“古尔沁酒”,这酒在东陆称为“青阳魂”,但其实和青阳部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逊王之后青阳酿造这种酒最为正宗。

这个本该在三十多岁悄无声息死去的奴隶崽子,却因为一个人,改变了一生。

这个人,就是“血葵帝君”古伦俄。

东陆人是直到风炎朝北征时才发现,原来祸害了东陆前后两代人的“血葵帝君”在瀚州留下了那么多的足迹。阿堪提的英雄人生中,每个关键的时刻,总有一个眼蒙纱布、沉默寡言的羽人出现在他左右,历史上只有一个人有着如此鲜明的特征,那就是古伦俄。在他堂而皇之地踏入天启城当上“国师”前,他似乎一直在瀚州游荡,就像一个孤魂。古伦俄和逊王初遇时,逊王还只有六岁,而那时古伦俄的年纪已经无法考证了,根据《大胤皇家镜明史》的记述,古伦俄外表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衰老不变化,仿佛妖魔。而古伦俄第一次见面就直接告诉阿堪提“你是第二个人”,那么第一个人应该是古伦俄自己,他把当时只有六岁的逊王看作了伙伴。古伦俄的授业使得这个小奴隶迅速地掌握了普通蛮族人无法想象的大量知识,传说这位辰月教宗有把知识直接烙印入他人记忆深处的能力。至于为什么古伦俄如此看重一个六岁的小奴隶,迄今未有定论,但《北瀚源流》中推测这和蛮族的圣书《石鼓卷》有关。:?

神之古尔沁(2)

t:小``说".阿堪提是公认的蛮族历史上唯一一个能够记诵全本《石鼓卷》的人,迄今无人能解释为什么一个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小奴隶会记诵全本的圣书,蛮族人因此确信阿堪提是盘鞑天神的使者,通晓过去未来的一切秘密,他的知识只能是神赐予的。

“尊主”古伦俄也是因为《石鼓卷》而认可阿堪提的,《逊王传》中记载,在战乱的时代,尊主悲哀而孤独地行走在草原上,跟随他的只有一匹长角的母马和一支黑­色­的长幡,他用双眼见证了人世间的残酷之后,不忍再面对鲜血和死亡,所以用铅水淋入自己的眼睛,使自己变成瞎子,再用黑布永远覆盖起来。经过很多年后他再次返回瀚州,向着石鼓山漫步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正从石鼓山的上方平铺整片草原,这时他听到了牧人的歌声。那个唱歌的人就是六岁的逊王,他在石鼓山下牧羊,以歌声唱颂《石鼓卷》的内容,天地间至伟大的知识让尊主也在一瞬间流下泪来。当第一缕晨光照亮大地的时候,尊主意识到他找到了他等待百余年的人,他走上前去把刚刚入睡的阿堪提唤醒,向他展示力量和知识,以手按在阿堪提的头顶和他订盟,许他为蛮族自世界开始的第一位主人。

从那一日开始阿堪提仿佛脱胎换骨,很快他就以出众的学识被主人提拔,摆脱了放羊奴隶的身份。当时他的主人是草原上最大的部落“蔑儿乞部”的主人达罕,达罕有数以万计的奴隶和数以万计的武士,他选择了十个人,称为“十狗”,准备###草原上不听命于他的部落,这十个人年轻有为,都是达罕的义子。此时,年仅十二岁的阿堪提还只是个“有才能的奴隶”,他跟随十狗之一萨剌儿向着南方###小部落“真颜”。萨剌儿自己非常贪杯,又信任阿堪提的本领,每每在喝醉的时候把指挥权交给阿堪提。于是在真颜部发动夜袭的时候,阿堪提平生第一次指挥迎敌。

阿堪提在黑暗中以“龙座双翼阵”御敌,在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成功地击溃了真颜部主力,战报传到真颜部主人的帐篷里,真颜部立刻投降了。

萨剌儿非常高兴地把这个消息报给达罕,达罕惊叹于这个小奴隶的智慧,破例任命他为萨剌儿的副手,这时候阿堪提刚满十三岁。阿堪提登上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高峰,也遭遇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悲伤——“光母”阿甘达。

阿甘达那时候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是真颜部主人的庶出女儿,出身不高,却是真颜部里最有名的女人。那是因为她的美丽和贤淑。蔑儿乞部和真颜部最大的冲突也是阿甘达,达罕想迎娶阿甘达为他的一帐妻子,而真颜部主人舍不得这个珍宝般的女儿。开战之前,阿甘达劝说父亲夜袭,并且说如果夜袭失败,只要把她献给达罕也可以免于灭族。但是结果出现了一个致命的意外,真颜部的主人坚持要把女儿嫁给战胜真颜部的英雄,不是达罕,而是阿堪提。

那时尚且年幼的阿堪提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达罕那里留下了何等恶劣的印象,他夺走了达罕梦寐以求的女人。他很高兴,认为他第一次有了一个家,有人会伴随他一直到生命结束。但萨剌儿渐渐无法忍受达罕对阿堪提的倚重,他悄悄安Сhā了一个自己的人到阿堪提的手下,佯装刺杀自己,结果被认为是主使的阿堪提被抓了起来,萨剌儿的重兵在一夜之间包围了阿堪提的几百名属下。萨剌儿一面向达罕送信,一面对阿堪提施以酷刑,意图使他认罪。萨剌儿还命令阿甘达给阿堪提送饭,这样阿甘达看见丈夫的痛楚,也可能招供。《逊王传》里说正是这给了阿堪提生机,阿甘达是大雪山深处诞生的神女,她有着治疗世人苦难的力量,她以自己的|­乳­汁哺育阿堪提,这|­乳­汁是疗伤的圣药。这常常被东陆史学家们耻笑,因为阿甘达那时还没有怀孕,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妇­,哪里会有|­乳­汁哺育自己的丈夫?但是蛮族又确实有记载说,某些血统的女­性­,|­乳­汁对于治疗伤重将死的人有着神奇的效果。而且阿堪提在被捕之时就告诉阿甘达,他需要撑过十一天,如果他能活过十一天,他就将得到拯救。.,

神之古尔沁(3)

txt 强韧的生命力、运气,也许还有阿甘达的|­乳­汁让阿堪提撑过了十一天,那拯救他的人如约而来。尊主在和阿堪提订盟的时候曾经许诺他,无论身处世界的哪个角落,在阿堪提需要支持的时候,尊主会在十一日内赶来。

尊主对于他所见的一切表达了暴怒,对阿堪提的敌人施以了惩罚。

萨剌儿手下的千余人被尊主一次杀戮­干­净,阿堪提和他的手下得到了拯救。那些被阿堪提招募来套马的贫苦牧民仰慕阿堪提的勇气和正直,表示愿意为他效死。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此时阿堪提可以宣布他成立一个新的部落了,阿堪提确实也如此做了,这个部落遵从尊主的意见,起名为“古尔沁”。阿堪提的班底是大约四百多个勇武善战的男人,这也是古尔沁部落最初的人口。这个部落太小了,随时可能被大部落夷灭,他们成立自己的部落后第一件事就是考虑如何求生。

达罕的大军已经在来###阿堪提的路上了,阿堪提杀死了萨剌儿和他的部属,达罕说这是一场叛乱。以当时阿堪提的人手,完全没有胜算,而古尔沁部落的人们不愿意抛弃他,表示愿意和他一起战死。这时候阿甘达站了出来,说如果达罕###的借口是为了他的义子复仇,那么阿堪提可以成为达罕的新义子。阿甘达愿意去达罕的营寨里当人质,如果阿堪提真的是叛乱,达罕随时可以杀死她。古尔沁部落的男人们因阿甘达的提议而愤怒了,他们提出即便战到最后一个人,也不能把阿甘达交给达罕。

阿甘达说她愿意和阿堪提独自谈谈。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这场谈话进行了整整一日一夜,当晨光照在阿堪提的帐篷上时,阿甘达走了出来,骑上一匹白马,默默的离开了这些男人。她没有告别,也没有回头,阿堪提也没有阻拦她,只是望着她的背影,保持沉默。

阿甘达在蔑儿乞部的外交很快取得了结果,达罕声称他明白了其实萨剌儿做错了事,阿堪提杀死他是迫不得已。所以阿堪提继承了萨剌儿作为达罕义子的一切地位,并拥有一个半独立的部落“古尔沁”,达罕还愿意借给阿堪提三千个骑马的男人,以充实他的军队。如果有朝一日阿堪提要赎回阿甘达的自由,他必须交还三千个骑马的男人给达罕。三千个骑马的男人,在那个时代是一笔足以奠定王座基础的力量。这是古尔沁部落纵横草原的开端。

愤怒于阿甘达的舍身,古尔沁部落的男人们如同一群狂暴的狮子扫荡了一个又一个部落,这其中尊主馈赠的甲胄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尊主馈赠的甲胄均是河络制器,一共一万具,价值高昂,和蛮族通用的牛皮罩铠相比,简直是不可摧毁的护具。

很快古尔沁部落在草原上有了赫赫威名,他们如同死神,违抗他们的人难免死亡的惩罚。达罕不断地提升阿堪提的地位,这个阶段阿堪提和达罕关系最融洽,达罕每天都在帐篷里等待斥候带来阿堪提取胜的新消息,原本强大的蔑儿乞部隐约有草原霸主的声威了。但是阿堪提狮子般的侵略,是因为他急于获得战功来赎回他的妻子。阿堪提太着急了,他清楚达罕对于阿甘达的垂涎,他不能失去他视同生命的女人,所以试图挡在他征途上的男人都被砍草一样杀死。

达罕很快意识到阿堪提对自己已经是威胁了,因为人们更敬畏的是古尔沁部落的战斗力,而非达罕的威严。达罕试图把阿堪提从蔑儿乞部落中逐出,所以他慷慨地表示可以给古尔沁部落以自由,不必再依附于蔑儿乞部,从此古尔沁部落夺取的牧场都归于他们自己,只要把新生的牛犊和羔羊作为贡品交给蔑儿乞部就可以了。..

星辰之侍(1)

t`~“星辰之侍”古风尘,皇极经天派创始人,蛮族大汗王,羽族大司祭,九州千年以来最伟大的算学家,没有“之一”。

这位伟大人物是个地地道道的羽人,但是在羽族,他被看做卑鄙的窃国者、蛮族的内­奸­、­阴­险的复仇者、甚至­色­欲膨胀的牲口,而在蛮族,他是英雄,逊王阿堪提最好的朋友,悲哀、偏执、绝顶聪慧的神使,他从不曾对这个世界有着贪欲,但是这世界对他却太过残酷。

那个时代有着太多自相矛盾的人,古风尘无疑是其中最自相矛盾的一个。

古风尘的身份也是一个奴隶,很奇怪的是那个时代一个羽人居然会在瀚州当奴隶。历史学家们猜测古风尘在羽族也是个贱民的后人,因为他从未展现过飞翔的能力。古风尘是阿堪提俘虏来的,古风尘原来的主人是屈出律部的英雄阿格阔达,这位主人把古风尘看做自己的兄弟,许诺给古风尘自由。但是古风尘表示如果他有了自由他一定会返回宁州的故乡,阿格阔达非常舍不得失去这个羽人朋友,于是便不把自由赐给他。

古风尘完全不能作为武士来用。但是他却拥有傲视九州数百年的智慧,能形容他的只有“天才”二字。他只需要在高处看一眼就能记住敌人的方位和人数,从而猜测出对方的战术,立刻调整兵力获取胜利;而且他识人也很毒,只要略略地听对方说几句话就能揣摩出其中是否有谎言和敌意,是以没有人敢在阿格阔达面前说谎。

有了阿格阔达的勇武和古风尘的智慧,屈出律部在一段时间内被看作可以和阿堪提抗衡的力量,但是阿格阔达的冲动和尊主的帮助,使阿堪提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这时候古风尘做了一件令人不齿的事,他出卖了自己的主人阿格阔达,取得了阿堪提的宽恕,这是阿堪提违背自己的原则宽恕的不多几人之一,而且古风尘还是战前强烈建议要灭绝古尔沁部的主战派。阿堪提和阿格阔达一样看重古风尘,似乎古风尘的那场背叛完全没有引发阿堪提的担忧,阿堪提也把古风尘看作兄弟。以阿堪提“盘鞑天神使者”的地位,他当然不可能看错人,更不可能任用­奸­佞的小人,所以蛮族人在传说中慢慢地淡化了古风尘的这次背叛,歌者们说古风尘其实也是盘鞑天神派来帮助阿堪提的,只是“暂时”居于阿格阔达的部落里,当他遇见阿堪提,就是宿命中主人和追随者的相逢,所以古风尘毫不迟疑地投效了阿堪提。

古风尘照旧把他的智慧献给了阿堪提,从此阿堪提如虎添翼。

但是阿堪提也没有把自由赐给古风尘,因为古风尘还是原来的话:他终究有一天要回到他的故乡宁州去。阿堪提许诺如果取得对蔑儿乞部的胜利,就给古风尘自由,但是如果失败,古风尘就失去自己的头颅,古风尘答应了这个赌局。

古风尘接过指挥权的同时已经意识到他最大的敌人不是蔑儿乞部的达罕,而是盟军九煵部。古风尘派遣使者,要求和九煵部一起发动对达罕的进攻。九煵部此时仍旧是古尔沁部盟友的身份,很难不答允这个要求,然后他们送信给达罕,达罕回复说九煵部可以和古尔沁部一起进攻他,只要在关键的时候撤出战场就可以,蔑儿乞部和古尔沁部会自己解决彼此之间的恩怨,九煵部惶恐地同意了。

古风尘约定的那天,起了大雾,九煵部遵照和达罕的约定,在佯装苦战后迅速逃离战场,剩下只有三千人的古尔沁人在洼地中央死撑。河络的­精­良兵器铠甲帮助了古尔沁人,蔑儿乞人在占据了人数优势的情况下一时半会还是未能击溃结队防御的三千古尔沁人,达罕迅速地判断,认为大雾是自己的好机会,他命令自己埋伏下的三万人出动,混入九煵部的溃军,准备偷袭古风尘的本阵。:?

星辰之侍(2)

/|?达罕作为草原上少有的英雄,这判断不能说是错的,但是在“星辰之侍”古风尘那里,他的计谋只是孩子的把戏。

当蔑儿乞人和九煵人一齐逼近古风尘的本阵时,他们的战马忽然哀嚎着倒下,落马的武士也惨叫着爬不起来。古风尘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命令部下们放箭­射­杀。事实上古风尘的战术非常简单,在前锋冲出之后,他趁着雾气在草原上洒下了数以十万枚的刺马锥,这种三棱形的东西对于战马而言是致命的,而达罕固然提防了埋伏,却没有想到古风尘早已料到九煵部和他们的秘密约定。古风尘以他一贯的残酷和冷漠,准备把九煵部的一万骑兵和蔑儿乞人的主力一起杀死,他不惜在自己人撤退的必经之路上设置这样凶险的武器。

这一阵奠定了古尔沁人的胜利,古风尘命令五千古尔沁人下马,步行进入那片布满刺马锥的草地,一个个辨识曾在古尔沁部战斗的武士,一个个砍下他们的头颅,用以祭奠被这些人杀死的战友。古尔沁人面对昔日的战友仍旧犹豫,古风尘却以绝对领袖的身份下令,他说这是神对那些背叛者的诛杀,古尔沁人应当遵从阿堪提的一贯准则——

“背叛者,必杀!”

因为这场战斗发生在蛮族的“雾月”,史称“雾月天诛”。

终于轮到阿堪提面对曾经赏识他却又夺去他至爱之人的义父了,出人意料的,阿堪提并没有嚎叫着冲上去砍下达罕的头。他令所有人都退下,自己和达罕在附近的小山上说话。《逊王传》中说,阿堪提看着年老的义父,就像一条脱毛的老狗,失去了英雄的霸气,忽然起了不忍之心,他放弃了一切仇恨,向义父许诺,这是古尔沁部最后的一战,他完成了自己的复仇,并不需要砍下达罕的头。他从此将把战刀收藏起来,废弃那些残酷的战争法则,用“仁德”感化草原上的人们,带给他们金子般的和平时代。然后他就抛下达罕自己下了山。

达罕在阿堪提的背后拔刀切断了自己的喉咙,他明白就算阿堪提履行诺言,阿堪提的部下们也不会让他活下去,“光母”阿甘达的母­性­曾在最艰苦的岁月给这些奴隶英雄以温暖,他们视那个年轻女人为母亲。失去了母亲的野兽是一定会复仇的。

过于美好的东西总被怀疑,很多人也质疑过阿堪提和阿甘达之间的爱情,但是有一点是绝对清楚的,无论阿堪提是否为了事业出卖了妻子,他一生只有一个妻子。阿甘达死之后他独自一人生活,拒绝了四方献给他的美女,没有再把“阏氏”这个称号赐予任何女人。

随后就是影响蛮族历史的大事件,“库里格大会”。

消灭了达罕的阿堪提已经是草原上第一的英雄了,其他部落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阿堪提的大军逼上门来要求他们跪下献出牛羊和女人。但是阿堪提没有,阿堪提命使者们送信给他们,请他们一起去石鼓山下开一次全蛮族的大会,他赠给每个部落的主人一面红旗,持着这面旗的人去参加大会,草原上任何人都不能攻击他们,否则便是阿堪提的敌人,阿堪提必定###他。

历史上第一次,数百位部落主人汇聚在石鼓山下,心里准备好了要把阿堪提奉为蛮族的主人。而阿堪提只是送上美酒,请他们都坐下,一起讨论蛮族的未来,他带来九束白马的尾毛,手持尾毛的人就可以站起来说话,互相可以争论,但是到了时间就要把尾毛传给身边的人,这样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机会。就这样,每个人都被阿堪提折服了,他们共同推举阿堪提为草原上的第一个“大君”,因为作为战胜者的阿堪提是如此的谦虚,所以部落主人们也称他为“逊王”。阿堪提说从此之后每一位草原大君都是通过这样的讨论推举出的,不再是儿子继承父亲的地位,作为整个草原的主人,必须得到整个草原的拥戴。

部落主人们把阿堪提看做神的使者,他们把九束白­色­马尾扎在阿堪提的战旗上,从此这就是草原主人的标记,称为“九尾大纛”。这个大会被称作“库里格大会”,意思是“都坐下的大会”。在这个大会上人人都是平等的,都坐下说话,不再有尊卑长幼,不再讲究势力和地位,蛮族人坐在一起,讨论蛮族人的未来。

这一年逊王阿堪提二十九岁,经过漫长的征战,他以自己卓绝的力量和坚忍实现了妻子的愿望,可他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女人。这只狮子头的雄鹰被人们举过头顶,俯视莽莽草原,再一次地意识到从此之后,漫长的时间里,再不会有人和他比翼飞翔。

那个帮助逊王取得胜利的重要人物古风尘获封“尊格尔台大汗王”,万世罔替,同时获得了自由,但是此人丝毫不留恋他在蛮族的权势地位,单人匹马返回故乡。不几年后他震动了整个羽族,掀起了不亚于草原战争的血腥风暴。

【未完待续】/.

历史(1)

t,,大胤立国两百三十年后,葵花吸食着年轻人的血盛开在天启城外的荒野中。

胤匡武帝的继位是整个故事的序章。

胤匡武帝白崇吉,大胤开国皇帝白胤的第九代孙。这个原本绝无机会继位的年轻人获得了上天的青睐,超越尘俗的隐秘宗教“辰月教”的大教宗古伦俄把青眼抛给了白崇吉。于是白崇吉在群狼围伺的环境中脱颖而出,继承了空悬一年零三个月之久的大胤王朝帝位,宦官当政的“无王之治”就此彻底结束。

白崇吉继位的当天,古伦俄踏入天启城。这位秘密宗教的执掌者选择了从神坛上走下,足履人世间的尘土。

十二匹白得胜雪的攸马拉着长车,它们的长鬃洁白胜雪,飘洒着像是丝绸,独角上闪着水晶般的微光。天启城门口围观的人们交口称赞这架马车的华贵,猜测车中主人的身份,而古伦俄却没有掀起漆黑的绣着星辰和银月的车帘。这位高贵的羽人并非为了爱与平安而来,当时围观的人还不明白这一点。

次日,古伦俄被奉为国师,十二个月后,辰月教被尊为国教。成百上千黑衣的教众从四方向着帝都天启汇聚,他们高举着辰月的黑幡,面前低垂着飘摇的兜帽,以绝对的沉默经过大街小巷,最后无一例外地去向了“天墟”。

这是皇帝为古伦俄新起的神宫,宫门永远敞开,可是没有人敢于走进去。越过围墙可以看见这座神宫用巨大的石块堆垒而成,不是东陆人所熟悉的建筑风格,雄伟的中央祭坛刺向天空,像是平地拔起的小山。

随后“天墟”的“教旨”俨然以高于圣旨的威严和数量向着全国各地颁布。诸侯们意识到帝都的变化时,已经太迟了,经过短暂的对抗之后,楚卫、淳、唐这三大强国本着对于皇室的忠诚接受了大教宗的教旨,君主们率先宣布接受辰月的教义。而剩下的诸侯国也只有一一归附。

诸侯们的退让换来了六年的表面平静,可战火却没有一刻停息。

六年中,诸侯间发生了大量的冲突,率先归附辰月的三大强国获得了大教宗的恩宠,其余诸国稍有违逆,立刻有教旨命令附近的大诸侯起兵征讨。通常直到强国兵临小国都城之下,小国国主呈来痛不欲生的悔过奏折,大教宗才会下旨休战,而已经被夺取的城池、人口和资货都归于勤王的强国所有。三大强国也从中获得了巨大的收益。

就在人们以为东陆诸侯国的格局将演化为三大诸侯国时,北陆传来惊人的消息,一直处于频繁的内战中的蛮族诸部中出现了一位绝世英雄。逊王阿堪提,这个甚至没有姓氏的奴隶崽子骑着他的骏马,带着他仅仅七千人的子弟逼迫蛮族所有部落坐下来一起说话,蛮族诸部在阿堪提的战刀下一起跪倒,表示尊奉共同的祖先盘鞑天神,从此诸部落世代为兄弟。

阿堪提整顿了自己的后方后,立刻带着轻骑兵南渡,海潮流向的变化使得天拓海峡这个天堑变得水流平缓,阿堪提甚至获得了羽人提供的木兰长船,有人传闻掌握了羽族命运的大祭司古风尘和阿堪提是亲如兄弟的敌人。

东陆人面对骑在矮马背上的蛮族轻骑兵,陷入了绝望。这些生活在马背上的人可以数十日不下马地征战,他们的马不挑草料,随处可以获得补给,而他们自己用弓箭狩猎获得食物,根本不需要辎重跟随。他们也不攻城略地,他们迅速地绕过城市直击富饶的村镇,夺走他们的粮食和器物,杀死全部的男人,棱辱无助的女子。.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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