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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本章出自《归路》

[ 第三十三章

康熙六十一年九月,伴在德妃身边的我们,随御驾从热河返京,进驻畅春园。

时值深秋,园子里的树有一半转了金黄或橙红,虽然不如围场的白桦林漂亮,也总比宫里的围墙栏杆通气。

院外有一座凉亭,在石桌边搁一小炉子烫上酒,摆上几碟点心、数样鲜果,便跟冬冬两个自娱自乐。忽见弘历沿着游廊往这边走来,待到近前,请安后问:“婶娘,怎么没见五姐姐?”

我指了指左手边的假山,回道:“她上那儿捉麻雀去了。”

那假山由许多太湖石堆成,高低错落,倒真像一座小山包。冬冬拿纸卷做弹药,用弹弓打鸟玩,刚才好像中了一只,她跑去捉“活口”。

“哎呦!”是冬冬的呼声。

我赶紧起身跑过去看。只见她半靠着一根石柱,曲着右腿,看到我就泫然欲泣地道:“额娘,我崴着脚了。”

我蹲下检视她的脚踝,发现果然有些肿,碰到一下,她便娇声呼痛。我安慰道:“没事儿,回去擦擦药酒便好了。”看她身边只跟了小丫鬟朱儿,便吩咐道,“去叫两个太监过来,抬格格回去。”

朱儿忙答应着去了。冬冬却扁着嘴道:“额娘,地上冷。”

“那你别躺着了,我搀你下去。”我说着要拉她起来。

“不行,疼!”她抓着我的袖子,眼泪汪汪,赖着不肯动。

这丫头又撒娇!都齐我耳根高了,还当我能轻松拎着她走吗?不禁失笑道:“那怎么办?我可搬不动你。”她便抱着我的胳膊不放,噘嘴望着我。

“婶娘,不如让我抱五姐姐下去吧。”这时弘历从一块奇石后面探出头来。

冬冬没想到他也在,见他出现先是一愣,而后立刻将耍赖撒娇的小孩样全收了,戒备地看着他。

我瞧着和冬冬差不多高的少年,笑问:“她可不轻,你行吗?”

他不答,只是肯定地迎视我。

我没理冬冬扯着我的袖子摇头,对他道:“那劳烦四阿哥了。”

弘历点了点头,弯腰将冬冬打横抱起,看模样并不十分吃力,倒是我小瞧他了。冬冬初时并不愿配合,但被颠了一下,便立马抱住他的脖子,恐惧地盯着他脚下,深怕他力有不逮将她摔出去。

刚下了假山,竟碰到来给德妃请安的弘明。冬冬娇声唤道:“二哥!”弘明瞧这阵势,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她淘气,扭了脚。”我回道。

冬冬放开弘历,向弘明伸出手去,弘明便把她接过,抱到凉亭里放在铺了锦褥的官帽椅上。

朱儿领了两个小太监回来,我示意她帮冬冬脱了鞋除去袜子看看伤势。冬冬瞧见自己肿得老高的脚背,吓得真要哭出来。我笑道:“过两天就能消肿,只怕你活蹦乱跳以后,就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过为保险起见,还是命小太监去回总管太监,传太医来看看比较好。

朱儿蹲在冬冬身边,将她的脚搁在自己膝盖上,用丝巾盖住,轻声安抚。

东云送上毛巾给我擦手,笑着说:“迟些舒嬷嬷知道了,不晓得会怎样生气呢。”

朱儿闻言害怕起来,我拍了拍她的肩,笑道:“没事,怪不到你身上去。”我见弘明和弘历还在一旁站着,便让他们也坐。闲聊中,向弘明问:“你额娘身子还好吧?很久没见弘映了,他们夫­妇­最近在忙什么?”

“太医说额娘是受了寒,服了几剂药已经好些了,太医嘱咐入秋之后要注意保暖,且须服丸药慢慢将养。弘映就快当爹了,忙着在家陪媳­妇­。”弘明笑回道,看了看我又道,“您瘦了呢!”

我道:“这一夏太热了……”

冬冬Сhā口道:“额娘这些日子都没什么胃口。赶明儿我让厨房再捣鼓点新鲜花样。”

正说着话,一名眼生的太监急匆匆地过来,低声禀道:“各位主子,万岁爷往这边来了。”

一众人赶紧起身,弘明说:“到正殿接驾吧。”

那太监却急道:“回主子,来不及了,御驾已经过了前头游廊,眼见就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沓沓脚步声,皇帝的肩舆穿过月洞门径直向我们而来。众人齐齐行礼,连冬冬也扶着朱儿的肩勉强跪下。皇帝在总管太监的搀扶下步下肩舆,抬了抬手道:“平身吧。”

冬冬撑着朱儿站起,然后一跳一跳地靠向我。皇帝疑惑地望着她问:“丫头,你怎么了?”

“回玛法,我扭伤了脚。”她嘟着嘴回道。

皇帝挥手道:“那还站着?快坐下!传太医瞧过没有?”

总管太监一躬身,上前拂了拂亭柱间的美人靠,皇帝便先坐了,见冬冬一直粘在我身上,于是道:“十四家的也坐吧。”

这是谕旨,我也不用客气,搂着冬冬就坐到对面。其余人当然只能站着。

皇帝看起来­精­神不错,但坐下之后咳声不止,大太监忙抚拍他的背部助他顺气。又有一名太监捧上痰盂,却被他推了开去,只接了毛巾拭了拭­唇­角。待呼吸平稳,他便向冬冬问:“丫头,疼么?”

冬冬泪水盈睫,却摇头道:“不疼。”

“呵,都快哭出来了还说不疼!”皇帝笑着刮她鼻子。

“真不疼。”她格格笑着偏头,却又皱眉问,“玛法,头疼好些没有?您刚才还咳嗽呢,吃的药不管用么?或许是太医上回的方子不好。”

皇帝微笑着倾身,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你这孩子……”

冬冬抚了抚头顶,眨巴着眼望着祖父。皇帝看着她,叹了口气,却向我闲问了一句:“十四家的,朕怎么觉得,你竟比初次见时瘦弱了许多?”

我一愣,怔怔回道:“回皇上,这……大约是胃口不比当时……”十几年了,人都不可避免走向衰老,又岂是独我一个青春不再。当年神采奕奕的“黄先生”,如今不也发辫花白,日渐消瘦憔悴。

皇帝似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嗯,食不知味。”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更不知如何接口,索­性­沉默低头。

皇帝转而向冬冬问道:“丫头,想你阿玛吗?”

“想。”她回道,“玛法,阿玛能回来过年吗?”

“怎么不能。”皇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便即起身。我们忙跟着起立,皇帝嘱咐了总管太监传太医给冬冬看脚伤,之后便起驾回清溪书屋,不知是改变了主意,还是本就没打算进内院。

后来回想,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见皇帝。

入冬后,皇帝健康状况并不算好,但大概是好动­性­格使然,他仍坚持循例往南苑行围。之后,因这次行猎受了风寒,便回到畅春园静养。皇帝虽卧病在床不理朝政,可每天冬冬去请安时,也总会召她进去说一会儿话才让回来,前几日还赏了一个鹿角做的圈椅。

德妃近来也身体欠佳,晚饭后听宫女念了一段经文便早早歇下。这日深夜,值事太监慌慌张张地回禀,皇帝病情突然恶化。德妃被从梦中惊醒,闻讯便要赶去御驾所在,宫人极力劝阻,她也知此举与礼不合,只得作罢。

整宫的人一夜未眠,冬冬既担忧又害怕,问我,“额娘,玛法不会有事吧?”我只能搂着她轻声道:“但愿上天保佑。”生老病死,无人可免。只是每当亲人面临劫难时,我们总忍不住祈祷,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快离去。

黎明时分,仍没有来自御前的任何消息,我们只稍适梳洗,也没人有早饭的欲望。近中午时,一名太监冲进来,“砰”地跪到德妃跟前,伏地悲泣着禀道:“万岁爷驾崩了!”

德妃闻言一口气回不过来,晕厥过去。宫女太监手忙脚乱要搬她上炕,我上前一步,让他们安静些,放德妃靠在圈椅上,松开她襟口的一粒扣子。至于轻声唤“娘娘”的,掐人中的,便随他们去。德妃不久便悠悠醒转,却并没有哭天抢地,只攥着我的手不住流泪。倒是那回事的太监抱着她的双脚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道:“娘娘,娘娘,您可千万保重啊!万岁爷遗命传位于四阿哥,您如今可是太后娘娘了啊……”

“你说什么!”德妃厉喝一声,从椅子上倏地弹起。

我耳边犹如惊雷炸响,怔忡良久,闭上眼呼出一口气。康熙朝随着皇帝的离去落下了帷幕,争储之战尘埃落定,历史的进程如我所知,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忧心。

那太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结结巴巴地道:“娘、娘娘,恕罪……”

德妃两颊犹有泪痕,却直直盯着那太监的双眼,问道:“你说皇上传位四阿哥?”

“是,是。”那太监磕头回道。

“不会的,不可能……”德妃身体摇晃,挥开宫女的搀扶,撑住椅子的扶手,又问,“你是不是听错了?不是十四阿哥么?”

我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德妃竟会失言失态至此!且不说作为一个母亲偏心到这种地步让人匪夷所思,就她刚刚说的那些话,难道就没想过日后会给十四惹来什么样的祸端吗?

“万岁爷是传位给雍亲王,奴才不曾弄错!”那太监惶恐地答话。

德妃兀自摇头不信,像失魂似的目光涣散,口里念着,“不会的,不会的”。

我忍不住上前,急唤道:“娘娘!”她抬头看我,神情茫然,我紧紧握住她双手,柔声道:“娘娘请节哀!”虽然知道皇帝的故世对她刺激太大,但还是希望她冷静下来,恢复一点常态。

“回娘娘,四……皇、皇上在殿外候见!”另一名太监奔进来禀道。

我与德妃一样,一时间有些茫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皇上”是指新君。今日遭逢大变,人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连熟谙宫中礼仪的太监也显得慌乱无着。新皇帝并没有真的“候”在外头等待太后的召见,不一会儿就直进了内殿,同来的竟还有十三。太监宫女急急跪了一地,他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跪于母亲面前,悲声道:“额娘,皇阿玛宾天了!”

德妃望着他一身孝服,跌跌撞撞地倒退两步,哀声恸哭,忽然向殿门外冲去:“皇上,我要见皇上!”

新皇帝膝行几步,拦住母亲,泣道:“额娘,额娘,皇阿玛他已晏驾西去了!”

德妃一把将他推开,竟有些恶狠狠地望住他。新君大概没料到她作此反应,落空的双臂还未及放下便愣在当场。我大急,深怕德妃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幸好她只是跌坐于身后圈椅上,哭喊着:“皇上,皇上,您就这么走了,叫臣妾孤零零的怎么活在这世上?让臣妾随您去吧,皇上!”

只见新皇脸­色­极其难看,咬牙道:“皇阿玛已去了,若额娘不保重,让儿子何所瞻依?”

十三也膝行上前劝阻,德妃也不看他们,道:“你们不用说了,皇上这一走,这世上我还有什么可恋的?不如就此随了去伺候万岁爷。”

新皇道:“额娘若执意如此,儿子也无颜面对天下臣民,只有追随额娘而去。”

话说到这份上,德妃竟一点不肯让步。十三只得道:“皇上已发旨西宁,飞马传十四弟回京,额娘难道忍心让儿臣等都无脸面苟活于世么?”

德妃眯起眼瞪向他,问道:“你还记得你十四弟吗?”接着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他,冷笑道,“哼哼,你好!真是好兄弟啊!事到如今你还唤我额娘做什么?”

十三脸­色­煞白,垂头回道:“儿臣惶恐!胤祥做错的,太后只管责罚,还请娘娘不要因怒伤身。”这话里便没有再称她为“额娘”。

德妃睨了他一眼,便转头不再理他们。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却拿母亲的固执毫无办法。呣子二人互不给台阶下,就此僵持在那里。我跪在十三身侧,不想看他继续难堪下去,拉了拉他的袖子,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将皇帝带走。他点头,向德妃一叩首,道:“娘娘,皇上将率臣等即刻护送皇阿玛遗驾回宫,还请太后也早做准备。”说完便搀皇帝起来,拉着他往外走:“皇上请移驾。”

我起身走到德妃身边,温言道:“娘娘,要随万岁爷回宫了。”见冬冬跪在角落啜泣,便道:“冬冬,还不过来扶着娘娘。”冬冬这孩子大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模样有些失魂落魄,听我唤她,倒也听话地过来搀着德妃。

回到紫禁城内约是傍晚时分,乾清宫已经陈设好灵堂。德妃在梓宫前伏地恸哭,直到身体实在支持不住,才由我们扶着回到永和宫。冬冬哭肿了双眼,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我哄她睡下,再到德妃寝宫,服侍的宫女回话说娘娘已经安置,我便退了出来。

一个人静下来,才有心思好好回想今天发生的事。皇帝过世了,直到刚才见着梓宫,还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忆起多年前在西湖边,他赠的扇坠助我解了一时之困,又忆起婚后他对我们的关怀,还有一直以来对冬冬的疼爱照顾……这位慈爱的长辈,终是离我们而去了。十四收到这个消息,会怎样伤心呢?更何况,现在向他发出旨意的,是已经成为新皇的兄长……他那样踌躇满志,又是这种个­性­,真叫人担心!

“福晋,吃点东西吧。”舒嬷嬷端上来一碗粥并几碟小菜。

我喝了几口,便觉饱了,于是放下调羹,向她问道:“嬷嬷有府里的消息吗?”

舒嬷嬷摇头:“回福晋,先皇驾崩,宫中戒备森严……过几日奴婢或有机会回府看看。”

我点头道:“明日大行皇帝大殓,弘明他们都会入宫举哀,少不了来给娘娘请安,或许能见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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