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话锋一缓,道:“但臣知我皇素来善待臣子,不以言罪人。故而,臣建议,将祸乱人心之书,尽行焚烧,以绝后患!”
接着,李斯从袖中掏出绢帛,呈请朕御览。上面写满了请焚书的建议:
一、史官所藏史书,保留秦史,其余皆焚之。
二、除国家收藏之外,民间凡藏有《诗经》、《尚书》及诸子百家著作者,一律上缴至郡守、县尉处焚毁。
三、所保留者,惟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四、此令下达后三十日内不焚烧者,面上刺字,罚做筑城劳役;有敢于私下谈论《诗》、《书》者,处死并暴尸示众;有敢以古非今者,灭族;官吏发现而不追究者,与之同罪。
朕阅览后,心情大悦,批曰:“可。”
坑儒
焚书令檄诏全国,帝国上下顿时火焰冲天,无数竹木书简被成车成车拉往郡府、县衙,汗牛充栋。这些书被草草检阅后,分门别类放置好。有些封存,有些发还,有些便被浇上油膏,点火焚烧。
无数不愿上缴图书的儒生被投入牢狱,或是与书偕亡。
“咣当!”门被踢开,一群兵卒冲进县庠,不一刻,押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儒生。他怀里抱着一卷卷的竹简,嘶声哀求道:“这些都是先贤所传,几位军爷手下留情啊!……”如狼似虎的士卒哪里听得进去,用力一推搡,喝道:“少废话,快走!”儒生脚下趔趄,只得向前走去。
走不多远,见到乡民们惊慌道:“啊,什么?儒生张守礼两口子被打死了!”“是啊,他不愿缴出书籍,竟敢反抗官差,就被活活打死,其妻护夫心切,也便……”忽见到官兵押着一个儒生走过来,低声惊呼道:“那,那不是县庠的李先生么?他……”“快走快走……”几人迅速散去。
李生听到张生惨遇,凄然一笑。
县衙院子里,一堆熊熊的篝火被迅速点燃,里面是堆积如山的竹书木牍,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四下里官兵还在不断向里投掷着新收缴来的书。
李生呆呆地看着,火光在他的瞳仁里熊熊肆虐。这时,一个官兵一把抢去他怀中的书,迅速投进火里。李生甚至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呆呆望向火焰。忽然,他缓缓举步,竟迎火而去,对身后官兵的喝叫充耳不闻……一步,两步,三步……他纵身一扑,伏在如炭的竹木上,瞬间被火焰吞没!一声凄厉的哀号声震寰宇……
“岂有此理!”我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踱着步。
焚书令已经下达了一年,各地于帝国统治不利之书想来都已焚烧殆尽。这时,却有两名方士侯生、卢生背地里诽议朕,说什么:皇上这个人天性刚愎自用,不信任臣子,事无大小皆亲力亲为;而且脾气暴戾,刻薄寡恩,动辄刑杀以立威。这样的人,谁还肯为他去求仙药?他还想福寿延年,嘁!……
“这俩狗东西!”我怒不可遏地吼道,“几年前,朕便命他们去访求传说中的仙人高士,他们浪费了我无数资财后空手而归,说什么仙人云游四方,不知所踪。朕不与之计较,孰料他们却恩将仇报,诽议朕!……来人,将这两个狗东西抓起来,千刀万剐!”
不料,这两个狗东西亦不知所踪。
我大为光火,下令全城搜捕,将咸阳城内所有方士都抓起来严刑拷问,看看还有哪个曾诽议过朕。依靠这些方士的口供,有司又捕获了四百多名儒生。
一连数月,侯生卢生仍未伏法。我一怒之下,将这四百六十余人尽皆坑杀,方才出了口气。
方士们也并非全这么倒霉。有一个叫司马季主的,不但没被坑杀掉,而且甚受朕的宠爱。
因为他善于炼丹。
司马季主乃楚地人,以善卜筮而名噪江南。朕闻其名,招致咸阳,卜筮一番,竟然无有不中,遂悦而令其伴随左右,甚信重之。他果然不负朕望,又将多年炼制的丹药献上,朕服用后顿觉神清气爽,四肢有力,大肆封赏后,便令其加紧炼制,供朕定时服用。
时日既久,朕发现渐渐离不开这仙丹了。一日不服便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浑身无力,暴躁易怒。这时候,无论是谁,只要有只语片言不合朕意,便会惹得朕大发雷霆,进而招致重祸上身。
甚至连太子扶苏亦是如此。
扶苏自小失去母亲,由|乳母带大。虽然如此,他的性格却像极了婉儿的温和敦厚。可是却多了份耿直倔强,从不会说朕爱听的话,这点,比他的异母弟弟、最幼皇子胡亥可差远了。胡亥不仅聪明伶俐,善于讨朕喜欢,而且对这个大哥也很尊敬,甚是知礼。朕将此归功于胡亥的师傅赵高教导有方。相较之下,扶苏的太傅淳于越这老东西,便太不识趣了!他将扶苏教育得也迂腐不堪,动辄便拿什么“仁”、“恕”之道来劝谏于我。
朕南征北伐,扶苏劝谏:“四海初平,国力未复,不宜再起兵戈……”
朕巡游四海,扶苏劝谏:“舟车劳顿,惊动地方,搅扰万民休养……”
朕寻访仙药,扶苏劝谏:“误信妖言,徒费资财,必定无功而返……”
朕焚烧书籍,扶苏劝谏:“先贤之作,毁于一炬,致使天下离心……”
……
数日前,扶苏又劝谏朕莫要服食仙丹,说仙丹“富含水银,乃毒性极强之物,久服必伤损身心。”这混账孩子,从哪里听来的谬论!朕每日服食后,感觉无比良好,有什么伤损?!因此大骂他一顿,将他赶走。
可是,今日扶苏又来了。
“父皇,儿臣给您问安了。”扶苏小心翼翼跪下施礼。
我正自承受煎熬——派人去催过几遍,丹药依旧未炼好。因为心下烦躁,我无心搭理这个愈来愈令我厌烦的儿子,只是点点头,淡淡道:“唔,你来做什么?”
扶苏犹豫一下,低声道:“父皇,儿臣闻知父皇前日坑杀儒生……”
“怎么啦,你又想说什么?!”我压抑着心中怒火,冷冷道。
“父皇,您这两年性情大变,愈发暴躁,动辄杀人……”扶苏看看我的脸色,索性心一横道,“这样下去,恐怕会天下大乱,人心思变……”
我顿时感到怒气上涌,额头上的青筋直跳。扶苏却自顾说下去:“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倘不爱惜民力,迟早会激起民变……”
“住口!”我再也忍不住,霍然立起,破口大骂道,“你这混小子,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朕?!……什么‘民为贵’,黔首生来就是要被君王使唤的!我看你是被淳于越那厮教坏了!”话未说完,突然一阵晕眩,踉跄一下,坐倒在榻上,顿时火撞顶梁,大声咆哮:“金丹呢,朕的金丹呢!”
“父亲!”扶苏眼中涌出悲怆,“孩儿早就劝您不要服食那有毒的丹药,您看您都……被害成什么样子了?!”
我头痛欲裂,视野模糊,心里翻涌着无名怒火,他的话如同钢针扎进我的耳朵里,终于彻底激怒了我。
“滚!你给我滚!!朕没你这个儿子!!!”我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扶苏神情怆然,两行清泪顺腮流淌。他振振袍袖,一声不吭跪下连磕三个头,然后起身向外走。
其实这么重的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望着儿子落寞的身影,我几次想开口叫住他。只要他肯向我服软赔罪,我还能不原谅他吗?可是,直到走出殿外,这孩子始终没有回头。唉,这个傻小子!
“陛下,金丹来了。”赵高的声音虽轻,还是把我吓了一跳。他手捧金丹,显然站了有一会儿了。不过,好在金丹来了!我欣喜若狂,抢过来便一口吞下,又灌下去几口热水,舒服!
正自闭目养神,赵高温柔的声音又响起:“陛下,有一事,老奴不知该不该讲……”
“嗯,讲吧。”服下金丹,我顿觉通体舒泰,飘飘欲仙,心情大悦。
“方才,老奴进门来,见到陛下训教太子,太子两手握拳,目中似有怨毒之色……”见我神色一凛,赵高急忙低头,“老奴该死,实不该说这些话,不过老奴一颗忠心里只有陛下,是以昧死告知您……”
我又惊又怒,这扶苏当真如此?!……
“陛下,老奴斗胆再言,这太子恐怕是觊觎帝位了。——您看,他三番两次阻止您服用这延年益寿的仙丹,又对您的决断说三道四……”
“朕这位子迟早是他的,他急什么?”
“陛下,”赵高意味深长一笑,“身为太子,谁愿意做安阳君呢?”
我心中“咯噔”一下,安阳君做了几十年老太子,五十多岁才登上王位,三天后便薨了。……难道扶苏亦等不及了?思前想后,怒气勃发,我低喝道:“赵高,拟诏:命扶苏速去蒙恬军中,任职监军。明日便动身!”
次日,扶苏即动身启程,临行前上了一道奏疏,只有寥寥数语:“儿臣不能尽孝膝下,惟愿父皇保重,勿再服食金丹。儿扶苏字。”
手捧锦帛,我一阵心酸。此行千里,路多崎岖,戍守边塞,风餐露宿,扶苏他禁得起这许多苦么?朕是否有些狠心了?他是婉儿留给我的儿子啊!……
冲动之下,我几乎要下旨召他回来。但朕是大秦皇帝,怎能如此朝令夕改?……算啦,待过得几年,他的犟脾气好些了,我们父子再见面吧……
我抬起头,天空出现婉儿清秀的面容,似喜似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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