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尧脑袋垂得更低,嗡嗡作答,“娘娘说饿了,命我去寻些吃食。”
那侍卫也不再多问,转身走到廊另一边巡查。
茕尧暗暗吐了口气,匆匆往华阳宫走去。
也十分深了,穿着宫女服饰还是挺冷的,茕尧途中冷得起了好几个哆嗦,好不容易到了华阳宫,却发现里面实在一个人也没有。
那皇后左右是不会作弄我的吧。茕尧冷笑着想,抱着双臂蜷到正门的石阶上。
华阳宫……倒不如说是废宫来得贴切吧。
冷森森的清皎月光下,久无人居住的宫殿一派荒凉,茂盛的杂草生得肆无忌惮,反正一直无人打理,宫殿内部也看不下去,不说那厚厚的灰尘,便是昔日名贵的器具,也都破败不堪了。如同昔日住在这里的主人一般,失了势,丢了命,就成了千人踏万人踩的猪狗不如。
茕尧记得那时进宫来看棋落时,这宫中还是十分奢华的,谁曾想人没去多久,变化诸多。世态不过也是这样。连带着宫中的器具也失了宠,原本是挺值钱的东西,一和死人连到一起,就多了阴森森不可靠近的味道。
“棋落,你现在,会寂寞吗?”
就着冷冷月光,茕尧站起身来,莲步微移,手指微曲,缓缓挪开舞步。
“棋落,幼时常跳的邀月,你,还记得吗?”
跃起,落下,垂首,弯腰,伸腿,展臂。
清亮的泪水湿透了面颊。眼前模糊成混沌的一团什麽都看不清。
祭祀一般的舞蹈,缓慢而优雅的进行着。仿若幼时一起跳的那样。
泪水只献给那个人。
月下起舞的人恍若仙子一般出尘,清清冷冷的和月光溶为一体,仿佛她就是那九天孤寂的月,那月就是跳脱了世俗的她。
走到门口的皇后止住了脚步,温润的双眼静静看着眼前唯美的一幕,唇边一抹笑容勾起。
纳兰茕尧,你果真配得上胧月二字。
掌声响起,茕尧水目看过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完成舞蹈。仰头望月,泪尽,唯剩斑驳泪痕,月光下看不分明。
“你来了。”
茕尧直直看着三更末梢才到的女子。
皇后伸手过来牵起茕尧冰冷的手,“等了许久吧,冰凉冰凉的呢。”
茕尧微微一笑,“多谢皇后的下马威啊。”洁白的牙齿在月光下折射出惨白的光泽。
皇后也不恼,解下自己身上的披肩给她。
茕尧也不客气,接过来便自己穿上。的确是暖了不少,皇后温热的体温还留在披肩上,淡淡的体味萦绕鼻端。
皇后在这四周扫视一遍后浅浅微笑,“故地重游。不知德妃有何念想?”
此时的华阳宫静静地,安静得可以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天地间,万物皆沉寂,唯有那句话砸在茕尧心头。
故地重游,不知德妃有何念想……
是挑衅麽?
茕尧抚上自己几乎冻僵了的面颊,笑靥如花,“自然是睹物思人呐,皇后娘娘,您说呢?”
皇后看她神色,微微叹口气,“若你是为了棋落博宠,那麽本宫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的对手是太后,而不是本宫。”
这一句话太过意外,惊雷一般砸痛了茕尧的耳膜。太后?
“你以为是本宫对付的棋落?你我两家原是姻亲,本是一派的,我为何要害了你妹妹?纳兰家败落,只是皇上肃清的前奏,我会不知道这是做给我莫家看的?”
茕尧冷笑,“我为何要信你?”
“因为我们是盟友啊……”皇后伸手抚摸茕尧面颊,“我们可以联手对付太后。”
这一句却是比上一句更吓人了,茕尧面上笑弧扩大,“皇后娘娘好大的胆子。”
皇后掩唇微笑,“比起妹妹来不是半斤八两麽。妹妹为了给棋落报仇,可是牺牲了一切呢。”
“你知道什麽?”她这句话实在说得蹊跷,茕尧心头一惊。
“本宫知道的事可多了。这宫中原本是污秽地,妹妹这样玲珑剔透的人儿其实是不该来的……”
皇后踱开步子,绕着茕尧转圈圈,“比如说……”凑到她耳边,吐气一般低喃,“比如说妹妹不能生养的秘密……”
丝丝冷风吹到茕尧脖子上,冷起一串的鸡皮疙瘩。可是比起身体上的颤抖,茕尧的心波动的更是厉害。暗自定下心神,茕尧转过头狡黠的看着皇后道:“就算如此,我又凭什麽相信你?”
“呵呵……只要妹妹肯听本宫说,本宫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月亮隐到了云层后面,无乌黑的天空一丝光亮也无。沉寂的华阳宫习惯了周围一切的缄默。
一切,正在发生,抑或即将发生。
呵呵……谁知道呢。
局
依旧是不变的晨昏定省,茕尧还是跪在地上。依旧不变的还是那几个不甘心茕尧受宠的妃子在一旁看笑话低语。
半年了,或许应该说是自茕尧入宫来,这样的厚待便没消停过。除去太后出宫礼佛的那一个月,茕尧可是足足跪了五个月一百八十多天……
“皇上宠爱有什麽用,到了太后这边还不是狗一样的跪上许久无人搭理?”
旁边的小妃子也立马Сhā嘴,“人家可是被封为德妃娘娘呢,太后这里受点委屈算得什麽,到了皇上那里,不定怎麽嚼舌根子告状呢。”
也许是声音大了些,上位的太后不满的哼了一声。锋利的双眼却刀子一般落到茕尧身上。
“德妃,看来你对哀家很是不满啊……”太后端起茶盏,斜斜扫跪在地上的茕尧一眼。
茕尧苦笑,自己口都未开,哪里来的不满,纵使再多不满,难道她还能去吹皇帝的枕头风?
太后见她不答,刚刚凑近唇边的茶盏便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滚烫的茶水溅落到茕尧身上,茕尧被烫得一阵激灵,心头泛苦,泪珠就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太后,恕茕尧身子不适先退下了……”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踉跄着起身奔了出去,一眼也不看太后那张气变形了的脸。
“反了天了……简直是太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太后勃然大怒,一脚踢下立在身旁服侍的宫女。
还立在底下看热闹的妃嫔一看情形不对,一个个都慌慌张张跪到地上告退,谁都不想当太后的出气筒。
人都走尽了,太后却忽然笑了起来,“苏嬷嬷,你看这德妃,是不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呢?比她妹妹棋落可真是不一样呢。”
苏嬷嬷低低应了声,垂着头。
“倒有几分你当年的样子呢,你说呢,染卉?”太后瞧了苏嬷嬷一眼,见她身子一颤,笑得愈发灿烂起来,“当年你被哀家亲自掌嘴,也是二话不说就跑了呢……呵呵……那个时候,你也不过是哀家的奴才而已啊……说起来,还是你的胆子要大些……”
苏嬷嬷慢慢抬起头,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木木的,呆滞的说:“奴才是太后您一辈子的奴才。”
太后笑得开心极了,“这才对嘛,小卉儿,哀家十四岁那年不就说过嘛,哀家要你做我一辈子的奴才。呵呵……”
苏嬷嬷却不再说话,低垂着脑袋。
太后起身走到苏嬷嬷面前,伸手抬起苏嬷嬷的下巴,“卉儿,你又生气了麽?哀家说着玩儿的,你别生哀家的气,好麽?”
保养得极好的脸凑到苏嬷嬷眼前,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苏嬷嬷生了许多皱纹的脸上。
苏嬷嬷突然跪倒地上,“奴才何德何能,承蒙太后如此厚爱。”
太后见得她如此顺从卑微模样,心中却升起一丝厌烦来,挥挥手,让苏嬷嬷下去了。
苏嬷嬷快走出门时,太后却又开口了。
“你这个样子索然无味的紧,还是当年那个刁蛮的小丫头来得好玩儿啊……”
苏嬷嬷瞬间僵在原地,泪珠却簌簌往下落。幸而背着太后,否则指不定又被怎麽羞辱嘲弄一番呢。
呵……当年,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心思单纯的自己?苏嬷嬷苦笑,踏步走出那扇门。
当年的自己一辈子也回不来了罢……
那麽久远的事,难为太后还记得呢,她自己不知多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亏得太后提醒。
抬头看皇宫外的天,澄澈蔚蓝的天空还是如同自己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一般美丽呢,可是自己,却已经又老又丑了。甚至连同外面的空气,也和自己陌生得再也无法靠近。
这一辈子,恐怕死也是要死在这禁锢自己一生的皇宫吧?
苏嬷嬷长叹一口气。
诺儿,这就是你的报复麽?
0 0